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情意凿凿的话,将曦珠怔然。
她太清楚了,不管这个年纪的他再如何玩笑,可摆起脸来,与后来的他一样,出口是一定要做到?的。
曦珠渐渐觉得渺茫起来。
她已经不是十五的年岁,一心只将此生系挂一人身上,为他连自己都牺牲,都忘记自己也?会疼。将那段只她知道的刻骨铭心的前世割去,她和他之间,还剩下什?么。
不过是门第?和阶级。
他竟轻易说出抛弃身份的话,甚至比她前世所说出的话更?加可笑。
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乍然蓬开。
曦珠抬眼,眼眶泛红地看着他,“你?也?明?白我配不上你?,就不要妄想,还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这话是在自贬,还是一种?报复。
当年那晚之后,姨母就开始给她相看人家?。
即便那晚他一句话不说,她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与他人的相看,更?让她明?白,他们永远都不可能。
而后来,她能嫁的,仅是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寒风从心里刮过,空荡荡的。
一片朦胧里,曦珠几欲克制不住,想朝他宣泄出来,但最?终没有出口。
她清楚,他永远留在前世了。
眼前的卫陵,不是他。
却也?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一只手径直伸来,迅疾抓住她离去的手腕,扣住她的腰,将她揽抱进怀里。
曦珠被他的手摁住后脑,被迫抵在他的肩膀,呼吸间全是他凛冽的气息。
她拼命挣扎起来,狠狠捶打?他的后背,闷声喊道:“放开我!”
她有些想哭,甚至比重生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可她不能,一旦落泪,将昭示她的软弱,与他的妥协。
卫陵沉默地让她打?,牵连尚未好全的伤,脊背生疼,却没有松开分?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是有些恨他的。
可能怎么样,他没办法放手了啊。
只能愈来愈紧地抱住她,直到?她渐渐无力地放下打?他的手,垂头?靠着他,无声无息般地抽动。
他听到?她说:“我不喜欢你?。”
“三表哥,我不喜欢你?了。”
她在他怀里,又说了一遍,给谁听的。
一个人重来还会重蹈覆辙吗?她对他不抱有希望,爱早在漫长岁月里磨灭了,可总有余烬,总得重新燃起来。
“那你?又为什?么会病了?”
声音轻地似叹息。
她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
她没有回答。
卫陵拥着失而复得的她,俯首嗅闻那股早就融入他魂魄的气息,餮足里隐约疼痛。
良久后,他说:“曦珠,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
*
深夜大雨,卫陵还是离开了寺庙,她不想被人得知与他的关系,是有顾虑的,而他也?有顾虑。
现?在所有的祸事都未来临,卫家?还处于险境,他不能为了私欲,将与她的事摆到?明?面上,把她牵扯进来。
等?所有的事尘埃落定,恩怨了结,他与她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到?时,他会放弃京城的一切,和她回津州。
一起回家?去。
离去前,卫陵到?那两盏长明?灯前上香,并跪地磕了三个头?。
第032章 莫逆交
天?将黑时, 雨势骤大,被寒风挟夹着,吹刮过廊下几盆正盛的绿牡丹, 硕大的花冠垂落,几欲折断。
秦令筠下值回来,见那花的模样,凝眉叫来?丫鬟。
“夫人养的菊, 让你们仔细看顾,也不知用心些。”
丫鬟忙道:“方才是有其他事, 雨又是一下就大起来?的, 奴婢才没来?得及。这就去把花搬到避雨的地。”
爷瞧着不近人情,但?底下脾性?好, 好说话?, 缘由合理,必不会怪罪。
不像夫人。
只是这念才出来?,院外就走进?一行人。
姚佩君与婆母雨中赶路,好歹趁天?黑尽前回到秦府,又亲自撑伞送婆母去歇息,才回来?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听到丈夫的话?, 心里欣忭,没想到他将这样的琐事记得清楚。
也就摆摆手让那个丫鬟去忙, 跟着丈夫进?到室内。
见他脱了乌纱帽,便上前去, 要接过拿去放置。
离的近了,秦令筠才注意到她?的肩全然湿透, 藤黄对襟短袄黏在孱弱的半身,就连发丝也有些凌乱。
他沉声问:“怎么淋了雨,你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话?音甫落,不待丫鬟慌张跪下,姚佩君些许发白的脸上挽起一个笑,轻巧道:“不过风大些,雨斜得很,不怪别人什?么事。”
能是什?么别人,左不过他的母亲,她?的婆母。
秦令筠浓眉皱地更紧些,更衬地面容沉压冷肃。
“你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也不晓得珍重些。去将衣裳换了,别等会生病了。”
姚佩君知丈夫面冷心冷,却是关心她?的。
片刻前在婆母那里受的苦楚瞬时消弭,心里冒出甜来?,笑应着去里间。换衣后又取一套赭色曲水纹的直身,到前面服侍丈夫。
秦令筠搁下热茶,起身展开长臂,任由妻子替他解下革带,接着前头的话?,问道:“这样的天?不在家待着,到外头做什?么。”
姚佩君扣衣襟盘结的手一顿,结子脱出指间。
她?将头更低了,犹豫几番,还是嗫喏出声:“与母亲到法兴寺上香去了。”
屋内只点盏灯,昏昏地摇坠,映照着半张昔年灼若芙蕖的容颜。
“找大夫看了十余年也不好,你就不要再费心了。”
秦令筠轻叹一声。
在丈夫的手将要碰触来?时,姚佩君的手突兀地横亘在那里,缩起地不甘,她?只好苦涩地笑了笑,放下手不说话?。
秦令筠自己扣好那粒颈前的结,将妻子的脸又望了望,在眉眼?去寻镌刻心里的影子。
半晌,他终于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合起来?,“你要去就去,我并没其他意思,只是见你辛苦。既要操持府上的庶务,还要为照秀的事累心。”
他的嗓音是沉的,却含着似无?奈般的怜惜。
也就是这点无?奈,以?及这点怜惜,轻地几不可闻,却让姚佩君在这个世上继续苟延残喘。
因为他,她?才能活着。
倘若哪天?他连这些都不愿意给她?了,那她?真不如去死好了。
这一丝苟活的喘息,惊动?一条缝隙背后暗窥的人。
跌跌撞撞地,他从绛纹帐后的桃木暗八仙立柜中闯出来?,发髻松散覆遮着脸,一身苔绿衣衫半挂在薄瘦的少年身体,逶迤拖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她?奔来?。
转眼?间,搂住她?的脖子,扑入她?的怀里。
抬起一张貌若好女的面容,撒娇一般的哭调,“娘,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这便是姚佩君的罪,生下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她?被这个罪勒住脖子,却在看后面的男人。
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怜悯地看着她?。
便是在这种眼?神?下,她?推了推身上的人。
十五岁的少年侧首,才看到这里还有一个人,陡地被吓,躲到与他一般高的母亲身后,贴着她?的后颈,抖抖索索地,小声叫了声父亲。
她?的丈夫应了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今晚不回家了。”
随后扯整袍袖,离去了。
她?挽留不了渐渐消失在眼?前的他,只能抱着眼?前这个与他五分相像的儿子,就似抱着他方才的怜惜。
没关系,他是爱她?的。
纵使他找再多的女人,他也是爱她?的。
她?知道他最近喜欢上一个名唤浮蕊的女子。
他与她?说过,这种事上,他从不瞒她?。兴许下回,她?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将浮蕊抬进?府,做第?四房妾室。
不管多少女人,她?都会像爱他一样,去爱她?们。
秦令筠出门后,雨幕之中,隐约还能听到后面追来?的声音。
“娘,父亲今夜不回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块睡了?”
他的妻子回答是什?么,模糊听不清楚。
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厌恶。
坐车出府,寒雨淋落在车顶上,啷当?作响,最终拐进?槐花胡同,芳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