萧冽俊脸冷清,缓步往内殿走,宫侍将雕花木门打开,他刚迈进去一条腿,就听里面「砰」的一声,似是茶碗被摔在地上。
随即是女子的怒骂,「连个茶都沏不好,你是怎么在宫里当差的?」
萧冽脸上滑过一抹异色,迈进殿内,隔着纱帐,只见内室中,一女子掐着腰,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呵斥,
「我告诉你,我可是娘娘,身份尊贵,所以每日吃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若有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小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被吓坏了,不明白方才还温柔的德妃娘娘,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
「本宫说的你听到了没有!」叶楚伸手推了一把小宫女的肩膀,声音尖利,趾高气昂。
四喜听着声音闯进来,看着自己小姐正推搡大骂宫女,一身正宗的「泼妇」气质,不由的目瞪口呆。
她家小姐说的对,果然让她瞪大了眼!
随即便要哭出来,小姐,您是对「英气飒爽」这四个字有什么误解吗?
「皇上,娘娘她、」四喜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解释。
似乎此时,内室的女子才发现萧冽已经进来了,慌忙跪在地上,「臣妾给皇上请安!」
萧冽勾唇冷笑,长眸中带着微微寒意,「母妃今日还告诉朕叶小姐温婉知礼,原来本性这般恶劣,而且演技甚好,连母妃和皇祖母都骗了。不要让朕再看到你殴打宫女,否则,马上滚出宫去。」
见萧冽动了气,后面的宫女太监全部跪下去,惶恐道,「皇上息怒!」
内室中叶楚也款款下跪,「臣妾知罪!」
萧冽寒眸冷冷在女子模糊的身影上一扫,转身走了。
等到宫侍全部退下,四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小姐,看来我们真的要被赶出宫去了!」
叶楚站起来,去扶旁边的小宫女秋桂。
秋桂以为叶楚还要打她,忙往后瑟缩了一下身子,跪伏认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别怕!」叶楚握着她的双肩扶她起身,又恢复了之前温和的模样,「刚才情势所迫,让你受委屈了。」
小宫女一脸错愕的看着她,不明所以。
叶楚回身,自妆檯上取了一个华贵的金钗放在秋桂手里,「这个算补偿,不要害怕了!」
小宫女忙缩手,「奴婢不敢!」
「我赏的你有什么不敢!」叶楚笑了一声,再不见方才的凶恶,拍了拍她肩膀,「好了,去睡觉吧!」
「是,多谢娘娘!」秋桂谢了恩,小心退下去了!
四喜关上门,咬牙道,「娘娘,奴婢看出来了,您就是故意的!」
叶楚继续若无其事的坐在矮榻上就着烛火看书,缓缓道,「皇上的圣旨,父亲不敢违抗,叶家也不能抗旨不遵,所以我必须进宫。可是凭什么皇上一句话,不管我愿不愿意就要嫁给他?」
叶楚转过头来看着四喜,如画的眼眸清澈,带着几分不甘,「我可以嫁进来,但是我也可以想办法再出去。」
「做皇上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四喜不解的问道。
「有什么好,每日像是关在牢笼里一样关在这皇宫里,连出宫见见自己爹娘都不行!」之前在叶家,她还可以偶尔透着去逛逛街,现在一点自由都没有了。
「可是天下女人,都想进宫做娘娘啊!」四喜道。
「那是她们,我是我!」叶楚微微扬着下巴,一脸傲娇。
四喜很早便知道自家小姐看上去温柔随和,其实脾气既倔强又古怪,当下也不知道如何再开口劝她,只能盼着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出宫,她家小姐平安开心便好。
容太后第二日便知道萧冽虽然听她的话去了瑶华宫,但又呆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虽然无奈,但也知道不能再逼的太紧。
叶楚来请安时,容太后又对着她好生安慰了一番,见女子并没有怨气,越发觉得叶楚懂事知礼,心中欢喜。
隔了两三日,这日上午,叶楚从福寿宫出来,见旁边园子假山流水,百花盛开,景色宜人,便带着四喜进了园子游览。
已是暮春时间,桃花开过,落花如雨,女子一身玉色宫装,自花间穿过,染一身的飞花,如上了最好的胭脂在她周身晕开。
花园中假山玲珑,奇花争艷,流水清澈,叶楚不知不觉走到了深处,刚要寻一处地方坐下,便听到前面似有人在哭泣。
似又怕人听到,刻意压着声音。
叶楚水眸一闪,穿过紫藤花树,之间前面林子里,一穿着宫女服侍的女子正抱膝坐在树下啼哭。
「你怎么了?」叶楚问道。
小宫女吓了一跳,慌忙抬头,见女子穿着虽然清丽,但衣料华贵,一看便知是贵人,忙跪地请安,「奴婢该死,惊扰了贵人!」
叶楚走过去,在她旁边的草丛上席地而坐,「不用慌张,我不是什么贵人。」
「那你是?」小宫女奇怪的看着她。叶楚笑道,「不要管我是谁了,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哭?」
四喜跟在叶楚身后,也问道,「你受什么委屈了?」
小宫女长相清秀,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级,面容稚嫩,哽声道,「奴婢是刚进宫的,叫穗子,在御膳房里帮工。」
「那你哭什么?」叶楚问道。
「奴婢早上不小心打坏了一个碟子,掌事姑姑说奴婢一点用处都没有,是个又蠢又笨的丫头,奴婢心里难过,所以才在这里哭!」穗子委屈的道。
叶楚明白,小姑娘刚刚离开家里,还未适应宫里的生活,想念家人,又被人骂了,才觉得委屈。
叶楚见她哭的脸都皴了,拿了帕子给四喜,「刚才咱们来的路上有水池,你去湿了帕子给她擦擦脸。」
「是!奴婢这就去!」四喜忙往会走去找水。……
萧冽今日下朝早,从正干殿出来,想起几日没来福寿宫,所以来给萧太后请安。
大概是想起了苏九,所以特意从花园中穿过。
走到园子中间,隔着茂密的紫藤花树,突然听到那边有女子的说话声。
谁会在这里?
萧冽放缓了脚步,不经意的转头,透过花叶中间的缝隙,见是一墨发白衣的女子坐在地上,举着手,正用袖子给旁边的一个宫女擦脸上的泪痕。
声音柔软轻和,
「我以前也离开过家,住在庙里,那里的老和尚根本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从哪里来的,全部一视同仁,所以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烧火。」
「有一次,我被火烫了手,疼的不行,妙文那个胖和尚还骂我不会做事!我也觉得特别委屈,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哭。」
「后来我师父找到我,跟我说,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如果不想挨骂,就自己努力把事情做好,没有人会在乎你的眼泪,只会看到你怎么做!」
女子半侧着头,阳光透过花枝在她面孔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几乎可以看到她卷翘的长睫下一双秋水明眸,清波流盼,似会说话一般闪动着光芒,挺翘的鼻樑,下面唇瓣如花,比落在她肩膀上的桃瓣更粉嫩水润。
她说话时,不紧不慢,带着几分江南女子轻言哝语的味道,格外的好听。
小宫女含泪的眼睛看着她,「后来呢?」
女子骄傲笑道,「后来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做饭比妙文胖和尚做的还要好,他再也不敢小瞧我了!」
小宫女「噗嗤」一笑,「你真厉害!」
「你也可以的!」女子鼓励的拍了拍她肩膀。
萧冽站在那,长眸缓缓眯起,能出现在这里的,那这女子定然就是刚进宫的叶家小姐。
他们也算见过两面,虽然隔着纱帐,未看清对方的面容,可是那两面实在是让他印象深刻。
然而今日再看到这女子,却又和前两次全然不同。
她说话温柔轻缓,耐心的安慰一个小宫女,既不是第一次那样柔媚娇作,也不是第二次那样的凶狠张狂。
原来之前都是在戏弄他!
萧冽冷笑,是不愿意做他的妃子吗?所以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将他推走。
那边小宫女已经破涕为笑,问她是谁?
女子道,「我也是宫女。」
小宫女不信,上下打量她,笑道,「你肯定不是宫女,你穿的衣服和我们也不一样。」
叶楚道,「我是服侍皇上的,品阶高一点,所以穿的衣服也好一点。」
小宫女立刻也羡慕的看着她,「怎么样才能服侍皇上呢?」
「努力啊!」叶楚很认真的握了握拳头,「我就是通过不懈的努力,现在才成为皇上身边最信任最得宠的、宫女!」
小宫女两眼冒星星,崇拜的看着叶楚。
萧冽嘴角抽了抽,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那女人。
突然侧方的小路上有脚步声传来,萧冽又扫了一眼还在忽悠宫女的叶楚,抬步继续往前走。
四喜拿了湿帕子回来,递给叶楚。
叶楚帮穗子擦了脸,道,「不要让掌事姑姑看出你哭了,把脸擦干净,回去吧!」
穗子用力点了点头,「无论遇到什么委屈,我以后再也不哭了,我要以你为榜样,好好努力,争取也到皇上身边侍奉。」
叶楚拍了拍她肩膀,「有志气,我等着你!」
四喜在一旁掩唇偷笑。
穗子依依不捨的和叶楚道别,叶楚也带着四喜回宫。
萧冽到了福寿宫里,萧太后和容太后轮番的在他耳边说德妃如何如何的好,孝顺,懂礼,温柔,长的漂亮,总之夸的比天仙还好。
萧冽坐在那,想到那女人「两面三刀」的样子,嘴角噙着冷笑。
萧太后指着他道,「你看,他总算笑了,这是对德妃满意了。」
萧冽,「……」
容太后点头,意味深长的道,「德妃的确是个好女子,又是皇帝自己选的,万万不可辜负了她!」
萧冽淡淡点头,「是,儿臣知道!」
叙了一会子话,萧冽告退,回御书房继续看摺子,路上,再次经过那个园子,见女子已经不在了。
萧冽微微皱眉,问道,「福全,你说那叶家小姐是怎么让皇祖母和母妃都喜欢的?」
福公公小心道,「想来,德妃娘娘是真的好!」
萧冽回身冷瞥他一眼,「怎么,你也被她收买了?」
「奴才冤枉!」福公公立刻惶恐的跪下去。
「起来吧!」萧冽淡淡道了一声,冷哼道,「难道只有朕看出了她的虚伪?」
福公公恭谨的站在一旁不敢回话。
萧冽不再想关于叶楚的事,大步往前去了。
容太后那日百般的夸赞了叶楚,以为萧冽也动心了,可是之后问了几次福公公,发现萧冽仍旧一次都不去瑶华宫,不由的暗暗着急起来。
这日午后,容太后亲自去了一趟瑶华宫。
此时,叶楚正在自己宫里拆衣服,将衣服上的裙纱拆下来,然后缝在一起缝成一个个的布兜。
女子穿针引线,飞龙走凤,比专业的绣娘做的还快。
一边缝一边道她当年的「光荣事迹」,
「当年你小姐我在庙里,冬夏的衣服都是自己做!」
四喜惊讶道,「小姐你那时候才几岁就自己做衣服啊!」
「当然了,不做的话只能穿很大的衣服,冬天冷,夏天热,所以我就自己拆了自己重新做。」叶楚道。
四喜双眼发红,「小姐,你受苦了!」
叶楚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要心疼我就少气我!」
四喜嘿嘿一笑,拿着叶楚做的布兜道,「小姐咱们做这个有什么用?」
叶楚道,「抓蝉蛹,然后炸了吃,特别香!」
四喜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门外红袖高声喊道,「参见太后娘娘!」
容太后来了,叶楚一惊,忙将做好的布兜都塞在软枕下,起身出门去迎接。
「臣妾见过母妃!」叶楚盈盈下拜,温婉如水。
「快起来!」容太后亲自搀扶叶楚起身,和她一起往内室走,「楚儿在房里做什么呢?」
四喜跟在叶楚身后,心虚的低头。
叶楚亲自给容太后奉了香茗,才不慌不忙的拿起矮榻上被拆开的宫装,笑道,「这件宫装臣妾穿着不合适,所以想自己改一改。」
容太后不在意的道,「一件衣服而已,不合适就丢了,让司衣监多做几套新的来。」
叶楚垂眸浅浅的笑,「这件衣服料子华贵,扔了可惜,我自己改改就可以再穿了,臣妾的父亲一直教导我们姐妹,要谨行俭用,国库富裕,百姓才会安康。」
四喜殷殷看着自家小姐,崇拜之心溢于言表。
容太后大是感动,握着叶楚的手道,「哀家早闻你父亲廉正之名,果然如此!你这样识大体,更是让哀家都自愧不如,好孩子,冽儿果然没有看错,将来,你在皇帝身边,哀家就放心了!」
叶楚谦卑的垂下头去,「母妃言重了,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好,真好!」容太后拉着叶楚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爱不释手。
又不禁心生感嘆,这么好的女子,真不知道冽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楚儿,母妃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委屈你!」容太后温和的道。
叶楚柔柔一笑,「母妃有事尽管吩咐。」
「母妃知道,冽儿不来你宫里不是你的关系,但是母妃依然希望你二人能像普通夫妻一样恩爱和谐,所以母妃让人炖了汤,想让楚儿给皇帝送去,让你二人多多接触,你觉得可好?」容太后问道。
叶楚垂着头,眉心不自觉的微微一皱,出口却似娇羞,「臣妾自然愿意,臣妾应该多关心皇上,只是不敢冒昧去打扰!」
「有母妃在,你尽管去!」容太后笑了一声,让宫人把汤蛊端上来,「皇帝现在就在御书房,没有其他大臣在,楚儿现在便去吧!」
「是!」叶楚恭谨应声。
旁边四喜立刻把汤蛊双手接了过来。
容太后似是不放心,想了想道,「母妃和你一起过去!」
「是!」叶楚上前一步,搀扶着容太后缓步往外走。
一行人到了御书房外,容太后停下,「楚儿进去吧,就说这汤是你做的!」
「是!」叶楚模样乖巧,接过四喜手中的汤蛊,抬步往内殿走。
守门的小太监拦住她,「娘娘稍等,皇上正在忙,容奴才进去禀告后再让娘娘进去!」
容太后上前来,「不必禀告了,让德妃进去,皇帝怪罪下来,就说是哀家吩咐的。」
小太监忙对着容太后请安,也不敢再拦着叶楚,身子让开,请叶楚进去。
叶楚回眸对着容太后微微一点头,抬步进了大殿。
大殿内雕廊画栋,金碧辉煌,气派雍容,叶楚走的不急不缓,丝毫不见怯色,直接进了书房内。
「臣妾参见皇上!」踩在书房厚密的金丝绒毯上,叶楚端着汤蛊,稳稳下拜。
萧冽看到突然进来的女子微微一怔,淡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男人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凉薄,叶楚咬了咬唇,柔声道,「臣妾炖了补身的汤,给皇上送过来!」
福公公想过去把汤蛊接过来,眼睛一转,又改了主意,恭敬笑道,「劳烦娘娘了!」
「起来吧!」萧冽淡声道。
叶楚应声抬头,和萧冽四目相对,顿时怔在那。
这算是叶楚第一次见到萧冽,之前都是模糊的身影,这一次才算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男人剑眉入鬓,一双寒眸如星,直鼻薄唇,面似刀削,清俊脱俗,一身矜贵之气,带着久居上位这的高寒气势。
此时男人长眸看过来,也正打量她,那目光清透,似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
叶楚心头「扑通」一跳,忙低下头去,端着汤蛊,缓步上前。
福公公退下十步,远远的守着。
叶楚走到巨大的花梨木的桌案前,将汤蛊的盖子打开,把汤倒在碗中,垂头恭谨道,「这参鸡汤,臣妾炖了两个时辰,皇上尝尝味道如何?
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萧冽侧颜冷漠,「放那吧!」
叶楚端了碗,笑道,「不如,臣妾先替皇上尝尝。」
萧冽一怔,抬头不解的看着她。
叶楚对着他笑了笑,肤若凝脂,眸波闪动,说不出的柔美温雅。
说罢,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随即眉头一皱,又将汤吐了回去,随即把碗往萧冽前一递,「好像有点咸了,皇上尝尝看!」
萧冽看着那碗被女人喝了又吐回去的汤,脸色发青,胸口犯呕,一字一顿的道,「滚出去!」
叶楚有些委屈的「哦」了一声,低头收拾了汤蛊,小心往外走。
福公公站的远,叶楚又是背对着他,所以并未看清叶楚做了什么,只听到萧冽带着怒意的一声,不由的蹙额。
走上前几步,福公公小心道,「皇上,对德妃娘娘是不是太苛刻了?」
进宫受冷落不说,送个汤还要被骂,实在是可怜。
萧冽无语,脸色越发难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要众叛亲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