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这把?伞你拿去?罢。冷雨伤身,莫要生了病。”
徐夙隐轻声说,将手?中素净的纸伞收拢后递给老妪。
老妪见他周身气度不凡,不敢收他的伞,惶恐地推拒了几次后,徐夙隐将旧伞直接放到了老妪手?里。
有了伞,她就不必怕雨水打湿货品,也?不怕自己着?凉生病,更可?以继续兜售她的商品了。
老妪向两人再三道谢后,用?手?挎着?竹篓,另一只手?打着?伞,朝人群聚集的地方挪着?小脚去?了。
留下姬萦和徐夙隐二人,站在简陋的屋檐下,看?着?雨水从长有青苔的滴水瓦上如小溪般潺潺流下。
姬萦还心有闷气,不想主动与?他搭话。
可?他一言不发站在身旁,比她还沉得住气,姬萦就舌头发痒,关?不住嗓子了。
“大公子先?前?可?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用?意?我本以为大公子会把?老妇人的伞都买下来,没想到大公子是把?自己用?旧的伞送给了她。”姬萦笑着?开口,暗中挖坑。
“我没想那么多。”徐夙隐淡淡道。
“那大公子想的是什么?”
“一个卖伞却不舍使用?的人,即便我买伞相赠,她亦不会使用?。”徐夙隐说,“我想的,只是如何使她少淋一场雨。”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出一缕愁绪: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姬萦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愣在原地。
的确,如果徐夙隐刚刚买下老妪的伞再转赠给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老妪收回货品,重新?兜售。老妪淋雨的结局不会改变。
但现在,老妪撑着?伞在雨中来去?自如,竹篓里的油纸伞?*?也?少了一大半。
两种结局孰强孰弱已?经很?明显了。
姬萦沉默片刻,开口道:“想不到连这种琐屑小事,大公子也?想得如此?透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今皇权勋爵、地方官僚、乡绅富户,而使民的价值比一斗米,一把?伞更低。”
他的声音慢慢垂落下去?,变得低不可?闻。
姬萦又是好一会没说话。短短片刻,她的心情已?经十分复杂。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从大公子嘴里说出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都是真的。”
他忽然?抬起长而直的睫毛,姬萦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
徐夙隐的目光和滴水瓦中流下的雨水一样冷凉清澈。
“我未曾对你说过假话。”他说。
在姬萦愣神的刹那,他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茫茫的雨幕。
“我知道你心有不悦的是什么。‘天?下英雄绝迹’——我早已?表态过。”
他轻声说,带着?一丝悲凉。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身为人子,我还能如何评价呢?”
姬萦心中对他的那点埋怨,在他如水般悲哀的眼眸中烟消云散。
第33章
是夜。
凤州城内万籁俱静,万家灯火皆已熄灭。偶有风声经过,留下一地微寒的?萧瑟。
姬萦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记酒庄的门口。
城中巡逻的?更夫刚刚走过这片区域,更声?仍萦绕在夜空,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扰姬萦的计划。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铁丝,三?下五除二,撬开?了酒庄的?门锁,再听吱呀一声?,姬萦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拢的门扉之后。
她闪进鸦雀无声?的?酒庄,静默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
流动的?空气中,只有迟缓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
她谨慎地摸上了酒庄三?楼,站到?白?日观望的?那?扇窗户前。
凤州城静穆的?夜景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画卷里,一轮幽幽的?圆月,高高悬挂在蓝黑色的?天穹上。
姬萦取下腰间的?弩箭和绳索,蹲在窗边,瞄准那?座凤州城内最高的?楼阁,利落地扳下悬刀。
嗖的?一声?,弩箭带着绳索破空而去,深深地钉在楼阁二楼的?檐柱上。
姬萦试着扯了扯绳子,观察檐柱上的?情况,然后?把绳索的?另一端绑在了一坛装满酒浆,两人都难以合抱的?深坛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戴上皮手套,爬上窗台。
深呼吸一口,姬萦抓住绳索,跳入静谧的?画卷之内!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即便隔着一层皮手套,摩擦的?疼痛和灼热还是传到?姬萦的?手心里,无数沉睡的?民宅从姬萦脚下一掠而过,一眨眼,太守府楼阁的?二楼檐柱就已近在眼前。
姬萦做好准备,在即将迎面撞上檐柱的?前一个瞬间,松开?绳索,灵活地滚进楼阁二楼的?地面。
变故突生!
一节七节鞭从黑暗中伸出,紧紧地勒住姬萦的?脖子。
七节鞭勒着姬萦,拖着她往后?疾退。她的?双腿在半空中飞舞,察觉到?危险后?第一时间挡在鞭子面前的?双手,正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鞭子。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被勒住的?骨节传来断裂似的?疼痛。
姬萦沉住气,身体猛一蓄力,握着手中的?七节鞭向右侧翻滚!
暗中偷袭之人对姬萦的?怪力没有丝毫准备,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姬萦听到?某种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她趁此机会摆脱七节鞭的?桎梏,翻身跃上,压住偷袭之人!
月光照亮了对方的?脸,赫然就是楼阁的?主人,姬萦此行要找的?岳涯。离得?近了,姬萦忽然发觉,他比远远看上去的?更加年轻。
她举起的?拳头刚一愣神,岳涯已经?抓住这个机会,踩住地面,猛一用力,带着身上的?姬萦翻了过来。
眼看着七节鞭又要往脖子上锁,姬萦只得?暂时放弃言和的?打算,一手握住七节鞭中心,不让鞭子靠近,同时屈膝用力上顶——岳涯避开?了,丧失了他的?居上位置,再次被姬萦压在身下。
这一回,姬萦没有给他再次反转的?机会。
七节鞭在她手中,任岳涯如?何拉扯,就是牢牢不动。
她的?双腿也像两节鞭子,紧锁住岳涯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岳涯的?白?色里衣经?过一番打斗,欲迎还拒地拢在胸前,而他的?黑发也如?月光倾洒一地。
烛光在四方同时亮起,楼阁里亮如?白?昼。一群素面朝天,长发披散的?貌美女子挤在楼阁的?四个角落,分别有一人抱着灯笼。
她们安静而又惊惶地看着楼阁中央堆叠在一起的?两人。
岳涯不动了,阴冷恼怒的?目光定定看着上方的?姬萦。
“咳……”
姬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误会,都是误会。岳公?子,你别激动,我这就解释。”
姬萦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过激反应,试着慢慢从他身上起身离开?。
岳涯在她之后?也站了起来。
他衣衫不整,但毫不在意?,那?条冰冷的?七节鞭,此刻就垂在他的?腿边。
岳涯哂笑一声?,面露嘲讽:“我还以为,是家里那?老头有了新花样。不过,他找不到?身手像你这么好的?杀手。”
“岳公?子放心,来这里完全是我自?身的?意?思。”姬萦向他抱了抱拳,神色一正,自?我介绍道,“小冠是高州白?鹿观的?新任主持,道号明萦,此前我们已有一面之缘。此次不请自?来,是因我在市井间听说了不少?岳公?子的?事迹,十分敬佩,起了结交之意?。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见谅。”
姬萦神色坦荡,丝毫没有扭捏之态。
岳涯扫了一眼姬萦身上的?道袍,收起七节鞭,带着挖苦之意?说道:“出家之人,不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反而说敬佩我的?,你是第一个。”
“世既是俗,世俗之中有像岳公?子这般不俗之人,小冠当然敬佩。”姬萦笑道。
岳涯不置可否地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
楼下走上几?名端着托盘的?靓丽女子,为首那?人的?托盘上放着一件黄地桂兔纹的?妆花纱大袖衫,其后?的?托盘上则是几?碟瓜果,一套茶具。
他从想要为他披上外衣的?女子手中接过这件女子样式的?大衫,毫无芥蒂地穿在了身上。
“姬姑娘,介意?席地而坐否?”岳涯挑衅道。
“这有何难?”姬萦笑了。
两人同样大大咧咧地往地上随意?一坐,姬萦盘着腿——在白?鹿观盘惯了,岳涯则更加狂放不羁,一条长腿直愣愣地伸着,另一条长腿则松弛地曲了起来。
他从托盘里拿起茶壶,分别倒了两杯。
姬萦趁机观察楼阁内部,空旷简陋的?室内,原本应该雕梁画柱的?地方,被兵戈打斗的?痕迹破坏,主人也不花力气掩盖,让它们赤裸裸地展示在宾客眼中。楼阁中央,一扇先前撞倒的?屏风已重新竖起,画着梅兰松竹的?彩漆屏风后?面,是一套素色的?被褥。
岳涯将其中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姬萦。
姬萦也不客气,她褪下手套,端起茶盏向岳涯敬去。
“深夜冒然到?访,这杯茶,权当是我向岳公?子的?赔罪。”
她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岳涯兴趣盎然地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才说道:“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姬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你不屑。”
岳涯朗声?大笑,叫了一声?好。
“这赔礼我便收下了。”
他也端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姬萦悄悄观察着他的?模样,这位传闻中几?近神奇的?太守独子——岳涯的?下颌线虽已有成年男子的?清晰和硬朗,五官却有一种山水画的?秀美,这股潇洒的?写意?让他的?面目依旧停留在少?年时代。
若是不仔细辨认,他身着女装,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这回换姬萦主动握住茶壶,给两杯空了的?茶盏重新满上。
夜风从帘子的?缝隙里吹进,茶叶的?幽香扩散在宽阔的?楼阁之中,姬萦和岳涯各自?坐着,那?些貌美的?女子则侍立在四个角落,以观察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