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夏楚反问,「哪个父亲会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叫怪物?」
乐维不由一怔。
他隐约想起,当初夏楚无论如何要做掉孩子时,也曾痛苦地表示,不愿生下孩子后,连累他跟自己一起被人视为怪物。
难道他曾被顾弘文指责为怪物?
果然,下一秒夏楚解释道:「当初我去找过你,那年我十岁。」夏楚顿了顿,「我问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不认我,还说我跟爸爸都是怪物,这件事你没忘吧?」
顾弘文没有回答,不过他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显示,他记得。
夏楚讥笑:「所以我怎么敢再认你作父亲?」
「那只是我一时失言。」顾弘文道。
「失言也好,认真也罢。」夏楚并不关心,拿他刚说过的话怼回去,「劳驾让让,我要过去。」
保镖没有让——顾弘文不发话,他们不敢让。
夏楚懒得再啰唆,跟顾弘文面对面多一秒都叫他噁心。他拽了乐维一把,叫乐维跟自己走。可他们走到左边,保镖挡住左边,走到右边,保镖又在右边拦住他们。校园人来人往,不少人已经注意到这边,夏楚嫌恶皱眉,正在这时,顾弘文长嘆一声。
乐维扭头看去,顾弘文垂下眼帘,神色悽苦,方才的镇定自若尊者气度消失不见,此时此刻,他仿佛只是个苍老又无助的父亲。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获得你的原谅?」顾弘文嘆道。
「我知道当年我有许多事做错了,许多话只是不经意说出口,却成了萦绕你心头许多年的心结。」顾弘文鼻音厚重,语带颤抖,「夏楚,爸爸郑重向你道歉。」
「你不肯原谅我,我不怪你。」顾弘文道,「可爸爸是真心想与你团聚。」
「我知道今天我来了,叫你很意外——这个活动的批文是我帮忙拿到的,资金也是我来疏通调拨的。映之离开已经十五年了,不光你想念他,我也想他。他活着时,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如今他去了,我不愿别人忘了他。」顾弘文怅然道,「你是我跟映之的孩子,我怎可能真的嫌弃你?之前你被贪腐案波及,我日日夜夜都睡不好,为你操了无数心,求了无数人。外人看我,好像大权在握,其实在我这个位置上,谁不是如履薄冰?贪腐案牵扯甚广,按理讲我该避嫌,可自己的儿子身涉其中,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得救你。」
「乃至以前,」顾弘文细数,「许多事,我也有心助你一臂之力。我知道你对我有心结,但凡发现我插手,你立刻就弃置不做。可爸爸没有恶意,世道凶险,我只想凡事到你这里可以变得简单点。」
顾弘文说完,静静地看着夏楚,没有继续。
夏楚亦静静地回望他。
他会心软的——顾弘文笃定。他是映之的儿子,天生重感情。无论过去发生过多少不堪回首,他们毕竟是父子,一个垂垂老矣,膝下无子,一个少年丧父,孤单多年。顾弘文当年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到老了,也开始渴盼亲情,他不信夏楚随映之长大,对亲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嚮往。
他们毕竟是对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血缘这东西,打断骨头连着筋。
「《最后告别》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会送票给你。」不知过了多久,夏楚开口,已没了开始的□□味,「我曾经认为你不配看这部电影,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应当看看它。」
夏楚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无波无澜的海面下必然藏着波涛。
「当年父亲曾说过,这部电影拍完的时候,他想邀请你来观影。」夏楚道,「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如今想想,也许是因为他想告诉你,他已经能平静回忆往事,也请你把他放下吧。」
「什么意思?」顾弘文迟疑片刻,再开口,话音中竟有些慌乱。
「他不爱你了。」夏楚道,「他去世前,心里另有其人,那个人不是你。」
顾弘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夏楚笑了一声。
「何必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你知道啊。」夏楚道,「父亲去世前有了新的恋情,那个人对他很好。可惜那人后来车祸去世,父亲没能跟他白首。」
「你一直知道吧?」夏楚直视顾弘文的眼睛,「他早就不爱你了。如今他跟自己的爱人早就在天上重逢,你弥补与否,他不会关心,更不在乎。」
「何况……」夏楚勾起唇角,「刚才演讲时我提到过,父亲一生最爱电影,可我没提的是,正是因为你,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最爱的电影。你要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一个天才导演人生中黯淡失意的后二十年呢?」
顾弘文目光幽寒,怒气四溢。
夏楚对他不礼貌不恭敬乃至公然顶撞,他都可以微微一笑,全不在乎,仍旧摆出一副慈爱的面孔,话说得婉转又好听,可听到夏映之不爱他了,他忽然像被触到逆鳞,登时抛下那些斯文与伪善的面具,变得狰狞而疯狂。
「夏楚!」他磨着牙,用骇人的声音叫夏楚的名字。
夏楚忍不住笑。
「装不下去了吧?」夏楚噙着笑道,「顾弘文,你要不是膝下无子,想不起我这个儿子。你对我父亲的追忆与缅怀,也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我用不着你弥补什么,因为我从没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你也不用弥补我父亲,跟你诀别后,他过得很好,你的东西,他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