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只是杀掉百里兰修,并不能让天下人闭口。但若是宽恕百里兰修,就能让天下人看到父亲宽厚清慎,犯而不挍的?一面。”
“听你?这么说,好像有许多好处。”徐籍缓缓道,“有这么多好处的?办法,我竟然都没想到。”
徐夙隐低着头,沉默不语。
张绪真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窃笑。
“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徐籍说。
他?走到百里兰修面前,神色平静地俯视着他?充满轻蔑和憎恨的?眼神。
“挑拨联军大帅与亲征皇帝的?关系,意图引发军中哗变的?人,又怎会?是大夏的?功臣呢?”
徐籍话音未落,一道寒芒从半空中闪过。
紧接着是喷薄而出?的?鲜血,周遭之人无人幸免。就连姬萦,也?被溅了一脸。
徐籍甩掉长剑上的?鲜血,百里兰修的?无头尸体随之倒下。
“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让大家看看阵前动摇军心的?下场。”徐籍冷声道。
立即有小兵上前,一人捡起百里兰修死不瞑目的?脑袋,两?人分别扛起百里兰修的?身体。
徐籍的?亲自?动手,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姬萦感受到的?一直都是他?故意伪装在外的?豪爽和亲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从他?身上感受到那层亲和之下,独属于枭雄的?冷血和残酷。
徐籍将长剑重新插回刀鞘,这才?抬眼看向望着百里兰修尸首,面色苍白的?徐夙隐。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他?淡淡道。
第50章
姬萦告退的时候,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宝蓝色的苍穹中点缀着稀稀拉拉的几?颗寒芒,薄云背后掩映着?初升的月亮,在姬萦脚下投下虚弱的影子。
脸上的血是?擦去了,但百里兰修无头的尸体却在眼前萦绕不去。
先是利诱,再是?威逼。
最后来一招杀鸡儆猴,好一出大戏。
徐籍这一手,不知?会震慑多少暗中密谋反对他的势力。
正三?品官员,徐籍说杀就杀。他虽然还未称帝,但已与称帝无异。
与这样只手遮天的对手为敌,说心里话,姬萦感?到——
热血沸腾。
徐籍再是?只手遮天又?能怎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前的这个“明萦道长?”是?皇家玉牒上已经划去的中宫之子。
夏室嫡系血脉,剩下的可?不止那个龙椅上的傀儡皇帝。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徐营大门?就在眼前,一名木簪布衣的妇人正痛哭着?向守门?的士兵说着?什么,而士兵一脸不耐烦地驱赶呵斥,一大一小两名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神色惊恐地抓着?母亲的衣摆。
“这是?宰相的命令,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士兵从妇人手中挣脱手臂,用力之强,让妇人向后踉跄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求求你了,我只想?知?道你们把我丈夫的尸首带去哪里了……”
姬萦拦住要动武的士兵,笑?道:“让我来。”
士兵认出姬萦,脸上闪过畏惧和敬佩,犹豫片刻后,后退一步,默认了姬萦的行为。
“我带你去。”姬萦对妇人说。
妇人想?也不想?地带着?孩子跟了上来。她仓皇的神情,红肿的双眼,跌跌撞撞的脚步,都说明她已没有余力思考姬萦是?否是?坏人。
老天给她的唯一怜悯,或许就是?姬萦并不是?坏人。
她带着?妇人和两个孩子,先走出徐营,再走出联军驻扎地,沿着?一条河流,越来越走向战后草草掩埋尸体的乱葬岗。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地上散落着?大小坟包,白茫茫的芦苇在悲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晃。
姬萦停下脚步,看着?芦苇掩映中的那个身影。
有人比她先到一步。
那个白衣胜雪的贵公子,不顾泥土的脏污,鲜血的腥臭,自身身体的疲弱,以笨拙艰难的动作,将一具无头尸首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板车上。
他将板车上的头颅扶正,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覆在尸首上。
“兰修!”
妇人一声凄厉的哀嚎,痛哭着?扑向板车上的尸身。两个半大孩子跟着?母亲跑去,口中哭喊着?“阿爸”。
徐夙隐看到了她。
姬萦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自持伶牙俐齿,却在此刻哑口无言。先前激荡在胸口里的战意,因为徐夙隐白衣上飞溅的血液而凝结。
徐夙隐的眼中没有悲色,亦或是?他的悲色已经不再展露。
他只是?静静地与她回?视,等待她开口说话,或是?转身离开。然后接受这个结果。
就是?这种柔顺的,安静的——好像已经认定世间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导向悲剧,一切都只是?按预料发展的平静,让姬萦急痛攻心。
徐籍想?杀的人,难道凭他三?言两语就能阻挡吗?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姬萦明白,围观众人明白,徐夙隐难道不明白吗?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站在本就厌恶自己的父亲面前,为一个无关之人垂下他的头颅。
“贱妇所生,难当大任。”徐籍轻蔑地评判,毫不在意这个评价会不会传遍大江南北,让徐夙隐今后难以抬头。
在徐籍眼中,徐夙隐只是?一个惊才?绝艳,却又?站在他对立面与他处处作对的棘手敌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
而她呢?徐夙隐在她眼中又?是?什么人呢?
初见,她就曾恶言相对。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
可?他当真被上天眷顾过吗?
在冷漠和畸形的大宅院中诞生,在病痛中苟延残喘,被亲生父亲忌惮打压,被亲生母亲敬而远之——若上天真的有过哪怕一丝眷顾,也会给他一颗冷酷的心,让他可?以为自己运用聪明才?智。
他偏偏却有一颗,世界上最温柔的心。
她对他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却草率地对他的人生进行批判。
自相遇起,她就怀抱着?一种固有的偏见去看待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直以来,她都把他看作是?傲慢之人,只是?相较于他的同类,她相信他的傲慢藏得更深。
但在这片长?满白色芦苇的乱葬岗里,她第一次生出了疑问。
傲慢的,真的是?徐夙隐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河水湍湍,无数清澈光滑的鹅卵石在河边反射着?月亮的光辉。
姬萦迈出脚步,雪一样的芦苇擦着?她的肩膀让开,温柔的月光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到徐夙隐身前。
“我们一起送他回?家吧。”她说。
“……好。”
姬萦用板车上的绳索,分别?套在徐夙隐和自己的腰上。两人共同拉着?这一架板车,慢慢地往联军营地走去。
妇人一边哭一边扶着?板车,就连她的两个半大孩子,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努力扶着?简陋的板车。
“对不起。”姬萦说。
她冷不丁冒出的这句道歉,让徐夙隐看了过来。
“什么?”
“我以前误会你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好——”姬萦顿了顿,“好得多。”
把心里话说出口后,她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我从前有些话说的不对……你别?放在心上。你佩玉很好看,想?佩就佩吧。”
徐夙隐哑然失笑?,过了片刻,他说:
“不用了。”
“我已有了更好的佩饰。”徐夙隐笑?道。
姬萦看到她拙劣的作品——那块刻着?金母元君的石坠,由一根细细的红线串着?,挂在他白皙的腕上。
“这会不会太?过廉价,配不上你的身份……”姬萦犹豫道。
“我唯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人。”徐夙隐淡淡道。
姬萦先是?惊讶,后又?觉得理所当然。
她看着?徐夙隐,徐夙隐也看着?她,他先对她释放了微笑?,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真正认识他之前,她走了很多弯路。但幸好,她见到了他真正的样子。
姬萦和徐夙隐把百里兰修的尸身拖回?了他在联军的帐篷。妇人收拾了所有行李,背着?行囊向姬萦和徐夙隐道谢。
姬萦送她银两,要她去雇个人来帮忙运送尸首回?乡,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妾能够走着?来,就一定能走着?回?去。”
她把板车的绳索套在自己身上,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联军营地。
姬萦和徐夙隐一直送她们到了营地门?口。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隐于夜色,姬萦才?向徐夙隐提出了告别?。
“等一等。”
徐夙隐的声音一出,姬萦立即停下了脚步。
她关心地看着?徐夙隐,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徐夙隐伸手探进大袖,从中掏出一罐小小的药膏。踌躇片刻后,将药膏递了过来。
“这是?我昨日为你准备的,只是?因为临时被父亲叫走,没来得及交付于你。”他面露歉意,“你应该已收到不少名贵膏药,我这一份,可?以放着?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