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师兄闲得发?慌,原来是宰相和陛下那里人?山人?海。以师兄不上不下的身份,想轮到你,恐怕要?久等了。”
男人?仍然保持着笑容,但他藏不住眼中被狠戳痛处的羞怒一闪而?过。
“师弟的关心还是那么别致。只是,你如今也快到冠年了,还是应当学一些人?情世故,免得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自然没?有师兄会察言观色,知?情识趣。”岳涯微微一笑,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要?不然,宰相也不会如此看重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
现在姬萦明确对方身份了。
张绪真,徐籍早年收养的义子,从小抚养在膝下。虽非亲生子,但颇得徐籍看重,少年时期便让其随军历练,在军中很有威望。
义子都来了,为什么亲生的长子却没?来?
张绪真眉毛一竖,还要?反唇相讥。
“够了,义兄。”
从女人?口中发?出的一声严厉呵斥,压下了即将升级的冲突。
在场的女人?,除了姬萦只有一个。
徐皇后仍坐在高台上,姿态未有分?毫变化,但那双曾经局促的眼眸,正暗含怒意地望着帐外的张绪真。
帐内帐外都霎时安静了下来。
姬萦在此时站了起来。
“张兄客气?了,小冠已为岳弟准备了足够的衣物,他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我从不限制。小冠最欣赏岳弟的,就是这股超脱世俗的狂气?,在一众凡夫俗子当中,格外清新脱俗。”
张绪真是知?道岳涯有多狂的,但是他不知?道,坐在他身旁的人?会比他更狂。
她甚至不满足于还击他一人?,一句凡夫俗子,不知?影射了多少人?。
所?有在内心鄙夷岳涯的,都被她一并扫射了。
张绪真不是刚发?现姬萦,但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姬萦。
“师弟,这位是……?”
岳涯终于站了起来。
“高州白鹿观观主?,亦是我所?在义军的首领。”
他顺从地站在她身旁,好像对她心悦诚服。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哦?没?想到联军之中,竟有道观之主?!”张绪真向姬萦一拱手?,“能?将师弟驯得如此服帖,必然不是平庸之辈。在下张绪真,见过仙姑。”
“过誉了,小冠道号明萦,见过张兄。”姬萦回以拱手?。
“你认识我?”张绪真挑眉。
“张兄的武勇,小冠远在高州也有耳闻。”姬萦笑道。
张绪真闻言大笑:“我看仙姑比师弟通情达理,师弟在你手?下混,我也能?够放心了。”
“哪里的话,小冠刚下山不久,不通庶务,张兄若有空暇,不妨坐下共饮两杯,若能?提点小冠一二?,小冠将不胜感激。”
张绪真面露惊讶,原以为眼前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没?想到竟如此上道。他有意膈应岳涯,爽快道:“仙姑相邀,岂有不应的道理?”
他在姬萦对面就地而?坐,姬萦前面那张食案的人?,忙推着案桌往前挤去。
张绪真坐下后,和秦疾差不多高,但是他的体型和秦疾是相反的类型:一个软而?壮,一个硬而?坚。
姬萦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拿起酒盏的是左手?,五根布满粗粝老?茧的手?指也像石头?打磨出来的一样,牢牢握在酒盏上,让人?担心单薄的酒器能?否承担他手?指间的力气?。
“仙姑接的是哪方节度使的英雄令?”张绪真笑道。
姬萦惊讶道:“英雄令还有不同?”
“仙姑难道不知?,英雄令也有九份,由九大节度使统领各自麾下的义军。你是由哪方的人?接引,便是由哪方统率。”
“小冠接的是青隽节度使的英雄令。”
“甚好!甚好!如此更是一家人?!”张绪真端起酒盏,“明萦仙姑,既然你是受青隽征召,在联军中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都可来青隽营地找我。这杯酒,祝青隽旗开得胜!”
祝青隽,而?不是祝联军。眼前这位徐籍的义子,似乎比徐夙隐更要?狂热地忠于徐籍。
姬萦隐去心中思索,面上含笑,端起酒盏:
“祝青隽旗开得胜。”
两人?先后一饮而?尽。
……
青隽营地里的声音越来越少,夜色也越来越深。
延熹帝和徐皇后早已退场,只有徐籍等几个节度使还在帐内痛饮。帐外的空地上倒了许多酩酊大醉的人?,还保留着些许清醒的,都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驻扎的营地。
姬萦和张绪真喝了半宿,谁也不肯先认醉。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自被各自的人?扶走。
“我没?醉!我还能?喝!谁先倒谁是窝囊废,他爹的张绪真是窝囊废!”姬萦拒绝秦疾的搀扶,气?愤地走在回营的路上。
“姬姐,你真的没?事吗?”秦疾一脸担忧地走在身旁,随时做好了搀扶姬萦的准备。
奈何姬萦虽然走得东倒西歪,但就是不倒。
“能?有什么事?我现在一拳能?打死十个老?虎!”姬萦忽然停下脚步,向四周兴奋望去,“城外的山上有老?虎吗?秦弟,想不想吃烤老?虎?”
她话音未落,同样正要?归营,走在一条道上的花豹子和姬萦等人?狭路相逢。
花豹子别的没?听?清,光听?清了这一句烤老?虎。
“打、打扰仙姑了!告辞!”花豹子转身就跑,双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生怕慢了一步就会变成?烤老?虎。
“无?趣!”姬萦大叹一声。
岳涯无?奈跟在两人?身后,一路走走停停,不知?天亮能?否回营。
忽然,姬萦不知?发?现了什么新玩意,丢下秦疾和岳涯往斜前方径直冲去。
“姬姐!等等我们!”
吸引姬萦的,是一块比人?还高的水滴状大石,边缘被开着粉紫色小花的绿色藤蔓覆盖,中央清晰刻着“停马处”三个字。
姬萦冲到大石头?面前,眯着眼想要?辨认上面的字,但是那蚯蚓一样摇来晃去的线条,想要?在脑海中重新组装起来格外困难。
她看来看去,看得心头?火起。
“什么玩意!没?念过书么,写的什么丑字!”
落款处的某大学士名字静静看着姬萦。
“姬姐!姬姐!”
姬萦抽出背后重剑,秦疾大惊失色,赶忙想要?拦住她——但他哪里拦得住姬萦?
“师父!快来帮忙!”他朝身后叫道,要?搬救兵。
他唯一的救兵——岳涯,悠然站在不远处,摊开手?掌,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姬萦一剑划去一个蚯蚓,三剑下去,“停马处”三个字上都多了一条深达数寸的剑痕。
“秦弟,你的笔呢?”姬萦说。
“没?带啊,姬姐。”秦疾苦着脸说。
自从豁然开朗,秦疾的箱笼就不再随身不离。
这也难不倒姬萦,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被划掉的三个蚯蚓旁,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
姬萦写完之后,丢掉手?里的石头?,拍了拍手?,满意地看着巨石上自己留下的作品。
“这样才对。”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姬姐,现在可以走了吧?”秦疾苦着脸说。
“走走走!我们比赛,看谁最先回到营地!”
“啊?姬——”
“开始!”
“啊!啊!姬姐!等等某!”
秦疾害怕姬萦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不敢让她独自一人?走在前方,急忙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岳涯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走在两人?身后。
巨石前重归平静。
许久后,月影偏移。
阵阵马蹄声打破了徐营前的宁静。
徐夙隐和水叔各骑一匹马,披风戴尘回到徐营。
“宴会果然结束了——公子。”水叔克制着内心的不平,说道。
“无?妨。”
徐夙隐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轻盈,一夜奔波,他的脸色虚弱而?苍白,身上衣裳还是之前穿的那件,只是最外边多了件御寒的鼠灰色的薄氅。
“宰相分?明是想——”
后边的话,没?有徐夙隐制止,水叔也自觉吞下了。
连他都能?察觉的用意,难道徐夙隐会不清楚吗?
然而?——他的公子,始终都未曾表露过一丝一毫怨言。他像接受命运那样,平静地接受着宰相给予的所?有不公。
两人?的马匹靠近停马处,徐夙隐先发?觉了巨石上的异样,水叔接着也发?现了。
在他因巨石上的变化而?迷惑时,徐夙隐已经下马走到了巨石面前。
寂寥的荒野之上,月光清清凉挥洒而?下。
看不见的星芒飞舞在月纱之中,徐夙隐的大袖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站在染着寒意的月色中,目光落在那行多出来的小字上。
一日积累的疲惫和厌倦神奇地烟消云散。
他微微笑了,漫天星芒像是融化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