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一行返程的时候,娘娘宫庙会还办的热闹。
那会已经临近中午,周边县城乡镇的老百姓也来了,将道路挤得满满当当。
他买的大黄鱼挺多,大大小小买了五十多条,不过没有一条是周山湖当初送的那种大鱼,最大的只有两三斤。
这让他挺不满意,有心想去找周山湖问问上次送的大鱼是哪里买的,奈何人家爷俩都在忙着卖烧烤,他只能先行回家。
除了大黄鱼,魏清欢买了一些年货。
这样两辆自行车可就装不下了,钱进便骑走了人民流动食堂的三轮车。
中午时分,泰山路两侧的梧桐树枝上压着薄雪。
家家户户的炉子冒着浑浊的炊烟,混着冻白菜炖粉条的香气,在筒子楼里织出一张暖烘烘的网。
钱进几人提着诸多黄鱼回家,引得出门邻居羡慕:
“哟,钱总队买了这么多黄鱼?现在黄鱼不便宜,你这是干什么?”
钱进就说:“我准备给领导同事送礼呢。”
他应付魏清欢等人也是用了这个理由。
否则怎么解释要买这么多的鱼呢?
再一个钱进也想好了,这些鱼肯定不能在家里卖给商城,他得先冷冻起来,等到初一去单位值班的时候再进行处理。
这样也能解释黄鱼的踪迹。
邻居们闻言点头表示理解,同时更羡慕了:
“今年带鱼限量供应,每户凭粮本能采购五斤,大黄鱼怕是都没有供应,去年过年我就没怎么看到这个鱼。”
前些年的大黄鱼捕捞量大爆发,导致大黄鱼价格锐减,几乎成了最便宜那一档。
当时过年不少人家买大黄鱼。
毕竟这鱼金灿灿的漂亮,很多人家图好看,买了给祖宗上供。
这两天大黄鱼突然没的卖了,一些人家还特意找这种鱼呢。
不过找到了也不买。
毕竟前几年大黄鱼一斤才要两毛钱、三毛钱,去年开始价格陡增,今年还涨到了八毛钱一斤,已经跟猪肉价格持平了,谁会去买呢?
有几户邻居看到钱进买的大黄鱼多,还想找他匀两条。
但一听今年价格是一斤八毛钱,他们摇摇头就走。
要不是钱进现在在泰山路上地位高,手下人多势众,那怕是有人要当他面笑话他傻逼了。
用买猪肉的钱买大黄鱼,这可太吃亏了。
回到家里,魏清欢挽起袖子照例开始忙活。
她要收拾年货,要处理大黄鱼,要为明天的大年三十做准备。
首先是处理大黄鱼,她到阴冷的地方往上浇水,在鱼表面形成冰层。
这活又冷又费劲。
钱进舍不得让她遭罪,强行夺走水瓢说:“你去忙别的,这活我来干。”
“你干?”魏清欢怀疑的看他。
钱进确实不是能主动干这活的料。
他琢磨一下,将水瓢交给了小汤圆:“你来处理这些大黄鱼。”
小汤圆呆住了:“啊?我?”
魏清欢被她的呆样逗的山峦乱颤:“行了行了,你们俩让开吧。”
钱进就是不让她去遭罪,最终说:“等一二三四回来了,让他们处理。”
“哪能让人家孩子干呢。”魏清欢嗔他一句。
钱进说道:“我大年初一给他们可是包了大红包呢。”
小汤圆突然来了一句:“一二三四哥哥说,他们给你包了红包。”
这话很让钱进吃惊:“是吗?他们哪有钱?”
小汤圆疑惑的歪歪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哎,红包要放钱吗?”
窗外忽然传来爆竹声,小汤圆的注意力被转移,扒着门缝往外看:“二踢脚!有人在放二踢脚哎!”
用不着自己处理大黄鱼,魏清欢去做别的事。
庙会上他们买了一些副食品,红肠、猪皮冻、酱牛肉等等。
中午各切了一点,配上一锅大虾疙瘩汤便是愉快的一餐。
下午魏清欢蒸馒头。
这不是蒸平时吃的馒头,蒸的是给祖先上供用的大饽饽。
炉子上坐了个铁锅,热气腾腾中,麦香味浓郁。
魏清欢用筷子蘸着红墨水,在刚出锅的枣饽饽上点了个红点。
她抬头看见钱进在无聊的逗狗,问道:“老公,你不把你家的家堂轴子挂起来?”
家堂轴子类似族谱,但不是一本书是一张很大的图纸,往往超过两个平方米的面积,是海滨地区过年要挂正厅祭拜的东西。
钱进一愣,他都忘记这东西了:“我不知道我家的在哪里呀。”
魏雄图随意的说:“可能以前被人烧掉了吧?”
魏清欢知道不可能。
因为她已经知道夫家祖上有多阔,这种家庭是非常爱惜族谱和家堂轴子这种东西的。
可钱进确实不知道钱家的家堂轴子放哪里去了。
要是知道的话他早送进商城卖掉了。
以钱氏在海滨市的过往辉煌,家堂轴子肯定算是古董那一级别。
当然这是开玩笑。
家堂轴子不是族谱一样的小东西,而是长度达到两米的卷轴。
他手头上最大的黄金箱子也放不下……
面对魏家兄妹的疑惑,钱进找了个理由说:“我平时没跟我父亲聊这个,前段时间回来,我父亲又已经去世了,也没给我交代这事,所以今年没法挂了。”
魏清欢懊恼:“早知道我给哥姐他们写信的时候问问这件事。”
钱进一愣:“你还给我哥姐写信了?”
魏清欢白了他一眼:“当然了,过年了咱能不给他们拜个年吗?”
“不光给他们写了信,她还把我的存款、单位发的票证全邮寄给了你哥姐。”正在看报的魏雄图陡然抬头露出悲怆之色。
魏清欢哼道:“说什么说?你平时用不着,留在手里干什么?”
魏雄图的衣食住行都是妹妹照顾,他又不抽烟不喝酒,确实平时不太花钱。
但这也代表他攒了不少家底。
钱进说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魏清欢无奈:“我看你忙的没这个心思,于是只好越俎代庖。”
钱进对魏雄图说:“大舅哥,你带小汤圆出去放鞭炮吧。”
魏雄图敏感的站起来:“怎么了?你跟你哥姐有矛盾?大过年的你跟小清可别吵架,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批评她。”
钱进将他推搡出门:“我们不吵架,我们就是沟通一下。”
他反锁了门,张开双臂将魏清欢搂在怀里,双手搂着妻子纤腰下滑,顿时勇攀高峰。
魏清欢脸红了:“大白天的干嘛呢?”
钱进在她耳畔吐字带热气:“谢谢你,媳妇,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遇到你、娶了你。”
魏清欢听了甜言蜜语心里发甜,她开心的说:
“你就会说好听的,不过我背地里的努力没有付诸流水,这是……”
“流水?哪里流水?我看看……”
腊月二十九他们是在工人新村过的,因为年三十肯定得在筒子楼这边过,大年初一很多人要来给他拜年呢。
所以二十九这晚上,钱进哼哧哼哧一个劲的折腾电褥子。
年三十一早,魏雄图最忙。
他要写对联了。
今天上午他要给街道不少人家写对联。
写对联需要专门的毛笔,叫联笔,用的是正统狼毫。
这年代想找一支联笔不容易,钱进给他准备了三支!
全是狼羊联笔,顺滑不分叉,弹性好,蓄墨能力强。
魏雄图看到这毛笔后视若珍宝,赶紧用两指捏着笔头捻开仔细感受笔毛质地。
顺毛后清洗,舔笔成形,刘大甲拿着红纸找来了:“大魏老师,俺爸委托你给俺家写一幅对联。”
魏雄图拉起衣袖拧开墨水瓶准备挥毫泼墨。
红纸展开,一幅字写出来:
当生产战线红旗手;做文化革命急先锋。
横批:一心为国。
钱进看了内容直呼好家伙。
魏雄图给他家里写的更霸道:
交通先行,电力先行,开三山辟五岭,铺平跃进大道;
钢铁元帅,机械元帅,率千军领万马,直取胜利高峰。
后面其他人陆续到来,他一个上午都在忙着写对联,反正只要有人带了对联红纸他就给写一幅。
钱进看了,这年头的春联跟日后可不一样,没有什么祈福,主要都是在谈国家建设:
紧握枪杆坚守革命岗位,擦亮眼睛不忘阶级斗争。
除四害神州大地凯歌嘹亮;破坚冰革命航船浩浩荡荡。
破旧立新创大业;灭资兴无展宏图。
这种是主流,即使是美好祈愿的,也是类似‘除旧岁,家中储粮十担;迎新春,银行存款千元’这种讲究实用的内容。
中午开始,鞭炮噼里啪啦如爆豆般炸开。
少年们三五成群在街道上奔跑吆喝,时不时的有二踢脚“嗖”地蹿上天,在薄雪幕布上炸出哑火的闷响。
像黄锤这样的猫狗今天是倒霉了。
黄锤钻到床底下不肯出来,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鞭炮声。
烟雾裹着硫磺味弥散,一个个孩子边咳边笑,围巾领口的都沾着糖瓜的麦芽甜香。
钱进招呼小汤圆回家吃饭,小汤圆正跟几个小小孩在交换礼物,摔炮、小鞭炮、水果糖,无非就是这三样。
有妇女出来瞅了瞅,突然一把拽过儿子冲屁股上就是一脚:
“你新裤子膝盖给我立马磨出毛边来?嗯?你是不想过年了啊,嗯?”
小孩嗷嗷哭。
李老太摆手说:“春花,大过年的算了,大过年的怎么能打的孩子哭呢?等出正月再打。”
妇女气的不行,指着男孩裤子怒道:“不让他穿新衣服不让他穿新裤子,不行,在家里撒泼打滚的要穿上。”
“喏,给他穿上了,你看看他这半天给我造成什么了?”
绿解放鞋踩过满地红纸屑,妇女追着儿子还要打。
小汤圆吓得赶紧低头看裤子,一看自己膝盖也磨破了顿时扯着嗓子哭起来。
钱进无语:“你哭什么?回家吃饭。”
小汤圆指着裤子膝盖哭道:“我的也磨破了。”
“你这又不是新衣服,磨破了能怎么着?”钱进更无语了,“再说了,你这是以前磨破的,不是今天磨破的啊。”
“是吗?原来是这样。”小汤圆陡然反应过来,哭声戛然而止,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滴。
她顿时开心起来,捏着兜里的摔炮和糖果蹦蹦跳跳回家,还邀功似的跟魏清欢说:
“姑姑,汤圆没磨破新裤子。”
太阳西斜,大年三十终于来了。
泰山路街道居委会前,大红灯笼在暮色中忽明忽暗,映得雪地泛起血色光晕。
手写春联的墨迹刚干,洒金红纸边角被寒风掀起。
远处国营百货大楼首次亮起了霓虹灯牌——但上面不是百货大楼的名字,而是亮起了“春节快乐”四个红底金字。
这一幕让住在附近的居民大感新奇,纷纷出来看霓虹灯牌。
鞭炮声不绝于耳,硫磺味更浓,海滨城里笼罩了一层烟雾。
钱进去工人新村把电视机搬了回来,小汤圆看到后开心的鼓掌:
“呀,我家里有电视机了。”
魏雄图对电视机大感兴趣,跑前跑后找地方搁置机器,还努力调整电视上自带的天线寻找电视信号。
一二三四兄弟们跟耗子似的狂窜而来,去通知他们好消息的小汤圆追在后面喊:“哥哥等等汤圆。”
刘二乙冲到门口又跑回去,将小汤圆夹起来,嗖嗖嗖的跑进屋:
“好大的电视啊。”
钱进看着这台还没自己一半屁股大的电视怀疑人生。
这叫好大的电视?
魏清欢把下午刚炒的栗子和花生递给他们,四小头一次没有专注于美食,纷纷凑到电视机前瞪眼看。
魏雄图说道:“我看过电视节目表了,今晚有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春节大联欢》,等着看吧,这个可好看了,我在《人民画报》上看过。”
钱进疑惑:“啊?《春节大联欢》提前播出了?已经在《人民画报》上发行了?”
魏雄图说道:“对呀,你不知道吗?”
钱进还真是不知道。
等他仔细一问他明白了。
闹乌龙了。
今年根本没有什么春晚或者春节大联欢节目播出,魏雄图说的是1956年播出的那一场春节大联欢节目。
这场节目是在1955年由人民日报、新华社、广播事业局、大公报等媒体联合发起的一场联合社会各界人士,包括工、农、商、学、兵、知识分子和曲艺界大家们欢聚一堂的文艺表演汇演。
钱进也看过这场节目,前世在短视频里刷到过多次。
这是新中国历史上有记录的第一个春节晚会。
晚会的“大师云集”是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就拿出席嘉宾举例,有“中国科学界的几颗宝石”的华罗庚、钱学森,有著名的作家老舍、巴金、周立波,有戏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新凤霞等等。
不过,由于时代所限,当时的这台晚会并非以电视直播。
它是先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实况录音,而后再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录制成为纪录电影进而全国发行,在影院大银幕上做全国放映。
一直以来它并没有在电视上播放过,今晚各电视台就将播放这场《春节大联欢》节目。
虽然它已经在电影院放映过了,可是能看电影的人还是少数。
不管魏雄图还是四兄弟都没看过,所以魏雄图对晚上的节目充满期待。
四兄弟一听有好节目,恨不得屁股扎根在205的水泥地里。
李小梅下来喊他们上去吃年夜饭,四兄弟支支吾吾、磨磨蹭蹭不肯走。
小汤圆说:“他们要在我家里看电视呢。”
李小梅从门口探头往里看:“呀,钱总队、小魏老师,你们家里买电视机了?”
魏清欢很热情的招呼她:“嫂子,你去把我大哥叫下来,今晚在我家吃年夜饭。”
“咱们今晚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我正好做的菜多,让我男人和我哥陪刘大哥好好喝两杯。”
李小梅很心动却很不好意思:“这怎么能行呢?哪有去人家里吃年夜饭的?”
刘三丙毫不留情的拽下了老妈的遮羞布:“妈,我们哥四个已经在这里吃过半年的饭啦!”
李小梅虎着脸说:“熊孩子懂什么,过年能一样吗?”
魏清欢笑道:“一家人一起吃年夜饭这是多正常的事情呀,怎么了嫂子,不把我们当一家人?”
李小梅难为情的笑了起来,她说她上去跟丈夫商量一下,然后两人端着盘子下来了。
两人带了两盘菜,一盘炸带鱼、一盘猪皮冻。
很快,桌子上摆满佳肴。
钱进将最后一盘炸藕盒端上桌,油星子在烛光下泛着金光。
他开了一瓶五粮液。
清澈的酒水倒入杯子里,刘有牛闻了一口后,结实的胸膛开始大力的起伏:
“这就是五粮液啊?真是好酒,真是好酒,没想到咱也喝上五粮液了!”
钱进手里这是正经的五粮液,27年的五粮液。
两个时代的酒瓶子包装差距极大,他是在商城买了五粮液后倒入了这年头的瓶子里。
男人们喝酒的时候,小小的电视里开始播放二十年前的《春节大联欢》节目。
钱进对小电视无感,他更是自认为经历过未来多少年的春晚洗礼,看不上这种五十年代的节目。
可等着节目开始,他还真忍不住看了起来。
以前是在短视频上刷到几个片段,如今从头开始看,他发现这一年的《春节大联欢》节目相当精彩。
尽管从排场、气势和演出阵容都无法和以后的春晚相比,但是嘉宾们派头太大了。
而且节目制作方也挺尽力,什么歌舞、戏曲、相声、魔术全有登场,中间还穿插了一些经典电影的画面。
钱进看的目不转睛。
当年能上春节大联欢这个级别节目的全是一等一的实力派,跟日后那些上去喊一嗓子‘我想死你们了’、‘我的天哪’这些艺人不是一回事。
随着节目临近尾声,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
钱进偶尔一扭头看到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顿时有点恍惚。
自己是在1978年。
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个农历年结束了。
人多热闹,大家一起守岁,足足等到了12点。
男人们出去放鞭炮,魏清欢在李小梅帮助下包水饺,为大年初一准备水饺。
张爱军很坏,用一个鸡头逗着黄锤下楼。
还好黄锤精明。
当它看到钱进挂起鞭炮后耳朵陡然变成飞机耳,四个爪子跑出残影,嗖嗖嗖钻回来又回到了床底。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新的一年到来了。
1978年的春天也到来了——就在前两天的2月4号是立春,节气上来说,如今已经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