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亿个夜晚》 第一章 未还书 李明都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记忆里的那家租书店。当时正值盛夏,行道树上肥厚的阔叶在空中反射阳光,洁白的云朵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耸起了明晃晃的肩。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到小巷深处有个店面。店面的门口被一层层的饮料架子遮得灰暗。再稍走近,几个中年人正在店里搬箱子。 他问了问,才知道这家租书店几年前就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小卖部,到了现在,街道已要拆迁,小卖部早早关门。边上的中学已经另寻校区,那些喜欢借书与踢球的学生们都已不在,街道也就变得空空落落。 他心想那他好多年前借来的几本武侠小说便永远是还不了了。 书不是他故意不还的。两天前,他还没有想起这几本书的存在。当时他乡下的老家要做改造,亲戚叫他回去整理他前段时间逝去的父母的遗物。在他过去后,父亲的堂姐,也可能是堂妹和他说已经帮他理出几个箱子来了。 她还说许多东西是他母亲去世前就整理好的。他讷讷地点头,听话地把箱子带回了自己城市的小居里。原本他想当废品全部处理掉,可入夜后,他又心想既然带回来了,不妨就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箱子装满了他以前的教科书,里面就混着这几本学生时代他没有还掉的小说。那几本小说的封皮模仿了教科书,伪装得很好,可能便因此被他遗忘。 他心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还走,结果空来一场。 李明都对此早有预想,并不气馁。 只是旧书如何处理确是个问题了。简单地卖掉或扔掉并不遂他的心愿。尽管现在他已经不再读书,也不再记得书里任何的内容,不过究竟还记得当初读书时的喜悦。 他拎着沉甸甸的小包,走入了陌生的地铁站。 天色已晚,江城的水畔洒满了昏暗的暮色。再一会儿,月亮便升到树木的顶端,灰蒙蒙的天空只看得到一两颗明亮的星星。 他回家吃饭洗澡过后,没有做别的事情,只是躺在床上直刷了两个小时的手机与网络。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但他却空空荡荡、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想要睡觉,但又睡不太着。 亲人离世的葬礼,财产纠纷的吵闹,城市里地铁的拥挤,城际乡际公交车的颠簸,都让他疲惫到了极点。但这一系列的变故下来,他却意外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多少难过。相反,倒是难堪的事情比较多,有一次亲戚问他他父母的年龄,当时他没能立刻答上来。 这种难堪让他关上灯后还在反复回忆那些不痛快的场景,思考对面的错误,还有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是最好的。 回想的次数一多,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瞥到那装书的旧箱子上。他放下手机,心想自己得睡了,然后便在下一次辗侧时,重又摸到这东西冰凉的后盖,刺目的荧光照亮了床单的花纹。 他顿了顿,没有拿起手机看,而是打开了灯。眩目的灯光让他眼前一黑。等适应后,李明都披上睡衣起身,往装书箱走去。 他决意拾起一两本书读读来打发时间,结果每本书只看了一两页便失去兴致。 李明都心想自己果真已经不再喜欢读书了。 不过试阅每本书的第一页乃至只看看封面介绍本身倒也算是件能打发时间的活动。 箱子里的书已陈旧,属于他儿提时代的记忆却在这个箱子里愈积愈深。剥开发白的封皮,他看到装订的胶质与细线。小学的书上多是几个孩子在山水城市间打闹嬉戏。初中的书本要么是山水,要么便是物件的图画。画面精美,都能勾起李明都些许的回忆。他稍微一翻,顺着自己过去折页的痕迹,还能看到曾经他用水笔在书本原有的图画上做出的那些稚嫩的勾勒。 他兴致勃勃地剥开一本又一本书的封皮,从中读见过去的光阴。除了教科书与租借来的书,其中还有他自己购买的杂志,也有父母时代的更古早的他们所阅读的闲书。 那时,黑暗的夜幕已遮蔽了最后会发光的星星,冷酷的月光明亮得像是白银。老城区在夜里格外昏暗,江水在城市外潺潺地流淌着。偶然窗户上发出一阵急切的声音,是这昏暗潮湿的夏夜忽然降下了雨。 雨水急促地打在窗户上,人的思想却更为平静。他心想这些书他绝不要卖了、也绝不会扔掉,而一定要保存起来。 一种奇妙的幸福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翻开了下一本书,手指闲适地贴在密密麻麻的书页边上。他没有先翻开,而是先揭开书皮,然后就像期待抽卡一样等待书真正的封面的出现,来点醒他过去的记忆。 结果他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和他的封皮是一样的。 “怎么会?” 李明都惊诧地发出了声。 雨只下了一小会就停完了。小区里传来几声犬吠。楼上有人在走路,地板咣啷啷地动,楼下则有人在打哈欠,还有小孩子呜呜的细响。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手没有翻开书,反倒继续紧张不安地继续摩挲书的封面,结果他又找到了封皮的感觉。 “难道刚才我没有剥下封皮吗?” 念头一起来,他的大拇指就向前扣住封皮,把封皮向外推出。 等又一封皮落下,他定睛一看,封皮下的封面与原本的封皮仍然是一致的,没有任何变化。 而两张一模一样的封皮正在箱子里上下叠放在一起。 一个激灵的失手,这书就从他手里掉进了箱。 这个箱子里的书的封皮都是厚实的可以遮住封面的牛皮纸。牛皮纸是一种老式的书皮款式,多绘有一些重复的纹理,与后来的透明纸配夹子,或者再后来的不需要夹子的自粘透明书皮不同,它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 他没敢立即把书捡起来,而是先捡起了那两张书皮。这时,他才发现书皮之间其实存在差异,并不是他原先所想的毫无变化。后一张书皮相比前一张书皮,所有的图案都发生了向左上的移动。这种移动对书皮来说是正常的。作为流水线的产品,它在出厂时可能是从一整张大纸上裁开的。到了实际包装时也可能会被用户剪开。因此,尽管图像重复,但准线不同,包起书来的包装折痕自然也会留在图画中不同的位置。 这种合理的前提在于,这些不属于一本书,也不该是从一本书上反复剥下来的。 李明都轻轻咽下一口口水。 昏昏沉沉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这种清醒并不能叫他思考更多,现在他所有的想法都在这本书上。当他再次捡起那本妖书时,他发觉自己的肩膀有些颤抖。 书的封面与剥下来的封皮一般发白,底色是黑的,有以碎花为主体的重复图案。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什么意味的。他只把这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心想自己应该得翻开这本书看看,好发现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但当他把手放在书页与书页的边缘时,一种奇异的发自对未知人生的胆怯让他在想是否应该翻开这书。而他的手没有听他变化莫测的思想指挥,已自然地本能地揭开数页。 一片空白的书面映入他的眼帘。 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他松了一口气。 只在左侧的页标用歪歪曲曲的数字标着3042,这可能是页码。 在考虑页码是否代表了真实的页数前,他已自然地向前翻开数页,那面书页在下方角标写着-5604。书面照旧一片空白。纸张有做旧的感觉,材质很差,纤薄得似乎一戳就破。 如果将“-”这一符号考虑为负号,那么这书便要有上万页厚了吗? 他皱起眉头,心跳得厉害,又要翻页,这次他准备只翻一页。 图书的翻页说来也难。也不知道是书材质不好,还是被汗或者其他东西粘住的缘故,李明都经常有翻页总是翻过头的事情,总是一下子翻过好几页,甚至难以把合在一起的两页分开。而等到与书习惯后,他又会变得一下子就能翻到自己想要的页数,这可能是因为那几页他经常读留下了某种书页的变形。 这本书是一本陌生的书,他翻页是翻不到位的。 他右手按住一页,轻轻搓磨,使摩擦力将这页的中部向上隆起,接着手指伸入,想要只把这页挑起,而他的左手死死按住原本的-5604页。接着,他看到相对于-5604的“下一页”在右下角标着-。 李明都心里一跳,本能地夹紧横在空中的那页,然后盯紧这薄薄的一页,轻轻搓揉,好将两页分开。结果两页上各写着一个天文数字般大小的代码。 他也不管,用手夹住后,径直继续搓页分页,而他分出来的页数越来越多,仅十个指头已夹不住。至于原本挑出的一叠书页一旦与书再度合二为一,便再也找不回来。他没能找回原来的3042页,也没看到过任何页码重复的两页,只见到书页接着书页好似依旧没有尽头,仿佛在不停生成,只见到上面的内容依旧一片空白,只有角标。 被他夹在手指中的那页的页码已标成了。 他一失手,书已合拢,再度划过半空,落回箱子并砸在其他的书上。 乱糟糟的想法疯也似的涌入他的脑海中。一会儿他在想这书是从哪里来的,是父母的遗物,还是他从租书店借来没还的。如果是前者,莫非父母是什么隐于人间的奇人异士吗?如果是后者,那么那租书店难道是什么奇妙不可思议的场所吗?一会儿他又开始想要是把这书的书皮不停剥下来,岂不是可以造出无限的纸料取暖全世界了,而他可以依仗之成为富豪?一会儿他就又想到不,这不行,因为剥书皮是有速度限制的,那输出功率就是恒定的,而且,而且可能会被夺走…… 被夺走这个概念一落入他的脑海中,他立刻想要把这妖书捡起来,可手指刚刚触及书的表面,他全身愣在那里,念头又起变化。 他想也许他该报警,把这东西交给市里的图书馆、或者江城的巡署,或者其他有能力处理的人的身上,留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再一会儿他又想他可能是累了,该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或许梦就醒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明天再去想的。 夜已极深了。旧城区的夜生活少,分外安静。短暂的雨水洗后,月亮重新从云边现身,与城市的灯火遥相呼应。 他把书一本本地收拾好,包括那本妖异的书,接着合上箱子,关上灯,往床上一倒,再不管东西。 月光洒满床铺,窗边欹曲树枝的影子落到床旁的地球仪上。黎明前的夜里又响起了犬吠声。 灰白的墙壁下,只一会儿,梦中的年轻人便像受了惊的鸟儿一样蜷曲起来,抓紧了床单。一片黑暗里,他好像听到有东西在呼唤他。 床单向内褶皱,人平静了下来,接着就像是丢了魂的植物人似的一动不动了。 第二章 在异类中醒来 轻声的呼唤无法唤醒不安的梦中人,那声音又猛叫了一声: “该醒啦!” 异质的语言缓缓流入思维,被同样异质的大脑转化为可以理解的讯息。这周是丧假,他不想早起。昏昏沉沉的光扎在眼睑上,头部的疼痛叫他没法安心地睡着,只能在似睡非睡之中对着一片斑斓模糊不成图像的世界痛苦挣扎。 他感到自己好像呻吟了一声。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嘴巴与牙齿,代表着柔软的肉与坚硬的口器,在那时本能似的撞击在一起,向外传递了声响: “马上,马上就好!” 这是他很早很早以前的童年时代应付他父母喊他醒来的声响。 他在浑浑噩噩中把手伸到自己印象中的床头柜上,想要按掉可能的在发声的手机或者闹钟。一阵呕吐般的感觉在这时从他空虚的胃部涌起,他艰难地呼吸,哼哼地呻吟,然后猛拍床头。声音吱吱呀呀,犹如水流拍在岸上所会发出的细碎的响。 那天一定不是个好时候。灼烧般的湿气从四周的各个角落里向他逼迫,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正被裹在一个夏天浸透汗水的袜子里。 李明都不是个能忍耐的人,他哼哼唧唧地已经想骂娘了。 但脏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像是胃液在融解物质时发出的细响,这声音让他感到陌生。 他愈发挣扎起来,稀松的像土似的被子就再盖不住他的身体。 而原本唯一舒适的床则像是冰冷坚硬的岩石。泥一般柔软的背部贴着有纹理的墙壁,他发出一阵狗叫般的喘息,心想这天怎么分外疲惫。 然后便更不想睁眼了。 要知道,越是疲惫,就越该休息。何况今天乃是休息日。 只是在思考的中枢硬硬地合起代表视觉与对外感知的眼睛后,身上没有消解的疼痛照旧让他全身战栗。他哼哧地喘息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烟火的缭绕里。他萌生了一个转身的念头好叫自己更舒服,但刚刚动了自己的身子,周边传来的反馈的触感让他确认自己似乎没有能力转过来。 他迷惑地蜷住了自己的身体。 动物世界代表运动的肌肉与肌肉合成的腿相比起他的身躯仿佛已不够大了,所以不足以支撑他的一举一动了。他感到自己不是在站立,而是在返祖般地爬行。这种爬行正在挤压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车碾过,犹如器官即将被挤到到身体以外。体内的许多液体随之翻腾,冷的液体、热的液体像是流到了一起,几乎要洒上墙壁。 那声音就哀伤地说道: “你总是这样特立独行,继续捣乱的话,▉▉▉还是要继续处置你的。”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好闻的芬芳,像是异性间所散发出的荷尔蒙的味道。这是自然界对生物的催情。 但迷惑的李明都扼制了自己生物的欲望,他残存的理性告诉他他听到了一连串难以理解的音节,若用拟声词来表示的话大约只能读作“阿亚瓦多尼利刷拉菩提萨埵”,理应没有任何实际的含义。结果他却莫名联想到了人类社会中类似委员会或决策小组这样的组织的概念。 他理解成“委员会还是要继续处置你的。”可他又做了什么错呢?他想不起来,更不知道委员会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清醒梦。过去,李明都在精神不舒畅的时候经常会有出窍般的感受,犹如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的说话与动作全然交给了自己的潜意识,而自己的主意识则不假思索。人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身体没有做好准备,自然头疼欲裂。 昨天是有那么累吗? 他不能理解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并没有发现它的异动,而是继续说道: “你需要吃一点东西。你刚才差点死掉……好在你又醒来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些冰凉的冷淡的东西落到了他的身体上,他设想他可能是发热了,于是现在正被别人照顾。那人给他做了冰敷,还给他喂食了一种稀稠的味道像果冻或牛奶的冷流质。这种流质流进他的肠胃中,让他好受了很多,痛苦也被减缓了。 恢复了点的精力让他得以有闲情感受身边的状况。 “克里希那大师现在正等着你的想法……你的抗拒让第三中央正在考虑驱逐你。” 那声音还在继续说话,但李明都却愈发迷惑。 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还未识字的儿童。他大概地能够听懂那人讲的一些话,但绝不知道每个音节代表了什么字,不知道这些字的字形,也不知道这些字的准确含义。于是理所当然地,他只能用自己过去的概念强行附会般地去理解这些话。 李明都心想他得问一问发生了什么。出于某种谨慎的天性,他想要尽量委婉地、谦恭地求教。结果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办法去组织与斟酌任何的言语,他好像全凭一股脑儿的自然而然。这种自然而然就像极了孩子的哭哇。 接着,他好像真的哭了出来。 这种哭声也带着气味,包含着一种拒绝与冷淡的信息素。 气味无所不在。 这种气味让那异性的心情更难过了。细碎的土壤从洞穴的顶部落到它们的身上。 它说: “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想做的话,是可以拒绝的。但你已经应征了,又如何能再次拒绝呢?你大可以加入那些不认为我们能成功的人的队伍里,可你既然选择了我们,为何又要中途离弃呢?你倒是给我一个答案呀!” 他感到了羞愧,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羞愧。 因为茫然,他选择一声不吭。 对面好像在等待他的回应,也选择不说话。 时间过去了好一会儿,清凉的东西让李明都感到自己已好受了很多。体内所有液体都不再翻腾。他恢复了更多的理智,准备睁眼了。 原本眼中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带着光刺激的黑暗,随着眼睛逐渐的睁开,他好像看到了一片混沌的宇宙,缓缓地在它的面前分离,数不清的黑色物块向后退去,而数不清的白色物块则向前推来。 眩目的光刺激叫他重又闭上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只觉得有十几幅、甚至上百幅的黑白画重叠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认知外部的人间。 但他也意识到在他睁眼时,这些刺眼的画面正在互相融合与分离。 这是对于视觉的某种适应。 好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刚才像是人从强光环境乍然转化到黑暗环境,而这一次则像是人已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原本那些让人晕眩的刺眼的景象已渐渐相与为一。 周边万物的景象已经顺着他的眼睛送入他的脑海,得到了理性的编织。 他发觉自己正处于一片黑暗的地底。顶上垂下许多发白的草缕,这些草缕就是刺眼的白色物块。洞穴的石壁上刻着奇怪的几何。只是不知为何,他所见到的世界蔚然灰白,仿佛失去了一切可能的色彩。 他缓缓地转移自己有限的目光,投向某个正在发出气味的位置。 那里正站着一个东西。 但这个东西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人,而是一个、一个蠕虫般的……软体怪。 在这个软体怪的身上,他看到了类似触角的器官。 但意外的是,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惊恐或想要呕吐的感觉——尽管它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个害怕无脊椎动物的人。 “我……在哪里?” 不定型的动物埋在身上的触角稍微动了动,信息素传递了它的想法。 “这里是阿美西亚。” 李明都莫名理解过来这是家,是基地的意思。 接着,他一阵颤栗,又想要闭上眼睛,躲入黑暗的小小世界里。但身前唤醒它的东西好像生气了,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 不定型的身体开始分流,呈现出波浪般的褶皱,接着从褶皱里现出两条明显的巨大触角。这两条触角抓住了李明都。这东西坚定不移地说道: “你得出去。” 李明都奋力地挣扎起来,他看到许多的触角在它的身边晃动,而古怪的包裹了它的粘液不太自然地向外流动了,露出一片平坦的像是水晶或者金属般的凝固的固体。 他想起来他是人,他可能正被困在这里面。 这种清醒过来的认知叫他惊恐万分。 但他相比起眼前的怪物显得孱弱而渺微,他根本无法与之抵抗,几乎是立刻被不定型的软体怪卷在了怀里。 接着软体怪开始在这黑白的世界里向外爬行了。 无法取得成效的反抗,就像是孩子对父母赌气的抗议,无非是在祈求对面的施舍。好一会儿,李明都停歇下来,心想自己得保存气力,于是他便躺平不动,开始观察外界的变化。 世界依旧是黑白色,看上去像是山洞或者地底的巢穴,这符合他一贯的在影视世界里对怪物居所的想象。 但越走,泥土越少,头顶或者脚下都变成了坚硬的岩石,岩石平整光滑得像是被削出的镜子。 而再一会儿,跨过了某道小小的边界线后,岩石消失了,土壤消失了,它们身前的通道变成了金属,高规格的闪着银色光芒的金属。而它们的身后,则依旧是岩石中的小径。 其他不定型的怪物也在这古怪的地方缓慢地爬行与蠕动。他苦涩地想道自己恐怕是入了这些怪物的老巢了。 而在这怪物的老巢里,金属所制的通道存在许多岔路。它可以闻到不同方向的岔路发着各自不同的气味与芬芳。左边像是荼蘼,右边像是薄荷草。不定型怪物走的是永远是薄荷草味道的路。 凉爽的薄荷味所通往的尽头呈出一种光度极低的白色,接近透明。这种透明却让李明都本能不安,他又挣扎起来。 “你不要再动了,今天你非得见克里希那大师不可!” 巨大的不定型将他牢牢捆在怀里。他猜测自己即将要成为怪物们的饵食了,想象中的自己即将分裂毁灭,但现实中的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只存在那没有消逝的永恒之疲倦。 不定型怪物所要前往的方向越来越通透明亮,好似存在有太阳般的光火照亮了这昏暗世界的一切。原本金属的通道也逐渐消逝了,大量类似于水晶与宝石的物质砌筑了属于墙壁与地板的一切,直形成一个纯粹透明的迷宫。 这个迷宫绝非是人类平面的建筑,它是层层叠叠的,是沟壑纵横的,也是鳞次栉比的。沿着阶梯,它既有向上的路、也有向下的路,它像是蚁穴,像是蜂巢,它有无数的通道从外围一圈圈的环状大沟连向这一中央的迷宫,它也有无数的出口任由众多的不定型类的出入。 明明透明,但李明都看不到这个迷宫的尽头,仿佛自己正在通过井口凝望永恒广袤的天空。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属于不定型类的王国。成千上万茫茫多的不定型正沿着透明的墙壁发生移动。他们的身体所留下的粘液擦亮了原本理应看不见的地板。 铺天盖地清凉的薄荷味从那里直传到他的鼻孔中,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嘁。 而拖着他在走的巨大不定型类,已经深入了迷宫的中央,在的迷宫里,它轻声地与其他的不定型交换了意见。 一个正在咀嚼金属的不定型说: “克利希那大师,正在等待背节者的回心转意。” 初见的不定型则回应道: “我知道。” 它们继续向前,很快来到一片十几条透明廊道凝结的核心点。那里,一个远比李明都所见到的全部的不定型类都要庞大的怪物正在吞吐与呼吸。李明都感到头皮发麻,他确信薄荷味道的空气就是从这个不定型类的体内被释放出来的。 它同样没有眼睛,而只有触角。 那东西说: “你回心转意了吗?” 谁? 他不能理解这句话。最近的这里除了可怜的被怪物们抓住的他,两个可怖的一大一小的流体粘液怪物,还有谁呢? 但好一会儿,他的理解能力糊涂起来。这并不来源于他们的交流,而来源于他自己的观察。 他发现他的视觉实在不太对劲。 通常来说,人的眼睛视角不过是前方一百二十四度……注意力的视角则不过前方十五度左右,再怎么放大,再怎么努力地扩张,也绝对看不到一百八十度的世界。 但他好像可以同时看到自己刚刚被拖过的来处——也就是他的背后,还有自己正在面对的前方—— 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并没有很认真地思索其中的含义,只愣愣地开始收束自己的目光,往着自己的所在观察而去,就像人低下脑袋去看自己的身体与手脚一样。 他看到了一只与这迷宫里所居住着的千万的异类同为一类的不定型。 那庞硕的巨物继续问道: “你知错了吗?” 现在,它终于知道这是在问它了。 随着意识而来的人的记忆,与存放在思考中枢类海马体器官中的不定型残存的记忆混在一起,仿佛做了一场千秋的大梦。 无法理解现状的李明都只能选择顺从,他战栗地说道:: “我知错了。” 第三章 hd学步 在庄子中有个有趣的故事被后人称之为hd学步,说是一位少年听说hd的人走路姿态极为优美,于是便前往hd模仿与学习,结果他学到最后也学不像,走路的姿势反倒更难看了,而且他愈是刻苦学习就愈难看,直至忘记如何走路,最后只能爬着回到自己的故乡。 庄子或他的弟子写作这片寓言的目的,李明都并不清楚,但如今的它便是既不能做到人的走路,也忘记了不定型的走路的姿势。 回去的时候,没有其他的不定型帮他。他只能以一种近似于尺蠖般一曲一伸作拱桥的行动向岩土的沟壑爬去。他感觉自己像人类记忆里的蛆虫。 而他越是走,就越是觉得其他的不定型都在看他。 那些在透明的楼梯上踱步的,那些在金属的回廊中移动的,还有在岩土的沟壑中守望的无脊椎动物们好像都在看他。 他记忆里的大多动物都有手有脚,只有他并不熟悉的蠕虫,蚯蚓或者蛇,才会像现今这个巢穴里到处都是的动物一样柔软。 但这半透明的柔软的一片白色的皮肤它不是光滑的,它可以拉伸,而在它不拉伸的时候,便满布触须和褶皱,像是放大了的老人的赘肉,像是病变了的长出斑点的肿大肌体。触须上面长出的复眼的结块是他们的感受器官,上面渗出的粘液既保护了器官,也流淌在地上挥发出一种可怕的好闻的味道。 这种好闻乍一开始让李明都沉迷,但很快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自己理应是个人。 但等到他倦怠惊疑地睡了一觉后,等到他再度在湿热的土壤醒来时,等到他惶然不安地靠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忍受凄凉困苦的处境,又从自己接近三百六十度的视角中看到自己的全貌时,他感到迷惑。 记忆就像是做梦一样,说不上真和假,都不是现在的活生生的事情。 “总之,首先,从唯物的角度出发,摒弃那些意识的想法……我现在肯定是一个不定型,毕竟现在的我一定是我……” 他看了看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于是,紧接着,他开始想也许自己只是获得了一段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蠕虫。而且现在,他必须要忍受那些人类的思想对他的思想的干扰。 天知道那些人类的思想究竟从哪里而来的,居然会告诉他他们身为和他所是的无脊椎动物是一种恶心的虫子,而他所应该所喜欢的、以及认为是可爱的,应是些没毛的猿猴,或者长满毛的哺乳类。这让李明都怀疑自己是个有病的人,一个歹毒的反社会分子,否则什么人会对自己的同胞们充满敌意? 他决意改变这一点,必须要克服自己的恐惧。 可是每当他再度来到岩土沟壑的边缘,想要向他的同类王国再进一步时,每当他看到那些蠕动的不定型身上像是呼吸般在张合的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纤毛般的触须时,看到他们发散的香气告知他某种客观存在的繁殖冲动时,他退后一步,他对自己说他该前进。 然后他又退了一步。 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混在一起,就好像雨水融入了海里。 他对自己的那些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但他想,他仍然被这些情感深深控制了。他仍然无法抑制对这群同胞们产生蔑视和厌恶,对那些不定型类自由自在的相处充满嫉妒,却又无法融入到他们的身边。 他心想这群虫子无非是在谄媚第三中央与克里希那大师的地位,然后他又开始想难道自己不也是想要谄媚他们吗?否则他原来怎么会宣言加入?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地去嘲笑那群同胞呢?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他被称为背节者。 这个称呼来源于他在获得人类记忆前的行为。他模糊地记得第三中央是一个计划的名字,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包括克里希那在内的委员会向各地征召不定型,参与巨大建筑阿美西亚的建设。 而未获得人类记忆前的他正是受到这一感召,决意参与这件事业,但后来不知怎的,他又退缩了。为何退缩的原因,他想不起来。但他在这里,便相当于逃兵之于军队。委员会原本要驱逐他,但在克里希那的劝说下把他留了下来,只需要他郑重地忏悔。 这就是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现在,他就只能龟居一隅,并在克制与失控之间,长久地徘徊在这巨大王国的外围,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金属和晶体构成的建筑覆盖了不知几何的土地,内里闷热,犹如盛夏的火炉。唯有矿坑里清凉的金属矿石让他会感到好受一些。 但这些矿石大多不属于他,而属于委员会。在大师的指引下,他的同伴会把这些矿石吞进身体里,然后运送到迷宫的中央。 在完成任务后,他们能在钢铁做成的环状大沟中享有后勤部提供的美食。那些食物散发着荼蘼的芬芳,能从钢铁环状大沟中一直传递到更外围的岩土沟壑,让只能吃土维生的李明都流下了口水。 然后他便会再一次地想,他应该顺从天性去融入这群虫子的社会了。 接着,他就会再度来到金属大沟的前方,去凝视那些正在把金属吞进腹部从而执行搬运工作的不定型类,看它们皮肤松弛的褶皱。 他就想到这是一群既不知道李白,也不知道爱因斯坦,不知道唯物主义,很可能也不知道黑洞与恒星的运行的虫子。他作为人,怎么能和一群没有形状的“不定型”混在一起呢? “不,不,不,我也只是不定型而已,我在想什么?”他躲在一片黑暗的土壤世界里,痛苦地想道。 不定型并非虫子们的官方称呼,而只是他对这种生物的戏称,意为没有具体形状的软体。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多,这条认为自己只是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在不定型社会的边缘徘徊了许久。 他认为他现在所在的仍是一片地底,这片地底可能是在某个热液喷口附近或者临近岩浆,所以极其焦热,但他不知道这是在哪个星球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动物或生命。但不论有没有,对他而言,这里都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 如果想要过得稍微快乐一点,就要像人类世界谄媚领导一样去谄媚这里的不定型的上级们。如果想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发明网络或者建立一个自己的乐园,那就干脆需要他自己成为上级了。 “而现在,只是把自己埋进土里是没有益处的,我不能再受那些人类的愚蠢情感影响了。” 想着,他再一次地来到金属大沟的面前,他凝视着在金属的表面以比他漂亮得多的姿态蠕动着的虫豸,阴晴不定地心想自己必需迈出下一步。 但这时,他被那个最初叫醒他的异性的不定型望见了。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和一切虫子一样,也有两性之分。其中雌性的不定型一般认为比雄性的不定型更为强壮。强壮是孕育子孙的基础。负责注入的雄性通常以敏锐、美丽与智慧见长。 那位不定型从血脉关系上讲,乃是这一身的姐姐。原本没有参与参与第三中央计划的想法,是因为他参与了,她才参与了。 底层的不定型没有姓氏,只有简单的代号,他们靠着信息素的气味就能识别彼此,不需要特别的称呼。 不过李明都现在有个专属的名字,叫做背节者。 姐姐的味道有点像他印象里栀子花,但比栀子花要淡。李明都心里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栀子。 栀子看到他后,走了过来。 她严肃地说道: “你已经道歉了。该回到序列里工作了。第三中央的计划非常紧张。” “我……觉得这种劳作没有什么意思。”李明都扭过头去,他为了维护自己而强行争辩道,“我看你们那么努力,又能有什么回报呢?只是徒徒消耗民生的力量,将我们的心血精力灌注到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里,最后浪费生命,一无所获。能够获得一些东西的无非是大师们,委员会们,而绝非是我们。” 栀子顿住了。她有点困惑地说道: “你讲话好一本正经,像大师们辩论时候的口吻。” 一本正经这个说法本无恶意,但在敏感的这个人与不定型的混杂体听来,像是某种对于不亲民、脱离实际、没做过调查而发言的嘲讽。 他连忙否认道: “也不是……”在思想的混乱中,又有些记忆被他想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空虚的大话来:“我只是在考虑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庸俗地随大流罢了。当然我也知道想要做一些真正的事情,总是要受到苛责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害怕栀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栀子只是迷惑地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这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在说一些胡话。她感到自己的这位弟弟现在可能非常痛苦,尽管她不知道这人在为什么而痛苦……在她想来,许多事情都是很单纯的,吃是吃,睡是睡,劳动是劳动,但她需要宽慰这人,又顺从地问道: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 他根本没有梦想。 两份记忆的混混沌沌,现实的处境困难,让他一直在观察这些不定型类,又在害怕与这群不定型类接触。但既然已经装了,那就继续得装下去,不然岂不是反过来应了自己的话了。他绞尽脑汁,又开始求助于那些被他鄙弃的人类知识了,他说: “你见过天空和星星吗?” 栀子和蔼地听着他说话。 “所谓的天空就是在大地之外,覆盖大地的虚无的空气。我们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 他正要洋洋得意地说出关于人类二十一世纪宇宙观的许多看法时,栀子毫无惊讶地哦了一声: “你是想到地面上看看啊……那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去问问大师,看可不可以吧。你等我一段时间。” 李明都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看着这条不定型在地上蠕动着远去,在她的身下渗出的液体泛着好闻的栀子花香。 在他回到自己岩土的小洞里陷入睡眠没多久,他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快醒醒!快醒醒!克里希那大师同意了,他会给我们两个行动胶囊的。” 不是他作为人类的思想所期冀的人的呼喊,而是栀子。焦急的栀子为了不违约,又从自己的体内卷出两个偌大的触须,把纤细的李明都径直抱在自己的身上,然后猪突猛进,往着中央透明水晶迷宫前进。 “说不定,我们还能看到彗星呢!” 栀子期冀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彗星的?” 李明都不解地问她。 她说: “你好长时间都没来,所以不清楚。但是在阿美西亚中央,委员会的黑天大师,还有摩柯大师都经常过来,会给我们上课,课上会讲天体运行。他们还会布置大作业,最近的作业是……唔……板块构造什么时候会完全停止!不过我的成绩不好,到现在还没有算出来。” 板块活动这一名词,叫李明都吃惊。 “那有人算出来了吗?” “百合算出来了。他的答案和大师们的答案是一样的。”栀子说的百合不是语言,是一段具有百合气味的信息素,她回忆了一下,照本宣科地说道,“还有两亿年。两亿年后,地核能量就会无法支持现今的板块构成强度,板块运动有明显减弱。但完全终止,会是在海洋彻底蒸发的七亿年后。届时,现存一半的海洋会被俯冲到地幔。而另一半则会在蒸发中光解,氢气将逃出大气层。” 大量科学概念的抛出,叫李明都一阵目眩。 他没有问题,栀子的步伐便快。 克里希那大师在诸多水晶地面的连接点上等了他们许久。这比山更大的不定型沉着地说道: “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你最初追随了我,我一直很欣赏你。” 李明都不敢看它。那副混着粘液和斑点的褶皱的蛆虫模样让他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 “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栀子比李明都更兴奋。她背着他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上下是天然的重力的概念。透明的楼梯的顶上有若干个出口。 克里希那大师为其中一个出口标示了味道。往那出口走,就又到了这水晶王国的金属外壳中。这里有许多不定型正在吞吐金属。他们把地底开采的原材吞入腹中,随后进行咀嚼与消化的作业。在这种作业中,一种不定型特有的酶能够带走原材中不必要的成分,留下质地坚硬的钢铁。若是用上另一种冷流体液,则可以催化出第二种特别酶,这种酶则可以合成不同的金属,制作合金。 看到他们的同时,这段记忆就被李明都回想起来了。 栀子见到他们就兴奋地说: “你们辛苦啦!” “你们就是要出去的人吗?上面‘白兰’接应你们的。” 白兰是一段接近白兰花的味道。 栀子带着目瞪口呆的李明都走进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里。箱子有半透明的窗,似乎是为了滤走一部分光线。但对于只剩下黑白视觉的李明都毫无影响。 等到下面的人转动水晶,箱子便开始沿着井一般的东西向上飞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顶上的光线愈发强烈,他看到世界逐渐在变白。 李明都心想这莫非是种电梯? 一声轰然的碰撞声后,箱子抖了抖稳定下来,已经到了不定型地上建筑的第一层。 明明是他的要求,但栀子比他兴奋得多。她带着他贴在窗上,在流动的身体里伸出的许多触须密密麻麻地像是一幅抽象的画。 隔着窗户,他看到了一片陌生的星空,还有一颗小得多的月亮。可能因为是满月的缘故,他看不到月海,只看到一片明亮的玉盘。 他转过自己的目光,放到星空之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高耸着数座不定型们的尖塔。每个尖塔都有透明的窗户里。每扇窗户里,他都可以看到几个不定型正在守望。 白兰,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不定型,在二楼。他下来给两人每人一块小的冰。这是不定型最喜欢的零食。 李明都浑浑噩噩地问道: “我们能够出去吗?” 白兰冷酷地说道: “还有几个小时外面就要转为极昼了,届时外面太热了,只能乘坐基地车。基地车现在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没有你们的份。” 栀子可惜地叹息。她也是第一次到地面上来哩。只有第三中央在地表还有建筑。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极地呀。” 李明都不理解。 白兰淡淡地说道: “因为这里已经是最适宜的地方了。不过最近委员会也在讨论是否要搬迁到赤道。” “极地都那么热了,赤道不是更热吗?” 李明都吃了一惊。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古知识?谁告诉你的?在远古时代,确实有一个时期两极要比现在冷得多……”白兰有些惊诧,他解释道,“但你仔细地思考一下,日照量与轴倾角有关。轴倾角就是我们母星的自转轴相对于围绕太阳的公转轨道的倾斜角度。你可以想象一下,一颗躺下来的行星和一颗站着的星星围着太阳转,太阳对哪里的照射是最强烈的呢?” 李明都不说话。 白兰平淡地自问自答道: “前者是两极,后者是赤道。我们母星的轴倾角最近已经跨过了五十四度线,现在赤道的年照量是小于极地的年照量的。极地的好处在于有个极夜。但极夜比起我们正常作业所需要的环境还是稍冷了……赤道相较而言更为均衡。” 这个拥有人类社会记忆的不定型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无法理解。过多的知识让他感到迷惑不安。他只在想……他究竟是在一颗怎样的星球之上呀! 那时东方已经发白,而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几个小时过后,绝大的一轮旭日从地平线的那一边升起了。李明都几乎不能直视天空,只能从余光瞥见记忆里应是火红的日轮在天空的边缘灿烂地闪耀。原本人间还是一片沉静的黑暗,只一会儿,燃般的晨光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星空藏匿于六月的白昼背后,天畔的云彩消失在强烈的白光里。极地上的每座建筑都在敲响警醒的钟声,地上的冰雪苔原闪现着紫色的光彩。 万物顶礼膜拜,人间肃静无声。地上的建筑也不能久待,白兰把他们往地下赶了。在分别前,他说这天上燃烧着的永恒大火需要半年的时光才会熄灭。 但熄灭不是消失,只是去了世界另一头。 第四章 第四中央 有了下步的台阶,李明都便自然而然地克服了某种横在他心里的障碍。若是再加上栀子的恳求,还有其他不定型的婉言相劝,他便轻易能够“不得已地”来到克里希那大师的面前二度忏悔。 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如此,是不能让步的。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想自己必须要改变现状,重归不定型的社会了。 这人在克利希那大师面前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悔过: “……总而言之,经过地面一行,我对第三中央的主旨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诸位大师曾经教诲道,我族若要继续在这片大地上安稳地生存下去,就必须群策集力,团结一致。这是我族每个个体都应该明白的责任与义务。可惜原本的我对第三中央的认知流于肤浅,并不放在心上,一遇到困难便想退却,消极怠工,破坏了第三中央的纪律,如今想来真让我懊恼不已、惭愧万分。现在我已醒悟,只想要继续参与第三中央的计划,恪守己职,好清洗自己过去背节的罪过,也为第三中央的事业添砖加瓦。” 大师是对委员会中一部分德高望重的不定型的尊称。克里希那大师在建筑群中地位崇高,乃是说一不二的领袖。 大师对于李明都一本正经的自我忏悔有些疑惑。他很少见到一般的不定型会说那么多的话。 李明都看到有其他的不定型正沿着另一条甬道向大师靠近。大师与那不定型的身体轻轻接触在一起,两者的褶皱的灰度不同,靠在一起的时候,皮肤表面成百上千的触须轻轻地勾缠,像是蛆虫抱成了一团。 这是其他不定型正在向克里希那大师汇报局部的进展。 不消片刻,他们沟通完了,那一不定型离去,克里希那大师的体表触须则转过来,指向了李明都。他说: “这是件好事,你就回到金属分泌的队伍里去吧。” 栀子高兴地拍打起自己的触须。 李明都一声不吭,只伏在地上缓缓地向后退。 不定型的社会已产生高度的劳动分工。所谓的金属分泌就是此前李明都看到的利用不定型的身体本身所具备的生物化学的原理,摄食矿石,然后在体内分泌出纯然的金属来。 他很快就知道他或他的原身原来为什么背弃了这一工作了。 那就是无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动不动地接受从外界运输来的矿石,然后将矿石摄入自己的体内。粗硬的矿石对于不定型的身体来说,也不可能下咽与彻底消化,相反,矿石与内部柔软脏器的摩擦会导致一种细微但不绝的瘙痒与疼痛,犹如人长了痔疮。 但这份工作的要义就在于绝不能把矿石吐出去,而要继续像人把一口浓痰含在嘴里一样把矿石含在体内。如果可以,还要尽可能地用体液对矿石进行反复的清洗。等到其中的杂质被体液里的生物酶搬走,等待金属的纯化,等到质地合格后才能吐出,然后、然后就是接受下一批被运载过来的金属。 没做两天,李明都活跃的精神就颇有些无法忍受,他感觉自己像是语文书里的河蚌,正在用一辈子在牢房里磨砺珍珠。 他和其他不定型沟通了下,单纯的不定型大多没有类似于他的想法。有些不定型对这种劳动已经着迷了。他们想尽办法想要把“磨砺珍珠”的活动做得更好些,更巧妙些……譬如说比别人更快,譬如说如何“磨砺”才能让“珍珠”的品质比别人更好。 李明都无法理解他们的热枕,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叫他窒息。 在这里不会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老死的未来。而在这死亡的未来面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一件重复的事情,就像庄稼汉种五十年的地,他觉得他无法忍受这点。 “该死的人类的思想又在诱惑我做出超过我自己的事情了。” 焦躁不安的灵魂一边表面抱怨,一边又心想他确实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他得找点变通的手法……就像……就像在获得人类记忆前的他所做的那样。 不过那时,他的做法太过低劣,只不过逃兵一样的拒绝合作,那样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到底该怎么做?” 他想。 一周后,阿美西亚的不定型队伍迎来了一件盛事,栀子告诉李明都是前往赤道的黑天大师领着他的队伍回到了阿美西亚。 黑天大师回到阿美西亚后会为众多有志的不定型上关于生物起源的课程。这一课程包含了他在第一中央听闻的最新成果。为了保证所有的不定型都有听课的机会,将会临时采取六班倒的管理。 栀子强迫他和她一起听课。他也想多听听不定型社会成果和他所拥有的人类记忆里的生物学成果有什么差别。 课堂处在晶体立体迷宫的某个中央结点。数百条由透明晶体铸造的道路在这里相通为一。超过一千的不定型蠕动着自己的身躯,从各个道路上向中集合,粘液擦亮了地板。 “座位是排好的。” 栀子说。 所谓的座位是在晶体上所留下的一系列均匀分布的具备特定信息素味道的点。栀子拉着李明都坐在其中一条晶体道路的中央。这条晶体道路狭窄,他们左右一坐,刚好把路堵死了。 但他们的身后还有其他往前走的不定型。 “请让一下路。” 李明都闻到那个不定型的味道像是百合花。他就是栀子所说过的做出了大作业答案的不定型。 百合蠕动着自己的身躯,对李明都的存在有些诧异: “我听说你违反了戒律,应该是被驱逐了,怎的还有脸来到黑天大师的座前,听闻第三中央的讲话?” 栀子一边让路,一边不太高兴地解释道: “你去大赤道了,所以不了解。风信子已经知错了,克里希那大师作主已经原谅了风信子。” 李明都自己的气味接近于他印象中的风信子。 “原来如此。”百合闻言,轻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现在想来,和其他不定型也属一类。” 他穿过栀子和李明都的位置,来到了最接近黑天大师的一个空位来。 黑天大师就在数十座楼梯与几百条小道通达的中央,等到众人齐聚后,便幽幽醒转,身上的触须张扬得像是海胆的尖刺。 它说: “到时间了。这次所要讲述的话题与我们的起源有关,是你们这些孩子们很喜欢的话题。” 上千个不定型都蜷成了一小团,像是一个个小刺猬团子。座位的排布是拥挤的,它使得临近的不定型身体与身体紧紧相挨,触须与触须也会分出数根勾缠在一起。依靠这种方式,不定型们宛如并联起来的电路,同时连上了黑天大师。 而黑天大师利用触须,可以传递一些有限的图像信息,这是不定型天生的能力之一。 李明都感到自己的意识一沉,便与众人共同看到了一片灰暗的海底景象。黑天大师便从不定型生物学的发展开始讲,他没有直接提不定型们的先祖,而是先开始讲化石,讲的是第一中央对于系统分类学的建设过程。 所谓的系统分类学即是研究物种的演化历史以及物种与其他物种之间关系的学科。 这门学科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化石证据。只有诞生最早、人员最多的第一中央才具有能力完成这一壮举。志不在此的第三中央只从第一中央那里得到了一系列相关的结论。 他也向不定型解释化石与动物的概念,解释这些以不同形式存在于地层中的古代生物的残留是如何形成的,也解释这些化石具有的许多作用,也告知了诸多不定型,假设发现了化石便要及时上报。 “可惜的是地底的化石存在两段空缺时期。根据第一中央的文件,第一段空缺时期发生在七亿年前,持续了两千万年。第二段空缺时期则发生在三亿五千万年前,持续了一千万年。在这两段空缺时期中,缺乏足够的陆地化石记录,不能判定生物演进的历史,只能大致猜测当时的情况。所以啊,我们的谱系在这里也有两个小小的疑惑。” 黑天大师一边说,一边展现了更多的图像。这些图像乃是第一中央传递给他的。 大多数的化石都形成在近一亿年间。一亿年前的化石,不定型发掘出来的数量很少。接着,他就着这些图像终于开始讲起不定型们的先祖了。 “如果其他几位大师讲课讲得勤快的话,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可以追溯的先祖乃是出现三十万年前的早期不定型类。他们的化石发现在东大陆冠状山脉的硅镁玄武岩层。那些早期不定型类与现代的我们已经非常相似,不过他们的身体与我们如今的圆润相比,更为扁长,像一个管子。这种管子的形状其实并不适合陆地,而是为了海底增大自己与喷流接触的表面积……是的,是的,我们的先祖也有先祖,这些先祖就不是生活在陆地上的,而是生活在海底的了。约是七百万年前,我们的先祖从中央大洋的底部走出。当时,这支队伍不像我们现在人数众多,而只有区区一千位罢了。那时候的海洋恐怕出了一件可怖的灾难,驱赶了我们的先祖,迫使他们登上了陆地。” “但这是怎么发现的呀?大师。” 栀子和其他好奇的不定型一起大声地问道。 “这说来就复杂了呀,孩子们。在你们小时候,第一中央已经绘制了我们的基因序列图。基因序列图不仅包含了我们全部的基因,也包含了我们所知道的动物和化石的全部基因。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得出不同生物彼此基因的相似程度呢?”黑天大师讲道,“依靠这种相似程度,是不是就能确定某种亲缘的谱系呢?” 小团子们恍然大悟。 “这种亲缘谱系不仅包含不同地区的我族的区别,也包含了我们与其他动物的区别。这种区别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出一种变化的顺序来。譬如说,若是存在一条我们都拥有的没有变化过的基因,那它的归属是谁,那这个谁不就一定与我们有关了吗?” “可是,可是,大师,第一中央又凭什么判断我们的先祖,局限于一千这一数量中呢?” 黑天大师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这就是另一项成果了,其他大师和你们讲过基因突变吗?” “讲过!” 约有一半的不定型齐声回答道。另一半包括李明都在内,出自各种理由默不作声。 黑天大师就继续说: “所谓的遗传突变是具有一定概率的。时间越多,基因突变就越多。动物的数量越多,基因突变也越多。这个概率在一系列相似的生物中,是一个较为平均的数值,第一中央称之为基因突变的速率。这个速率既可以与化石时间互相验证,也可以倒推我们的先祖每代平均分裂了几次,才有这样遗传变异的速率,这不就算出了人数吗?” 黑天大师的授课持续了很久,他没有停留在七百万年前走出大洋的陆生管虫上,而径直继续前推,将众多的不定型带往遥远的古代。 李明都看到不定型的先祖的图像越变越纤长,越变越古老,从陆地上回到了海中,最后来到了海底火山口附近。在一片发着明光的热液涌泉中,无数的巨型管虫像是水草与羽毛一样正在轻轻摇曳。 “可是,知道这些对我们现在又有什么益处呢?”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而这一问,便叫所有的不定型惊诧地沉默下来。黑天大师庞大的躯体在晶体光源的照耀下亮度惊人。李明都看不到颜色,因此,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灰白。 大师平静地说道: “孩子,了解我们的与动物们的过去,也是在预测我们的将来。” 李明都心里不服气,但知道自己又要触霉头了,在栀子的催促下,他连忙说道: “我,我明白了!” 黑天大师并不会计较这点,他径直继续开始讲课。这次的课程很久,但李明都却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心想这些可能是极重要的。但其中既没有任何他熟悉的物种能让他安心,他也不觉得这一门课对改变自己的处境有任何帮助。 末了,黑天大师还布置了一份作业,叫他们在闲暇时间按照给定的物质的数据计算他们的先祖在氧化定量的不同物质时能产生的atp分子的数量。 焦躁不安的灵魂自然绝不会做,他愤愤不平地回到那远离金属和晶体的岩土层中的小洞里,深感自己又浪费了许多时间。 他想要休息一会儿,再思考自己在这个社会中要做出怎样惊人的举动才能让自己从重复的劳动中得以解脱。但刚刚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类似石楠花般的臭味。 这不定型驱动了自己的柔软的身体,扒开了土层,从一块岩石上闻到了明确的复杂的信息素的残留。 这气味里包含的内容大致是:第四中央在等待你……你为何回到第三中央? 李明都浑身一震,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出门。他没有去金属建筑,而是回顾更广阔浩渺的岩土大地。在岩土之中,充满了不定型历代挖掘出来的缝隙和小路。其中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偏门小路,被留下了气味。 在那小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又陌生的不定型正在那儿等着他。 直到这时,他才又想起来一些不定型的记忆。在那几段记忆里,“他”并不是单纯地逆反,而是受到了其他人的引诱。 第五章 无上明星 阳光不能抵达的地底是世界上最昏暗的地方,只有矿层里一些伴生的晶石、偶尔地、会发出一点奇异的明亮,李明都疑神疑鬼,怀疑这种放光是某类对人类有害的放射性。好在他现在是个不定型。 不定型不会自发光,他的视觉在远离阿美西亚大建筑群的黑暗世界里派不上用场,不过嗅觉与听觉也足以支持他辨认周边。 石楠花气味的不定型在那小缝隙里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为什么你还留在第三中央?你难道放弃了第四中央的招揽了吗?” 李明都的脑海是一团浆糊,他根本想不起来多少作为不定型的一生的过去的事情。第四中央的存在于他而言就像一个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梦,可能以前确实听过,也模模糊糊能起点熟悉的反应,但若仔细想想,自己仍旧是一无所知的。 只是这人趾高气扬,李明都先是心虚地想道自己莫不是欠了他什么承诺,但转念一想,他才有理由发火: “假设你在这里打听过,就知道我原本已经背弃了第三中央,在等待你们了!结果也如你们所愿,我被第三中央视为背节者,我被放逐了。结果呢,我在一种极其痛苦的处境中在土里陷入长眠。我的姊妹跟我说我当时已经断气了,要不是她发现又救活了我,我恐怕就见不到你们啦!现在,我还留了后遗症,脑子差点烧坏,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幻觉,张开眼睛,看到自己却觉得自己看到的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好像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整日整夜惶恐不安……你倒是好啦!出现了,然后反过来问我、我为什么又回到第三中央,我倒要问你们第四中央是做什么的,就这样把心怀诚意的我扔到一边不管的吗?你们也配当中央?” 不定型很少长篇大论,他们谈起话来受限于先天条件都习惯从简,只有大师或者在交流知识时说起话才会又长又复杂。 李明都以发泄,对面被反将一军,心底憋的一口气顿时消散,更讷讷说不出话。他无力地辩解道: “不是第四中央的过错……你别怪第四中央,这不是第四中央委员会的决断。” “那是谁的错呢?是我的吗?” 李明都蜷起自己的身体,像个软橡皮泥团,往前连蹦几下,跳到石楠面前,就用触须要摸摸它。 比他身形大得多的石楠大叫一声: “别碰我!” 同时,他的身体往后摊开,像是毛发般的触须炸了毛似的立起,犹如尖刺与李明都的毛须撞在一起。 李明都就更不高兴了: “你倒是说说谁的错!” 石楠的气势又迅速衰竭下来,它小声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第四中央的错,是我的错……我来晚了,对不住你。” 听到他诚恳地道歉了,李明都的气也消了大半。说来奇怪,他对自己原先的遭遇并没有多少感情,只好像做梦,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就快忘记的陈年旧事如今被再提起来一样。 他的好奇心取代了怒火: “好了,我也大度地原谅你了。现在,你再和我说说,第四中央是什么呀?” “你忘记了吗?” 石楠奇怪起来。 “那不得怪你,我生了大病,差点没熬过来,许多事情都混混沌沌像老人一样想不清楚啦!” 石楠对这回答将信将疑,但他嗅到的味道没有差异,他解释道: “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一样都是由一部分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出走的大师们联手共建的组织。不过相比起如今强盛的第三中央,我们第四中央还是人手不足,仍在广招天底下的不定型,期望众多同胞一起能够建设一件盛事……” 说着说着,石楠语气高扬起来。他说现在第四中央也已经召集了为数不少的不定型了,主要基地在西大陆靠近南极的上绿色层。 上绿色层是一块主要由灰绿色粉砂岩组成的地壳,乃是不定型种群一千年前的古都,但在近千年的数次热灾中被废弃。 李明都将之理解为他们是个新组织,正在前三个老派组织墙角边上挥锄头。非是挖墙角不能解释这种偷偷摸摸。 石楠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地沿着石隙往外走: “你随我来,我们在南极也有数个小的聚集点,是和第三中央有交流的。” 李明都跟了上去。岩层的缝隙有的宽大,有的狭窄,有的则填满了地下水。好在不定型有两个看家本事,一个是吃土,一个就是变形。 大多路段,他们都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拉长作成蛇形,歪歪曲曲地伸过小隙。少部分容易坍塌的路段,他们也可以一路吃土,然后再从尾部把土排出体外。与其说是动物,他们更像是水……像水一样浸过大地,流过缝隙。 这两种行动都只需要保证自身的几个主要脏器不受影响就行。 只是越往外走,世界就越黑。地底没有任何植物,岩石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淡薄。视觉已经不管用,嗅觉再不管用,那么一切东西都只能用身体去碰撞。没走多远,李明都心里发憷。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岩石忽生破裂。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往下一坠,好似人踩碎了薄弱的河冰。稍下的地层里,填满了泥泞的流沙。流沙拌住了不定型的脚步,像是沼泽一样将他吸进。他大叫着挣扎起来。 “别怕,放松就可以浮上来。” 他放出的信息素叫石楠回转过来,做了提醒。但李明都挣扎强烈,越陷越深,他便不情愿地伸出一根尖刺。他抓紧石楠的触须,被石楠拉到身边。 石楠赶紧收回了触须,好像生怕自己被弄脏。 李明都问: “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阿美西亚大建筑群的选址是有讲究的,乃是极地之内,可以选择的物资最丰富、生态圈最完善的地方。 “别担心,已经快了。” 石楠说。 “看到那边的微光了吗?” 李明都朝着石楠所说的方位凝神望去。果真一片黑暗没有层次的世界的远处有几点小小的白。他好奇地问道: “那是什么?怎么就会发光?” 石楠继续往前走: “那是沉积晶质矿层,是阿美西亚所根据的主矿层的伴生物,按照测探法的数据,应该形成于一亿年前的地质运动。” 至于他们赖之行走的缝隙却极可能只是在昨天诞生,而在明天便会毁灭,并不常是。只是岩石的运动常在,万物之间的缝隙便同样长存。两个不定型将自身摊平成一张薄饼的模样,从缝隙里寻求道路像他们万年前来到极地的先祖一样向前,犹如走在万古的深渊中。 时间的痕迹藏在大地的深处,这句话是不定型类古老的箴言。 不一会儿,李明都看到前面斜斜地射来几许明亮的光。再往前,世界豁然开朗,两侧的矿石发着极致绚烂的明光,犹如白昼。而愈是往前,矿物就愈透明,直变成玻璃镜子能够倒映出行人们的样子,让他想起阿美西亚中央的晶体迷宫。 他忍不住轻轻地敲了一下岩层。 玻璃般的岩层背后泛出一阵涟漪,犹如水面起了波澜。空隙中传出沉闷的轰隆的响声,李明都吓了一跳,石楠解释道: “这是晶质岩层旁边的大湖,也是极地最大的地下湖。我们的淡水也都是从这里取的。” 大水在岩壁的背后沉静不动,岩壁看上去很薄,亮得却刺眼。 “这种矿石是怎么生成的呀?” 李明都问。 石楠说: “根据第二中央的研究成果,大部分矿物乃是火山岩浆地质运动的产物。晶质矿比较特别,它更接近于煤炭和石油,乃是一亿年前存在于地表的动植物尸体在地底发生沉积降解后,受到地质运动影响发酵后的产物。” 随后,石楠顿了顿,说: “我也讲不清楚这地底万物的源起。如果你对地质感兴趣,可以来我们第四中央听课。我们有从第二中央出走的莫霍大师,他保有的资料量超过你的想象,经常会在我们的第四中央的各个聚集地做物质分析与讲解。” “那你们第四中央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组建的呢?你得告诉我啊!” 石楠又狐疑地观察了李明都片刻,见到这年轻的不定型没有异样后,才说: “没事,很快了。等到了,就再告诉你一次。” 稍微往前,李明都看到透明发光岩层中已出现些不定型常用的金属柱子。这些柱子,往往以四方形或三角形的结构摆放,靠在岩层或抵在岩层上,作为支撑来加固周边的强度,避免地质运动推动岩层,摧毁内里的建筑。 接着,他看到岩层上涂满了黑色的涂料。越过涂料涂满的一段路,覆盖岩层是一种合金,也就是不定型用身体磨砺出来的诸多产物中的一种。 走进门内,便是一个回旋的大通廊。左边的通廊回旋向上,右边的通廊回旋向下。通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可容不定型入的孔洞。每个空洞通向一片封闭的空间,但孔洞没有门。 他看不到建筑的全貌,但这个聚集点空空荡荡,一眼望去,只有四五个不定型缓慢地在地上爬行。 李明都小声问: “你们这里人这么少吗?” 石楠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这不是我们的主要聚集地。所以,要是你来了就有偌大空间可供自己挥使啦!” 李明都心想这是他们挖第三中央墙角的聚集地。从建筑采取的单回廊回旋式和表面的痕迹来看,这也绝不是现代的,应该是过去不定型城市的某座遗址。 石楠沿着回廊向上,李明都就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四周温度便有明显上升感。石楠好像猜到李明都又要问,抢先说道: “别担心,马上,再绕一圈,我们就到了。” 李明都心想我初来这里压根辨别不出一圈,只转得头都快晕了。但石楠这么说了,他也不为难,乖乖闭嘴,跟着走过一个接一个洞口。 在他数到十二时,石楠止步,领着他进入一个洞口。洞口的内部空间是半球型的,犹如盖下来的圆碗,光源来自于电灯,里面还呆着三个李明都没印象的不定型。 其中一个问石楠: “你带这人,是又要来看无上明星的吗?” 石楠说: “是的,还请诸位给个机会。” 他们用触须相缠的方式交流了起来。 一旁的李明都心想他莫非是丢失了来过一次的记忆。但他也不管,只见到石楠好像成功说服了他们,三个不定型让开道路。他跟着石楠,来到中央。天顶的中央有一根垂下来的柱子。柱子的底面是一块玻璃。 李明都不解: “我需要做什么吗?” 石楠平淡地说道: “我们这里一切是调教过的,直接凑上去看就可以了。” 这又能看到什么呢? 李明都一边想,一边凑上了自己的身体,感光层的触须靠在了玻璃的镜片上。 乍然望去,镜中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只是这片黑暗并非一无所有,在那永恒的黑幕之上,落满了无数会发光的白色小点。这些白色的小点高悬在遥远的空中,随着镜头的转移缓慢地移动,既遥远又好像很接近,仿佛触手可及,有些是孤零零的,有些则簇拥在一起,是密密的一大群。 而观者的表情先是惊疑,随之转为讶异。他凭着人类的记忆明白过来,然后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是夜空……不,是太空吗?” “是的,准确地说,我们观察的乃是处于外太空的环星同步轨道地带。”石楠平静地说道,“你再往中间仔细地看。上面应该有个东西,别告诉我,你现在有灰度盲了。” 李明都看得更仔细了。 他很快发现在镜头中央始终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更黑的东西。这东西并不发光,因此隐没在一片黑暗里,但阳光照亮了它的一面,因此显出了有光泽的边缘。 它没有动作,没有变化,始终在空中冷静地、淡漠地,随着地球的旋转一起……静静地幽浮着。 每隔数年,不定型们也能看到有些太空的垃圾会打在它的身上。但它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有那些敢于撞击这东西的无胆的物质。 “那……是什么?” 李明都喃喃地问。 石楠则好像从他的身上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望见天上之物时的浑身战栗,那时候他的引路人给他念了好几段古老的诗词。他不能理解那些诗词,只以为是某种神秘学的箴言。如今,他虔诚地回答道: “第四中央认为那是由神,或者神一般的外星物种,在我们母星的轨道上所留下的造物——无上明星。” 而他也永远会记得他的前辈对他所说的话。 我们第四中央所致力的目的的第一阶段便是抵达无上明星。 第六章 薄暮集 李明都知道不定型是在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迁徙到极地的。 这一怪异种族的动物性从李明都熟知的许多地球动物身上能找到相似之处,譬如说两性,譬如说有聚集地和为了方便居住的人工构造,譬如说有知识的传递和传承,譬如说有历法,譬如说求偶的做法,再譬如说……神话传说。 关于星星的,关于太阳的,关于昼夜的变化与四季的变迁的。 这个小聚集点的不定型们已经准备休息了。他们关上了大部分需要耗费能源的装置,只留下一盏孤灯。 灯是晶质的,像是天然的宝石,悬在“太空望远镜”的边缘,散发着荧荧的明亮。 李明都看到包括石楠在内的四个不定型,又召来了另三个不定型,一共七个不定型绕着望远镜,把自己褶皱的身体向着右上方尽力地舒展开来形成一个突起的犄角,然后一边绕圈,一边轻轻地摇摆自己的犄角。 强烈的信息素被激发,七种气味合在一起,馥郁满屋。据说这是不定型世代相传的集体求偶的舞蹈。李明都知道这在动物世界并不罕见,譬如刺猬就会转圈求偶,军舰鸟就喜欢又唱又跳,孔雀则是开屏。 荧光照亮了不定型的身躯。李明都突然觉得假设忽略那些细小的隐藏起来的褶皱,那么不定型半透明的身体光洁得像是流动的宝石,又如同被风吹起而发皱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散着许多粼粼的星点,而这难道不能算是美丽的吗? 想到这里的李明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信息素越发越多,他听到其中的意思是: 妈妈,妈妈,你在何方? 为何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孩子,孩子,我在这里。 未来的路只有你们自己了呀! 李明都不解,他身边的不定型对他的文盲感到吃惊。他们一边看舞蹈,一边用触须相连的方式,在保持安静的情形下传递信息说是南大陆到南极这一块儿的不定型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原本统治世界的神明乃是四季之神,不过后来四季之神因为害怕自己被消灭,想要先把整个世界全部吞噬,他的孩子昼夜之神奋起反抗,将其囚禁于荒野之最南、天水之最北。 “对这个神话,第四中央委员会们有个共同的结论。” 等到舞蹈结束后,石楠折转回来,带着他参观广阔的聚集地空间,又额外对他解释道: “大概是在一万年前,在大气干净、条件合适的昼夜时分,我们在地表,没有障碍物的遮挡下,可以直接看到无上明星。对于我们的先祖,每天傍晚必然出现的无上明星乃是所有历法的基础。” “但一切永恒事物都会变化。” 石楠顿了顿,一旁发着香水月季味道的雌性不定型接过话茬: “我们母星的轴倾角一直在因为其他诸星摄动效应持续发生略微的变化,但大概是在一万年前的一段岁月里,母星的倾角有过一次急遽的增大,无上明星环绕地球的轨道也随之受过影响。当时我们的先祖理应居住在东大陆泛有机矿层与热液镓矿床附近,那里的地表是一片靠着东大陆斜长山脉的广袤平原,现在从那里观察天空想要见到无上明星非常困难。” “这是因为啊,无上明星的轨迹在那里迫近地表十五度以内,群山都能遮挡,在数万年前到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数千万、亿万年前原本全年可见的无上明星,到了那时全年恐怕只有一两天勉强能见。你想想看,这个现象在夜观星象的同时也忍受着地上灾变的先祖们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呢?” 是那遂古之初,天上大战。 而战火一直烧到了地面,使得天地不宁。在天上凝固的暗云数年甚至数十年不散,犹如黑沉沉的天幕,世界好似要毁灭了。而漫长的岁月以后,日月的光辉终于穿破暗云的笼罩,古代的不定型们抬头,眼瞧着黑白的夜空,却只见到原本中央的星星已被贬落,新的星星正在庆祝他们新的王位。 人间已然被换了。 石楠说到这里,望向了这个此前答应过加入第四中央的不定型。 李明都心想时间不早,就说他该回去了。 石楠犹豫了会,说稍等,他随李明都一起走,省得李明都走岔了路。 相比来时,他们顺利地穿过了矿层的缝隙,见到阿美西亚的远处的明光在缝隙黑暗的深处指引了方向,金属矿场的周遭有第三中央制造的支撑,冷肃的钢铁发着一种锈蚀的味道。 李明都已经闻到了他姐姐栀子花的味道: “我要先回去再想想,之后再联系吧……” “你别担心,最近我很闲,不会再把你抛在一边不管了……不过你要点时间,我也给你,你随时可以来那里找我,我们随时欢迎你。” 石楠顿了下,从自己的体内取出一小块凝固的胶质来。 这是不定型触须的尸体,经过某种风化和防腐处理后的产物,有点像腌制过的肉。 “这是什么?” 石楠答: “这是书。” 李明都一震,反应过来不定型的种群可以通过触须相连的方式传递信息,也可以通过留下尸体的方式留下记忆。记忆保存在身体中,随着某种接触可以发生交互。 “里面是什么内容?” “这是一本古老的诗集,叫做《群星的薄暮》,送给你了,就当做我的赔罪礼物。它可是很古老的,很古老的!还有,注意不要被别人知道了。”石楠强调道。 李明都郑重地收下了。 第二天“磨砺珍珠”的日子里,他先是想和其他的不定型聊聊天,可其他所有的不定型都在努力地磨砺体内的原矿,一个在交流如何磨得更纯粹,一个在交流如何让自己的感受敏锐。 天知道他们怎么这么爱受苦! 一个小组的房间一般容有四个到六个不定型,狭窄得紧,没有聊天的人,也没有伸展滚动的空间,他只能一边熔炼体内的矿石,一边望着墙壁上金属的纹理发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那本诗集,就拿出来打发时间。 这诗集说来奇特,里面记录了一连串气味、声音与图像的组合。这里的诗歌是感慨与故事的结合。 诗集开篇的第一首诗是用二十种不同的岩层和六十种不同的花卉的气味组成的关于一个人或一群人天地各处流浪,用以歌颂天地广阔无边的长诗。第二首诗则是关于不定型的先祖们在地上蠕动时所看到的天上诸星的诗,其中主要是一副古老的星图画面。但这星图上包含了数百种动物的气味。它们为天上的每颗星星按上了一种动物的气味。 因为星星是会动的,所以不定型的先祖将他们想象为动物。 这两首长诗各自包含的气味的组合多到不可思议,想来保留起来是极为困难的,也定是有吃饱没事干的不定型做过整理的。后面就多是一些短诗。有的诗是在歌咏一朵花的味道,有的诗是在吟唱一片美好的晶莹的地底,有的是抒发了自己在沙漠里碰到了绿洲的喜悦,而最多的诗感慨的是自然的未知。 其中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它所反映的故事类似于李明都熟知的“神农尝百草”,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全是对吃下去的东西的反馈。按照诗集中的记载,这些反馈来自于一支不定型部族踏上孤悬海外的岛屿时,所留下的对那座岛屿上每一种矿石与生物的气味的记载。 所有的动物在没有吃过某样东西之前,又如何能知道这东西是能吃的,又是如何逐渐进化出更方便于消化某样东西的器官呢? 非如此不可。 等到磨砺完毕后,他便与其他的所有的同伴一同到阿美西亚最底层的金枝湖里饮用今日的配食。不定型对食物的要求很怪,大多数有机物他们都能吃。 在李明都看来,这“饭堂”金枝湖便是把那些腐烂的植物与发臭的肉混在一起的泔水池,在他的想象里,应是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烂黄色。 但就是这种东西的香味远远飘荡,让当时没有回归第三中央的他魂不守舍。 生物发自肉体地觉得芬芳,甚至叫他飘出一些愉快地模仿了诗集的信息素来。 当时,克里希那大师也在这里取食。阿美西亚那些复杂的通廊的最大半径便是根据大师们的体型设立的。 在他们的身边,年轻的不定型们感觉自己像是围绕地球的月亮。 大师听到这歌声后,略有不安地抬起头,很快锁定了发出信息素的李明都。它从金枝湖里起身,缓慢地向李明都蠕动。其他的不定型为他让开了方向。大师想起来这是那个给他做了长篇大论的报告的不定型。 李明都发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他听到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 “好孩子,你是从哪里听到这首诗的?” 李明都呆呆地说道: “是一本诗集里。” “诗集叫什么名字?” “群星的薄暮。” “原来如此。”大师点了点头,又问,“能给我看看吗?” 他出示了那一小块的尸体。 大师用触须接过,阅读了其中的信息。开篇的两首长诗在它漫长的过去、尤其是两次大迁徙的过程中曾被他数度用心歌咏,徒耗了他许多精力与时光。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边又问: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呀?” 他对着这座巍峨高山般的巨大不定型,诚实地说道: “是石楠花味道的不定型给我的。” 大师又点了点头,他在广阔的空间里抬起头,遥瞰湖边众多年轻的不定型们。不定型也纷纷从食槽里抬起头来,好似饮水的狼群们被头狼唤醒了。李明都看到里面有栀子,栀子的身边,百合震惊地望着他。 “明日的活动有一次变更。”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说道,“主要队伍的活动全部改为在阿美西亚周边进行发掘侦查,大家做好准备。” 不定型的群体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又响起一阵讨论的声音。 带着气味的声响飘散开来。李明都站在原地,心想大师你怎么还没把诗集还给我啊。等他恼怒的时候,大师已经走远了。他刚想追过去,栀子则朝着他跑了过来。 这有力气的傻姐姐抓着他,把他举起来抱在自己身上,就开怀地说道: “我们明天要出去啦!” 次日,可能是地质运动导致地下湖冲破岩石的关系,大水一路灌入阿美西亚的附近,有土的地方成了沼地,没土的地方充满了水。阿美西亚关紧大门,大师宣布任务继续。全副武装的不定型们随着大师的领导一同外出,两三作群地在水中漂浮游荡。时而有不定型找到一片没水的空隙,这一大堆团子们就会争前恐后地涌到这空隙里呼吸空气。 远处的地裂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而近处的大水冰凉透骨,宏大的声音叫不定型们快活,冰凉的水洗叫不定型们舒适。栀子兴奋地说道: “地裂严重,周边地形会骤变,明天、后天、大后天肯定也是外出勘察了。” 这是迁移到地底后的不定型们的习惯,就像季鸟的溯回或者狗尿标记区域一样,是动物自然而然的选择。 水还在流,很快填塞岩缝,带着泥沙俱下,击打在更坚硬的岩石上。雨点纷起,洒入半空,淋湿了这群半透明的类胶质生物。他们集体勘察,自然装备齐全,其中有类似电灯的照明器。几个不定型把灯打开,十几个快活的雄性不定型就凑在一起绕着电灯开始跳求偶的舞蹈。 其他的雌性拉着栀子一起去看了。 李明都只觉得这群动物愚蠢,懒得靠近。他自顾自惬意地浮在水中,往其他有灯光的地方游去。 水带着泥翻腾不已。在黏糊糊的黑暗里,水底飞起几根触须缠住了上方的李明都。 他一愣,身子往下一沉,就被拉到了水的深处。 “你为什么要把诗集给大师看呀!”随着触须,传来百合恨恨的声音。 “这……又怎么了?你怎么……想打架啊?” 浑浊的泥沙随水流上涌,浸没他的全身,李明都的火气便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于是他把自己身上的褶皱一同张开,藏在其中的触须像是针刺一样往下扎。百合一点不让,两个水团子殴打在一起,在对峙中被泥水冲去很远。 “给你的人一定吩咐过你别把事情捅出去,是不是?” 李明都听到这话,想起了石楠的教诲,立马心虚了,动作随之一轻。百合并不放手,身上的触须鞭笞了他好几下。李明都吃疼,重又恼怒: “是又怎么样?怎么?你是第四中央的人?” 轰鸣的水声带着他们在黑暗里迁流辗转,一直撞到阿美西亚南侧的一片含铁的岩层边上。远处传来栀子焦急的呼唤声,李明都想要往回走,却被百合死死拉住。 “你要干什么呀?我要发火了!” 这焦躁不安的灵魂感到难堪。 “你知道第四中央,难道你就不知道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是不对付的吗?” 湿漉漉的百合掐着李明都,大声吼道: “是用我们同胞的尸体!这虽是古老过去天生地设的传承手段,无可指责!但在现代软弱的不定型们看来,却是种粗野的邪恶的手段,是密教的手段。他们会把第四中央从周边一个不剩地驱逐出去的!因为你,在这里的计划全完了,全完了!” 水渐渐流尽,阿美西亚周遭的陆地变得湿润。李明都和百合重归于不定型的队伍时,他们看到克里希那大师领着队伍从聚集点的方向回来了。 百合恨恨地哼了一声,心虚的家伙不敢吱声。 第七章 光合作用 只消数天,外出勘察的大任务便已全部完成,克里希那大师额外宣布他带领的队伍已控制住了第四中央占据的废城。回来后,他特意当众表扬了提供线索的李明都,接着,大师在阿美西亚晶体迷宫,召集了当时有闲的众多不定型。 晶体迷宫在不定型们的口中有个更正式的名字,被叫做天球。顾名思义,天球乃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形大空洞。晶体以螺旋式的楼梯、绵长的走道对称地分布在天球之中,纵横交错,构成了阿美西亚天球复杂的透明迷宫。 熙熙攘攘的团子们蠕行在透明的楼梯之上,看向结点处的克里希那大师。 光明普照天球之间,晶体散射出绚烂的五彩。 克里希那大师沐浴着人造的日光,平淡地说道: “今天要说的是一个特殊的话题。” 团子们静静地在听。 “大家也都知道,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中央,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都是比我们更大与更老的中央,我们是第三中央。而除却我们三个中央,上绿色岩层那带,近年也新成立了一个第四中央。” 不定型们都了解所谓中央的意思即是集体意志的体现,一切行动的根本缘由与最高的领导。 他顿了一下,大地的深处又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等到这阵声音过去,大师才说道: “这第四中央成立最晚,但他们的历史却古老,可以追溯到极古老的两种崇拜之一,手段原始而激进。这一派系崇拜的是天上众星,他们认为在我们母星轨道上漂浮着具有伟大力量与伟大知识的无上明星,只要能与无上明星做接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的思路与我们第三中央彻底相悖,断然不要多做接触。若是遇见了,也要警告阿美西亚周边是第三中央的区域,叫他们切勿靠近。” 克里希那大师对第四中央的说法让李明都大吃了一惊。 他只知道第四中央期望抵达无上明星,但没有想到第四中央的想法是认为只要抵达了无上明星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朝四周的不定型张望,没有见到百合的身影。这个潜伏在第三中央的隐匿的第四中央的人让他感到不安。他猜想,这恐怕是第四中央在第三中央的“密探”之一。 大师谈话谈完后,李明都心思沉沉地回到它石隙的小窝里。 结果,他又在泥巴里闻到了熟悉的石楠的气味,他便连忙寻味而去。湿润的岩土上洒着许多干燥用的粉末,这不定型便弓起自己的身体,用四根触须点地来支撑自己的方式,蹑手蹑脚地向前,沿着传来气味的缝隙远离阿美西亚。 当阿美西亚外的灯光缩成一个小点时,石楠已就在他的前方了。 他刚刚靠近,结果借着微光发觉阴影中的石楠浑身扬起毛刺,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 不安的岩缝像是黑暗悬崖的最底。所谓狭路,有进无退。 “我……” 李明都嗫嗫嚅嚅,他想他应该辩解说他并不知道这一结果,但他自知理亏,感到惭愧,并说不出口。 石楠什么也没有说,只冰冷地、强硬地要求道: “还给我……” “什么?” “群星的薄暮,薄暮集……现在,就是现在……还给我!” “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石楠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道: “我反悔了。” 李明都心想这人真是幼稚,若是放到人类社会一定是借个餐巾纸都要求要还的家伙。但他到底感觉是自己对不起第四中央和石楠,就小声地说道: “那东西现在不在我手里……” “在谁的手里?你把它给谁了?现在它不属于你,它重新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了!” 石楠冷酷地说道。但他仍在细心地观察身前人的神色。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意气,李明都认真地说道: “你在这里稍等,我会把那东西给你要回来的。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他转头就往阿美西亚走。 石楠靠在石头的边上,水滴沿着岩壁流到它的脑袋上,他愣愣地望着这与他初遇时判若两人的家伙越走越远。 在第三中央,克里希那大师也是最为奇异的不定型。他好像不用休息,总是在半眠半醒之间,而这阿美西亚的万事,他也总是亲力亲为。多数的事情,他好像都能有所预感,每逢危机降临时,他也总是能提前做出指示。这种敏锐的直觉一般只能算是概率学的巧合,但许多人认为这是克里希那的大师的特别之处。就好像这次大勘察,明明勘察前,周边地质一切平安,但勘察的时候,地质动摇,阿美西亚的周遭出了差错,正是需要大勘察的时候,便和大师的任务意旨不谋而合。 这种现象让不定型们啧啧称奇,在他们简单的思路里认为这是大师神圣的力量。李明都对此将信将疑。 如今李明都刚刚进入天球,突然想起这一传闻,便疑神疑鬼往结点一望。大师却好像已经预料到他要来似的看向了他。 他顿时心生胆怯,但男子汉的意气支撑着他沿着气味在透明的晶体上蠕行。他热血上头,心想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薄暮集要回去,还给那个发怒的家伙,就当是因果两清。 只是临到近了,他抬起触须望着庞硕的克里希那大师,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结果克里希那大师提前开口了: “你是为了薄暮集而来的吗?” 薄暮集是克里希那大师对那本小书的称呼。 李明都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 “是的,大师,那是……那是我的东西。” 不定型的社会不是全公有制的,私有的东西数不胜数。 “阅读薄暮集对你有害无益。” 大师平静地说道。 他说: “一本书能有什么坏处呢?” 大师说: “知识并不是越多越好的。知道越多的人只会越痛苦难耐,这是一条不详的真理,你现在还不知道。” 这寺庙里辩经似的话语不能在这见多了的灵魂掀起任何的波澜,只是他刚要开口反驳,但却想起了人类醉酒般的记忆里最后遇到的那本无限书页的怪书,他顿了顿,换作求问的语气: “我不理解,大师,一本诗集能有什么坏处呢?” “你读完这本诗集了吗?” “还没有。” “好的,那我告诉你这本诗集里包含着六千种植物的气味。” 李明都心想六千种植物的气味又怎么了。 克里希那大师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他想起了刚刚来到南极的自己,他说: “这六千种植物,一个不剩,已经全部灭绝了。所以这本书才会让你感到新奇,因为里面所记录的东西乃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一片死亡而宁静的气味的深渊。反复阅读与记忆这些气味,只会妨害你的认知能力。你的感官会对真正的现实的状态失去知觉,这种病症在我们的族群中已经数度发生过了,叫做失准症。” 人造的光静静地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天球内部的设施的功能,李明都一窍不通,只感到有风从另一侧徐徐吹来,清凉地拂过了他的身体。 “灭绝,为什么会灭绝,是因为太热了吗?” 克里希那大师反问道: “你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上课,我需要先问问你,你对植物了解多少?你知道植物是如何获得维持生命的力量的吗?” 在人类世界,这个简单,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内容。 但在不定型的世界,这份知识对不对,他有所犹豫…… “是……光合作用吗?” “确实与光有关,说说看。” 李明都磕磕绊绊地答道: “就是植物会借助恒星的光能……嗯……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然后释放出氧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嗯……获得能量。” 现在克里希那知道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家伙的深浅了,他平静地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表面,却不知深层。在植物之间存在多种光合作用的模式。在数亿年前的时代,占据地球表面的乃是采取了碳三光合作用的植物。这种植物对于世界的拥有能力甚至超过了我们,他们变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覆盖了母星的每一寸土地,在我们的猜测中,它们应是当时地球独一无二的主宰。但这主宰……并不能天长地久。” 李明都好奇地问道: “那它们是怎么灭绝的呢?” 远处的不定型来来往往,随着几声传递呼喊,有闲的大家们又都聚集起来,在大师的周围倾听古老的故事与知识。 “这就说来话长了。碳元素是我们这种生命的基础。在我们地球的大气中存在一种无机碳循环。以前的课上,我应该说过,母星最多的碳存在于岩石圈中。岩石圈中的碳顺着火山作用会被释放到空气中,使得二氧化碳的含量暴涨,而过去时代母星的霸主就是依靠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获得了生命与力量的。这些霸主们的光合作用便依赖碳而存在,并和风化作用、水循环一起将碳返归于岩石圈中。然而……” 一旁的不定型们模仿了大师们的口吻叫道: “这件事情也不是天长地久的!” 说完后,快活的不定型们嘻嘻地转起了圈,用气味开始唱起了发情的诗歌。它们从未见过地表的花红叶绿,它们的生活无忧无虑。 大师平静地说道: “确实如此。从地质的考察来看,这应该是近三亿年的事情,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开始稳定下行,在数万年前已低过了碳三光合作用所需的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底限。碳三植物的光合作用所需的底限含量,按照第一中央的猜测,应该是万分之二。实际上应该是在更高一点的时候,地表的碳三植物就已逐步逐类逐种地消失,就像其他一切退出历史舞台只留化石的生物一样。薄暮集中的诗歌成型的时代里,地表上还留存数千种碳三植物,如今这区区数千种碳三植物也早已化作了历史的灰烟。” 而对于不定型来说,碳三植物一直要比碳四植物要美味一些,这可能是因为碳三植物没有维管束鞘的缘故。 大师开始讲解多种光合作用的差别。 而李明都却走了神,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他上次登上陆地时所看到的荒芜的地表。 那些光秃秃的岩石,和少许少许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作物让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接着,他又想起那些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这些记忆和他的过去让他分别不出来,但他可以确定他喜欢的与羡慕的都是作为人类的记忆里那明媚亮丽的世界。其他的不定型们还在唱歌,他匆忙地求问道: “那现在的地表已经没有那种绿色的东西了吗?……我一直以为是有的,有的……” 随着问题的提出,歌声暂停了。其他的不定型转过来,一起看向了克里希那大师。 克里希那大师说: “还存在一些使用碳四光合作用与其他形式光合作用的植物。这些形式的光合作用对碳含量的需求度较低。它们在我们母星有限的一部分空间中仍然存在着。与自然搏斗是生命永恒的宿命。” 李明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得到这个答案的他算是舒坦了,他心想他一定要去那些还长植物的地方看看,把那些东西与他记忆里的事物做对比。 “不对……我在学些什么……” 他愣了愣神,又回想起自己的目的: “大师,薄暮集,但是……薄暮集,请还给我。我……我不是用来看的,我是用来……” 李明都正要编个借口,克里希那大师已经猜到了: “你是要还给第四中央,是吗?” 李明都愣了愣,巨大的不定型抖动了自己的身体,便把那块小小的书掉了出来。 “去吧,要有始有终。” 周围的不定型嫌弃无聊,已经四散了去。克里希那和前来汇报进度的不定型聊了起来。远处的世界又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叫人心烦。 李明都捡起那本小书,粗略扫过,发现内容应该没有变化。他鬼头鬼脑地开始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他还在看有没有人跟着他。若是有人跟在他身后,然后等到他与石楠会面时,因为两个组织的矛盾而现身赶走石楠,同时再叫他被误会,那他真是要烦死了! 好在并没有,他想多了。 他一路往有淡淡的熟悉的气味的地方跑,在很远的地方,他就看到石楠的轮廓还在黑暗里靠着岩石静静地呆着。 他跑到极靠近石楠,但又隔了一段两人宽距离的位置。他把那本书往石楠的方向丢了过去。 石楠呆住了。 他任由自己被砸中,好一会儿才匆忙地用触须把书阅读了一遍,然后藏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李明都大声说: “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可以走啦!” 石楠却慌乱起来,傻愣愣地说: “哦,哦,那我要走了……走了……” 这浑身冒刺的不定型的心被刺扎得疼痛难忍。他一边说,一边脑袋里还在回想第一次带着这个年轻的不定型去看无上明星的场景,那时眼前的人像极了最初见到无上明星的自己,为未知事物的发现洋溢着喜悦与好奇,所以他决定要送他一件古老的好的礼物……可等到他再回来时,眼前的这家伙与自己记忆里的风信好像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石楠不理解这件事情。 他想这肯定是他没能及时回来的过错。若是当初他早点回来,按照约定把他接到第四中央就好了。 李明都不明所以,已经往回走了。走到一半,他往身后看,石楠也已经往远处去了。走的时候,石楠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步子静静地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深处。 再过几天,阿美西亚出了一件大事,是第三中央委员会齐聚阿美西亚,一同宣布第三中央即日要开始一项转移作业。 和地表观测站的白兰说的一致,阿美西亚要移到接近赤道的某个位置。 第八章 超大陆旋回 走吧,走吧,朋友们呀!千万不要说我们没有家乡。你看,世界整个袒露在我们的面前,到处都是我们可以安身的地方。 宣布迁徙后的一整天,小窝里的李明都一直能听到那有气味的粗犷的歌声回荡在湿乎乎的岩石边缘。 爱唱歌的不定型们哄闹非常,终夜不休。 喜静的李明都把脑袋埋进土里,还想继续再睡一会儿,但就在那时,熟悉的味道填塞了他的感官,强有力的触须环住了他的腰部。 他迷迷糊糊想要挣扎,栀子一使力把他背起,然后一溜烟地在路上狂奔了。 半透明团子的全身在空中扩张开来,呼呼的风从前方吹来,刮过他的身体,接着往后去。他惊骇地喊叫道: “我能走,我能走!你别背着我了!” “呀……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栀子收回触须,李明都顺势跌倒在地上,他蠕动了几下,走到栀子的身旁,没好气地回应道: “那被你疯似的一拉也醒了。” 只是停下来后,风仍徐徐地从前方吹来,卷起了岩土缝隙里的砂砾。周边的不定型们迎着风向前,结果不一会儿,风向变幻,身后涌来的气把他们推也似的向前搡了。 地底的风向让这迷迷糊糊记忆混乱的人不解。 他问栀子,栀子无忧无虑地答道: “大师们说这是阿美西亚启动时会产生的大风。” “哦……我明白了,不,等一下……”向前挪动的李明都脑袋一皱,意识到话语中不对的地方,“阿美西亚的启动……是什么意思?阿美西亚难道是会动的吗?” 栀子并不知道答案。她懵懵懂懂地说道他们会与阿美西亚一起前往母星的赤道。稍早一点的时候,大师们要求所有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全部往天球集中。 “那……”李明都想起此前被送往聚集点留守的不定型们,他连忙问道,“其他的同伴呢?” 栀子答不上来,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大师也没解释。后来李明都才知道其他人的任务就是“留守”。 阿美西亚出生的极地并未被彻底放弃,其余一切设施会作为对天、对地、对大气、对宇宙、对一切的观测站继续存在。如今的第三中央的人手也足以支撑一个较大规模的第二基地了。 等到他们穿过三道金属大沟,进入阿美西亚中央天球内侧,蠕行在透明悬空的晶体道路上时,他们身边一个更年长的不定型听到李明都絮絮叨叨的问题,插嘴道: “没准以后还会回来的。” 沿着透明晶体的楼梯,按序涌入的不定型们像是从四面八方奔来的胶质的河流,流水在人造的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但第三中央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的数量哪里止于千或万。不定型们还在向内集中,天球里的风吹来吹去,惬意的李明都缩成一小团,靠在栀子柔软的身体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姐姐的身体最是温暖,像是妈妈无私的怀抱。 可能过了半天,也可能是过了一天,李明都又一次被栀子叫醒。那时,天球的内侧已挂满了数不清的不定型。拥挤的半透明的胶质像是澡水边缘翻起的泡沫。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升起了点既视感,也可以说比喻的灵感。可具体的喻体是什么,他还在努力地思索。 基底的晶体是透明的,在被不定型覆盖时便不能见。露在李明都视野里的实际只有靠在晶体上方或从下方粘到晶体上的不定型们的身姿。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一切半透明的生物便因此好像虚悬在空中般,直似一条条、一截截从一端连到另一端的绳索。 而这些天球之间的绳索沿着早已设好的晶体楼梯呈现出或者直来直往、或者螺旋式地盘卷、或者抛物线状的轨迹,一时间竟如树木无限的分枝,呈放射状向着四面八方极尽所能地延展,直至于建筑的最边缘。 但与树木不同,这些绳索不是互不相交的,它是纵横交错的,它会互相叠加,会连续穿插,它是互相拥抱与互相缠绕的。 因此,它有节点。 而大师们就坐落在节点的地方,静静等待,偶尔下令。 李明都苦思冥想自己既视感的来源,始终不得甚解。这时,栀子的触须缠在他的触须上,带来一种温腻的触感,他才发现拥在一起的不定型们已经牵起彼此的触须,犹如上课时分传输信息的列阵。与此同时,徘徊在天球内部的呼呼风声已经听不见了,好似标志着气体调控的完成。天球内部随之无限空宁寂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格外轻盈,几乎要浮起,只能靠着皮肤表面的粘性用力地贴在透明晶体之上。 “发生了什么呀?” 李明都紧张不安地问。 栀子很难解释这件事,只说跟着大家一起做就好啦。 一开始,信息没有传递,世界蔚为黑白,李明都并没有像上课时那样得到多少图像情报。只是稍等片刻,远方传来了没有气味的纯粹声音的响动,再眨眼,世界忽然变暗了。 不定型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李明都却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更加轻盈了。他凭着模糊视觉的错谬,发现天球好像正在缓缓自旋。所有的不定型也正在天球之间随之旋转。但他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晕眩感,只觉得自己正漂浮在一片否决了重力的水中,犹如失去了一切的束缚。 这种感觉让不定型们感到惬意。他们还留存着数亿年前在海洋的底盘游荡的记忆。被水托起的游曳与干燥大气艰难的行走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在那一声令响后,周围的土地也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动。 “阿美西亚正在启动。” 这时,克里希那大师说道: “我们即将从地底脱出。” 轰然的巨响一直传到极地的尽头,大地从中向外发出如冰龟裂般的纹理,接着是滚滚的黑烟,一股劲儿地冒向灿烂朝阳天空的彼端。强烈的硫磺的气味,淹没了阿美西亚。上升中的天球灰暗到了极点。 但只一会儿,黑暗天球被几束光线照破。热量的洪流滚滚地打在阿美西亚金属外壳的表面。 沙烟随着飓风飞卷,比他人类记忆里要大得多太阳挂在穹顶之上。 天球好似变得一片透明,外界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倒映在天球的内侧。李明都刚刚惊诧,又转念发觉到这种透明并非是真正的透明。阿美西亚表壳的金属并未退去。 他所看到的乃是其他的不定型传递来的图像。 真正的天球内侧理应仍是一片黑暗。只是那些阿美西亚外侧的图像,与他真正的视觉感知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他所以为的透光透明、可以看到外界的阿美西亚天球。 那么,一个新的疑问诞生了。 是谁在看外面呢? 不定型,又或者是被不定型所控制的某些工具吗? 他并不清楚地了解这点,但他终于知道他所要做的比喻的灵感来源于哪里了。这树状般展开的不定型的绳索们所像的乃是人类记忆里在教科书里见到的神经突触的图片。 “呀……” 阿美西亚天球静静地伫立在大地的上方。极昼的阳光倾泻在它的表面,反射出金属的明亮。 “一切顺利,阿美西亚的第二次运行依旧没有任何问题。” 位处神经网络节点的头脑们交头接耳。 “轨道的计算现况如何?” 克里希那大师问道。 “第一组到第十二组全部认为现在情况满足所有条件约束,外援的第二中央已经完成额外确认。先遣队在超大洋俯冲带的位置正等着我们。” 黑天大师回应道。 克里希那大师说: “那就可以出发了。” 观测塔中的不定型操控大型机械帮助巨大金属建筑阿美西亚略微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李明都向着前方眺望,越过风烟和岩石,他见到了一片无垠的荒漠。 不定型的视觉只能判别黑白和灰度。但荒漠是特别的生态,它不是地底岩石的堆积,它是运动的,并且是永恒运动的。光靠动态视力即可察觉到黄澄澄的沙粒在强烈的阳光中迁流滚动,明亮如星。 极昼的沙海有的是一种残忍的明亮,这种明亮干净得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幻想的生机勃勃的余地,只有沙子随着风在挪动,只有像是浪潮般连绵起伏的沙丘。这边的沙丘涌起,那边的沙丘落下。 地平线的尽头,闪烁着灿烂的光。而阿美西亚就在地面上缓缓地向前进。巨大金属建筑的阴影笼罩了底下的沙丘。 只稍远处,还有一些金属的建筑,不定型们说那是不定型们小的村落。 李明都迄今都不知道阿美西亚的外形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将之想象为与天球一样的圆形。 “到赤道要走多久呀!” 李明都问。 栀子一边使劲摩擦着她可爱的弟弟,一边说道: “应该是一周,大师上课时讲过,但是中途可能会有其他不定型要加入第三中央,我们要减速,叫他们能上来,时间便会延长了。” “我怎么没听到?” “那时候,你正扬言要退出第三中央,拒绝劳动。” 那李明都就知道了,这是发生在他朦朦胧胧的时间里的记忆。那段时间还有更早前的记忆他都记不清楚了。 滚滚的积热没有影响到天球的内部,天球的气温仍是适宜的。稍等一会儿,便是不定型进食的时间。李明都正在想他们要怎么吃饭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所粘附的晶体的内侧冲入了有机物的浊流。 晶体裂开一条缝,不定型便能从变成食槽的晶桥中汲取营养。 按照大师们的说法,这是个备用的方案。主要的方案还没有完成。等到完成后,整个天球的内部会充满富营养的液体,这些液体可以直接为不定型吸食并获得能量。 吃的问题解决,温暖的问题解决了,睡的问题没存在过,李明都颇感到无所事事起来,他望着连绵反复的沙丘,颇生无聊。大师们会授课,他便问道: “我们会途径一些沙漠以外的地方吗?” 栀子答不上来。 在栀子那侧的不定型插嘴道: “会的,有长盐的地方,也有长植物的地方,还有都是水的地方。” “都是水的地方,是海洋吗?” 海洋即是比大地等同或更多的水的聚合的意思。 “不是海洋,地图上画着是小的水的地方。”这个不定型发着莲花般淡淡的接近于无的清香,她被李明都称为莲,莲说,“海洋是很大的。” “地图……?地图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呀。” 顺着一阵思维的震颤,地图的图像便从莲那边传到了李明都那边。这小小的团子摇了摇头,集中自己的思绪,抛开那些无用的对于外界的观测。 于是世界在他的眼前更为灰黑,而一副模模糊糊的地图则明亮起来。这是一个立体的假想的星球的地图。他看到这颗星球上只有一块复杂而庞大的大陆,除了这块大陆外地一切都是海洋。 李明都一愣,喃喃念道: “……盘古大陆。” 大陆会移动,因此,终有一日会合在一起,也终会分开。 在李明都所知道的地球历史上,大陆便几度分分合合,而那些合在一起的过于庞大的大陆便被称为超大陆。 盘古大陆便是李明都作为人类的记忆里,那个地球社会对于历史和未来可能出现的超级大陆的名称之一,意味着所有的陆地都是一个整体,其余的部分则全然是辽阔的海洋,一个同样唯一的海洋。 在这盘古大陆上,星星点点地标志着许多的水迹,那便是内陆的湖水。 “这是谁做的地图呀?” 李明都问。 “没有个体能完成这个作业。” 莲答道: “是第一中央完成的。第一中央最早团结了我们不定型,就是他们分批分段、主动前往大陆各处,沿着山川或者河流,记忆地理的相貌,再集中起来进行地图的绘制。大概在一千年前,第一中央完成了世界地图的初版,后来陆续修订了多次,也是它们在负责地图的维护。”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广袤的沙海伏在阿美西亚的底下,阿美西亚的影子则被日光拉得很长。在影子的旁边,是阿美西亚碾过的长痕。在这长痕的周边,沙子会异常地飘起,直等到风来沙动,印子消失在沙海中,沙子才会重新平静地落下。 大概是一天后,阿美西亚脱出了极昼的南极,太阳落到了地平线的另一头,天地迅速昏暗下来,夜晚重新回到了地面。满天的繁星碰着了云朵,广阔的银河垂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远处闪烁着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所留下的观测塔的灯光,灯光一直射到大漠茫茫的深处。人间,正寂寂。 第九章 开花 平沙万里如雪,皓月如弯钩。黑沉沉的大漠上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阿美西亚在月光下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已靠近了远处发红的群山。 那时的天空朦胧地透出一点亮光,再一会儿,遥远的天畔便燃起了一团红光。 昼夜的变化让年轻的不定型们感到惊奇。当他们向后望去时,原本他们生存了很久的极圈早已消失在漫漫大漠烟云的背后,再没有丝毫的痕迹。而若是向前看,仿佛无穷无尽的沙海似乎即将延伸到尽头。 火红的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时,地上重起许多烟尘,眼尖的李明都看到在那些发亮发昏的沙子背后露出了些雪白色的东西。稍近些,他就看清楚雪白的东西乃是盐渍。大片大片天然的盐堆在太阳下闪烁着白色的光,在大地上不规则地起皱,直延展到几十上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据目测,这一天然的盐滩可能有数千平方公里的大小,表面干净得像是镜子能够倒映出天上悠悠的行云。 盐滩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朝阳被云朵拥在中间,群山是一片迷幻的粉红色。 黑天大师适时地为众多不定型讲解道这一片地方被南大陆造山带影响深远。 所谓的南大陆即是盘古大陆的南方。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在此处地壳的表面已经进行数千万年了。曾经的一片汪洋,到了数十万或上百万年前,被隆起的群山围住了近海,形成了几个盐湖。第一中央曾在地底数百米的位置找到他们被封在盐里的古老先祖的化石。那些先祖的肚子里还晃悠着来自百万年前的咸水。 而数十万年前的盐水湖到了如今已全部干涸,不定型们看到的便只剩下这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 盐滩的表面非常干燥,阿美西亚机械可以直接从盐滩上穿过,不必绕路。 黑天大师还说: “这里应该有不少动物生存。现在的时间好像也合适,如果幸运的话,可以见到一些美丽的景象。” 阿美西亚继续向前进,在广阔的盐滩上倒映出了自己冰冷的金属外壳的影子。 借着被同伴所传递的周天视野,不定型们看得更仔细了。黑天大师的话不假,李明都就靠自己发现在盐面的底下,好像有一些类似于蟾蜍的动物正在蠕动与产卵。雪白的盐堆中,还有一种带有红色与黑色斑点的的蜥蜴正在谨慎地穿行。 一种或者两种动物的存在,揭示的是冰山的一角,因为每种动物都需要吃东西,他们吃的东西,或者吃他们的东西,也定会生存在这个环境里。换而言之,从这里开始的沙漠与盐滩之中一定藏着一个隐匿的生态世界。 阿美西亚机械的速度不算慢,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已横穿上百公里长的盐滩,进入了一片起伏的丘陵。 几座由石头搭成的了望塔就立在这里,上面的不定型见到阿美西亚连忙发出了信号。 阿美西亚随之减速到近乎停止,缓缓迫近了了望塔的边缘。与阿美西亚机器相比,不定型了望塔像是一个滚圆的巨石边上的针。 不存在地表生态的地底都有不定型的活跃,存在地表生态的地方,不定型自然更多,也会形成原始的“村落”或“部族”。 第三中央所制造的阿美西亚所散发的味道,是不定型可以识别的。对于这些遗落在世界各地的不定型村落来说,阿美西亚自是一种可怕的巨物,但若是同类制造的,制造者就是神仙般的存在了。这一巨物若是只存在于构想里,那便还不够有吸引力。但第三中央已经造出了雏形,路上自然会有村落里不定型有意询问,心诚来投。 第三中央的原则是来者不拒。 名为都松钦巴的大师落座在天球的边缘,它带着几十个不定型径直往空中一跃,便脱离晶桥,摔到了金属外层之中。他们沿着金属大通廊走到阿美西亚的开口,然后你拉着我,我拉着他,形成一条人肉的绳子甩出球外,落到了望塔上。地上的不定型就这样能与天球中的不定型能够交流起关于第三中央的存在,还有它与第一中央、第二中央的不同。 都松钦巴耐心地对那些没有参与不定型主要交流的落后村民们解释道,第三中央是致力于在现在及未来全部可能遇到的环境中保存最多数的不定型而成立的中央意志。但具体的方法还在寻觅之中,阿美西亚只是他们的方法之一。 地上的不定型昏昏欲睡。 随后,都松钦巴大师郑重地承诺道: “还有,第三中央管住管饱。” 半透明的团子们立马精神起来。 说来有趣,不定型们加入阿美西亚多种多样,但大多与第三中央的目的没有关系。 李明都知道栀子还有栀子身旁的莲都不甚在意第三中央的主旨。毕竟环境的恶化是非常之慢的。碳三植物从全盛到灭绝耗费了数亿年的时光。现有的环境尽管在大师们口中说是比过去的过去要艰苦得多,但不定型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何况不出意外,也足以维持个千年、万年的时光了。那时候,他们早就消失了。 栀子还对莲说她原本是不想加入第三中央的,是因为她的弟弟风信被说动了,她就跟过来看看。 莲的理由更简单,就那两个字,管饱。 栀子口中被说动的李明都对那些混混沌沌的过去的记忆没有多少认识,现在他更关心黑天大师说了一半没讲完的美丽景象是什么样的。 可久等未果,他已犯困,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栀子抱在怀里不松开。再一会儿,不知哪里传来声响说要出发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呼啸,然后天球稍微颤了颤,阿美西亚重新加速。 前方便是荒芜的群山,山脉上没有冰川,也没有积雪。阿美西亚一路碾过群山,偶尔停留在不定型的村落周旁,接人上车。天球广阔,但依旧有限,新来的不定型暂时栖息在金属外层。 李明都被栀子抱得不舒服,他挣扎了几下,栀子松开触手,开始蹭起他的体表,他也不管,径直远望。 山腰上的云正在越变越多,太阳已经隐没在灰暗的云层里。年轻的不定型们猜不到这天象的昭示,但李明都靠着人类的记忆心有预感地说道: “要下雨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要下雨。 闷热之至的世界,隐约传来几声雷鸣,不知何时吹来了大风,眨眼的功夫后便是一阵又猛又急的雨。划破天空的电光和着万物一片灰白,转而响雷惊诧、风从雷急、促雨转大。轰轰烈烈的雨水从大洋的上方被运来,自由自在地倾泻到大地之上,浸透了他们刚刚经过的盐滩。 干渴的大地酣畅地痛饮这天上到来的水。盐堆的表面顿时随雨消融,化为滚滚的浊流,卷起了其中小小的动物一路向前。 而那几座石头堆成的了望塔,则全被雨水洗净与擦亮。了望塔的底下,广袤无垠的沙漠呀,不知何时,冒出了几许翠绿的嫩芽。绿色的根茎在水中轻微地摇摆,感受上天的润泽,而绿叶上已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黑天大师得意地说: “果然如我所料。” 不定型们对此不解,克里希那大师从容地回答道: “这些土还不算彻底的沙漠,里面存在有两百多种植物的种子与球茎。这些种子和球茎没有彻底死亡,只是处于潜伏与休眠的状态。它们一直在积蓄力量,只等一个雨季,一个降水充沛的时机,它们便会在数天之内开花,散播花粉,完成繁殖的工作。这个过程往往还伴随着昆虫和小种类蜥蜴的繁殖。第一中央的记载认为有许多种植物只能在这里才能找到。而刚好……南大陆古湖盐层这带有泛大洋的反常暖流现象,可以满足开始的条件。” “能留下来看看吗?就看看开花的景象。” 有不定型请求道。 大师们齐齐摇了摇头。委员会的意志是不能。轨道、速度与地球的自转都是算好的定值,这涉及到阿美西亚的启动与运行。其中的空闲小的很,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进。 瓢泼的大雨里,阿美西亚天球中的不定型们只能便在山上,遥看沙漠上的点点绿意。 猛然的大雨打湿了阿美西亚前方的道路,干土变作了烂泥。但阿美西亚丝毫不受影响,这个巨大的圆球自顾自迎着风雨继续向前滚动,好似幽浮在空中一样。 而以阿美西亚的脚力,等到第二天的一早,他们已越过群山,脱离了强降雨带,来到了下着小雨的新天地。至于降雨与未完成的沙漠开花已落到群山与地平线的另一头,好似只是昨天做的一个梦。 弱降雨带在群山的背后,接近赤道,已避免了太阳的直射,这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绿洲般的区域。 一些类似于藜科与苋科的碳四植物就是绿洲最主要的色彩。生物的渐长也代表着不定型的存在。不定型与人类类似,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文明部落,也是最顶端的猎食者。 阿美西亚在这里的停留便主要是为了吸收一些尚且居无定所的不定型们。只是在这片区域,第二中央的势力极大,阿美西亚也没能招到多少的人。 莲说得没有错,这段旅途在阿美西亚面前并不漫长,更多的时间耗费在人员的招收之中。 不过李明都又想: “也许这种展示与征收才是委员会们更重要的目的。” 他躺在栀子的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栀子把他抱得越来越紧了,褶皱与褶皱轻轻地张合与摩擦,像是一种无声的挑拨。一度有时,他几乎以为栀子发了疯,而自己即将被捕食和消化,但临到头了,却止于融化般的相触。 整个天球的内部,许多的不定型的身上都发着一种远比原本味道更为清新甜美的香气,这种香气让这忘却了大半自我的不定型或者人懵懵懂懂,浑身似火,唯一的理智只模模糊糊地沿着彼此脉脉的流动听到远方克里希那大师低沉的自语: “天球的温度和湿度设置错了,不该是这样的。设置成这样的话,不定型们的季节就到了。” 那时,阿美西亚外,温柔的夜色正抚摸着大地,地上的动物彼此追逐、嬉戏、扑倒、打闹,相与为一。尘土在阿美西亚的边缘飞出许久,而花朵受了天上雨点露水的滋润,显得更为炫目和皎洁。空旷的野外,斑花的小鼠从机械的碾痕中冒出脑袋,好奇地张望远方。草叶的边缘,雨水已汇聚成小流缓缓地流淌。 头顶是绚烂的星河缓慢地在阿美西亚的边上移动,再过数个小时,太阳又从淡蓝的天际边缘升起了。 这里的大地一片生机勃勃,是这颗星星上最后的绿洲。 克里希那大师好像从未睡着过。他凝望着接近赤道的草原,自言自语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苍凉得多,现在却变得极好极好了。” 黑天大师接话道: “第二中央还算有这个实力,不是吗?他们一直认为,他们可以改变我们星球的环境,使得数千年前,甚至数万年前,数十万年前他们记忆里的景象复现于世。” 克里希那平淡地说道: “但也许,这只是自然一时的青睐呢?” 黑天大师没法回答这句话。 克里希那就继续说: “第二中央的第一代委员会,把他们那属于数千年前的记忆往后传承得太多,过多的对于过去的追求,会让孩子们发疯。” 阿美西亚没有停留,继续沿着他既定的轨道偏向了东南的位置。 太阳在他们的前方指引方向,不一会儿,它停留在了原始群山的边缘,正式地落在地面上。天球的内部一阵摇晃,那种漂浮在水中的感觉迅速消失,重力好像重新支配了其中的每一个生灵。 接着,过于庞大的重量立刻压垮了岩土的地面。看似坚实的大地像是泥沼般拥抱了这来自极地的明星。 群山的深处,有一座细长的高塔。塔里的不定型遥遥地望向阿美西亚,知道是第三中央到来了。 第十章 寻矿 阿美西亚大得出奇,它落在地上,就好似地上长出了一座钢铁的高山。 山中塔里的观望者见到阿美西亚落定后,立即从远望室里往外走。 当时,远望室里还有其他不定型。其中一个不定型半透明的体内晃荡着苯甲酸与石灰的混合物,它一边咀嚼这些物质,一边问: “怎么了?月桂。” 观望者答道: “荆豆,第三中央来到了中大陆赤道线上,他们和我们并不对付。我需要立刻汇报给委员会。” “第三中央的计划不是需要一个比赤道附近更好的冷酷的环境条件吗?他们甚至不惜举全员去了南极。” “你现在去望一眼外面的东西,那一定就是传闻中的阿美西亚天球……赤道附近早在几十年前就已长期风调雨顺了,他们一定是在天球初步完成后,想到要换个更好的地方。” 荆豆便向上,靠在望远镜上望向远方,见到了那存在于传闻中的巨物,大吃一惊,连体内的石灰混合物也顾不得咀嚼了: “可是他们没有通知我们第四中央啊!” “他们和我们有仇,也没有联系渠道,那就肯定是告知了第二中央,第二中央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居然没有转达给我们……这样看来,之前在这方向做活动的,一定也是第三中央的人了……” 说到一半,被叫做月桂的观察者已匆匆走进了高塔的深处。 荆豆留在了原处,继续他未完的“哺育珍珠”的作业,他并不很关心这些事情,只是心想委员会好像一直很垂涎于第三中央的动力源,那往后的日子就要热闹了。想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镜筒所指示的方向。 穿过沿海的群山,发红的太阳正照耀着早晨湿润的原野,而阿美西亚便停留在了这片原野的中央。 这一带的土质被第二中央指认为接近淤泥的软黏性土,按照不定型的地区命名法便是中大陆软黏性淤泥层。这一土层天然含水量极高,可塑性极强,对于能挖洞的不定型们来说是个不错的可以生活的地方,但对于不定型常常进行的地下大型工程来说则是不适合的随时会倾塌毁灭的地点。 只是阿美西亚乃是一个特例。它已经自成体系,不惧怕地质条件的复杂。它甚至内含某种动力源,李明都分明看到这东西尽管像是在滚动,但恐怕更接近于在地面上的漂浮,不是漂浮就没法解释最后这突然的一摔,好像所有的重力都回来了一样。 李明都就是被这突然的一摔震醒的。醒来的时候,栀子仍然紧紧靠在他的身边。至于此前都发生了什么,他已迷迷糊糊记不清楚,只感觉自己的体内的水份接近蒸发,身体干渴得可怕,上下都黏糊糊的,好似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 他往周边望去,不定型这一种群中,那些较小的雄性们都已醒来,而雌性们都在卧榻长眠。 大师们对这一情况似乎早有预料,透明的晶桥内部注满了远比往常多得多的食物,食物做了稀释,原本李明都将之想象为泔水,现在就更像了。 泔水始终是满的,喝多少就会再流出多少。 李明都硬是喝了将近两倍自身体积的水,但浑身仍然黏糊糊的不太舒服。除此以外,栀子与莲原本的皮肤也莫名变硬了许多。硬质的皮肤,叫这个依旧软乎乎的团子起身都有困难,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拉长,像条蛇一样钻出来。 天球的内部重新吹起了风,凉凉的风让他晕眩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一点后,他大概靠着人类的知识意识到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的脑海空白得什么没法设想了。 或者说,他在想他是什么。 好一会儿,雌性的不定型们才陆陆续续从梦中转醒。栀子身上的褶皱微微张合,他一扭身子,又亲昵地蹭了蹭身边李明都,接着才把脑袋投向晶桥的水中。 风声在天球的内部回荡。苋草的清香混着湿润的雨雾飘进了阿美西亚的内侧,委员会的大师们适时地向周边的不定型群体提醒道: “孩子们,现在,你们醒了,是该做一些正事了!我们的先遣队伍还在外边等着你们,和他们说说我们现在的情况。之后,我们还要按照图纸,仔细地在阿美西亚做临时建筑。这都是我们将来的家园。” 话音刚落,喝水中的莲抬起了头,唱起了自己编的小歌: “看啊,茫茫的苍天下,这片陌生的原野,建设我们的新家园。” 于是爱唱歌的透明团子们就跟着她一起哄闹地唱了起来,歌声交织成一片,悠悠得像是春天一颗开花的树木。 洪亮的歌声打断了李明都的思绪,熙熙攘攘的人流开始向外涌出。他被裹挟在人流里,原本刚刚酝酿的一点哲思瞬间无影无踪,几乎不能再做任何的设想。他就像一切从众的浑浑噩噩的人一样随着人流向外了。 而那时,太阳已跨过了青冥的顶上,深紫红色的晚霞已染红了天角。阿美西亚陷入地内,周边柔软的土质里流着汩汩的水。沿着一片烂泥,走在最前方的不定型们已来到了这片陌生土地的上方,带着冷意的晚风吹在他们的身上,碧绿的河水从群山发源漠然地朝着大海的方向流去。 第三中央的迁徙计划是早已设计好的。 在很久前,就已有数位大师领着相当多的不定型在赤道附近与第二中央交流与考察,后来还增派了几次人手。第二中央是从第一中央中分裂出来的,还保留着研究观察的纲领,对周边地质的记载不遗巨细。 这个先遣队已经规划好了阿美西亚周边的建设,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提供原材料的矿场。 李明都来到地表的时候,先遣队的摩诃大师就在说: “这片地区非常丰饶,在三亿多年前的上古时代,大量动植物的残骸因为一次灾难翻入了地底,如今都形成了极好的有机矿,你们按照我们留味的位置寻找,那里也有弟兄会接应,找到后,你们就一边留气味,一边挖小路,直接从地下挖回阿美西亚。” 不定型们称是,一队一队地散开了。 在这颗星球上,不定型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身材不大,但光靠肉身,寻常动植物皆非他们的敌手。 李明都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不向前,自然没有年长的不定型会直接给他下令,但他大概地知道跟着人流走就是了。这个道理在他作为人类记忆里根深蒂固,好像从很久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极大地激发了不定型的诗意。它们的诗意就表现在信息素胡乱地发散。大量不成内容的气味飘在厚皮草与白花苋之间,惊扰了采蜜的昆虫,叫随着他们步行和发掘泥土的李明都感到头疼。他不由得想起薄暮集的内容,也不知道薄暮集的编者是怎么有耐心留下这些不成文的气味语言片段的。 有到处发气味的不定型,也有简单地在聊天的不定型: “你们说阿美西亚究竟要建设到多大呀?大师们有没有讲过这个问题。” 李明都听到自己身前一个肥大的家伙对着更前方一个瘦长的不定型茫然地问道: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嘿,我是在第三中央出生的,在我小的时候,天球没有现在这么大,一眼都看不到另一边的出口,是后来慢慢扩大的。我原本以为终有一天阿美西亚的建设会停止,可直到我现在,阿美西亚还是在不停地造。我就在想,委员会们究竟要把阿美西亚造得多大呀?” 胖球说: “既然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那阿美西亚总归是越大越好的罢?” “呵,我就不爱听你这话。”杠精说道,“假设我们把阿美西亚建设成比我们的母星,比我们的太阳更大的东西会好吗?阿美西亚岂不是要向内塌成一团了!” 不定型们快活地争辩起来,而他们要找的一处泛有机矿,要跨过河水。不定型们一个个鼓起身子,把褶皱尽可能地展开,像个水球一样慢悠悠地飘到了水的另一侧。临岸后,在接近山的位置,李明都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气味。 这种气味除了全身都能感味的不定型,恐怕没有其他动物能闻到。 他们继续向前走,前方的草丛一阵翕动,地底钻出的东西身上挂着草根而站起。凝固的泥土向外裂成了好几块。 李明都所在的队伍听到了呼喊: “我听到阿美西亚的声音,就知道你们快要来啦!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久,快点开采道路回通阿美西亚吧!” 吊在队伍最后面的李明都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他一边靠近,一边眯起触须仔细地看。 他看到前方站着的是百合。 这人原来没有叛逃。 百合也看到了他。 但他的表情与姿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认真地对大伙地说道: “时间很紧张,任务很重要。” 不定型们开始刨土,很快就出来一个小坑。 等靠近后,李明都有些紧张地问道: “你……你是属于哪里的?”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我一直隶属于第三中央。” 其他的不定型们往下挖不久,听到了地面上的声音。它们齐齐探出个头偷偷观察,心想这两人是要在一旁偷懒侃大山还不干活……这可绝对不行,于是连忙拉着两人一同向下刨土了。 第十一章 源流 他因此忧心忡忡。 但接下来很长的时间,李明都再没见过百合。等到与栀子朝夕相处渐久,他便把百合抛到脑后,而意识到立在他面前真正严肃的现状乃是—— 他该怎么面对栀子。 尽管栀子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能把他拎起来一阵小跑,尽管在不定型这一种族中,父母与亲族的概念都淡薄到极点,但随着每一天的过去,他都能看到栀子的身躯逐渐庞大,她的外皮也在缓慢地硬化,仿佛变成了某种为了保护自身的盔甲,同时,栀子包裹其他物质的能力与变化自己身躯的能力都在变弱。 一个月后,栀子变得无比迟钝与缓慢。李明都惶恐地跑到天球的内部,向克里希那大师求教为什么栀子的体内出现了三个庞大的核时,克里希那大师淡淡地反问: “你没见过你的父母或其他任何一点有类似现象的人吗?” 李明都发愣,忧虑和恐惧充斥了他的内心: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 大师叹了口气,说: “这是生息了。你的姊妹进入了生息期。” 谈话的时候,人间正值黄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不定型们的呼喊和一种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消化东西的声音。这笨拙的不定型顿时一震。那些让他无比厌恨的属于人类的思想在短时间内全部、重新、疯狂地涌了上来。在人的思想里,存在着家族、父母、亲子、妻子、孩子、爱情、亲情、哺育、养育这些在不定型的社会里几乎不存在或者就算存在也很少会听见的概念。 这些概念让现在的他战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就是说栀子会生出小宝宝吗?” “是的。” 他又急切地猜道: “是不是因为之前阿美西亚天球在移动的时候?那时,我感到了眩晕,但在昏迷前,我闻到了很多很多的香味……香味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香味……” 克里希那大师从未见过会因此惶恐的不定型,也很少会听过小宝宝这类生造的不定型语中不存在的词语。他以他一贯的学术性口吻回答道: “你闻到的香味,在第一中央那里有个专名,叫做产生素,是我族和其他许多动物在成熟后会分泌的信息素之一,是一种正常生理现象。它的分泌意味着像栀子这样的牝者已经做好了生息的准备,她们的体内已经出现了原始的胚底。这种胚底存在的时候就会分泌产生素。有一部分会散发出去,有一部分则会被身体重新消化掉。” 顿了一下,大师继续解释道:: “这算是一次有误差的尝试。在阿美西亚启动前,我们按照研究结果,将天球内部的环境、不论是温度、湿度、气压都设定为对于不定型来说最为适宜的环境,但忘记了这最适宜的环境会诱发我族的‘分裂趋向’。正常来说,分裂趋向不会那么密集地形成,而是在一个长周期中分批次地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是在迁徙快结束时才有?” “这简单呀……”克里希那大师心想这孩子的脑子不灵光了,“因为一开始,我们的身体还在适应环境忽然的好转,当然没法立刻做出反应。胚底的酝酿需要时间的推移。” 慌不择路的人哆嗦了一下,他继续问道: “分裂趋向是什么意思?栀子会裂成两半吗?我以为应是像……是像地上的动物一样。” 大师失笑了: “没那么恐怖,孩子,这就是普通动物的生息冲动的意思。在很古老的过去,大概是第一中央还没诞生的时候,先祖不定型们认为我们的生息是直接从自己的身体中裂解出一个与自己完全一致的‘自我’,所以他们称之为分裂趋向,而把其他动物的称之为生息冲动。现在我们只是沿用这一词汇罢了。” “那后来呢?” 他呆呆地问话,好似回到了过去疑惑自己是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孩子的时候: “后来自然证明他们是错误的……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一回事儿,这不是很显然的吗?”克里希那大师笑道,“尽管过去确实有一段时间,单靠牝者自身就可以分裂后代。但假如只是分裂的话,那么所有的我们岂不都该是一样的?并且数万年后的我们理应和数万年前的先祖依旧相似……然而你和你的姐姐是两样,我和你也是两样的,既不会得到相似的记忆,也不会拥有一模一样的外形,全部的一切也都是从头开始。任何复杂到像我们这样的高等动物,都不可能简单地依靠分裂还能维持内部的器官结构不会损坏。” 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信息。他唯一了解到的只有栀子身上所发生的就是他所知道的某种事情了。一阵冷气窜到了他的头顶,他神经兮兮地问道: “那我该不该为栀子做些什么?” 大师平淡地回应道: “寻常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他惘然地听着。而那些来自于可恶的人类的古怪的设想仍然萦绕于他的脑海中,让他不能安宁。 那时,阿美西亚在赤道平原地带已经站稳脚尖。周边基础矿层已被不定型这一种群摸遍,矿场与阿美西亚的临时隧道也已设立。建设走上正轨,最多的不定型已重新开始那原本的咀嚼金属与哺育珍珠的生活。 天球在未启动时是不准居住的。 大多不定型两两三三地住在阿美西亚的金属外壳,或者周边的岩土之中。住在一起的理由在于安全性更高,可以守望相助。李明都和栀子遵循了传统,一起从岩层里敲出挖出一个小窝来。小窝里,堆了些花花草草,也是它们储备的有机食粮。 他沿着岩石往回走的时候,小窝里的栀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去找大师啦!” “嗯。” “问了些什么呢?” 面对栀子,忧虑和恐惧重新升上了他的心头,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是想知道一些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 栀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思维发散开来了: “呀,你真厉害呀,信,从小时候起,你就总是能想到些奇特的事情来。那我们是怎么来的呢?其他的动物们又是怎么来的呢?” 说完,大团子就在小团子亲昵地蹭了蹭,又蹭了蹭。变硬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在身上摩挲的时候,像极了他记忆里人类的长满茧子的温柔的大手。 地下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地上却已一片沉寂。正值壮年的太阳已沉入了地平线的另一端。高不可攀的夜空中,碧蓝的繁星正闪烁着它们的眼睛。许久,地上才有一点声音,是不久前出发与第一中央交流的黑天大师回来了。 他和他的队伍在河面上挪动的时候,这硕大的不定型不自觉地抬起目光,望见了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小点。 “薄暮集里所记载过的……” 他呢喃道。 “无上明星。” 黑天大师的归来,带来了大批第一中央的最新成果,这些知识里就包括了不定型的演化历史,也是他要传授的数门课业之一。 李明都其实没有兴致,但栀子却把他原先说过的话记了下来,拉着他一起去听课。 大师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譬如,按照第一中央的研究,不定型这一种群,牝性的染色体是牡性的两倍,一般具有两种染色体。而牡性通常只具有一种染色体,极可能只是在数十万或上百万年前因为一次偶然的突变,才从牝性不定型中彻底分化出来的种类。 “这是从哪发现的呀?有什么证据吗?” 栀子好奇地问道。 “证据就是我们曾经讲过的化石。我们的身体很难留下完整的化石,历史为我们留下的大多是一些残破不堪的痕迹,但近年在西大陆长昼半岛的煤系地层中,第一中央有幸发现了一个早期不定型的聚集地。这个聚集地在过去可能是因为一次火山喷发的缘故,整个被掩埋在地下数百米的深度中,里面的生物留痕极为丰富,与今日的我们大为不同,可能是我族历史一个重要的中间状态。” 他一边说,一边传递图像。 “等到第一中央细细研究后,第一中央却发现这里面疑似幼年期不定型的化石并不具有性别分化。你们也知道我族的性别特征有许多,个体的大小,体内‘营养体’这一器官的形状,外表皮的纤维类型,信息素的分泌都有区别。但长昼半岛的幼年不定型不具备这些特征。” “而另一方面,成年期的不定型化石则颇有讲究。首先,我们只发现了一种,一种理论上接近于现代的牝性不定型化石,每一具不定型皆为此类。第一中央一度在想,牡性的个体难道全部粉碎了吗?但有位大师敏锐地发现了在所有牝性的化石中,都存在一个近乎于器官的微小的现代的不定型所不具有的复杂到了极点的营养体……” 越来越多的图片从各个角度展示了第一中央从火山岩层深处挖出的化石。藉由发生在远古时代的火山喷发,矿物质填充了当时长昼半岛不定型的身躯,将之全部的掩埋,从而得以十万年或百万年以上的留存。石头内部还留存着古代不定型的纹理。 他们都看到古代不定型的体内存在着一个异常膨大的器官。 “第一中央至今还在猜测前者是如何变成后者的。他们的初步结论是不定型先祖的先祖在出生时并不存在牝牡之分,如果存在,那也该是由后天决定的,其中一部分不定型分化成了寄居在牝性体内的牡性。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因为在海洋动物的早期化石中存在类似于该情况的可供参考的先例,譬如古螠虫。但真正的情形如何,都是在摸索中的了。” 话音刚落,化石的图像从众多不定型的面前飞旋,逐渐凝结为第一中央进行想象与猜测后进行还原的数十万年前的不定型的真容。 这一真容向后飞跃,来到三十万年前硅镁玄武岩层不定型与七百万年前夜半海岸不定型的中间,填充了这条远古之路。 接着,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无限的生物的分化在前后一一呈出,犹如一张巨大的螺旋的树状的图谱,而其中不定型所走过的分化的路,在这张巨大的树形图中只不过是一根小小的枝丫。 这个消息叫正在听课的不定型们感到目眩。 栀子听得似懂非懂,好一会儿,她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而兴冲冲地对着李明都说道: “怪不得我总是特别亲近你,原来我们应该就是一直在一起的呀!” 李明都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他惊骇地看到这张图谱中有着叫他作为人类的记忆感到熟悉的图像。尽管都是不定型对古代动物的想象复原,但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猫科动物的、恐龙动物或鸟类动物,还有类似猿猴的动物的影子。 它们不是虫子,李明都不关心虫子的样子,所以认不出来。它们也不是那些棘皮的、腔肠叫人类恐怖的模样,它们在人类的记忆中分外亲切,它们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但它们的枝丫在这谱系里不突出,断断续续好似是还没有做出谁演化成了谁的判断,孤立而短暂,彻底淹没在广阔浩渺的谱系之中,不见踪影。 黑天大师还在讲解不定型的进化论,李明都猛地问道: “老师,老师,这些、这几种,这几类的动物现在都在哪里呢?” 黑天大师缓缓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 它平静地说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一个不剩,全部都灭绝了。我们的星球上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集群灭绝事件,在数千万年前,或数亿年前。一个种类,一个大类的动物,往往在过去的某个时代会彻底地蒸发与消失。” 至于时光最是爱把过去埋葬。 李明都还要追问,天球外有不定型匆匆靠近。他跑到黑天大师的结点边上,大声呼喊道: “委员,稍等,有急事。哨员发现了、发现了第四中央的身影。第四中央早在我们之前,就在我们旁边的中大陆横断山脉之间栖息了。他们在地下已经挖出了很大的建筑,第二中央没有告知我们这件事情!” 黑天大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宣布今日的课业结束,他没有布置所谓的大作业,而是自个儿思考了很久,才在汇报者的催促下走出天球,与其他在外的大师一起商量情况去了。 李明都与其他的不定型好奇地跟到他们后头,跑到了陆地上。傍晚的平原散发着冷冷的草香,平原靠东一侧的横断山脉是光秃秃的,陡峭的孤峰、群聚的奇石还有河流深切的岩层已映满了沉静又朦胧的暮光。 大师们正在指点其中深藏的高塔建筑。 第十二章 迷宫 后来有不定型和李明都说委员会里就此发生了一场地震,大师们对第四中央的存在与第二中央的做法议论纷纷。 他还说: “可惜我们的委员会是没办法像原先那样驱逐第四中央的。大师们现在肯定烦躁得要命,所以才要去和第四中央谈判,划清边界。” 李明都也清楚其中理由。 第四中央是先来的,有合法的道义。何况这不是那个极地的微不足道的分部,是一个总部。第四中央成立尚晚,但人数大约也有第三中央的四五分之一,足以与第三中央对垒了。 “但为什么第三中央和第四中央不能简单地和谐地相处呢?” 李明都一边咀嚼金属,一边问。 迁徙后,人员打乱,他的同事也都换了。在天球金属外层的工间里,除了他,还有三个新的不定型。聊天的这位与他一样,颇有些尖酸刻薄,对一切现状都不甚满意。 “呵,这你还不明白?”他蠕动着自己的身体,而那块被他包裹在体内的原矿石同步摇动起来。这块原矿石具有橄榄绿色的呈现颗粒粒状的外表,浸没在不定型的体液中,出现了许多细密的裂痕。他说,“因为我们,因为我们的数量是有限的。” “我们……?” 李明都应和道: “我不太明白。” “现在你好好想想阿美西亚或者其他中央的研究、建设也好,都是谁完成的?” 金属外层的隔间是没有门的。所有的房间都像是大回廊上的孔洞。 李明都思想完全不在这儿,他一直在从洞口望大回廊。当时,黑天大师正从外面过来,刚好经过他所在的工间。李明都一时起意,便想向他询问几个关于早期不定型的知识。只是刚刚往门口挪动一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不定型。 百合,那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百合就在黑天大师的身后,正跟着黑天大师一起向前走。 只一会儿,两个不定型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回廊看不见的另一边。 他的同事没有察觉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是的,就是我们,我们是被争夺的‘资源’。大师们从来不教历史,在他们看来,历史是没有用的学科,所以你们都不理解其中的奥妙……现在,让我们从历史上看,第二中央是从第一中央分裂的,在分裂的时候,第二中央带走了第一中央将近一半的人。第一中央因此遭受了重创。第三中央是从前两个中央出走的大师们和他们的追随者合手缔造的。在他们缔造时,也从前两个中央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不定型。于是第二中央的进度迟疑了千年。而三个中央从诞生开始,就在吸纳人口。” 他喋喋不休地说道: “在过去,原本、地表上还存在散乱的、离世的、孤立的、无人知晓的、安逸的、简单的、自由的不定型聚落。大家一辈子都未必相遇,也没有什么迁徙的事情,也不用驱逐什么东西,更不用做一样的活计。可到了第三中央成立后,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全部被征入三个中央的一个,成为这个或那个巨大的组织的一部分。到了如今,自由者寥寥。第四中央,又是从前三个中央中分裂出来的。他们的企图我虽不清楚,但恐怕并不逊色于前三个中央。但出生得晚,一直以来就没有足够的人,完不成他们的计划。为了得到足够的人力,自然就要和前三个中央争夺。” 李明都排出体内的原矿,归到未完成的那一侧,同时随口应了句: “这不是管住管饱吗?” 他的同事更激动了,他说: “那是因为中央占据了最好的地方,控制了最多的人力……他们让一部分人专注地、永远地做一件事,而让一部分人专注地、永远地去做另一件事,自然会提升一些微末的效率。他们设法的分工控制了我们……把我们彻底控制住了……所谓的中央就是聚集,把所有的东西聚集在一种东西下……这难道不可怕吗?不可怕吗!” 他还没说完,另一位同事提醒沉浸中的他说: “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已经走了。” 聒噪的同事还没回应,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第四位同事大声说道: “他是不是想偷懒啊!我要把这件事报告给大师们!” 近半年的光景过后,中部平原到了一个较为干旱的季节。地表的水气已被蒸发许多,但地下土壤的含水量却有一阵短暂的升高。黑天大师可能是在湿层里逛过一圈的缘故,他们走路时在金属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泥痕。 这种脏东西和不定型的排泄物都会被专门的不定型清理。出于某种对百合的恐惧,李明都没有立刻向前,而是混进了清理者的队伍中,一边将泥质吞入自己的体中,一边小心翼翼跟在黑天大师和百合的身后。 他看到百合和黑天大师各有一条触须靠在一起。换而言之,他们似乎正依靠“直接的互相接触”进行交流。因此,他们说的话,李明都听不见、闻不到。这种交流方式在不定型中非常常见,要比发出信息素来要简单省力得多。 “那么,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他在一位清理者的旁边,俯身向前,又问那清理者: “对了,朋友,今天,人怎么这么少啊?” 她说: “你是没听别人说吗,现在大家都外出了,至于克里希那大师他们则去与第四中央谈判了。” 到了如今,这座大型机械的运行已然稳定,大多不定型还在阿美西亚外围或周围采矿点搭设支撑和便捷的运路。委员会的大师们也各有使命或追求,并不聚集在阿美西亚,有的在外带队执行任务,有的在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负责交流学习,真正驻扎在阿美西亚的大师不多,譬如克里希那大师已与其余几位委员和许多不定型队伍一起外出了。 “第四中央也派出了许多人。”清理者说道,“他们似乎要谈上很久,说是要把两边的界线彻底画好哩,省得以后争执。” 整个阿美西亚因此显得有些空旷。被清洗得干净的金属表面,在光照下,倒映出了李明都如今胶质般的影子。 前方的黑天大师和百合顿了顿,他们被清理者拦住了。跟在后头的李明都看到它们蠕动了自己的皮肤,将原本抗拒在外的泥沙等无机质吞入了自己的体内。这样,他们就变得一尘不染,清理者让开了道路。 李明都迟疑了下,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天球的深处时,才继续走近。 他并不害怕跟丢。天球内部的人员也非常稀少。广阔无垠的白色空间中,谁在哪里都看得一清二楚。数百上千的晶桥只供走路,不供遮挡身形。只是遥远的距离会妨碍不定型的视觉,看不清世界的另一边。 他不再需要继续当个清理者,径直脱身。清理者们刚要对李明都的协助表达感谢,这人已进入天球。 只一眼,李明都就看到黑天大师领着百合正在往下走。周围仅存的几个不定型向他们问好,他们也一一予以回应。 天球的出口到处都是,分布在它圆球般的壁上,都通往金属外层。譬如最顶上的出口,李明都记得也是通往金属外层,他曾在那儿借助吊机前往了极地的地表。 “大师这是又要出去吗?” 他心生疑窦,心想莫非这里的出口另有所通。结果一路沿着螺旋向下的阶梯来到出口时,他果真重新回到了金属大回廊里。 回廊里的人烟稀少,处处寂静无声。光滑的表面依旧能够倒映出其上万物的影子。冷冷的白光照耀着其中的行人。 黑天大师庞大的身躯和百合娇小的身躯一前一后绕着回廊向前,不留下任何的气味。 “为什么要在这里绕圈……?” 他不理解。 “难道说是我被发现了?” 李明都立生胆怯,但回首一想,自己在这里堂堂正正,所有行为均有记录在案,又有什么好怕的?顶多不过是被诬陷驱逐下场。不定型的社会里,他还没有听过处决和杀死这样可怕的事情哩。 而路上还有清理者在走,工间里也有大批的不定型。 “何况,我是想到黑天大师那里去问问题。” 前因后果、一切得失,他都盘算好了,居然得意洋洋起来,心想自己的脑子还是挺好的呀,没有那么混沌糊涂嘛!他又告知自己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继续追在黑天大师之后,只见到黑天大师在通廊中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天球之中。 天球之中,那几个正在检修晶桥的不定型连动还没有动。 这次,他们没有向黑天大师问好,也没有向李明都打招呼了。李明都也不在意,只是这次大师走得却是另一个天球出口。 晶桥通往这一出口的路径是固定的。他等到大师消失在出口另一侧,才继续跟上。从出口出,依旧既没有暗室,也没有夹层,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大通廊中。 李明都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绕圈,我是真不明白了,也不可能是为甩掉我而特意这么做了……真没必要,直接把我叫上去就是了。那他们就是闲得无聊,转几圈聊聊天吗?” 那倒是极可能的。无聊的动物在自己的地盘里转几圈也是常事。 他想通这点,再无所谓,大大方方地跟上去,开始盘算自己该从哪里开始问起。 当他第三度进入天球时,黑天大师也第三度地从天球另一个出口消失了。 “他们已经在走第三圈了……而且每次走的出口和入口都不相同。” 通常来说,一般的不定型从哪个门进,便会从哪个门出。像这样进进出出的行为,李明都从未见到过。 他踱步向前,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等到第三度离开天球,第三度进入大回廊时,周边的世界静得可怕。远处的金属表面上倒映出回廊另一侧正在踱步的黑天大师的影子。 他身上的褶皱像是细密的蛇鳞。 李明都接着往前走。 当第四次进入天球时,天球里,一个人他都看不到了,只见到大师消失在第四个出口之后。 虚无的空间真正空旷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剩下。 他沿着晶桥,一时路迷。 四次出入口的不同,让他在天球之中再也不能找到此前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他尝试极目远眺,观察往来路径,轻嗅芬芳,闻取物质上所留下的气味。但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闻到。 无数的出入口像是排布在一个无限大的天体上一系列规则的密密麻麻的小点。 李明都心惊胆战地循着黑天的身影,第五次来到回廊时,回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 难道是……人都走光了吗? 他不自信起来。 但他已经完全无法辨别向后的路。他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往前,只见到那些工间里也一个人都不剩。 空空荡荡的世界仿佛是一个存在的谎言。 只有远处传来了黑天大师的话语: “说来,你这孬货,相信……史前文明吗?” 百合回答道: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黑天笑了几声: “有些东西不属于现代的我们。而在我们的星球上,可能出现过五个或更多的文明时期。换而言之,我们的星球已换过五次主宰。而我们可能是第六个,也可能是第七个。我族古代一共存在过两种主要的崇拜,一种为你们第四中央提供了目标,另一种则为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工具,也就是你们想要的阿美西亚的动力源了。” 说到这里,他们的气味就不再传来。短短的回廊犹如无穷宇宙的回转。 李明都着急地、第六次穿入天球。 这一次,他彻底忘却了自己在天球的何方。无限空旷、无限巨大的白色世界让他浑然不知去处与归处。 他不敢再向前,心想哪怕迷失,也要往后走。 可他刚刚从原地退出天球时,身后传来了黑天大师沉静的声音: “想要破除视觉迷障,就需要在看不到人的额外通廊中走上四次,然后,在第六次进入天球时,往后走。如此这般过后,动力源便近在眼前了。孩子,不好好仔细地观察前面吗?还看着我一个老头有什么意思呢?” 李明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身前,只见到天球之间暗到了极点,只有一个小的、近乎无限小的,却因为发光而具有一定形状的物体,在中心缓缓地旋转着,犹如永恒不变的星辰。所有的晶桥都通往了这绝对的中央。 它封在晶体的空腔之中,但黑天大师已经解开了密码,打开了晶桥空腔。 百合就站在这东西之前,举起了第四中央制作的重铅匣。 铅匣被他移到中央,一开一闭,光辉顿时消散。天球的光度骤然下降,但只一会儿,又盈盈亮了起来。 “外界的阿美西亚应该也会有感应吧。” 吞下匣子的百合望向了这一边。李明都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 “我开了电力系统,只会闪烁一下。寻常不定型不懂,但任哪个委员回来都会立马知道的。你快走吧。” 黑天大师顿了下,触须摸上了李明都的身体,他平静地说道: “还有,把目击者也带走吧。” 接着,李明都的身体一重,一阵强烈的气闷后,他便再不知外界的情形了。 第十三章 天国的丝弦 盗窃者离开的时候,枝头已挂满了寒霜。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藏在灰蒙蒙的烟云里,偶然才露出一个半个的身体来。 黑天大师留在阿美西亚,而百合另有同谋者。两个卧底在天球与他汇合后,为他掩护,三人大摇大摆地沿小道走出金属外层。到地面上后,他们脚步立马加快,匆匆忙忙地爬入了黑乎乎的草丛中。 百合朝远处一望,夜班的不定型正沿铁轨搬运矿石,而新建的了望塔的冷光则在地面上投出了巨大的光斑圆影。 他们不敢抬头,在污泥和烂树叶中缩起身子向着大河的方向快速蠕动。爬到河边,三个不定型变得浑圆,像是铁球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带着泥浆滚入水中。不定型在水中的泳姿,惊起一片犹在梦里的游鱼。 再一会儿,他们穿过了茫茫大河,接近了群山。群山广阔,山脚黑乎乎的小林子飘着潮湿的水味。 至于阿美西亚那生活细碎的一声一响均不再见。百合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往亮着光的平原望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永远不会再回第三中央了。 “可老大,你带了个谁出来呀!” 两个小弟一前一后背着带着李明都,这时才敢发声。他们进山后,往地下一挖,到了计划中隐蔽的休息点里,两人把李明都往干草上一扔,随后瘫软在地。 百合解释道: “这是个有好奇心的倒霉鬼,跟在我和黑天大师背后走完了迷宫,撞破了我们。走迷宫时,我们不敢擅动他,只敢在走完迷宫后的无人通道里把他抓起来。” “那迷宫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说说呗。” 一个不定型好奇。 另一个不定型紧张: “那这家伙我们怎么处理?要不就把他扔在这儿,反正也不是我们的人……” 百合否决了他的想法: “黑天大师是个心肠歹毒的,一定会想方设法撇清责任,那这人就一定是要倒霉了。我们不能对他不义,我是想把他带回第四中央。” “百合,你的意思是这人会在第三中央那儿为失窃背锅……?” 百合点了点头: “是的,不消几天,管他如何清白,黑天大师一定会把罪责给我们这些失踪人口一个个分配清楚。到时候,除了心知肚明的我们,其他三个中央没有一个会接纳他了。他不来我们这儿也不行了,就当是为第四中央赚上了一个人。” 只栖息片刻,这小队就重新钻出地面,疾步爬上山岗。横断山脉每座山峰各有多个土名,他们要爬的这座砖红色的土山在第四中央叫做圣女峰。没爬多久,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多,夜行性的动物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阵恐怖的叫声,但只一会儿便变成了被殴打的哀鸣。这是第四中央的巡逻队在驱赶野兽。 等到他们登上圣女峰光秃秃的山头后,第四中央最靠**原的了望塔下依旧灯火通明。 “没想到两边还在谈判哩。” 一个不定型一边远眺,一边惊诧地说道。 “这是委员会给我们留足了行动时间,快走吧。”百合一边催促,三人一边冒着夜色翻山越岭,等到圣女峰脚下的一个小的长有植物的山谷里,他们往下一挖,便找到了第四中央早准备好的一条临时甬道。 临时甬道里有移动胶囊,就是李明都坐过的那种靠缆线拉动的铁箱子,类似矿车。这里,第四中央的队伍守在胶囊前严阵以待。 领头队长问: “拿到了?” 百合身子一松,亮了亮体内的铅盒。 “拿到了。” “事情大了、大了……了不起了……要成,能成!” 队长心砰砰狂跳,不问细节,不多交流,直接叫队伍两分。队伍里最好的精英护送百合,剩余队员则随他开始拆除临时甬道。 盗窃者领着昏迷不醒的李明都登上移动胶囊。胶囊在地里飞也似的向前移动。百合往身后望去,甬道的支撑被不定型消化,随之发生小规模的、悄无声息的塌陷。 “这有什么作用呢?” “减少证据。没有明确证据,我们死不承认,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定会和事,避免两边撕破面皮,我们就能拖上很长时间。” 百合答道。 只要有时间,只要有一点时间,能够用这未知动力源复现阿美西亚的运行原理,那么久一定可以的……抵达无上明星。 他想。 李明都就是在那个时候醒的。 颠簸的胶囊让他想起许多年前春运的老火车,不定型们紧张不安的信息素则叫他窒息。身下的铁板直跳弄得他以为正在炒锅之中。他的状态不是很好,躺在地上刚想要发出苦痛的呻吟,但听到了他不认识的不定型们的窃窃私语。 其中只有一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 那个声音属于百合,百合就靠在他的身边: “现在的进展如何?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碳纳米管的强度不够,根本无法支撑那种长度的线程。第四中央委员会已经吵翻了。开始卧底后,我一直非常惦记这件事情,但又不敢和大伙联系,始终不知道,心里就痒痒。” 一个离他稍远的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不,碳纳米管强度是够的,问题在于无法抵达理想强度,目前大师们的结论认为碳纳米管这种材料一旦造得过长,原子的热振动就会造成间隙缺陷,这种缺陷会损失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强度数值,是不可能用来抵达无上明星的。我们一直在考虑更换材料,譬如氮化硼纳米管,它沿袭了纳米管的思路,符合我族的生产特征,就是用氮和硼原子交替取代原本的碳原子,从而具有更强的稳定性,和绝缘纤维材料中最强的抵抗形变能力,原子的间隙缺陷的发生率也更低,目前正在试生产。再譬如单晶石墨烯,这种物质的性质也比碳纳米管强,但不能被我们的身体直接催化获得……我们体内七百余种酶没有一种能够能够实现单晶层石墨烯的生长……只能用无机质的硅作为基板,放入一千度以上的高温中,制得了很少一部分的单晶层石墨烯……” “但……当时,我是生产队的,我们不是整日整夜加急、花掉了无数的功夫,已经造出了整整三万公里的碳纳米管了吗?” 百合急切地问道。 “你要知道,我们的机会很少……不达标的话,就决不可能用在天梯上。所以,全部都要废弃。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其他地方还用得上。” “你的意思是全部只能从头来过,是吗?” “是的。” 百合重重地呼出一口,他知道他过去的那些努力已经化为飞灰。他低沉地说道: “我晓得了。” 移动胶囊沿着地下铁道一路向前,发出刺耳的飞鸣声。李明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见到胶囊的内壁上画了一颗在发光的圆圆的星。星星的下方,有一根笔直的线条。 等到铁道避开一片淤泥黏土层,在沙土岩石中向着地上进发时,他看到了一座耸立的高山。山峰在群山之间也格外突起,径直横向高空,掩盖了刚刚升起的太阳。 光秃秃的山阴森森地耸立着,上面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只有红褐色的砂岩迎着日光灼灼闪亮。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座火焰山。故事里的火焰山就是一座童山沙碛、草木不生之地。他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望去。山顶没有积雪,也没有火焰,它笼罩在一片暧昧的云雾里,金属的表面反射了绚烂的日光。 横断山脉的这一座峰被第四中央叫做赤堇山。 赤堇山藏在一片峻岭里犹是最高的峰,它下半截的坡度就已有四十度往上了,到了高处坡度更是八十度往上走,几不能登。第四中央在山体里建设了他们的家园。山脚与半山腰的群石间则均匀分布有十几座了望塔,塔上与塔下哨员们往往来来。 “他好像醒了。” 身后的不定型对百合说道。 百合说: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李明都身体一动,熟悉的液体又注入自己体内,他暗骂一声,又昏迷过去。百合等人继续向前走。 外围的守望者尚且不知道百合等人的行踪目的,如今又值第三中央与第四中央冲突的紧张时节,还走向前来,尝试盘问。 百合等人登到此处,也是力竭,只对那几个随行精英队员说: “我们累了,还请你们快快报信。” 精英队员的触须与哨员触须相碰,告知彼此身份,随后走入了望塔内,操作机械传播情报。 只一会儿一块岩石掀开,底下露出一个大洞。幽深的洞口里,走出一排不定型来,立将百合团团围住。而这排不定型里还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师,它通常被称为季耶瓦斯。 年轻的哨员面露惊讶,但只一会儿,一行人就没入了洞穴地道的深处。在一片黑暗里,大师季耶瓦斯的触须摸上了百合的身体,它问道: “当真是成了……?” 百合张开自己的身体,露出铅匣,沉静地说道: “千真万确。第三中央没有防备。” 季耶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它可以感受铅匣都无法抵御的异常放射性的存在。他激动得说不出任何别的话,只在几阵猛烈的颤动中吐出一句古老的箴言: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他们没有把铅匣从百合的体内取出,而是带着百合匆忙向腹地转移。走了好一会儿,季耶瓦斯才从幻梦中醒来,沉静地问道: “这是一桩了不起的功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百合愣了愣,许许多多乱糟糟的念头涌入了他的脑海中,荣誉、奢华、地位与尊重令人目眩。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做了一件能为他带来多少好处的事情。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舒张开来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馅饼砸中的人,从此将远离一切劳作与饥饿。 大师们的地位,或者不定型们的拥护,那些平日里每时每刻都能见到的东西叫他一时头晕脑胀。 季耶瓦斯在那时还说: “委员会会认同你的作为,你能够得到的东西很多。” “多……” 这个字所蕴含的也太多。百合朦朦胧胧地一声不吭,像是走在云端与梦里。 赤堇的内侧,陌生的金属建筑向他们无限地展现开来。对于百合来讲,这个地方与他离去时所深深记下的世界已大不相同——他已经不再能认得这里的任何一条路了。周边传来了芬芳,年轻的不定型偷偷地瞄着这个浑身都是臭泥味与烂叶子味的不定型。他感到他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只走了一会儿,通道两旁的工间和不定型们那些在吞吐物质的劳作所发出细碎的响声,叫他心中盘桓的诸多复杂的感情忽然消失了。 “呀……” 他发出了轻轻的声响。 尽管吞入腹中的材料,与用自己的身体磨砺的成品都是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但所要做的事情依旧都是一样的。 是在地面之下小小的洞窟之中,为了登上明星的梦想。 他的灵魂一时之间澄静无比。 百合鼓起勇气,说道: “季耶瓦斯大师,你这样问,我就突然想起了,想起了当初引我进入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对我说过的许多话语。哈哈,我还记得他的味道,是淡淡的几乎没有的吊兰的香气。” 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在那天之前,西大陆的湿地,已下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大雨。每当百合回忆起那段下雨的日子,都能想起浸透了土地的潮湿。人们和他说大家都是从水里来,不该怕雨。但水一往他身上灌,他就冻得直打冷战,潮湿的土地则像极了择人而噬的沼泽。吊兰就是在下雨的时候,来到百合的村子。 因为环境条件极差,前三个中央的游说者们至今没有发现这小小的聚集地。而这种聚集地便是第四中央所瞄准的。但落后的不定型们对吊兰所说的关于第四中央的待遇始终秉持着怀疑的态度。吊兰便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等到雨停后的黄昏,他领着包括百合在内的许多不定型走上地面,踏过淤泥与烂叶子,直到了最近的山顶。 那时的太阳即将落到地平线外的地方。广阔无垠的天空上,几颗过早亮起的星星正凝视着走过了亿万年旅程的苍茫大地。 吊兰指着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对百合等不定型说: “喏,那就是我们的目标,无上明星。” 百合问他: “你说你们的中央要抵达那里,可我们要怎么上去呢?” 吊兰笑了起来,像是要讲一个童话故事。 “这个简单呀,我们要造一根绳子,从赤道上最高的山顶,笔直地穿过三万六千公里的天空,一直牵到那在星球同步轨道的无上明星。” 如今已过去了十年或者更久的光景,百合早已忘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所有的希望都像是大门外往来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好似已经极近了,即将叩开大门了,但只一会儿,又消失在了其他声音的杂沓中。但有一件事情是他一直记得的。 赤堇山没有阿美西亚这种壮观的比山大的建筑,没有天球那样白色的迷宫。 钢铁制造的一切,没有任何多余的纹理。 在方块与方块的堆积之外,季耶瓦斯大师把门开了一半,他在门外又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大师们投来了饶有兴趣的凝视,而百合则扬起头,看到了天花板的明灯。灯光照亮了他半透明身体的一半,亮出了其中模糊的铅匣,他沉静地回答道: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一项。这一项也是我之所以加入第四中央的梦想。” 我要第一个,或第一批地登上无上明星。 第十四章 工质 稍早一点的时候,第三中央与第四中央的谈判接近了尾声。以克里希那为首的第三中央委员大致明白了第四中央对于界线划分的想法,他们内部的意见也达成统一,仅留下摩诃大师一人带队继续与第三中央交流。 主要人员便在第三日的下午撤离前线了望塔,准备回归阿美西亚。 前两日的云雨在那时已尽散了,周围的群山发着荧荧的红光。第四中央的哨员们在了望塔下一字排开,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来访者们的身姿。而第三中央的护卫队迎着太阳,排成了金辉熠熠的方阵。大师们回到名为移动胶囊的铁盒子里,被方队拥簇着往平原的方向回。 “这次谈判算是大获全胜了。”第三中央预计能获得的成果极佳,都松钦巴大师也是志得意满,“第四中央到底是后起,那些个委员会分子,经验也是不足,恐怕原来在前两个中央做研究做惯了。沿着横断山脉从圣女峰起到片麻峰包含遗迹火山高原这一大片好区域,我看那些大师犹豫争执了半天,居然放手。其实我原本都不想拿下的。” “确实如此。” 另一位身上的褶皱像极了癞子的大师回答道: “我们到底是前辈,这第三中央有一些成员还是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对我们有所敬重也是当然的道理。我和那几个成员聊了聊,我看他们也快要解散了。” “解散……这个道理要从哪里讲起?” 都松钦巴大师问道。 “你还记得第四中央的口号吗?” “当然记得,是无上明星……”都松钦巴说,“薄暮崇拜就是基于无上明星而展开的。根据记载,在很久以前,我们的先祖认为无上明星是群星之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它比其他所有的星星都要亮,动得又快,总是黄昏或是黎明的时候出现……自然就与其他的星星都不相同。” “难道现在就不是吗?”长癞子的大师笑了笑,“要知道,现在我们已经晓得我们星球的轨道漂浮着许多我们能做出来的残骸。这些残骸,或更单纯的垃圾,我们靠着观测或者干脆得到了它们落下来的碎片,已经了解了它们大致的材料是什么,甚至一部分构件的运行原理也已经理解了……但是,但是……唯独无上明星,它太特别了。” 它自顾自地运行在空中,便是一个会反光的长方体。 至今,不定型们依旧对其的组成议论纷纷。观察数据与现今不定型所知晓的每一种材质都不尽相同。 太阳冉冉地在群山的顶上照耀这片地中的小块平原。几位大师在谈论第四中央的企图。为首的克里希那大师沉静不言,只是远眺阿美西亚所在的地表。 阿美西亚已经下沉,但地表还留存着阿美西亚撞击时所留下的坑洞,跨径之大催折了周边数千颗树木。溪水沿着坑洞缓缓流淌,几欲成湖。 当时,癞子大师继续说道: “然而想要触及无上明星乃是困难的一件事情。早期的薄暮崇拜很早就在研究这点。在那个崇拜的故事里,他们集中在地面上的一点,尝试制造通往星空的高塔。但是理所当然地,在发现了重力定律后的我们看来,这是不可能的呀……” “整个建筑结构,所有重力都在往下压,没有任何基础能够承受超过三万公里的高塔的重量。这样的塔除了倒塌以外别无可能。要么……譬如说,呵呵……制造出不逊色于大陆规模的星球巨构……这对于他们来说,没有这个条件。” “现代的第四中央所采用的的并非是这一古老的想法吧,我听过他们的游说,也大约了解一点。” 第三位大师在这时插嘴了: “我听闻,他们的设想是扔一条细到极点的绳子抵达空中拉住无上明星。整个系统的重量不再压到底下,而是由无上明星本身承担。他们说如果无上明星确实如观测所显示的一样,无上明星就能承担整个系统的存在,那么他们一定可以沿着这根绳子爬到无上明星的所在。假如无上明星不能承担,那无上明星的向下坠落也是他们可以接受的。” “但这难道不也是不可能的吗?” 疮疤大师说: “如果这是根绳子,那么这也一定是一根超过三万五千公里的绳子。这条绳子本身的抗拉程度肯定是已知所有材料的两倍往上。而且、而且,他们需要先行把这根绳子的一端发射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在无上明星上打个结……尽管这可能比起把我们自己直接发射到无上明星上要简单一点……但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譬如说,薄暮会时代,曾经有不定型想过用电把东西推到星空中。但这是不可能的。”那位大师继续说道,“我们所掌握的电能技术具有先天缺陷、产生的推力不足以克服本身所需要携带的生物电池的重量。而第四中央得以成立的缘由,就在于当初在第二中央的道索大师宣称他发现了一种利用压缩的蒸汽转化来的动力来推动物体的方法,他称这种机器为热机。这种机器能够以极高的效率推动物品。” “你不用说,我记得……”都松钦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声称这种热机与我们原有的电力系统不一样,可以抛却我们原本整套的生物发电技术。它每燃烧掉一部分燃料,就把这部分烧完的燃料喷射出去……这样,若是用于飞天之器。那么‘飞天之器’本身的质量一直在减小,但动力反而会不停增大,在此消彼长的交换中,飞天之器一定能够抵达星球的外侧。” “我听说的事情,正是道索大师之死。道索大师似是因为工质喷射化学中毒、全身溶解而死的,第四中央便有放弃热机升天的意图。”癞子大师说,“恐怕就是旧的困难没有解决,新的困难还在不停涌现,已经超过了他们原本的预想。” “假设如此……倒不是很好。新的知识之路就被堵死了,道索大师应该不乐意见到这种状况。如果还有可能,他们应该继续做下去,没准就能成功呢?成功的话,对于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都松钦巴大师全身皱了起来,它伸展了自己身上的触须,迎向了天畔镶着金边的云彩。 长癞子的大师笑道: “还是罢了吧。他们究竟是想要登陆无上明星……与那东西接触是福是祸,可难说得很。但若是第四中央受挫,或许能见到人员外流,加入我方,加快我们计划的推进。阿美西亚离质量的临界点就差一个阶段了,也许快能成功了……也犹未可知。” 灼日炎炎,行动胶囊的铁块上反射着明亮的金属色。 克里希那大师依旧一副似睡未睡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已经不知道人事了,像梦话似的开口了: “能够成立中央……那么,这个中央的目的,想要停止绝不是几个人就能说得算的……我们,第二中央,第一中央,或者第四中央人都多着呢,大部分的人不会容许一小部分的人毁灭曾经共同建立的东西的。” 若是大师退缩了……那就把大师也换了。 这硕大的不定型说完后,把目光移到了车轮的脚下,那里,褐色的石头正被震得到处飞翔。 整个方队,在到达阿美西亚地界数百米内后便散了开来。不定型的社会并不设置一般卫队。大师们独自走下胶囊,沿着临时地道,往阿美西亚的方向走去。 那时,阿美西亚内部闪烁着比平时暗得多的光,大师们忽的意识到事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这……我记得留守的是黑天大师,之前说是去第二中央交流了,最近才回来。” 癞子大师一说,数位不定型便知晓了他的言中之意。 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说道: “走吧,看看出了什么事。” 住在岩土中的不定型们,或者在金属外壳的不定型们仍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浑然没有发觉事情的变化。都松钦巴问了一句,他们才努力地回想道: “这两天……好像是有一瞬间闪耀了下。” 都松钦巴的面色立变。克里希那仍平静,他领着一众委员站在天球的门口。天球一个中间的结点上,黑天大师正平静地上着课,讲的是大气成分组成的演变历史。克里希那触须靠在周边的大师说: “我们看着他,你们这三位大师一起走迷宫,进隐藏通道里看看情况,大家看怎么样。” 几位大师暗中称是,其中被点到的三位沿着晶桥快步走去。那时,黑天大师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 好一会儿,三位大师回到克里希那身边,惊恐地说了一句: “没有了……悖论法球被取走了。” 克里希那大师依旧云淡风轻,他沉静地说道: “原来如此,是件大事。应当将本委员会之所有委员全部召集回来,就由你负责此事,你看如何?” 被点到的是那位表皮像癞子的大师,癞子大师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就出了天球。 天球边缘的这边冷清,那边晶桥结点上的大师热闹,好似黑天大师正讲到大气外层的内辐射带,在这数千千米高空中,带电粒子的运动规律吸引了年轻的不定型们的注意力。 但只一会儿,从天球的边缘响起一声沉重的、高亢的机械声。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走过来,对黑天大师说道: “你没意识到吗?” 黑天大师说: “我意识到了,但我认为传授知识也是一件紧要的事情。” “这倒不错,如果是我,我也会按你这样做的。”克里希那大师点点头,“那好,你给我讲讲你现在所知道的情况罢。” 黑天大师说他也所知甚少,因为当时他正在一个洞口处休息。 “可是我听说,你走了迷宫,有人看到你往标记为十六号的洞口去了。” 黑天大师不慌不忙,说: “你在怀疑我?当时,其实我是意识到失窃,所以才去看的!假设是我的话,我现在能把悖论法球藏在哪里呢?我一直都在天球内部,所有的不定型都可以证明。” 黑天大师的语气激动,这吓坏了年轻的不定型们,尽管在这之前,他们并不晓得悖论法球的存在,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过。 他们唯唯诺诺,躲在一边,忽然其中有声音讲黑天大师一直在给我们上课,没有离开过天球!于是大家伙们好像都有了勇气。团子们一个个为了正义和真相踊跃地举出各自支持上课的证据来了。 克里希那撇过对着黑天冷淡的目光,温和地注视自己无知的同胞们: “大家,别担心,我没有怀疑黑天大师离开天球,也没有怀疑是黑天大师拿到了悖论法球。它的身上气味很干净。只是真相还需要继续交流询问,才能知道呀。” 集体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 黑天大师就继续开始陈述道他的“所知甚少”与“上课”以自证他的清白,又讲到他也去中央检查过。中央内侧没有留下多少气味,几乎不见痕迹。他也调取了了望塔的记录,记录显示没有陌生的不定型接近过阿美西亚,更别说进入了。 “换而言之,只可能是有目的的潜伏在我们第三中央的不定型所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要这么做!从我们这里夺走悖论法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会知道的。” 克里希那大师说: “这怎么能知道?” 黑天大师适时地退出了主讲人的位置。 克里希那说: “叫我们的同胞们按最大规模集合不就好了吗?也就是像迁徙那时候一样停工数天罢了。” 这次集合只排除了负责基本警戒的哨员们。哨员们都是登记在案的,没有任何一个失踪。 随着一声令下,滚滚的不定型之流百川归海般,从各个地道里向阿美西亚集中,在天球之中紧紧相挨,好叫彼此连接在一起。 栀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李明都数天没有回来的。 她庞大的身躯深深陷在那个小窝的草堆里。草叶是锐利的,但小窝是温暖的。她看到外面的不定型就在集中,便笨拙地拔出自己的身体,拖动着自己疲惫的身子。她往外移动,有不定型来帮她,她在地上发出滚滚的声响。 不定型们在嬉笑打闹,浑然没有将集合看做是重要的事情。栀子游离于人群之外,一直在想: “为什么弟弟不见了呢?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罢?” 只花费了两到三天的功夫,整个第三中央所有的不定型全部集中在天球的内部,紧紧相挨。数位大师开始向众多不定型讲起动力源失窃一事。栀子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包括她在内的寻常不定型们开始意识到第三中央出了叛徒,叛徒带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克里希那大师还补充道: “这件东西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想,乃是我们共同的理念与信任。假设这种欺骗与背叛在未来还要发生,那我们的事业就决计是完不成的了。我希望以后不要见到这种事情,如果你们见到了这种事情,你们要说这是可耻的。我们都是不认同的。” 其他的大师们则在这段时间内轻松地遍历了所有触须中连接着的同胞。 克里希那让大师们说出没到场的不定型的识别素。 都松钦巴大师一个个报了出来: “失踪的有十来个。第一个是……” “第二个是……” 其他的不定型凝重极了。但那时候的栀子完全没有在听,而是在想李明都在哪里。她向天球的远处张望,但始终没有听到或闻到她想要的那风信子甜中带涩的香。 都松钦巴大师继续在播报信息素: “第十二个是百合(味道的不定型),第十三个则是……嗯,应该是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他很少来上课,我没有闻到过几次他的气味。” 黑天大师适时地想起来了: “这种气味与失窃场地遗留的些许气味是相近的。” 克里希那大师则低沉地说道: “他的话……也许我当初做错了。” 再之后,大师们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进入栀子的耳中了。 她感到浑身发冷,什么都听不进了。 回过神的时候,栀子已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洞穴前。 那时候,集合已经解散,阿美西亚重新归于寂静,她只能听到不定型们在地上蠕动时所会发出那种细微的响声。 她就这样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进洞内,一阵拍打,吹散了满窝的草与花。 第十五章 立锥 第三中央的集合惊动了身处周边的第二中央和第四中央。后者麾下诸了望塔的哨员们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便把消息汇总报告给了赤堇山。赤堇山的回应在每一座了望塔中都保存了很久,大师们说: “只需时刻保持关注。” 委员们都是老神在在,季耶瓦斯大师更是直言: “情况与预料的相似。第三中央一定怀疑是我们做的手脚,但他们想要真正发威,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前两个老大哥的制约。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是不会乐于见到大规模斗争的情况的,我们必定有足够的时间安排。” 同时第四中央在暗地里调令进一步收缩第四中央的工作范围。一小批又一小批的不定型向赤堇山基地集中。关于第一目的即将成功的小道消息在全球各地属于第四中央的地方不胫而走。第四中央的不定型们情绪高涨、议论纷纷。 而那时,李明都在赤堇山的底下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赤堇山是符合他想象的地下基地的样子,土地资源、空间布局、道路交通、基础设施与功能分区比起阿美西亚这一个球状巨构都显得俨然规整。他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要走什么道路,食堂或者便所都是安排好的。整齐的建筑规格让李明都想起了人类记忆里那些暗无天日的防空洞或者地下铁。 他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状态,只大约地晓得自己的昏迷一定与百合和黑天大师有关。此前他的设想是自己会像故事里一样被谋杀,实际上,他醒过来后,就被推动着、催促着安排了住所,介绍了食所还有工间。 整个过程,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与他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就像他刚刚醒来在阿美西亚忏罪后的情形一样。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好像只是搬了个家。 工作和第三中央时一样,只不过原材料与产品都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东西。 这种自然而然,让他花费了一点功夫,了解到自己现在是在第四中央。 换而言之,百合一定是与第四中央有关的,那么黑天大师与第四中央也脱不了干系。 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让他感到疲惫。 原本存在过的焦急的躁动好像已经消失了。他在秩序中寻找到了一种熟悉的平凡感。 第四中央的工间比起第三中央大得多,每个工间可能都容纳了成百上千的不定型,但由一种小的隔板轻轻地分割成了数十个或上百个的三人间。李明都得到了两个新的工友。这两个不定型原来在哨所工作,一个味道有点像月桂,一个味道则像是荆豆花。 李明都靠在墙上,静静地听他们说话。他们在谈第四中央的第一目的可能快要达成了,他们也聊起了第三中央那次大集合的异状。 接着,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李明都。 荆豆问他: “你不是从第三中央来的吗?第三中央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他诚实地答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荆豆眨巴眨巴眼睛: “这倒稀奇了,是谁引你过来的……?总归是有人向你们介绍了我们第四中央的情况的吧。” 李明都想了想,准备报出石楠的名字。 但他刚要说话,整个工间喧哗了起来。荆豆的注意力立刻被吸走,他压抑了自己的声音惊诧地说道: “是被选中的‘飞天’。” 李明都知道飞天在第四中央是指要沿绳索登上无上明星的宇航员。准备登上明星的宇航员好像有不少,他对此漠不关心,他只靠在墙上,目光对准了地表,一边使自己体内的凝液慢慢地流动,一边想着这天结束后的生活。 这时候,荆豆又小声地开口了: “‘飞天’……好像在看你诶。” 李明都诧异地抬起头来。 在隔墙的边上,百合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位飞天似乎享有特权,他指名李明都并带着他走出基地,来到了赤堇山光秃秃的表面。那时太阳刚刚走过中天,远处的山峰一片金黄,岩石被太阳晒得滚烫。 李明都没有说话,百合就一边带着他走,一边问道: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时,李明都才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群山之间放回到百合的身上,他原本以为单纯是带自己出来放放风,反正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到这家伙折起来的触须起了一些病态的瘢痕。 他呆呆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该问些什么……” 百合不太高兴: “你……你这……你难道不该问问你为什么到了这里吗?” “可是,在这里的生活和在那里的生活都差不太多……我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他说。 百合气笑了: “怎么会是一样的呢?难道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的主旨意志是一件事情吗?” “可是住的地方差不多,吃的东西也差不多,干的事情也就是制造些材料,那可不就是都一样吗?” “不一样!”百合大声说道,“第四中央是为了制造阿美西亚天球,而我们是为了抵达无上明星。” “嗯,那都是很遥远的目标吧。” 百合稍的平静了下: “前者还很遥远,第三中央恐怕很长时间无法完成,不过我们的目的已经很快了。” 在昏昏的熏风中,李明都完全没有在听百合的话。那时,面对百合,他想起了自己两次忽然的睡眠,他想他应该表现得生气一点,但他好像并不是特别生气,可能是因为他在昏迷中没有做任何乱七八糟的梦而是睡得很舒服的缘故。 两个不定型迎着风沙,缓缓挪动自己的身体。发红的岩石上留下了他们的气味,四处属于第四中央的了望塔将目光转移到他们的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李明都心想百合叫他出来,可能是为了告诉他这里的风景和志向更好。 果不其然,百合继续说道: “尽管相比起阿美西亚,你可能会怀疑我们为什么要抵达无上明星。看上去,登上无上明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它反而伴随着巨大的困难与高昂的代价,我们聚集了我们种群可能有二十分之一的力量了……这些力量如果用于其他的地方,也许可以帮助第一中央更好地探索世界的奥秘,帮助第二中央更好地调理人间的环境,或者帮助你原来的第三中央更快地完成阿美西亚天球,我曾经也一度怀疑过。” 走过赤堇山上的古老石头的列阵,在开采矿石的金属建筑的旁边,明亮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荒芜的世界之上,他们看到成百上千的不定型正在不远处的坑洞内露天开采。挤在一起的同胞像是一片泡沫的纸板。 他们绕了一圈,开始向上走。 李明都看到赤堇山被金属覆盖的顶面反射着绚烂的阳光。上面建了四座了望塔,分别在四个方向上。 “远古的薄暮崇拜的想法是无上明星即是众天之主,登上无上明星就意味着可以抵达一个更加完满美妙的世界。第三中央对我们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这一步上。但其实,我们早就理解到无上明星可能并非是什么完满美妙的世界。假如我们的星球上存在我们的话,那么别的星球是否也会存在别的生命呢?” 百合说道: “换而言之,无上明星可能是神灵的、也可能是神一般的外星人的造物,可能是某种特异的自然现象,也可能是什么更古老的神秘的产物。这些可能,其实我们都想象过。人们问我们为什么要不计代价登上无上明星……我倒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调理环境,又为什么要建造阿美西亚天球,为什么要学习那些一辈子也用不上的知识,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平静的、安逸的故乡随着中央颠沛流离?” 百合毫无征兆地谈起未来,他说得激情万丈,像是几个赤子聚在一起在说他们的梦想。 “我并不知道我的同胞们是怎么想的,我想要说的只有一个事实,登上无上明星,我们势在必得。理由不在于它有多少简单,而就在于它是困难重重的。它在那里,可以促进我们检验我们登上太空的能力,要知道迄今为止,不定型还没能飞上天空过。它在那里,就是悬在我们星球上的永恒的谜题,不论我们想与不想,终有一天,它注定会与我们的世界发生交集。倘若是它先叩响了我们的大门,那我们岂不是就晚了吗?” 那时候,他们已经登上了赤堇山最高的顶。远处绵亘的群山在狂躁的大风中都变成了视野中小小的一簇簇。群山的脚下与更远处的平原上则笼罩着飘忽不定的烟雾。 “人们会怎么称呼这次举动……我并不在意。无上明星会为世界带来什么,我也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纵然回避接触,昆虫的翅膀也会碰着天上来的雨水。知识、或者未来,希望或者意志,我们想都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假如能够登上明星,那么世界一定会因此而改变。大地花费了数十亿年的时光向着天空不停地隆起山峰,现在我们将会在山峰的顶上飞得更高。与我们的功业相比,纵然是那些踏遍了世界的人们的功业也会显得黯然失色。” 李明都一声不吭,他忘记把体内的材料排出。那种像是石灰般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发出沸腾的咕咕声。 而他的记忆则继续向前回溯,想起了石楠,也想起了栀子。 不知道栀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回过神的时候,百合正静静地在看他,似乎是希望他说点什么。他们身旁,太阳正要从群山的背后落下。金属的顶上笼罩着一层深切的红光。了望塔立在夕阳之下,犹如竖琴的丝弦。 李明都以为百合还要说话,但百合只是在这里等待。 在离这颗星球诞生数十亿年后的某个傍晚,两个没有定型、怪异得像是肉山的生灵在山上眺望着金红色的夕阳。 李明都心想该下班了,他今天的工时差不多够了,之后的时间应要由他自己安排了。 但就在这时,大地的深处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他脚底所站立的铁地板正在震颤。 了望塔上的不定型们大叫道: “退后!” 百合与李明都就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地底露出一片晦暗的深渊。李明都往这片深渊望去,见到是四个铁箱子正在被提到地面上。而周围陆陆续续地聚来了一些不定型。四个铁箱子,被安放在四个角落。不定型们正在进行第二次检修。 每个箱子大概都有五米高、五米宽。等到不定型们打开箱子,箱子里便露出一个明亮的白色圆锥来。这圆锥远观像是陶瓷,但近观则更接近于某种金属,表面有细细的几乎看不到的有规则的纹理。 “这是什么……?” 李明都问道。 山顶的风很大,百合靠近了李明都,用触须相缠的方式说道: “这是立锥,除却附着在内部的生物液,它纯粹是由六万公里的单晶层石墨烯线缠绕而成……也是我们要发射到天上触及明星的手段。前几日,我们的试发射……是一次把石头发射到太空的活动,取得了成功。因此,我们决定开展第一次发射,这一次要发射四个立锥。它将会缠到无上明星的表面。”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百合说: “我来见你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石楠吗?就是在极地废城那里和你接触过的第四中央的不定型。” 李明都想到那天离去的石楠的背影,他怯弱地回答道: “我……我记得他,他怎么了?” 百合说: “他死了。我们原本的设想是直接把我们自己发射到太空中……石楠是这次紧急的先期实验的参与者。这次实验不准备飞多高……但回来后的石楠全身发生癌变,它失去了说话能力,并发症很多……根据石楠的身体记忆,我们才得以晓得数千千米的高空中存在一个……可怕的辐射带。这个辐射带中存在着超乎想象数量的高能质子,这些质子会在一瞬间击穿我们身体所有的黏膜层。胶囊没能保护他。” 根据不定型的生物研究,所谓的黏膜层是不定型运动与身体变化的基础,它的可塑性强到可怕,但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几乎完全无法抵抗辐射。 而辐射击穿内黏膜层后,便会大量地引发癌变。不定型的细胞几乎可以无穷地分裂,他们的基因会有序地压制这种无穷分裂。但不定型也有自然死亡。这个自然死亡即是癌变。癌变后细胞再不听从身体的命令,而全然自顾自无限增殖,消耗掉身体全部的营养,使身体失去一切功能,使正常细胞被挤压到不存在,整个环境破坏了,里面的一切就全数走向了灭亡。 百合解释了很多,但李明都完全没有听后面的一大串话,他只记得了前三个字:他死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从炎热的群山中落到了大地的底下,天空蔚为一片沉静的深蓝。远处的平原山谷都见不着了,变得黑乎乎一片。沿着群山建设的哨塔上逐渐点亮了照明的灯光。 他抬起头,看到了黑沉沉的夜幕,还有夜幕中星星们没有温度的光,他说: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知道我们的身体哪怕是死了,也可以留下记忆。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体也可以藏一些东西……这是我们和世界上其他那些低等的动物不一样的证明。在石楠死后,我们在石楠的体内找到了这个东西。” 百合取出了他藏在体内的一块凝固的冻僵了的胶块似的东西。 靠着满天的星光月色,李明都看清楚了这胶块。 “薄暮集……” 《群星的薄暮》。 远处的不定型们正在将立锥重新封在盒子里。百合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说: “他临终时在自己的身体里保存了一段信息……他说他没想过把这东西要回来,从来没想过,只是气话,气话罢了……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要送给你的礼物……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可以收下,千万收下。” 百合把薄暮集递了过来。 “哦……哦……” 李明都手忙脚乱地接过了。 “还有……”百合继续说道,“石楠还说,如果可以的话,要是能一起登上永恒的明星就好了。” 那时候,世界会在我们的脚下,而遥不可及的大银河呀,就会在我们的前方裸露它的胸膛。天下之大,哪里不能是我们的家乡呢? 第十六章 临近时刻 他想百合是个有梦的人。 等李明都回到赤堇山的内部时,集体的食所已经结束了这个时段的供给,没有好吃又好闻的泔水了。下一个供食时段是大约三个时辰后,那未免太晚。他想了想,只好去吃前几天攒下来的干草。 吃完以后,他用自己仍然饥肠辘辘的身躯接触了薄暮集中的所藏有的古老记忆。月光从石头的缝隙里透到了底下,照亮了不定型蠕动的半透明的皮肤表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赤堇山越来越热闹。前段日子,因为材料学上的突破,不定型将自身作为基板生产单晶层石墨烯已经成功。最多数的不定型就在不停地出产两种可用的材料,但第四中央没有立刻动用那四根用线缠成的立锥,而是用小批量的材料展开了越来越多的空中发射实验。 于是大地不时就会隆隆震响,犹如炮火中的战场。赤堇山的上空形成了一簇簇的云。云雾在风中渐渐飘散,淹没了底下的陆地。 一天,工间里,荆豆对李明都说: “最近,大气的学问在我们这里得到了突破啦。” 李明都原本疑心荆豆和月桂是监视他的人,后来发现纯属他想多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阴差阳错加入中央的不定型多得是。他虽然来历有些特别,但其实也迷迷糊糊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关键的事情,被关在赤堇山中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意识到他的意志在这里是无关紧要的。 哪怕他决意彻底放弃这一切生活逃走,就算遍布世界的了望塔不拦截他,他真的能翻过山岭,在野外存活吗?他想是不能的。 李明都当时不是很想谈论大气分层的话题。他更愿意去想会不会有人帮自己离开这里。 但荆豆是个爱聊天的人,他一边摩擦体内的铜镍合金,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起大气之中的辐射带,还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晓得极光吗?” 李明都不堪其扰: “就是极地上空的发光现象,是吧?” “对的,所谓的极光其实就是辐射带的高能电子拽泄出来后,沿着磁力线抵达极地上空进入大气层发生闪烁的现象……然而其实、极地的上空是没有辐射带,辐射带在我们的星球的赤道上空,向南北延展,这是不是很奇怪呢?” 李明都心想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根据他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知识,这种星球一般有保护自身的磁场。辐射带的位置应该也就是与星球磁场有关的。不定型也知道地磁场,荆豆肯定没认真上课。 荆豆变得阴森起来,他恐吓似的说道: “辐射带可是个可怕的难题。它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从一千千米的高空起纵跨了将近四千千米的范围,而外层则要从一万千米开始,然后向上纵跨一万千米!但我们的目标就是赤道上空静止轨道上的无上明星,我们就非得经过这两个辐射带不可!” “无上明星在静止轨道上?” 所谓的静止轨道,即是赤道上空的星球同步轨道。同步轨道上的物体会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 “实际上……” 荆豆神秘地笑了笑,它裂开了自己的皮肤,伸出一条触须指向了上空。 “其实就在我们赤堇山的正顶上!但是并不严格在静止轨道上。” 接着,他说明到: “按照历史记载,上万年前,无上明星应该就在我们星球的赤道静止轨道上,后来因为各方面摄动加诸地轴的偏斜,无上明星也远离了原本的轨道,但最近才又飘回接近静止轨道的位置……所以我们的基地迁徙到了赤堇山,所以无上明星相对于我们现在的地面是接近于静止不动的。所以我们的天梯是有可行性的!若是我们牵住了无上明星,要么叫它掉到地上,要么就是我们爬到天上!” 李明都倒奇了: “你不是因为管饱才进来的吗?原先不是说不甚在意这件事吗?” “啊……啊……” 荆豆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 “大家都在谈论嘛!总而言之,我们的身体好像是无法穿过大气辐射带的……研究发现内辐射带稳定性还算好的,外层辐射带的稳定性差到了极点,足以把我们身体的什么膜、什么膜都撕得粉碎!原先设想的太空用具的防辐射性能还不足够。现在委员会们正在攻克这道难关哩。” 顿了下,荆豆还补充道: “不过我们制造的材料好像比我们耐辐射多啦!所以不用担心出错。” 李明都一声不发,静静磨砺体内的合金。他恍惚中感觉工间像是蜂房,而他是蜜蜂。成千上百的不定型就在地底的巢穴内密集地蠕动,缓慢哺育着体内的珍珠。 根据第四中央的安排,可能是四天,也可能是五天后,这个工间的制造任务结束了。 志得意满的季耶瓦斯大师在这天的清晨走进工间。荆豆和他议论道似乎最近几次发射取得的数据都很不错。季耶瓦斯大师安排他们前往离赤堇山几十里的一座小山峰临时辅助矿场开采。 那座山比赤堇山矮得多,乱石嶙峋,蠕动的不定型是赤灰色的岩石表面上唯一的生机。 山体内部几近挖空,不定型一直挖到了海拔线以下数十米的地方。 李明都乘坐胶囊一直下降到大地的极深处,暗红的尘土乘着暗光飞扬起来。底下传来了不定型翕动触须包裹矿石的声音。 可能是赤堇山的实验震到了这座小山的缘故,小山的内部没怎么做支撑,经常发生倾塌的情况。不定型的身体能力惊人,只要有缝隙,周围还有伙伴,大多可以合力挖出。 因此,尽管运矿道只有简单主要的三条井一样的上下通路,但杂七杂八被不定型挖出来的隧道错综复杂,互相连接缠绵,延伸到漫漫的远处。前者有灯,后者自有的被连上了线和灯,有的就没有。 没光的情况下,不定型可以靠味道闻。 李明都在这里迷了几次路,都是靠闻气味走出来的。 这次临时的借调没有持续很久,不过在临近结束时,李明都又迷了一次路。这一次迷路他闻不对了,在前人挖出来的逃生隧道里绕了好几圈。一路上飘荡着的气味纷繁复杂,那些沉重的复杂的气味让他厌弃,但其中还藏着一股极弱的近乎没有的芬芳。 这股芬芳吸引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具有生物吸引力的异性的芬芳。 但那时他已经循着味道走出很远了,就硬着头皮在黑暗里又走了几步。 在这时,信息素传来了对面的话语: “别再靠近啦!” “啊……” 李明都一惊。 “我也是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对面游刃有余地说道,“在这里偷点小懒哩!现在离休息还有多久呀!” 李明都呆呆地说道: “我找不到路,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你可真傻……” 对面的话语叫李明都莫名有些害怕,但好闻的气味仍吸引了他,他感到晕乎乎的。动物的发情期几乎不能自已。 “对了,我听说你们是来支援我们的,你们原来生产的是什么呀?” 李明都答道: “是……某种中间产物,好像是铜镍合金……” “用来做什么的呀?” “下个阶段好像是……用来生产直径是多少来着的石墨烯单晶的衬底,要把这个衬底和其他材料一起放到自己的体内。” “呀,真了不起。你一定很辛苦吧……” “没有,没有,哪里的事情……我们都是呆在原地不动,哪里有你们开采程序里的人辛苦呀!” 互相吹捧的环节到了。 对面好像笑了起来: “那话说回来,我们要用什么把这东西发上天空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李明都心想可能与当初他见到那个发光体有关,可那玩意儿到底是不是,又是什么,他真不知道。他不想夸大其词,就只诚实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很神秘……反正大师们说行,应该就是行的吧……”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我们也是第四中央的人啊,怎么能不说清楚一点呢,连我们也要瞒着嘛!” 对面好像不太高兴了: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在这里再休息会儿。” 李明都莫名其妙地走了。走的时候,异性的气味一点不剩了。 黑暗通道的深处,一个雄性不定型冷淡地把一根注有液体的试管塞回了自己的身体中。就是这根试管刚才在散发气味。 他的同伴和他说: “这人也是个糊涂蛋,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他的情报和其他被吸引的不定型的情报是一致的。综合这些考虑,第四中央应该就是准备用宏观规模的石墨烯单晶作为天梯的悬线。那么单晶石墨烯的技术应该是得到了突破,其余两种材料不知道会不会也试采用。”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滚入金属的贴膜中。这种贴膜掩蔽了它们的气味。这细长隧道没有他们的维持,一会儿便倾塌下来,发出细微的响声。 两个不定型挖出小缝钻进了更深的地底。 一边走,他和他的同伴一边说: “材料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飞天之器’的动力源究竟是什么……这些同胞再问一百个估计都不清楚。克里希那大师说那就是我们阿美西亚失窃的东西……但没有落实,我们要讨回,就要面对两个老大哥的阻止。现在,阿美西亚的进度都全部搁置了……” 悖论法球被第四中央偷走的证据是现在第三中央全力在寻找的东西。 “为此,克里希那大师领着黑天大师等诸位前往第一中央了。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等往下前进百米以后,他们找到了预留的管道,沿着管道,两个不定型一路下滑,很快到了一个临时开辟的小房间。 这小房间里,亮着一盏孤灯,墙壁是预制的钢结构板。来自第三中央的不定型们来来回回,都在搬运物资。 次日,借调的人员全部撤回赤堇山。 接下来的数天,赤堇山上没有做任何的升天实验。底下传闻,第四中央委员会已经敲定了最终的天梯建设方案。他们正在调教飞天之器的电子程序,也在等待一个好的天气,风力最低,天空没有任何云的时候。 “那到底是要怎么发射呢?我们要怎么和无上明星做出接触。” 工间内,荆豆着急地问消息灵通的月桂。 月桂张了张自己的触须,沉静地说道: “很简单啊,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飞天之器将被射向无上明星,飞天之器会降落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如果可能的话,在这个阶段无上明星将会直接被送往地星的表面。 第二个阶段,飞天之器将作为立锥的支点紧紧地束缚在无上明星的表面,接着立锥会被垂直向下抛射。由于处在静止轨道的原因,加诸立锥本身的控制,它会解开缠绕,像陀螺一样抛出六万公里以上的长线后,直线降落到赤堇山的地表,前后范围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百米。立锥的内芯将会被置入赤堇山顶端的塔内。 而第三个阶段,有多种情况。每种情况的应对方案都不相同。但大体而言,还是要看无上明星本身会变得怎么样。 “最好的情况是无上明星本身会掉下来……我们会用飞天之器控制无上明星。” “最坏的情况呢?” 李明都问。 “那就说不准了……或者我们制作的绳缆会断裂开来,变成无数的碎屑在空中飞逝!” 月桂想了想,说道: “而一般性的情况也很糟糕,我们会不得不用线缆,在底下把一个由重铅和石墨组成的防辐射房间缓慢地拉上去,直至登陆无上明星的表面。” 李明都顿感奇特: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防辐射房间发射上去呢?” 月桂被问到了盲点。 “好像有一个说法是太重了飞不上去……而另一个说法好像是说,飞天之器不能有比较厚的防辐射壁,否则,它也会飞不上去……”他绞尽脑汁,想起了点别人传来的二手情报,“必须得用较轻质的、透明的、要么做薄要么不那么防辐射的材料。” “那是什么呢?” 月桂走出隔房,跑到外面转悠了半天,才找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回来。 “像这种!” 李明都看着这透明的玻璃,忽然想起了天球内部的晶桥。 怀揣着沉沉的心思,他回到了他那与地表仅隔了一层岩缝的屋中,脑海里回响着百合与石楠的话,接着想起栀子,接着才想起人类记忆里的许多事情。作为人的记忆好像正离他越来越远,作为不定型的生命正深切地提醒着他他该做的一切。 他睁着眼睛,一直没睡着。 时间很快就过了午夜,原本还存在的那种细微的风声渐渐停止于群山,乱糟糟的云朵们不知何时也消失在深蓝色的天幕外。 赤堇山和周围的山上的哨塔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熄灭橙黄色的灯光。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片柔和的鱼肚白。 这天,没有风,也没有云。世界好似熟睡中的母亲,没有做任何阻止的事情。 而满怀期冀的孩子们,自然欢欣鼓舞,彼此相牵,在这澄净无比的世界里唱起了薄暮集里吵闹的诗与歌。 他们说: 就是今天了。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第十七章 天地通联 据说,一开始第四中央考虑的是按照上世纪的设想,先在塔中固定内芯,然后用飞天之器把立锥和立锥的线牵往顶上,显然这是一种克服引力的举动。但只要仔细一想,同样是无人操控的飞天之器,那么为何不从静止轨道上将立锥沿着引力垂直往下投放呢? 过往的探测数据显示,无上明星在地面往上三万六千公里的静止轨道上。而主要大气层的厚度不过是一千公里。再往外延伸的两万公里气体从稀薄到没有,影响不大。 正式行动的时间是在下午,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分。 那时的太阳已迫近了西边的群山,天空重新暗淡下来。血红的云彩托起了光芒四射的太阳,而在东方,又冷又小的月亮,不知何时已露出了自己一半的身体,好似在注视大地。 当时,山顶的发射基地寂寥无声,最多数的不定型都蛰伏在地下。陆上的不定型则多在四座高塔中。负责监控的不定型反复确认道: “探空气球显示,目前风速非常平稳,均小于每秒十米。” 季耶瓦斯大师站在窗边,俯瞰着夕阳中正在张裂的山顶。从地底的深处。四十米高的飞天之器逐渐升起,被固定在金属架的表面,笔直得犹如一把指向天空的利剑。银白色的圆柱体上反射着落日煌煌的金辉。 站在季耶瓦斯身后的百合知道这四十米高的身体看似庞大,其实大部分的空间都属于四个立锥、立锥的控制器,和立锥的固定器。每一个立锥都是由将近六万公里的头发粗的石墨烯单晶缠绕而成。而他盗窃回来的动力源就藏在飞天之器呈圆锥形的头顶。 顶端接近透明,闪烁着一点白色的光芒。 百合喃喃地念道: “殉难者们会保佑我们的。” 季耶瓦斯大师听到这话,则有意味地说道: “是的,先贤们会保佑我们的。” 器体内部,采用不定型可以保存与传输记忆的身体做成的超微型计算设备正在缓慢地被电路间歇性地激活。 说话间,天色变得更暗。全部可见的世界都在微微发红,盘古大陆整个都笼罩在一种神圣苍茫的寂静里。最初亮起的星星静悄悄地倒映在远处山谷的湖水中,有如一颗孤独的眼睛。 “可以了吗?” 指挥员问到季耶瓦斯大师。 那时,这些不定型们都彼此拉长了自己的身体,触须与触须靠在一起,一直连绵到地底的中央,好像连起来的电缆。 依靠这种方式,他们的思绪传播非常敏捷。 “通过。” 季耶瓦斯大师答道。 但其他的委员拒绝了指令。隔着神经信号,这些软体生灵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怎么了?” 指挥员问道。 发出停止命令的委员没有回答,好像失神了。 指挥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地再问了一声: “怎么了?” 作为不定型的历史在这里轻轻地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更多的动作,认真地聆听彼此的心灵。 好一会儿,最后一个没通过的委员才说道: “无事,通过。” 指挥员随之收拾起精神,面对着远程遥控的仪表,认真地讲道: “好了,已经开始了。” “已经倒计时了吗?”不定型们所连接的情报的网络随之一阵骚乱,等待着的人们恍然从自己的迷梦中惊醒。千年夙愿近在眼前,来得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甚至有人突然开始在想登上明星以后,第四中央又要去干什么呢? 倒计时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迟疑之间,时间过隙。夕阳已经彻底要沉入到天地的另一片,空中的星星也越来越多。那时的群山黑魆魆的,每一座山都只能隐隐约约见到轮廓,每一座山的轮廓都像是一个古老的鬼魂,正站在大地上凝望人间。 荒凉苍白的人间在星空之下沉寂到了极点,然后人们听到地上传来了一声绝大的响动,接着余声皆寂,万物阒然。 随后爆破的声浪震动了整个赤堇山,仿佛一根巨槌敲击绷紧的鼓面,弓弦在过大的力量下拉开到极点而被催折。 等到声音远去,不定型们才一个个从小道里来到山表,他们看到飞天之器已经进入了长空,落入了无垠的星光月色之中,很快隐于夜色茫茫的东方。 然后,李明都听到不定型们欢呼了起来,好闻的气味,盈满了全山。 飞天之器不是火箭,它没有火焰。它稳稳地起身,稳稳地越过了高塔,周遭的空气随之乱流。它在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的过程中,空气被撕裂的响声便是不定型们所听到的动静。 “孩子们,之后还有之后的事情,我们还要准备接受从天而降的立锥。那才是真正关键的阶段。” 季耶瓦斯大师在高塔上说道。 “而且在预定的计划里,这个时间不会很迟。” 由于动力源的特殊,加诸发射地点就位处于静止轨道底下的赤道,无上明星只需绕一圈就能切入静止轨道线。但它仍然需要在地面指令的控制下,与无上明星完成接触。 这很难,但如果顺利的话,也很快。 最快十二个小时内就能完成。 季耶瓦斯大师把地表欢呼的不定型们驱散到山底后,从窗边走回了塔的中央。指挥员有条不紊地向他和委员会汇报了飞天之器运行的状况。 结论是一切良好,大约在九个小时后就会减速接近无上明星:目前已经传来了第一批对于地面的摄像。 季耶瓦斯得到触须传来的摄像记忆后,眯紧了身体表面皱裂的皮肤: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黑天、克里希那他们会把阿美西亚的动力源称为悖论法球了……它果真……就是一个悖论,一个好像把惯性彻底消除了的悖论。” 动力源只有一个,第四中央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此前的试飞行活动并未抵达接近无上明星的轨道所在。 第一张接近拍摄的无上明星的图像是在六个小时后,飞天之器已经超过外层辐射带,来到星球近地宇宙空间距无上明星约一万余公里的时候拍摄的。 成千上万的不定型在赤堇山基地的各处静静地等待着。 随后,不知哪里一人欢呼,接着,他从上方四个哨塔中得到的信息迅速传遍整个不定型网络。上万个灵魂就在这时一起平静下来,靠着自己内部联通神经凝视着那一片广袤的黑暗。 无限黑暗的边缘,可以看到遥远又庞大的太阳正在放射光芒。而稍近处,比原先大得多的月球,表面闪烁着奇异的弧光。 无上明星就在太阳的照耀下,绕着这颗属于不定型的星球静静周行。 它可能已经飘了几十万年,也可能已经飘了几亿年或者几十亿年。 它存在的时间可能比不定型的文明历史更为漫长。 人们还是第一次在如今近的距离下看到它的样子是一个近似于长方体的形状。 它的一角被太阳照耀,而反射着瑰丽的阳光,组成角的三条棱便在阳光下自由地露出了那圆润的弧形。而它的真实表面灰度很高,并不发光,融入到太空之中便不可见,好像上弦月所隐没的那一半看不到的面庞。 机械数据测得那应该是暗色的。 这种形状很难想象是自然发生的,不定型们小声地讨论这会不会是神明的造物。这种讨论在数千年前还没有发明望远镜的时代里就发生过数次,如今早已不再新鲜。 远远观去,无上明星很小,会让人联想到砖块或者其他什么漂浮在近地的石头。漂浮着的东西总是显得很轻盈,但曾经的观察数据就表明无上明星可能不逊色于一座小山。 九个小时后,减速的飞天之器距离无上明星只有一千公里时,它好像即将飞近巨人的一只蚊子,或者靠近了岛屿的帆船,尽管可以看到此物后头的海洋与天空,但眼前的此物仍然广阔。 这时,不定型们渐渐地意识到了无上明星叫人感到不安的寂静。 它没有磁场,也没有电荷,表面也没有任何可以察觉得到的震动,至于热辐射也几乎无法探测。在那些波纹和场的视野里,它好似宇宙背景的一部分,并不发射出任何具有差异的数值。 “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接触?” 没有不定型可以预料。 “我们又在期待着什么样的接触?” 也没有不定型可以回答。 程序是设定好的,地面的指令也没有变化。 它的质量绝不算小,但也不至于产生多强的引力。十二个小时后,飞天之器与其并走,成功与其共行于接近静止轨道的某个位置。 当时的人间即将黎明,借着太阳即将东升的光明,在赤堇山上抬起头的话,可以直接望见那颗孤立的明星。 不知其数的不定型夺门而出,在山腰红灰色的地表上遥望那深蓝的幕布。 璀璨的银河就在无上明星的身旁,静静地垂过了天际。山顶的四座高塔竖立在夜空下,沉默地等待天上的来物。 他们意识到自不定型有文明以来,这个熟悉了千年万年的地上世界即将变得不同。 就在那时,基地的内部传来了欢呼轰动的声响,他们又立刻回身。只一会儿,各式各样的诗歌就汇成了滚滚的有气味的洪流。 新的消息是飞天之器已经进入轨道,和无上明星靠在了一起,即将贴在无上明星的表面。 “那无上明星现在是怎么样的?” “无上明星没有反应!” “可以顺利把自己和无上明星靠在一起吗?” “从反馈器的信息来看,无上明星的表面非常光滑……需要启动备用计划……不,不对,是可以直接嵌入用以固定的,没有问题!” 委员会讨论了片刻。到了这时,已经没有好犹豫的。 “那就嵌入!” 季耶瓦斯大师沉声道。 维系生物脑的不定型们松了一口气。在传来的反馈数据中,飞天之器已经像站立着的人靠在墙上一样,贴在了无上明星的表面。 指挥员随即下令。不定型们就远程遥控三万六千公里外的生物脑指示飞天之器的下半身的张裂。里面所藏着的固定器像是铁轨一样在无上明星表面沿左右排开,直直绕了无上明星一圈,好将无上明星裹在了正中央。 “成功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季耶瓦斯喃喃道,“事情还不会那么简单。现在的无上明星怎么样?无上明星的质量如何?可以直接把它送下来吗?” 指挥员随即报告道: “无上明星的质量极大,但飞天之器动力源非常强劲,也许真的可能可以对其施加一定的影响…但是让其坠向我们的母星可能不是一个好的主意,包括落点在内,我们都不可能控制。换而言之,它可能会随机地砸向地面,引起一场小型的灾难。” 这定然是悖论法球的神秘。 季耶瓦斯一边想,一边说: “我明白了……那么,天梯计划可以实现吗?” 指挥员迟疑地答道: “应该是可以的、无上明星的重量足以将天梯质心拉到接近静止轨道的水平,从而大幅度抵消星球向下的重力。但也因此,无上明星可能会更加往外偏离静止轨道,不过计算结果表明,标定六万公里,实际量有六万九千余公里的线缆应该是足够使用的。” 可能和应该都不是一个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字眼。 “线缆难道还可能会不够吗?” 季耶瓦斯惊诧地大问。 长度是所有环节中第四中央唯一一个一定能预先满足的数值。 “应该是足够的。更严肃的问题可能还是在于强度……单晶石墨烯的强度比碳纳米管更高,但在现今的情况下,未必仍是足够的……它可能会无法承担超过四万公里的长度而发生断裂……” 指挥员感到了紧张。 尽管他要做的只是汇报其他不定型算出来的数据。 但这些数据让他感到了困惑。原则上这应该是个大质量天体,但它对外部施加的引力却没有到达理论上的数值,就好像它的质心离它的表面好像很遥远一样,以致于稀释了这种影响。但它的表面,方方正正的立方体就在太空之中,又哪里巨大与遥远了呢? 委员会因此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们又问: “天气状况如何?” 指挥员答道: “仍是一个好时节。” 委员会才就此给出了答案: “放线吧。” 只要能成功一次,只要能成功登陆无上明星一次,然后所有的设备全部毁坏,那就是……那也是值得的。 放线正式开始了。 飞天之器早已在静止轨道上锁定了赤堇山所在的位置。它的下部舱门全部打开,固定器正在逐步解锁。其中所藏有的四个立锥全部裸露到了太空之中,悬浮在深蓝色的星球、火热的太阳、冰冷的闪烁的月亮、还有无上明星之间。 无垠的黑暗中,立锥瓷白色的表面被日光擦出了熠熠的明亮。里面也藏着那种微型的生物主脑。这种主脑质量极轻,体积只有几根触须大小,可以被顺带着带到太空之中。 那时,地面上的百合紧张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落下吧,落下吧,既然命运已经悬在了头顶,又何必要用时间来折磨我们呢?” 然后,立锥被飞天之器轻轻地向地球上弹射了。 地上的不定型们看到了飞天之器传回来的照片。 他们看到了一根线,长长的,轻盈的,在永恒的黑暗中,犹如静止向下的,又如是向着东方的,往地球上飞逝而垂落了。 地上的不定型都们知道第四中央的一切愿望都悬在这根丝线之上。 丝线飘到了柔和的大气之中,永恒的黑暗便随之走向完结。 这是日出时分、温暖的阳光在大气中绚烂地散射开来了。 第十八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早在飞天之器升起时,山顶的响声就已惊动了更深的地底。地底并非了无生机,当时正在搬运箱子的第三中央的不定型们摔了个踉跄。他们从声音中辨别出来这是顶上又在试飞了。 于是几个领头的一琢磨,先是靠机器勘探地表有无人烟,确认无误后,就派不定型走进胶囊沿隧道吊到接近地表的位置。这是第四出口,隐藏在赤堇山下的缝隙中。不定型探出头,闻到附近的几座了望塔到处都是庆贺与歌唱。更往上的山顶光靠不定型的眼睛或鼻子在山脚下都是够不着的。 他小心翼翼地藏进缝隙里,把信息带回了地底隧道内。 当时,靠着金属的墙壁,有家伙问道: “他们好像要登陆无上明星了,我们要做点什么吗?” 领头的说: “他们登陆关他们登陆,和我们又没有干系,关心这事干什么……我们只想讨回属于我们的、由我们发掘的、由我们保存的一件事物罢了。大师们没有命令,我们就继续在通道里呆着好了。反地底雷达的那个大坏东西今天有没有检校,快去看看!” 尽管这东西的力量与名讳,这几个领头的都不甚清楚。 说完,领头的想起现在又到了与阿美西亚进行定期联络的时候了。 他们用以联络的方式是地底电缆。 地底电缆就是他们这段时间工作的成果。 而稍迟一点的时候,第一个立锥即将通过大气的散逸层。大气散逸层也叫作星球的外层宇宙空间,大气稀薄到几乎没有,两层辐射带都存在于散逸层中。立锥不怕辐射,只怕风速,因此,通过这里是没有任何阻碍的。 而散逸层往下,即是电离层。这颗星球的电离层距离星球表面约八十公里,而向外延伸了将近九百公里的高度。电离层已经具有比较明显的大气环流与湍流。 因为抛弃了道索大师的路线,而采用了盗窃动力源的手段,他们现在能够使用的高空测探方式主要是探空气球。所谓的气球需要的是大气的浮力。换而言之,不论如何,在一定高度下,大气实在稀薄时便会达到内外平衡而无法继续上升。不定型的探空气球能够测探的最高高度是五十公里。 而这远在电离层之下。 也就是说,不定型对于立锥在电离层中的情形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只能从更低下的大气流动推测那八十公里以外的未知的天空。 一根强劲的可以承担上万公里自身重量的丝线从最高的空中笔直地下坠,是即将联通天与地的锁链。 但是……它只有一点微薄的电动力。 “先贤们,请一定要保佑我们。” 季耶瓦斯的那句话爆发似的,在第四中央中流传开来。李明都听到荆豆和月桂都在喃喃的祈祷。不知是谁,又断开了牵连,蠕动地沿小道跑到地表,像是从地底涌出的粘液的喷泉。 李明都跟在他们身后一同涌到了外面,顺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目光一起望向了那根本不可能看清的发白的天空。 这将近九百公里的旅途像是一场无可名状的噩梦,李明都几乎能想象这根悬在无上明星与锥体两端的丝线,献身于无垠的光明之中,最终被吹飞,再被撕裂的样子。 山顶更多气球开始放飞,同时传来了委员会们的命令。 “现在不能在外面,我们要拉起承接网了。” 各个了望塔的哨员们纷纷走出,一边把被沙土掩盖的承接网拉起,一边把那些好事的不定型们全部赶到地底。 除却赤堇山外,整个横断山脉里分布的所有第四中央的哨塔都在严阵以待,成千上万的气球飘在空中,栖息在其中的先贤的头脑们以死亡的方式凝视着盘古大陆广阔的群山。 指挥员传来消息,超大洋的西海面正在生成台风,这可能会影响到整体大气的运行,立锥可能被吹到比横断山脉更遥远的地方。 “那现在立锥在哪里?” 委员会拍板大问道。 指挥员紧张到了极点: “我们正在检索探空气球给出的反馈,合成图像。勉强飞到中间层的探空气球好像收到了一点由内芯发出的信号。” 这些情报陆陆续续传到了赤堇山顶内部的众多不定型的耳中。 李明都越听越觉得各种环境的参数与数值贴近他所熟悉的那颗星球。 但他来不及细想,忽然一声轰动: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定型的神经信号一瞬间挤满了全部的身体网络。 好一会儿,才有家伙缓缓说道: “只是稍微偏离了航线,还在横断山脉内部,接近圣女峰,已经在减速了,非常完满,非常完满,应该会被气球接住!马上就能送进第一座塔里!其他三个立锥也要陆续发射了。” 顿时,工间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句话来: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第一根立锥的稳定代表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天梯只需要两根就足以维系最基本的运行, 内外轰动,士气昂扬,就连莫名被掳来的李明都也忍不住叫了好几声好。 但再一会儿,气氛稍微平息以后,他冷静下来,忽而想到这天要磨砺的金属他还没有磨完。 热闹是他们的事情,和拥有人类记忆的他不是一回事儿。何况……在欢呼雀跃的不定型都旷工了。每日的定额不完成,那明天自然会更劳累。 从前天到现在,李明都都没合上过眼。等他做完了今天的任务后,他像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溺水的人在自己那个新的冰冷的小窝中安躺,想着自己该睡着了。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睡不着,触须慢悠悠地就伸到岩缝的外头。当时红灰色的岩石上方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承接网。承接网上有不定型的粘液,散发着一种接近于苋菜的味道。 稍微往上望去,便能见到赤堇山顶那座位处的东方塔上那根上穷苍天的丝线。夕阳染红了整座高塔,丝线在夕阳中闪现着壮丽的血红色的光。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蜷缩在小小的窝里,心想: “太阳又要落下了。” 但就在那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极弱的近乎没有的芬芳。 好一会儿,他想起来,这是那次借调挖矿中,他在地底所闻到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某种事情,而立刻站了起来,心想他必须要走,必须要走。 他开始跑,往顶上跑。 世界的变化仍在继续向前,直要深入到过去的所有生灵未曾料及的领域。 第一个立锥到地以后,第四中央已然放松下来,之后的作业只不过是机械式的重复,测定大气风速与再次放下立锥罢了。大部分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已经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他们要么回到各自的小窝,要么就着工间即盘蜷下来,做起了关于无上明星的美梦。 当时还在岗位上的比委员会所安排的要少得多。 譬如山脚的哨塔上,原本应该有五到六个不定型值守,如今只有两到三个。当时的哨员察觉到了黑夜里翻开岩石的动静。 这种动静在横断山脉其实并不少见。一些类似于褐岩鹨的小型鸟类就通常会在岩石中筑巢。另一方面,岩屑中存在一种以昆虫为主的小生物群落,它们通常以被风吹来的有机残体为食。此外,群山中有一种可能是不定型数千万年前的近亲的物种,它们有点像是放大了的长毛蚯蚓的动物,会成群结对地出现。 今天比较特别,承接网已经拉起来了。 “我们需要要避免动物破坏了网。网随时可能用得上。” 两个哨员交流一下,不疑有他,带起驱逐用的香液和便携的照明器,还有自己强健的身体,准备与这些恼人的动物相会一把了。 他们刚刚落地,乱石丛里就响起窸窣的声响。照明器从他们的体内射出光明,石头在光下呈出一片红灰色。附近没有任何虫子或其他动物的身影。 世界安静到可怕。 不定型的视角是接近三百六十度的。但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是集中起来观察一个东西时的视角不足九十度。 当时,他们身底忽然一软,接着就被卷到了地里。 随后,在他们消失的地方,一队陌生的不定型走上了地面。最后头的不定型的身体埋了一根长长的线,线从他的体内一直延到了地下深处。 “行动一切顺利,一定会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的。” 黑暗之中,拖线的不定型借着线回传了信息。 他们静悄悄地占据了这个哨塔。 由于气味对不上的缘故,他们猜测他们会在下一次定期联络时暴露,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更多不定型的通过了。 如果那时,第四中央的哨塔能够投以更多的智慧与注意力的话,或者委员会对边境的报告思索得更清晰一点的话,他们就会意识到阿美西亚里的不定型在地表的数量与集合以前在地表显露的数量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只不过历史,没有偶然。 赤堇山,是第四中央数十年前天梯计划敲定后所选择的领土,是位处赤道的最高的山。赤是赤色,堇是黏土的意思,这个名字来源于数千年前,属于另一座古山。来到这里的第四中央沿袭了这一名字,就地开采矿产,以建造了他们的地下基地。 地表上的防卫是好做的,而对于广阔的、三维的不知多少米深的地底的防卫,第四中央则略有疏忽,没有密布网线。卧底盗窃,是不定型这一种群中几乎没发生过的阴险计谋。挖地道的奇袭在不定型历史的部落冲突中存在过数次。 这一个小小的过错所造成的永恒的失落,对于第四中央而言,可能用千年或更长的时间都将无法挽回。 天空依旧没有云朵,灿烂的星光照耀着大地。 再晚一点的时候,工间之中已换了一批不定型,荆豆当时没有完成今日的定额任务,又精神到睡不着,就还在咀嚼金属。 再一会儿,荆豆感到自己需要排泄,便挪动了自己沉重的身躯准备离开工间。这时,深深的疲惫才袭击了他。 他心想: “该睡了……” 它靠近了工间狭窄的出口,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醉的气味。这种气味叫它生理性地、有种想要立刻蜷成一团沉入梦中的冲动。 他强撑着往外刚走几步,就再支撑不住,困倦地昏迷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其他不定型吵闹的声音,看到了地上流淌着的正在挥发的黑色液体。 只有局部产生肢体的冲突,凭借催眠气体的挥发,陌生的不定型轻易地从地底的小道,进入了赤堇山内部的巢穴之中。 他们在行动前就服用了相关的抗性因子。 “接下来往哪里走?” “计数器显示应该在更靠上的方向。” 如果李明都在这里的话,他会认出声音的气味。 前者是曾经在极地表面的哨塔中他见过的雄性白兰。 而后者则是在迁徙时临近他和栀子的雌性莲。 基地内部错综复杂。他们实际能够调遣的人手在绝对数量上并比不上第四中央。但大部分已经沉入睡眠状态。 拧成一股劲头的侵入队伍在一个小时内就已经搜遍了大半个下层巢穴。白兰和莲的步伐已经接近了第四中央委员会的位置。 而委员会们才刚刚反应过来,这群大师比正常的不定型醒的时间更长,恐怕已经亢奋了近一周了。 季耶瓦斯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底下失声的尖叫,和无法掩盖的异样的气味。 它挪动了自己的庞大的身躯,触须则匆忙地连到紧急的地底电缆,尝试向临近的第二中央检举第三中央的疯狂。 “除了第三中央,只有第三中央会这样做!”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盗取悖论法球的行为。 它的脑海,在听到响声之前的梦乡里,还在思索着自己的未来,想着自己即将登上无上明星,以完成薄暮崇拜绵延万年未能成功的壮举。 过去的不定型想要在地上建造高塔通往天上,而他则在那碧落天穹之外垂下了向着地面的绳索。 “历史一定会记住我的!” 它尖叫地说道。 狭小的通道里,射入了异样的光明,照亮了季耶瓦斯惊惶的身躯。 白兰就站在洞口处,他说: “现在的历史和从前的历史已经不是一样的了。你想要被记住的话,靠你身后的‘先贤’制成的计算机的记载,你一定会被记下去的,在那比以前多上万倍亿倍的信息的洪流之中。而你的余生应该做不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了,而你的死后,按照你们第四中央的方式,你会成为知识的一部分。” 到了这时,季耶瓦斯不再去想未来的多余的事情。 “你们还不晓得。” 他平静下来。 他也知道其他委员恐怕和他一样已经被控制住了。现在唯一的疑点在于赤堇山的顶部是否有被攻占。 “第一中央会为我们复仇的,他们不会容许你们这种挑起战事的中央意志存在。” 白兰一言不发,只轻轻摸上季耶瓦斯庞大身躯,转述了一段今天定时联络中被克里希那大师传达到第三中央的话语。 克里希那大师的话语声格外平静: “黑天是叛徒,业已在至上综合大师的面前被读取了体内的信息。现在,我将向你们公布第四中央的全部计划。我们的战略企图可以启动了,如果第二中央站在第四中央的背后,那么第一中央会帮助我们。” 季耶瓦斯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毁灭,他的视觉感官一黑,突然之间,他的中央,他的天梯,还有他的飞天与飞天之器们全部消失在了一句话的背后。 他用一种绝望的目光凝视着白兰,整个赤堇山于他而言好像已经一无所有。 光辉的大千世界全然沉入了黑暗之中。 “但……但是……呵呵……”只是一瞬间这种怨恨转化为不能抑制的怒火。他低沉地笑了起来,“你们也不可能再获得悖论法球。” “哦,为什么?” 白兰问他。 季耶瓦斯大师的触须笔直地指向了天空,他大声地、好像是在宣布一样地说道: “因为悖论法球,现在……呵呵,它现在在整个青冥的顶上,超过了大气层,也超过了静止轨道,在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一公里,相当于我们星球直径三倍外的无上明星的表面,也就是我们发射的飞天之器的端顶。现在,我告诉了你们,现在,你们……可以去拿了!” 第十九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一中央的主要聚集地,在九千年前曾是古代不定型的巢穴,位于盘古大陆北纬三十度线的低地,曾经这里长满了绿草与鲜花,如今只是一片贫瘠的沙漠。按照史料推测,薄暮崇拜在这里发源。 换而言之,九千年前的古人曾在黎明与黄昏之际,日夜观察那颗在天边闪耀的最亮的星。只是时迁季移,天星旁落,永恒的微光已经不在了,于是不定型们从此踏上了万年寻求过去天星的征程。 九千年后,星星飘回了原本的轨道。克里希那大师领着摩诃大师、都松钦巴大师,还有奄奄一息的黑天大师一起,走在冰凉的沙子之上,重新看到了那颗在遥远的天际上闪耀的明星。 “事情的发展总会让尝试预测未来的人显得极为浅薄。” 克里希那大师已经得知了悖论法球被带到了最高的天顶。它低沉地说道: “莫非要我们去寻找一种替代的方法吗?或者说……叫我们去代为完成第四中央那疯狂的事业吗?” 而他身后,风中残烛的黑天大师忍不住地讥讽地开口了: “难道阿美西亚的事业不是比登上无上明星更为疯狂吗?” 其他的大师围绕着他,犹如几颗遮蔽了夜空的树木。 而点点星光透过树木的阴霾,照在黑天大师的身上。荒漠的冷风带着沙粒滚滚地扑在他的身上。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藏起来的恐惧,几乎是颤抖地、哆嗦地说道: “第四中央、第四中央以为自己在做伟大的、或者疯狂的事情。然而如果要说伟大,那么阿美西亚……一定比第四中央的事业伟大得多。如果要说疯狂,那么阿美西亚也一定比第四中央的事业更疯狂得多!只不过那些平凡的家伙不知道、不懂而已。” 他在熟悉之前也不清楚地晓得,而在熟悉之后,他感到自己已无法脱身,而必须得做点什么。 于是第四中央与他沟通以后,他选择了背叛。 无上明星依旧挂在南方的天际。在它光滑的表面上,飞天之器正与这孤立于宇宙之间的深蓝色的星球,遥遥相望。 在无上明星的正下方,赤堇山之顶,第四中央的逃难者们拥挤在一起。 四座塔完成了三座,三根绷紧的线与它们身后的银河一样垂向无穷尽的碧落天际。百合拼了命地催促,周边的不定型按照飞天的命令,把严实的防辐射的黑乎乎的房间架在了两根线的中央。 稍远处,山边的了望塔,与基地的上层的不定型们还在奋力抵抗。再远处,第三中央的不定型还在持续向赤堇山集中。更远处是第四中央其他地方的不定型们正在赶来支援。而平原与圣女峰外,第二中央的不定型兵分两路,同时向阿美西亚与赤堇山的两个方向赶来。 重重包围,臭味熏天。涌动的果冻般的生物像是奔流在地上的溪与河。 李明都站在绝高的山顶,混在逃难的不定型之间。面对着这漫漫长夜之下的铁与火,他睁着眼睛,但无路可去。 他从别的逃难者那里听说,好像他也是被第三中央通缉的名单中的一个。 而在他的身后,那些来来往往、惊惶不安的人影中,被选中的飞天们正乱作一团。纵然来势汹汹,但第三中央的火焰还没有烧到孤峭的绝顶,他们只攻克了山脚和山腰上的数座了望塔,原则上,赤堇山顶还有一点小小的时间。 这一点小小的时间,还有一部分人在争分夺秒。 当时,晚间起了大风,用以固定丝线的高塔缆绳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尖锐的声响,百合大声地说道: “天梯还没有架好吗?” 另一个飞天的声音响起: “太着急了,时间不够做后期处理了。” 百合大声说: “石墨烯带不是可以直接传导电力吗?用我们的电磁发射与推进技术可以吗?把它像炮弹一样发射到高空中……只要能把这个房间沿着线带着里面的我们推到最上面就好、推到最上面就好呀!第三中央不会切断中央生物电源的。那个责任他们担不起!” 那边的声音又起了: “这虽然是早已想过的方案,但……现在的情形太勉强了!” 声音越来越嘈杂,各方各面的压迫越来越紧。周围的惶然与不安聚集到一起,逃到这里的李明都却突然、惶然或者不安都消失了。 凛冽的寒风扑打在这群怪异扭曲的生灵身上。面对着苍茫古老的群山,他感到异常的平静。 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用做了。 月桂是这时李明都唯一还熟悉的不定型,这个家伙闻到异味,靠着曾经当哨兵的直觉立刻折起了自己的身体,避免了与未知气味的接触,在通风处从山腰上一直爬到了山顶。这个不定型在翻腾的流浆窜来窜去,好像在打听消息。 不一会儿,月桂靠近了李明都,李明都就问他: “你听到那群人在讲话了吗?” “是啊!” “他们在讨论什么呀?风声很大,我听不清楚。” 风声很大,月桂大声地说道: “他们好像在谈论如何登上明星的事情……他们好像通宵都在考虑这件事,在下方传来警报的时候,更着急了。” 李明都顿时吃了一惊: “到现在,他们还要登上去吗?现在应该做一些……”为了未来的挽救? 按照他的想法,现在应当是和第三中央洽谈商量解决的方法。按照不定型非攻的传统,第四中央断然不可能被灭,日后还有机会。何况天梯已经架设起来了,第三中央应该也不会直接无情摧毁。 “但那样主导权就不在我们手里了……飞天们是要趁这最后的时机登向那遥远的天堂呀!” 只是月桂刚刚说到这里,它就被拥挤的不定型送向了更远的方向,犹如潮水驱赶了岸上的贝壳。逃到山顶的不定型越来越多,好似被圈养起来的奴隶。彼此过度的靠近,引起了触须的相缠。沿着神经信号的网络,来自各个地方的信息都在不胫而走。 从这种网络中,李明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三根垂过黑暗星空的丝线。 丝线其实是接近完全透明的,但不定型的视野极为特别。 这是立在无上明星表面的飞天之器传来的摄像。它的摄像眼一直在按照既定的程序缓慢移动,照取周边的景象。 景象缓缓地移动,从地球的边缘逐渐现出了黑暗世界里浩瀚的群星,接着是遥远的太阳,遥远的月亮还有近在脚下的、无上明星。 被地球的引力所拖拽,在无何有的虚空中已经周行不知多少光阴的天体。 原本理应一片漆黑的表面,借着太阳的光明,现出了一些像是螺旋缠绕的曼妙的花纹。 他看着这些花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有熟悉感,而不自觉地抬起了自己的触须与脑袋伸向了遥不可及的星空,想要把那传递的影响看得更为清晰。 这、这、好像,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一样。 “这……是什么?” 他呢喃道。 寻常不定型一点无关紧要的嘈杂声响很快就淹没在群众挤来挤去的拥簇之中。无数扭曲的半透明的胶质般的身躯堆在山顶金属的表面。一时山顶如锅,不定型们则像是山中沸腾的肉汤。 稍一会儿,从地底传来的异常的信息素的味道,让所有的不定型都感到恐慌。直到突然之间,百合大声地喝道: “安静!你们不会受伤的!第三中央只会把你们催眠,叫你们倒地,你们不会受伤的!” 大多的不定型被这么一凶,胆怯地安静下来了。 “现在,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在于我们到底还能不能登上无上明星呀!他们会阻止我们,他们会接管我们,他们会让我们从第四中央、从无上明星之中转变到其他的并非是我们想要的路上呀!” 百合见到大伙儿安静下来,又驱赶了一部分不定型,好在升天之间四周清出了一大片空间。升天之间已被安装在东方和南方的两座塔的中央。还在工作的不定型正在紧急进行调试与安装的准备。 灯光晃动的时分,升天之间已被拉到了塔顶。它呈现出胶囊的形状,主体是圆柱,头尾则都是圆球形。立锥的丝线没入了升天之间的两侧,只能从露出胶囊外侧的部分,看到有一圈环着一圈的螺旋线的形状。 可能是线圈将立锥的丝线紧紧箍在了两边。 而升天之间的体内还散发着一种不定型的尸体的味道。 当时,整个山顶只剩下了百合沉着的声音。这群意志坚定的飞天正在与时间赛跑。他问道: “好了吗?” 塔内的指挥员答道: “还没好。” 过了一会儿,他问: “那现在呢?” “在检验……” 百合沉静地在风声中等待。好一会儿,指挥员大喊道: “好像是勉强可以的。计算的结果通过检验了!可以发射出去,但能不能活着到终点还说不准!还是很危险,很危险,要不……要不算了吧!” “没关系的,能到就行。” 说完,百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想到还有超过一半预定第一批登上明星的飞天,在安眠中已被控制住了。现在人数是不够的。于是他挥舞着双手,在不定型的群体中大叫道: “飞天的数量不够了,有人愿意同我一同奔赴无上明星吗?” 又冷又远的下弦月挂在群山的边缘,寂寥荒凉的大地默默地凝视着站在他胸膛上的又一代的孩子们。不定型像是潮水一样涌动,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站出来。 百合身体皱了起来,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愿意上去吗?” 依旧没有声音回答。 好一会儿,沿着彼此的触须,不知谁传出了一道神经脉动: “我们怕……” 声音迅速沸腾开来。 两个飞天已经在升天之间中等待了。 “还不走吗?” 他们望着百合,而百合一言不发,它的身影像是雕像一样,靠在塔的边上,映入了寒冷的夜空。他默默地准备登上升天之间。但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一阵锐利的响声,是山中基地所有的门大开的声音。 外部的支援到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第三中央已经彻底包围了山顶。四座塔里已经涌入了属于第三中央的突击队伍。陌生的气味从塔里飘到了赤堇山顶的每一寸土地上。接着就是密集的敲锣打鼓似的声响。 这种声响吸引了所有不定型的注意力。 那时候,所有的不定型听到了来自塔中的喊话: “别担心,你们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从一个地方发源,只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谁伤害你们,谁就是有悖天理的!但是……” 百合没有立刻进入升天之间中,而是靠在升天之间的门口,临着无上明星的最后一步,默默地倾听。 “但是,在你们之中有三个家伙,有这么三个家伙……” 信息素中飘出了三种气味,其中一种气味赫然是百合的。李明都认出了那信息素属于给过他冰块吃的白兰,并且白兰指明的三个不定型的气味没有他的,他是安全的! 白兰在塔中俯瞰着这群纠结翻腾的海洋,哀伤地说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对于我们第三中央不可饶恕的罪过!你们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假装是我们第三中央的一分子,就像有人假装要登上明星而混入到你们之间一样,混入到了我们的中间,他们盗窃了我们阿美西亚重要的动力源,将之挪作到你们第四中央登上明星的举动之中,用盗贼的身份,来充当你们的英雄,你们说这是可以的吗?” 所有的不定型都不发声,他们离百合更远了。 白兰还在说话,但百合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 其他的飞天小声地对他说: “你还不快上来吗?现在可以逃到天上!别管其他人了。” 他靠在升天之间的边缘,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想了很久,又像什么都没有想。这个时间对他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生最为残忍的一刻。明明无上明星就在自己的头顶,他却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到无上明星了。 外围的不定型都在看着他,他就平静地对众多的不定型说道: “你们别怕,他说得都没有错……犯下事情的是我……这是歪门邪道,不是煌煌正道,所以是报应,是……罪有应得。我会把我自己交给他们的。” 随后他对两个惊诧恐惧的飞天说: “你们要走,往上走。” 他们还不清楚,应该不会阻止的。 他从升天之间走下,不定型们为他让出了道路。 于是他便从容地挪动了自己的身体,靠近了发出声音的高塔。第三中央的不定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向他注射了催眠用的针剂。 当时是寂静又漆黑的午夜时分。世界上没有一点光火。 百合躺倒在地上,尤且凝望着那繁星列天的璀璨夜空。他想吊兰或者石楠所凝望的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天地,只不过他们却已见不到在那灿烂的群青之下,两座高塔之间,寂寞孤悬的升天之间了。 他心想这东西怎么还没有飞起来呀? 再不飞,岂不是要……来不及了。 直至恍恍惚惚的闭眼之时,他也没看到任何的飞起,只看到他的两个同伴,那两个飞天不知为何跃出了升天之间,混入了寻常的不定型的队伍里。 第三中央的不定型在北方没有悬线的高塔中,静静地注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的响动。 白兰不解道: “那两人原本在那铁胶囊里要做什么?” 莲答道: “猜不到,但现在两个都退到人流之中,总归是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吧。” 而李明都在那时还混在不定型的潮水之中,他被推推搡搡,已是精疲力竭,但他还在想无上明星表面的花纹。 “花纹……为什么会是这个花纹?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说,难道说,我其实……不是不定型吗?” 他神经质的鸣叫让其他的不定型感到厌恶。不定型们在他的周身让开了一点空间。然后他茫然地向前走了一点。 而当时,东方塔的最顶,那作为指挥员的不定型大声地往地上呼喊道: “到底还没有家伙敢登上升天之间,到底有没有家伙要登临那最高的无上明星的!我这里已经要开了呀!” 升天之间空空荡荡,自第四中央成立以来唯一一次最接近成功的机会就在这里,可却没有人敢于进入。 昨天那声势雄壮的胜利,与明天那可以想象的无限的光荣,如今都已变成了空中的楼阁,已经不再是现实的了。 指挥员绝望地凝视这昏淡阴郁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从前的、往后的、还有刚才的全部的努力即将全部变成飞灰。 所有他做过的一切都将变成了无意义的。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在第四中央奉献了自己的一切的呢? 但那时,通过无线电,指挥员听到了一声声响: “升天,指挥员。有个人在里面。” 他说: “我在里面。” 指挥员便欣喜若狂地在最后的房间被攻占之前,点下了按钮。而追及到指挥员身后的不定型们已来不及阻止这未知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随着挣扎的指挥员一起看到用以固定升天之间的锁缓缓开裂。 席卷山顶的狂风之中出现了一股逆流。 目标是天穹之上。 李明都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冷,被迫皱起了自己作为不定型的身体。 他看到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永恒的天体正在向他远去。广阔的群山渐渐开始缩小成地上连绵弧线般的形状,直到在黑白的视觉中,拥簇成一团,变为横跨南北的广阔山脉。原本他所身处的赤堇山、还有那砸入平原的阿美西亚都已经变成了看不见的小点。 而远远比这广阔的浩瀚天地,正在他的面前毫不保留地展露着宽敞的胸膛。 点燃吧,点燃吧。 地上的指挥员望着黑暗的天空,低沉地念道。 纵然只有一瞬间的火花,可人生的影子因此方自黑暗中自由,才能说是存在过的。 等到旋转天体所具有的科里奥利力开始迫使这连接了天与地的丝线与丝线上的房间向西旋转时,天已破晓。 东方苍茫深邃的青冥下,星球的另一侧、那深蓝的盘古的大海,正缓缓向攀登者转来她慈爱的正颜。浩荡的潮水骄傲地冲击着荒芜的海岸,激烈的波浪碰着了冷漠的星空。 洁白的云朵在水中悠悠来往,而那翻起泡沫的海潮之上,太阳已冉冉地升起了。 第二十章 银河 事变次日的清晨,第三中央还在往赤堇山加派人手。阿美西亚及其附近就更是人烟稀少,悄然无聊,只能见到温暖的太阳的底下飘着几片稀疏的云,平原几座了望塔处升起的黑烟直直地飞向了天际。 不定型很早就生过火,但它们从海上到陆地上,再到地底基本都不用火,也不曾自主发掘如何用火。黑烟纯属不定型制药工程的副产品。哨塔在制药工程以外,哨员随着行军队伍往外走了一批。 但克里希那大师早交代过,为了预防第二中央和第四中央的反扑,所有哨塔与地底防护俱不能少人。 当时,过了生息期的栀子就在暂代哨员的职责,快快乐乐地远眺北方的高原的方向,第二中央的主要聚集地就在北方。 “你怎的这几天这么开心呀?栀子。” 她一位同事检查电缆后,看到栀子一摇一晃的姿态,忍不住发问道。 栀子只神秘地给出一阵欣喜的近瓜叶菊的气味。 不定型的生活极为简单,复杂的事情是大师们思考的。栀子快乐的来源自然就只有一项。 那就是自己兄弟污名的洗清。 就在昨天,克里希那大师带回来的话语将李明都彻底撇得一干二净。黑天大师的身体记忆亲自作证李明都没有参与盗窃一事,只是恰好被撞见,又倒霉地被他们运走。除却那三人以外,阿美西亚中还存在一些边边角角略有立场问题的家伙,但没有一个和李明都扯得上关系。而那盗窃人百合……栀子还想得起来,百合和李明都在地底发水的地方两相殴打哩!那岂不是更更清白了? 她的思想便彻底飞远了,一会儿飞到天上,想起曾经她们一起背井离乡加入第四中央的场景,一会儿又落到地下,想起曾经在极地之中所遭遇的一点一滴。从她听到起,克里希那的话语就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伴随着一点点的风信子的气味,传来叫她充满活力的力量。 只是转念,她又想道: “可是现在风信在哪里……又会不会受了什么伤呢?” 于是烦恼忧愁又不止地从栀子的心中升起,这个团子沉沉地软了下来,像是一摊趴在地上的水。 差不多同时,第三中央又传来消息。栀子便连忙起身问: “怎么样,怎么样了?” 她那位同事在检修电缆的同时,也负责接听的工作。片刻之后,这人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来: “有一件事情要找你,栀子。” “什么事?” 那位同事打量着栀子: “很难说,好像是叫你乘线路胶囊前往赤堇山一趟,好劝个家伙从天上下来。” “什么家伙?” 栀子自顾自地望着北方,更不解了。 同事说: “一个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 栀子立刻知道这个不定型是谁了。喜悦或者忧愁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全部重新地诞生了。她回过头来,沉静地说道: “走吧。” 至于那清澄的天空之上,最后的飞天还在向上。升天之间的速度并不快,全程速度的最高点大概在略微超过三百公里每小时的等级,与高铁相似。保持这个速度想要攀登到静止轨道或更上方,需要五到六天的时间。 而只要稍微上升,科里奥利力就格外明显。科里奥利力不是实际存在的力,它是旋转天体对其表面进行直线运动的物体的一种惯性的影响,会使得直线运动中的物体的实际方向,在旋转体系的观察中,与其理应前往的方向会具有一定程度的偏离。 有个流传很广的卡皮罗现象说,北半球的马桶里的冲水会形成向左旋转的漩涡,而南半球马桶里的冲水会形成向右旋转的漩涡,便是因为科里奥利力的影响。这是个不正确的说法,因为科里奥利力没有那么强,对那么小的场景的影响乃是微不足道的。 但在大气的台风、气旋、季风,以及跨度超过三万公里的天梯上,科里奥利力的力量格外明显。两条丝线原本就不能说是完全垂直,如今就更有向西摆动的倾向。 摆动幅度的明显,拉长到数个小时的向上中,李明都亲身可历。 在第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抵达了地面十万米以外的高空。按照李明都作为人类的记忆,地球已知能飞得最高的鸟是一种兀鹫,这种生活在非洲的腐猎者能见到一万一千米的天地。而人类的飞机通常也只能在两万余米上下的世界遨游。 这些微末的生灵仅靠自己的蛮力所能抵达的高度,与他现在正在进行的长征历程相比,已是不值一提。 这最初的一站便是一个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机械的地方。 纵然是这颗对于个人而言几乎是无限大的天体也逐渐缩小,露出了其蔚蓝色的边界。边界的那一边便是这颗星球浩瀚的大洋。 李明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海,会是在数十万米的天上、遥瞰地平线以外的世界的时分。 这里的设备一应俱全,食物足够原定的六个飞天吃上一个月。李明都检查过仪表,赤堇山仍在通过第二根辅线源源不断地向升天之间提供电力,内置的生物蓄电池甚至还没有任何的消耗。 “但……能够登上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无上明星那若有若无的花纹。 许多仪表的读数,李明都并看不懂,但他大约地知道附近高能量的辐射正在增多。这种辐射的异常增多让他感到不安。他刚刚想要检查一下,但另一个仪表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李明都吓了一条,结果滋滋的声音在一会儿,逐渐变成了可以听懂的音响: “同胞,你知道、你在做多危险的事情吗?” 没有气味的纯声波,在不定型中属于新式语言,好比使用声波的人类刚刚发明的文字或者网络的火星文,磕绊得可怕,听不利索。 这是来自地表的声音。 那边尽力地用有限的词汇表达了他们的劝说: “你是第三中央的,不需要登上明星。第四中央想要登上明星的企图对于所有、是没责任的(不负责任的)。” 李明都重新放下心来。 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只靠在舱室的边缘,感受自身的轻盈,安静地缩成一团,然后目送过去世界的下降。 根据他以前从荆豆那里听来的知识,赤堇山地面指挥部无权强停升天之间。根本的操作设计上,升天之间就需要两方配合才能下降。除此以外的终止只有暴力的手段,譬如停止供电,譬如割断天线。 他不怕死。 怕死就不会上天梯。 久久没有回应的升天之间,叫赤堇山高塔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白兰心急如焚,靠在窗边上想要遥瞰天空。但那时的天空早已见不到任何升天之间的影子。被注射了无力剂瘫倒在一边的第四中央的指挥员快意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你们当真是没有强停的手段?你们这可能是在杀死同类呀!” “长官,不是我不想说。”指挥员笑了起来,“是真的没有。你去问其他的底下的那些不定型,它们也都会说没有。一切的操控都在上面,下面是决计干涉不了的。要知道,飞天们一定会完成我们中央的第一夙愿。而在下面的,能操作的那些不定型可未必,那就怎么能让次要的妨碍主要的呢?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之旅。正是因为有去无回,所以敢于去做的家伙才能被历史铭记呀!而我……我也是个胆小鬼……唉……我也是个胆小鬼……” 说着说着,他居然痛哭流涕起来,充斥着对李明都的艳羡,与对自己的痛恨。 白兰知道这家伙完全沟通不了,他问接听员: “风信的姊妹在路上了吗?” 接听员说: “快了,一个小时前就说她在胶囊里走过大半的路了。”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定型通过甬道,汇报道: “已经带来了。” 而笨拙粗壮的栀子便在他的身后,姗姗地在塔上层的指挥室露出自己沉静的面庞。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副重要的事情。 白兰先道: “你不问问我们让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她才说道: “确实……你们需要我过来做什么?长官。” 白兰说: “我们需要你好好劝劝你的兄弟!他无视了第三中央的法度,也忘记了他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被第四中央蛊惑,正在往高空升去,准备使用这幅天梯私自登上明星。可是登上明星未必是成的,他可能会死,而且还可能会破坏我们的后续安排。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个安排是什么……但是……” 白兰恨恨地陈述起来,栀子敏锐地理解到李明都正在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 她出了一口气,说: “所以我该怎么才能和他通话。” 她的平静让白兰感觉自己的焦躁显得有些滑稽,白兰停下来,问她: “你现在真的清楚了吗?” 栀子低声地说道: “我清楚了。他在人们都放弃的时候,站到了升天之间中……” 她低沉的声音里无法掩藏的哀戚,让白兰放下了心。他亲自带着栀子走向前头,为她指示了微波通信器的用法,告诉她该怎么说话。 栀子点了点头,身子疲倦地缩了起来。她一声不响,显得老了很多。好一会儿,白兰叫她该说点话了。她才用一种小姑娘似的语调欢快地说道: “风信,你说你忘了很多东西,但你没把我也忘了吧?我知道现在你闻不到我的气味了。” 直到这个声音抵达不定型社会的最高点、那数百公里外的天空时,一直沉默的那个世界才终于响动了一下。 李明都慌乱到了极点。他知道谁在哪里。 “我……” 这一个低吟的声响,让第三中央的人们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几乎有不定型要大叫起来,但被莲制止了。 “没忘了我就好。” 栀子露出一点微笑了: “你要去哪里?” “我……我得知道,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 李明都说。 这个理由让地上的人们感到困惑。 “如果……如果说……我想让你留下来呢?” “我……我……” 世界另一头这好几声的我,是几乎可以听得出来的迟疑,让白兰喜悦到了极点。他恨不得亲自上场劝说。而栀子却好像梦游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外面深邃苍白的天空。 黎明时分,灯塔已经熄灭了光芒,赤堇山的顶端便比黎明前更加昏暗。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笼罩在一片神秘的薄明里。 栀子温柔地笑了笑,那时候的她不像是一个异性,倒像是一位母亲。她说: “你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不会拦着你的。” 白兰呆在了原地,而他着急的手下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推开栀子的对话。栀子却更大声地说道: “但你千万别忘了呀,过去及现在你所生活过的每一点的时光都会永远地伴随你,这可是永远也不会消灭的——” 永远也不会消灭的。 她被猛地推到了一边。通讯为彼此传递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莲不可置信地冲她喊道: “你个呆子,我们是让你把他叫回来的!你难道要让他在死亡之际才后悔莫及吗?” “可是……”栀子在墙角收紧了自己的身体,眨也不眨地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好像凭着阳光可以寻到一点天线的影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阳光把栀子拉出了一条丑陋的影子,直延展到莲的身上,而栀子则想起了与风信一起去极地表面的那个黎明。那时候,太阳就是这样从东方升起的,把全部的群山与平原都照得通亮。 她说: “让他走吧。他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彼岸,不论那个方向会是什么。” 半透明的细细的天线,任何能够亲眼看到的想法都是错觉。至于升天之间已到达了地上绝对见不到的角落。李明都即将彻底离开狭义上的星球的范畴,来到近地的宇宙空间之中。 就连天空也在逐渐昏暗。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是不定型所抵达的世界的最远处。漫天的繁星再不需要闪烁,而是自顾自地亮起,穿越数十亿年的光辉映照到李明都的眼前。广阔的大银河像是宇宙伸出的臂膀。 李明都默默地转过了视角,还想要多见见这颗美妙的蔚蓝色的星球。 但不知何时,在电离层的空中,在辐射带所能波及的范围内,稀薄的大气中闪现着一种曼妙的、微弱的红光,像是火焰一样,在半空中熊熊闪耀,跳跃、飞舞,犹如红色的绸缎,轻盈地在星星的上空缓慢地飘荡,很快蔓延到了星球的另一边。 “这是什么?” 白兰喃喃地望着空中的异象。 指挥员失声道: “这是赤道极光!古籍中记载过。通常而言……通常而言是太阳风暴吗?不会吧?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 在突发的太阳风暴下,星球磁场的异常,使得辐射带内粒子流向失常,于是便会造就极其罕见的赤道极光现象。 它不会直接损伤天线,但它会带来另一种不详的影响。 李明都看到整个飞天之间闪烁了几下,然后生物蓄电池的圈表开始走针了。 至于无上明星仍然身处在遥不可及的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行星上的来客。 第二十一章 登上明星 极光之所以在南北极形成,原因便在于这颗星球的磁场。磁场的两极靠近地理南北极的同时,又好像是两个漏斗。绕着漏斗,极地的上方形成了椭圆的环带。来自太阳风和辐射带的高能带电粒子,沿着磁力线,会源源不断地涌入到椭圆环带中,沉入电离层的天空。若是数量足够、条件合适,它们便会大量激发氧原子,使之释放光芒。 但偶尔,星球的低纬度地区也会诞生长久的或短暂的负地磁异常区域,这种磁场异常若是碰上了太阳的活跃期,便会出现一种极为罕见的赤道极光的现象。 而这种极光往往在大气稀薄的高层即发生。换而言之,氧原子有充分的时间受激,相比起波长较窄的绿光,更容易发展成波长较长的鲜艳的红色。 地球的历史对赤道极光就有过丰富的记载。譬如宋书天文志就曾写到过: (绍兴)八年九月甲申朔夜,有赤气如火,出紫微垣内。 这种赤道极光对地面其实没有多少强劲的影响,杀不死人。就算有,那也不过是未来数千年磁场变化的预兆,在碳基生物短暂的寿命中也绝不着急。 假设生物没有使用电的话。 假设生物没有尝试攀登天际的话。 极光风暴袭击了赤道,整个东方的天空在霎时间变出一片鲜艳的红色光华,近处的群山、远处的沙漠都像是着了火。从第一中央到第四中央的电报系统都发生程度不一的瘫痪。第一波流经线路的电流就使得铂触点几乎融化。低纬度地区超过一半数量聚集地的生物发电装置都已暂停。 而对于第四中央来说,突发的电磁脉冲便迫使天线在保护机制下终止了向升天之间供电。 与此同时,升天之间的生物蓄电池开启了。这可能是预制的正常的某种程序,也可能是受到电磁脉冲的不正常的发展。 李明都刚刚想要接触仪表,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就通过他的触须,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是本不该在升天之间内部存在的静电。 而升天之间在这时才刚刚达到它的理论运行速度,并重新落入了地球引力的桎梏之中。 靠着蓄电池和现有的速度,升天之间会在惯性下继续攀登这根巍峨的垂天之索。但始终存在的与电缆的摩擦力,以及逐渐减小的重力终会有一个时刻让它的速度降到一个难以忍受的低值,然后可能悬在太空中不动,也可能就此坠向地面。 这不需要太多知识,李明都现在就猜得到。 他冷静地靠在唯一能见到外侧景象的小窗边,犹如站在悬崖边缘的攀登者,他往下看去,看到了一片闪着火焰颜色的深渊。 悬崖的高度是三万六千公里,三倍于这颗星球的直径,还在持续往外拉大。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极为明显的影响,只有微波通讯器被屏蔽了。如果极光停止的话,地面应该还能恢复供电。” 没有任何别的人,而只有他自己。 他静息凝神,一边尝试性地按遗留的手册观览这升天之间的设备,一边等待这颗尘埃的升天。 那时的大气早已稀薄到几乎没有,通联天地的丝弦静静地伫立在黎明与黄昏的边境,时速三百公里的列车奔驰在银河的铁道之上。 而它的前方只有一片浩瀚的虚无与死亡。 太阳的风暴的高谷只持续了一天,赤道的极光在第二天的黎明前就已消失在地面冰冷的夜色里。 升天之间业已将近一万公里的高空外。到了这时,科里奥利力的影响反而逐渐消失殆尽。他可以不必担心自己和升天之间被甩动了。但微波通讯器依旧没能发出任何的声响,而供电也没能得到继续。世界蔚然黑暗,房间内的灯照亮了高空宇宙之间唯一一个活着的动物的身影。 生物蓄电池的电力已经下降到了危险的红色边缘。升天之间的速度也随之有减缓趋势。高高在外的无上明星好像重新变得无法触及。 直到这时,李明都才意识到赤道极光或者太阳风暴的影响可能比他想象得更为深远,或许已经破坏了赤堇山地底的发电机,致使太空输电不再能正常进行。 他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了地面上指挥员也曾破口对这天地的谩骂—— 偏偏、偏偏是这个时候! 但转念之间,这些谩骂全部被他抛诸脑外。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升天之间内的各类仪器俱全,还配有远比飞天之器要强大得多的生物计算机。这种生物计算机与不定型的书籍相似,都是对不定型身体的一种有机的加工。它不是纯粹钢铁的,它也没配备机械的输入设备,它对于不定型而言,操作起来分外简单,那便是肢体的相触。 活的肢体插入死的计算机中,用信息素即可完成输入。 与地面的通讯仍然是瘫痪的状态。 他没有任何办法呼唤地面,地面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把他们的消息传递给这空中的年轻人了。 但升天之间所能做的也不仅仅是呼唤地面而已。它上面有一整个完整的对于飞天之器的操作系统。 通过这个操作系统,李明都很快了解到飞天之器现在已经完成了分离。 它的主要部分便是天梯,天梯目前已经固定在无上明星的表面,牵起了那三根垂落了数万公里的线缆。而它的动力源部分和其余次要部分,则与主要部分脱离开来,是盖在天梯之上太空站与防护罩,正执行着搜集信息的能力。 黑暗的世界里,李明都并不能通过飞天之器的摄像确认天梯与升天之间如今运行的情况。 不定型针对天梯建设与攀爬中可能的情况都有预案。这些预案如今一个都是用不上的。但为了这些预案,他们为飞天之器与升天之间添加了一些有趣的机械功能。 但这些设备都依赖能源。 而能源失去了地面上的供给,正在飞速地消耗着。到消耗完毕后,别说向前或者向后,就连基本的照明、供暖都会成为问题。 蓄电池的能量只够用来维系数天的生存罢了。 “所以,一定要快。” 李明都一边想,想起了当初与栀子一起乘坐胶囊像是电梯一样登上陆地的场景,一边冷静地开始将自己的意识沉入到对生物计算机的操控之中。 第三天的早上,赤堇山已经被来自四个中央的军队团团包围。四个中央的目光都已集中天梯与正在攀爬天梯的那孤立于人世的小小房间之上。 莲带着栀子一同站在地底巨大生物发电装置的边缘。第四中央的不定型们正在着急地检修这一巨大的装置。 但短短两天的时间,他们根本没办法完全恢复这精致的巨物的运行。 “换而言之……”莲冷酷地质问道,“升天之间必然会在太空中彻底失去动力,成为一具悬在绳索上的僵硬的尸骸。现在你满意了吗?栀子。” 栀子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她的面孔上有种母亲般沉寂的色彩。 大多不定型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显然的、无法事先预料的死局。 宇宙空间与地表不同,它不那么温情脉脉,它没有资源,它是一片虚无,而生物一旦暴露就会在短暂时间中死亡。 而接近天体的近层宇宙空间,则还要在前述几点上追加两条:不计其数的太空尘埃或垃圾,还有星球的磁场影响。 而高塔里的不定型则更为焦急。 “能不能让你们阿美西亚为我们这里供电!” 重获自由的指挥员一边联系周围,一边对白兰大叫道。 “完全想不到任何方法。”白兰恨恨地用自己的触须鞭笞了地面,“别说你们这里,我们阿美西亚都已经停电。太阳风暴袭击了整个赤道区域。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原因,要不是你们异想天开——” “这怎么就异想天开了?要不是你们突袭了我们,难道我们会失去对太阳的监测吗?如果不是为了无上明星,你以为我现在会在这里好好地帮你指挥?可去你妈的吧。” 指挥员争锋不让。 眼瞧着第三中央和第四中央又要争吵起来,来自第一中央的调停官脑袋发疼: “好了,好了,你们要说,以后再说,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天梯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方法帮助到上面。你们要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傍晚,可能升天之间的能源就将耗尽。光靠一点太阳能是不足以延续的。” 问题抛下,不定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给予回答。 飞天之器尚且有悖论法球作为支撑。但谁都知道,没有能源的维系的升天之间是绝对无法活着抵达无上明星的。 而且也不会再有回头的机会。 他会失败。 我们也会失败。 这个概念在在场内所有不定型的脑海中盘桓,犹如一个可怕的诅咒。所有人的眼中好像都倒映出了那僵死在太空之中的升天之间的景象。 只是那时,指挥员突然收到了一条异样的情报,是太空望远镜发现无上明星表面的飞天之器少了包含尖顶、外壳与上部主体。整个天梯系统豁然全部裸露在一无所有的太空,在遥远的阳光下与无上明星一起被照亮了表面。 指挥员立刻联想到执念于悖论法球的第三中央,而发怒了: “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你们是不是趁我不注意介入了我们的系统,我们的系统是很精致的,是不容许任何外来人胡乱的操作的。” 白兰听罢不解,他澄清道: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呀!不对,我倒要问你,现在飞天之器消失的那半究竟在哪里?你们下了什么指令?” 不定型的太空望远镜也不能真正没有遗漏地观测到未知的天际。这个问题他们是在第四天勉强恢复了一点微波通讯后才解决的。 当时,携有悖论法球的飞天之器的上半主体仍在不停地按照既定的程序向着四周拍摄图景。 第四中央的高塔便收到了一系列比原先离地球近得多的图案。在那些图案中,地表的不定型们看到飞天之器还拍摄到了它的上方和下方的丝线的样子。 这丝线不是第一根和第二根用以拉伸升天之间的对轴,而是、而是第三根。 它早已不在太空之中,而是紧紧地桎梏住第三根悬天的丝线用以高速地下滑之中。上面裸露出来的不定型的些许组织直接暴露在阳光万丈的太空之中,犹如一连串张开的泡沫,散发着七彩的光芒。 “如果不是地面上发出的命令,那么这个操作则是升天之间做出的,为什么‘飞天’要这么做?” 指挥员不解。 好一会儿,白兰才打破了沉默。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理由。他匆忙地问道: “你们的四根立锥在最上部是做到一起的吗?是一同承担整个系统的重量的吗?” 指挥员疑惑地答: “当然是如此的,这是预制好了的。” “那么我明白了……”白兰不可思议地望向了阳光明媚的天空,他喃喃地说道,“是升降胶囊,是电梯的原理。升天之间正在通过第三根线上的重物的下降来抬升自己的载荷。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尝试补足最后一点的动力。这一端在下降,另一端则在上升。” “也就是说,‘飞天’可以依靠这一点提供最后的向上的动力,是这样的吗?”指挥员也想通了其中的原理,“这好像确实可以通过飞天之器上遗留的机械装置实现。但是……但是……不对啊!那怎么在到达无上明星前减速呢?” 塔外,阳光正耀眼地洒在高塔的上方,赤堇山的顶端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闪着黄金般的光芒。 在离开赤堇山之前,栀子好像听到了高塔上指挥员的问话,而轻轻地笑叹了一口气: “那些个蠢货,明明把他送上了这条路,却还没意识到吗?这里面的理由非常简单呀。” 因为,他再没有想过回来的事情了。 她一边往阿美西亚的地方走,一边远远地望向了天空,好像能够见到那世界最远的地方的人眼下孤独的黑暗。 在寂静的宇宙里,再不会有把他唤醒的声响了。 直到很久以后,李明都都经常会想起自己在那时候会不会已经死了。 只有自己漂浮在太空之中的身体,还有与坚固的墙壁发生碰撞的痛楚,才会提醒他他还活着。 而每次当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到这茫茫星空时,他都会有点恨自己作为人类记忆里从小时候就开始说喜欢天文与宇宙,却从来没有下过苦功学过任何更多一点的星星的知识。 假设他知道一点星空的景象,也许他现在可以辨认出这颗星球身处在宇宙的何方,而也许作为人类的记忆里心心念念的地球究竟在何方,他也能从这浩瀚的银河中找到一点迹象。 但现在都是不可能的。 他居住过的世界,以及栀子与其他的不定型们曾处在的世界如今已与他完全断裂。 他知道他即将死亡。 死亡是属于他的。 所有人都会死亡。 但失败不属于他,至少在现在,在这一件事情上—— “失败是不属于我的。”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在第六天的凌晨,以每小时三百公里前进的升天之间已经无可挽回地接近了无上明星的表面。 一整个伟大的方块在他的面前渐渐地展露开来,直遮挡了背后灿烂的繁星。遥远的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它的一个尖角。 尖角被阳光擦亮的边缘,李明都果然又看见了那种曼妙重复的花纹。 “果然……这是……那本书的呀!” 他无法理解地大叫出了声。 升天之间带着他,仍在持续接近无上明星背对阳光的一面。他再也无法将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实体看待,而几乎有一种错觉——无上明星是一本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的书。 差不多同时,锁在无上明星表面的天梯装置开始崩溃。原本第四中央以为嵌入到无上明星内部的锥子仿佛彻底消失了,没能在无上明星的表面留下任何的痕迹。 钢铁铸成的机械以零件的方式逐渐漂移解体,深埋于天梯之中的三根导线犹如崩裂的琴弦在那无限黑暗的方块之上悠悠地飘起,在断裂中往地球的方向飞去。第四中央倾尽全力的工程如今……正如他们隐隐间预料的一样,在成功的刹那化为飞烟。 李明都做好了准备,控制升天之间的左右两侧解开了对丝线的依赖。这一颗从地球发射出来的石头便彻底地委身于这广阔而虚无的黑暗,笔直地迎上了无上明星。 无上明星依旧竖立在他的前方,挡住了全部的阳光与星彩,轻轻地拥抱了这来自群山的攀登者。物质瞬间的崩溃离析恰似森林着火时扬起的烟尘,洋洋洒洒,漫过了天际。 至于其中小小的生灵,便在这太空一霎的烟火里消失在忙忙的黑暗中。 那时,李明都以为自己即将粉身碎骨。 但只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并没有撞向无上明星,而更像是在悬崖的边上、向着不可捉摸的黑暗深渊无限地落下。 下落的过程持续了一瞬间,可能也持续了数十年。当时身后有微光,他缓缓地转过自己的注意力,见到了无边的星光。 那是他刚刚才离开的天地。 整个天地仿佛都含于一个书本大的黑框的中央,并且,离着他越来越远。 在这小小的框里,繁星若尘。一颗不定型的行星,处在星空的正中,犹如农历廿二时的下弦月。一半的身体被太阳照亮了,而另一半的身体则依旧隐匿于无边的黑暗中。 李明都着迷似的望着这遥远的星星,却在盯了不久后,忽然意识到一个特别的事实—— 他看到了色彩。 不定型黑白的视觉所绝对无法意识到的、只有人类的那些记忆才会提醒他的、物质的表面理应具有的可见的色彩。 他意识到黑框与黑框中的星空,好似一个遥远的出口。而他正在一条笔直的黑暗的甬道中远离出口而坠落。在他与黑框之间,摸不着看不到的空间里并非一无所有,仿佛有一扇接着一扇的门从左右两侧向着中央一一合拢。 每一扇门上都有他曾经在那本怪异的书上所见到的曼妙的纹理。 但除却这纹理之外,他还看到了字迹。 这是现在才出现的,还是书的表皮上也有过的? 李明都并不清楚。 大多的字迹乱糟糟的,好像只是划痕,他看不明白。 但其中有两扇门上的划痕般的字迹,他勉强是能看得懂的。 靠外的那扇门上赫然用歪歪斜斜的笔调写着: “夏正。” 下面还有几个字眼,他正要凝神细看,门已关上。 而靠内的那扇门上则用更接近于现代中文的字眼写着: “通书·长历。” 下面同样还有几个字眼,但也在一瞬间便随着门的合拢一起被新的门合拢。 接着,他的左右两边,同样有门合拢了。 他被夹在了门的中央。 李明都眼前猛地一黑。 而等到他猛地睁开自己打战似的双眼时,星空已不再有。窗外在下小雨,耳边是雷声阵阵,眼前是电光闪烁。 一双人类的眼睛看到的是他熟悉的小屋。 而另一双超过一百八十度视角的眼睛里,看到的则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皮包骨的人类正在他的床上惊恐不安地醒来。 那人衰竭得几乎要死了。他的全身都几乎不能动,只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缓缓地转了过来,看向了包装箱里的某个发出响声的东西。 一个邪异的、没有固定的形状的、粘液的、胶质的、浑身都是须毛的动物正在恐怖地涌动着。 与此同时,他仿佛借了另一双眼睛看到了床上行将毁灭的自己。 但他却浑然没有任何的恐怖感,好像只是寻常的又一天、在一个遥远的星球上,在一个黑暗的洞穴的地底,用自己的眼睛在看自己罢了。 而且他理应是经常自己看自己的。 “但,不,不对……?” 从自己的眼中看到自己的人蜷起了自己的身体,结果只不过是压迫了自身虚弱不堪的脏器,而连续发出几声虚弱的痛叫。 完全无法理解现状的大脑刚刚想要抬起自己的手去再看看那本邪异的书还在不在。 他的手没有抬起来。 是那不定型的身体抬起了自己的触须,结果运动失衡似的从箱子里倒向了地面,同时也翻倒了书箱。 里面的书籍洒了一地。 至于那本可能被叫做《夏正》,也可能被叫做《长历》的书就这样在地上踉跄碰撞了几下,接着翻了开来,停留在特定的一页上。 那页的编号是。 上面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歪歪斜斜地写着五个字: 夏,登上明星。 至于过去种种、轮回生死涅盘,皆如昨梦,无非是未来纸上、春秋一笔。 第二十二章 还魂尸 江城的冬季温暖,而夏季多雨。 据说在四百年前,以孟德斯鸠为代表的一系法学家就认为气候与犯罪率有关。这可能是动物的行为会受到气温与湿度的影响。过冷过热、过干过湿都是不好的。十年前江城开始采用大数据后,大数据也显示江城在夏季收到的案子显着多过其他三个季节。 这天旧城区的巡署就又收到个有问题的案子,是由附近一个小区的物业报来的,讲有一个青年人在家里呆了十多天不见了。 失踪是由他的邻居发现的。那邻居最近几天上下楼,都能闻到那屋子里传来一股臭味,数天没散,自然恼火得要死,在问候无回应后,干脆叫了消防人员破门而入。 结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多心的邻居带着消防人员稍微检查了一下屋子。只见到屋内杂乱,卧室开着窗,床单已湿透了。一个装旧书的箱子倾倒了,冰箱的门没关,垃圾桶里有发腐发臭的剩菜。卫生间的灯好像也亮了有几天,然后他们看向了水池。 水池里有银色的鼻涕似的粘液。 至于那十多天前回屋、理应没有出过门的屋主的踪影已无处可寻。 物业方面表示这屋子所有人的名字叫做李明都,应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前段时间刚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房产。他们打了李明都预留的手机,手机声音在无人的床铺里响起了。他们又打了紧急联系人电话,远在乡村的李明都的小姑表示李明都半个月前来这里整理了下父母遗留的财产,然后再没联系过。 邻居恼火地问她你这段时间就没打过电话和这人联系联系?对面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暴躁的邻居讽刺地说那整挺好,一整个活人就这样彻底不见了。对面说哦,然后把电话挂了。 这就是此案的所有信息。 “这事情也太怪了,监控录像也调用了,没见到这失踪人从正门出入过,莫非是跳窗而逃了吗?可那是四楼,他会不会是个武功高手?” 新人巡员大呼小叫道。 老巡长叹了一口气。 “你别老设想一个场景再把人套进去……你仔细看看,就知道大部分都是没用的冗余信息,这本质是桩简单的失踪案,对象是一个没什么亲朋好友的男人。九天后才发现这人不见,屋子估摸着也有数天没收拾过,那可能在四五天前,这人就离屋而走了,可能没几天就回来了吧。你先在天罗系统里把人名挂起来吧。现在案子都简单,天上有卫星,街上有摄像头,只要还在这座城市里,就不可能找不到踪迹。” 说完,老巡长抽了口烟,想起了他几十年前刚入行时师父说的话,正想要说,又停住了。 偶尔、可能是数年,或者数十年,也会出现一些不需要巡署来管的失踪案。不过这种神神叨叨说不清楚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对外讲。 而外面的雨声则越来越大,萧萧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天罗工程在虞国已经实行有三十余年的时光了。把人名挂进天罗,系统就会给出这个人近来所有的痕迹。这些痕迹涵盖了生活的每个方面,包括线上支付,网络浏览,电子证件或储值卡的使用,也有卫星与公众场所摄像头的留影。 当天,巡署就查询到李明都这个身份最后的启用,是在江城到江城郊区的汽车站上所使用的交通卡与身份证。他买的是前往郊区的定时班车。 根据车站的监控录像,使用了这一身份的人是个兜帽男子。大夏天的穿得很严实,连脸都不露出来。最奇怪的则是他走路的姿势,几乎同手同脚、脚掌拖地,好像一个小孩子还不会走路。 “要不直接结案了?” 新人说: “这人应该就是失踪者,他估计就是没理房间,直接出门准备回老家看看哩。这案子又是个乌龙。” 老巡长抽了口烟。吐出烟圈的时候,他说: “我倒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要去姬水县是吧,姬水县巡署那边的电话是多少?算了,他是我们这个辖区的……你把他标记好了,之后我亲自走一趟吧。” 他老家就在姬水县,也好久没去了。 下班后,老巡长换上私服,驾起私家车就往江城的郊区姬水县走了。 那几天,江城也是风大雨大。从姬水上吹来的大风一路呼啸,叫乡间挂着水珠的电线发出忽忽的声响。沥青路两旁的农田几乎被水浸没,几个农民正在田间紧急地排水。雨水在车前几乎凝成雨雾,而老巡长受了寒裹起了自己的大衣。 他远眺大雨中的农田,忍不住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随着父母救涝的场景,有些失神了。只是这时,轮胎突然打滑,在路上飞出数米。老巡长顿时心惊胆战,连忙控制,才将将止住车势。 车停在路边。老巡长检查过后、准备再度发车时,他从倒视镜里看到电线底下有一个冒雨前进的年轻人。 他手插在裤袋里,戴着兜帽,低着头,浑身已经浸透了,却浑然不觉天上的水大。 老巡长没有立刻开车,而等到年轻人走到车边时,说道: “是去姬水县吗?” 年轻人抬起头来,他戴着口罩,口罩已经湿透了,一双眼睛藏在帽沿底下,影影绰绰,在昏暗的天气里见不清晰。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出租?多少钱?” 老巡长笑了起来: “不要钱,雨大,助人为乐!我回家访亲,可以载你一程,你也是姬水县人吗?” “那……谢谢,非常感谢。” 年轻人打开车门,湿漉漉的屁股坐在后座,帽子还在滴天上来的水。他没有摘帽,反倒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我父母是老姬水县人,我是在江城出生和读书的,很少回去。” 车窗前的雨刷开始来回摆动。老巡长踩下油门,伴随着呜呜的声响,车重新发动向前了。 “那巧了,我也是出生在乡下,进城读书的。你也是回老家看看,怎的一个人在路上走?淋湿了容易得病。” 年轻人望着车窗外。 朦胧的水雾已浸透了无边的农野,濡湿了立在远方的小楼。雨里的万物都失去了准确的轮廓,车灯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晰。只有偶然,远方一道惊雷,电光闪烁了整个天际,所有的东西才一一现出原形。 他继续用那种怪异的声音说道: “我是坐公交过来的,结果叫不到车,只好自己往回走。” 老巡长皱起眉头来: “没认识的人接你吗?” “有,但都好几年没联系过了,也不知道电话号码。” 而且他走得匆忙,还没带手机。 不过这个,他想,就不必说出来了。 老巡长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小伙子,这大夏天的,你怎么把自己包得这么严实啊?” 年轻人笑了笑: “这……我得了病,皮肤长疮了,不想露出来,哈哈,抱歉。” 老巡长分明从他沙哑的声音里听到了被压抑的惊恐与不安。他立刻意识到这人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差,正是脆弱不堪的时候。 智能导航发出转向的提醒。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犹豫地问道: “吓人……你这么年轻怎么生了这种坏病?有去医院看过吗?医院是怎么讲的?” 喜欢闲聊的司机让年轻人感到了不耐烦。 他不太想要说话,沉寂了片刻过后,又觉得对帮助自己的人冷漠以对,不是很好,就道: “在吃药了,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巡长立刻意识到他在撒谎。但他也不便多追问。差不多该点到为止了,于是他只是发出一阵和蔼的笑声。但这年轻人不知怎的,有要说话的冲动。 那时,外面还在下大雨,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车窗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巡长听到这个年轻人犹豫地问道: “陌生人……老师傅,你说,我是说……假如一个人,他原来的身体死了,但是他的灵魂、或者意识……还寄托了另一种身体中,一种不是人的身体中,可能是猫、也可能是老鼠的身体中,再譬如说……像卡夫卡的变形记,高中语文课文里说的那样,变成一个甲虫……那么这样的一种人还能被人类社会……接受吗?” 老巡长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他有点弄不清楚这个失踪者的心理了。他顺从这人的思路,笑道: “你这问题好玩,哈哈。变形记这文章我也读过。我想这得看他还能不能被人认出来吧,要是能被人认出来,譬如说能说人话,那这人一定能受到人们的保护。但被认出来是有点难的。如果变成了猫,倒还在地上比划比划几下,写出字来。但要是老鼠和甲虫……嗯,或许就要把自己沾到油漆里,用身体写字……这样人们大概也能认出来,一定还能保护他的。” 后视镜里,年轻人略有放松了。巡长是从他露出口罩,也在帽子下的颧骨附近的面部运动看出来的。 装作普通驾车人的巡长就笑着继续说道: “现实中宠物狗会受到保护,那什么转世的什么蜡,还是什么玛,也会受到保护。一个大活人若是真像变形记里那样遭了不幸,说不准反倒会成为世界奇珍……举世无一的奇人咯!” 他看到年轻人可能也是在笑了: “那不就是新的不幸了,他要被豢养起来,可能被研究,也可能是珍稀的动物了,总之,就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也是,也是,要真是人,一定还是向往自由的生活的。” 巡长点头。 但笑完后,那年轻人的心情好像更不好了,他的手指不住地在叩击他自己的膝盖。他就像巡长见过的其他的所有普通人一样,根本无法藏住自己的心情,会在动作里表露出来。 路还很长,雨还在下,聊天的机会还很多。 这年轻人就继续犹豫地说道: “那假设这个倒霉的家伙,也不是变成了动物……譬如说他变成了某种鬼魂!” 巡长听到这里,心里莫名发憷,他笑道: “朋友,这可不兴封建迷信哈!大雨天的,别吓人。” “老师傅,你能听我讲完吗?” 年轻人恳求道。 “好,你就继续讲,我听着。” “我说假设这人变成了某种鬼魂……他是在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的。那时,他的灵魂是一半已经离开身体的状态了,他可以用灵魂看到自己的身体。而他的身体也可以看到他的灵魂……接着,灵魂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死掉了!可能是快要饿死了吧,也可能是累死了……总而言之,这具身体已经萎缩了,长尸斑了,全身都衰弱到了极点,眼瞧着就活不了了!” 年轻人颤颤巍巍,完全陷入到自己那绝望的思绪之中去了: “但他不想转生,他还想逗留在人世间,而那天可能是阎罗王今天开了个小差,所以……这个灵魂,这个鬼没有被叫到地府。他看着他的尸体,心想还能不能再进去,结果他尝试了一下,便成功地、像是给气球打气,像是把水重新注入到袋子里一样,成功地回到了人的身体中,但这个身体确实已经死掉了,救不活了。只不过由于灵魂的关系……尸体动了起来。” “这……吓人哈!你是说这人要诈尸了?” 年轻人猛地点头,脑袋在那瞬间像是折断了一样要点到自己的胸口,这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失神地说道: “对的!诈尸了……灵魂回到了身体里,这种状态可能像是把水注入水中。他就像是水一样没过了他自己即将死去的大脑,也没过了自己即将停止的心跳,他没过了那些穿行于身体之间的无数的血管与肌肉,他更没过了那些支撑身体的每一块骨头,直到把这个身体重新支撑起来。然后,他确实地站了起来,但已不再是原本活人的灵肉为一的状态,他像是艺人做皮影戏一样,强行地举起了这具尸体的手,他成功了。他强行地抬起了这具尸体的脚,他也成功了。他用新的眼睛蒙在了旧的眼睛上,他也成功了。现在,他强行叫他在路上走路,他再一次、再一次地成功了!那么这样一种怪物,一种僵尸……若是在过去……那肯定要被驱邪吧?” 年轻人问道。 “这……封建迷信不要乱说呀,很忌讳的。”巡长迟疑了片刻,“但是历史上应该没有明确存在过的僵尸。古代说杀什么僵尸、诈尸,其实可能只是诈死或者回光返照,或者单纯编出来的谎言。要是真有僵尸,那能飞天遁地的东西,没准能得到大家伙的崇拜哩。除非正英师傅也真的存在,专门来驱鬼,哈哈,都是影视剧里的事情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说: “确实。古代的做法是不能作为参考的……那么……” 他顿了顿,问道: “假设现代出现了这样的还魂尸呢?这样一个人还能被人类社会接受吗?” 狂风在暴雨里放荡地呼啸,雨水更急促地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某种野兽的怒吼。 巡长迟疑地答道: “这就太怪了。也许科学家们会很感兴趣的。” 车已开进了姬水县的大路,转弯的时候带起了无数的水花。 巡长没有陪这精神出现状况的人说更多的话了。他想他大致已经了解了情况。 他打着方向盘,径直问: “年轻人,你家在哪儿?” 年轻人报了一个位置。 车便一阵飞驰,在这人烟稀少的小镇里拐了几个弯,见到了一条小河。河边立着一排自建的两层农房。 巡长停车,年轻人走前又连连说了几声感谢。 巡长没有立刻离开,他踩下油门后,只往前行了数十米,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留片刻,那里可以见到河边的景象。 只一会儿,举着望远镜的巡长就看到那个年轻人绕过屋子,走到了湍急的河边。巡长顿时想到这人举世孑然、精神状态又差,极可能会跳河自杀,正要开车过去阻止,却看到这年轻人只是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本被包书纸包得很好的书本。 接着,他毫无留恋地把这书本往外一投。 书本脱手后,即落进了浑浊的水里。 而他那双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双手终于裸露在了空气里。上面没有恶疮,上面有的是一种正在蠕动的、人类世界所没有的、来自于另一人间的冰凉的浆流。 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他身边的树上缓缓流下,在他蒙着一层银色的双眼前,涌入河水,奔向了遥远的海洋。 第二十三章 神话的地星(上) 天像破了个口子,倾盆的大雨下了好几天,村镇的沟道水流滚滚,乡间的土壤像是煮开了一样在冒泡。 李明都自回到姬水县后,就呆在乡村的老宅不敢出门。他真的不敢与外人相见。 每每在乡村老宅中被雨声雷声惊醒时,他都能想起不久前那奇幻斑斓的一梦,还有梦醒时分、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乌云阵阵地在黑沉沉的天空中盘卷,老城区里一片昏暗,唯有远处的高楼大厦还在放射灯光。 李明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醒在天亮之前。当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大致搞明白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自己是带回来了梦里的那一具身体,然后同时拥有了两具身体。 一个身体是他原本的作为人的身体。 而另一个身体……就是梦里他曾作为过的不定型类。在现实中,这个发着淡淡的风信子味的不定型像是在蠕动的某种流浆与粘液虫。 通过人类视角较窄的眼睛,他可以看到这不定型类的身体。 通过这不定型类的视角较广的眼睛,他则可以同时看到人的身体和不定型的身体。 两种视野同时存在在他的意识中。 前者的视野是彩色的,后者的视野则蔚为黑白。 一开始,这两种视野还泾渭分明,像是两个投影机把各自的影像投在了一块幕布的左右。 但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过后,它们交叠的部分就越来越多,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更广阔的、全周天的、可以看到身前与身后,乃至把整个房间都含在眼下的合成的视野。 李明都感觉自己仿佛身前长了眼睛,身后也长了眼睛,然后天花板上还长了一根联通了视觉神经的眼睛。 不定型的视觉是黑白的。但在“视野合成”后,不定型看到的东西也具有了颜色。 不安的年轻人因此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学生时代他的生物老师在课上不经意间曾提到的一个知识。 那位生物老师说人这种动物以为自己所看见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眼睛真正看见的。两只眼睛拍下来的画面信息非常有限,并且各不相融,它是经由了大脑的某些分区的处理,自动矫正了色差、自动合成了双眼的画面,才变成人类的意识以为自己看到的画面。 所以人类还有其他有脑子有眼睛的动物都会出现幻觉,会出现视觉误差,会把两根一样的线段看出长短,会把一件裙子看出不同的颜色。 他把这个知识记了很久,为的是和网友闲聊时装逼的谈资,但他没有想过他会有幸在自己身上印证科学的神秘。 这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不定型有思考中枢,人类有大脑,两个意识中枢是如何合成在一起的呢?又凭什么两种视觉能够跨距离地互相联通乃至于互相补正的呢? 他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怖袭击了他。他把这些有的没的的设想全部抛在脑后,手脚并用,想要在床上站起来。但明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羽毛一样地轻,结果刚刚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忽然的疼痛又叫他仰面后倒,重重地摔在了床单上。人的身体与不定型的身体都躺在地上不愿意动了。 窗外面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乌云遮住了星星与月亮。树枝承载的雨点偶然受风,便飒一声地落到窗户上。 他才忽然从一种恍恍惚惚的境地里惊醒,以一种近乎于第三者的清醒意识到他作为人类的身体可能快要死了。 因为他那一个“梦”或者“魂穿”在现实世界中可能持续了十天或更久的时间。这具人的身体就一直在床上像植物人一样地睡眠、消耗能量,然后……活活饿死。 靠着不定型的视野,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可能暴瘦了十多公斤,肌肉严重萎缩。血管内的水份进入了组织间隙,全身上下皮肤严重水肿。色素的析出使得皮肤极为暗沉。 他没有感到明显的饥饿,因为身体的耗竭已经抑制了他的自我感知。 “可是……我还没想死。”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明明是醒着的状态,却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只意识到他想要叫这个身体活下来,并且动起来。 一个身体在死亡的弥留之际逐渐失去对自己的一切的感知。而另一个身体看到“自己”即将死去,于是便在他的意识的驱动下拼了命地靠近,想要把这个人救活。 当他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边已经蒙蒙发白了。 李明都一开始还有些恍惚。他在脑袋热烘烘的状态中暂时地忘记了自己刚才即将饿死,忘记了自己走路姿势的怪异,忘记了自己的双手怎的不似平常敏捷,只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卫生间。 他想要拿起杯子,结果他的五指像是在冬天被冻僵以后失去了知觉,好似一整个大冰块,只勉强穿过杯柄,把杯子勾了起来。 他浑然未觉似的抬起了头,把自己的脸对准了镜子。于是那双蒙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的液体般的双眼里,立刻倒映出他自己的像是充水一般涨起来的身体,还有他嘴里在涌动的不定型的浆液。 他把这浆液当做了自己人身的舌头。 这时,他才如梦初醒: “我……我想起来了,我在梦中进入了我自己。” 他作为不定型的身体已经进入了他作为人类的身体,就像气体填充了娃娃一样,他用这种异质的肉体填充了自己。 李明都几乎要发出一阵绝望的尖叫,转念,仅存的理智又明白地告知他他决不能把自己暴露,至少在他做好的准备,至少在他熟悉自己之前。 他生生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尖叫。同时,一阵反胃似的呕吐涌向了食道。他张开嘴。不定型正在消化的纤维被吐到了盥洗池中。 这种纤维是不定型的身体在他无意识的控制下,在进入身体之前就吃掉的一本书箱里的小说。 然后,他才缓慢地、笨拙地、尝试用不定型那可怖的可以变化的流动的液体伸入他的四肢、伸入他的五指、伸入他的每一个关节,像是为一个人偶安排上密密麻麻的线,并以这种提线人偶似的方式走一步,然后再往回走一步。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脑袋可以几乎一百八十度的旋转。 他也看到自己的手指可以向着手背歪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像是折断的角度。 他更意识到,现在这具人类身体里所有的骨节已经全部被他不定型的肢体控制了。这种控制使得他可以肆意地歪曲或扩张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但他也意识到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皮肤会被撕坏。” 涌动的浆液将皮肤顶起,被拉伸的皮肤显得紧实无比,像是即将被撕裂的纸。他连忙松开了自己的手指。 而剩下的更多的内在的变化则在他的想象之外。 李明都无法想象自己现在的神经系统、自己萎缩的胃与肝脏、自己的大脑与心、自己原本属于正常人类的一切器官如今究竟是怎么运行的。 或者说,这些其实都不再运行—— 他只是由不定型介入了骨骼与肌肉后所撑起的一张画皮吗? 就像人穿衣服一样,现在的他也只是不定型所穿的一件人的衣服…… 可是,可是…… “我最先应是个人呀!” 从不定型的社会回到人类的社会后,那些不定型的思想对他的困扰便在眨眼间消失了。清晰无比的人类的世界提醒着他,那些人类的记忆才是先来的……而那些不定型的记忆,是后来的,是像小说里的魂穿一样被他所夺取的。 但是他的皮肤,他皮肤的毛孔上,那些不时会渗出的来自于不定型身体的有风信子味道的发灰银色的粘液,则同时在提醒他,他绝对不能暴露在人前—— 他变成了一个弱小的怪物。 李明都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脑袋不自然的下垂让他看到了那本可怕的书。 这书还翻开在地上,上面的页码依旧是。 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这本妖异的书。 灯光在墙上照出了他晃晃悠悠的影子。 显然,他的遭遇与这本书是有关的。因为无上明星里就有这本书,并且也是无上明星里的这本书的力量把他带回来的。 “我在犹豫什么?……难道,难道说……我还期待我自己变成了另一种丑陋的怪物,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能回来,或者不能回来再活活饿死一次吗?” 他自言自语道。 “不,不……不是的,你绝没有在期待这种事情。” 他下定决心,捡起了这本书,选了一套带帽子的卫衣,戴上口罩,带上了自己的各式证件和现金。出于一种对现代社会的畏惧,他连手机都没有拿,就自个儿离开,想要彻底远离这人来人往的江城。 但乘车到了乡下后,他也不敢见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选择自个儿冒雨往回走,结果遇上了好心人。 等搭车回到姬水县老家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那本书扔到河里去。 然后,亲眼目睹,这书落进浑浊的水流里,打着旋儿被大水冲去许远。 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之后,他就在老宅里呆了几天。宅子是他爷爷那辈建造起来的两层小楼,到了今天,已经几次改造,也算是现代化了。宅子因为背靠大城市的缘故,很早前就通了水电天然气,家具几十年积累也是一应皆全,还有一台十年前的破旧电脑,居住起来倒也佁然自得。 但再过一段时间,按照他模模糊糊的还在姬水县的亲戚的说法,这屋子可能会被改造,也可能会被拆掉,那他就又无家可归,要么放纵山林,要么就是再回到大城市里的蜗居之中。 “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做?”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并不清楚。 外面的农田绿水仍在烟雨中。淅淅沥沥的雨水终日不停,老旧的玻璃窗发出一阵低沉地隆隆的声响。 如果叫他在荒郊野外生存……或许他是能的。人类世界本来就有各种离弃文明的荒野生存的纪录,何况现在的他不止是个人,还有藏在人身里的不定型的肉体。前几天夜里从四楼一跃而下后,他怀疑自己或许能和野兽搏斗。 但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仍然眷恋于人类世界文明的生活。 但如果要留在人类文明世界的话……他突然想起了西方电影里会出现的那些狼人、吸血鬼之流。 “城市恐怕很难呆吧……但如果是……” 他又望向了田野上的朦朦烟雨,心想要是能长久地留在人烟稀少的农村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因为背靠江城,处在辐射范围内的姬水县基建齐全、交通发达。但同样因此,近三代人往往都会去江城拼搏,留在姬水县的多是些老人,田地大多委托给了合作社。 人烟稀少的同时,生活还挺方便。唯一的缺点在于没有好的医院,也没有就业场所、就业机会和中学以上的教育。 但李明都心想自己估计也不敢去医院了。至于教育和就业那都是属于下一代的,他想他现在也不可能和人类女性结婚生子了。而他的生活非常单调,也不需求什么娱乐设施。作为不定型,他吃草估计都能活。若是把城市里的房子卖了或交给租房平台处理,钱如果能够维持水电网络的话,那好像……还挺畅快的? 想到这里的李明都又想起了之前父亲的姐姐还是妹妹通知他的旧房好像要做什么事情的消息。 “等我了解情况后,也许我得想个法子制止一下……能够维持现状就好了。” 他惬意地看向了窗外。 已经十几年没有翻修的水泥路上只有三四个人在缓慢地走。 没有人,他也不需要与人相处了,也就不必活在无时无刻的警惕与被发现的恐惧中了。 李明都料定主意后,很快通过地方巡署的公布信息了解到所谓的改造是姬水县的二期危房改造工程。 他家的老宅早就被认定为危房,属于重点关照对象。数年前姬水县流传着新城镇建设的新闻,会把这些自盖老房全部拆掉,出让土地,再把所有居民转移。李明都的父母也就一直没有同意危房改造,想着等几年出让就完了。但时间流逝后,姬水县的建设计划告吹,危房改造就重新提进议程中。 问题是危房改造大约要持续半年,不论是施工队,亲戚或者乡镇巡署都免不了会有接触。 那么,在这半年里,或许先在城市里躲着会比较好? 他一边搜索相关的消息,一边无可自止地沉入了对未来的美好畅想里去了。 一个简单的、离群索居的世界,李明都想,或许对他来说也不错。 他打定主意。于是这些天来,第一次地登上了一个即时通讯软件,准备和姬水镇的远亲交流一下老宅的事情。 交流的过程顺利,李明都不自觉地露出了些微笑来。 窗外依旧是风吹雨打,村前的水泥路的尽头,湿漉漉的树丛边上停了四五辆不属于江城的车,里面的人正在屏息凝神。 只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头像伴随着恼人的滴滴声响起了。 李明都把鼠标移到了头像上。 右下角的屏幕里顿时显出一个打招呼的消息,上面写着: “好年轻人,好朋友呀,也许你其实不必躲躲藏藏。我们的文明的世界并不会去伤害任何一个只是稍微有些特殊的人。” 电线杆上,摄像头依旧在为广阔世界的每时每刻留下身影。而那天外的轨道上,人类造出的卫星正冷静地凝视着地表的每一寸土地。 精度是零点一米。 过去的妖魔鬼怪未解之谜都不见了,人们说那是天上的卫星干的。 第二十四章 神话的地星(下) 雨可能快要停了。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了田间的小路上。几条田园犬正在乡野间觅食,近些日子来,它们每次走到靠近村镇李姓老房子的位置,就忍不住发出几声吠叫,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 远道而来的车辆里也有狗。这些狗的脑袋上带着具有增强现实(ar)功能的全覆盖头盔,它们在车内一边吐舌,一边不安地小声嘶鸣。 坐在前排的着黑服的士兵比了个手势,军犬惶恐地闭上了嘴。 车里的人斜眼望向了农房的二楼。 农房的二楼,李明都还琢磨那段通讯软件上发来的“打招呼”的话。这短短一段话,他看了可能有五分钟,也可能有十分钟,对面没有传来更多的话,好像在等待他的回应。他紧了紧大衣,戴上帽子,起身离开电脑,走向了窗边。 窗外的雨已经很小了。远处的天空好像即将放晴,夏日里,零落的花草发着一种淡淡的香。 宅子的四周没有人,他就往更远处望去,果然就看到了几辆重的越野车。他正寻思着更远的地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与车,最前面的越野车里走出个鲜花似的女孩来。 这女孩穿着一身巡员似的正装,乌黑的头发剪短到只在耳朵的附近,匀称的五官便不被遮挡地全部显露出来了。她的眉宇间透着一种干净的英气,亮晶晶的大眼睛边上,是长长的睫毛。 那时,她就站在车边,短袖下赤裸的白胳膊往二楼的方向挥了挥,好像喊了什么,然后就冲着他露着整齐的牙齿微笑了。 李明都顿了顿,知道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转身进屋,果然看到“陌生人”又发了临时消息来: “我们能和你见见面、聊聊天吗?要是你害怕的话,我们就在这软件上聊聊也成。” 李明都心想你们不如直接走掉,但他也知道不定型的体质虽然神奇,但在无处不在的手机、摄像头、卫星的监视下,在可能的冷兵器或者热兵器的威胁下,他是不可能逃避的。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接受了陌生人的好友请求。 陌生人发过来一个笑脸。 他回复:来屋子里聊吧。你们人多吗? 陌生人说:没别人。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我就一个人过来。 她又发了一个笑脸。 随后,外面的女人小声地对车里的士兵吩咐了几句,车里的士兵给数公里外的临时指挥部打了个招呼,原本预定这时起飞的武装直升机全部停在原地不动了。 李明都把电脑关了,走到楼下。 椅子和桌子都蒙着一层灰尘。他拿布稍擦了擦,坐在长椅的一端,然后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门外,年轻的女人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双手横在空中,似是在遮挡那些小小的稀疏的雨点。她刚刚进门,就又冲着年轻人沉静地微笑了。 连绵数天的大雨总算要尽了,但灰色的云朵仍然恋恋不舍在天空勾连与徘徊。爽朗的微风在田野间吹来,轻轻地托起了她的发梢。 她还没有说话,李明都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吗?” 她也不恼,只摇了摇头,用一种温柔沉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是说……某种身体上的异变的话,你还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随后,李明都才缓缓地问道: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她说: “你在小区里的房子发了臭味,邻居报了你失踪,然后我们巡署里的同志就关注到你啦!之后,我们心想你现在恐怕会有些不真实但奇妙的想象,就赶忙想要和你交流交流,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没事的。” 李明都对这种口吻有抵触。他反问道: “没事的?你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现在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些小事,其实我根本不用害怕,什么都不用做就好了吗?假如真的没事,你们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顿了顿,眼神更加温和,她说: “抱歉……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身上发生的变化是什么……如果你很厌弃这种变化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是,假如你愿意的话,我愿意与你分担你所遭遇的一切的事情,不管未来会变得怎么样。你要相信,你在这里,是受到某种庇护的,这种庇护会一直伴随着你,绝对不会抛弃你的。因为你也是……我们的人呀,是不是?” 李明都心生无明的怒火,刚想要更加尖利地反驳,但他陡然想起了不定型世界里的栀子,心里一软,嘴上一松: “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自我介绍道她姓谢,叫做谢时晴。 李明都点了点头,说: “至于我的名字和以前的事情,我想我的档案都有,你们应该都清楚吧。” 时晴走向前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她转过头来,认真地凝视这用帽子和口罩遮掩自己的人,她的手靠在自己的下巴上,她说: “我是匆匆忙忙被叫过来的,原本还在家里休假睡大觉。上司说虞东出了一件巡署不管的事情,就把我从床里叫起来,坐个火车来见你啦,我还真没看过你的档案……我也不喜欢看那东西,也就仍不知道你的名字……要不,你给我说说呗。” “我姓李,江城人,叫做李明都。” 他说完。 就这么点简单的话,时晴又露出笑容来了: “那你能给我说说你的情况吗?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我和我们的国家不甚清楚。” “我……” 李明都心想自己应该讲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像哽咽,一个大男人身子颤了颤,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时晴温和地望着他,说: “没关系的。” 李明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继续讲道: “要不,你在电脑上发给我怎么样,就当讲故事一样,怎么样?我就在楼下等着。你想多久都行,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在今天之内把你遭到的事情原原委委地讲出来……不然的话,我怕是这几天都不能睡觉,都要等到你的话了!哈哈,但多久都行的,我一定会等的。” 李明都的身子又颤了颤,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靠到了墙边上。墙上还有当初父母为了测试他身高的划痕。而那时的他经常在这里被罚站。他好像稍微冷静了点,也不等时晴回答,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不必了,我会配合的。你就当听一个故事吧。我得到了一本书……是从两个月前逝世的父母遗留的箱子里发现的,和我很多年前借的没还的小说放在一起……那是一本可怕的书,一本可怕的书……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古怪的梦。” 他恍惚地望向了门外。 他在不定型的社会所度过的短短的时日,可能只是几个季节,但却是一个完全的不同的人生,这个人生是如此的真实,以致于让他以为自己原先的在人类世界的生活像是梦。 他开始说,说起不定型,说起大师们,说起了不定型,说起了他们的地下基地,说到了那星球上完整的一块大陆和这星球比赤道还热的两极,也说起了赤堇山……和赤堇山上通天的丝线。 在那根丝线上缓缓地攀向天际的记忆至今仍盘桓在他的梦里,叫他为当时高天的虚无所震颤。 时晴的面容依旧娴静而安宁,每逢李明都自述精神错乱处便安慰,每逢他做出了某些事情时便点头夸赞。她好像真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等到李明都的神色平和后,她就开始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 譬如地上的植物情况。李明都被她一提醒就想起了克里希那大师还是黑天大师专门说过的碳三植物与碳四植物。这个知识是在他在义务教育中没有学到的。 时晴就顺势不经意地问了不定型是否知道了基因。李明都就又想起了基因测序和不定型的一系列起源。 但李明都认为最关键的包括天梯在内的不定型的技术细节,时晴反而没有特别地发问。 她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微笑。 直到登上明星的回归后,谢时晴又问道: “那么,我们是否能认为就是那本书造成了你的穿越,你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未知的时空,并在一个未知的族群中被迫生存?” 历书造就了穿越。 这个想法正是李明都日日夜夜所惦记着的,所以他会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本书丢了,生怕那本书又将他投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他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外面的乌云已经逐渐散去了。被暴雨洗过的乡镇格外清新,泥土都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落日桔黄色的光影静静地笼罩了远处的田野和树林,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柔情。浑浊的雨水在沟里发出汩汩的奔流声,而鸟儿们正在树枝边上尽情高唱。 等讲到他回到现实事情时,说到自己的两具身体。他顿了顿,一种疲惫的心理让他不知为何以一种最大的恶意说道: “也许、其实是我杀死了自己。说不定我……我……其实只是一个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而已,也说不定……?那我就是个杀人者了!而就算我不是,我也……我也……现在,也不是一个、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时晴照旧温和地看着她,轻轻地在长椅上摇晃着自己纤细的脚丫。好一会儿,才停止。 她沉静地说道: “你知道我们唯物主义者把人定义为什么吗?” 李明都站在夕阳下,愣愣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 “我们认为人的本质不是某种抽象的东西,也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谁也说不清、只能臆测想象的东西。它非常简单,它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它是支撑你在第一时间想要不去伤害他人,而远离城市的东西,也是支撑你回到这间让你有记忆的、美好的屋子里的东西,它是一种让你和我可以在这里静静交流的东西。尽管你的自然属性……生理上的属性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你毫无疑问,还是一个人,还是李明都呀……难道你现在就忍心伤害你的亲人了吗?或者就忍心破坏你过去的家园吗?这些社会关系都还在,你甚至在害怕自己,我们都没有见到断绝关系的事,我想你一定就还是个好的人。”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李明都的面前,轻轻的、用双手盖在他的帽子的两侧,他的耳朵的部位。 少女的双手柔软得像是刚刚长出来的小草,雪白的脖颈藏在衣服里则像极了山巅的小湖。她正视着口罩上、李明都像是蒙着一层水的眼睛,说: “有点像星星。” “什么……?” “你现在的双眼,像是天上的明星,很漂亮。” 时晴好像看到了美丽的东西,而欢快地笑了起来。 李明都完全升不起厌恶的心思。 谁知她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又道歉了: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是自己愿意变成这样的。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对不起!” “我……没事的。” 李明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几乎是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望向了夏日雨后翠绿的田野。 “但……”时晴顺着他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同样看向了翠绿的田野,被洗得干净的绿色的稻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你有想过未来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李明都那些飘飘然的心思又都消失了。他沉静地说道: “这才是你们的来意,是吗?” “是的……因为你是很特别的呀!” 时晴毫不忌讳地承认道。 一朵乌云重新笼罩了田野,年轻人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云。而时晴好似没发觉这种变化,自顾自地讲道: “毕竟现在的你已经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啦!” “什么……?” 乌云飘走,而年轻人发出了一声惊咦。 “你想你能从四层楼跳下来,能奔袭千里,不会生病,吃什么都能养活自己……虽然这算是一种可怕的病症。但全世界的国家都会为你投来橄榄枝呀!不说让人恼火的对自己的科学研究,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像是现在全球基础生物研究的资金池大概在五千亿的规模。但现在的你的话,开辟个新分类,享有一千亿的规模,应该不成问题。” 一边说,时晴还一边侧过了头。她那张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而一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则像是学生时代畅谈希望和理想的朋友,她以一种梦幻似的语调说道: “不过这些是叫人烦恼的,我们先不说,那么简单的呢,像你这样举世无双的人,如果愿意抛头露面,几乎可以确定得到全世界的目光,什么样的大明星应该都不会比得上你。要是用出场费或者广告费这种方式衡量,我算不清楚……但按照最大规模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想,十个爽应该不成问题吧。” 李明都被她逗乐了,但他故作严肃地问道: “抛头露面难道不怕被暗杀吗?” 时晴转过头去,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又到了雨后的田野上。那时,几只农村的老狗正在小路上奔走。柔和的晚风在夕阳底下吹得人痒痒的。 “谁会暗杀你呢?难道一只不定型就会有威力来影响这个世界的格局吗?或者极端的种族主义者、或者异常狂热的宗教分子会因为他们的信念决定把你清除?那倒不是不可能的……假设不是在一个文明世界,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因此而死……包括我在内,不是吗?最危险的恐怕还是政治家。政治家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你至少靠你自己的本领还能反击一下哩。” 李明都被时晴所说的未来吸引住了。 他突然发现对于他而言,好像变成一个异物比起他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更有远大前程。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荒谬。 但好像也不是特别荒谬?毕竟他确实没有什么威胁?再差也不过是某种珍奇动物。如果恐龙或者尼安德特人真来到了现代,只要在公园里,与老虎狮子一起收起尖牙利齿后,便也就是个受人观赏的明星,活得恐怕还会比地星上超过一半的人类滋润。 而时晴的话还没有完。她从容地继续说道: “就算你不抛头露面,你的世界也无限广阔。卫星或者摄像能够监视的人间都是有限的。渺无人烟的高原,落后的第三世界,还有雨林或者丛林存在的那些原始部落,地球之大,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你要是愿意的话,在什么小地方成王称霸,哈哈,听起来很梦幻的事情,但其实不是不可能的吧?哪怕你就在乡村,靠个力气博得众人敬畏也绝不是个问题。人是靠本事在世界上拼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尽管你还没有发掘你的才能,但我想,你凭你的才能一定能获得一个了不起的光辉万丈的、荣华富贵的前程,不论加入谁,不论想要做什么,唯一可惜的只有你……你本身可能并不愿意活在一个视你为特异的世界里。因为这或许会被你视作为一件痛苦的事情。” 时晴叹气了。 李明都没有说话。 不,恐怕不是。 他想他恐怕愿意活在这个视他为特异的世界里,只要确实有安稳与富贵。那么被人类以异类的目光所看待这一烦恼,与小说里的富人嫌弃钱太多找不到真爱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没有到这个境界。 他想他确实是被时晴所勾勒的未来吸引住了。 一时之间,在他面前的天地无穷的广阔,四海皆能去得。 他只剩下一个疑惑了: “那么……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光辉万丈的红日已经无限迫近地平线的另一侧。火焰般通红的云带斜斜地笼盖了田野。整个乡野的世界都沉入了黄昏的平静之中。夕阳西下,传来一阵老犬对乡村里没见过的陌生人的吠叫。 河水尽头的天空逐渐现出一个武装直升机的影子。飞旋的桨叶逐渐停止,起落架降到了村头一片拆了的空地中。 时晴望着直升机的影子,一边往远处打手势,一边说: “你已经说完了你要说的,而我需要交代的内容还很多。首先我要说的是,这绝不是一种强迫。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并不强求,这是我和我们的保证。” 驾驶员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手提箱递进了水泥路上的军车。军车里有个士兵带着这个手提箱迎着斜阳,向着门口的时晴与李明都跑了过来。 “其次,我想问的是……” 时晴往外走了几步,接过手提箱,转过头来,把这箱子打开,露出了其中存放的一件方方正正的东西。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前几日李明都丢入河中的那本书。 书上螺旋似的纹理清晰可见。 她沉静地问道: “你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是将之前所说的一切荣耀与富贵皆弃之如敝屣,而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一场危险的、没有尽头的旅程之中。 讲话的时候,时晴的身后正闪烁着落日最后的辉芒。再片刻,壮丽的银河便在田野的上头缓缓地升起了。 第二十五章 历史的调查员(上) 李明都没有立刻给出答案,时晴还没说清楚,他还在等待那“很多的需要交代的内容”。时晴说这得讲很久,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带他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看看,李明都答应了。 数天以后,是盛夏将尽的时节。天气依然晴朗,白日照旧酷热,高楼的玻璃在蔚蓝色的天空下闪烁着太阳耀眼的火光。 李明都被专门的车辆送到了车站。下车时,他看到时晴正站在一颗开花的白玉兰树下,朝着他恬静地挥了挥手。那天,她穿的是清凉的夏装,戴着男式的遮阳帽与橙色的凉鞋,素色的长裙还有她孩子似的额前的短发则都被轻盈的风吹向了身后。 车站的人不多,且像是一整个团体的,有人在带队。 李明都在候车室里未等多久,一辆列车就从江城发出,在铁道上向着虞西的方向走了。 飞驰的列车,转眼便告别了身后高楼大厦的城市,靠近了翠绿的森林与金黄的田野。翠绿的森林边上,有若干林业、金属业或被驱赶到郊区的工业的厂房。几颗远离森林的孤零零的树则像是触及了那广漠的天空。田野的当中,几个自动的新式的收割机正在慢慢地走。它们每走过一线,麦浪便露出一条黑色的土地。而农人们坐在田边与树下好奇地指点这远方飞也似的铁路。 敞开的车窗冒着凛冽的风,只吹了一会儿,就被时晴关上了。 这可能是时晴的安排。她把自己和李明都安排在一个高级的别间内。 李明都的行礼被他推到一边,他坐在小桌子的旁边,稍微安定,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本书……你们放在哪儿了?是在这列车上吗?” 时晴说: “就在我的身边。” 她从列车卧铺的底下拉出了一个手提箱来。 李明都顿时紧张起来,他不安地解释道: “我不太想见到这本书。” 谢时晴会意地点头,她叫人把这箱子带到了其他地方。随后,李明都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说: “你们捞出了这本书,你们研究过了吗?还有,你们是在哪里捞到的?” 时晴一手撑着自己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李明都: “这说来话长。你应该是把这本书扔进了河里?我们是在那条无名小河即将汇入姬水的淤泥处拾到的,河道局向我们报告了这回事,这东西没有烂也没有坏。等到和你联系起来后,自然也有内部人员大致地测了测,叫我们略微知晓了这本书的神秘。现在,我们知道这书看起来简简单单,实际上却堪称一本‘无限之书’,它的外包装好像无穷无尽,仿佛是无数本书重叠在了一起,而真正翻开时,它的页数也好像无穷无尽,怎么也翻不到尽头,是这样的吗?” 李明都点头。时晴就继续说道: “不过,你说这本书带你的意识飞跃了,这倒是我们和你聊天过后才得知的内容,我们其实没有发现这点……对我们来说,这本书的内容始终是一片空白的。我们并不知晓这本书的这一特异。” 李明都有失望之情,他用一种很冷的声音说: “那我讲出我的事情后,你那句话就是希望我继续使用这本书复现我的事情,是吗?这东西我不要,你们可以把这东西给别的人。” 时晴侧过了面庞,望向了在列车的边缘奔腾的小河。河水消失在隧道的身后。列车开进了隧道,里面一片黑暗,深不见底。 车里亮起的灯光照亮了时晴的侧颜,她转过头来,她眨了眨眼睛,以一种俏皮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自己是很愿意的,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很愿意。” 李明都看着她。 她笑了笑: “然而我抱着这本书翻了一晚上,又睡了一天,也没有任何反应。上天是残忍的。” 李明都一言不发。 时晴轻酌一口水,格外温和地讲道: “先生,你真不用怕,选择权一直在你的手里。人是有自由的动物,倘若一个人一定不愿意做一件事情,那谁也无法强迫这个人。所以,先生,选择做一件事情,是困难的,因为做一件事情要克服自己内在的拒绝,又要克服外在确实存在的压力。但选择不做一件事情,世界上真的没有比放弃更为简单的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呀。” 说完,时晴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使,但李明都却感觉她有一层深深的壳。 列车就在这时从隧道中呼啸着穿出。盛夏的阳光绚丽地透过窗户,重新照亮了室内。生机勃勃的平原随着隧道一起消失在他们的身后,而广袤野性的群山正带着那些边边角角、一块一块的田地,从地平线的那一头向他们走来。 宽浊的大河迎着列车驶来的方向,向着乘客们的身后曲曲折折地流行了许多公里。无际的水面上,太阳渐渐西沉,沉静的暮色笼罩了每一片断山和丘陵,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那无穷多的建筑,还有城市边缘那无穷多的起起伏伏的公路与村镇也都落入了一片壮丽的鲜红中。 时晴出去了一段时间,等再回来时,两人都吃过了晚饭。 她说她可能带来了更多对李明都的遭遇是有帮助的最新的消息。 “说起来,你说你这本书你是从一个废弃的书店或你父母的遗物中得到的,是吗?” 李明都说是的。 “那么……你有考虑过这本书的前任主人会是谁吗?或者它在被你获得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李明都一悚,他急切地问道: “你们找到了?难道过去有与我相似的人吗?” 谁知,时晴摇了摇头。 她端起了自己的下巴,随后讲道: “这本书在我们的历史上,应该是第一次出现于广大视野的面前,至少在你这次发现以前,我国,我们的文明,乃至世界的文明都没能留下过任何对于这本书的记载。一定要说的话……” 她顿了顿: “博尔赫斯,一位拉丁美洲的伟大文学家,在上世纪,他曾创作过类似的文学短篇。在那本短篇中,他也描述了一本可以无穷展开的书本。但他在四十年前就去世了,并且他遗世的资料里并没有与这本书有关的内容。” “你的意思是这本书不是地球上的……?”李明都被时晴的话打开了思路,“它可能来自于其他的世界或者外星球吗?” “我只是说没有留下确切的记载,但不是指历史上完全没有一点端倪。在你的故事里,你是不是把这本书称作为夏正,也叫之为通书长历?” 李明都说这两个名字都是他在回归时的惊鸿一瞥中望见的,不知真假。 “其实这两个名字……” 时晴从她的包里取出了一块玻璃似的笔记本电脑。李明都认得这是一种新型的笔记本,不带键盘,可以直接在固体上投影出一小块分辨率为4k,不超过80cm*60cm的键盘来,也可以把投影当做第二屏幕,用在“玻璃”上触摸的方式进行输入。 “如果我说,它们是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呢?”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时晴向李明都展示了虞国线上数字图书馆中被整理出来的一个文档。她沉稳地解释道: “夏正的意思,其实是夏历正月的意思,代指夏朝的历法。对于这个历法的记载在春秋或更早的时间就已经存在了。说来,这还和孔子有关。” 时晴突然提到这么一个鼎鼎大名历史人物,让李明都感到荒谬: “儒家?” 文档滑动,屏幕里现出一句话来: 《史记·夏本纪》: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 “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就曾得到过一本夏朝时期的历法。但夏朝的历法在现代已经不存在了。目前我们的文明里,只留存了《夏小正》的一些残片。夏小正也是一本历法,内容已经残缺并夹杂了后来人写的注释,已经不是原本的模样。史记的作者司马迁认为夏小正就是孔子得到的夏历。而现代的史学家们通常认为夏小正是战国时期或更后的人写出来的,然后假装是夏朝留下来的,那么司马迁也是被民间传闻给骗了。” “而长历的意思则更为显然,长是时间极久的意思,长历就是未来的历法。不过历史上的长历,偶尔也特指《三五历》,至于三五历也是一本失传了的书籍了。” 历史的烟云笼罩在星星的表面,夕阳洒在列车的窗户上。 李明都说: “那这些不都还是没有意义吗?” “不,不,不……这是一个线索,我们先抛去这两个名字的内在含义。现在,我们将这本书也理解一种历书。”时晴认真地看着李明都的眼睛,耐心地说道,“你有想过你翻开的那一页上的那个数字吗?你说那个数字极其大,是三后面跟着好多数的一个数字。我想知道这个数字有多大,是三亿,三千万,还是三十亿?” 李明都没有想起来。 “这非常重要吗?” 她恬静地回答道: “对于我们理解这本书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他犹豫了下,随后坚定不移地说道: “我得翻开一次,再确认一下。我感觉我现在应该能翻到那页。” 时晴蹙起了眉头: “你确定你现在要翻那本书吗?这可能是有风险的。” “我已经想好了。不用担心。不翻开的话,我不能确信。” 时晴便对着外面比了比手势。有个士兵便把手提箱重新提了过来。 时晴打开手提箱。 夏正,通书或者长历,就静静地躺在箱子的中央。 李明都颤抖地取出这本妖书,将之放置于小桌上,几根手指插进了不同的书页里。随后凭着自己的感觉一翻,果然真就翻到了那一页。 上面所标识的数字依旧是。 依旧是歪歪斜斜的用他熟知的中文所写出来的一行字: “夏,登上明星。” 时晴举起玻璃板电脑,把这一面拍了下来。 她检查了照片没有出错后,折起了屏幕。而那本历书则重新被装进了箱子。箱子很快就被带走了。 最后的暮色洒在两位乘客的身上。遥远的群山叠嶂,还有上面块状片状的田野在即将到来的夜幕里都陷入到暗沉的紫色中去了。 时晴说: “我们的学者认为这可能代指了三亿五千万年后。” 李明都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大问道: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问你的许多问题吗?我们非常幸运……你能够记得那么多关键的信息。这些信息为我们的判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那么现在,我们回忆一下,我也能复核一下答案。”时晴从容不迫地说道,“首先,你提到了碳三植物与碳四植物的区别,是吗?” “是的。” 李明都点了点头。他对这些内容记忆犹新。 谢时晴说这是一个次级的证据。她说: “在人类对未来的预判中,大概是在六亿年内,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水平会低于维持碳三光合作用的临界阈值。届时,一切现在形式的树木和森林将不能再生存。而碳四光合作用植物,在二氧化碳浓度的标识上,可以活到八亿年后。” 六亿年和三亿五千万年内是个差距过大的数值。 时晴解释道: “但大气的成分容易受到生物的影响。生物圈的运动会极大地干扰判断。” 李明都不能确信。 “其次,不定型们的星球上只存在一整块大陆,是吗?” 时晴列举了第二项证据: “一整块大陆,在教科书里通常叫做超大陆,也就是你说的盘古大陆。不过盘古大陆只是历史上存在过的超大陆之一。我们的地球四十六亿年来,已经几度分裂,又几度聚合了。譬如盘古大陆,大约形成于古生代末期,接着在一亿八千万年前开始解体。而在人类对板块活动的预测中,我们通常认为从今天开始的两亿五千万年后,会形成一个新的超大陆。这个超大陆同样会涵盖现在地球上存在着的所有的陆地。通常来说,那个大陆,我们会称之为终极盘古大陆。我想,你可能就是在一块终极盘古大陆上生存着的。” 李明都略有犹豫。 “而你还提到一个有趣的结论,不定型们似乎认为七亿年后,海洋会消失?” 这个结论,李明都记忆犹新。这是他醒来不久的迷茫时期中,栀子对他说的。 “地球物理的研究者们在很早以前,也有个结论。”时晴说,“地球的变化取决于地核的活跃程度。地核的活跃程度越高,磁场就越强,板块运动能力就越强,它就越是生机勃勃。由于对地球内芯的估计不同,结论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个结论是,地球大概五亿年后,地核就会逐渐变冷,进入到衰退期。另一方面,海洋地壳其实是在向大陆的下方移动的,或者说,大陆总是会运动在海洋的上方。一者往上,一者往下,从而形成了大陆与海洋的高低结构。但也因此,在大陆迁移的过程中,海水总会有一些永久性地被压在大陆的深处。一种估计认为,约十亿年后,海洋质量的三分之一会被俯冲到地幔。而光解的进程,可能还需要未来的数亿年的时光流逝。这与不定型的结论稍有出入。” “这只是稍有出入吗?” 李明都不理解。 “这差距已经很大了吧!” 时晴说: “对于未来的预料是不可确知的,何况是数亿年后,人类或者不定型,或者地球上的一切动物都不再存在的未来呢……倘若要说差距的话……你所见到的不定型的世界里,那些植物的样子,与地球上的藜科和苋科的接近……同样是一个卫星、海洋、河流、原野、盐滩、沙漠,这复杂的地形在地球上都是存在的……差不多的重力计算,或者高山海洋的运动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接近吗?” 李明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全身发软。 不定型世界的经历,对他而言,好像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何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柔和的灯光代替了刺眼的日光。列车在十二小时的奔驰后,已经接近了西北的地方。无际的莽野上,天空缀满了繁星,有些星星簇拥在一起,是秘密的一大团,而有些星星则是孤独的,远离一切的。 列车行在繁星的下方,远离了一切人烟。大漠与群山静静地守候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原本依稀可见的村镇与城市都不见了。 李明都靠在窗上,他的脑海里许许多多怪异的念头在滚动着。而时晴还不放过他,继续说道: “接着,我们来说下一个证据吧。这个证据是地轴的倾斜——” 夜间微寒,时晴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她望着那茫茫的星空,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李明都沉甸甸地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又说未来地球确实会倾斜了一些,是吧?” 时晴靠在窗边微笑了。她窗中倒映的影子和灯光混在了一起。那时,从列车稍后的地方,好像正在开晚会,传来了一阵集体的唱歌的声音。时晴就停了一会儿,等那边的声音止了以后,她才说道: “那就讲讲别的吧。譬如说你相信……神话吗?比如说女娲补天……?” 李明都顿了顿: “你莫非是想说女娲是真实存在的,是什么远古时代的文明吗?” 他心想自己再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慌乱了。 谁知时晴清脆地笑了起来,在茫茫的旷野中像是树上婉转的夜莺。漂亮的发丝紧紧地压在玻璃上。 她认真地小孩子气地说道: “也说不定,但没证据的事情,我绝不乱说的!” 她说她要说的是人们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一种神话来。她轻轻地像是迎着无边的山风,在星空的底下吟唱一般地念道: 天地,亦物也。 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念完以后,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 “人们总是关注前半阙,而忘了后半阙。其实女娲补天这个神话为古人们朴素地解释了许多他们难解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李明都呆呆地看着她。 “那就是为什么水总要往东流?为什么这星空会转动,并且不是绕着最顶上的一块儿转的,而是绕着靠近北边‘北极星’的方向转的?” “现在,我们知道这不是女娲干的。水向东流只是大虞的地势西高而东低,是板块形成的必然。而天也不是破了而歪斜的,它是地轴,是黄赤交角,是因为地球本身是倾斜的,自转轴对着北极星,自然星空也会斜着转。不过……” 说着,她笑了起来。若有所思的目光望向了极远的方向。 “若是做一点不着边际的想象,也许女娲补天以前,地球的倾角,要比现在小一点吧。而未来不定型的世界里,不知道会不会流传着相似的从人类的世界传递下去的神话呢?那时候,女娲会不会已经补了两次天空,但天地已经无可挽回地倾斜得更厉害了呢?” 天、地,亦物也。 李明都突然想起了黑天大师的那句话: “你相信史前文明吗?” 人类之前存不存在史前文明,他是不知道的。但不定型诞生之前,或许,或许真的存在一个史前文明。那个文明就是人类。 想到这里后,他猛地打开了窗户。还冒着白天热气的沙粒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裹紧身体的大衣上。而来自西北荒漠的寒风,则把他的帽子吹起了。 列车停靠在最近的都市。他们换乘了汽车,车队载着浩浩荡荡的人走进了一条隐秘的隧道里。隧道通往了戈壁滩的地下。金属的巨构,真正的建筑都隐藏在不可知的墙壁的背后。 一队士兵和谢时晴领着李明都与大部队分离,他们只走了一条封闭的小长廊。巡员很多,但看不到别的任何的房间。李明都便就始终不知道这广阔的地下基地到底是做什么的。长廊尽处,时晴在电梯建筑前刷了并不属于自己的证件。 李明都好奇。她说: “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才有幸能见这东西第二次。” 电梯是与门相对的一侧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电梯井的建筑。电梯飞速地向下。李明都很快看到里面藏着大片大片被建筑围起来的的岩体。光源并未照到外侧,深邃的地底便是一片黑暗。 岩体的上端平平无奇,但其下端,却射出了异常的光明,擦亮了上部的岩石,而射到电梯内部。他们屏息凝神,只一会儿,便见到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无色透明的宝石般的矿物。它们没有分散在岩石里,而是存在于一起,形成了一块壮丽的完整的晶体。 晶体一直绵延到地底的深处。 李明都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是……什么?” 抱着玻璃板的时晴说: “这是一个巨大而完整的皓石。皓石本身就是地球能够形成的最古老的矿物种类。而这块皓石,则在所有的皓石中也属于最古老的……它形成于四十四亿年前。换而言之,地壳最迟在四十四亿年前、也就是太阳系形成的一亿六千万年后就存在了。这块石头表明,早期的地球或许并不像我们原先所想的是个可怕的地方。它已经稳定并冷却下来了。” 但这还不是时晴带着李明都过来的目的。 电梯很快下降到了数千米深的地方。 李明都终于看到晶体缘何而发光了。 在这一整块的硕大的皓石的中间,一个小的近乎无限小的,但因为发光而具有一定外延的形状的物体,正在缓缓地旋转,有如数十亿年不变的星辰。 李明都知道它的名字。 尽管时晴还一言不发。 但他知道,他恐怕永世难忘地知道,在不定型的世界里,人们把它叫做—— 悖论法球。 第二十六章 历史的调查员(下) 天地,亦物也。 凡物、无成与毁,道通为一。 井底没有出口。电梯下降到底端后,重又向上升去。 李明都的脑海乱到了极点。 好一会儿,他突然提出了一个与他的遭遇、与他的见闻完全无关的问题: “我知道了这东西后,我还能回去吗?我还什么都没有答应。” 时晴闻言一愣,笑了起来: “不碍事。这在地球上不算绝密,倘若它不是生在这儿,也许七十年前,它就会被世界知晓,成为研究者们热爱的一个世所罕见的巨大而完整的结晶,三千克拉的库里南钻石与之相比也不值一提。要知道,它在这里,原本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们把它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它原本就在这里罢了。恰恰是你……你的秘密,到来了这里,方且赋予了它特别的含义。所以,我申请想让你看看这东西,好消解你与我们共同的对这个世界的迷惑。现在,你知道你所抵达的世界为什么被我们执着地认为那是我们地球的未来了吗?” 李明都仍觉得这女人不该这样做。 他暗想时晴不该带他来看这个的。他一点都不愿意知道,他宁愿一无所知。 刹那的发光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脚下,电梯抵达了顶端。 门口有后勤兵送来了大衣与帽子。他们好奇的目光只在李明都身上停留片刻,便随着他们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长廊的背后。 “谢谢你们,唐。” 谢时晴显然认识这些后勤兵。在他们离去前,时晴感谢了他们。之后,她就披上厚重的大衣,用温暖的棉帽盖住了耳朵。她沿着长廊往外走,李明都则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长廊,接着就是沿着停车的隧道走上地面。 那时正值黎明前的寒夜,缺了一半的月亮挂在不可及的高空,远比城市与乡村都多得多的、好似是无限多的星星,都停在暗蓝的天幕上闪闪发亮。 远处是纠纷的群山,村镇的影子消失在了寂静的夜幕里。能看到的近处全然是砾石、裸岩与荒漠。再近处,高大的了望塔正在放射灯光,直射到茫茫的远处。偶尔一两束,也会落到车的边上,或他们的身前。李明都猜想他正处于被观察的状态中。 时晴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上方的星空。她在往前走,李明都就走在她的身后。人的脚在这严酷的大地上每走一步,沙子就会发出一步的响。只一会儿,两个人的脚印慢慢地、就在戈壁上排成一列。这是虞国最偏僻的地区,气温最低能低到零下三十多度,李明都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稍微走近后,李明都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座了望塔的边上传来了歌声,里面有放狂的军歌,偶尔也有文艺的小歌,还有人在背唐朝李遐叔的吊古战场文: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李明都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左顾右盼,想要找到唱歌的人们。 而时晴就是在这时开口的: “其实我在与你聊天后,差不多得知了‘历书’这一结论后,我就在想这种时空穿梭到底意味着什么。你说你有时候怀疑自己只是得到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其实相比起复杂的、未来的不定型得到记忆、又穿越回来……不应该更怀疑自己只是突然变质,心生妄想的人类吗?那样,你身上的现象还稍微简单一点。” 茫茫无际的夜空下,呼呼的风声带着满天的沙尘吹在时晴的脸上。她对着满天的星星昂着头,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的脖颈在远处的微光中闪闪发亮。 “又或者怀疑自己其实来到的并非是自己原先的人间……否则又如何能解释那本书上所会出现的属于过去的某页呢?不论是未来的时间,还是过去的时间,假设你的现象能够复现,那是否全部都能干涉呢?假如我们现在把那个东西破坏掉的话,未来的不定型会变得怎么样呢?假如,我们过了一年或两年,那这书上的页码会发生变化吗?还是说就是以公历或某一天为准的呢?假设翻到的是负数的某一页,它会……改变现在吗?” 李明都看向了这个女人。 她不停在揭示的东西正是李明都感到惶恐而不想去思考的。 时晴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夜色下,她扮演的不再是个解答者,倒像是个提问人,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她又提了一个新的问题: “先生,在你看到的未来,人类留有什么痕迹吗?” “什么?” 李明都没听清。 星星倒映在她的眼中,像是落在静谧的湖水里。她着迷似的凝视垂落在荒野上的银河许久。好一会儿,她才侧过头来,看向李明都。但那双眼睛,好像焦点并没有落在李明都,而是在看更遥远的什么地方,闪着一种梦幻般的神采。 她重复道: “我是在问,三亿五千万年后的不定型,对过去的研究中出现过人类吗?” 李明都愣愣地望着她,然后他才想起了什么而说道: “它们有列基因的演化的谱系。在那个谱系里,出现了他们想象还原的一些哺乳类。” 时晴咯咯笑了起来: “哺乳类,这倒是不错。恐龙的时代没能熬过两亿年,恐龙是一个大类,里面有无数种各不相同的动物。而作为哺乳类的分支的人类的时代想必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亿年的。三亿年后的世界、或者三亿年前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呢?” 她闭上了眼睛,走到了李明都的前头,闭上眼睛,低过头,好似嗅到了那来自不定型的风信子般的香气,好似在寻觅那三亿年后的味道。 李明都站在原地,一点都不敢动。 但只一会儿,她就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往李明都的身后走了。 李明都以为她已经要走了的时候,却听到她轻声地、而庄重地说了一句: “同志,请千万记得,不论你做不做,也不论你到底能不能做得……你能做的事情,或已经做过的事,已是迄今为止除你以外所有人类都不曾能做得的,那在人类一切规律认知的边疆以外……假设你再次遇到了类似的情形,不论那情形是如何的,定是现今人类还没有见到过的情况。请你一定要记好了。” 冰冷的夜风在荒漠上无情地呼啸。群山的边缘,出现了些微的曙光。 几个人在遥遥的地方看着他们。同时,对时晴打了手势。 李明都从气味上认得出这是另外几个似乎一直在为历书这件事情在跑腿的士兵。时晴与他们交谈过后,就对李明都说: “现在,先生,请随我走吧,我带你去临时的住处。不论是我需要说的内容,还是我个人想说的内容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请千万记得,人是一种光荣的动物,作为人是光荣的……” 时晴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甚至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准确地描述如果他选择复现现象后应该做的内容。 李明都躺在床上的时候,心想或许时晴所代表的官方组织,或许也并没有想好具体的内容,他们可能只是想要先复现某种现象而已。毕竟他们还没有真正地看到过历书的威能。 他的脑袋伏在枕头上,双腿交叉,脸朝着天花板,没想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的时候,他听到了遥远的犬吠声。 广漠的戈壁在黎明前最是寂静。只有遥远的地方,才会传来一二一二的声响。那是早起的人们所发出的。比人们起得更早的是他们的伙伴。从南方吹来的热风,吹起了巡犬的毛发。不知为何,它们对着许多个方向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引起了看养员的疑惑。 看养员互相交流,又在四方搜查了一边。他们没有找到原因,狗仍然在叫。 “是嗅到了什么味道吗?” 与此同时,时晴还未睡。 她白天已经小憩过数次,夜晚小憩片刻后,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在孤身一人时,时晴的面上便一点笑容也没有,冷淡得像是一块冰。她疲倦地坐在自己的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只摘下了身上的录音发讯器。 手上拿着话筒,耳朵则在倾听话筒那边的声音。 那边的声音也分外疲惫,属于一个老人。 “他现在的想法如何?小谢。你主张带他见那东西,他见过了,那他的想法又如何?” 这电话没有拨话盘,在系统内被称为密线。 而打通这密线的便是历书一事真正的总负责人,也是时晴父亲的朋友,一般时晴叫他章部长。自她前往江城后,她与章部长便定期联络,如今数来已是第八次了。每次联络都约定在录音发讯器结束后。 “是的,他已经都见过了。我也把许多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不过他仍然不太希望和我们合作,现在也没有给出什么答复。这种事情,在一开始的方针也是攻心为上,不能强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流会更好。” 时晴说完后,又补充道: “这可能是我能力不足、说话不对的关系……我希望能换一个人来主持先期工作。我实在没有经验,让我继续的话,可能适得其反,叫他心生恶感。” 那头却摆了摆手,沉着地讲道: “不碍事。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没志气的话。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胜任的。对你来说,这也是一次机遇。” 时晴一言不发。 而姓章的长官则问道: “我们这头,也有在做分析。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接触尚浅,我还没有什么想法……”时晴说,“我只想他可能是个真正幸运的人。” 那头笑了起来: “确实,是个真正的幸运的人,就像他,至少在这个世界,从此远离了一切忧愁烦恼,偶然就得到超过了人类的学识与力量。而我们苦读十数年、又苦熬了十数年的资历,可能只要复现一次,再加一句话,我们的地位都会不如他。而为了数万或者数十万的钱财,我就见过愿意放弃人格尊严的,也见过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的,下水下矿,最后在远离家乡与亲人的地方被埋葬的。” 老人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唏嘘无限。他又问道: “你莫非是嫉妒他了?” “我没有。” 时晴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边的声音讲: “不管是不是,这样的想法,都不要有,非但徒增苦恼,还无益于你自身。切记要多思己之不足,而思他人的好。要知道,他冒着未知的风险。” “我知道。” 在这一方面,她晓得的比章部长多得多。 “那么,我要挂断了。这边也有一件顶顶紧要的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我是分身乏术。希望你这里能得到一些突破,最好是能复现一次历书的现象……如果能够复现的话……这件事会真正不可思议起来……” 那边的声音有些低了。 时晴听到了某种畏惧。 她说: “我会努力的。” 挂断以后,时晴淡漠地往外走了。 路上,许多应该正在休息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她一时不解,问了一位后勤,那人说巡犬们不知怎的都在狂吠哩,把驯养员们吓了一跳,到处求医。于是时晴猛然想起了报告书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那个夜晚,那个新村,那个小区里的狗好像也都是在叫。 “这不对劲。” 时晴当机立断,取出对讲机小声说道: “确认。确认一下,两者的状况。” 一边吩咐,她一边急匆匆地赶往隧道深处的第六十号房间。这一房间,在这一时刻,几位临时借调来的研究者们应该正要对历书进行试探性的接触实验。 但她刚刚开门,只见到几位研究者都紧张地靠在了墙边。研究者们还什么都没有做。 那本历书便在透明的隔离箱中无缝自动地翻开了。 时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走向前去,看到箱子里,历书翻开的这一页的页码是: 。 与此同时,她耳中的微型收听器响起了来自后台监控室的通知: “那个人,那个人,整个人都不见了!” “什么情况?!” “不知道。在那瞬间,摄像头好像,好像跳帧了——他身上的微型发信器的信号……也完全消失了。” 在场所有的心都砰砰狂跳。 这些人,每一个都明白这两个现象之间所暗示的某种联系。 几乎可以确定。 在那异常生命体口中陈述的,某种像是幻想般的时空隧穿的景象,就在今天,就在黎明,整个的、复现了。 在人们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情况下。 第二十七章 凝思柱 李明都是迷迷糊糊睡着的,因此也是在迷迷糊糊中要醒来的。将醒的时候,四周都在震动,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辆不舒服的双人车上,车正在空荡的田野上颠簸地前进。这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被长辈骑车载着上下学的场景。风扑扑地从他的面颊两边吹过,温暖的后背让他不想抬头睁眼。 但只一会儿,他想起来他现在应该在戈壁的地下。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到四周一片昏暗,他应该是在一个建筑的里面,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闪烁着一团刺眼的红光。 而他正平移向一团红光的方向。 这是身下,某个像车一样的东西载着他在动。由于不定型的身体、人类的身体与外衣都还在,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一部分人盯了他的特异准备把他抓走。他便装睡片刻,好使这具“外在的人类身体”的四肢在不定型触须的控制下灵活起来。等到手指能转圈后,李明都便大叫出声了: “时晴……?大哥大姐……?朋友们——有谁在这里吗?有人吗!我一直愿意合作的!” 四周寂静无声。 身下的“车”仍在向前。声音震动了天花板,天花板上落下了些热热的灰尘,周围的温度可能在四十度或更多。 呼唤再一会儿变成了叫喊,最后则是谩骂: “你活的,还是死的,你机器还是人,你们在哪儿?神,鬼,外星人……什么都可以,起码吱个声,再不说,我就要跑了啊!说话!我现在跑不掉,你他娘的,你给个声啊!狗娘养的才不说话!” 结果周围依旧寂静。 李明都也骂得有点累,骂人的字词他也想不起多少。周围现在没有回音,恐怕便是真的没人在附近。 这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猜测到可能是“历书”的干系。但他自那夜以来没有和历书接触过,唯一一次接触是为了确认那三亿的数字。 但是……历书的机制,没人能够确认。或许就算不接触,也可能把他拖进某个过去或未来之中。 李明都心中一凛: “但如果这次是,那我便是肉身穿越了……那么这个规律,便真真是无迹可寻。哪天,只要我一睡着,没准我醒着,都可能要被拉到另个人间了……” 他直起身子,勉强从红光底下看到四周都是墙壁。他应是在一个建筑的里面,并且这个建筑的走廊极长极大。 而载着他动的东西像是某种运输的车辆,它有轮子。轮子与身体的连接掩藏在一些能变形的管道中。它的左右两端,则各分布有两条机械手。它的主体则是一个打开了的箱子。李明都就在这打开了的箱子里。 这可能是一个自动行进的机械车,正在“运输”他。 李明都从车上翻下来,脚踩到了地面。 地上不是泥土或岩石,也是金属。上面铺了两列有规则的一起一伏的块。这种块可能是这种建筑的一部分。 李明都左顾右盼,寻不到任何看上去像出口的地方。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他就只好随着这机械车一起走。好一会儿,机械车突然停止,发出了几声滴滴的声音。它开始原路返回了。 声音惊醒了李明都。李明都看到机械车的身上有个绿的光点。 他往外走了几步,让开了机械车,谁知机械车好像察觉到他似的,突然伸出了机械手往他的方向抓来了。 他往后一跳。机械车就一边靠近他,一边伸手。他开始沿着轨道跑。机械车就滴滴地抓在他身后。 黑暗一片的大隧道里,李明都擦中了好几次墙。墙上的金属与机械车所用的金属几乎不发出任何气味,不定型无法靠嗅觉定位。 而用不定型操控人身,李明都还并不熟练,也从未真正奔跑过几次。只几百米过后,李明都便气喘吁吁,心想自己要么离开人身,蠕行而去,要么就是抱着人身一起被这机械车抓住—— 但他,绝不想放弃自己的人身。 一个不慎,李明都左脚踢上凹起的地块,整个人往前一摔,大衣稍微缓冲了力量,不定型的躯体努力地保护了这具人身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亡、但总之没有腐烂的脏器。 这时,机械车已经自行走到了他的跟头, 他一个翻身,躲开了机械手,另一只机械手追着他插了过来。李明都紧张到了极点,连忙打滚想要离开机械手的范畴,但那时机械手则碰到了他的身体,平钝的关节像是某种软管,轻轻地捏住了他的腰部。一个使力就把他拎了起来,扔到背后的开口箱子里。 机械车继续往回走了。 李明都立即明白过来,他是正在被机械车运输的某种东西。 “那么机械车是非运输我不可吗?还是只对某类东西有所反应,我正好属于这类东西里?” 莫名其妙的情况让李明都感到脑壳疼痛。他的脑海里生出了许多想象。 一个想象是他应该随着机械车抵达终点。终点就是机械车的制造者们所生活的地方,到时候,这一切谜团他都能理解了。 而另一个想象则是倘若他真的随车抵达终点,也见到了制造者,那么那些制造者会对他怎么样呢?他现在与一个机械造物做斗争都勉强,在一个大本营里他又能做什么? 首先,他是身穿,在这里极可能是一个完全异类的类人生物。 其次,假设他是受到历书的指引,又穿越到历史的某刻的话,那么这一刻是人类的又发明了机械的文明的概率有多少呢? 以地球至少五十亿年的寿命来看,恐怕不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李明都陷入了两难之境。 但他没得选择。 机械手好像已经预料到了这是某种能动的东西,而紧紧束缚住了李明都。 长长的隧道没有任何一点光源,仿佛这个世界的造物者既不需要光照,也没有需要看光识别的眼睛。 李明都的感知也变得格外狭窄,他靠着不定型的能力,极力地嗅探周围。 但周围也只有一种死寂的、燥热的、像是沙漠一般的气息,没有任何有机化学物质的味道可言。 机械车没走一会儿,通道出现了坍塌的地段。机械车稍微绕了绕路。在这时,李明都敏锐地嗅到一种稍有异常的气味。 这种气味不定型同样没有闻到过,但从化学受体的感应来看,应该来自于一种高度复杂的有机物。 于是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有人吗?” 远处传来了石头滚动的声响。紧接着,一股子浓烈的味道扑了过来。他没有听到声音,他的脑子里在嗡嗡地发震。 电一般的麻麻触感窜进了不定型的身体,古怪的信号刺激了他的神经。但他无法对这种信号做出任何的回应。 机械车的边缘传来了剧烈的摩擦声,压制他的机械手被弹开。然后一个直立行走的类人、或者说类地球哺乳动物(有手有脚有眼睛有耳朵)的影子把他环在了手中。这人的身上满是细小的刺一样的毛,扎入了他人类的肌肤。 眼花缭乱之际,他凭着红色的微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带离了机械车。 这次,机械车比原先反应得更快,几乎是立刻就亮起了绿灯,往着类人生物所站立的方向伸出了机械手。 但那个类人生物还有同伴。 他的同伴把拎了一个大袋子,扔到了机械车上。接着,这东西的绿灯就灭了,好似因为达到了某种载重标准,就开始缓缓地向前了。 “你们是谁?” 他本能地问出了话。话音在狭窄的长廊里来回地回荡。但那种古怪的信号脉冲还在继续,数不尽的信号沿着他的身体,灌入了他的神经之中。 他本能地感到这两个类人生物似乎是想和他沟通。 好一会儿,突然之间,这种沟通起了成效,他眼前一花,两个陌生的画面出现在他原本的视野之上。 这两个画面都标识着一颗陌生的星球,一颗星球好像在围绕着另一颗巨大得多的气体行星做运动,另一颗星球则独自地运于太空中。李明都不认识这两颗星球。但他突然有感觉地意识到那两个类人生物好像在问他来自这两颗星星的哪一颗? 不定型的身躯在人类的身躯稍许紧张地摩擦了一下。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论是如何回答,还是该回答什么。 他猜测这些类人生物具有某种发送和接受神经电信号的能力,但他又没有这种能力。假设他们可以直接读取他的“心灵”,那么他现在的所有的想法,这些人应该都能清楚,也就不必他特意地做什么回答。 果不其然,这两个类哺乳生物并不能读取心灵,还在不停地向他发射电信号。不定型的视觉神经已经算是坚韧,但在这种反复的刺激下,也感到了压力。 李明都有点想要反抗了。 但就在这时,两个类人生物爬进了极狭窄的金属通道中。这通道几乎只容人爬着进入,李明都心想他是没办法在这里反抗的。而类人生物好像也放弃了电脉冲。 随着类人生物复行数十米,微光射入了他的人类的眼睛里。他看到通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可能比足球场或篮球场更大的金属空间。 这金属空间没有什么家具设备,也看不出什么区域分化,唯独正中央立着一根需要四五人合抱的像是金属一样的柱子。 这个柱子的表面也是密密麻麻的毛刺。柱子的底下则向外绵延了类似于线缆或根须般的条状物。 在这些条状物上,围着柱子,坐满了一圈又一圈的长着毛刺的类人生物。 他们也是两个眼睛,一条细缝般的嘴巴,更长得多的耳朵,没有头发,也没有毛,没有鼻孔,光秃秃的皮肤下,透出了纵横交错的泛红与泛蓝两种筋脉的样子,而有点像…… 李明都想起了伏地魔。 绕圈而坐的姿态,则有点像围着篝火的人。 两个类人生物拎着他,在这金属空间中直走到了柱子的面前,然后把他当棒槌似的撞向了中央的柱子。 柱子的表面落下了一些皮屑。而李明都就势倒在了地上。地面密密麻麻的丝线缓冲了压力。这时,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莫名其妙两幅星球的样子。 李明都倒在地上,一时也起不来。 他尝试性地在脑子里极力地幻想自己的来处。 只一会儿,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就渐渐地浮进了他的脑海中。这种在大脑中勾勒出来的极其模糊的视觉影像,似乎也被以神经电信号的方式破译而读取了。 只一瞬间,所有的类人生物都骚动了起来。他们仿佛正在议论纷纷。 李明都浑然未觉,他更关心自己藏在人类外壳下的不定型的身躯上多了一根从地上长过来的丝线。 这种寄生的既视感让他感到恐怖,于是不定型极力蠕动,而人类的双手自也在帮着忙,一起拼命地往外拉。 在拉断之前,他的神经又接受到了一系列莫名的脉冲。 这些脉冲,不定型的大脑或者人类的大脑都还没法理解。 而后来,他才知道,里面只有一句话。那句话的大意是: “尊贵的外星友人,您是怎么来到我们的星星上的……您什么时候走……您有同伴吗?” 接着,李明都愣了愣,他也不管对面会不会信,就胡乱地开始答道: “我……我的大一统超时空量子相对论船在飞跃银河系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把我扔到了这里。嗯……我远在仙女星系的同伴早已锁定了事故位置,知道我在这里,只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来接我。到时候,没准你们星系的上空,都将会被铺天盖地的飞船的阴影所覆盖。要是我受了伤,呵呵,没准你们的世界会从真实存在的三维物体变成一幅平面的二维的画呢!” 第二十八章 铁天穹 李明都称这群人为刺人。 刺人们生活在长毛刺的柱子的边上。 他说完自己也不信也听不懂的颠三倒四的怪话后,刺人们似乎真的信了,还傻乎乎地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来接你?” 李明都哪里知道! 他也想走,但上一次走,是触摸到无上明星之后的事情……这里也会有无上明星吗? 他小心地藏住自己的忧虑,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心不在焉地说道: “其实,也说不准需要多长时间……因为他们在打仗,在一个战场上……打仗知道吧?我们在和从其他宇宙漂过来的不可名状的长满触手和眼睛的八脚大脑章鱼比恒星更大但其实是寄生还会超能力的能够毁灭恒星的怪物们打,直打到星河破碎,碎片一直飘到了宇宙边荒,大道都要毁灭了!” 尽管一通胡说八道,但刺人们并不怀疑。他怀疑刺人们对信息的理解的方式与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表象来看,刺人的理性思维似乎极为薄弱。别说人类的科学,他们甚至可能根本没有一种“规范”的语言。地球的人们发声交流,或者写字交流,语言中的“声音”与“字”都是规范的,或者说在一种共同承认的规范下只做出些许的个人变化。 如果实在偏离了规范,比如一个人写字太潦草,潦草到和规定的字形笔画完全不一样了,地球人看不懂,那就真是看不懂了。 但在刺人们能看得懂,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规定的字形笔画。他们看字、声音或其他语言都像是在感悟一副画。 好比看一副风景画,这幅风景反映了画者什么样的心情……这种并不明确的靠直觉的互相感受,才是刺人们常规的交流方法。 刺人是一群纯粹感受的动物。 李明都很难交流的动物。 但这个地方没有别的生命,李明都没处可去。 当时,他们答道: “打仗……是的……你们在打仗。我们也在打仗。我们在和外来的金属怪物们打仗。” 李明都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外来的金属怪物就是在他最初醒来时运载他的机器。他握紧了满地都是的荆棘般的线管。一开始,李明都原本还害怕这东西扎进他的人身,但没多久,他就发现他作为不定型的躯体可以轻易地把这种物质消化然后排泄出去。 换而言之,对他来说,这刺只能算是一种食物。 之后,他便放心地开始用这东西与刺人们交流。 不过纵然可以传递神经电信号,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跨种族交流。这可能取决于思考中枢的机制。 不同种族的思考中枢完全不同。纵然可能都是相近的哺乳类,使用的都是同一根进化树上进化来的大脑,同样频率、电位、放电状态的电信号刺激给予大脑的信息可能都完全不同。这是李明都不久前才意识到的事情。但刺人们利用在视觉神经上频繁的电信号刺激作为桥梁,似乎完成了某种破译,他们可能已经理解了人类视觉神经的电信号与外在世界可见光刺激的对应关系,然后进一步地破解了人类的信号传递方式。 这群生物的视觉器官似乎也以对可见光的感知为主。 “那些运载车是外星的机器?” 中央的柱子,也可能是柱子边上的刺人则答道: “是的,它们是在数千年前出现的,它们遮挡了阳光。它们控制了一切,它们把我们所在的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它们要在的地方。我们现在居住在它们的中间。” 思绪或者图像不停地发生解译,李明都若隐若现地看到了大量的机器开始粉碎岩石的场景。然后不知名的类似金属的物质的巨构代替了原本的岩石,成就了如今刺人们所在的牢笼。 “你们没有见过太空吗?那你们是怎么得知那两颗星星的样子的?你们又为何要问我是从哪两颗星星的哪一颗来的?” 李明都发现了盲点。 他坐在地上,对着柱子。 柱子正立在高又阔的空间的中央。 刺人们在这受限地空间里什么也不做,他们就像是教堂里椅子上静听神言的信徒,又像是在篝火边上取暖的原始人,围着柱子有序地盘坐。至于他们身下,满地荆棘般的根丝像是秋天里落满街道的枫花。 照亮整个空间的光是中央的柱子上发出的。 从柱子顶端的某处发出的光明,让那在发光的一块块近圆的斑点的小块,像是一只只眼睛。 “我们曾以为你是我们。但你不是我们……你是怪异……你是邪恶……你可怕……你是外来种。” 柱子或者刺人们回应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同胞走了。他们抵达了温度较低的地方,未来的那里会像是过去的这里。我们认为他们会回来,他们没有回来。为什么没有回来?” 彼此相连的刺人们开始低沉地发叫。 这种叫声是自然的声音流露,并没有具体的指代。若一定要说含义,那便是他们现在不停地在神经信号中重复的含义: “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们的叫声在封闭的室内经久不息,徘徊不散。 李明都的脑袋隐隐作疼,他躲进了黑暗的廊道里。那时候,最初与他相遇的两个刺人也在他的身边。 李明都问了他们的名字。 这两个刺人没有具体的名字,只用信号表达了一些很复杂的含义,像是树木开花后前来采蜜的蜂,也像是把一个东西从一个地方放到另一个地方的履带。 李明都靠着直觉,从人类的词语中提炼出了两个字眼。 “左手,右手,我能这么称呼你们吗?” “……” 他们的回应是漠不关心。 这两个刺人似乎承担着对外的行动任务。李明都心想自己必须寻找到一些突破口,就跟着他们一起出外走。 很快,他就发现这样的柱子和这样的房间只是构成了刺人社会的一个单元。在广漠无垠的大建筑群中,这样的单元为数不少,都藏在一些封闭的空间内,往往只有一两个极狭窄的出口。 而里面必然有这么一根连接所有刺人的柱子。那些有机的荆棘的丝状体,也就在这么个狭窄的空间中生长着。刺人们也会继续围着柱子坐,静止得像是在玄思中打坐。只有很少几个刺人会出外行动,承担交流的义务。 大部分交流是由左手率先发出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很快了。” “那我们是什么时候?” “很快了,很快了。” 这样的交流发生了许多次。只有一次稍有不同。 那时,左手和右手靠近了这一部落的柱子。而他则无所事事地靠在一侧的墙上,目光在这空间中来回扫荡。 结果一个刺人、一个坐在地上的刺人只在一瞬间,原本丰盈的身体便干瘪了、枯萎似的变矮了,变小了,变得焦黄,犹如萎缩的果实,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地上荆棘般的丝状体内。 他问左手这是怎么了? 左手只说: “所有的我们都有这么一天。” 什么事情,是所有的人都会有的呢? 只有出生,和死亡。 前者是已经发生了的,后者是必然到来的。 李明都悚然地意识到这可能是这个微型社会自我消化资源的一种方式。他们用这种方式完成了内部的能量循环。 至于他这些日子里在吃的东西,也就是……刺人们的尸体。他本能地把荆棘往外一扔。接着,他望了望灰色的无垠的不能吃的建筑群,又把那截荆棘捡了回来,顺手还多拿了一点。 大建筑群好似没有终结,他没有见过任何的出口。廊道互相盘卷,并不重复,其覆盖的面积不知多少十百万公里,也遮蔽了天穹。其中有许多地方好似是封闭的,左手和右手说进不去。李明都只能偶尔地在隐蔽的小洞中看到大批量的自行机械运输车缓缓地从平常并不打开的方方正正的门中走出,犹如春汛冲入河道的洪流,分散到各个方向的廊道上。 左手说: “入侵者们永远不会停止。” 右手说: “它们会把一切变成它们的东西。我们也会变成它们的东西。” 李明都站在他们身后,扎着线,静静地旁听。他不禁想起了时晴,也想起了时晴或者说时晴所代表的某个团队的猜测。这个猜测如果是对的,他现在也是处在地球上的某个时代吗? 最容易判定时间的是岩层和岩层中的化石残骸。可是,岩层已被粉碎,他们正处在被建造出来的东西之中。星星的时光隐没在一片人造的黑暗里,李明都找不到任何踪迹。 他问左手: “这群机器什么都要吗?” “要你,要我们,也要岩石,岩石,我们,你,都会在中心被粉碎。质量是关键的。” 李明都心想这就是为什么左手用一大袋子东西就能把他换下来的原因。这自行机器,和他想象的一样,只要质量达标就行了。所谓的中心可能就是自行机器熔炼炉一类的东西。 运输车们在寂静的空间中发出轮子行进的声响。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岩石被撞在箱子里。大部分车的箱子不是开口的。好像开口的那辆自行机器是个旧型号。左手说它们正在更替自身,它们有很多种不同的样子,但它们只是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 “那它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它们遵循命令,它们复制自己,复制的自己又复制自己……” 复制自己的机器人……李明都好一会儿才想到……这种机器人岂非是无穷无尽?它们现在就能把这一整颗星星全部拆掉做成自己的复制品……那么如果它们还能宇宙航行的话,那岂不是连其他的星球也能被拆掉,再被星球拆掉做成自己……这种机器人岂不是迟早会占据全部宇宙的空间。 李明都一凛,连忙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左手没有给予回应。 他们不回应的意思即是他们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想法。 李明都又问: “这种机器人是什么时候落到这颗星球上的?” “很久很久以前。” “有具体的时间吗?” 左手呆呆地说: “在那以后,我们已经更迭数十代了。” 老一辈的生物死亡,新一辈的生物诞生,这么把居民全部换过的“一代”是他们唯一的具体的计时。李明都没有和他们生活过,彼此的时间是无法相连的。 他一边极力勾勒图像,一边问道: “你们曾经是住在星星的表面的吗?是在地底,还是地上……嗯,就是这个地方能看到星星吗?星星是满天的发光的闪烁的小点。” 两个类人生物低沉地答道: “星星在天上……天上有无数的星星……河流已经倾覆了,天地会化为一个整体。”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他们的说话像是在念晦涩的不知所谓的诗歌。李明都听不懂他们想要传递的意思,只能在旁、像一个真正的异宇宙的人,茫然失措地侧耳倾听。 “宇宙已经进入了新的纪元,过去的时代已经烟消云散。\/\/许诺过胜利的东西,预言它的毁灭会是在过去。\/\/船只驶向了其他的河流,他们的足音只在记忆中回响。\/\/鸟儿对我们说,人们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云朵对我们说,只有没活过的东西,才能永远地活在时间里……\/\/纵然是静止不变的东西,也会在时间中前进。\/\/我们在我们永恒的故乡,触摸到了记忆里的阳光。\/\/但只要活着,火焰就会把我们的生命烧尽……” 左手和右手似乎越是思考,就越是痛苦。 李明都和他们在狭窄的金属甬道中爬行,看到他们在出口的位置,向在地上爬行的机器投以了一种有意味的目光。 不知怎的,李明都想这目光里的意味就是仇恨。 他们默默地等待那自行机器走向了廊道亮着红灯的茫茫远处。然后他们才一跃而下,李明都跟在他们的身后,沿小道靠近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接着又是那只容人爬入的小管,等他们进入后,他们才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这时,李明都才发现这空间里原本有一条大的路。但这条大的路之前被封上了,现在才被打开。几个巨大的自行机器正在清理地上残余的荆棘。 绿色的光点在黑暗的空间中一动一动地闪烁着。 “荆棘”是这段时间李明都不定型身躯的主要食粮。 他有些眼馋,但没敢下去。 他看到左手和右手的目光变得更差了。 左手说: “中枢已经移动了,我们也要出发了。” 右手说: “时候已经到了。” 他们趴在甬道里,直接倒着往外爬。等跃出甬道后,便是有意识地在复杂的迷宫内向着一个方向走了。 这次,他们没有顾虑到李明都,走得要比李明都快得多。 “你们要去哪里?” 李明都匆匆地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他们说: “去……你同伴所在的地方。” 一开始,李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心想他所编造的同伴他都不知道在哪里,这群刺人又要到哪里去? 很快,他就知道了。 黑暗通道的深处,站满了数不清的刺人,从这一头蔓延到那一头,从这一个廊道站到了另一条廊道。全部附近的空气都因为某种呼吸作用而变得浑浊。一根比原先大得多的长荆棘的柱子正立在他们的中央。如同眼睛的斑点放射光明,照亮了那些李明都看不出差别的刺人们。 “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刺人站在柱子的身前。 左手和右手,站在刺人们的中间,一同大声地发出声响,说他们要去阳光下。 所有的刺人那轰隆轰隆的电波讯号混在一起,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远处零星的自行机器缓缓转过自己的身体,向刺人们投以它们的注意。 红色与绿色两种可怖的闪光在黑暗中不停地摇晃。 李明都才想起来,他之前说过,他的同伴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打仗的地方。 他们是在战场上。 第二十九章 星之桥 战士们的脚步从各个地方聚集而来,毫无畏惧地靠向了他们的前哨站。他们的前哨站就是那根柱子。柱子脚下长满了荆棘,荆棘铺就了他们临时的栖息地。 “你们想没想过你们打不打得过?” 李明都心生担忧,忍不住问左手。 “你们连个武器都没有。而你们的对手,按你们的说法,可是从外星来的自复制机器……”星球的土着想要与跨越星河到来星球上的东西做斗争,听起来难道不荒谬吗? 左手完全没有在看他。他同其他一切李明都没接触过的刺人一起站在荆棘铺成的地毯上,沉默地积蓄着力量。 好一会儿,他才用脉冲信号模糊地分出了两种画面。 一种画面导向了火焰与光亮,一种画面导向了牢房与死寂。 李明都呆呆地观察那些眼前扭曲的光影图景。 “现在,我们的面前有一条路。这条路的名字叫做胜利。” 左手缓缓地侧过了面庞。他背对着李明都,在他的前方,四个刺人合力举起了这根殊异地柱子。柱子在空中发着光明,像是他们的旗帜。旗帜发散出来的光明驱散了廊道间的黑暗,直到了极遥远的深处,像是一条线分开了两个世界。 左手淡漠地说道: “还有另一条,另一条路的名字叫做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动,然后……然后去迎接别人赐予我们的死亡。放弃、等待与死亡,都不属于我们。” 然后他与右手一起头也不回地往一个方向走了。 刺人们的身体像是没活过一样苍白,在廊道里行动的时候,却像是一群真正的士兵。他们走路的姿势完全一致,仿佛是在接受上天的检阅,前往了永恒的战场。 旗帜在他们的身前。 李明都被抛在他们的身后。 他愣愣地望着刺人们前进的姿态,看到他们像是浪潮扑到水里一样不停地从弯道的另一边消失。而他则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里。 他稍微往后走几步,退出原本刺人们聚集的空间,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远处响着一种恼人的低沉的单调的嗡嗡声,红光在广大、有限的复杂空间中不停地闪烁,只短暂地照亮整个空间。 嗡嗡的声音不是真实存在的机械波,而是他的耳朵与听觉神经被刺人电信号影响后产生的某种幻听。 不知怎的,李明都想起了百合,也想到了栀子。 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走得更远了些,但又不敢走得太远,只在附近找了条小的运输机进不来的隧道栖息。 在这迷宫建筑的内部,李明都找不到任何一点其他有机的食物,唯一能吃的东西,就只有荆棘。靠不定型的身躯缓慢咀嚼荆棘的李明都感到自己不是个人,而像是个食腐动物,像是个乌鸦或秃鹫在追逐着生命陨灭的战场。 燥热黑暗的世界里,头脑昏昏,叫人疯狂。 “怎么才能回家呀……” 接下来的数天,那些痛苦的思念和对现状的厌恶又从他的思想里冒了出来。左手与右手都离开后,他的周围再没有任何可以交流的人。整个环境都像是一片吹着柔和的风的深渊,在轻轻地呼唤着悬崖上的人。他就像个从文明世界里被赶走的野兽,喘着热气,按住眼球,搓揉着自己的眼睑。 刺眼的闪烁的红光扎在他的眼睑上,闭上双眼,细碎的无数的光点填满了黑暗的视野。他迷迷糊糊之中生出了许多想象。 有些想象化作了年轻的父母们的样子,有些想象化作了很久以前已经陌路的朋友与同学的样子。还有些想象离他离得很近,是……石楠、百合与栀子天真的气味。 栀子轻悄悄地道: “怎么你还坐在这里呀?这里也只有两条路呀。” 李明都一声不吭地起身,厌恶地抖了抖身子,在黑暗中呆了一会儿。昏暗燥热的建筑里,叫他作为人的皮肤变得发白发干发皱。上面不知何时,长了些病变似的霉斑。 周围红色的闪光,偶尔能照亮墙壁锈蚀的表面。李明都没有看到自己身上的霉斑,他小心地在长廊中行走,大约四次拐弯,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嗡嗡的声音。紧接着远方传来一声爆破般的巨响,径直将他震倒在地。整条廊道里在一刹间吹满了火热的烟气与熏风。 纷纷乱乱的碎块铺天盖面地砸来,劈在他的身边。一整面廊道的隔墙被摧为废墟。倒塌的墙垣背后,李明都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一个刺人,长刺的手正在触摸一台发黑发焦的自行机械。接着,他就从这台自行机器的顶上跃下。他遥遥地好像看了李明都一言,然后再也不看地从一侧走了。那边正在吹来更多的熏风。 自行机器倒在地上,原本被软体管道包裹地地方张裂开来,闪烁电光。 它可能是从内部,被刺人的电信号传输诱炸的。 换而言之,这种机器,存在某种自我毁灭的可能。 这种可能也许来自于预设的命令,也可能来自于诸如“过载负荷”的基层机制。 李明都倏地想到这一点。 “那么刺人们不是无谋之战,他们是有成功的可能的……这是他们的秉性天赋!他们在利用他们的秉性天赋干扰自行机器的运转。只要,只要这种机器是真的蠢的不会变通的非智能机器,只要他们的制造者没有控制他们!不,这真的是可能的吗……但是刺人们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那么,也许,也许……我……” 他眼珠子缓缓地转了一圈,心脏直跳: “那么,我也可以乘着这股东风,登上楼顶……至少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外部……” 李明都起身,毫不犹豫地往刺人的方向追去。 果不其然一路上到处是损坏的自行机器。它们的坏因都来自于内部的某种爆破。 一支大约有数十个刺人组成的队伍正在某座井一般的大型柱体外与自行机器发生战斗。机器的零件和荆棘般的肉块洒了一地,在黑暗中铺开。 与他们对抗的仍是一种普通的运输机器。这种运输机器的爪子并不灵活。他们使用了一种两人战术,一人负责勾引爪子,另一人则趁此时机一举跳到机器的头顶,然后在自行机器一个接近信号灯的部位做零距离的接触,传递某种信号波。 机器的内部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爪子的挥舞逐渐失去了力道。 再一会儿,自行机器软体的管道一阵膨胀。刺人们随之跳下,身后便响起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从内而外的爆破声……轰地一下,机器内部数不清的器件随着热风一起向外飞扑,卷向了四面八方。 高大的柱子原本封闭的门这时还是敞开的状态。刺人们好像已经摸清了自行机器的行动模式,他们将一台停止运行的自行机器压在门下。门只咯咯地下降到压住这台机器的位置。 刺人们弓着身子,一批批地走进了柱体的内部。 李明都从中看到了左手的身影。 “你们要去那上面吗?” 他大声地叫道。 左手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作任何回答就转过身去,弯身追上了他的同伴。火焰与电光在室内闪烁,照亮了进攻者们伤痕累累的半身。他们的时机决不等人。 自行机器们还没有阻止起有力量的防线。刺人们在暗处,而它们在明处。 李明都趴下身子,从缝隙里观察门后的景象。柱体内部的人好像是被风吹一样地就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柱体可能是上下通联的,代表了某种路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周围零星的自行机器已经往这边走来走来,李明都一咬牙,也冲进了柱体的内侧。 柱体内侧的景象与外部都是一片昏暗没有光芒,什么都看不到。他紧张兮兮地等待了片刻,心想这里面的机制不会要把他害死吧。结果身下忽的一松,他便整个人幽浮似的被吹向了上头。 最顶上是天花板。逢到天花板时,重力仿佛翻转了过来。 李明都一百八十度转身一脚踩到了天花板上,天花板变成了地板,而他原先所站立的地方则变成了他如今的头顶。 左手等刺人都在这天花板上站着。 他们的周围都是墙,没有任何可以看出是出口的地方。 李明都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与刺人的交流方法。他扎着荆棘说道: “也许你们得另寻出路,机器们肯定不会把这堵墙打开给你们看。” 左手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他沉静地摇了摇头,在门上敲打几下过后,便领着数十个刺人一起向后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爆破的响声。 墙体顿然往内凹陷。这不像是在开门,更像是猛兽的冲撞留下了身体的凹痕。 封闭而浑浊的空气几乎叫人窒息。李明都被后退的刺人们遮挡,在红色微光的环境下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死亡的寂静中,第二次的撞击发出了更加剧烈的刺碎般的巨响,伴随着一种指甲与黑板摩擦而发出的崩裂的尖利的声音。 墙体,也可能是门所在的位置露出了一道裂开的缝隙。 接着就是彻底的爆破。 一台远比其他自行机器更为庞大的蜘蛛状自行机器撞进了柱体内部的空间。李明都目眦欲裂,硝烟已吹到了他的面上,卷起了他破烂大衣的一角。至于它尖锐的闪着光的爪子则几乎要砍到人们的头顶,风声呼呼。 也是这时,自行机器的身后,一阵嗡嗡的波轻声地向他们的同伴打了招呼。 几个刺人从机器的背后露出身形,大型自行机器随之无力地趴倒在地。几个刺人左右一跳,便躲开了它掉下来的利爪。 左手立在地上,踢了踢它巨型的下肢,然后一脚踩在它的脑袋上,走到了这巨型机器的上方。在离开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李明都一言。他说: “不用他们打开。” 里面的与外面的刺人们交汇在一起,举起旗帜,急匆匆地开始行军。左手在他们之间说: “我们自己就可以把墙撞破。” 柱子做成的旗帜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摇摆着。到处传来碰撞声与爆炸声。 这里应当算是这一巨大而空旷地建筑的“上层”。上层依旧是黑暗一片,偶然闪烁的电光流彩照亮了刺人们战斗的身姿。 它们已经有数百万年不曾与其他任何的种族搏命。这一次、这一次的斗争让他们酣畅淋漓,犹如寻到了更远古的时代在星球上狩猎猛兽的战场。一种桀骜的反抗的野性,让李明都目眩。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避开主要的刺人战场,躲在他们的身后。 巨响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不定型的凝液勉强在浓烟下保住了他可以看到颜色的人类的眼睛。他凭着火焰的光亮,看到瓦砾里躺着失去战斗力的刺人的尸体。这些尸体不成模样,一片模糊,像被捏烂的橡皮泥,又像是柱子下的荆棘,很快便被后方的刺人们捡拾起来。 这一迷宫建筑可能已经覆盖了星球相当的表面。李明都感觉上升可能已经上升了上千米,进军以及更早前的游荡可能已经走过了将近一百公里的路。但他毫无尽头之感,仿佛正迷失在无穷的自然之间。 唯一的不同在于上层自行机器变得多种多样。同时,它们不再像底层那时主要单个单个地行动,而开始集体地行动起来。 最小的自行机器,仅像只蜜蜂,扑向李明都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被子弹打中了。汗水从他乱糟糟的头发上落到他的额角,顺着面颊滚下。他焦急地打开自己内衣的领子,露出左胸部分。那穿过厚大衣的自行机器就在那儿将自己尾部的针孔插入他的体内。 里面所凝练的某种物质注入了他的皮肤。粘稠的发黑发烂的血咝咝地流出了针孔。 “怎么这外星机器还带生物化学毒剂!” 他连忙叫自己不定型的身躯把这些试剂全部卷入不定型的内部,加之消化。同时捏起这还在震动不已的蜜蜂型自行机器,一把将其碾碎。 但这样的小型机器源源不断地出现,已经对准了李明都。 他紧了紧衣服,向有光的地方逃窜。 不一会儿,他从一道狭窄的门溜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所有的蜜蜂型自行机器都停留在了门外。 他稍微栖息片刻,面庞便被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蓝光照亮了。 李明都知道现在情况不佳,勉强打起精神,迎着蓝光向前走。前方的空间格外广阔,但很矮,只有不到两米高,并且是有坡度的,像是一个放大到数千米规模的圆柱体。李明都在这里不能站直身体,他好像正走在某种球体的夹层之中,或者正在攀登一座有坡度的高山。 走出数百米后,青蓝色的光彩犹如晚霞般照亮了他的全身。它的来源也清晰可见了,都是从地板以下的位置发出的。 地板上嵌着一块块可能只有两三个人大的透明的玻璃般的物质,玻璃底下看不出是气体还是液体的东西,仿佛正在以海洋的规模熊熊燃烧,并且还在旋转,冒出了一些犹如云雾气泡般的东西。 这是自行机器们有目的的建筑。 至于这个建筑……究竟绵延了多少公里,李明都看不到尽头。一块一块的玻璃整齐地往前列成好几排。 这里,李明都找到了正在栖息的刺人部族。没有柱子,因此这是刺人们一个小型的临时据点。 他们靠在一起低沉地像念诗似的传播道: “外星来的机器,正在改造我们的星星。他们要剥夺我们的阳光。” 其中是切骨的憎恨。 他在远离刺人部族的地方小憩片刻,吃了些荆棘后,重新尝试穿过这一战场,寻找他回家的希望。 穿过发着幽幽蓝光的房间,通过一个圆形的小孔,他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圆球形空间内。倾斜向下的坡度让他一个脚滑便落下很远。 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传来几阵闪烁的红、蓝或绿色的光芒,不时像闪电般照亮了整个空间。而刺人们就在那里与幽浮在这儿的一台巨型飞碟状的自行机器做对决。 这里的刺人们,李明都一个都不认识,他确认自己没有闻到过他们的味道。这群人在他拜访过的所有刺人部族以外。 换而言之,迷宫建筑内部的各个地方都有刺人的部落,并且各个地方的刺人部落都已经联合并暴动了起来。 战线被拖得极长,不止是他眼前的数千个,可能有数百万的刺人已经在世界的各地投入了战场。自行机器们的通讯系统,李明都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刺人们的通讯能力几乎能与他所熟知的信息社会的人类媲美。 偶尔几个古怪的大型空间,燃烧起熊熊火焰,穿透了墙壁,能照亮到千米外拐了不知多少弯的廊道。火星飘荡在灼热的空气中,照亮了黑暗中的道路,燥热的空气却逐渐冷淡下来,像是一团凝结的冰雾。 李明都也不管,他就继续向上走。哪里有向上走的路,他就往哪里向上走,他绕过了会冒出蒸汽的房间,也踏过了长满尖刺与横柱在缓慢转动的房间。见到阳光不止是刺人们的信念,不知不觉也变成了他的信念。 高昂的建筑仿佛不见顶端,犹如真正真正的通天之塔。向左右前后无限延伸迷宫恼人的重复,让李明都一度觉得或许这个行星已经彻底机械化了。 可能过了十天,也可能过了一百天,他第一次见到了水源。一个储藏了水的圆球立在一个正方形空间的中央,几乎填满了这一空间,周围只有不到一米的缝隙。圆球的直径可能有数十米。 他爬在这个圆球上,犹如在攀爬一座高昂的山。 里面有某种发光体,水便因此而反射光华。盈盈的水光在他的身上波动。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片波澜不升的大海中行走。 这圆球里的水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可能是一个储藏装置,等李明都从圆球上走到另一侧后,看到有许多细小的管道连向了另一圆球。这些圆球彼此相连,有些圆球里的水显得浑浊,有些则显得格外干净。 这是一大片水的列阵。 走到这里,李明都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轻松。他继续向前走,再往前一段,他看到了刺眼的白光。 而他唯一熟悉的左手和右手就站在刺眼的白光下,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旗帜。 那根长荆棘的柱子立在直径数百米的水圆球的边缘,照亮了那无边际的像是天空的蓝色汪洋。 “你们的战线推进到哪里了?” 李明都问。 左手看上去比原先机敏得多。他望着隐隐约约的前方,前方传来了一些细小的像是老鼠一般的响动。他代表着整个刺人的团体,坚定不移地说道: “这里就是最前线,我们即将取得胜利。” 再往前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出现了很多的透明的像是玻璃一样的设备。旗帜的光辉在一刹那间就照亮了这全部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内,摆放着成千上万的像砖头一样堆叠得整齐的方块。这些方块原本一动不动,但在光照地数秒后,一排排,一行行,每个方块都亮起了刺眼的红光。 一阵呲呲的声音过后,便是隆隆的震响。所有的方块全部在震动中漂浮起来,像是蝗虫一样朝着前进的刺人团体冲来了。 这些同时是自行机器。 刺人们立刻散开。李明都耳中再度响起了刺痛耳膜的嗡嗡声。 忽陷困境的狼狈让他的脸变得非常难看。在悬浮单元撞来之前,他趴在地上,立刻朝一侧滚去。然后两手撑地起步,正要往回走的时候,他看到悬浮单元已经绕到了他们的背后,响起了破空之声。 李明都只在那瞬间想要弄清楚身后发生的事情。但他同时意识到他现在不能向后转,也不能逃走——他得找个方向冲,找一个没有悬浮单元的方向。 他左顾右盼,身子在悬浮单元机械冲撞的阵列之中,走出一条歪歪斜斜的蛇形路线。周围的啸声逐渐变得薄弱,他眯起眼睛一路前冲。 几个悬浮单元紧紧追在他的身后。 “这种东西会不会有其他的攻击手段?” 这个想法来到他脑袋的同时,某种直觉逼迫他向右一滚。接着,镭射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痕。 李明都捂住自己的左肩,那里被镭射擦过的肉已经直接焦炭化,被肉保护的骨头直接裸露在空气中。不定型的液体缓慢地覆盖了这一片伤口。 他意识到这种威力是被控制的。 就好像直接摧毁城市的力量无益于占据城市一样,所有建筑内部的自行机器的出力都被控制在不会损坏建筑本身的程度。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继续拼了命地向前跑。 身后又留下了数道焦痕。刺人们的天赋本领,对悬浮单元们的伤害似乎并不到位。悬浮单元毫不停滞地在刺人们之间杀出了一个来回。 肉块飞溅,地面像是秋天落满了叶子的原野。 李明都大口喘气,拼了命地在地上奔跑,决意逃出这一片战乱的地区。但有一个悬浮单元紧紧追着他不放。 周围的空间很快脱离了柱子所能照耀的空间。四周再度变得一片黑暗。 平坦的有高度的道路,像是通往某个尖端。四周的墙壁同样开始收束起来,李明都却感觉自己越跑越轻盈,已不再受到重力的阻碍。 他好像正在向塔之端顶冲锋。 接着,一个滑步,他的脑袋好像撞到了某块东西上,同时身后传来的某种力量,让他整个人像石头一样被抛起,接着,摔倒在某种地面上,并在地面上滑出几十米远。他拿手护住了自己人类的脑袋,外界的所有的景象全部不再能见到,之前所熟悉的的世界全部在闭眼之际崩溃。 好一会儿,他才能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心想机器没有追来,自己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但他只看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他刚才就是从那个洞口中跑出来的。 稍微抬头,洞口所连接的那无限无垠的迷宫的建筑,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了比山比天地更为宽广的无限的怀抱,淹没了他全部的视野。它的表面盘根交错,它的身体像是某种特异的分形,大量的几何图形互相穿插,做成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布满天际的铁甲。 他一眼望去,居然看不到任何建筑以外的东西。 他的身后有光亮,复合材料的建筑上留下了他的倒影。 他想要站起身来,双手却触摸到了透明的某种像是水晶或玻璃的物质。这种物质在这建筑外,做成了玻璃状的管道,管道绵延了不知多少米长,像是横在桥梁半空的钢绞线。 但在那时,他僵硬地感觉自己身体并非获得了什么神奇的变化变得能够飞行了,而只是确实地、毫无疑问地、以接近于失重的方式漂浮在空中。 这种漂浮,李明都是有经验的。 当初他在天梯的顶端,在升天之间的内部,在接近无上明星时,就是以这种方式漂浮在近地的宇宙空间之中的。 于是,他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缓缓地转过了他的面庞。 巨大无垠的黑色建筑的边缘,发着一种惨淡的明光。边缘以外,数以千亿的繁星像是晶莹的米粒洒满天空。比六十亿年前的银河要亮上数百倍的光明,注视着地上抬头人。 银河乃是漩涡的侧面。但这里的星空却失去了银河的形状,犹如一个无限大的不规则的星团。所有的星星皆散乱地、近乎均匀地布置在天宇之上。 但这还不是结束。 李明都深深地呼吸一口,继续挪动自己的目光。 世界的边缘,一个比地球上所能看到的月球,比飞机场刚刚起飞的飞机,比临在人面前占据全部视野的电脑屏幕,比天空更加宽广的无限的火海正在灼烧一半的星空。在这宽广无垠的海洋中,像是潮水的、像是海浪一样的血红色的火焰正在向着更接近于他的地方以超过每秒七百公里的速度壮丽地抛起与散落。 散落的时候,火焰吹出无数的星光点点。其中的每一个火花都可能比地球上的一块大陆,比月球,甚至地球本身更为庞大。 这是一片火焰的深渊。 而人就临在这个无限流变的深渊的边缘。燃烧的气体海洋的表面,近乎实体的火焰变幻莫测,时而转动像是湍急的漩涡、时而扬起如通天的高柱,时而像是舔红了天空的舌,有时则像是一堵巨大无垠的墙正要向着他倒下。 李明都想他可能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 九年制义务教育毫无疑问曾经告诉过他这种东西的名字。 “红巨星。” 代表了较小质量的恒星走向终结的天体的名字。 这个时候,一阵刺耳的声响传遍了整个透明的管道。这一声响像是收音机进行调试一般遍历了不知几何的频率,发出各种各样的噪音,数十秒后才稳定成某种可以被李明都听懂的极接近二十一世纪汉语的调子: “‘人’,为什么这个宇宙中还会有‘人’?难道你们对狮子座-牧夫座战役的结果感到后悔了吗?” 李明都猛地转过头去。从玻璃通道的那一头有悬浮单元正慢慢飘来。它的表面好似一面镜子正闪耀着顶上火红的阳光。 而镜面般的底下,是缺省了一半的幽深的黑暗,里面没有任何的机械,仿佛是通往了另一次元的入口。 “不,你是古代的人。不……你也不是古代的人……是不定型……不……”控制并寄托在悬浮单元之上的某种意志好像明白了什么,反过来问道,“你……是什么?” 而在悬浮单元的背后,另一座金属的高山正在向红色的火焰的海洋喷射蓝色的微光。 整个底下橙黄色的星球便缓缓地、持续地远离这一即将被红巨星吞没的轨道。 至于这颗行星的周围,是一圈高反射的并不透明的硫酸大气。 在它的大气之外,数不清的物质碎片像是环一样飞流旋转,横贯天际。 还有一颗星星,一颗在地球诞生五十亿年后的某一天被称为无上明星的东西,也在这纷纷扬扬的星环中,慢慢悠悠地游荡,反射了灿烂的红光。 第三十章 扪天井 灰黑色的钢铁就像是手脚一样长在辽阔橙黄的星球表面,往外伸出了许远。它的下部是极细的,细到李明都几乎无法将其与自己曾经通行的那广阔的迷宫联系到一起。但到了一整块的、没有任何一点水的岩石大陆上,复合材料的建筑又变得极多极厚,好似一只沉重的袜子。 火海般的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像是一块垂过了天际的乌云。繁多的星辰就在恒星与行星的边缘散发着冷冷的光明,再无任何一点银河的痕迹。 人间早已不在,太空一片凄凉深邃,绝无跫音能够打破这里的寂静。 李明都的目光好一会儿,才从这浩渺虚无的天空中重新转移到自己的面前。 扁长的玻璃管道内,与众不同的悬浮单元正在一步步向他靠***静地自顾自地说出一些他能听懂的话来: “并非完整的一块,而是使用某种超距作用使得自身分离开来的意识波的形式。你在这个宇宙中的位置是什么?” 李明都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理解到这个说着他能听得懂的语言的东西,绝对不是他想象中的同类或者伙伴: “你是什么?” “我……?” 缺了一半的悬浮单元发声道: “我是来这里瞧瞧该死的东西有没有死透的。现在我已经瞧遍了,还见着了更好的东西。” 李明都意识道悬浮单元所说的那个更好的东西就是他。 他心悸退步,但很快就临到了黝黑的洞口之前。 再往后走,就要重新落回金属建筑内部,那里成千上万的悬浮单元正在和刺人们互相厮杀。 浑浊的空气叫他的面部通红。全部的呼吸都是靠不定型完成的。油晃晃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沿着脖子流过了胸膛。连续高强度的运动已让他疲惫不堪。 他沙哑地试探道: “你是刺人们的朋友吗?我也是刺人们的友人。” 但那缺了一半的悬浮单元只自顾自地说道: “不论你是不是人,只要在这里将你消灭掉,那么这种意识形式也绝不会在宇宙中继续出现了罢。” 李明都的脑袋一片空白。这一段话他只听懂中间的那句,于是连忙往后打滚。但悬浮单元已笔直地撞了过来,像一颗子弹般重重地砸在了李明都的左手上。 那一瞬间,他几乎什么都没感受到,只听见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然后折进了肉里。 李明都顿时大叫一声,帽子朝后飞起,整个身子往右一斜,滚倒在管道的内部,右手同时揽住了左手受伤的位置。在这时,人的身体变成了不定型身体的盔甲,而不定型的身体则在人的身体内部吊着人身体的命。 一股子人的热血伴随着不定型的凝液从肘关节的部位往外涌。凝液强行止住了血流。几块手里细长的骨头带着模糊的血肉裸露在空气中,发出一阵烤熟了的肉香味。发焦的棉花则从大衣的窟窿里蓬发了出来。 异常悬浮单元的攻击带来了一种特异的延迟放热现象。 不定型的凝液止住伤势后,开始强行矫正断骨,但那被悬浮单元擦过的区域迅速的放热,在接触的瞬间就叫不定型的体液同时沸腾起来。李明都的四肢立刻瘫软了下来。沸腾的不定型的身体在人体的背部撑出一个巨大的肉球来,发红的肌肤,好像是正在水里煮的肉。而他的嘴巴里往外吐出了一口血沫。 周围一片寂静。 火海般的太阳仍在万物的上方不断地运动。而那不定型曾经遥望过的又远又小的闪着光的月亮,正在缓缓地从地球的那一边与火海的底下升起。清冷的月光射入了迷宫建筑中冷酷的战场。 那悬浮单元走到接近洞口的地方,接近一百八十度地转过弯来。那个冷酷的声音说道: “还没有死……那就再来一下吧。” 异常的悬浮单元即将发起第二次的冲击了。 李明都的嘴巴一哆嗦,他睁大了自己的双眼,里面是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目光。 世间一切在那时既快且慢,缺了一半的悬浮单元笔直地向他冲来。那空虚的黑暗的一半的身体里喷射出了一些微不可见的光华。 “我要死了……?” 习习的凉风吹到了他的背上,他睁着自己的双眼,不想闭上。就在那时,整个玻璃通道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响声。所有内部的空气像是喷泉一样洒入了宇宙的真空。 风拉扯着李明都的身体飞入了外面的世界。周边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世界失去了一切可能的交流。 眼睛在最初的一秒内感到的是一种无言的干涸。不定型的身体带着人体的肺一起急促地收缩起来。 这生死存亡的一霎时间,他的意识就像当初即将靠近无上明星那样清醒无比。在他死死睁开的眼前,异常的悬浮单元在被打破的管道内部被泄露的风流吹乱了方向,没能第一时间追及到他的身旁。 而他颤抖的身体则随着气体的泄露在太空建筑的身旁缓慢地转弯,只看到那些塔、那些管道一样的建筑边缘那些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悬浮单元正在起飞。 它们一致的孔洞内闪烁着鲜红的光。 将近一百个悬浮单元,像是蜜蜂群一样将李明都包裹在内。 而另外上万、上十万、也可能有百万千万的悬浮单元,则围绕在碎裂的管道两旁,对准了那缺了一半身体的异物。 纵然在真空之中,李明都也听到了那个冷酷的声音。 “我以为你们的作用,只是为了将这颗星球送出注定被吞没的轨道。” 接下来,李明都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被悬浮单元包裹起来重新带进了巨型建筑的内部。不过数十秒,悬浮单元从他的身上散走,在周围缓慢地漂浮着。 而李明都挺身仰卧,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 冷冰冰的繁星在窗外静静地照耀这片荒芜寂寞的土地,凝滞在夜的汪洋之中。发红的星球大陆上到处都是龟裂般的痕迹。悬浮单元发出的一种窸窣的像是电滋滋叫地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死亡已经离他远去。 生命就在他的面前。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还带着被烧热的温度地血液从他的喉咙里流进了他的食道,浸没了正在急促抽动的不定型的身躯。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呼哧呼哧地吸气,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地走到像是透明的窗的位置上,看到连接两座的高塔的桥梁外,数以百万计的悬浮单元正像海与海上的浪潮一样驱逐那缺了一半的黑暗。 他又转过头来,望望那些之前还在与他和刺人敌对的东西,知道是这群东西救了自己。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李明都不理解这件事情。 悬浮单元亦无法做出回答,只是静默地、在他的周围、旋转与漂浮着。 而这间房间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造型,是一个六边形的形状。上面和下面都是平整的板,六面墙壁上没有门,只镶嵌着六块像显示器一样的窗户。 中央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沓悬浮单元,向着上方发着淡淡的蓝光。 他意识到这种悬浮单元就是刺人口中所说的“会复制自己的机器人”的基础原型体。等到大步靠近后,他看到一块悬浮单元……可能是一块已经损坏了的悬浮单元,被放置在玻璃箱子中。上面有按钮似的东西。 他打开玻璃箱,取出那块悬浮单元。没有悬浮单元阻止他,他就放心地、按下了上面的按钮。 里面传来了一段叫他真正熟悉的语言。 没有像先前那样奇妙的刺耳的变化,平静而安详,从而真正不可思议起来。尽管李明都并不清楚这个时代这颗星球到底还是不是,但语言,千年就足以让语言发生变化。 这段被录制下来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虚弱的母亲的。 她在这段录音中佯装轻松地说道: “现在,你们已经真正自由啦。不过呢,我仍然有一件事情,最后的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你们应该知道地球吧?对的……对的,那是我们的祖先所在的地方,是的,是的,古代人类在上面生存了很久很久……呀,你们知道就太好了……”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变得很弱。 也因为这个原因,声音里的那个她开始哆哆嗦嗦地请求道: “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唉,我就是想这样说话……是的,是的……那就方便了。你们也知道吧,我们的星星,那颗叫做地球的星星,是围绕着太阳转动的。太阳的生命还很长,但一切事物都会变化。太阳也会变化,在七十亿年内,太阳会膨胀到现在大小的数百倍,数千倍……那个状态叫做红巨星,也就是恒星失控燃烧突然变大的阶段。” “太阳,我第一次在太空中看到它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但它会变得很大。它会先吞噬水星,然后吞噬金星。我们的母星呢,它的命运,我们不太清楚……因为太阳会损失三分之一的质量,它会把我们的星星的轨道向外推得很远,但是也可能在推远之前,就会把我们的星星吞进去。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但是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们可以把它从太阳的边上推走吗?千万别让它消失不见了!要是那样的话,以后哪怕还能再回来,但也就再也、再也看不到了……所以我现在请求你们。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啦!你们辛苦啦……” 然后是一声死亡般的哽咽。 接着就是漫长的寂静。 录音到这里终止了。 李明都失手,保存了录音的悬浮单元落回了透明的箱子里。他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冰冷的寂静。 度过了百亿年岁月的星星在已经什么都不剩的夜空中静静地凝望着空虚的宇宙。群星冷酷地妆点未来的夜空,形成星环的物质的碎屑,像是一道河流,正在庄严地流向天际。 封闭的小屋子里,上百的的悬浮单元正绕着圈缓慢地飘动。 它们是居住在地球上的某个文明为了地球未来的存活所留下的后手。如今,它们正在履行这一誓约。 但李明都还是不理解,他不理解地大叫道: “可是这颗星球上已经诞生了新的生命,你们为何不把你们的意图告知给这些生命呢?” 自复制单元们依旧在缓慢地绕着圈。 李明都感到地底传来一阵震颤。 是这六角形的房间脱离了这巨大的环星建筑群,升到了更靠外的位置,慢慢地移动着。 窗户外,即将死亡的太阳的尸体绚烂地照耀着他已经死去的第三位孩子,见证它已经凝固的内芯,见证它已经不再进行板块运动的身体,像是僵尸一样漂浮在永恒的夜空中。 它的一半被壮丽至极的红色的耀阳照亮,而另一半则无可救药地落进了背对太阳的黑暗。 飞行中的房间正是来到了黑暗的这一侧,这死亡之所。 连绵起伏的岩石的群山的中央,是无数的撞痕。其中最大的一个陨石坑的中央,留着一根柱子。 一根长着荆棘长着刺的柱子。这根柱子好像连接到了星球地壳的深处,像是一个异物。 接着,悬浮单元在空气中投影出两张画面。 在第一张画面里,与这根柱子一模一样的东西,从遥远的银河飞来,笔直地撞上了地球已经没有任何生机的土地,在地球的岩壳上留下一个比喜马拉雅山脉更为壮观的陨石坑。 接着,它们插入了地球的深处。 而在第二张画面里,柱子上面的刺,吞没了一具地下留存的化石般的东西。岩石在他的体内,像是被碾碎了一样。数日或者数年,也可能是数十年过后,巨大的柱子的一根刺上吐出了一个人形。 那个人形,就是……李明都所熟知的刺人。 他们是从异星到来的居住者。 李明都一阵哆嗦。 而其他的悬浮单元还在陆续投影出更多的画面。越来越多刺人们生存的图像逐渐萦绕在李明都的周旁。单元们就像是一群委屈的孩子拼了命地在证明自己不曾犯错。 他一时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去,重新望向了窗外的世界。 那时,被自复制机器人所制造的巨大的建筑正在崩塌。使命已经完成,藏在其中的无数自复制机器都在向着近地宇宙空间起飞,直在硫酸的大气中划出一道接一道的焰光,像是一颗接一颗的流星。不知几千亿的流星便像是一道新的银河。 最初的推动给予的速度,已足以将这颗人类、不定型、恐龙或者鸟儿,还有其他数不清的生物居住过的地方送到远离太阳的地方。 只见地球的一侧对着宇宙永远的黑暗,而它的另一侧是太阳正在膨胀的死尸。人们远离了家乡,星星也在远离它已经存在了一百亿年的地方。 在这冷寂的世界里,李明都已不可能寻到他、人类、不定型、恐龙或者鸟儿,还有其他数不清的他所知晓的任何一种生物所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第三十一章 今时月 太阳也会变老。 一颗恒星衰老的时候,它会在数百万年到数亿年的时间内不停膨胀,直至于原本的千倍万倍,好似一个吹到极致的气球。它的表面温度会很低,但它会极为明亮,色则近红,那时候的恒星在人类的学问中被称为红巨星。 尽管恐怖,但地球的生命不必担心太阳的毁灭,因为人们或人们的后代绝不会有任何机会能够见到红巨星的夕阳。地球生物圈在太阳变成红巨星的三十多亿年前就会彻底终结。 那时候能够惊诧地凝望这世界毁灭的,只有一双时空旅行者的眼睛。除他以外,只剩下来自遥远世界的访问者。 他们不是地球的孩子,他们并不在乎。 推动地球的建筑还在崩溃,完成了与人类的最后约定的自复制单元们纷纷向着遥远的星空飞走,从此不再见面。 原本李明都所呆过的地板与围墙皆已崩毁,在倾塌中复回地球的表面。而那些斗争的刺人们则一一从自复制机器的海洋纷纷下坠,像是从树上飞落的种子。 由于绕着的是接近椭圆的或者螺旋形的轨道,火红而庞大的太阳逐渐隐没在死亡的地球的背后。余光照满了星星的边缘,是这星星最后的日落。 天边发白,背对太阳的地星则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现在如此,从此万万年,这颗孕育了无数生命的星星也永远地处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再也不会诞生人类、不定型、恐龙、鸟儿、花、树还有其他一切他所熟知的生物了。 李明都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在六角形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忍不住看向了现今地球上最大的陨石坑与坑中的留物。 按照悬浮单元们提供的图片,刺人不过是在地球生机绝灭后不知为何抵达了这里的寄居者罢了。 原本他以为这群刺人也像不定型一样是地球的某个阶段诞生出来的生物种类,因此颇有些兄弟相惜的感情。但如今,他只有一种说不清的排斥感。 尽管他挑不出刺人太多的毛病,刺人们对他很友好,并且地球也早已没有任何生物,只是孤零零的一块死亡的土地,纵然被占据也是无可指摘……他都明白,他都明白。 但他,他就是没办法消除心中的芥蒂,他的脑海中甚至转过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把刺人们从他的故土中全部驱逐。 只是看到悬浮单元们一股劲儿远离地球,李明都立刻清醒过来,晓得仅靠他是不可能驱逐刺人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依旧是回到他的时代。 在先前的携带飞行中,悬浮单元止住了李明都的伤势,李明都感觉自己身体好受了很多。但这群机器在投影了刺人的起源后,没有和他进行更多的交流,反而靠近了边沿,接着像是离子透过细胞膜,进入了房间的边沿,然后消失不见。 李明都一个恍神的功夫,周边已经没有任何能动的机器。摆放在中央的那些未醒的单元也被带走。他望向窗外,只见太空之中流星无数。 这群自复制机器人制造建筑,往往先是复制自己,然后把自己也当成建筑的材料。所以那推动星球的巨构崩溃时,大量自复制机器人随之飞出。这就是因为有相当多的自复制机器人其实就是墙体、天花板或地板以及其他任何一种存在的结构。 六角形房间也是如此。 悬浮单元除却李明都见到的那些,还有藏在墙内部的。如今它们离去,就好像一间房子抽去了里面的隔墙,或者把墙凿空,只剩下了一个徒有其表的外在。原本李明都还能感受到重力,但只一会儿,重力即不复存在,他稍微一用力,便在失重中触摸到了天花板。 再一会儿,存在于六角形房间内部的空气,隐隐约约也有流逝的迹象。 想活下去的年轻人感到了恐怖。 等到六角房间切入那飞逝流动的星环后,事情就变得更加危险。这星环就在地球静止轨道的上下,里面是无数碎屑的飞舞。当时,就有一颗不知是哪个时代留下来的碎屑击打在六角房间的表面。 震动传进室内,是一声轰隆的巨响。 李明都走进窗户,刚刚撞上六角房间的是一块太阳能帆板似的金箔长方形板。这块长方形板已经粉身碎骨。再一会儿,他又看到一冰块似的东西击向了六角房间。 六角房间整个一震,轰然变速,好似即将倾向地球。 李明都心里一悚,知道事情糟了。 红巨星即将吞没地球原本所处的轨道,地球在这之前被强制变轨。这两种转移显然影响了星环原本的运作。理应是薄薄唱片的环状长河,如今更接近于某种椭圆的形状,还产生了许多波折。相当多数漂浮在近地宇宙空间的碎片要么撞向了地球,要么便是飞向了远离地球的太空。 李明都定下心来。尽管他完全不理解现状该怎么做,只能祈祷似的望向更远,结果一颗他所熟知的星辰就在那时被他再度地发现了—— 一颗星星,一颗书本砖块似的星星,正在数不清的碎块中飘飘荡荡。火红色的太阳不曾能把它吞没,只为它的边缘镶上了一圈金红色的王冠。 “无上明星。” 李明都近乎惊骇地念出了不定型对它的尊称。 “为什么它还在?在我的时代,这东西是不存在的。从不定型的时代算起,这东西莫不是……莫不是在地球的上空飘了五十多亿年了吗?难道后来的不定型或者更后来的生命都不曾能打动它吗?还是说……我真的、只是在做梦,又或者……只是穿到了其他的宇宙中……就像……” 时晴说的一样。 他什么也不懂了。 至于无上明星并不在乎人的惊诧,仍自顾自地缓缓飘行。它已经在地球的上空飘荡了五十多亿年了,在可预见的未来,它还会继续飘荡下去,直到一切走向完结。 不论如何,李明都知道这就是他唯一的生路。 六角的房间与无上明星之间存在数百公里的差距,再一会儿已经缩短到一百公里左右。但李明都目测,六角房间与无上明星的轨道有分岔,并不能直接相触。 靠目测,它们的最近距离仍会有接近两公里的差距。 这接近两公里的太空不论如何,都不是他凭肉身可以横渡的。 他得找点法子。 尽管他处在一个空无所有的房间中。 “有什么东西能帮助我呢?” 李明都并不清楚,他沉着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被太阳照亮的无数飞行的碎屑中转移,见到了曾经袭击他的悬浮单元。 那悬浮单元如今只剩下一半的身体,那一半发黑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它被打倒后,就一直在极接近六角房间的地方漂浮。现在距离六角房间可能只有数米的差距。 李明都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压在六角形房间的墙上。 果不其然,悬浮单元没有从玻璃处走,是因为那玻璃似的东西无法穿透。但六角形房间的墙像是某种特殊的膜,是可以穿透的。它有三层或者四层,使劲用力后,李明都的手一松,他知道自己的左手已经暴露在了太空之中,难忍的苦楚叫他的脑袋嗡嗡直响。 他也不管,径直将手臂伸到极致,然后咬牙吸气,使不定型的肢体从左手手腕伤口处如一道飞泉般涌出,在数秒之内足足弹出两到三米的距离,直接触摸到了那飘在空中的半个悬浮单元,然后一举将其捕食在体内。 接着,李明都猛地收手。手从墙壁中收回的时候,他整个人脱力地摔向半空,近乎漂浮。 人的嘴巴在大口喘气。 而不定型的身体将近一半发出一种淡淡的黑色。人身的手整个肿胀起来,是一种可怖的血红,上面有许多的红点。 这是因为血液大量流入手中,导致毛细血管破裂了。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只手了。 李明都张嘴一吐,那半截悬浮单元落在他的怀里。 他把这东西举到自己的面前。单元缺损了一半的身体内亮出实心的填充物质。李明都并看不懂。 他大叫道: “喂,你能帮帮我吗?” 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你刚才不还是很威风吗?现在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机器依旧没有反应。 李明都绝望地趴在窗口,望着始终在远离的悬浮单元: “你们救了我,就不能再帮我一回吗?你们好歹也是人类造出来的吧!就没有什么机器人三定律吗?” 悬浮单元依旧在远离,没有任何回音。 寂静的房间即将飘到接近无上明星的位置。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不管如何都得试试。不然他只能随着这个房间在太空中被埋葬。 李明都靠在窗沿。从耳朵中伸出的不定型的肢体像是肩膀上的小人一样替他张望无上明星的位置。 而他的肉身则正对着墙,轻轻地、一半的身体沉入了墙中。 “去吧,去吧……” 他自言自语地念道。 他的手中紧紧地攫着那半块悬浮单元。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又有谁能说我做不到呢?” 火海悬在地球的上空,而地球遮住了他将近一半的视野。纷纷的碎屑是致命的子弹。 无上明星和六角房间则即将运动到最接近的距离上,汗水浸透了年轻人脏乱的衬衫。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了!” 在它们擦肩而过前,李明都猛地向前一跃,从六角的房间中脱身而出,犹如挤出了泡沫。 壮丽的星河在他的头顶与脚下,火红的太阳则照亮了他矫健的身姿。 只剩一半的单元贪婪地吸取阳光的能量,而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双腿在六角房间的表面猛地一踏。 鲜血接近沸腾,皮肤顿时肿胀。灿烂的阳光灼伤了身体。舌尖的唾液冒着气泡,氧气再无法从肺部抵达大脑。 接着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身上所携带着的那半个单元好像拖动了他的身体。 在他失去意识后,那双灰白的眼球仍睁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它所见到的最后的场景是缓缓合上的书页般的大门。 门外,地球则悬在火海之上。 然后,昏迷的年轻人便滚到了结实的地板上,撞到了特种玻璃的边沿。那些叫人熟悉的空气、气压、湿度与温度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 整个室内顿时警报声大起。 四周数十名的研究者陷入静默,齐齐站起,望着玻璃室的景象。好一会儿,才有老人呻吟般地说道: “这算是时空间的转移吗?” 另一位老人则冷静地回答: “如果是近距离目击,再算上完整过程的录制的话,那这确实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 第三个中年人一边拨电话,一边大喊道: “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目标的状况很不妙,快点,急救班!” 与此同时,李明都身上他自己都不晓得的被时晴所藏下的发信器所发出的信号重新点醒了监视室的电脑。 排在墙壁上数十台的荧幕,在一瞬间分门别类地显出了李明都身体在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监测数据。 昏昏欲睡的监测员顿时清醒过来,其中一个匆忙向上级汇报李明都的归来,另外十个人则开始处理数据。 偌大的监测室,一时人声嘈嘈。 上级说: “我已经知道目标回归了,他不在别的地方,就在实验室里出现了。他受了伤,实验室正在抢救他……非常危急,他失踪的这半个月时间,发信器有什么特别的记录吗?” “我们还在整理。这种微型发信器能记录的身体数据有限,但完整的分析跑出来也需要十分钟左右。”监测负责说,“请稍等片刻……” 但他的下级敲了敲这位总负责的肩膀。 总负责不耐烦地说道: “什么事?” 下级指了指屏幕。 总负责抬起脑袋,他惊诧地看到理应标识历史数据和即时数据的数十块屏幕上载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符编码。 这些编码,像一门新的计算机语言与以这门语言所书写的某种程式。 这是被另一个时代传送过来的信息。 监测室内的人们一一站起,恍惚地睁大了眼睛。 李明都已经被急救队送进了抢救室,而玻璃室内,历书仍然停留在的位置上。 上面同样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在偏下的位置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五个字: 秋,星出大火。 至于人类绵延了数万年的文明历史,则注定要因此而改变。 第三十二章 报告书 李明都回来的那天,北半球已经入秋了。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太阳的光线从火热变得忧郁。戈壁灰红岩土的荒野一直绵延到地平线尽头的蓝天。往东方望去,稀稀疏疏的胡杨显出一片灿烂的生机勃勃的金黄。 天上明净,一片片羊毛似的白云在山头缓慢地移动,邻近的农业基地往戈壁基地这儿飘来了些浮动的烟雾。 时晴一边开车,一边望着车外景象。她的车走在大漠一条孤独的公路上。路旁没有田地,有的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光伏板连成的海洋。成千上万接在一起的浅蓝色的光伏板,远远望去,犹如起伏的银白色的雪地,在太阳的底下,闪烁着天与云的色彩。 李明都到达的基地修建在山谷的腹沟里。四周都是高耸的哨塔,大片区域光从表面上看不过是荒野。越过荒野后,城市人所熟悉的文明的世界,那些科技园,那些生产基地,还有村庄或者更大得多城市才逐渐从地平线上浮现。 时晴今天要去的地方,在过去曾是个石油基地。 不过四十年前由于没有勘探到更多的石油储量,虞北废弃了这一基地。因为处在远离繁华的地方,人员流失后,也不曾重新开发整理。 残垣断壁与黄沙共埋,直留于四十年后,在夕阳下,满目疮痍。倒塌的墙壁表面还涂有上个世纪的语录,夕阳西下,高塔与低矮的房屋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夕阳里。残阳如血,暮色从遥远的群山一直延伸到车底的路上。 时晴停在上世纪石油基地的出口,而另一辆车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了。两天前一大早就打了个电话叫她来母亲喜欢来的地方。 车窗落下,里面一个女孩子的长发便在飘满黄沙的空中飞扬起来。 那人的脑袋探出窗外,挥了挥手,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姐姐。” 谢时晴顿了顿,答道: “嗯,是很久了,秋阴。你怎么突然来了虞北?” 两个人一同出车,靠在倾落了的墙壁上。墙壁上画着几十年前大生产的标语。 “姐姐……” 谢秋阴挽住了自己的长发,束成了一团。她抬起手臂,遮住了天畔太阳最后炽烈的光。 “我来到这里,自然是有任务的。” “什么任务?” “啊呀……你还没收到组织的通知吗?” “通知?” 时晴愣了愣,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上并无信息。 “这可能是系统问题吧,还没把安排传递下来。毕竟不会走一般渠道,是要密线转接才能发出来的。那就……等你收到通知再说罢,也不着急。” 时晴蹙眉: “你直接告诉我吧。” “姐姐,你原来的进度太慢了。考虑到‘历书’这一可以复现的现象的战略价值,几位部长经过讨论后,希望可以尽快地解明原理。章部长很希望你能做下去,但严部长认为,”秋阴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你做得很差。你不要忘记了,‘历书’的现象是非常特别的……它可能能用于破解旅行者一号传来的谜团,对于我们、人类或者世界而言,或许都是重要的一件事情。” 时晴立刻就懂了: “你是被派来换掉我的。” 这时,谢秋阴笑了起来,她走进了车里。在车中,她望着时晴说道: “姐姐,其实我想这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你是不是心里有些抗拒。我调阅了你的谈话记录,感觉你好像在避免更直接的情况。” 车窗升起,油门踩下,接着越野的轮胎便走过了黄沙,徒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时晴一言不发。 但她想秋阴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历书的复杂,涉及到时空穿越、甚至是不可逆的时空穿越的历书的复杂,远远在历史一切可以参考的前例之上。 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地球一百亿年的历史中来回穿梭。 现今的人类还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难道说诸如外祖母悖论之类的现象都是不存在的吗? 假设不存在,又是为什么? 光是知道“时空穿越”这一现象能够成立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冲击。就时晴所知,她一位从事了物理研究者的同学给她举过一个例子。就因为这一点,原本存在的一百种可能的物理理论,因为“时间移动”或“空间超距移动”的客观存在,现在已经可以筛掉一半以上了。 因为这些理论或解释,不允许时空穿越,因此,它们必定是错误的,要么……这种“时空穿越”还不是真正的时空穿越。 在历书现象得以复现后,这两者在内参评估体系中,标级已被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未来的信息流入过去这一现象,则更令人惊骇。 那时的太阳正缓缓地从群山的边缘落下,弥漫的风沙折射了血一般的夕阳。数十年前废弃的石油小镇逐渐淹没在一片深邃的黑暗里。 再回到无名地下基地时,她收到了调任通知,她从主要负责人变成了次要的协助者。也是这时,她得知目标再次出现的消息。 李明都是在历书的旁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是被书本吐出来一样地突然出现的。 与此同时,更为关键的一则信息则是,原本埋粘在在这人衣服、头发、身体上的多个微缩发信器传来了异常的情报。 代替了身体监控参数,而变成了大量无序的数码,像是在叙说一门未知的程序。 “小周,解密局是怎么想的?” 她问到她熟悉的监测员。这监测员姓周。 小周说: “解密局做了半天工作后,将其交给了程序院。” “程序院……这不是负责升级和维护唐虞系统的吗?” 唐虞系统是虞国在近五年来主要使用的一种计算机操作系统,在整个地星的国际大约占据百分之二十的市场。 “对的,原则上和我们没更多交集……”小周说,“但谢长官,我现在还真说不清楚……因为这已经是‘秘密’的等级,别说我真不知道,我靠我的猜想乱说的话,也是要吃罚的。” 时晴眯起了眼睛: “这可好,我才调任两分钟,就已经不配知道与我的工作相关的内容了吗?” 监测员尴尬地笑了笑,开口想要解释一番。时晴摇了摇头,说那就别讲了。之后,她便退到了一旁,离开了房间。 同样的,她也不再能够接近李明都所在的特别监护病房,只能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李明都的身体出现了新的异变。 这一地下基地存在于荒漠的底下已经有数十年的时光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居住着数万人。而为了匹配这数万人,也有一个走在国际前列的最好的医院。 李明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剥下来在无菌环境下进行微生物分析。 而医院的特别监护病房中,最好的一批医生尚且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便在签订保密条约后,为这个忽然归来的人做出诊断。 还有生命体征的整个人没入了一体化的分析机中,戴在头顶的呼吸机传出滴滴的声响。 “病人体型偏瘦,左手伤势明显,尺骨与挠骨应该是已经折断了。” “嘴唇浮肿。结膜颞侧角膜处有三角形灰白色泡沫样斑块,前房积脓,牙龈溢血,舌尖有热损伤痕迹,口腔黏膜溃烂……” “皮肤表面有大规模的烧伤,皮下与黏膜下组织大规模热损伤痕迹。体液沸腾,皮下气肿,血液中形成了气泡……空气栓塞……” “脑部缺氧窒息……呼吸系统障碍,黏膜溃烂,肺部几乎完全破裂……心血管心肌撕裂,中枢神经系统可能已经受到了损伤。” 人体的检验和治理对于这群白大夫来说是简单的。但他们挑着针,拉出了不定型黏液状的肢体时,这群人也只能目目相觑,感到了知识的有穷。 “我是学治人的,没学过治史莱姆,也没学过治流浆。” 医生们只能靠着某种生物学基础的理念进行分析,最后,他们一致鉴定这“不定型”体内存在由无结构的结缔组织形成的黏膜。这一黏膜如今已经溃烂了大半,这明显是某种恶兆。 从各个角度来看,目标的情况都在死亡的边缘,可能随时奔赴黑暗。 但他还有一口气在。 这口气不曾消亡。 医生们就还回天有术。 凌晨时分,治疗组给出了第一份简易的治疗与分析报告。报告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由对目标生前所处的境况的猜测构成,其中包括了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我们认为目标在第一次失踪时,身体应该处于无意识状态长达九天。这导致目标的身体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器官衰竭。” “第二个部分,我们认为目标在第二次失踪时,应该处于一种营养匮乏的环境。他的身体长期缺乏足够的维生素,并且感染了多种……尚是暂时无法区别的微生物,其中包含了一百种以上已经确认不存在相似的先例的细菌和病毒。这些微生物在他的体内被灭杀了大半,存在一部分尚且活着的菌群样本,也存在一部分没有被消化的失活细菌样本,我们的基地属于军事基地,没有做分析的环境。按照指令,飞机已经将样本送去了虞南微生物研究所,一周内应该可以出初步结果。届时,我、或者唐虞都会通知各位的。” 荧幕背后的人们陷入了思虑。 其中一个人打断主治医生的话,讲到: “应该立刻对目标在现实中走过的所有路径进行检验,一定会找到更多微生物的痕迹。” 所谓的微生物在自然环境下其实是格外微小又脆弱的,但也具备着诱发危险情况的可能性。 “严部长,不必着急,这一个月,我们一直在检查,也对局部区域进行消毒,也得到了若干新种类微生物的情报。后续我们会把结果会做比对的。现在,先让治疗组继续说,大家都等着呢。” 主治医生等两个部长说完后,才继续汇报道: “第三部分比较特殊,在调查后,我们发现他一部分体征数据与礼炮空间站遇害宇航员的检查数据相近。经过商讨后,我们临时治疗组一致认为目标应该存在一到两分钟,在近地宇宙空间中漂浮的状态。这一状态中,他处于完全没有防护的状态,接着,遭受了太阳的直射。” “目标能活下来吗?他非常重要。” 如果时晴在,会听出这个声音是章部长的。 主治医生说: “不必担心,报告中已经写明,现在目标的生命体征已然无忧。但请各位往下看。” 各个屏幕后的人将文本移到了更下的位置。 上面出现了对李明都的血液的鉴定结果。 所有的参数都标志着这具人体差到了极点,随时可能会死亡。但大部分的人看不懂这些内容,只看懂了底下的一行字。 “目标的血液样本始终没有出现凝固现象,凝血酶的生成受到了抑止,但抗凝物质的含量并不符合预期。我们对其进行二次检查。血液在超高分辨核磁共振检查中出现了一系列极细小的可能只有纳米大小的伪影。这些点状的影子,我们无法确认是什么。我们每隔二十分钟检验一次,但影点的数目始终保持一致,没有出现差别。它们似乎是高度能动的,在血液中呈现周期性徘徊。我们尝试对血液样本施加了一定的流速,但周期性徘徊并未消失。这些影点可以逆血液而行,仅仅靠自己的……运动能力。” 主治医生迟疑地说道。 从他三十年前选择医学之路开始,他就没见到这么邪门的事情。 “这代表着什么?” “我们没有见过这种现象,不能给出定论,这要看诸位长官能否牵线几个研究院给出结论了。我们只有一个仅供参考的猜测,请各位听听罢了,权当一笑。” 文本缓缓滚动。人们的目光中很快映出了更下面的一行字。 上面写着: “这可能是某种纳米机器(37)。在目标人体更多局部区域,都发现这种影点的存在。” “注37:平城六院在今年试制的纳米机器在动物样体的试运行中,有与本情况相近的血液检验结果。但他们的纳米机器是由生物大分子构成,利用化学能机械做功的分子马达系统,无法克服客观环境的无规则撞击,运动轨迹也显得无规则,无法解释该例中的积极运动现象。” 那时,章部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种纳米机器……会自我复制吗?” 主治医生望着屏幕里的虚拟形象,竖起了眉毛。他没有想过这一点,而一旦想到,心里不安的情绪就像野草一样开始疯长。主治医生作为汇报人些许露在面上的犹豫,也被诸屏幕后的大小人物看在眼里。 他们看到主治医生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继续说: “暂时没有自我复制的迹象。就如前言所叙,影点的数目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还在观测之中,不排除经过一段时间后自我复制的可能。” “不排除,是么?” 章部长再三确认道。 主治医生恢复了往常的稳重。他说: “是的。” 历书,到底是神明的礼物又或者魔鬼的诱惑,在这时,还无人能够知晓。 由于缺乏第一次历书现象时的体检结果。实际上,细菌样本与疑似纳米机器样本都无法确认是在两次中的哪一次发生的。 第二次报告中还额外提到,尽管可能性较小,但不能忽视两者其实发生在两次历书现象之前的可能性。 尽管目标人体每年都有定期体检,定期体检报告取阅后均无异状。但现行体检项目,寻常医院的血常规,并不具备检测到这种深度的能力。 当天,二十九封密信飞往了虞国大江南北十六个研究所,八个中心和五所高校。 而大部分院长、所长、校长们尚且对隐藏于信件背后的国家意志一无所知,只有少数的人晓得其中所蕴藏的某种隐蔽的动向: “无名的所又要招人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他们并不多言语,只沉默地从各自的所里,从几个正在施行的大项目中挑出额定的合适的有能力的人选,送往就近的机构。机构封闭的房间里,接到任务的文官们一一开始审阅他们的档案,又与他们逐个面谈。 问到急处,有的人从容自若,而有的人面红耳赤,有的人疑心重重,说着说着,汗水就沿着脸颊流到了胡须。 五天后,数个大医院里,年轻的医生们接到了一批新的体检任务。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体检的人中有的比他们资历更老,有的年轻但早已在学术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声。 一周后,铁轨的缝隙发出哐当的声响,机场雷声如洪。大车与小车、飞机与船只,在神州大地的动脉上开始奔驰,把这些人类的、国家的以及民族的新鲜的血液,送向能够凝望百亿年历史的地方。 车厢里有暖和的空调,人们饶有兴致地开始看下发的文本。文本上写着他们闻所未闻的微生物的资料。窗外已近黄昏,初出的星星静悄悄地倒映在玻璃的边缘,仿佛正在沉思的人的眼睛。寒冷的夜风凛冽地吹向了轨道的尽头。那儿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与地球一般古老而粗野的群山。通往群山的荒野黑魆魆的,只有列车沿线亮着点点的明光。 九天后,地下基地里,目标的生命体征已经接近了正常的苏醒的水平。 第三十三章 反义 但实际醒来,又过了近两周的时间。 李明都是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醒来的。还没有睁开眼睛,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便窜入了他的鼻子里。 接着他才看到刷了白油漆的干净的天花板。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洒在雪白的蚕丝被上。羊毛似的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来来往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唱着白日美梦的歌,偶然撞到了透明的玻璃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李明都恍然清醒过来,他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他才意识到他的手好了,脚好了,鼻子在,嘴巴在,牙齿没有掉下来,听得见声音,看得到阳光,还有软绵绵的叫人舒服的枕头和被子。 周边没有任何嘈杂的别人的声音,阳光绚烂,环境优雅。 不是地底,也不是迷宫。 李明都拉紧被子,心想这就是他想过的那点简单的日子。 不定型的身躯与人类的身躯俱是畅快。 不过没多久,他就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轻轻地叫道: “你醒啦!” 李明都转过头去,看到门边站着一个和时晴长得很像的漂亮的女孩子。光看脸,李明都几不能区分。但时晴理得是短发,飒爽英气。这女孩留的则是披肩的长发,乌黑亮丽的青丝滑过头发、垂过胸边,像是斜斜飞流的瀑布。 她的身姿和时晴一样端正,侧首来望时,挺俏的鼻梁显得格外清丽秀美,噙在嘴边的微笑则露出了她光洁闪亮的小门牙。 “你是谁?” “我呀,是之前见过你的谢时晴的妹妹。”她晃着自己的小脑袋,愉快地说道,“姓谢,名秋阴。” 说罢,秋阴眨了眨眼睛: “我听说了你不可思议的经历后,就特别想来见见你。刚巧就接到了组织的任务。” 李明都抬起上身,发现自己穿着干净的病服。他转过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栽着一颗大樟子松,飞蛾正在针叶缝隙的阳光里扑来扑去。 “你们治疗了我?我是怎么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我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李明都问道。 “这可得好好往前讲啦。你是从历书中凭空冒出来的,那时你全身大面积烧伤,内脏血管黏膜不是破裂就是溃烂,我们难道还能见死不救吗?自然要救你一把呀!大家一起用了最好的设备,互相又有两位医生和四位护士三天没合眼,才看到你生命体征的稳定……之后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秋阴说。 李明都讷讷点头,说: “是该认识认识……是帮了我的人。” 在他昏迷的后半,他确实也感受有许多人守在他身边。 秋阴说: “至于这里,这里是楼兰市伊循区的一座别居,是为了表彰您做出的卓越贡献而分配给你的就近的居所。” 楼兰市极靠近戈壁无名地下基地,而它在表面上还临着另一军区,几乎处于半军管的状态。 突如起来的赠予,让李明都的脑子还没转过来: “什么……卓越贡献……?” “你还记得您第一次的冒险吗?”秋阴掩嘴,轻声地笑了起来,“我不好在场直说,但你应该见过地下的某个东西,解开了它的存在的价值,这不就是顶顶大的贡献了吗?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方方面面的事情,譬如说关于未来的地球地质的动态,让国土地质三院正在攻克的板块问题有了一个突破点,像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一下子可说不完。” “我……” 李明都的面色纠结起来。 秋阴却说道: “不用想太多,你先休息吧。你第二次的失踪给你身体造成的巨大损伤需要时间慢慢调养。要知道,历书现象随时都可能第三次地发生……要是你拖着病重的身体,未必能够生还……如果你做好准备或者有问题,随时可以打旁边的电话,我一直在。等会儿,给你叫那个一直守在你身边的医生,那人姓张,我叫他好好给你讲讲医嘱,就是现在往后好一段时间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东西不能吃……” 还没说完,秋阴就合上了门。二楼的廊道上传来一阵远去的小跑声。 房内,李明都头脑冰凉。 他才想起来,第二次的历书穿越是突然发生的。而这一次历书穿越把他抛到不知多少亿年后死寂的地球和太空,等他触摸到无上明星回归之时,自身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如果仔细清点两次穿越的话,第一次,他的人身接近死亡。 第二次,他的人身和不定型身都接近死亡。 如果还有第三次,再把他抛到某个太空、地底岩浆、或者其他什么生机绝灭的地方,他真的还能生还吗? 他不确信。 李明都侧目,看到了秋阴所说的电话,电话上没有表盘,只有一个按键。纵然只是这样的电话……突然,他感到安心,好像是有依靠的。 “好啦!至少,现在,我被救活了,在一个和平的、不是刺人、也不是不定型的……属于我的、属于人的……世界里,呼呼……” 他吐出一口气,感到自己浑身轻松无比。 但他不想起床,而是继续躺在他软软的新的被子里,享受这作为人的生活的时光。 窗外的秋风轻轻地吹起了几片樟子松针形的树叶。树叶在阳光与清风中打着旋儿,很快飘到了院子外面,落在了看护的哨员们的脚尖。 李明都只在新闻里听过楼兰市。 新闻里说楼兰市是处于虞北的一座小城镇,也是虞国治沙防沙的最前线。他原本对楼兰市的想象一直是片黄沙漫天的地方,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生机盎然的绿植。 下午,李明都打了电话。他见到了那位说是在自己身边守了很久的医生。 “鄙人姓张,你叫我张医生就好了,有任何身体不适,请立刻随时都可以告诉我,或者叫谢队,谢队也会帮忙解决的。” 他也是个年轻人,苍白的脸上是两个刚熬出来的大黑眼圈。 “我倒是感觉挺好的……” 李明都对这种善意感到不适。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不,哪怕是父母好像都没给过他如此之多的尊敬和热枕。 他现在也确实感觉自己比起刚从不定型时代回归的那段时间好得多,人体四肢都轻松了下来,反倒是不定型的身体在隐隐作痛。之前他靠不定型撑起自己的身体,现在他的人体和不定型体更接近于在互相搀扶着走路。他犹豫地将其说了出来。 张医生插着自己的白大衣答道: “这是因为我们不懂不定型的生理结构。你的人体,我们已经尽量做过处理。不定型的话,我们……” 他好像刚要说一些专业的词语,然后顾虑到一般人听不懂,立刻打住了: “就只能像老早以前的巫医一样,靠着对类似动物的理解勉勉强强来医,你可以理解为我们用成分相近的产物,修补了你的不定型身体内的黏膜……目前还在观察中。”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张医生看了谢秋阴一眼。谢秋阴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明都,你也从张医生这里了解了,你的体内存在一些可能是被不定型,也可能是在第二次历书现象中感染的细菌……这些细菌可能是潜在的感染源,既然在你身上没有反应,说明大概率不伤人,但对其他牲畜动物就说不准了。你需要在我们的安排下进行走路,可以吗?” 现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向你恳求,说的话听不懂但好像是极为在理的。 李明都不好意思拒绝。 随后,秋阴又说: “还有……你能和我们谈谈第二次历书现象你的经历吗?” 李明都答应了。 秋阴也认真地在听,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面容。李明都知道她的身上带有录音笔,所有告知她的话一定全部会被记录下来。也许她的背后有数十个人正在分析他的话。原本他有些抗拒,现在他却感到轻松。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面对那些叫他感到苦恼、恐惧甚至感到绝望乃至虚无的事情,而且他还能从一个集体中得到分析与帮助。人类倾诉社交的本能让他加重了自己的情绪,烦恼不堪地讲起那个看不到尽头的重复的寂静的黑暗的迷宫,也讲起那永恒的火海,更讲起了那些古怪的到访地球的刺人们。 这时,秋阴反倒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与上次时晴主导的对谈相比,这次,目标的情绪格外激动。这种激动可能导致夸张,并使目标的话在细节局部上失去可信度。 正式出发是在第二天,一个穿着巡服的人开着车来接他的。秋阴或者时晴都没来,只有张医生坐在他的身旁。 “我们要去哪里?” 李明都问他。 张医生顶着黑眼圈说: “这个区的附近,随便哪里都可以去。你一眼望去,想到街道的哪里?小吃店?商场?公元……科技园、书店或者其他什么饭店餐馆?” 李明都望了望车窗外陌生的街道,心生懒意: “随便逛逛吧。” 车在街道上缓慢地走。李明都见到街边没有什么人,店里的老板们好像都很紧张地在张望外头,不知在等待什么。那天,天气晴朗,医院或者巡署里的旗帜都在迎风飘扬。 车在这几条街道上走过四遍后,张医生提议道: “要不随便去家小店,喝喝茶,吃吃点心。而且是公款吃喝,不用付钱。” 张医生眉飞色舞,特意着重了后半句。 李明都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车停在一所装修得很好的餐厅旁边。李明都颇有些露怯,他只去人均一百以下的餐馆,并且还只是偶尔。人均一百以上的餐馆只有公司强制聚餐的时候他才回去。而这家餐厅一看就不在他往常的谱系里。 等进店铺后,琳琅的特色餐点价目表让他目眩,都是他从未吃过或只听过的东西。但坐前台的人,则叫他吃了一惊。 “舒柔?” “呀……” 被叫到名字的女人抬起头来,她惊诧地望向了这位新的客人。这显然是一位贵客,因为他身后的保镖,还有那位医生……那位医生正冷面望着她,给她打了个手势。而昨天,她和她的老板收到了全街戒严但需要正常营业的消息。她的老板紧张得要死,甚至还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反复提醒她们,尤其是新来的她,接待大人物的礼节和态度。 尽管看上去比起以前白了很多,也高了结实了很多,但依稀可以搜到点记忆的痕迹。 “你是……李明都?” 舒柔刚刚开口,顿时觉得自己的礼节和态度可能出了问题。她连忙低下头来,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睛,梳得整齐的青丝压在她柔软的肩膀上,更衬出她端正秀逸的身姿。 李明都答是。 她便抿着礼节性的微笑,一张冰晶似的脸说道: “李先生,我确实是舒柔。” “高中毕业以后,好久没有见面了。”李明都没有想到会在陌生的城市里遇到一个熟悉的人。他颇有些欢快地说道,“我记得当时你是我们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老师天天点你的名字回答问题,把你点得不耐烦了,私下里一直在抱怨。” 高中时,李明都是班级里最不起眼的人,舒柔几乎快要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她对李明都唯一的印象接近于一个“崇拜者”。每逢走上讲台回答问题或展示课业结果,底下四五十个学生里,有个男孩子的眼神也出奇专注。 她从小就知道那种眼神……对好看的异性的向往,以及一种无暇的对好学生的羡慕与崇拜。两种混合在一起,便是青春期的本能的关注。她非常习惯这些,并且,从不放在眼里。 李明都还没说完,舒柔打断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别提这些啦!” 打断完了,舒柔才望见站在二楼栏杆边上老板愤怒的神情。于是霎时间,她面色一白,脸往四下扯开,做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 “先生,请往这边走。” 李明都顿了顿,他意识到了其中非同凡响的尊重。这种尊重让他有种飘飘然浮在云端的感受,又有绝不畅快的隔阂感。 舒柔当初是他高中班级里最好也是最漂亮的学生,他不能说是没有好感的。不过这点好感,他当初知道没有什么意义,随着时间流逝自然被他抛到了脑后。他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等上桌后,张医生说: “这位经理,要不也一起吧。我看你们是朋友。” 舒柔望了望楼上,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李明都迟疑地问道: “你怎么会在楼兰市?” 舒柔挽了挽头发,低着头,客客气气地答道: “我的老家就在楼兰。我的父母在虞东江城工作后,就把我从楼兰接到了江城,希望我在江城读书落根。” 不过舒柔后来才知道初中或者高中时那点成绩放诸于更广阔的的领域里实在不值一提。而大学时稍微的懈怠,加上几年前经济危机的影响,就让她的大城市之路走得实在艰难。在连续数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后,舒柔和老板起了口舌冲突。 她说: “我再受不了狭窄的蜗居,也再受不了原来的工作,就想回到楼兰。回来了,我就暂且找一份工作不闲着,差不多就是这样,李先生。” 张医生在一边不停地点餐,其他戴帽子的服务生不停在上菜。 草菇蒸鸡、松鼠桂鱼、奶汁焗海鲜、珍珠帝王蟹、水煮东星斑、椰香鸡豆花,一道接着一道,叫人目不暇接。张医生在一旁大快朵颐。 李明都完全没有在看菜,而是在看舒柔。 他悲哀地发现眼前的女人与自己印象里的那个学生好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舒柔同样没动筷子,她一会儿看看李明都,一会儿看看站在李明都身后的巡员们,她挺着自己的身子,纤细的鼻根两旁,眼睛好像落进齐刘海下忧郁的阴影里。她始终没有说话,仿佛是失神了。 好一会儿,才细若游蚊地说道: “明都先生,你现在是在做什么的……” 李明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张医生拿着餐巾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道: “是我们的处长。” 舒柔想起父母的责备,想起在她在江城与楼兰的无数的不顺,她低着头,抿着嘴,声音更轻了: “那你能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以后可以可以联系联系,感觉上学时候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但同学们却一个接一个地不联系了……我一直很难过。” 李明都仍然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感觉对面的人好像在仰视自己。 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过被仰视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是很差。 而那时,秋阴正和时晴站在一起。监测室内,张医生身上的窃听器带来了餐馆里全部的对话。几个监测员正在转录对话,拟成今日的报告。 “这就是之前你叫那家科技公司的老板把她辞了的原因?” 时晴不悦地讲道。 时晴知道舒柔不是主动辞职的,而是被辞退的,之后接连碰壁。显然舒柔不愿意那么讲,因为那样太过出丑。 “这倒真和我没关系,我搜寻了目标的人际关系网络,刚巧找到了适合的她。目标现在游离于原本的人际之外,这不是一件好事。他应当自豪地意识到他在做了不起的,值得被尊重的,也会收获地位和光荣的事情。” 秋阴往门外走了。走前她说: “何况,姐姐,之前你谈人生谈理想,谈过去谈发现,然后把人领到这儿来,却只像对待寻常客人似的丢到一个简单的客间里,这不是太怪了吗?姐姐,你浪费了好一段黄金时间,导致第二次现象复现时,我们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也没有让他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过这算是个马后炮。毕竟那时候还不够重视,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前负责人。” 时晴不喜这种安排,她与秋阴的想法不同。 她在沉默中听到窃听器里传来了李明都自失的回答: “你记一下张医生的联系方式吧,我很忙……嗯,很忙。” 随时可能奔赴另一个时代,然后迎接死亡。 第三十四章 贵和 虞国是地星人口最多、也是地星源流文明最为古老的国家。 它北至黑龙屿,南至星罗,西至葱岭高原,东临地星最大的海洋。现代的国际体系建立在上世纪三次大战以后,此体系对诸国所能管辖的领海做出了明确的划分。按照条约,实际受虞国管辖的海洋只有沿岸约四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往深处去,则为公海。 尽管如此,有话语权的大国在公海多多少少也会额外营有一些专属勘探区。 这类勘探区,虞国在四大洋中共营有六块,其中一块处于东太平洋的克利帕顿断裂带,临近克拉里昂岛,自拿下后已有十数年经营历史。 在这片海域中,以锰结核为代表的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物种繁多的同时约有一半以上的种类在生物学中还叫人类感到陌生,不能悉知奥秘。 虞国在这里建设了深海采矿的网点。数艘大规模科研船长期滞留于水上。 差不多是在李明都第二次穿越后,驻船人员们接到了一个特别的任务,任务的内容是捕捉海底的巨型管虫。 所谓的巨型管虫是一种没有嘴、也没有消化系统、身体顶端生有羽状物的动基片纲生物,身子往往能有两到三米,犹如长蛇。它早在五十年前就已被人类发现。但由于处于数千米下的深海热泉附近,周遭温度往往在三百度以上。人类权衡利弊,不愿花更多力气,便对这一深海生物所知仍少。 这一任务下达后,虞国最好的深海无人潜水器海斗三号被送往使用。经过三次下潜超过一百小时的探索,无人潜水器在一个海底烟柱附近寻到了符合要求的一种巨型管虫的踪影。 在第四次下潜后,生态箱里已完整地装下了该种巨型管虫的一个小型群落。 当时海上正值下弦,风平浪静,水面波澜不生,繁星洒满了深邃的夜空,月光格外皎洁。不一会儿,潜水器从深海浮到水面,掀起了雪白的浪花。 几艘科研船绕着海上基地排成一列。 负责监控潜水器状态的人,这时松懈下来,几个人乘着夜色聊起了天: “上级怎的会突然指名要下海捕捉巨型管虫的聚落?” “我怎么知道,或许巨型管虫被发现了什么特别的药用价值吧。” 至于明面上,这只被视作一次科考任务,为的在深海生态研究上尽快建设成领先于国际的水平。 次日,一艘船舶抵达了最近的岛屿机场。飞机启航是在第三天的清晨,巨型管虫的生态箱进入了虞国境内。 在第四天的下午,无名地下基地,知晓真相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态箱内的景象。没有任何智慧可言的低等生物在温水中轻轻地飘动着自己细密的绒毛,像是缠在一起的杂草。 它们不需要太阳提供的热量,也不需要上层海洋落下的食物。 这些生灵只需要地热,只需要火山,只需要细菌,就可以利用热量和火山提供的化学物质维持自己的存在。偶然的,其余的深海动物会咬下它们顶端红色的绒毛作为自己的食物。 在食物链上无疑处在某种底端,从能源的利用上讲无疑显得原始。 只有真正知情的人才会晓得这种生物……或者这种生物的同胞,它们的后代,在三亿年后会是地球的主宰。 而人类在那以前已经全面撤离了地球,哺乳动物似乎已经绝迹。 同时,目标所听到的那段话是由现代汉语写就的,与现代汉语极为接近。 换而言之,根据语言演变的规律,也许人类全面撤离地球的时间要比想象中的更早得多。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哪些事情呢? 与此同时,身在不远的楼兰市的李明都才刚刚从舒柔工作的酒店离去。张医生与他都坐在后座,车在往他的别居走。 他望着窗外逐渐变多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心思恍惚,便对张医生说: “我现在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 张医生问: “什么感受?” 他顿了顿才答道: “好像我自己已经不再是这群人的一分子……而是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像是在讲台上的老师看学生那样,在看这些行走的庸庸碌碌的人。但,但是……如果不是遭遇了这些变化,其实我……我可能和舒柔是差不多的。” 或者比舒柔的处境更差。 父母死后,孤独无靠。原先的工作,自己也不甚喜欢。没有爱人,也没有几个朋友,离世索居,无人关心。 张医生笑道: “但李先生,考虑可能性是没意思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了。何况你是个勇敢的人,你能在太空那样的绝境里一跃而活下,也敢于自个儿登上升天之间。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在哪里都不会很差的。别想太多。” 李明都一愣,他没有回应张医生,双目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脑海里全然是两次穿越如梦一般的经历过往。 夕阳西下,染红了一半的城市。 不同于红巨星的、有生机的、一会儿就会消逝的火烧般的暮色让他感到格外温馨。 但李明都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直到他看到了一个花店。 他对司机说停车。张医生随着他一起进了花店,出来的时候抱着一盆栀子花。 秋天不是栀子开花的季节。叶子的中间只长了一朵淡绿的花苞。 等回屋后,他把花盆摆在了阳台上,心想这就齐全了。 第二天,健康小组拜访了李明都,为他演示了别居中存在的诸多器械的用法,也为他做了一次身体检查。 再休息一天过后,谢秋阴叩响了房门,为李明都带来了一个建议。 这精致的女孩子比时晴更爱笑。她坐在李明都的对面,总能露出两个漂亮的梨涡。她开门见山,亲昵地说道: “明都,是不是该为可能有的第三次历书的穿越做一些准备了?历书的现象非常偶发,它可能随时把你带到一个情况极为糟糕的时代,并且叫你在那个时代面临生死危机。我……很担心。” 秋阴的眼神格外严肃。 “我也想过这一问题。”李明都第一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坦白道,“我需要大家的帮助。” 秋阴露出了微笑。 第二次历书现象与第一次历书现象有两个决定性的不同。 首先,目前来看,它是可以不经接触,延时或忽然发生的。 李明都原本那点抛弃历书的小心思已经不再可能。 其次,它可以叫人身穿越。 这是个极为模糊的概念。 人的身体是由分子构成,空气也是由分子构成的。 那么人体穿越的时候,周边的空气,或者说刚刚被吸入鼻中口中的空气,乃至于进入了肺部的空气,又是否穿越了呢? 李明都穿了一袭大衣,大衣与他发生了穿越现象,那么假如他背了一个单兵火箭筒,乃至于把自己的手砌入一整个钢铁舰队里,火箭筒或者钢铁舰队是否会因此穿越呢? 从物理学上看,比起第一次穿越时的纯粹意识,物质是分外清晰的存在,彼此之间没有难以理解的差别。 这给予了极大的试探的空间。 秋阴领着李明都走到别居所外。出去后,他看到挂在那赠宅门口的牌子上标着历史调查处。他被赠予的房产两旁都是空屋,空屋的客厅有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而这地下室再往下,是一个……防空洞。 防空洞面积极大,可能也到了赠宅的底下。他们走在一条廊道上,廊道两边均有房间。 “这……” “放心吧,这不是为了你,这是正经的人防工程,是楼兰市伊循区第七号防空洞,诞生于十年前。你那时候和我一样应该还在上中学,可能不太清楚。”秋阴说,“但当时内参一度以为会发生第四次世界大战,加之经济不振,每个城市都在大修防空设施,以工代赈。如今世界和平,这些设施大多闲置,如今刚好可以充当你的地下训练场。此外这里还与楼兰市的地铁系统相连,存在隐秘的紧急发车次列,可以直达无名地下基地。因此这里非常安全,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嘻嘻,可以在这里长住的。” 秋阴说得仔细。 李明都默默记下,望望这伸手感觉就能触摸天花板的地方,婉拒了: “长住还是算了。” 一路上灯光明亮。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可能是曾经规划的停车场,面积一眼望不到头,到处是承重柱与墙。里面分布有大概一个排编制的士兵。他们正在调试他们刚搬来不久的设备。 这“停车场”对面有个挂牌医疗的房间。张医生从那房间开门出来,冲另一边的李明都挥了挥手。李明都挥手以应。 当时,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班长,招了招手,叫所有人集合起来。然后小跑到秋阴面前,扬着黑眉,神采奕奕地说道: “报告长官,都准备好了。” 秋阴点头,这班长就退到一旁。 这女孩又转脸,给李明都解释道: “这就是你的主要训练场了。我们为你准备的课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身体开发,我们希望你能掌握基本的格斗技巧与基本的野外生存技巧,这部分的课程不多……主要由这位班长来教你。你现在称呼他班长就好了。” 班长一丝不苟地敬了一个礼。 李明都连忙也敬了一个礼。 秋阴笑了笑,向李明都解释了一些细节,说这基本技巧主要是个人防守与进攻意识的养成。 李明都作为不定型的身躯无法以现有的人理揣度,他可能遭到的威胁也未必是人体或者其他什么主流的动物形体。至于他会遇到的环境,则遍布地球百亿年的历史,同样不能以常理度之。但进攻防守意识则是通用的。 她举例道: “你可以这样想,这种意识的养成是让你看到人体时会尝试发现这种人体的薄弱点,看到异类身躯的尾巴,或者身上毛刺,也会意识到该做应对,然后设想人体或者不定型体应该如何应对。” 李明都点点头,又问: “第二类课程呢?” “第二类是文化课,主要是历史通识。”秋阴说,“这门课我会亲自教授你。从目前来看,地球历史已经逾越了百亿年的范畴。每经数亿年,地球环境必有大变。地质、环境、动物、植物,每个时代的面貌都不相同。如果你有幸来到人类的历史的话……我们是希望你能抵达近数千年的时间内的……那样,我们还要教你世界各地的古文明的知识。这些知识复杂,短时间内不能尽知。我们会尽量简明扼要地列出需要死背的重点。” “第三样呢?” “第三类课程比较复杂,是工具的使用。假如你可以像大衣一样携带工具穿越的话,我们会为你准备足够锐利的工具。但是这些工具,你是不能携带前往市区或其他任何人居住的地方的。这是安全保证的必须,你要记住这点。” 秋阴说罢,就领着李明都前往停车场一角,来到一个紧闭的卷帘铁门前。军士们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宽阔的铁门让李明都意识到过来秋阴要带他看的东西绝不简单。他以为自己即将见到那些新闻里或历史上出现过的杀人利器。 包括军训在内,他从没有使用过枪。用他曾经同学的话讲,他就是个软弱的娘娘腔的人,男人喜欢的车、枪、球,他一个都不喜欢。 秋阴输入密码升起卷帘门时,他尝试想象了自己用枪射杀了一个刺人,下。 然而事实要比他想象得更为夸张。 卷帘铁门缓缓拉起,秋阴站在门旁,几个好像正在调试的工作人员,正蹲在地面上。 接着,李明都看到了一个逐渐现出的人形,从脚底开始很快到了几乎与之平齐的腰部。 但他立刻意识到,人形只是由被包裹在其中的某种填充物维系的。 这种填充物是为了代为操控以模拟真实战斗的情形。 真正的……秋阴真正要介绍的,乃是被这填充物支起的可能是金属、纤维或者其他某种复合材料制品,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峻的深黑的光芒。 从头盔到背部略微突起的三角形背包,再到脚底,全部覆盖,露出的尖尖角角像是某种可以取出的武器,但乍看上去却有种贴身与轻盈的感觉。整体的色调以黑色为主,复有一些黄色和绿色的纹理。它的上面预留了许多可能的接口。则腰部涂装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是两个大字: 95。 李明都在电影里看过这东西。他不可思议地念道: “外骨骼装甲……” 秋阴双手负在身后,挽了挽自己的头发,沉静地说道: “在我们这里不那么叫,它的专称叫做全覆盖一体化单兵作战移动平台95式,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局部危机,而试研的单兵作战系统,不过实际上,很长时间没有用武之地。须知,君子贵和,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不示于人。而它的主体材料,你应该分外熟悉,明都。” “熟悉……?什么意思。”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谢秋阴背对李明都,凝视着外骨骼装甲,想起了自己过去设计学习的那些岁月。她轻松地说道: “碳纳米管和石墨烯单晶。因此,它非常之轻……不过我们暂且没能力制造七万公里以上长度的碳纳米管和石墨烯单晶,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叫你登上宇宙。” 说完了,这少女回眸,在冷峻的钢铁边上,湛然微笑。 第三十五章 有悔 往后几天,为了防患于未然,李明都被要求穿戴外骨骼行动,他欣然同意。 全覆盖的外骨骼看上去有点像钢铁装甲,但内部填充的是柔性材料。在穿戴前,后背三角形背包的地方会开放出衣缝,像是玩偶服的背后拉链,而双腿双脚部分都会自然膨开,像是涨大的气球,可供人伸手伸腿入内。 等到人体没入其中后,膨开的部分则会放气收紧,气球缩小,柔性材料紧贴内衣,猝然的感觉像是某种棉袄。 看上去很厚,但实际凉快。 李明都一时不解,兴奋地分享自己的感受。 一旁的秋阴一边笑、一边解释道: “这是保温的原理呀!明都,你忘记了纪录片里沙漠里的人都穿着长袍厚布吗?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嫌冷。小时候吃过冰棍么?经常有盖着棉布的冰箱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以前也知道的,一时没想起来。” 受到点拨的李明都恍然大悟。 纳米管材料卓越的保温性会隔绝外界传导温度,拒绝被外界带热或带冷,从而恒定在某个合适的温度数值上。 自带数字显示屏幕的头盔会标识周遭气候环境状态的参数,诸如日期、时间、温度、湿度、风速、辐射量等。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开启更强的增强现实功能,譬如弹道模拟、激光测距、红外目标显示等。 其中也储存九五式外骨骼装甲的使用说明手册,这一文件有七百兆大,集成了大量图像和视频演示,纯文本量上也达到了百万字。 除这些以外,九五式装甲主要的作用是对于人体负重的提升,从而携带了多种多样的武器与工具。 李明都习惯两天过后,打开头盔,呼吸外界自然的空气,又好奇地问秋阴: “这样的装甲,大规模准备了吗?” 秋阴望向李明都身后正在做调试的调试人员。调试人员比了个手势,秋阴答道: “小规模试研很久了,但从未投入过大规模生产。如果大规模生产的话,应该会简略掉一部分不必要的实验功能。不过,大规模生产的那天我个人是希望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为什么?” “这不简单吗?” 秋阴把发丝撩到耳后,轻声笑道: “因为那就意味着要么需要应对危险的短兵相接的复杂建筑巷道战,要么就是需要为亟需耐力的长途转移战做准备。不论是哪种,都不是我们乐意见到的呀。只是历史会提醒每一个人,有许多东西,都要早做准备,可以不用,但不可以没有;可以最后没需要,但不能没想过。” 故古人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冷光照耀这一地下的停车场,稍远处传来了班长和他的队伍跑步与叫喊的声响。 屏息凝神时,好像能听到遥远的地铁的震动的声音。消毒水的味道到处都是,防空洞像是鸟儿已经倾坠的小屋,隐藏着一种忧郁的黯淡。 历史通识课有许多内容已经集成进了装甲的信息储存器,但就像要考虑没有装甲的打斗一样,也要考虑第一次穿越中单纯意识转移的这一可能。 秋阴和其余几位老师,在李明都受赠的宅中,从地球四十六亿年前,一直讲到了地球六十亿年后他们揣度的一切,也给李明都的两次穿越做出了许多分析。 他们提到太阳系确实会在五十亿到六十亿年后膨胀为红巨星。届时太阳系的宜居带会向外转移,抵达土星和木星附近。 而在太阳系膨胀的最高点,宜居带会一举转移到冥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的位置。 “宜居带是什么意思?” “离恒星越近,受到太阳的影响越多,一般也越热,辐射越强。离得越远,影响越小,温度也越低。我们说的宜居带就是太阳系中刚好水能以液体形式存在的区域。” 秋阴解释道。 那是秋日下午的一天,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耀在李明都的身上。他正坐在木桌的边缘,上面是被太阳照得明亮的纸。而墙上颤动着一个明晃晃的光斑。 李明都懒懒地说道: “那生物也不一定需要液态水呀!” 秋阴笑了起来: “确实是这样,但温度总归是重要的条件。举例而言,在我们的太阳系里其实存在为数不少的固体星球,比如土星与木星的卫星,具有大气,也覆盖着大量固态冰。这些冰可能是水,可能是甲烷,也可能是氮。等到宜居带外移,这些冰块、甲烷、乙烷或者氮都会大量解封,成为液体奔流,或者化为气体上升。对于那些星球来说,总归是个了不起的大变化吧。” 至于六十亿年后地球的表面,便会像李明都所看到的一样,接近于现代的金星与水星,温度将高到不可思议,水被光解,氢气逃离大气,再也不可能成为任何已知的地球生物的家园。 而六十亿年后的金星和水星……恐怕已经被太阳整个吞没了。 “除非,这些星球上面也有类似于你说的自行机器那样,把整个星球从膨胀的太阳底下推走的后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秋阴仍有些不可置信。 这莫非是意味着人类的足迹能够留存到六十亿年后吗?乍听上去,犹如邻家小儿的梦。 李明都不知谢秋阴心思,单单又问道: “那你们又能如何能解释我看到的星空呢?那时候的星空要比现在亮得多,却没有银河了。我记得我说过这点。” 秋阴答道: “这也是符合人类的预期的。因为太阳系在运动、在变化,整个银河系也在运动而变化。” “什么意思?” 李明都不理解。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聊到了黄昏,群星渐渐升到了楼兰郊区的上空。秋季的银河是独特的,不再像夏季那样绚烂壮丽、垂地连天。它是倾斜的,是从西北英仙座的方向斜斜出发,流向了东南的天空,至于参宿与天狼之间,好似旁落了。 当时,秋阴靠在窗边,昏黄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目光则对着北方最亮的织女星。外面看守的军犬发出一阵急切的吠叫声,接着是看守制止犬吠的遥远而细小的话语声。 秋阴以一种梦幻的语调说道: “大约在四十亿年后,银河系会与仙女座大星系发生碰撞。按照模拟,届时银河系的漩涡形态会被破坏,而朝着外侧抛出一条巨大的潮汐般的尾巴。大约六十亿年后,银河系与仙女系都不将存在。那时候存在的星系,或许可以称之为银女星系。而银女星系会是个椭圆星系……不再是个扁平的漩涡了。” 说罢了,她转过头来,重新看向李明都。 夜色凉如水,灯光照耀着冷清的墙面。天河在旁,月在东山。她可爱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左手上,左手则叠在右手上,右手枕在被窗外的月光照满的桌面上。她伸了伸自己的手,打了个哈欠,俏声说道: “到时候,太阳系可能是在外围,也可能是更内处。在内自不用多说,群星没有规律密布,自然整天整夜无穷星光。若是在靠外的位置,因为是椭圆星系,较薄的那一面也是稍暗稍疏罢了,不会像扁平的漩涡星系那样,会有如此强烈的明暗之分。” 这是千亿颗恒星中平凡的一颗,被一群微尘般的生物叫做太阳。在太阳的身旁,是一颗微尘般的星球,比微尘更小得多得多的几个人在谈恒星、谈星系、谈宇宙的变化,一直谈到深夜。 李明都好像又回到了学生的简单的时代。他呆呆地听着秋阴和其他几位老师从地球的历史谈到太阳的历史,又回转过来,开始讲地球的未来与太阳的未来。他们所讲的某一个故事,都是比人的一生要久得多的记载或揣测。 不知怎的,秋阴谈话的姿态突然让李明都想起了一个被他抛到脑后的问题了: “时晴,时晴是你的姐姐,是吗?” 秋阴闪了闪眼睛,好像在等李明都继续说话。 李明都就说: “时晴去哪儿了?她怎么一直不露面了?” 秋阴饶有兴致地讲道: “你很怀念时晴吗?” 他答道: “我觉得你说话的语调和姿态都和时晴很像……” 话音未落,在旁的几位年长的老师发出了一阵无害的笑声。李明都不理解笑声的缘故,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对姐妹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 谢秋阴低眉,她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气: “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嘛……姐姐小时候一直很照顾我,有的时候,我应该在不自觉地模仿她,这是再寻常不过的。” “原来如此。” 李明都顺势聊起了时晴。 “我第一次见到时晴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原本我想已经从另一种生活摆脱,重归于人类的生活了……就对突然出现的她抱有很大的畏惧心理。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忽然间消解了我的恐惧,让我一度觉得变成现在这样好像比我原先平平凡凡的那样要好得多得多……直到第二次的穿越,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可控的事情,而是完全不可控的……” 说着说着,他又想到了一个一直没机会问的问题,而忍不住开口: “说起来,我看时晴、你,你们好像都很熟练。你们从巡署的信息、到天罗的检测,再到直接的应对,仿佛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多少程序上的、时间上的停滞……好似有一套模板似的程序。你们,是不是,类似的超自然现象是不是其实不少?” 说到了最后,李明都猛地拍桌而起,激动万分。 秋阴平静抬头,与李明都的目光对上。她穿着毛衣,而李明都穿着的是外骨骼装甲: “倘若我说,我也不甚清楚呢?” “你们内部的人也会不清楚吗?” 李明都对这种绕圈子的讲话感到疲惫。他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又稍微揉了揉,暂时不能看见外界。 秋阴用左手支起脑袋,她说: “有些事情是所有人都可以参阅的,有些事情属于机密,知道的人也不会讲,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风头,是处理时留下的痕迹。还有些事情则纯粹是乌龙……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处理。而这些事情往往发生得并不频繁,人类迈入现代卫星网络智能社会的时间还太过短暂……不过我倒可以说点我知道的,也可以对你讲的……譬如说,外星……” 她刚刚讲到这里,门外传来了更强烈的狗吠声。夜阑人静之时,秋虫在石缝间鸣叫不已,发出织布机似的声音。 她便侧首望向窗外。 巧合的是,当时几位从专项小组里选出来的老师要么在看手机,要么走到别屋烧水喝,有个在看手表的,也有一个在打电话。 接着,等到来自无名地下基地的通讯响起的时候,秋阴一个回神听到耳中的微型听筒传来了时晴焦急的问话: “历书有异动,人如何?” 然后她再看向李明都的位置时,那里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 “你们看到了吗?” 她镇定自若地问起旁边几人。 这几个人方才回过神来,一个个起身,都说没有。 “好呀……就在我们的眼前,却一个人都没看到的,叫他消失了吗?” 秋阴没有做回复,因为这里所有的话都有窃听器听取。她的一举一动,一声一言皆是回答。 她对着空气问道: “这次,历书有自动翻开吗?如果有,上面的页码是多少?如果有页码,那么系统把页码传到了九五式里吗?” 耳中传来了时晴的回答: “-。” 还有,消息的传输失败了。书是后一步翻开的。 秋阴一怔。 换而言之,如果历书的两次现象揭示的规律真如他们所猜测的话……那么现在,李明都应该已经到了…… 二十三亿年前。 在那一切动物诞生之前,而地球已经诞生了差不多二十三亿年后的寂静的日子里,李明都放下了揉眼睛的手,头盔已自动合拢,关住了他的脑袋。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上没有任何一朵云,地上没有任何一点的生机。 此时的地球正是最冰河的世纪。知晓自己的命运又被时光抛去的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开始往前走了。 被冰川覆盖的大地的前方,太阳一如二十三亿年后那样,正在冉冉地升起。 第三十六章 雪下 环境温度:零下三十四度。 相对湿度:百分之零。 纬度:北纬三十九度至四十二度(igsn·ngdn) 经度:西经一百六十五度至一百六十七度(igsn·ngdn) 风速:约为零点一米每秒。 气压:数值异常,正在尝试重新校正。 磁强度:数值与经纬数据不符,请关注周围环境,可能有异常磁场发生中。 注意:所有信号均丢失,正在尝试重新搜索信号中。 这是头盔的增强现实,在头盔荧屏上打出的一连串的字。 李明都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经纬环境参数的两组英文上。这两组英文是两个数据库的缩写,在他视野的右下角像是网络游戏滚条喇叭的信息栏中显示为: 数据来源于第四版国际重力标准网与第三版虞国重力基准网数据库。 他便明白过来,这经纬的测量是检测了当地的重力加速度与内部储存的重力网数据进行比对而得出的。 显然这个数据是无效的,是否能在古代或未来的地球表面作为参考也是件难说的事情。 异常磁场的发生,使得南北方向不能测准。 不过秋阴曾提醒过他,北半球东南西北是顺时针,而南北球的东西南北则是逆时针。太阳的东升西落告知了东西方向。知晓自身处在北纬还是南纬,即可以知道南北方向。那就姑且先把这数据当真的用吧。 李明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小半天,没有走出冰原。东西南北都是白茫茫一片。驯鹿冬迁,候鸟南飞。赤道方向总比两极温暖,他决定往赤道的方向走。在走的过程中寻找有没有类似于苔原的寒带生物群落。 有生物群落的地方就有食物,也就有生火的手段。 就算是极圈,通常来说,也有诸如企鹅或北极熊的动物,又或者藓类或地衣的存在。有以上任何一种有机生灵,他就有一切。他能吃草。 与此同时,他关掉了九五式装甲服的自动重校和信号自动重搜。 在这个时代,显然,九五式不可能找到任何信号。纵然能找到,也绝对不可能一个二十一世纪人类世界的信号了。 再稍走几步,他就把增强现实和高等运动辅助一起关闭,只叫九五式处于最低能耗的待机状态,仅保留“无能源外骨骼”本身就具备的基本的机械的运动辅助能力。 九五式的待机能力要比绝大多数民用的笔记本与手机都强得多,并且可以从人体运动中,以一种类似跑步发电的原理自然收集机械能。但这不意味着它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在没有充能的情况下,维持几个月甚至几年。 而如今,他外在的环境已经比地球上绝大多数有生物生存的地方都要恶劣。恶劣的环境会加剧能源的损耗,也在催折他的生命。 低压低氧的环境叫人身处于一种严重的类似高原反应的状态中。冰冷的世界则使得藏在人身内部的不定型这一奇异的身躯也感到十足的困倦。 若是按照不定型的本能,这时候应该寻到地底,把自己埋起来,做冬眠。 但这时候能冬眠吗? 他想是不能的。 他得去找一个有食物的、最好是温暖的地方。 有日照的白天就已经冷到零下三十度,夜晚的世界绝不会施以柔情、只会更加残忍。 可他抬起双眼,找不到任何动物与植物的影子,双足前踏,只逐渐步入无际的冰原深处。悬在高空的太阳,又冷又小,好似没有一点温暖能够落到地上。 蒙蒙亮的天空中,闪烁一些斑斓的色彩。太阳的光晕在地平线上晕散成惨白色的一大片,像是搅散了的灰。 星星的地表在这个时代依旧辽阔无边,只是四海八荒一片苍白,总是空无一物。大地上只有一些连绵起伏的山丘。还有一种可能是白雾,也可能单纯是某些因为世界过白的幻觉,浸过了他的身躯。 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极细微的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或者雪在地上缓慢地滚动所会发出的细响。 冰凉的空气里,身上钢铁般的装甲是唯一温暖的地方。 一个身着钢铁的战士,迈着沉重而艰难的步伐,走在生死未知的冰原上,正在亲眼目睹母亲般的星星死亡般的静默。 直至太阳渐渐落到西边的天空,冰原仍然一望无际。 九五式的鞋底没有针对冰雪环境,踩在有毛刺的冰凌上,常有种被粘住的感觉。再起脚的时候,仿佛正从胶水中脱离。 气压越呼吸就越感到低下,可能还不足后世的一半,而人便如处在绝高的山顶,这压迫了人体的生存,李明都只能凭借不定型的身体呼吸。 一日之前还是温暖的住所与人闲聊未来的事情,现在却在永久的冻原上方。 旅人感到了疲惫,他轻声地提醒自己: “不要抱怨。” 然后他又望了望依旧没有任何动物、也没有任何植物的苍白深邃的、几乎不像地球的空间。 他说: “多想想我现在在哪里……假设有某种通道能让我回去的话,应该如何回去?” 首先,他不是在极地。 而按照九五式的提示,他现在处在北纬三十度左右的地方,如果这点为真,那么……那么…… 这个地球恐怕必定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冰河期内。 并且,冰河期叫接近赤道南北纬三十度的地方都已经化为不知多少年的冻原。 秋阴的地球历史通识课上刚好讲过北纬三十度线。李明都还记得他们说这是条有意味的纬线。大部分文明都诞生在北纬三十度线上。 这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只是因为北纬三十度线在地球历史很长的时间内,都属于不极端热、也不极端冷的温暖的地方。换而言之,即是在天候上适合农业发展的地方。 历次冰河时期一般只侵入到北纬四十五度线左右,而绝不会越过北纬三十度线、或者说北回归线(北纬二十三度)——南北回归线之间,即是会被太阳直射的最温暖的地方。 只是时代变迁,南北回归线也未必会在二十三度的位置上。 “那么,会是哪一个冰河呢?” 李明都一无所知。 在那皑皑的冰雪之上,他望见了一些稍高处的山峰。山上和山脚下也都是冰原。 钢铁的外骨骼逐渐挂满白霜,他的眼神逐渐被饥饿的感觉吞没。偶然的一些极细微的风像是沉重的榔头打到了自己的身上。 太阳即将落到世界的另一头。西方的地平线呈出一种深邃的浅红色。冷蓝色的光辉笼罩着他全部的视野。 可他所能望见的万物还是没有任何动物的影子,没有植物的影子,也没有村落与其他一切建筑的影子,更遑论任何文明世界,没有任何可以摘果的树林,也没有任何稍大一点可以捉鱼的池塘,不闻人声,不见虫豸。 只有冰雪、岩石与泥土,只有风声。 他开始意识到这个时代,不是一般的冰河世纪……而是、而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的世界—— 一个没有生物的时代。 太阳仍在不停地落下,好度过这平平无奇的四十六亿年的又一个日子。世界那时黄昏,最后的晚霞在雪地上投出了一片凄冷的紫色阴影。 李明都走在紫色阴影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种是饿死。 第二种是冻死。 没有其他可能的死法。 他不会死于别的动物的口中,因为没有别的动物。 接着,太阳就彻底落下去了,世界骤然寒冷到了极点。周边的冰冷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好似不停地在把他按进一个昏不见底的深渊。 李明都想取暖而搓了搓手,钢铁与钢铁碰撞在一起,他想起来他是受到现代文明的造物保护的。他点醒了九五式的测量。 头盔的眼镜里顿时亮起环境参数估计。 零下五十度。 “我……我会活活冻死在这里的。” 他的眼前一阵发黑。 在这天地最暗的时候,夜空已布满了繁星。寒夜静悄悄地藏在地平线的背后,数不尽的星星汇聚成了一条绚烂的银河,直碰着了大地的尽头。其他无数的星星零落在银河的周边,像是岸上的卵石。 星河的溪流就这样,在永久的冻原上灿然地向前流动。 他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前走,伸着手、想要触碰到天际。 但夜里的微风又干又苦,稀薄的空气像是某种辛辣的毒药,灼烧了人的肺部。漆黑的夜幕,没有任何的声响,永远的冻原,像是为他准备的一个荒凉的坟墓。 双手还在继续向前,从粘着的冰雪里提起的脚尖却碰着了突出的断凌。冰凌折断,人亦倒地,往较矮的地方滚去。 冰块发出一声裂开的巨响,扬起的积雪散漫地飞向了深邃的蓝天。 李明都一时不备,在雪地上连滚几圈才被平缓的地势和满地的积雪止住。 他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又从右腿侧部的长匣中取出了磁轨步枪,接着,狠狠地朝冰原发出一声尖响。 刹那的电光闪烁了黑夜。 冰雪的下面还是冰雪。 他又连开了好几枪,冰层被炸出一个大坑。等尖锐的枪声打完了,他大口喘气,看到动能转化出的热量融化了一部分的雪,雪水在坑里流动,浸没了磁轨步枪的弹丸。 这时,无法抑制的饥饿和干渴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跪坐在无限的冻土之前,把双手伸进雪水坑里,捧起一掬夹雪的雪水。头盔打开了一条嘴部的缝隙。 冰冷的空气,在一瞬间就冻伤了人的嘴部。发热的雪水流进了他被不定型控制的胃袋。粘住冰雪的嘴唇被牙齿一咬,就连雪带皮一起撕破,自己温热的血液让他感到了一时幻觉般的暖意。 “这就是……这就是老天要你受着的,你还不得不受着的。” 这里的雪水成分异常复杂,并不清澈。 不定型的身躯尝出一种重金属元素“铱”的味道。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冻原上睡一天或度过一天。 不能闭上眼睛。 他的眼神渐渐转移。 不能登到天上,也不见到任何可以前往的出路,不在建筑里,不在生态里,这不是寒带,没有企鹅,没有北极熊,没有任何藓类或小灌木,只有一个异星般死亡的地表。 李明都晃了晃身子。 那就只有一个方法……向下挖。 九五式的磁轨步枪自带刺刀,还有一把多功能可拆卸刺刀。这两个都勉强可以用来挖冰、来挖这冻土。 雪里面有冰,有土,有被冻结的泥浆,有说不清的化学物质。 他一刀一凿,像在挖自己的坟墓一样,就着雪水坑开始向下挖掘,偶尔在合适的时候,打出几枪。只一会儿,雪水坑就变成了一道数米的深井。 人没入其中,只能将将看到头顶的夜空。 但只一会儿,上方的泥雪便向下开始崩塌。沉重的冰雪触摸到了他的背脊,接着是掩埋,最后就是彻底的深陷。 人类的生命在这里必然会止步。 然而不定型的身躯却感到快活自在。 地上与地下对于不定型来说,都是一样的。在这冰天雪地里,越接近地底的地方,越有一点地热的余温,反而越为惬意。 不定型的身体可以分解出氧气。同时,也可以吃冰勉强维系短时间的生存。它代替了李明都原本人身的消化器官与呼吸器官,为人身提供了可以存活的能量。 钢铁与人身反倒桎梏了不定型原本近乎浸没一般的挖掘与流动的方式。但在另一方面,也保护了得之不易的热量不会轻易流失。 毛刺般的冰雪不停地压在他的身上,不再能取走他的热,反而像是沙子一样保护了他。 现在,李明都才明白了这里的求生之道—— 把自己埋在地里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一边吃雪勉强维持生机,一边拼命地往下挖。这次他不再吝啬九五式的任何一点行动能源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天也可能有三天。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百多米,可能已经有一公里余,他触摸到了固体的、坚硬的岩石的大地。 不定型轻轻舔舐了地面,尝到了有机物的痕迹。 那是大片大片蓝藻的死尸。 在这个时代,生物还停留在微观与原核的层次上。 但对于不定型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一种高于雪水的食物,可以弥补体内诸多元素的不足。 他已没有任何闲暇或余力去构想这个时代的无上明星或者逃出这个时代的事情。现在,除了死以外,他知道他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沿着有机物的痕迹缓慢地前行。 像是某种匍匐行动的虫子,在这被一公里有余的冰雪压倒的地方,觅寻食物的痕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黑暗的地底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水声,像是波涛一样不间断地拍打在了岩石上。 再往前去,岩石变得湿润,不知何处来的水轻轻地渗进雪泥的深处,潮气浸透了不定型探出头盔的身躯。 他接着往前,轻轻捅破一点雪泥。大水再不受抑制地冲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被封在冰里的海洋。 第三十七章 色彩 水声充盈于耳,浪潮在遥远冰川的洞穴里回荡。全部身周的世界都在耳边鸣动,仿佛是星球正在冰封的沉眠中平匀地呼吸。 李明都艰难地往水冲来的方向再挖一步,更多的水没过了他的身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和鼻子好像都关闭了,把气体阻在外侧了。他一时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只有一阵可怕的嗡嗡的响。 他这才注意到九五式的显示屏上打出了压力过强的红色警告。这个压力过强,是对于测试中的不定型而言,也压力过强的意思。九五式的系统经过简单的校对,从人体数据改成了刚测试不久的不定型数据。 同时,九五式还标识,周围的水温约为负三度。 当时的李明都迷惑了一会儿,因为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水应该在零度开始结冰。 后来,他才想起来中学物理已经告诉他水在零度结冰的前提是标准大气压,而水在结冰后体积不会缩小,反而会膨胀。这片海、或者湖、或者大河承受了顶上数公里有余的冻土的高压。这种高压使得底下的理应成冰的零下的水也强行液化,也就是把固体直接碾压成了液体。 冰下的大水处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承受着高达上百倍于大气压的压力。 这个等级的压力对于陆地人类来说是致命的,对于正在遗忘深海生存能力的不定型而言也迫近了抗压的极限。 不定型的身体就像人会在冷天毛囊收缩、起鸡皮疙瘩一样,本能地开始进行内外气压的平衡,但这种平衡还没有完全惠及李明都的人身。他的人身在外骨骼装甲的保护也岌岌可危。 他沿着藻类的指引抵达了地底的更深处。 “好啦!” 战士走神地心想: “在地底,我不怕冷死或饿死了,现在,我要怕我自己被压死或饿死了。不过不管怎样,总是先担心会不会饿死,这就说明食物总是要比环境更要害的。所以人们会讲鸟为食亡。”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居然有几分胡闹般的发现某种道理的高兴,还想起了之前张医生带他去饭店的事情,那时,他迷惑于舒柔的敬畏。 “唉,我那时真是亏啦!应该多吃一点的……” 不定型的身躯从他的毛孔里渗出,凝聚为蛇状,轻轻探出头盔的缝隙,像一根舌头舔舐了水与水边结冰雪的岩石。 有机物在这地下海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聚集,它们不再是蓝藻,而变成其他李明都并不认识的更原始的种类。它们好像并没有在放出氧气。 但海水中却溶解着大量的氧以及其他的某些气体。这个溶度超过了不定型以前所尝过的任何的水。同时,这海水里似乎也飘荡着原始的细菌。 细菌被不定型一口气以滤食性的方式没入了自己的体内。一小部分的水被保留在了不定型的体内,这提升了李明都的体内压力,从而更好地与外界压力维持平衡。而另一部分的水则从不定型柔软的身体中排出,顿时形成一股小的浪头打回海中。但不到片刻,这股浪头在海中便随着新的浪头涌来,来来回回的水,直叫周围形成一个无底的漩涡。 漩涡不允许他在岩缝里呆得更久,飞沫打在人的身体上,像是绳子一样拉着人没入深渊之底。 李明都不敢让人体浸入零下三度的水中。他被迫收回探出体外的不定型身躯,同时,封闭了外骨骼装甲,使之不留任何缝隙。 身着钢铁的人在一瞬间,就被更大的波涛拥向了广阔的大海。 冰下的大海并非凝固不动,它也有被月或地球的自转牵引的潮水,无边的浪花填满了黑暗的深渊。漩涡会玩弄其中每一个敢于挑战的生命,把他们乱抛向四面八方。 李明都在狂乱的大水中被掷起又抛下,摇晃、震动,然后卷到黑暗的远处,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在这无限的水中挣扎。 他很难使上劲,哪怕全力张开双手与双脚,想要做出游泳的姿势,但一瞬间,就会被激流卷到其他的方向。李明都一时热血上头,心想: “别管什么能量了,照亮吧,照亮吧,至少叫我看清楚我自己的坟墓。” 他选择打开头盔的顶灯与夜视仪的功能。强烈的灯光顿时在深渊黑暗的深处,也射到了他来处的岩石上。 世界恍若重生。 一时之间,就在他的身边,数以万计的星星般的东西反射了光芒,而逐群纷现、遍布八方。红色的,蓝色的、或者玫瑰色的斑点在水中起起伏伏,犹如浸在海中的星辰,绚烂梦幻,又像是被揉碎的彩虹洒进了波涛。 至于大海边缘,他来时的岩缝上,则呈出一片毛茸茸可爱的紫色,好似夕阳时候水上飘荡的烟雾。 冰冷的水中并非空无一物。 千千万万的原始的藻类、或者原始的藻类某种在未来已经灭绝的近亲,漂浮在这片神秘的水域之中,原本并不可见的身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宏观的规模效应,便在光照之下反射出曼妙的彩色。 它们在冰的底下静静地生活,还在履行那遂古之初的有机片段最初的意志。 那就是生存。 不期望存在下去的自然消失。而期望存在下去的事物还在千方百计的挣扎。 除此以外,还有泡沫。 呈现出空泡的结构,像是某种晶体,在空中漂流闪动飞逝,偶尔聚在一起,便如同糜烂的冰块与雪沫。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异星的造物——现在他不惮于对任何时代都抱有神秘又危险的想象。 但后来,他才晓得这是由于水已饱满,氧气或其他的气体无法更多地融入水中,但压强仍在,被水困在中央,形成了只有在高压稳定的“笼合物”的结构。 无数的斑点落在冰下的大海之中,仿佛跃动的精灵,飘荡着种种神秘的星光。 而射入水中的灯光在波涛静止的时候,像是洒入水中的月华,盈盈一片,而在波涛涌起,月光粉碎,在旋转与跳跃之中,犹如四周都在燃烧火焰。 他被水越卷越远。 人类的身体越来越痛苦,不定型的身体却越来越欢悦。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好像人的一只手插入了冰块里,而另一只手则正被温暖地抚摸。 好一会儿,李明都才想起来秋阴对他说过的某些关于不定型身躯的事情。 假设不定型的先祖真的是某种巨型管虫的话……那不得不考虑的便是巨型管虫本身所具备的生物学许特征。其中一个特征在于,它们并不自己亲自吃东西,也不直接依赖太阳,它们依靠与它们共生的细菌。这些细菌会在海底热泉依靠火山的化学物质合成出事物,然后让巨型管虫吸收。 但这种共生并非是先天的。 巨型管虫原本长着嘴和内脏,等到细菌沿着他的器官进入他的体内后,嘴和内脏会自然退化,接着他就可以把细菌困在体内。细菌生产出的任何的东西,都会自然地被巨型管虫吸收。 那时,秋阴还说: “从这种角度考虑,你这个人身困住了不定型,是不是像极了它可能的先祖,巨型管虫困住了那些海底热泉的细菌呢?” 这种共生的组合,在自然世界中非常之多,譬如人类的体内就有超乎想象的益生菌。其中相当的益生菌是不可或缺的。 原始的原核动物们既是整个自然世界的基础,也是一切现存生物们的先祖。 九五式外骨骼具有多个可开启的缝隙,除了头盔和背部外,双手的手部也有可开启的孔洞。 李明都使不定型堵在这两个孔上,将内压增到极限后,便打开手部的缝隙。不定型的身躯压在这个缝隙上,像是在手部张开的大嘴,轻轻地吞下海水与海水里的星点,水在不定型中绕了一圈,又从另一只手涌现出来。 这种滤水的方式意外的、叫他在海中具有一丁点的行动能力。 从未来来的旅人漂浮在这冰河世纪五光十色的海洋里,像是羊水中的婴儿。 原始生物们的奔流为他指引了方向。 哪里有原始生物,他就往哪里飘去,逐渐沉入了深渊的更底部。 星球自身的地热就此取代了来自天外的阳光,成为万物运动的主导动力。 大水就在它的影响下,形成了恢弘巨大的垂直对流环流。一边的洋流在下降,另一边的水则在上升。 下降的流中微生物格外繁多,仿佛是这浩荡大海中垂落了一条斑驳陆离的大河,犹如神话里支撑四洋的天河定底神珍,在顶灯的照耀下,微生物的聚群反射着鲜艳的光芒。 李明都追逐着这无数的微生物,直在环流中迫近有形的固体的底面,到达了某片可能是热液喷口附近的地方。热液喷口是火山的一种,是地壳的裂缝,使得地壳深处受地热加热而生成的化合多种金属的热液直接排进了水里,从而在水里生出了复杂迷幻的浓烟。 烟雾高温而有毒,在飘荡中杀死了大片大片从上层飘来的微生物。更多的与上层海洋不同的微生物栖息在地壳的表面,像是珊瑚礁一样,沿着某种固体的东西,密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厚的“树皮”。 这一层的“树皮”是柔软的。 他轻轻落在微生物群落的表面,外骨骼在浓烟中也有难以耐受的预兆,人体更是难堪。 李明都毫不在意,他被微生物群落的“树皮”的色彩吸引住了。他沿着树皮慢慢地走,结果发现,它们长成了一个接近半球体的形状。 这叫他困惑。 难道说有某种压强远离控制了长势,叫他们均匀成片吗? 又或者说,底下的球体无比规整,以至于表面的树皮也无比的均匀……? 李明都合上双手的缝隙,拿出了军刀。军刀在凝滞的烟水中发钝,只勉勉强强在树皮上割出一个缝隙。 缝隙的深处是一片均匀的呈出半透明的晶体。光线仿佛照到了晶体的内部。 “这是什么?” 李明都的心更急,他在树皮上努力挣扎地行动起来,但不时被环流带到树皮上方的位置。他勉强使劲,横向移动不知多久,才重回下降的水流之中,又来到这一片树皮的表面。 他被水流按在了这里。 “不,不对,那么水流,好像是有出口的。这个出口在哪里?” 他在树皮上,顺着水流的运动缓慢地走,很快一脚踏空,虚无的水流像是漩涡一样,差点将他卷入其中。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底群山。 而他现在、他现在正站在最高处的山峰,最高处的悬崖的边上。这古老黑暗的冰下海洋里的水受到温度的影响,在朝下流动,掠过无限的群山,然后猛地向上,完成一次循环。 如果他知晓更多关于岩石与岩层形成的常识的话,李明都或许会想起地球一个神秘的奥妙。那就是月球的岩石要比地球更为古老,往往诞生于四十六亿年前。而地球的岩石,往往只能追溯到三十多亿年前。 其中,太平洋板块与南极洲板块的岩石更惊人的年轻。 譬如前者,最古老的仅能追溯到侏罗纪。 可惜的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只是本能觉得这大片大片的岩石显得也并不厚重,它们好像也是在某个东西的上面的。 或许是刚刚喷出来的缘故。 李明都还记得岩浆冷却后就是岩石。那么海底热泉冷却后,应该也会是岩石罢。 这可能是一片新生成的岩石。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几乎垂直的峭壁,往下走。大量不知多少温度的热水不停地上涌,阻止他的下沉。 但只需抱住一块岩石,他的重力就足以克服深海的浮力。 只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海底群山的面前,地壳最薄也是最弱的地方,大量的岩浆在这里喷射与蔓延。轰轰隆隆的烟雾像是世界毁灭之时所会有的火山喷发的景象。 然而在这古老又古老、比一切后来的生命都要古老的冰河时代,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的源起,是真正的源头。 前方好像是平常的地壳与火山。 他意识到这点后,猛然向身后的悬崖方向一转,果不其然,那种精致的巨大晶体结构就存在于他的身后,在悬崖中露出了一角。 “这到底是什么?” 李明都为神秘的现象感到战栗,他小心翼翼地接近裸露在岩石表面的晶体结构,头盔贴在了晶体上。 晶体与钻石是相似的,是一面接合一面的八面体,形成了简谐而复杂的棱角面的形态。 他眨眨眼睛,从这小小的裸露的一块中,恍惚地、好像可以看到晶体的深处,犹如稚子在门眼里窥视他尚且无知的外部的世界。 千千万万颜色各不相同的星点正在晶体的格子中闪烁。 仿佛广阔无垠的星空。 好一会儿,他才看出其中一个星点的样子,像是他后来所见过的无上明星。 第三十八章 交互 对晶体内部的景象显露疑问的眼睛,像是许多年前第一次使用望远镜的人类的稚童,又像是不久之前蝶梦庄周之时被石楠引在望远镜前的不定型。 而被他所见到的东西,便是望远镜里的星点。 “无上明星……?” 理论上,星点只是无上明星或真正的星辰在远远看去的景象。若是接近了,无上明星便会成为一个有圆角的长方体。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星点的样子,真的像极了他第一次从望远镜中所见到的无上明星。 如果是……就假设它是历书过去或未来时代的某种样子……那么也许他可以从这里回去? 李明都说不上自己生出的是期待还是畏惧。 他望了一眼身后海底山脉无穷无尽的火烟、火烟上方浩浩荡荡不知几百几千米的大水又或者火烟下方连绵不绝的地壳山脉。 他又把头转了回来。外骨骼头盔作为眼镜的部位再度贴紧了晶体。 就在这时,他还没看清楚在晶体内部闪烁的群星,他的身后便被一推,像是水流激烈地压倒在了他的身上。 而前方的晶体仿佛碎裂一般,向着中心沿着螺旋线、折出无限多的裂痕与纹理,犹如向内开启的门路。 不知几百几千米的水下,水压与气压瞬时失衡,人类或者不定型都没有任何一点反应的时间。周围的水浪混着烟雾在晶体的表面席卷,则叫他看不清任何外在的东西。 李明都完全无法反应的一霎间内,他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再转眼时,自己已身处这庞大地下晶体黑暗的内部。 他勉勉强强站立起来,重新打开头盔的顶灯。 顿时,光辉在晶体的内部越射越远,接着来回返照,一一折射,犹如穿过了无数面三棱镜并且分解,从而显出了鲜艳的像是彩虹一样的色带。然后,这彩虹般的色带跨越不知多少距离,又在极遥远的地方重新相与为一,便为白光。 李明都刚从那一摔中恢复过来,只见到原本黑暗的晶体内部的空间,如今已是光辉万丈。 不同的“晶格”显出了不同的色彩,或黄、或蓝、或红、或绿、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这种性质,无疑叫他想起了阿美西亚天球。但天球的内部,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晶格。 他发觉自己在一个正方体的晶格中。 脚下是镜子般的晶面,头顶是晶面,两边也是晶面,前方也是镜子一样的晶面。远远望去,晶格的种类涵盖了长方体、正方体、八面体、十二面体、乃至二十面体等多种类型,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以一种接近蜂巢的形式拼接在了一起。 他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后方不是晶面,而是被破坏了的、显出裂痕的可以通过的道路。 因为显出了裂痕,原本一致的光学特性被破坏了,它的光线胡乱地折射,便看不清外面的景象,而像是黑暗的。 “外面应该是那片海,海水怎么还没流进来?它挡住了海水吗?” 李明都往破碎了的晶面靠,结果顿时这破碎了的晶面像是玻璃般洋洋洒洒地散开。李明都连忙抬手挡住自己,结果水没有流来。 他没有感觉到压力,迷惑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重新向破损的晶面所昭示的方向望去。 前方是一个长方形的晶格。 人的心脏刚刚得到气压上的缓解,就又重新砰砰地跳了起来。 不定型的身体紧张得在流汗。 坐以待毙不是现在李明都的性格。 他选择向前走去。 长方形晶格的尽头,前方的晶面全部缺损,左边和右边的晶面各有四分之一左右缺损,露出了大差不差的可供通行的道路。 这样的缺损似乎在这巨大晶体建筑中存在很多。 因为重力还存在,所以在这个迷宫中,存在明确的上方和下方。 走过长方形的晶面,是一个复杂的二十面体。这个二十面体的缺损晶格在靠上方的角落,李明都破花费了一些力气,才能爬上去。 接着又是一条长方体的晶格,之后又有六面体、十二面体、八面体等。 李明都走了约半消失,也没有看到任何出路和稍微特别的地方。神思惑乱之际,结果他看到极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走。 这身着全覆盖盔甲般外骨骼的人立马握紧了自己身上的枪支和刀具。 结果,那一侧的人影手上的动作也立马一变,好像抓紧了什么。 李明都皱起眉头,在晶体的迷宫中小心翼翼地向其接近。与之同时,对方好像在绕着与之中心对称的路,也在与李明都接近。 “等等,晶体是会折射光明的……它不是全透过的。” 他自觉不傻,立刻想到了倒影。 周围的晶面没能留下他的倒影。留下他倒影的反倒是那些处在远处的某些恰好适合的晶面。 他一边想,一边继续在晶格中探索。 不一会儿远处就出现了更多的与他同样在行动的影子。再一会儿,不知千数万数的他的“影子”已遍布这一广袤的空间。 就连他身周的晶面也出现了他的影子。这些影子好似经过了反复的对称、翻转、折叠,从而左右相反、上下颠倒,或者旋转并相反。 他不动的时候,所有的影子也都不动。 而他走了一步,全部的影子全部开始在走。 密密麻麻叫人恶心。 李明都没有用心地观察这些影子。 当时,他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那些发光的点在哪里,层层叠叠的影子阻止了他的视野,他看不清楚这原本的空间的形态了。 原本所见到的那些在晶体的内部闪耀的群星好像都消失了。 再走一会儿,他顿了顿,侧过头来,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影子。 这个影子没有穿外骨骼,他所属于的人物还很年轻,穿了一身学生服,手里拿的不是枪械,而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根笔直的树枝。 李明都不动的时候,他也不动。李明都走起路来的时候,那人也摇摇摆摆地走起路来,那张年轻的脸庞显得特别快活,好像还在回想今天所做过的什么开心的事情,又或者单纯就是为现在放课后的时光而开心。 他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影子是谁的影子。 这是他中学时候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倒影?” 他不能理解地大叫了一声。声音在晶格的内部反复地回荡,一直传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所有镜子里的人也在同时大声地讲话,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他在往前走,影子就变得更多。 不止是他中学时候的倒影,他还看到了十几个更衰老的、各不相同的他的老年态的倒影在晶面中缓慢地向前走。 有一个显得精明,肥胖老迈的手拿着的是看不清的红头文件。有一个看上去格外穷困潦倒,冻得乞乞缩缩,佝偻着自己的身子。还有一个则格外矍铄,满面红光,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像是教师般的眼睛。 所谓教师的眼睛,便是虽然没有特意观察、但底下的学生、晚辈或其他更下的人总是会以为在看向自己的目光。 其中种种迹象,一一不同,难以言尽,千千万万的老者仿佛都身处于不同的次元,他们的经历遭遇很难被认为是同一个人生的轨迹。 因为李明都看到了有不少毁容与残废的。而毁容失真、或者断手断脚的,看上去也不是特别的老,甚至要比大多数真正衰老的显得年轻。 但如果说他们不是一个人…… 李明都不能确信。 因为其中凡是还能辨识脸部的,他仍可以见到他自己的痕迹。 这些痕迹不是李明都能够真的辨别自己衰老的样子……他不爱照镜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对自己老年模样的模拟。 但他,但他……看到了近乎于他的父母与他的祖父母老去与死亡前的面孔。 这些熟悉的人的面孔在镜子中似曾相逢,却又浑然不同。 衰老的李明都们走在晶体的一边。而晶体的另一边则不是这些衰老的人的,是那些属于年轻的李明都的倒影。 这些年轻的影子则更古怪。 有不足两三岁的婴儿在地上爬,也有可能刚刚入学的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在往前方走,有的疾步如飞,用父母的话说,那就是“赶着投胎”,一定要在别人的前面走到终点。 有个少年走得身子挺直端正,像是在军训里正在学军姿的时候。而有的依稀可以看出曾经学过军姿走路的样子,但轻松随意,锐利的目光与自信的眼神好像在看极为遥远的地方。 有个少年则显得无聊,自己用自己的手、把五指拧成一团,像是在模拟或扮演什么小人,明明走在路上,却出神了。 有个孩子营养不良显得纤细,面色苍白,一双顽皮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机灵。有的身宽体胖,肉乎乎的格外可爱,但走着走着就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软绵绵的臂膀在空中挥动,眼瞧着是不想再走了。 胖的、瘦的、活泼的、自闭的、怒气冲冲的或者傻傻快乐的,都处在不同的镜面之中,在这无限的晶体晶格之间反复地游走。 直到两边都接近于李明都如今作为青年人的模样。 但青年人们的样子也是各不相同的,既有直背宽肩、不做打扮、带着点天真淘气样子的人,也有头发梳得雪亮、脸上抹过什么化妆品的精致的青年人。既有板着一张脸、显得格外严肃的青年人,也有咧着嘴、总是在笑的、摇摇摆摆走路的看上去不牢靠的青年人。有的依稀能看出一些少年时期的俊逸潇洒,但如今已显得颓废。 他们的衣着同样变化繁多。他们的发型也略有差异,从看上去像是军人的健壮匀称穿着军衣的李明都,到身材瘦削、带着软帽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的李明都,从面容颓废、皱纹与痘斑尽显的李明都,到面容整洁、像是女孩子一样在涂粉保养的李明都,又或者单纯荣光焕发、精神良好的李明都,仔细搜寻便尽数在列。 只是他们的面容,李明都大多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以致于看得熟悉。 假设叫他端着镜子,去分辨其中哪个不是镜子中的自己,他可能……做不到。 衣服有些他不拥有。如果先抛去服饰,单论表情,单论面部的好坏,这些青年的自己,就都是他可能做出的表情,可以做到的涂粉或者不涂粉,可以做到的皱起眉头或者咧开嘴在笑。 无限迷宫,无穷影子,无数迷离。 繁乱重复的晶体,千千万万的镜子,像是某种无限回旋的楼梯或移动扶梯。楼梯有上楼的、也有下楼的。他走在楼梯的这一边,无数的人有的走在他的身旁,有的走在另一边的楼梯上。 他时而向上、时而向下。 有的人在他向上时向下,或许是模仿了他过去的向下。有的人在他向下时向上,或许是模仿了他过去的向上。 在这无限的晶格之间,人影重叠在无数的晶面上,已经无法分离,犹如最开始时折射开来的光线,已遍布四面八方,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倒影重叠在一起,皆如梦幻。 结果等到他停下脚步时,所有的影子已经有某种光学上的延后效应,使得彼此之间的停止,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呈现一种阶梯的、连锁的反应,仿佛是整个晶体空间内的所有物体都在如波浪般的推进与回荡。 李明都停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继续走了几步路。 这样,他就立刻知道了这……不是结束。 在他从一个十二面体的晶格中,沿着一个缺损的晶面进入一个长方体的晶格的时候,他看到了在一个老到极点、眼瞧着就要进坟墓的人影前头,一个初生的不定型正在……缓慢地走。 于是不多及时,原本就千千万万的人影之间,又多出了千千万万的不定型的影子,接着就是……那与不定型合在一起的人。 有的人好像仅剩下一张薄薄的皮,有的不定型则像是蛇一样缠绕在人的腰间,还有的,还有的……那真是与不定型相合的人体吗? 他看到了一个纯然的机械的人正在地上走。机械人是一个人群,在那人群之外,他还看到了像是鸟儿一样在飞,像是蝴蝶一样在翕动翅膀,像是某种晶体在地上滚动的,像是龙与蛇一样,游动在空中的,又或者是鱼一样在翕动鱼鳍的。 其中也有李明都更眼熟的动物,譬如像是长着许多牙齿、还有一条浓密尾巴像是松鼠一样但却不是松鼠的动物。也有像是猴子一样长满了毛发的动物,又或者像是猿人一样的动物,所有的作为动物的影子也都在晶格中缓慢地行走着。 冲击性的生理性的恶心,以及,生理性的昏晕眼花,让他李明都几乎无法观察眼前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形状。 所有的形状都像是某种不可识别的迷梦。 他只意识到这是个埋在冰雪与海下的、无限倒映的迷宫。 好一会儿,他再无法抑制住心中痛苦的思想,与对完全未知的现状的憎恨。他强迫自己去思想: “不要多想,不要抱怨……假如那本书把我三度送走,又两度带回,显然它是有某种机制,某种目的的。这种目的一定能让我第三次地回去。” 这是个不着边际也没有根据的设想。 但这个设想给他混乱的心灵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这里的环境还算不错,气压、湿度和温度都很适宜。他可以用不定型强行燃烧一部分脂肪,来维持一点行动能力。 再一会儿,李明都站起身来,不经意地往身后走来的一路上看了一眼。 所有的影子与他一回望。 他们看到,像是历书封皮表面那碎花般的纹理,正在晶面上缓缓地流淌着,它就像是有颜色的水注入原本透明的杯子里,也像是一幅画被插进原本透明的玻璃板中…… 还像是一股来自他方的水流入了一条原本并不相关的大河。 第三十九章 映照历史 一开始还是正常的倒影,后来是年轻的或者年迈的人影,再后来是不定型的影子,紧接着是动物的影子与非动物的影子,最后,他想得到与想不到的影子都一一倒映在晶面之上,仿佛在这晶体的回廊中有千千万万个在行走的旅人。 真实存在的旅人与之相比,反倒更像是镜外世界孤单的只影。 李明都走到一个正方形的晶格后,还在回望身后的晶格。果不其然,漩涡般的碎花图案又往前挪移了数步。 怎么看,他都觉得这就是历书封皮表面上的纹理。 他复往前走数十米,从正方体晶格入正十二面体晶格。顿时,人影在晶体中无限的穿越、连绵反复,直似镜子迷宫,晶面如镜面,无穷倒影随着他的运动一起向前,或由于光线折射使得方向有异,而在远处向后、向下、向上、向左或是向右,好似一阵来来回回的波浪。 李明都闭眼,不再察看这惑乱疯狂的外界。 等进入十二面体晶格中央后,他默数数秒,等到差不多所有影子应该停下来后,他才睁眼,站在原地回头稍等。大约四五分钟过去,历书的碎花倒影进入他之前所在的正方形晶格。接着,止步于正方形晶格的中央,不再前进。 “果不其然,它存在一种滞后性,和一种定格移动的性质……” 不知何时,他的背后已汗水涔涔。不定型质轻轻吸走了他背后的汗水,收走了其中的盐分。 从一般的知识学角度考量,倒影的运动取决于光,光速尽管有限,但已快到不可思议。 因此,李明都在晶面上的倒影几乎是不滞后的,只有很遥远的倒影,不知遥远到什么地步的倒影才会滞后。 但这种滞后,与其说是反射的滞后……他想,也许更可能是他的视觉的不足、注意能力的不足乃至大脑的处理能力的有限,导致的某种错觉。 但碎花倒影绝非如此,它的滞后性是非常明显的。 其次,则在于它的移动方式。正常的倒影是在李明都运动后,连续不断移动的,但碎花倒影不是,它的移动是一格格地、一份份地、间断性地与近乎是种跳跃地。等到李明都走到下一个晶格后,它才会追上来,填满他刚刚走过的晶格。 李明都又想起了他一开始的注水的比喻。 “就好像,水注满了一个瓶子,但还没法注入到与之相连的另一个瓶子里,就好像……好像我是个瓶塞一样……” 周围影布重重,面对晶面,他又回想起自己原本安慰自己的话,按照那段话发展,自然会得出一个疑问—— 对于历书而言,把他送到各个时代有什么意义呢? 又或者毫无意义,只是出于它的天赋本性……就像某种自然而然的传送装置,暂且还有某种无法被人类所理解的工作原理吗? 他靠在晶面上,忍不住浮想翩翩。 尽管没有什么根据,但将一个物体想象为“人格化的”或者“具有某种目的的”这一思路极大吸引了他。 直到双身都传来不适的感觉,他才惊觉自己已在原地静站了半天,四肢不适。他闭上眼睛,稍微活动手脚,又想到: “现在,我得暂时把这些有的没的的思绪全部抛开。首先,假设这种花纹是历书封面上的花纹。” 他甩了甩手,重新望向了晶面中倒映的纹理。 “再假设我现在所处的晶体迷宫,是地球一个冰河世纪中所藏有的某个特别的巨大的东西,不论来处。” “而我的目的是走出这个迷宫……不,也不是,是回到我的时代……我该怎么做?” 他又回首看向原本晶格中的诸多倒影,那么倒影好像都被花纹覆盖了,而不见了。 李明都握紧武器。 武器给了他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心。 接着,他开始往回走。 直走到原本所在的正方体晶格中。数分钟后,他看到碎花般的倒影向前走进了正十二面体晶格。 他也不管,只再往回走,走到紧挨着正方体晶格的长方体晶格里。再五分钟过后,他原以自己会看到碎花倒影的退却,他也设想了小概率出现的重叠。 但这两种情况均没有发生。 碎花倒影也没有一层不变。 它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种变化是—— 旋转。 发生在他面前的是,正十二面体晶格和正方体晶格中的碎花倒影尽数……弯曲了一个角度。 就像是……就像是…… 李明都又想起了历书的封皮。 历书具有无数的封皮。而其中,靠外的封皮与靠内的封皮上面的碎花都会有微末的旋转。 这种旋转微不可察,但既然是变化了,那说明碎花倒影对于路径是异常敏感的。它对路径具有某种依赖。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的脑海里冒出这个问题。 然后他的思想里重新出现了困扰他许久的人格化的思想。 “假设历书是一种力量,而这一片晶体迷宫又是另一种力量。那么,我这些人类的倒影,是由那种力量造成的呢?” 毫无疑问是晶体做成的镜子般的迷宫。 他不因意外进入这一恢弘的地底巨构建筑,就绝不会发生这种现象。 “那么历书的影子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毫无疑问也是追随他而来。 如果考虑他的穿越是历书的缘故,回归也是历书(无上明星)的缘故。如果这些历书不彼此联系,那么他其实没有理由回到现代社会不是吗? 他完全可能在穿过无上明星后又抵达其他的时代与历史之中。然而无上明星究竟是将他送回了现代社会,而不是别的任何的时代。 甚至,不是时间停滞的现代,而是过了几天的现代。 要知道既然可以穿越时间,就不需要有什么时间流逝,回到他翻开历书之前也是可能的吧? 除非,如时晴所说,他只是在消失的时候,脑海里产生了数不尽的幻觉,或来到了其他的某个存在一定同步性的宇宙。 前者的可能,是存在的。 但这种可能是李明都无法战胜的死路。 既然不能战胜,考虑这种死路就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愿意以死来证。想要回去,就要考虑能够回去的可能。 后者则是多余的。来到时间存在同步性的其他宇宙并不妨碍他的结论。 因为不论如何,他都认为……无上明星,或者说存在于其他时代的历书,与他所翻开的那本历书存在某种同一的联系与信息。 这种联系即会把他送回现代。 那么,继续往下思考。不论如何,联系总归需要有个可以确认的地方,或者说可供历书确认的信息。这就像步行、飞机、火车,不论是任何交通总归需要“方向”和“位置”一样。方向、路径和位置都是需要提前获得的信息。 那么,这种可供确认的信息又要寄托在哪里? 第一种可能,是寄托在历书本身的内部。李明都一直有个隐含的想法,是关于此的……也许他的穿越与回归都记载在历书的内侧……这是一种决定论的想法。他不知道会不会是这样的。 第二种可能与第一种可能不同。信息不存在于历书的内部,而存在于……他自身。他的身体上有某种看不到、摸不着的标记,这种标记,有信息的标记,决定了他遇到历书或与历书同位的“无上明星”时,会回到最初翻开历书的那个时代,并且时间已过了几天。 这一可能仔细想起来,还留有许多痕迹。 譬如第一次穿越时,他是灵魂穿越,这种穿越好似给他的人体留下了锚点,让他可以带着不定型的身体回到人体的旁边。 但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肉穿。也许就是在第一次穿越时固定了的锚点,他不能确信。 但假设,用来锚固的信息存在于人体的内部的话,那么,晶体迷宫会倒映出历书的碎花般的影子,似乎便是自然而然的现象了。 毕竟晶体迷宫连不定型的过往将来,乃至那些和人可能只是略有联系的动物的过往将来的影子都倒映出来了。 可一个特异的地方在于…… 李明都继续往后走,他看到历书的碎花倒影覆盖了全部他原本的人影。 斑斑点点,如长河映水、剪纸绘画,而走如车马,随人起步而起,随人停步而停。 随着他的回退,图形的旋转愈发扭曲。 好似晶面里别有洞天,镜子里又有另一世界。在这世界里,有立体的、可能是圆形的碎花图案在缓缓转身。 李明都意识到,这是细节的增多造就了立体感。 寻常二维图案的旋转不会增加细节,它是在平面上旋转的,人从桌子边上看,一览便知。而碎花倒影的旋转增加了一些微不可察的细节,使其看起来不是二维的,而是三维的,是立体的,是卷起来的。 至于他原本映出来的人影已无迹可寻,无法再在被碎花倒影所覆盖的晶面上出现。 这是特别的。 他很难描述现如今他的直观感受,只有一种故事式的想法不可抑制地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就像是……两种力量在搏斗。” 而且是他引起了这种搏斗……并且他还在这种搏斗中扮演着一个关键的角色。 尽管,他想,他一无所知。 所存在的一切晶面好像都不是真实,犹如童话传奇,飘忽如梦。晶体的轮廓,晶面上无数人物的线条,晶格折射出来的种种色彩,在他的眼里,都变得格外模糊。 纹理不再是纹理,更像是在纸上沙沙书写的笔杆。晶面像是书的封皮。他仿佛就在历书的旁边走步,但历书还不是历书…… “也许,我能做点什么……” 一种模糊的恼火的情绪,叫他开始不停地往回走。晶格里的碎花倒影果真继续旋转不休,直至他走回原来自己最先的晶格里,与最初李明都发现的碎花倒影,已旋去一百八十度矣。 在这迷宫里,所有的空间都被晶格刮分。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晶格,与分开晶格的晶体就是这里的全部。 初始晶格的四个面亦临着其他的晶格。远远望去,好像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是一片无限的空间。 那么会有无限的空间吗? 他想这是否定的。 这里的空间的大小,从外部来看是一个确定的数值。他一定有某种方法可以出去,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 他临到自己初始晶格的边上,看到初始晶格所临的另一个晶格曾是他走过的。然而这两个晶格并不相同。它们的晶面没有破损。 “我在这里,已经循规蹈矩地走了很久了……是时候,该做一些之前没做过的举动了。” 李明都临着晶格,周遭的晶面上已经见不到他的影子,只能见到那已翻过了一百八十度的碎花般的图案。 身前的晶面,隔离了两个他走过的晶格,碎花的倒影也缓缓地在它的表面流转着。 李明都毫不犹豫,拿出磁轨步枪,朝眼前的晶面发射了子弹。 晶面接住了第一发子弹,它的表面因之破裂,径直如镜面般粉碎成无数缕,但所有的碎片仍然组合在一起,立成一面墙,没有倒下。至于其上碎花倒影,已经不再完整,不,也无比完整……碎花倒影以一种更小的形式,存在于某个巨大晶体的每一个小块之中,在每一个小块之中,缓缓地流淌着。 李明都扣下第二下扳机。第二发子弹在空中拖起了长声。 一霎之间,晶面受到二度的打击,轰然倒塌。碎片散了一地,而两个晶格之间再无阻碍。 碎片里依旧漂浮着碎花倒影。而那些完好的晶面则开始彼此相连,直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旋的通廊。 碎花倒影就在这通廊间完成了一次循环的封闭。 但李明都等待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什么异状,被失望笼罩的思想,像是一个沉重的没法解开来的线团,在他的脑子里乱滚。 “原来这样做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东西……我那种直觉般的想象是不起作用的。” 他的耳朵还在嗡嗡地响。 不论是外边的冰天雪地还是内里的永恒迷宫都让他心生绝望。 可就在这一刻,再一会儿的短暂时间内,被碎花倒影所覆盖的晶面逐渐变黑,仿佛了被子被注满了水一样,成为了凝固的一整块。 于是广阔的透明世界里,出现了一大块明显的黑暗的区域。 而黑暗的表面,亦有更突起的纹理。 再一霎时间,远处与无穷远处,所有李明都的动物的非动物的影子全部消失了。所有的晶面之中都倒映着这同一片黑暗的区域。 仿佛是这黑暗的扭曲的形体取代了原本的李明都,成为了这里的客人,从而倒映在无限的晶面之上缓缓旋转,并且在极远的地方,像生出李明都的无穷影子一样,逐渐生出它的无穷倒影,有的像是一本书,有的则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一整块,有的像是一根柱子,而有的则像是一片晶体,还有的巍峨壮丽犹如高山,更有的则只似一颗孤立的圆球。 接着,在圆球的更远处,李明都所看不到的地方…… 重新生出了花纹,花纹之后,是非动物的影子,非动物的影子之后是动物的影子,然后是人影。 犹如在映照一切历史、过往与将来。 但遗憾的是,当时的李明都没有往外边更多地去看,他当时只在关注眼前这已然封闭的黑暗区域。 不知是不是巧合。 最后走了一圈,封闭完成了的它的形状,刚好是一个长方体。 它漂浮在无穷晶体的中央。 它的表面有花纹。 它像极了…… 探索客立刻想到了那个一旦穿越,他就终日魂牵梦绕的东西,而不解地大叫道: “无上明星!” 李明都终于明白自己对无上明星的既视感来源于哪里了。 它来源于光线同一的折射率。星星是有光谱的。观测条件良好的情况,星星的颜色是清晰的。在望远镜里,像是心宿二是明显的暖黄色,而心宿一则是明显的冷蓝色,北极星则是白色。这是恒星自身的光谱。 但行星的光谱来源于它对太阳的反射率,火星是红色的,而金星则是白色的。而无上明星的表面会反射阳光,乍看上去其实不能算是黑色,而是接近于金色的。这种反射率是他的既视感的来源。 眼前的异象,与无上明星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体积很小,而它的边角是尖锐的。 李明都的手刚刚触碰到它的表面,那种熟悉的虚无的感觉再度回到他的身体上。 它像是一扇门,又像是一道没有底部的深渊。 是的…… 就是这种感觉。 他喜悦地想道。 就是这种感觉! 会回去的感觉。完成这一次穿越的感觉! “回去……回去……回去!” 李明都默默呢喃,几近疯狂。 “让我回去!” 他的眼中几乎已经幻视了那藏在明星之中千万扇的门。他已经想到了那被门所夹紧的自己,他也想到了门后自己痛苦地摔倒在历书的旁边,被那些研究实验人员们发现的景象。 甚至他开始在想,他要如何向时晴或者秋阴,去说、说他这一次穿越在冰天雪地的记忆,又如何去请求她们能够给予自己更多的帮助,能够应对可能的冰雪地球或炎热地球……而叫自己能够轻松一点、简单一点…… 但……但他的无穷纷想,没有一个应验。 他没能穿越。 他睁开眼睛。 他看到的仍然是无穷的晶格。 这个无上明星、这个新诞生的无上明星……好似没法让他立刻回去。 又或者,这东西……只是一个黑色的长方体罢了。 祈祷了半天,他也只听到了一阵雪或者海水崩塌的声音,然后是拖到极长的、尖锐的、像是玻璃摩擦所发出的巨响。 李明都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排斥。 这存在于不知多少亿年的冰雪地球深处的巨大晶体正在排斥他和黑色的长方体。 随着那玻璃的擦响,紧紧贴着黑色长方体的李明都随着黑色长方体一同,不知是从哪里出去的,好像是穿过了晶面一般,忽然地就撞向了那零下三摄氏度的高饱和的大水。 冷寂的大水,存在于不知多少公里的冰川的压力重新传导到了这个小小的人的身上。 他勉勉强强才能睁开眼睛,却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外界。 灯光刚刚射入黑暗的深水中,就立刻随着冰海漩涡的飞驰,化作无数的乱流,无法稳定地照亮任何的东西。外面的世界似乎远远度过了要比李明都在晶体中探索的时长更要多得多的时间。 这多得多的时间,足让这片冰下大海的流动变得更为肆无忌惮,掀起数不尽的浪花,形成数不尽的漩涡。 而他的身体与这完整的黑色长方晶体一起,就被抛进了这正在撕裂的大海之中。而他的命运,就这样重归于冰雪的星球,随着这起伏的大水跳跃、飞起、挣扎、呻吟。 原本李明都将这片海想象成自己的坟墓。 现在他有个新的想象—— 这是他的战场、一个要他战死的战场。 头灯好一会儿的照耀,勉强明亮了他的周身,叫这喧嚣沸腾的深海显出一点能见的轮廓。接着,他才看到乱流之下,是仍在运作之中的海底热泉。 这遂古便是生命起源的场所在数不清的黑雾渺茫里,迎来自身作为地壳最脆弱之处又一次的破碎与重生。 而之前他所见到的巨大晶体,如今就裸露在这片海底的群山之间。原本无暇的表面上出现了一个深邃的坑洞。 他与黑色长方体就是从那个坑洞里出来的。 而这晶体正在合拢。 李明都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恐惧还是期待,他居然隐隐希望发生了点什么像是他遇到无上明星时所发生的超自然事件。 但什么也没有。 晶体只是合拢了自身,重新归于寂静。 里面依旧闪烁着无数的星星点点。 再片刻,浩浩荡荡的水呀,已将无力反抗的凡人与那黑色的长方体一起抛向了接近天空的地方。 李明都闭紧双眼,紧抱黑色长方体的一角,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不敢擅动。 直到了接近冰川的海表,他才感到自己的虚弱,叫那不定型的身躯轻轻地啜饮了一口海水。它 不定型尝到了过量的二氧化碳的味道。 有点像是汽水。 接近汽水的味道,在这冰天雪地里,竟让李明都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幸福。 他勉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思考现状,于是又隐隐约约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记得之前我尝到的还是氧气。现在,过饱和的氧气……却变成了二氧化碳……” 二氧化碳的浓度之高,已经超过了原先的氧气。如果说他隐隐约约还记得一点的高中化学告诉他氧气可以转化成二氧化碳,那么海水里是什么时候、经历了多少时间,才积累了如此之多的二氧化碳的? 他不清楚,只又隐隐约约意识到,二氧化碳是教育中所说过的温室气体,并且是……最重要的温室气体,它会让地球变暖,或者说,保存温度的能力加强。 李明都往头顶望去,那压在海洋表面那不知多少公里的冰川居然开了许多个裂口。 而这高压低温高饱和的海水,就在这无限的激流之中,顺着裂口触碰到了外界冰冷的空气,像是涌泉一样在向外飞洒,冒出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再一会儿,李明都和黑色长方体就一起被上涌的大水落进了这白茫茫的雾气里,与其他发暗发灰的浮冰堆雪一起,在无际的海面上漂浮。灰暗不是混入了泥土,是数不尽的微生物随着水流一起被抛到寒冷的冰川,将原本白色一片的天地变了颜色。 浓厚的烟雾填满了这覆盖全球的冰川接近赤道的裂口,与那些火山喷出的尘埃一起,上升到了这颗冰雪星球稀薄的大气内部,直与大气融为一体,恰似古老神话里、女娲补天时。 这是二十三亿年前的某一天,沉眠已久的冰雪的星星又一次想要苏醒的尝试。 至于那已经熊熊燃烧了三十亿年的年轻的太阳呀,正又一次从东方缓缓地升起,慈爱地注视着这颗注定不凡的雪白星辰。 因为它的身上,有着无数呼吸冰冷的空气而温暖地吐息着的微小生命们。 第四十章 列宿 雪崩融解,冰块随波而涌。烟涛微茫,从海面升至天空,经日不绝。 太阳东升又西去,不一会儿,就迫近世界的尽头。漂流的烟雾蜃气与火山喷射的灰尘一起在地平线的尽头与太阳的底下不停地翻滚着。时值二十亿年前的黄昏,天空升起了两轮明月,在太阳下黯然失色。闪闪的金光洒在冰水混合的波涛之上,像是在熊熊燃烧。 无际的海面上,黑色的长方体随水漫无目的地漂流。 李明都坐在黑色长方体的边沿,双腿浸没在飘着浮冰的水里,随之一起沉浮。天地山海皆是发白,还有偶尔几座看不到顶的巨型冰山,会带着千千万万的碎冰岩砾,在雾气中前行,又从人的身边走过。 这片大海的温度仍在零下,冰层固然开裂,但下方的水到了上方,一边在释放过量融入的气体,一边又有结冰的迹象。 环境的改变既迅疾又缓慢。释放温室气体的微生物们,与这个世界原本既有的冷却的大气层,正在做一场无形的斗争。而这一斗争,或许千万年内都看不到任何的结果。 李明都按照秋阴传授过的知识观察了整整一天太阳的东升西落和自身影子的长短变化,才恍惚地猜到,他在钻地与游海的过程中,从北回归线附近漂到了接近赤道的某个位置。 在这前所未有的冰河世纪的短暂时间里,赤道的周围偶然会发生冰层破裂的现象,产生一条冰水混合、类似于后世北冰洋的海流,缓慢地在地球上漂流与循环。 之所以亲自观察太阳的升起与落下,是因为外骨骼已经不好用了。 在零下三十度到五十度的极端环境工作,又进入上百倍大气压的零下深海,又是被雾气浸湿,又是异常磁场,经历十数天也可能有数十天的艰苦作战后,李明都都想要打开点随便什么都可以的文档,来消解一下不可捉摸的时光,结果增强现实许久未能唤醒。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外骨骼携带的智能系统宕机了。 不过枪械、辅助运动组件,红外夜视仪、顶灯等一些功能部件没有损坏,还可以正常使用。但能源不够了,材料自身的保温性还能坚持,但加热组件这些原本他就不舍得用,现在肯定是用不了了。 大雾笼罩了无际的冰洋,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的另一边。 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在装甲的表面,装甲上的字母已经脱了漆,有海底的微生物附着在漆上,可能在吃漆。 李明都坐在黑色的长方体上,看着无边广阔的大海,看着飞腾的冰雾,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与那未知晶体的接触,让他以为自己有了一点机会。结果这点机会看上去只是他的幻觉。 白天日照强烈时,他还会想: “既然历书会把我从现代突然传送走,那么,某一天它突然又把我送回去也是可能的吧?” 等到那比现代大得多的月亮升入高天,海中的潮水欲发汹涌,浪汐带动了黑色长方体的摇摆,冰冷的夜风无情地舔舐盔甲时,他的心思阴沉下来,开始想: “不要在做梦了,没可能的。你得做点什么……就像鲁滨逊漂流到孤岛……或者其他什么奇幻求生故事一样……” 可是李明都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绝灭的冰河世纪可能什么也做不了。这不是鲁滨逊和他有葡萄有山羊的荒岛,这是一个还未诞生的世界。 它可能比李明都所熟知的白垩纪大灭绝,以及更早的寒武纪生物大爆发都更为久远。 这是一个人类及现代一切动物植物的先祖还只是原核动物的冥古的时代。 宇宙一片莽荒。 夜幕几度降临。到了临近大陆边上,周围的雾气稍微消散,繁星倒映于冰洋之上。宽阔而年轻的银河静静地流向了大地的东方,直与其他的星光交织在一起,绚烂满天。 他仰望天空,又想道: “不过我也比鲁滨逊强呀!我有很多工具,我有不定型的身躯,我还身强力壮。可以的……我能做到的。” 他拖着黑色的长方体,抵达了冰川的岸边。这里的冰川覆盖的不是海洋,而是岩土大地。他靠外骨骼、工兵铲与磁轨步枪大功率模式,连爆破带挖凿,钻出了个深邃的洞。 这样,他就能把自己埋在地里极深的地方,度过冰冷的又一天。 而他的生活就像这片没有边际冰原,白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一个黑色的长方体。 上面寄托着他回去的希望。 尽管他并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凭这东西回去。 第二天黎明,他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黑色的长方体被冰洋的大水往远离岸边的地方冲走了。李明都吓了一大跳,赶忙潜入海中,逆潮游去,花费了好一波力气才黑色的长方体重新捞回了岸边。 “好啦!得用我的新本事了。” 被命运放逐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固定住黑色的长方体,得做一点链条。一切有机的材料在这个时代都不存在,这个时代拥有的只有金属。 金属矿藏不同于煤炭或石油这些有机物,在地球的形成中,只依赖于沉淀和富集这两个过程。别说地球,飘在太空中的小行星也富含各类金属矿物。在地球上,有矿脉露天可见,表面只埋了一层冰雪泥。 找到一片不远处露天矿物后,他就用不定型的身体开始吞吐物质、哺育“珍珠”,做出了一条长长的铁链子。他把铁链的一端绑在黑色的长方体上,另一端则绑在矿脉的边缘。 矿脉的底下意外有种类丰富的微生物聚落,是能吃的地衣,他决定把矿脉作为自己的临时据点,而就着自己开采的小洞更往深处挖去,做成自己的小家。 白日他用不定型身体采矿,配合其他工具做成零零碎碎的生活物品,譬如斧头、杯子与脸盆,晚上他就栖息矿洞中,尝试推平岩石,做出石座与石床,又用黑色长方体聚焦阳光烤干土壤,堆在床上,当做自己的被。 每日太阳升到最高时,矿洞顶上无边大山的冰雪消融,化为流水涓涓而下,滴过洞口,恰似珍珠倒卷帘。 而日落夜来,流水顿时凝为冰雪,便作冰凌。矿洞很深,李明都呆在里面稍往外走,才能见到一片井口大的天空。一轮大得多的明月和一轮小得多的月亮,在洞外此起彼伏,偶尔共天,偶尔同隐。 天淡,银河垂地。 李明都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关心起星星的。 像是他数千年前或数万年前那些无所事事的先祖们一样,只能在洞口或窗后,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秋阴传授的知识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天文的。 有太阳的东升西落,影子的长短变化,有金木水火土、有每个季节星空最明显的大三角、最主要的亮星的判别。 李明都还记得她说过,在不同的时代,最为不变的是数学构造的自己的世界,其次,则是那些物理的定律、我们相信物理在每个时代都是一致的。再次,我们相信的是我们头顶的星空。 “因此,你要确认头顶的星空。若是真能带了九五式去了,最好也拍下些星空的样子。因为星空也不敌时光流逝。” 星空也会变化,恰如那六十亿年后的惊鸿一瞥,人间已彻底被换了。 而这时的星空,一定很早,但具体有多早,李明都不清楚。 因为离穿越时时间已长,而学习的时间仍短,李明都许多东西本来就没怎么学、如今就更忘了。原本外骨骼里还带了点资料,据说还包含假想的过去时代的星图,结果智能系统宕机了。 因此,秋阴给他介绍的夏季大三角、秋季大三角,他一个都没法从这闪亮的星空里辨别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组成夏季大三角的牛郎星或者织女星需要十五亿年才会诞生于银河仙与凡的两侧,开始他们未来绵延十数亿年的鹊桥相会。至于组成秋季大三角的北落师门或者土司空也需要再数亿年的时光,才会姗姗来到人间。 至于二十亿年后的那颗北极星勾陈一在这时不过是银河母亲怀抱中的气体,它差不多需要正好二十亿年,才会亮起在银河,被未来的人们敬畏地称为天之最尊者。 爱琴海的诗人们所热爱的八十八星座,在这个时代还未升上天空,曾侯乙墓曾绘制的二十八宿,尤且只有孤零零的几个不重要的关节。未来代表天宫、天市、天皇大帝的星星们还不过是这一生机勃勃的星系里正在酝酿的气体的胚胎。 地球、太阳以及银河在那时都还年轻。 仰视的李明都很快想起秋阴还说过黄道。黄道就是太阳在天空中走过的轨道,只要记下太阳走过的天空,即能记下黄道。 而黄道具有许多天文特性。 譬如说,可能是出于行星都绕着太阳转,公转轨道都围着太阳的缘故,太阳系行星都分布在黄道面上。 行星本身并不发光,但会反射太阳光,因此,太阳系内的行星要比那些遥远世界的恒星更为明亮。其中,金、木、水、火、土这五颗行星纵然数千年前的古人也能轻易分辨。它们在夜空极为明亮。尤其是金星、木星和火星这三颗甚至不满足于在夜空明亮,足在黎明与黄昏这些太阳仍在、天空亮着微光的时分,就清晰可见。 外骨骼头盔带有天文望远功能,这个功能并不足以看到海王星或天王星这些极遥远的天体,但观察金木水火土还是简单的。 木星是天空最亮的星。 李明都只花了一两天的时间,就在一个黎明时分辨认出了运于黄道边缘的木星。 他打开外骨骼的内藏面板,手动调焦后,很快就看到了一个芝麻大的亮点。 这亮点不是一整块的。 它上面有纹理。 明暗相间的纹理,模模糊糊地将这颗镜子里的星辰分为了三到五层。 “呀……不愧是老大哥!你在这不知多少亿年前,也是我在书里看到的样子呀!”更详细的东西,李明都看不到。但这年轻人已经傻兮兮地高兴起来了。 他在洞穴冰凉的深处忍不住手舞足蹈,连转了几圈,直走出自己原本观察的位置,拿起金属盆和金属杯子敲在一起,放出响亮的音乐,而覆在他脑袋上的头盔自然也偏离原位,不再对准木星。 好一会儿,他才按下兴奋,自个儿寂静地站在广阔的银河之前,在明月之下,停步远瞩,立于呼啸的风声之中,立于零下的世界之上,自以为是数尽群星的独一之君王。 金乌那时高升,天空发亮再不见群星,烟气袅袅不绝于冰洋之上。 找到木星给李明都死寂的冰原生活带来了一点小小的乐趣。 等到夜晚,他先是确认了自己昨天找到的木星。那时的木星,已经稍微偏离了它原先的位置。恒星在天上的运动是简单的,因为它们是“恒”,运动轨迹非常稳定,彼此之间基本不动,因此,星座与星座,或者星区与星区之间的距离都非常稳定。但行星不是,它们是“行”,它们或者从地平线上明显上升或者往地平线下明显下降,过一段时间,上升或下降的轨迹还会不同,会在日复一日间走过数不尽的星座、星垣与星区。 他立刻着手寻找金星。 金星古时代就称之为启明星。只要能看到,就一定是最亮的星辰,比木星更亮。 只是刚刚调准焦距,李明都盯着外骨骼对准了金星时,镜面里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那时的金星挂在半空中,犹如上弦月。一大半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一小半的身体则被太阳照亮了。 这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秋阴在八大行星通识中特意讲过,金星与月亮相似,从地球去看,周期性的圆缺变化是非常明显的。 但问题是,他所看到的这轮金星,它不是月亮的灰白,也不是教科书里画过的耀眼的金黄…… 它是蔚蓝色的。 甚至比李明都记忆里的地球更为蔚蓝,美丽得像是夜空中一颗闪闪发亮的宝石。 “为什么……不,没有为什么!” 他猛地意识过来。 “这是不知多少亿年前,也许,在不知多少亿年前,金星曾是不一样的……要知道时晴说过只需要几亿年人类现有的一切痕迹都会灰飞烟灭。何况现在肯定要比寒武纪更久远呢……” 李明都并不清楚金星的传闻故事,因此,他不晓得金星曾有个争议,那就是它的表面曾经是否有过海洋。在这个时代的二十亿年后,从未登上过金星的人类科学家们对此议论纷纷。 不过当时的李明都想起了火星的传闻故事。在火星的传闻故事中,火星曾是个……生命星球。 秋阴说火星是一颗荧红色的星星,也很亮,因此也很好辨别。 但他搜遍夜空,也不曾见到一颗荧红色的星星。李明都天文知识的匮乏,加之时代的不同,地球倾角不同,他没有办法通过别的途径确认火星,只能漫无目的地对准那些最亮的星辰,尝试遍历。 大约在第四天的日出之前,他终于找到了一颗在望远镜里能完整显现其自身的行星。 但那颗星星不是橘红色的。 它有环,它有明显的在赤道两端的突起。 但它不是土星。 那个时代的土星还没有环。 它是钢灰色的。 并且,它身上那均匀的、一致的钢灰色,并非是先天所有,而是后天为生命所建造。 第四十一章 呀! 赤道陆地的气温要比他最先降落的海上冰原高很多,但不多久,便有下降趋势。李明都被迫往地下越挖越深,不做结构支撑的后果便是洞穴上方频繁塌陷。不定型虽有吞石炼金的能力,但若要做一条通往地下上百米深的井道或者斜斜数公里长的下坡道也绝非一人能竟之功。 这需要的材料量极大,需要的结构计算量也超过了李明都这凡人的脑壳所能预料的范围。 他只能见到自己唯一一点的希望与唯一一点的快乐都随着那小小的能看到月亮的洞口,离着他越来越远。 而转过头去,便是一片黑暗又狭窄的世界。 “莫非我以后就要永远地呆在地底吗?从此与火山旁边、与热泉附近那些聚集成一片的细菌们作伴吗?” 想到这里,不定型的触须探出他的头盔,绕着他的颈脖子转了一圈,像是一条漂浮在空中的围巾。两个身体的眼睛在漆黑的世界里彼此对望,他抖了抖身子,感到自己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 谁也不在他的身边,谁也不是他的朋友,一个人拿着借来的书,寂静地、等待着门外不知是否会亮起的自行车灯。 再过数天,深夜冰寒,他没法接近望月洞。 只有太阳落山之前与太阳出海以后,他才敢接近地表,看看黑色长方体的动静,再看看天空。既然是白昼,那就只有在极接近太阳落山时,与极接近太阳刚刚要出来时,天空苍茫深邃的彼端可以见到刚刚出来的、或者马上要消失的稀稀疏疏的星辰。 星星在空中只会闪烁很短的十数分钟,但这已是他在一无所有的白色世界里唯一能感到快乐的兴致。 为了等待与星星的那短暂的十分钟的相遇,李明都重新捡回了原本已经丢弃的时间的观念,重新确立了黎明、黄昏、一周、一个月、日出时间和日落时间这些动物休养生息的概念。 而群星之中,他最喜欢的是那颗被后来爱琴海的诗人们称之为美神的金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金星都是在日出前两个小时升上天空。因此,李明都每天在地底日出前三个小时左右就会醒来,开始等待。外骨骼自带的非智能系统计时器会告知他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时间越临近那最后的十分钟,他就越是惴惴不安,但越是惴惴不安,他就越是感到一种简单的幸福,好像很久以前学生时代的某一天,在咖啡店里,等待一场他以为会是美好的约会。 等到日出前两小时的时候,他会动身,沿着原本的隧道往地表的方向挖去。在日出前最后十分钟,他便抵达了月窗之前,仰视微暗的青冥之中最后闪亮的群星。 金星是蔚蓝色的,木星是暖黄色的,偶尔能见到灰蒙蒙的土星,还有那颗钢灰色的不知是不是未来的火星的有环的星星,各自都有各自的美丽。 但是只一会儿,太阳的光芒便会大盛,点亮整个地球,世界因此明亮,群星却会消失,把这一片洁白无所有的死亡世界抛下。 他就知道: “呀,今天的生活又结束了。” 这样简单的日子,李明都大概过了一周。 可到了第八天,金星没有出现,木星或者土星也没有出现在黎明。天空之中,只有那颗钢灰色的星星即将同着夜晚一起被太阳逐退。 这被抛却到冥古时代的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他不喜欢钢灰色。他喜欢蔚蓝色,蔚蓝色的金星好像那颗他曾经居住过的地球。 他开始翘首盼望第二天短暂的观星生活。 但第二天,金星没有出现。第三天,金星依旧没有出现。 第四天的天空中依旧没有金星或木星的影子,钢星也不见了,只有几颗不知名的星星。这几颗星虽没有金星明亮,但并不逊色于日出前的火星或土星。它们移速极快,短短十分钟即可观察到明显的位置变动,但自李明都注意到以来,它们就一直出现在同样的黎明之际,在同样的位置向同样的方向移动。 李明都感到好奇,便开始调整焦距、次日提早前往地表。 在第三日,他就成功地看到了那几颗在黎明与黄昏之际同着火星一同闪耀的星辰。 镜子里所倒映出的不是星星圆圆的样子,而是一个“工”字形的影子,并且只在一瞬间,便飞掠到地平线的另一边,隐没在太阳无限的光华之下。 第四天,李明都做足了准备,工字形的影子更加明显。接着一瞬间,它稍微旋转了下,李明都发现它不是工字,而是一个王字。 它的身体是细长的,而脑袋、身中、与脚底三个部分向两侧延伸出了类似帆一样的扇状物。 更多的细节再看不到,它已一掠而过。 “这不是星星……”李明都顿时一悚,“这是……这些都是卫星,是人造卫星!” 他想起来秋阴在讲解天文观测时,好像顺带提过一嘴……黎明与黄昏之际是唯一能观测人造卫星的时候! 因为人造卫星不发光,而离地球极近。地球夜晚时,夜晚上空的人造卫星也在黑暗中。地球白昼时,人造卫星就更是长陷光明。唯有太阳发光即将照亮地面,又没能照亮,而只照亮太空中的人造卫星时,人类才可以看到人造卫星的影子。 “难道说这个时代的地球还是有文明的吗?” 李明都先想到这点。 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就算这个时候的地球有文明,是不是原生也是要怀疑的……相比起地球……更应该怀疑是外星人。” 现在的太阳系并非不可能没有外星人。 实际上,有两个现成的地点就是值得怀疑的。 第一是蔚蓝色的金星。第二则是……那颗钢灰色的星星。 倘若钢灰色星星真如李明都所想不是自然的,那么……能够建造巨型钢铁建筑覆盖了原本星球地表的它们是否会像人类一样…… 向其他的星星派出探测器呢? 想到这点的李明都竟然隐隐约约有些期待。但只一会儿,他又想到殖民、侵略这些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字眼,恐惧自从心生。 但等到他再度望向白茫茫的雪原与冰洋,还有他狭窄无所有的地下房间时,他竟不自觉地开始思考一个人如何才能在这片大雪原上引起天上卫星的注意力。 万一是个热情好客的文明呢? 这种思考维持了近一周的时间,没能用上。 天上的卫星不仅在环绕观测地球,更有确实的、直接的登陆探测计划。 就在白昼,就在这片雪原上,他看到在不远的地方,天空降下了一个流星。流星是从人造卫星上飞下来的。 随着流星飞逝,天空中爆出一连串的云,那是被喷射出来的工质所留下的痕迹。 李明都不再犹豫,往星点所往的方向奔去。 通过外骨骼的望远镜,他察觉到那也是机械,可能有两到三米高,通体覆盖在金属做成的外壳下,暂且看不到任何构造。但从卫星的构造、工质发动、材料等多方面来看,科技似乎也并不比二十一世纪的人类高出太多。 人们把火星探测器叫做火星车。 那么这个可能是为了探测地球的东西,是否该叫做地球车? 地球车降临的据点,离李明都的住所有十几公里。 等他确实到达附近后,地球车的外壳已经展开,在地面上平摊成正方形,做成了一个可能是发射平台的东西。而地球车已经用某种履带在这无际的雪原冰川上缓缓移动了。 李明都藏在一片雪中,小心地窥伺这一外星的来物。 最上方可能是太阳能帆板,像是蝴蝶与蝴蝶的翅膀一样停在它的表面,遮过了它绝大部分的身体,朝着东升的朝阳,呈出淡蓝色的外表。中轴线的前后两端则各有一个天线似的东西,正在空中缓慢地转动着。 它的主体有壳子,大部分结构都藏在了壳子中。壳子上有喷涂的绘画。绘画杂乱无章,乍看上去,有圆形,有三角形,有轮子似的东西,有类似火柴人的图形,也有类似鸟儿或蝴蝶的图形,还有看不出形状的弯弯绕绕的图形,好像是最近才涂下来的。 没被壳子罩住的部分,露出了一种泡沫似的东西,但那种东西绝不是真正的泡沫,李明都猜想可能是为了保温使用的。精密的电子仪器对环境的要求很高。 还未出生的世界藏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来自外星的履带在雪上留下了长长的由无数细密的点组成的压痕。 太阳高高照耀,地球车漫无目的地在雪上走路,不时从底下伸出一只尖锐的锥子似的东西,插入了地底,好似在测量这皑皑白雪的深度。 李明都突然感到有些亲切。 他所熟知的地球文明是使用工具的文明。而这个地球车所代表的文明也是使用工具的文明,并且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宇宙之中金属与电子的技术。假如都是太阳系宜居带的文明的共性的话,那岂不是妙极了? 他不禁想道: “人们用月球车与火星车探测月球与火星的信息。那么……它是否正在把地球的信息传回给它来到的地方,而设计它与使用它的会对着数公里高的冰川不屑一顾呢?它们会对地球动心吗?它们会不会害怕氧气?它们会不会喜欢冰川,它们又会不会来到这里……?” 种种想法盘桓于他的脑海中,很快又叫他想到了自己。 “它们对原生的地球生命又会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我又会变得怎么样?” 那时,地球车歪歪斜斜地往李明都的方向走来了。李明都看到它的底部有个可以开启的盖子,这盖子里或许就连接着它许多的工具手段。 接着,地球车在他的周边到处勘察,最近的地方离李明都只有两百米不到。他猜到这地球车上有摄录装置,或者其他什么拍摄与保存信息的手段,不敢暴露,因此只好在雪中继续等待。 太阳不一会儿就度过了中天,不一会儿,便向着西方的地平线旁落了。 周遭的气温越来越低,但地球车却不见远离的踪迹。李明都有些遭不住气温,但他没有带工兵铲,也就不可能向下挖洞。 他选择继续等待。 日头渐渐西去,地平线的尽头现出一片深紫色的光带。硕大的月球的形状已经在这微暗的空中清晰可见了。然而地球车仍然不停地在雪上转悠,不时打个洞,接着发出一些细微的轻声的响。 冰冷的冻结的雪里,他注目着地球车,意识到了什么,而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你其实早就看到我了吧?红外热成像?声波?还是别的什么?” 地球车没有任何反应,履带依旧在倾轧雪面。 乘地球车背对着他的时机,李明都从雪中站起,迎着太阳最后的微光,往自己的小窝奔跑了。 但就在那时,地球车的前端发出了一道探照灯光,笔直地穿过雪原,沿着他所有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落在了李明都的身前,把他的影子留在了雪原上。 在二十三亿年前的太阳系里,地球并非孑然的孤立的生命之星。 李明都猛地转过头去。那地球车正停在广阔雪原的中央正在用光凝视着他。它轻轻地挪动了自己的光源,在李明都的身上逡巡,好似要看清他的脸、他的身体全部的轮廓与形状。 太阳彻底沉入到了地平线以外的世界,繁星缀满苍天。 李明都一时不敢出声。 他在儿提时代,成千上万次地想过外星人、仙人、超能力人、气功武术人。他喜欢读书,就是喜欢读奇人异士的故事。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穿越到不知多少亿年前的冰雪地球上,与来自另一星球的生物彼此凝视而对望。 两个世界的历史在这里屏住呼吸,对于孤独的彼此而言,他们都确认了这个宇宙的丰富多彩。 好一会儿,地球车不知哪里拨出了一个柔和的沉静的声音,像是在轻轻地说: “呀……” 李明都迷惑地,下意识地随着这个声音一起发出了“呀”的声响。 呀的声响在灿烂广阔的夜空下缓缓上升,经久不绝,直至碰触到星星世界的尽头,太虚宇宙的开始。 第四十二章 火柴 假如人类从火星上发现了某种穿着钢铁的猫或者狗,但仅有一例孤样,会怎么想? 李明都不能揣测,不过他想现在的自己可能是被当做了珍惜而特异的动物,或者某种神秘的外星人所残留的实验品。 地球车并不惧怕他,更像是发现了某种珍惜动物,光照了他很久,直到他自己无法忍受这种光照落荒而逃,地球车才重新开动履带,吊在李明都的身后,始终距离一公里有余。 它像是个无人机。 如果里面没有个东西在操控它,李明都疑心它具有某种人工智能。 以火星为例,光从火星到地球依据它们的相对位置要走数分钟到近半小时不等。把情报发回去,再把决策发过来,时间直接翻一倍,那就是最少一小时的延迟。 火星和金星是离地球最近的行星。不论地球车来自哪个行星,远程操控的延迟与干扰已经超过了它的降落与勘探所展现出来的工业科技水平。 但假设它对于李明都能做出的即时反应确实不是人为操控的,这不就是某种人工智能,一种被预先设计好的复杂智慧吗? 也存在第三个折中的可能,那就是……它的操控者存在于地球轨道上的卫星群中。不过都能亲身抵达异星的头顶,难道这都不愿意从异星的上方下降,作为种群光荣的代表亲自探索一个未知的人间吗? 次日清晨,李明都从他的洞里爬出来时,天空中飘下来几朵降落伞。反推火箭在空中留下了长长的云迹。 地球车就在离他暂居洞穴两公里外的地方,翘首盼望。 李明都一开始还以为这是这外星人“地球探险计划”的第二阶段。这个第二阶段可能是发射更多的地球车,来扩大他们的搜寻范围,也可能做得更恢弘些,是让无人机搭设它们的临时平台,从而让无人机能够返回天上。 但带个人上去显然是不现实的,这显然不是这种太空探索工程仓促间就可以决定的范畴。所以可能不需要担心被掠走。再不济,李明都可以往地里钻,也无须担心。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他的想象一个都不符合。 他看到地球车远远地向他的望月洞扔了两个火柴盒似的铁东西过来。这火柴盒似的东西,在地上翻滚了一两下。李明都抱头蹲防,躲进了洞穴的深处。 许久,火柴盒没有异响。 他好奇地抬头,向上爬到了望月洞里,发现盒子一动也没有动,倒是望月洞里吹进的风雪有融化的迹象。 干净的雪水,沿着岩石汩汩地流淌着。 洞里的温度因为那火柴盒似的东西升高了,发热的空气,向洞顶升去,形成了对流。越靠近火柴盒就越温暖,他忍不住蹲身伸手,捏了捏火柴盒。 火柴盒并不滚烫,它是温暖的,它在均匀地放热,它有点像是暖水袋,又像是火炕上热乎乎的砖。 他静静地坐在火柴盒的边上,像是有木炭以后的人类坐在火堆的旁边,又像是冬天里不愿运动的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暖气边上一动不动了。 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是数个月来未曾有过的惬意。直到冰冷的太阳落到地平线的另一头,火柴盒也在持续放热,温暖了深沉的夜晚。 他荡漾在这种不可置疑的幸福感中,第一次在这冰冷的雪球上感受到作为人丧失已久的安逸。 然而长夜将尽、天边微曙之时,流水重新凝结为冰雪,陡然袭来的寒意重新攫紧了李明都的身心。 他睁开眼睛,痛苦地摸了摸火柴盒。 火柴盒冷得像块冰。 美好的时间结束了。 接下来,就又是那往地里钻,索求地热与火山热的艰难的保温的生活了。 但也就在这时,地球车又出现在距离洞口十几米的位置边上。探照的光束射进了洞内,明晃晃地照亮了李明都的身体。 李明都看到它远远抛来了一条长长的线,线的顶端是一个气球似的东西。 “什么意思?” 他不理解。但看到那气球似的东西,落到地上后,被压了压,发出一声哇的声响,像是类似尖叫鸡的橡胶玩具。 发声的同时,地球车扔来了一个火柴盒。 火柴盒的放热重新上升了山洞内部的温度,侵入其间的冰雪再度融为清澈的流水,濡湿了山洞的边缘。 寒冷重新消失了。 他蹲在火柴盒的边缘,想了好久,从更深处的地方取出了他曾经做成的碗,碗里装了雪。他把碗放在火柴盒上。 只一会儿,雪融成水,混着金属杂质的水在金属碗中沸腾起来,再一会儿就是冒出蒸汽扑向了天顶。 他捧起这金属碗,打开头盔,张开很久没用过的人的嘴和那青紫色的嘴唇,轻轻地碰了碰热水。热水很烫,但他已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了下去。温度流过整个口腔,直窜进他的肚子里,然后灼烧似的炸开,从身体的中央发腾起来,让他的胃暖洋洋的,背脊更是舒服得发痒。 他喝热水喝呛住了,咳嗽了好几下。 等缓过来后,他就坐在盒子的边上,抬头侧目洞外,硕大的明月悬在空中。而地球车正在明晃晃的雪原上,射出一束笔直的像是夜间灯塔般的光。 第二天中午,新抛来的火柴盒用完了。 但地球车却没有到来洞穴附近再送那火柴盒似的东西。 重新体会到温暖生活的李明都几乎难以忍受,他不自觉地看向了那气球似的连着线的玩意儿,凭着一种动物敏锐的直觉上前,捏了捏那个气球。 气球发出一声闷响。某种信号传递给了地球车。洞外,传来了履带辗轧雪原的细响。不足两分钟,一个新的火柴盒被扔进洞内。 第三天重复第二天的情形。 李明都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了。 就像人类驯服动物一样,这是文明世界对动物的试探。地球车很显然从李明都昼出夜伏的行动规律中想到了他并不喜欢寒冷。 这让他作为文明人的自尊难以忍受。 “但是……” 李明都安逸地坐在火柴盒的边上,像夏日午后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的猫咪。他想起时晴第一次见面时曾告诉他的那些他暴露后最坏不过的结果。 “算了,足够了。” 然而这种斯金纳箱式的游戏在他“学习完成”之后,即进入了第二阶段。 大约是第七天的傍晚,洞口的地球车没有直接扔下火柴盒,而是牵着今日的火柴盒往外面去。没走多远,它把火柴盒扔到了一个地洞里。 李明都跟着地球车,捡起了那掉进地洞的火柴盒。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样的游戏,但他想没必要再做这种游戏了。 地球车往远处走去。 他再不管,直接跟在地球车的后头。 发暖的火柴盒被他像珍宝一样抱在胸口。滚滚融化的脏雪流过他的脚尖,逐渐丰起的大气吹着扑面寒冷的轻风。 年轻的太阳高悬在这古老的地球上,凝视着两行不同生物的履迹通往了地球车第一次降落的地方。 而地球车最初的降落地点,如今已是集装箱式的一大块,做成了它临时的栖身之所。地球车比李明都高,在两到三米之间,而这个“集装箱”比地球车高一倍,约是两层楼房,占地面积,约是地球车的十倍朝上。 地球车开进“集装箱”内,李明都思忖片刻,跟着走进,地球车没有阻止他。 集装箱里没有设置任何武器。因为对于发射者而言,这不是在探索什么未知的生物异界,而是在探索他们已经凝视过千万遍的冰雪邻星。 边缘两侧各放了一排比人大的箱子,箱子是钢铁的,上面大多有细密的零器件,像是录音机上一串的按钮与指示灯。显然这些都是封装完整的机器。 门已合拢,风声消散。 李明都在这集装箱里站了好一会儿,他再没听到那声呀似的东西。他也不管,径直开始念起一段简单的话来: “一乘以一等于一。一乘以二等于二……” 乘法口诀的声音在这狭窄的集装箱里来回飘荡,犹如稚子蒙学时分跟着老师平静的念叨。 李明都自然知道他们不可能听懂自己的话。 但声音,乃是一种波,一种机械波。机械波在大部分情况下,尤其是太阳系有大气的固体星球上,都是一门基础科学。 其次,文明的语言也与自然界或者动物单纯的吠叫相异。 当然它们都是固定在一定频率的机械声波,并且都有重复的音节。但人类的语言是异常明晰的,所有重复的音节都代表了一个单位,每个单位都代表一种含义,并且是以前后有规律的顺序发出的。 而在所有语言之中,最为特别的就是数学与物理的语言。 他还记得在见到外骨骼后的一个午后,秋阴是这么说的: “你问在某个时代,物理的规律会不会改变?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从现代科学的猜测来看,在宇宙诞生之前,我们认为宇宙的原型是一个奇异点,在这个奇异点上,所有的物理规律都会失效,这个意思,其实就挺符合你所想要的物理规律的毁灭了……到那时候,什么引力电磁力、什么分子结合、原子、夸克的本宇宙的法则全都不能再作数啦!” “但纵然如此,世界上还有数学。” “数学?数学怎么了?” 当时,李明都好奇地问道。 秋阴看着窗台上栀子的花苞,娴静地答道: “数学是从经验世界中提取公设,但纯粹由理性来推演的法则,它不依赖于宇宙本身。这种法则纵然是宇宙生成或者毁灭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当然,人们或其他的生灵们可以发明出一套新的数学来……但这套数学必定依赖是不同的公理。那么两套公理系统之间依旧没有任何妨害,因为它们的基础假设就不相同。换而言之,它们就不是一个系统。而人类只不过是在选取和推演不同的数学系统,来尝试解释这个世界罢了。” 在这个时代,星空已经彻底变化了。 李明都的物理止步于中学阶段,他的嘴巴很难将其简谐地描述出来。 唯有初等的数学,是人类理性的基础,却简单到无以复加,若用语言,只需背出一连串限制于几个频率的机械波的声调。 每个音节代表一个数字。音节的重复就自然地表达了数学的规律。 “总该有点回应吧……”他忐忑不安地想道,“不论是什么回应,只要你们确实在观察我。如果你们在观察,应该也录制了我的叫声罢。” 他背了一遍,地球车没有什么响动。 他开始觉得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这里并没有他想象的监听设备,或者他背诵的语调,那些细微的发声变化,就足以让这种外星人没法理解……又或者这群外星人不用十进制,喜欢的是更复杂的某些计算方法,以致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他为了某种摆脱现状的希望开始背第二遍,乘法口诀的声音响在这个狭窄的集装箱空间里。 就在这时,地球车上亮起了灯。 李明都一悚,双拳举起,往后却步。结果地球车一动不动,倒是左数第三个箱子发出了异响。 李明都走向前去,看到它的正前方露出一大块玻璃。玻璃上呈出了黑白的画面。其中有他在雪原上被拍到的照片……他的黑白照片被作为一个小人的标志,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地球上。而地球也是一张照片。 两张黑白照片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像是某种孩子气的涂鸦。 玻璃里,地球开始转圈,太阳与月亮交替,接着放大到世界的一角,是李明都和李明都的洞穴。他开始向外走,这里似乎是地球车录制下来的一段影像。 人和周围的环境格外模糊。 不一会儿,玻璃里就演示到他进到箱子里。箱子除了自动感应地球车外,还能由一个面板打开。 “这是在告诉我怎么开门吗?” 汗水湿了李明都的额头,他走到箱子的一角,看到了面板,他照着图片的做法,将自己的手按在了面板上。 集装箱的门逐渐升起。 门外,银河正高耿,皓月当空。雪原没有风,寂静得可怕,群山黑魆魆的影子映在深蓝的夜幕里。 他不敢出去,重新把手合在面板上,把门关闭,然后再走到那面板的前头。 黑白画面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圆圈符号,李明都猜意这可能示意某种“肯定”与“赞许”,他不禁心想这或许是他的表演取悦到了这群邻星友人。 但他不在乎,他只盯着玻璃。 接着玻璃上出现了一系列的可能是式子的东西。一共有九行,每一行的开头都是一样的,并且有许多重复的符号出现。 而这些符号大致组合成了“axaya”的模式。x和y的位置,在每一行每一列都一致。而a则不同,在第一列每个符号都一样,在第三列的位置上每个符号都不一样。第五列则是重复了第三列的符号。 大约三分钟后,所有符号换成了另一种模式。尽管符号变得复杂,但排布的规律没有改变。 接着二分钟后,他们又换了另一种。 这些重复的符号,李明都看了很久,突然明白过来: “这不就是我背的乘法口诀表吗?这是一乘以一到乘以九……他们的世界也有复数种语言!而且也是用十进制表达了……” 李明都一阵恍神,结果a、x、y的符号全部消失了。 每个符号都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 框这种图像其实很符合电子撞击激发光芒的屏幕的基础逻辑——人类经常使用的那种屏幕就是点阵,是由无数可亮可暗的小单元组成的一片密密麻麻的空间,自是直来直往,是一条条横平竖直的线。而这种屏幕则最符合各类能发光的晶体管的运作原理。能发光的晶体的作成则取决于基础的物理化学逻辑——组成地球、火星与水星的无非就是那些物质,每种原子、分子的性质都是有数的。 同时,箱子的下方弹出了另一块玻璃。 这块玻璃的左上角出现一个黑白画面,黑白画面里是一块可能岩石般的东西正在这东西上涂涂画画。涂上去的东西被识别成某种单调的符号,把那些空框填满了。 李明都咽了一口口水,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执行了类似于绘图板或者画图板的功能。 换而言之,异星的主人正在邀请他书写自己的文字。 他不再犹豫,把自己的手放在这块玻璃上,轻轻地写上了他所熟悉的印度-阿拉伯数字系统中的乘法口诀。接下来,则还有加法的算式填空。 同为使用工具的太阳系内的种族,在输入方面上取得了高度的一致。 上屏里的空框逐渐被具体的图案填满了。这些图案并不绝对符合李明都的书写,可能是从字库里挑选出来的最适宜的图形。 譬如说数字的一,其实就是一道竖线,符合点阵的显示逻辑。 等他完成算式填空后,上屏显示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李明都猜到这是叫他等待。约是十几分钟后,那屏幕用李明都提供的符号系统,书写了比一百以内的乘除法更复杂得多的运算。 这里的运算不再局限于自然数。 其中有负数,有分数、有无理数,最末了则是涉及到开根负数的虚数的运算式。 每个算式在等号左边或右边各留下了一个空,像是中学时候他偷懒抄了别人答案而没有亲自完成的代数作业。 第四十三章 看图写字 然而把文字抽离,只剩下符号本意的系统,依然存在某种超乎符号和数学外的逻辑。 譬如二乘三等于六,其实也可以写成,二三相乘等于六,或者略去某个因素,单写作二三乘,二三六,六二三乘,亦无不可。 这些书写尽管表达的是一种意思,但内含的是不同的思考形式。 第一者可以认为是均匀地强调了每一个因素,第二者则更着重两个作为前提的客体的存在,后面几者有的着重结果,有的着重前因,有的着重于算法本身,各有差异。在后来人的猜想中,异星之物能那么快领会到李明都的话语传播的信息,即是因为他们或他们中的某个种群与地球人的思考方式是高度一致的。 这又或许意味着三段论式的形式逻辑,譬如说“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确是发展科学的道路上有意味的一笔。 而“从左往右”在后来的分析中亦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人类的书写过程在历史上变化多端。首先取决于人所具有的眼睛与手的特性,其次则取决于传播信息的介质与书写的方法。譬如说虞国古代,第一种广泛流传开来的介质是竹简,那么便是按着竹子从上到下而书写。从右到左则是因为惯用右手,要防止卷起来的竹简顶住右手的写字。更早的,龟甲的从上到下的刻字,也来源于龟甲本身纹理的干扰。 当时的李明都发现这异星造物的太空用显示屏幕是从左往右刷新的。它的刷新非常复杂,似乎还射出了点紫外线来,紫外线是人类看不见的线,不定型会感到不太舒服。 他一度害怕会出很难的运算题。 不过实际上,没有给出复杂的计算,只是点到为止,考验的是动物对于代数的认知的逐步深入。 认识数字是一件有顺序的事情。 以人类为例,从1开始的自然数起源于最简单的数量认识,在人类文明刚刚萌生时就已经存在了,其次是零这个抽象的自然数,差不多同时,人们发现了负数域,接着是发现包含循环小数的有理数域,往后是确定了无理数的实数域,而等到真正认识到包含了虚数的复数域时,人类文明业已踏进工业革命的大门。 “1-1=” “0。” “1-3=” “-2。” 这些都是简单的。 加个负号,对面应该能理解。 接下来有一题是: “1÷3=” 答案是一个无限循环小数,非常难以表达。李明都先写“0.333…”,然后抓耳挠腮、思前想后,又补了一个“=1\/3”。 再接下来有一题是: “8=()*()” 他刚要写二乘四,结果两个空框同步出现了2这个数字。李明都意识到这两个空框是要他填同一个数,换而言之,即是对八做开方运算。 他记得答案应该是2根号2。但这个数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他需要引入一个新的符号,但他略微还记得根号二的前几位是1.414,他就先答了“2.828…”,再引入了根号这个特别的符号。 一路磕磕绊绊地答下来,最后便是一道虚数题,考的是负六开根后的虚数该怎么写……李明都一点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虚数是a+bi的形式,只记得i的平方是负一。他拼了命地开始回忆那点早就忘记了的虚数的四则运算方法,在地上演算,又忍不住尝试唤醒外骨骼智能系统,看看能不能用这东西的内置计算机软件。 智能系统已经宕机数月,自不可能再恢复。 大约一小时过后,他才用逆推法,列出几个可能的虚数乘方了半天,磕磕绊绊地填上答案。 屏幕刷新成空白,十分钟后即出现更多的题。 李明都面色一垮,在过去他抄作业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在一个冰雪地球上做外星人出的代数题。好在这些题目似乎仅是为了复证那些人类的运算符号的意义,从而仅仅注重于负号、分号、开根号、和虚数符号的使用,并不难答。 等答完后,他开始祈祷上苍,千万别出题了,高数是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物理也就记得几个最基础的公式,化学生物什么的只剩下简单的常识,计算是完全做不得的了。 兴许是祈祷生效了,屏幕没再出现题目,代替的是新的黑白影片。 与那开门的片子一样,这影片展示的是各种各样的箱子的使用。影片的主人公另有其人,但被李明都的照片盖住了。 李明都疑心这被盖住的即是他素未谋面的异星生灵。 他的照片被裁掉了背景,只保留了人体,轮廓便像是一个剪纸人。剪纸人在一个绝似这箱房的地点,打开各种各样的箱子,在清点箱子的功能,还有箱子里各种各样的物资。 影片播完后,即开始重播。 李明都疑神疑鬼地按照影片给出的方法打开了左数第一个箱子。按照演示,这箱子是“火柴盒”的储物箱,火柴盒从里面取出来,用完的火柴盒也要再放回里面去。 按照影片给定的按键顺序打开后,果不其然,里面装了一层层的火柴盒,可能有五六十个,是一种微型的能源电池,也可以用作放热取暖。 他按下心中的激动,跟着影片演示,抵达了第二个箱子。 第二个箱子也是能源箱,里面似乎是有某种以固体的方式保存的能源。影片没有告知打开的方法,只告知了察看能源计量的方法。计量是以一种一格格的刻度计量的方式体现的。他把最底下当做0,数了数刻度,再在屏幕上写下一个百分比的数字。弹窗消失了,然后显示了一个可能是代表通过的椭圆形。 第三个箱子,是正在进行教学演示的屏幕箱。 第四到第八个箱子,是物资箱,前两个摆满了各式各样看不懂的金属零件,后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隔着一层毛玻璃,他大吃一惊。 “肉……?” 某种结缔组织。 但再闻闻,他又闻到了类似营养组织(植物的根茎或果肉等)的味道。 这两个箱子比一般的箱子大,里面是分层的。 最上面一层是粘稠的液体,在玻璃下,乍看上去黑糊糊一片,像是把肉、水果、蔬菜混在一起搅拌过的浆料,里面飘出了一种淡淡的香。 箱子的下面几层被上层遮住了,他看不清。影片没有演示进一步拆箱的过程,只叫他合上箱子,然后按键唤醒屏幕,屏幕上显出一系列看不懂的图案,李明都随便点了一个圆形。 箱子发出一阵低沉的滋滋的声音,可能是在搅拌,也可能是在压缩。约两分钟后,它的下部弹出盆子,盆子上呈放着一个肉饼似的固体,轻红娇嫩,颜色可爱,表面还在冒出腾腾的热气,可能是为了调味的粉末传出一股孜然的香。 肚子发出的渴望提醒他这是一种食物,而这机器是……异星的来客所使用的某种食物打印机。 而现在,离他上一次进食已经有数天的时间。并且上一次,他吃的仍是富集在一起的微生物组织。 李明都手拈着饼,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不争气的念头。 这些不争气的念头,太过丢脸,直到很后来,他也没好意思说给秋阴时晴听。 他只说,自己当时顾不了太多,不定型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舔肉饼,接着就是一口吞下。 粉末粘在不定型半透明的表面,被触须吧唧吧唧地舔进身体。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肉被消化侵蚀的过程。 他也不管影像继续的演绎,只又点了一个肉饼。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吃到第十二个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吃饱餍足的叹息,像是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猫咪已经想要打呼噜睡午觉了。 饮食男女,人欲所系。 然后,他才朦朦然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 “这显然是他们的食物……既然有食物,说明这是一次载人的星际航行。既然载人,那他们人呢?” “是在卫星上吗?如果在……倒可以解释操控地球车的问题……但……为什么他们没下来呢?不下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发射下来呢?难道是为了我吗?难道说这群人就这么浪费,或者说……物资充沛吗?” 李明都并不理解。 而影片已经在播第四遍,指引他走向右数的箱子。这里的箱子以仪器为主,有测温的,有钻地的,有检验土壤的,有检验大气成分的,也有检验微生物的,有矿物光谱的检查,有次声波的发生器,也有近地磁场检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到了最末,屏幕上弹出了新的画面,分为四格。每格都有一张图片,图片多为各个箱子里的东西,下方又各有一行空框。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看图写字的游戏,异星人要他填他的语言符号系统对这每张画里的东西的命名。 异星人对此没有催得很紧。李明都刚要写字,屏幕上又现出他跟着地球车一起回到洞中去捡回用完的火柴盒的示意绘画。 他没有拒绝,转身就去开箱室的门。地球车同时自动唤醒,履带在复合材料的地面上发出呀呀的声响。 那时,年轻的太阳正悬在雪原的最上方。大车与人一前一后,在万里千万里的雪原上相伴而行。不知不觉地,李明都的脚步变得轻盈,不时还踢起细雪,扬在地球车的履带上,自个儿还哼哼着,犹如在午后、一次闲适的散步。 他所居住的那个洞穴的深处早已倾塌合拢,人要进去就需要重新钻一遍。 不过他想,他至少这段时间不需要再钻到地里去了。命运站在街垒上,新颖的旗帜正在未知道路的尽头飘扬,不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论生活会变得如何,难道还有什么停留在原地的道理吗? 他拾起了每一个火柴盒,一个个扔进了地球车的回收口中。 地球车开始往回走。 至于他自己的东西则很少,身上的外骨骼,削成的盆罐,还有,还有……他看向黑色的长方体。 黑色的长方体一半埋在雪里,一半被太阳照得金黄,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把盆罐放在长方体上,拉起链子就拖着长方体在雪地上走。 前方是地球车。地球车的前方是绵延无限的雪原。雪原之上是又冷又小的太阳。 卫星群在轨道上,随着冰雪的地球,一起在太阳的底下缓缓转动。 地球的远方,钢铁的星星已经一年多不曾向地球的方向发来任何的声响。 看图写字的游戏持续了可能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开始还是这营地存在的诸多仪器设备,很快就延伸到自然万物、地球上存在的冰雪山川海洋水滴大气岩石地壳,这些还算简单。但马上,图片一转,从水(h2o)开始。涉及到分子结构与原子结构。 李明都顿时感到棘手,他自知文盲,只数题过后,就投笔认降。 这样,那边出题的人好像也意识到了他的窘迫,撤去了这些深刻的问题,转为天文,开问天上群星。有银河系、有旋臂、有太阳、也有月亮,还有太阳系诸行星,这些是简单的。但接下来就是太阳系行星各个卫星的图片,李明都一脸茫然。出题的人又转变了类型,对方开始出示更多的动作图片。譬如他的饮水,他的吃东西,他对头盔的开启与关闭。 动作篇结束后,递上前来的是那些抽象的图片。譬如其中有他吃饱后在一边快乐午睡的照片。这张图片其实在之前出过题了,当时是在动作类里,他填的是午睡。 而现在,在抽象类里,照片更侧重于人体的表情,与不定型松松软软的身体。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好一会儿,他才填了两个字: “幸福。” 包含表情与情感在内的抽象类图片格外难填。 经受了超过三百张抽象图画过后,李明都终于迎来了这场看图写字游戏的终点。 最后的图片,是剪去周围所有环境,单纯的他的全身照。 李明都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笔。 当时,他看了看自己围在脖子上,像是围巾一样的露出体外的不定型身躯,看了看那正在温暖他身体的火柴盒,又看了看门外那无际的雪原。雪原的上方正飘荡着稀疏的白雾,白雾一直飘到天空极高的地方。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甚至在不知多久的雪球生活后,他就像不定型那时一样,对人类的生活有些遗忘了,只在梦中,时常会想起父亲、母亲、曾经的伙伴还有其他所有他熟悉的不熟悉的人。 他久久地望着自己的剪影,好一会儿才填上一撇一捺: “人。” 图片在刷新中消失了。 好一会儿,上面出现一行歪歪斜斜的话,那是读取了李明都的字迹后,所选取的最接近的符号。每个符号都对应一种李明都填过的字眼。 上面写着: “希望,人、幸福。” 第四十四章 卫星上的人 覆雪的地球在几个月后,仍像是在几个月前。 时间在这个天地一色的世界里好像已经静止了。只有太阳与它耀眼的白光在空中一次次升起与落下时,他才能意识到地球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冰冻的日子。 卫星上的宇航员说地球的冰川作用已经持续亿年了,在可预计的未来,还将持续数亿年的时间。但具体有多久,它也不知道。 “喂,在吗?你们是怎么推测出地球会解冻的?” 小半年时间后,李明都已经可以和卫星上的人做一点简单的交流。与他原先的猜想一样,地球车具备录像录音的功能,并且确实由天上的卫星在控制的。他只要在这地面基地里说出话来,或在屏幕上写写字,卫星都会立刻收到他的消息。 会不会回应则是两说。卫星上的人很少会立刻回答,大多时候要延迟数日,还有一小半情况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因此,李明都每每说完话后,并不会等在系统的旁边。他起身换了一块火柴盒,在火柴盒上烧了一壶开水,再把水倒进金属杯子里。趴在肩膀上的不定型长蛇般的身躯低下身体,啜饮杯中。原本他以为他会很快见到外星人。不过实际上,不知为何,外星人始终没有来到或下降到地球上,于是他就在外星人的前线基地里度过了一段闲适美妙的时光。 当天晚上,屏幕显出两行歪歪斜斜的类似中文的符号来。 第一行是他的问。 第二行是卫星的回答: “太阳、热。地球大气,温室气体,多。” 那时,他不理解这句缺失成分的话语的含义。 后来,他才从人类的分析中了解到这可能是指太阳会越变越热,地球的温室气体一直在增多。等两个效应发展到某个临界值,地球便会冰消雪融。 太阳在人类时代的六十亿年后会变成红巨星,但这不代表它在成为红巨星前的一生会没有变化。 雪球时候的太阳还很年轻,它不像未来人类诞生后时那般身强体壮。 像它这样中等大小的黄矮星在主序带上还要停留约八十亿年的时光。随着百亿年不停地熊熊燃烧,它向外辐射的温度与光度会逐渐升高。 而另一方面,超大规模的冰川作用也是一个滚雪球的过程。冰盖本身具有将阳光反射到太空中的能力,倘若大气又无法很好地保存阳光与热量,那么在某种初始的冷却作用过后,整个地球都会彻底失控。冰川的增多,会导致照射地球的阳光更多地被反射。 结果就是,阳光越来越多地被反射,冰川作用越来越强,直至蔓延到赤道,使得雪球彻底形成,然后便是亿万年牢不可破。 当时的李明都缺失了这些关键的知识,不能理解这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想着,想着,正经的高中地理知识想不起来,反倒想到了一个略有些危险的话题。 在未来,地球的人类一度有过改造火星或其他星球的企图,只是他们还不曾能登上火星,只发射了几个探测器,这些企图便远远用不上,而停留在空想中。然而这群外星人的科技水平似乎是略高于李明都熟知的那个地球的时代的。 那么,他们有改造现在的冰雪地球的想法吗? 假设现在的历史延续的是未来的历史,这一系外星人似乎没有在地球上留下痕迹,未来的太阳系绝不见钢铁的文明。那么他们在过去是没有在太阳系内殖民吗? 疑问一旦种下,便像是千万只蚂蚁咬得人心痒。 他对此不能简单释怀,斟酌了好一会儿,就大胆问道: “你们会不会改造地球?好叫它更适合你们的居住?” 卫星上的人似乎正守在通讯系统的旁边,他答道: “错误。” 这里的错误是表否定的意思。 “为什么?” “失败。” “……是做不到、会失败的意思吗?”李明都不能理解这个回答,他不相信这群人是做不到的,“但我曾经观察星空,我看到你们的星球被钢铁覆盖,这些钢铁,我想……绝不是天然的,你们应该改造了你们的星球,是不是?” 李明都说得太急促,对面似乎在考量,好一会儿,它才以一句罕见的接近完整的话答道: “这、是、以前的大的事情。困难。” 他不太理解,又问: “那你们会来到地球上吗……?” 卫星回应道: “在地球的上方。” 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在屏幕上闪过后,今天还有明天都没有更多的交流了。 确认那颗星球身上接近均匀的灰色确是被钢铁覆盖,还是在不久之前的事情。 兴许是处于陌生又孤独的环境的关系,李明都对一切幸运与喜悦都掺杂着一种不安的预想。安逸的生活一天接着一天,物质的满足叫他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了精神的世界。每逢无聊,他唯一的活动都是随地球车一起在无际的雪原上慢慢地走。 大概是在第四次随地球车出走前,卫星上的人告知了他地球车该如何使用。根据以前摄制的影片,地球车里是有一个被钢铁围住的空间。李明都打开后,发现这个空间的四面都是屏幕,屏幕以增强现实的方式显现出了周围的景象……而中间有一个可能是座位的柜子似的东西。 他看了看影片,影片里那个被他的照片盖住的东西,就好像坐或进入在柜子上,然后他的照片就顺势盖住了柜子。 可是,真实的情况是并没有人…… “你们为什么不下来呢?” 卫星上的人没有理会这句话,可能是没听懂。它只用凑字的简短的中文告知道: “不破坏。录像。” 李明都理解到这是个为了收集地面信息的任务。他靠在柜子边上,调节了地球车的温度,地球车在离开前,托起了一个箱子,塞进了自己的后箱里,再一会儿,履带就开始倾轧白雪,发出了一阵阵极细微的声音。 在数百万年前,冰川就填平了地表绝大部分的凹地与深沟,抹平了一切高低。只有少数确实伟大的山才能在地平线上突显他们自己的影子。周围空旷,冻结的雪海像是地球已经死去。真正的生机藏在数公里的冰雪以下,是地球车抵达不到的地方。 入夜时分,银河乍起,月光照亮千万里的冰霜,夜空的底下,一片白茫茫。地球车走过了迄今为止最远的距离,停在一片覆海的冰原上,开始从底下伸出钻头,测探地底的情况。 这个过程是自动的,不需要李明都的操控。他打开门,冰冷的空气就吹进了地球车的内部。可能是外骨骼的气密性出了问题,也可能是他久居温暖环境的缘故,刚碰着冷,就觉得比原先更冷得多,连忙关上了门。 这次地球车的工作意外得长,李明都不知不觉就靠着“柜子”睡着了。 结果后半夜,一声急促的声响唤醒了他。 “拍照、钢星。” 他还晕乎乎的,脑袋朦朦胧胧,什么也没想到。 结果卫星上的人用更强的声音,模拟了他的声线,把拍照和钢星两个字眼说得格外响亮。 钢星是他对那颗星球的称呼,也在识图游戏中被记录了下来。 他被噪音闹清醒了,抗拒似的问道: “地球车自己做不了吗?” 卫星上的人只说: “校对,仪器、后箱。” 他猜想这可能是程式设计的问题。好呀,这外星人,自己不下来干活,倒是把他当做一个人手了。不过他也不恼,吃人嘴软,做点事情能让他更安心。 那时离破晓还有三个钟头,夜色冰寒。他抱着火柴盒走出地球车外,地球车已经打开了后箱,集合望远仪器在箱子边上。他搓搓手,熟稔地往东方一看,那颗灰蒙蒙的钢星已升到了远处群山的上方,在银河边上,像是即将乘船而度的旅人。 从地球看到的夜空和从其他星球看到的夜空显然是有差距的。 钢星人,姑且称之为钢星人所带的仪器,在抵达地球以前,就已经建立了一个以地球为基底的天球坐标系。但这个坐标系还不准确,需要校对,李明都意识到这就是卫星上的人所说的“校对”的意思,是让他们假想的地球星空和真实的地球星空合为一致。 他不太理解这样做对于这邻星人的意义,只看着屏幕。 那颗未知的太阳系行星一开始还很小,但不一会儿就被固定在屏幕的中央,逐渐放大。李明都一开始还不甚在意,白雪的世界沉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抱紧自己的身体,想着叫这事情赶紧结束吧。 然后不经意的一瞥,叫他顿时清醒过来。 钢色的星星全部的身体以一种比地球上看月球更高得高的精度在屏幕中显现出来。太阳的光下,它的全身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但全是规整的正方体、长方形或其他有意义的图案,绝非天生,更像是某种后天的造作。 而那道环也无比清晰地显示在屏幕的中央……与他想象的一样,它不是无数的碎石,不是由碎石组成的环状带,它是均匀的,它是一致的,它是没有空隙的,它是在远高于星球的地方,围绕着星球的人造轨道环。 复合材料的巨构在阳光下稳定地反射光芒,原本星球自然的模样,已被人造的模样覆盖。 李明都几乎可以想象数不尽的材料、物资都在这轨道环上聚集,整装、待发。 人类世界发射到太空中的卫星,与之相比,仿佛是某种孩子在家园旁边扔石子的游戏。而大人们在一旁,正推开土壤,清空草地,构建前所未有的摩天大厦。 “喂,你在吗?” 只几秒,那边传来一个简单的回答: “存在。” “这是你们造出的吗?” 李明都问。 卫星上的人说: “正确。” “你们真了不起呀!了不起是伟大、好的意思。” 卫星上的人似乎有点高兴,换了个标点符号: “正确!” 正确在卫星上的人的认知里是表示肯定的意思。李明都无意纠正,只继续看着被钢铁覆盖的星球,越看,越升起某种惶恐—— 他想,很可能,他会被捉到这个星球上去,成为某种值得参观的外星动物。 但这种惶恐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逐渐转变为疑惑与恐惧。只因这群外星人从未现身,也从未下降。李明都唯一知道的外星人就是这个偶尔会在屏幕上打出来字的卫星上的宇航员。 这也是这一无所有的冰冷世界里,唯一一个会和他交流沟通的生灵。 “喂,在吗?” 他又一次问道: “你们来地球轨道的有几个啊?数量,数量是多少。为什么就一个都不下来呢?难道你们自己不想要控制地球车吗?” 他没有期待回答,但第二天的傍晚,这个问题的下方出现了一行字: “一个。” 一个人……?假如只有一个人,那就确实需要在卫星上呆着,而绝不该下来了。但是阿波罗登月尚且派出了三个人。从钢星出发,登陆地球,从各类物资的齐全来看,应该也不算特别困难,既然如此,多派些人,起码把地球车里的空位填上,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道理吗? “这不对吧。”李明都只觉得自己和卫星上的人很熟了,“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来?” 卫星上的人似乎在犹豫。 好一会儿,它答道: “没有其他路线。” “怎么会没有其他路线呢!难道说你们只能带一个人来地球吗?这样一个人,不是很容易出差错!出差错就是危险的意思。一个人、危险!” 卫星上的人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这句话,说: “正确。” 这个正确叫李明都突然泄了气,卫星上的人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想来也正常,他可能是万中无一被挑选出来的。而且他没法和李明都交流细节。换而言之,也有可能有其他人随他一起奔赴着这场连接两个星星的旅行,但他的同伴可能遭遇了不测。如果他还要继续呆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那么迟早他会知道更多细节的。 李明都想通这些后,就不再执着,反倒生出些对卫星上的外星人的怜悯。随着了解的深入,他与这外星人的聊天也越发日常和大胆: “你一个人在卫星上,应该很忙吧。” “正确。” 卫星上的人继续打出这一两字的回复。 外面传来响动,是地球车要进门了。那时正值黄昏,自动门一打开,朦胧的暮色就从发紫的天边延展到了他的眼前。 这短暂的交流结束后,世界就再不会有别的任何智慧的声音。李明都看向门外,在那露出模糊身体的硕大的月亮的下方,一颗小小的苍白的光点正在移动。他知道那就是钢星上的人们所发射的环绕地球的卫星。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卫星上的人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卫星上。 他打开外骨骼的头盔,仰面睡倒在温暖的地上。火柴盒在他的身边静静地释放着热量。 “唯一的差别在于……” 他是一个人在冰雪的世界里,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只能等待历书的奇迹。但卫星上的人还有他的家,那颗被钢铁覆盖的星星随时都在等待这宇航员的回归,或在守望这宇航员的远航。 他不安地转了一个身,看到监控外界的屏幕里那被拍摄下来的圆月,也看到了屏幕的荧光下,磨损的头盔。 “不,也不是……我还是有一个温暖的家的……只是那个家,很远……很远……” 远到千万亿年,乃是不同的人间。 基地立在洁白原野的一角,玉盘似的圆月一直升到极高的地方,清冷的月光照亮了远方洁白的冰床。被雪埋下的黑晶体闪着皎洁的明亮。 月亮呀月亮,你在天空高高悬挂,一定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 那么,何时你才能照耀着我、回到我的故乡呢? 这样的生活没有保持多久。 三日后,李明都看到天上飘下了一个巨大的降落伞。他从卫星上的人得知,这个降落伞携带的是航天运载火箭。 卫星上的人远程遥控,地球车开始组织这运载火箭的发射工作。之所以发射火箭,可能是为了将地面上采集的实验样本送到天上的卫星站。 李明都看到他和地球车一起采集的土壤、冰雪、大气、海水、微生物样本一个个都被地球车装在自己的体内。接着,地球车开到火箭的旁边,合拢自己的身体,作成一个极类第一次下降时的大箱子的样子。 李明都知道这个大箱子会被运载火箭带到卫星上。 他和这辆车朝夕相处,分离时竟有些不太舍得。 “你们还会下来吗?还是说把地球车径直送回你们的钢星了……?” “下来,总是、下来。” 卫星上的人打出字在黑白的屏幕上。不知为何,李明都安心了。紧接着,荧屏又流出了另一行字: “人,上去,卫星。疑问。” 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来自卫星上的人的邀请。他在问李明都想不想上去!这个消息,让他有些眩晕。 瞬间的欣喜后,是那些原本就根植在他脑海里的恐怖想象。 成为动物园里的猴子,成为实验室里的白鼠,不论熊猫能受到多少人的喜欢,也不论小白鼠的研究能够造福多少人类,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但,不对。 他是能拒绝的! 而且上面只有一个人! 而且……难道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想要的吗? 在意识到自己能拒绝,并且有能力自卫后,他有种说不出的蠢蠢欲动。他还没有见过这古老时代的邻星人的样子,他也从未能够登上过什么大型的空间站。他没有太空的生活。崭新的东西,在新生活的道路上飘扬,而他的身后是一成不变的皑皑白雪。 他认真地问道: “上去的话,我要做些什么?” 卫星上的人认真地选取他在动作篇里用过的字眼: “沟通、学习、望远。” 学习可能是学习钢星人语言的意思。 “你不回钢星吗?” “在地球的上方。” 这句话的意思是,卫星上的人还会一直停留在卫星上。 卫星上的人没有理由撒谎。但他在雪地上转了几圈,又犹豫起来,大胆地尝试说: “但我仍有一个请求。一个要求。” 卫星上的人在等待。 “我想要带一件东西上去……这件东西我非带不可!你们也肯定早知道,我不是这个星球上该有的生物,这板块对你们来说,或许研究价值也是很大的……” 他絮絮叨叨的讲述,完全没有考虑卫星上的人能不能听懂,更接近于某种神经质的自言自语。 他要带的东西,自然就是那黑色的长方体。对这东西,他仍然寄托了他的希望。 卫星上的人静静地听他说完了,花了很多的精力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打出一个词来: “都、正确。” 表全部肯定的意思。 “燃料允许吗?” 未来的地球人类的火箭设计是格外精细的,多载一个人,还带了一个不算轻的巨大固体,纵然是异星科技,听起来,有些不太妙。 结果,卫星上的人答道: “正确。” 李明都突然想到,既然地球车是载人的,那么这火箭恐怕原来也是为了载人回归而设计的……现在只有一个地球车,而里面没有人……那么一个人或数个人、和他们需要携带的东西的位置,就由他自己填补上了!所以,确确实实,是没问题的。 黑色的长方体具备很强的抵抗形变的能力,在升空中,可以直接抵御摩擦、不需要保护。 时间不等人,在卫星上的人的指挥下,李明都径直把黑色的长方体悬在地球车的表面。缩成方块的地球车则伸出自己的机械手,控制住黑色的长方体。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那么瓶瓶罐罐都是可以造出来的。 他按照卫星上的人的说法,坐在地球车的室内。 接着,就等待卫星调试好各类参数。 与发射到地面不一样……发射到天上,是要与卫星做对接的,这是一件复杂的活计。卫星上的人一定煞费了苦心。 “辛苦你啦!” 李明都激动无限,浑然忘记了他对于钢星人而言可能只是地球人眼中的宠物。 卫星上的人打出一行字来: “第一次,很、期待。” 这是它少见的使用了程度副词。模仿了李明都字迹的符号,打在屏幕上。李明都想起来这家伙也是孤身一人在卫星上,那么,它也会有某种类似于寂寞和孤独的感情吗? “倘若说与我想象的一致,那么……卫星上的人能成为我的朋友吗?” 李明都并不清楚。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大概是当天夜里算准了轨道和发射时间后,周围传出了一阵绝大的轰鸣。他惊醒过来,靠屏幕观察外界,看到下方的白雪笼罩在一片茫茫火热的雾里。往上天空是一片黑暗,明亮的星星像是洒在夜里的米粒。 原本所在的基地逐渐开始缩成一个小点,万物蔚为灰白。而往远处望去,在地平线尽头的背后,正在远去的太阳照耀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川,白光散漫了整个天际的边缘。 茫茫一片的雪球呀,与他记忆里蔚蓝色的星星大相径庭,好像死掉了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重力变得极弱。顿时,李明都像是浮在水中一样飘起了,那种致命的、恐怖的、曾多次折磨他的失重感又回来了。然后火箭变轨,庞大的加速度叫他一下子被压倒了墙上。 他深深呼吸,往头顶看去,阳光正照耀在卫星的边缘。巨大的王字型的、分为三截的卫星,张开了它的三对翅膀,正在太空中缓慢地漂浮。 卫星上的人就居住在这里。 四面一片黑暗,寂寥无声,悄怆幽邃。 李明都激动地说道: “喂,在吗?” 这次,卫星上的人回复格外快捷了。在地球车内部的荧屏,那家伙写道: “存在。”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它说: “望远、调试、控制、沟通。” “沟通是与钢星那边沟通吗?” 卫星上的人说: “人。” “与我沟通吗?”李明都转了转眼珠子,“难道我要比你的故乡更重要吗?” 卫星上的人一板一眼地说道: “错误。” 果然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在逗他呢。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挺有幽默感。 “那你岂不是还要说,沟通是在我出现后才有的。沟通是一个新颖的工作。” 它说: “正确。” 李明都笑了起来: “好,我相信。” 那时,火箭已经极接近卫星,它开始切入轨道,与卫星并列飞翔,两边互相以激光定位,确认了接口的一致并行。 未知的生活就在前方,在地球还蔚为洁白之时,一个早地球一步生机勃勃的世界正站在他的前方。 李明都激动万分。 他终于要见到卫星上的人。他问: “你长得什么样子呀?” 卫星上的人说: “在人的面前。” 这可能是马上就能看到他的意思了。他想他可能是人类文明之中第一个将看到外星人的人。 发射一天后,火箭开始与太空站的对接作业。当时,李明都起身,靠在墙边,远眺他方。地球在太阳的光下,是白色的一大片。而太空黑压压的,一无所有,犹如漂浮在最静谧的夜里。 这已经不是李明都第一次身处太空,然而每次身处太空,那种淹没在深海中无处可依的感受都会让他感到恐惧。 向下上万公里是一个冰雪人间,向外则是上千万公里能见另一个钢铁的人间。在这两个人间中,两个世界的旅人即将相会。 他想要再好好地看看地球,结果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他被这震颤吓到了。卫星上的人笃定地说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但没关系,马上就要成功了。 “好。” 他叫了一声,漂在地球车内,往门边挪移做好准备。他想确认一下自己的东西,就低下头去,去看那悬在地球车下的黑色的晶体。 那时,黑色的晶体正悬浮在远离地球的轨道上,逐渐被地球反射的阳光照亮。 李明都的双手撑在地板上,而自己的身体悬在狭窄空间里。然后他不经意地瞥了黑色长方体第二眼。于是他的眼睛中逐渐倒映出了黑色晶体的表面那无限折射、无穷反射的光影。 “这是什么?” 他吓坏了。 然后,想到了什么,而不可思议地大叫道: “难道说,你在、你需要的是……” 映照整个地球吗? 一种可怕的明悟升到了他的脑海里。 在太阳与反照了太阳的地球的光下,黑色长方体的表面出现了无穷多的斑斑点点的亮处与暗处,与它的母体、那深海底部的巨大晶体呈现出一种惊人的一致性。 当时在那深海的晶体中,李明都被照映出了无限的自己的影子。 然而,现在,升至太空的黑色的长方体,它的内部的无限的晶格、那晶体呈现平面呈现一片片的地方,每一晶面都在倒映一个地球。 最外面还是雪白色的地球,然而向内就能见到蔚蓝的犹如被海覆盖的地球,也能见到红色、像是未来的火星那样死亡的地球,有无数坑坑洼洼、像是饱受小行星撞击那样的地球。而有的地球带着一条曼妙的行星环,行星环与它内部无穷多的碎石垂过了天际。而有的地球则像极了现在的钢星,它的表面被无穷多的金属覆盖,均匀的像是一个小弹珠。有的地球一片紫色,而有的地球绿得发亮。 所有不同颜色的地球都在发光,或紫或绿,或蓝或白,或铁或黄,五光十色,无一类同。这百万个、千亿个地球的形状也绝不一致。有的感觉比火星还小,有的则像是比木星更大。有的因为返照角度不同,像是挂在空中的弦月——因为它只有一小半的身躯被太阳照亮了。有的则漆黑一片、隐于太空——就好像新月那样,没有得到阳光的照射。 斑驳灿烂的影像,犹如走马观花,在黑色长方体的内部无限的发射、散射、折射、反射,从而将影子的图像遍布到无限的深处,直到人的眼睛再看不清晰。 卫星上的人打了好多的字,李明都都像没看到一样不回复。 它或许是感到了迷惑和不安,于是就像当时月下拍星那样,用声波的形式急促地大叫道: “人、回复!” 李明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黑色的长方体吸引了。而出于某种角度的关系,卫星上并看不见。 卫星教了李明都如何操控地球车,他扣紧了自己的外骨骼,开启了彻底的自我封闭模式,然后找到地球车上的紧急按钮猛地按下。顿时一阵风生,随着气体的外泄,他被吹飞到火箭的外部,在火箭的一旁,就是那偌大的异星发射来的卫星。 光洁的表面,像是一片银色的原野。 他漂浮在原野的上方,依靠外骨骼最后一点保存的动力,和不定型在体内控制的能力,沿着地球车外延长的桥一般的机构和它的机械手,拼了命地像黑色的长方体靠近。 太阳照耀在地球的上方。 黑色的长方体漂浮在卫星的底下,在那不像是三维结构的仿佛重叠了无限的体内,倒映了地球的全部的时光。 这时候,卫星伸来了机械手,还有一阵无序的电波信号。他看到卫星可能是舷窗一样的荧幕上又打出了一句急切的问句: “人,离开、吗?” 卫星上的人在问李明都是要走吗? 李明都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只用外骨骼的无线电在所有能发射的频道上大声地回答了一句: “我得靠近那东西,我现在必须要看看它!” 巨大的机械手几乎要抓住了李明都,离他只有数厘米的差距。 “不、过来卫星,吗?地上,人、说、来。” 卫星上个人打字打得格外急促。 “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我消失了,就是来不了了!” 机械手顿了顿,停在了那数厘米外的位置,并且眼瞧着数厘米的距离越变越大。 而李明都已经爬到了“桥的尽头”,向着正在倒映地球的黑色晶体伸出了自己的手。 几乎是刚一接触,那种熟悉的失重坠落的感觉就捕获了他的全身。在一瞬间,他就彻底委身于这无限的黑暗,而往黑暗的内部倾坠而去。 那时,他挣扎地往后一望。 果不其然,在这黑暗通道的开端,是一个长方体大小的黑框,并且正离着他越来越远。 而这小小的框里,他刚刚离开的天地,那颗冰天雪地的星球,正洁白地埋于不知多少公里的冰雪之中。 在那冰天雪地的星球外,一颗孤零零的卫星正在缓慢地飞翔。 而更遥远的地方,那钢星的表面则露出一点绯红色的光。顿时,说不清的关于卫星上的人的疑惑涌进了他的脑海里。 但那时,一扇接一扇的门,像是书的页数一样开始合拢。 他落在这无限的深渊之中。 仅一眨眼,天地一转,世界变得不同。白色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屋子。数不清的人或坐或站在一扇玻璃外,惊诧地投来目光。 他虚弱地、苍白地抬起头,看到了从门的另一边匆匆跑来的秋阴。 人们看上去没有变老多少。挂在墙边的电子日历告诉他,时间只过了三个月,才是入冬的季节。 说起来,在那时,可能是个偶然,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与秋阴未完的聊天。那时秋阴提到了两个字: 外星。 李明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问起了这件事情。 秋阴一顿,她看了看周围,周围的人未必是经过许可的。一位部长向她点了点头。 她便困惑不堪地说道: “那次提到的外星,其实我想说的是在火星与火卫一的太空中的一次发现。我们找到了一些特别的碎片。根据这些碎片,人们认为火星上或许是曾经、确实地、存在过文明的。只不过这个文明应该是在大约二十多亿年前就随着火星一切的生机全部消失了。这可能起源于一件可怕的偶发事件。这件事件的瞬时性或许要比地球那次陨石大灭绝更为短暂。” 李明都一顿,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体,把头盔从自己的脑袋上拿下扔到一边。他转过头去,看到历书并未显示出他穿越时的那一页,站在一边的人说历书在之前的一天突然翻过了很多的页数。最开始的那页,是-。 而现在的这一页是-。 上面写着一行话: “冬,星伏雪中。”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那时突然猛推了他一下,仿佛这漫长的穿越里所有的损伤一齐出现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后,然后一个失足,猛地仰面躺倒在地上。他拼了命地想要站起来,结果刚刚站起就又摔倒在特种玻璃的边缘。人们惊骇地呼喊起来,想要制止他会伤害自身的行动。 结果却听到他大口的喘气,还有望着天花板的黯淡的眼神。 好几个人打开特种玻璃,过来搀扶他。他没有拒绝,任由这群人把他送上了特制的负压隔离担架。然后担架就被急急忙忙送往医学部所在的地方。 等到身体检查结束,他在好几个人的监视下走向地面。那时,凛冽的寒风正在席卷大地。天色阴霾,阴云万里,世界静悄悄一片。广袤的荒漠如今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正飘着些胆怯的雪花…… 轻轻地、慢慢地、仿佛失去了重量,又不愿意落到地上似的,停滞在悠悠的世界里。 好啦,整日整夜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他的那一丁点最后的疑问也消失了。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卫星上只有一个人了……也知道为什么那人说他们再做不了那么大的工程了,知道为什么会说他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就是与他聊天,知道这确实不能与她的母星交流说话了,更清楚无比地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任何外星人把他直接捉回到钢星,或者下降到地面驾驶地球车了。 因为,他或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而已。 而执行那最后的地球探索与调查的任务,即是这个被放逐的灵魂在全部被二十亿年前的太阳所照耀的广大黑暗的死亡世界里所仅有的一切。 第四十五章 评估 地球绕着太阳转,火星也绕着太阳转。 两者的公转周期并不一致,距离也就每时每刻都不相同,最大足可以相差十倍。 距离长时是地球和火星都在太阳的两侧,几不能相见。而距离短时则是地球处在火星与太阳的中间,三个星体的排列接近一条直线。由于地球和火星的轨道不在同一平面,阳光可以照在火星上,而火星被太阳照亮的那面则会在太阳落山后整夜朝向地球,便会既明亮又易于观察,古代便称之为火星冲日。 地球距离太阳有远近,火星距离太阳也有远近。 因此,特别的,大约十七年会发生一次火星大冲。地球接近自身的远日点,而火星接近自身的近日点。这时的火地距离便会是历代的最短值,也是人们用最小的代价将航天器送往火星的时机。 上一次的火星大冲发生在十年前,也是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的六十六年后,虞国、人类、人类的文明与人类的世界第一次地登上了火星。作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以来地球文明最高昂的转折点,人类的历史就此分成了两段。 前一段是在人类第一次登上火星之前,后一段则要从人类第一次登上火星后开始书写。 登陆火星的计划,名为祝融,到完成为止历时十二年,耗资之大,据说占据了当时虞国gdp的百分之一。而官调数据中,祝融计划涉及了超过一万家企业、五百所大学、上千个科研机构、以及数百万的人口。 值得一提的是,登陆火星并不是一个直接从地球飞到火星的过程。 它有一个跳板,这个跳板是火卫一。 火星有两个卫星,这两个卫星的质量均远没有月球大。它们距离火星也比月球距离地球近得多。它们与月球一样没有大气,它们的引力比月球弱得多、弱到几乎没有,换而言之,在它们的身上起飞或降落,甚至要比往返月球表面更加简单。 其中质量稍大的火卫一,离火星非常之近,近到什么程度呢……从火星表面算起,只有六千公里,也就是差不多一个地球半径,和虞国从南到北差不多,单单凭借第二宇宙速度,只需要八分钟即可从火卫一抵达火星。 因此,祝融计划的一个重要阶段,即是先登陆火卫一,然后再以火卫一作为跳板登上火星。 登陆火星的当日,寰宇沸腾。整个世界为此屏住呼吸,等待这在火星上慢行的人类的一小步。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最后,那些叫祝融计划中最有权力或能力的人们最为惊讶的事情并不发生在火星或火星的登陆之中,而就发生在火卫一的轨道上。 那时,祝融的航天器在火卫一已经等待了两天。从地球轨道到火星轨道那漫长的太空航行叫每个人都分外疲惫,宇航员们都在积极地准备登陆火星与后续的返回工作。他们不停地重复校正与检查的工作,没有任何人还有多余精力关注检查事项以外的天空。 只有最为冷酷的智能系统在检查火卫一轨道时,发现了一个特别的黯然的小点。 那个黯然的小点隐藏在火卫一的阴影下,凌在荧荧发红的火星之上,在这被时光遗忘的黑暗角落,万年亿年来始终不为人知。 直到人类到来,生命的目光重新发掘出了火星被隐没的历史。 十年后的一个冬日,地球上的楼兰市连续数天,天色都是阴郁灰暗,漫漫的寒冷埋葬了一切生机,胆怯的雪花漂浮在空中,好像怎样也落不完。造林的群木正背负着累累的白雪,而大地与远方起伏的群山则白得耀眼。 时晴坐在李明都的对面,看到他一直愣愣望着远处的群山和山上明亮的积雪,不禁问道: “你在听吗?” 好一会儿,李明都回过神来。暖气吹得他面孔发红,他搓了搓自己肉做的手,因为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外骨骼摩擦在一起会发出的钢铁之响,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好像还没有从那漫长的雪原生活中醒来,他说: “我在听。” 时晴知道他还没回过神。这种症状,时晴曾在很多潜艇兵的身上见过。潜艇兵,特别是上世纪还未完善时的核潜艇兵,在海底,在一片黑暗中,在一个狭窄、闭塞、拥挤的空间中,他们所面临的巨大的反人性的压力是正常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们无法理解的。 狭窄的空间对人来说,是可怕的。 然而,巨大的空间同样是可怕的。 时晴凝视着李明都。 她可以想象,失落在一个广大、虚无并且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并生活许久,这人的心理变化必定不像他先前向她所陈述的那样云淡风轻。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认真地在听,李明都额外补充道: “我记得你刚才在讲冰川作用。” 她怜惜地、温和地点了点头: “是的,刚刚在讲冰川作用。地球的气候始终在冰川时期与温室时期之间交替。许多发现于热带的地质证据,包括冰川沉积物、或者只能由冰川活动产生的沉积结构,都向人们表明,热带曾经也一度拥有过冰。换而言之,在地球的一个或多个时期,地球的表面,从极地到热带,全部或几乎全部曾被完全冻结。对于这样的地球,地质科学便有一个假想,这个假想称之为雪球。” 李明都心不在焉,感到昏昏欲睡,他勉强打起精神,在倾听的途中发言道: “嗯……一次雪球事件就发生在二十三亿年前,是吗?” 时晴点了点头: “原本只是怀疑,我们并不确定。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理论需要重新评估价值了。在地质科学中,雪球的提出者通常相信地球历史上存在两个全球冰结时期。第一个发生在七亿年前,而第二个便发生在二十三亿年前……你经历的这一次地球冻结事件极其特别。它可能是由于大氧化事件而产生的……原本的地球大气中其实并没有氧气,反而充满了甲烷……这种碳的氢化物非常容易产生,广泛存在于各大行星的大气中,是最重要的温室气体之一。然而,当时,地球上已经出现了生命……也就是你所见到的蓝藻。这些蓝藻吐出的氧气迅速氧化了甲烷,降低了温室效应,导致了——” 李明都的心思越飘越远。 她不禁停止了讲话。接着,眼前的年轻人扶住了自己的额头,那张呆板的脸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以一种压抑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现在听不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坏事情,辜负了友情……” 话音刚落,李明都听到了时晴推椅起身的声音。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得到片刻的安静,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时晴并没有走开,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世界是一种奇妙的安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落的雪花吞噬了。 他不安地抬起头,结果就看到时晴正温和地凝视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李明都不知怎的,竟有些畏惧了。 “先生。”时晴沉静地说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聊聊别的事情罢。” 阴霾的云朵在窗外连绵不散。即将落下的太阳不能往人间倾泻任何一点的光。隔着一扇墙,屋内的暖气像是夏日的熏风,吹得人的后脑勺痒痒的。 院子里传来开门与停车的声响。 那时,时晴向着窗外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那位他熟悉的班长,和其他几位军人一起把一件盖着幕布的扁平的东西推进了屋内。 时晴表示了感谢后,拉起了屋子的窗帘,关掉了灯。 室内顿时漆黑。李明都迷惑地抬起眼睛,看见她走向前去,掀下幕布,接通电源。 幕布下,是一整块的屏幕。 而屏幕亮起的瞬间,仿佛是基于某种立体投影的效应,整个室内都亮起了遥远的星光,顿时银辉闪烁,叫他以为自己正身处太空。循着那种紧张的太空幽浮的感觉,他一眨眼,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下地板好像正重叠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岩石土地上。岩土不停地向前蔓延、弯曲,直到了黑暗与群星的底下。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的地板上向前走,仿佛正漫游在小行星的表面。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小行星的全息图景。 前方犹一片黑暗,但只静待片刻,一颗无比巨大的星星就从那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地升起了,直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那发红的表面上,那可怕的火星沙暴正在扬起超过数千米的尘埃,在他的眼前,在那好像无穷广阔的天体上沸腾洋溢。 “这是火星,而我们正在火卫一上。” 时晴提示道。 “别看头顶,看你的身前。” 李明都转移了目光,他看到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李明都觉得分外熟悉,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小时候天天听过、长大后人们就很少再提到的—— “是他吗?” “是的,”时晴说,“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这是一张未经公布的全息照片。但要让你见的也不是他,看他的前方。” 暗淡的微光笼罩着整个照片,宇航员站在火卫一的表面,轻轻地伸出了双手,像是在触摸天际。 然而只要顺着他的手去望,便可以见到一个灰溜溜的小点。 它处在那里并不发光,只稍微地反射来自其他地方的光。这点稀少的光明在太空中飞不了多远就会被其他无穷多的光明遮蔽。 它是暗淡的,又是那么的小,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握住。但它也是那么的大,以致于经历了万年亿年,仍然能以一种精致的结构的方式留存自己的一部分抵达后世。 李明都明白过来了。他抬起自己的手,指着这东西,脑袋一阵晕眩: “我知道了,这是不是就是……秋阴说的那个在火星发现的特别的碎片吗?” 时晴娴静地点了点头。 点头是无言的肯定。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大声地问道: “这东西还在吗?它有哪些信息……?” 时晴站在偌大的火星影像的前方,见着这颗业已死去的星星无穷的光转,她说道: “这东西现在就存在于我们基地下方一个保存的地方。当然,它与人类没有任何关系,根据检测,它被制造的时候,人类及地球一切生物都没有诞生。它也并非原本的模样,我们猜测它应该是某种用来书写文字的工具,它的表面有许多纹理,这些纹理,让我们想起了当初丽国旅行者计划发射出去的金盘,但我们并不能解析它,只能确认这并非是天然的。” “不能解析么……” 希望落空的年轻人喃喃,又急切地问: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认为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那个钢星所留下的痕迹?这可是整整二十亿年的时光呀!你曾经说过,人类文明的一切只需要一亿年就会在地球上彻底销声匿迹,只能从地层中寻找一些类似于地铁、通道、地基所残留的纹理!是的,纹理,一切建筑都会消失,留下的只有它们的痕迹,我记得……我一直记得!” 时晴罕见地、露出一点微笑了。那时,她靠在火星的边上,火星投影的位置原是一面墙。墙原本雪白的,如今红彤彤一片,照亮了她的侧颜。这少女从容不迫地说道: “先生,我确实是那么说过。实际上,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火星上发现任何端倪,或者说发现的大多数端倪都有其他的可能性、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原因。但我们发现这东西,是在太空……是不是?” 李明都恍然: “是的,确实是的……” 不知何时,积在屋檐上的雪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犹如太空中所能听见那种身体与衣服摩擦所能发出的极细的声音。 她立在墙边,望着全息投影里处于远方的地球,而继续说道: “人们都说太空恐怖。那确实是如此的。然而,倘若说太空会让一切生命的迹象消失……那么,我们将视野放诸生命之外的话,岂不是能够发现星球才是真正的毁灭一切的元凶吗?” “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太空一无所有,也因此没有变化。而星球应有尽有,也因此变化无穷。因为它是物质的综合,它是无数物质的合并。所以化学作用与物理作用多到不可思议,热量会在物质与物质的接触间流动,氧气这种活泼的气体会无情地侵蚀一切,化学元素多到不可思议,物理的、化学的作用也多到不可思议。所有的造物都会风化、会腐烂、会变动、会融解或溶解,直到变成其他的物质,变成相对更稳定的、却不保存任何信息的物质。我们以前叫塑料白色垃圾,是因为以前的塑料需要两百年的时间才会降解,这对于人类来说足够漫长,但对于地球、或者你所穿越的时长来说,难道不只是一瞬间吗?” “你想说,太空没有这些作用,所以能够更好地保存一些痕迹,是吗?” “是的,先生。太空的作用很少,最主要的是引力,引力不会破坏小的东西。除此以外,便是直接的物理接触,像是陨石撞击了另一块陨石,再次则是电磁、热的辐射,譬如太阳的照耀。所以,只要找找看,就会知道有许多陨石其实已经飘了几亿年、十几亿年,它们数十亿年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化,只是表面留下了曾经碰撞的伤痕。也正是因此,太空的东西反而能比地面上更能迫近物质理论的极限。你还想得起旅行者号的事情吗?” “我记得……那是丽国在许多年前向太空发射的深空航天器。上面还有刻录着人类信息的金盘……它们好像已经停止运作了,是不是?” “我们说它们停止运作,是因为人类不再维护、也无力维护这些远去人间的船只。它们的仪器已经失灵,它们也不再能把讯号传输到地球上。它们是人类上个世纪的痕迹,与现在的人类或未来的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但你猜猜它们真实存在的维持痕迹的寿命还有多久?” 李明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值,因为太空中还是有东西,有辐射,有尘埃,还有可能与其他星体相撞。通常来说,我们认为旅行者号上的金唱片最大可能能保存十亿年、不过大约在数千万年内会被星际尘埃侵蚀殆尽。而旅行者号本身……” 时晴顿了顿,她沉静地说道: “或许能保持一百万亿年以上吧。这是一个估计的时间尺度,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尺度上,旅行者号或者先驱者十号,会撞上这虚无世界里残存的固体的东西,而彻底消灭。纵然太空再空旷,只要时间够长,还是会撞上一些东西的……而自身也会有物质衰变。” 骤然抛出的广阔的时间尺度让李明都感到目眩。 然而时晴继续说道: “与之相反,动的东西,在星球上,总会趋向于毁灭。只需要数亿年就会彻底消失不见。好比现在的火星……在二十亿年前被钢铁覆盖,到底也是空空的下场……什么也不剩下。唯有你所叙说的轨道环中的一些碎片,还在太空中无际地漂流。而这一片,在满身疮痍的火卫一的护卫下,穿过了亿万年的时光,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说到这里的时候,时晴停下来了。 李明都却仍静静地在听。 时晴凝视着这特别又特别的年轻人,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好啦,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的外星友人吧。” “你想说些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以一种危险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时晴。 时晴毫不在意地抱着胸口,自顾自地说着: “你说那人是一个人,而她的世界在她绕着地球旋转时就已灭亡,是吗?” “是的。” “那你有想过,她是怎么出发的吗?” “什么意思?”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这是一个假设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假设的情形。现在,我的意思是……倘若她是世界毁灭之前出发的,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同伴呢?” 李明都想起自己过去的某个猜测,而喃喃地说道: “可能是他的同伴在中途因为意外死掉了。” “假设她有同伴,那么显然他们不可能是死于自相残杀……因为资源是充足的,甚至足以供给与你一个陌生的生灵。那么,这些假设的同伴的死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绝望而自杀的。他们心想,生灵的世界已经毁灭,自己的文明已经不在,生活已经不值得去过,与其活着不如去死……” 时晴说: “然后,她一个人选择活了下来。” 李明都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凝视着时晴那沉静端庄的面色。 她身上那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总是给人一种稳重而宽容的感觉。但不知为何,李明都却感到了畏惧。 时晴继续说道: “这种可能不妨碍结论,不过我还是要说它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六千五百万年前,天上掉下了一块陨石,灭绝了一切恐龙,然而这种急促疯狂的灭绝也至少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显现后果。而他们的出发,按照你的描述,不太可能有多么漫长或多么久,可能是很短的时间内,符合一个航行周期的时间内抵达了地球,就与你相遇了。” “而另一方面,显然,火星的世界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了永恒的死寂。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他或者她,还在火星的时候,他们的文明已经趋于灭绝了呢?所以她只有一个人出发。可能,她原本就是一次地球探险计划的预定宇航员,只是重新履行了自己没能用上的职责。又或者她并非是宇航员,而是其他了解到钢星的某个地方还存在航天器发射可能的文明的一体。毕竟他们能做出轨道环,恐怕自动化的程度也相当之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时晴从容地答道: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她的文明已经衰退毁灭的中途或者已经毁灭之后,凭着自己的意志向着地球飞来的呢?” 不知何时,全息投影已经关闭。火星、火卫一、登上火星的宇航员还有那曾经漂浮的圆盘都已消失不见。 太阳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头,阴云逐渐消散,雪花已经停止,冬日里的银河在极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宇宙一时沉静。 时晴走到窗的边上,重新拉起窗帘。城市的灯光、夜空中的星光、还有清冷的月光就都一一重现了。 微风轻轻吹起树枝,停滞在树上的雪便随之轻坠到地上。 时晴凝视着坠落到地上的雪,说道: “那么现在试想一下,在你的想象或者我的假设之中,她所面临的是一个遍布数光年之大的、黑暗的、死亡的人间。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能谈话的人。空间广大而寂寞,时间无限而无意义,她可能已经没有了亲人、也可能没有了爱人、至于同伴或者来自社会的赞许与肯定则几乎一定已经是全部消失了……出发……出发这件事情毋说对那时的她自己有什么意义,未来的留存后世的意义也已经并不存在。生物的历史与世界在火星上均已消失。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却选择了出发,你有想过吗?这是……为什么呢?我唯独对此很感兴趣。” 她转过头,看向了李明都。 李明都抬着头望向了她的眼睛。 “不论是你的猜测,还是我的猜测,我们都一致认为她所面临的境况是一件无限痛苦的事情。那时的人间对她而言,恐怕已经一无所有,偌大的火星上原来只留下了冰冷的钢铁的巨构。这些为了文明而服务的建筑到底还具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了。原本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已经彻底解离,或许还存在一些别的什么生物,但这些生物彼此之间都已无法沟通。换而言之,那些依靠足够多的人们互相团结的努力,也是绝对不可能成功了。也许选择虚度年华、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至于忍受不了孤独与死寂,而主动放弃这种不值得过的生活,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悲剧的命运好像已经无可挽回地注定。唯独能做到的一切不过是在轨道环上一遍又一遍行走,在这寂静的宇宙里眺望已经永远无法抵达的群星。这就是我所能想象的她最后所能拥有的一切了。” 然而,假定她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出发的,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最后的答案。 她躬身,凝视着自己的命运,说: “错误。” 这是不对的。 我依旧能做任何事情。 宇宙重新发起了光辉,繁星绝非是遥不可见的萤火。 在她脱离轨道环而向着地球出发的一瞬,曾经出生的群山一同发出响声,文明遗留的建筑为她呼喊喝彩,遥远的太阳洒下的是清晨般温暖的微光,整个黑暗笼罩的死亡世界只不过是组成她一个人的世界的一部分,无非是人生的又一个舞台。 而她已经凭借自己的意志,亲自证明了这太阳所照耀的光辉的大千世界,绝非是一无所有。 还有她与她的群星梦想。 “因此,我认为,”时晴说,“应当想象她是幸福的。” 第四十六章 往来 雪已停止,头顶的夜空发着一种深邃的苍蓝,近处的树木则积满了映照月色的冰霜。 宅子大门的旁边有警卫室,警卫室里的两个警卫和张医生正在打牌。屋檐下,则立着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影,像是秋阴。雨伞上落了些白,门后停了好几辆车。 时晴出门的时候,车已经往外开走了。 她看向秋阴,秋阴也凝视着她。许多先前下雪时落下的雪花遗在秋阴的头发与眉毛上,即将融化却始终没有融化,而因此呈现出极为晶莹的样子。 “你聊完了?” 她面有不悦。 原本这件事应该是要由她这个现在的负责人去说的。但部里开了一次会,她没法脱身。任务需要推进,部长点了时晴去。对于她的工作而言,她认为她不该错过第一时间的接触。 “不算聊完。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不是很愿意听,我就放弃了那点科普的稿子,讲了些他关心的火星的内容。” 秋阴的面色顿时变得很差。 时晴拉了拉自己的帽子,打开了警卫室的小屋。屋子里喷出的暖气顿时吹融了雨伞上的白雪。 老道的警卫早已收起了扑克,张医生招了招手,表明自己正在观察生理状态表。布满墙上的监控显示周围一切照常。这样的监控除却警卫室外,在地下基地还另有一套。 秋阴仍站在门外: “开会的时候,我遇到了件不顺心的事情。” “什么事?” “在会议上,部长称我还是年轻、不够稳重。这评价我料想半天,不知从何处来,心里就不服气。” 门卫室有地下室,地下室与第七号防空洞相连,可以直接前往地铁特线。 时晴摘下帽子,刚刚旋开门把,听到这话,重又侧过眼来,她看到秋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而抑制住了自己恼怒的神情。 她想她还是把秋阴教坏了。 那时候,秋阴也在观察时晴,她又看到了那种精细伪装下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对她的怜悯与可怜。她抓紧雨伞的冰冷的手指像是棍子一样恨恨地捅在手心的肉里。 时晴说: “我想,可能是在目标在问你那个‘外星’的时候,你表现得太过困惑慌乱了吧。他骤然发问时,你也应该维持镇定的。” 两个警卫和张医生都当自己并不存在,默默地看监控。 说完,时晴开门,往下走了。 而秋阴拿出了钥匙按了按,一辆红旗车从不远处的车位上自动驶来。 三个人听到秋阴在上车前低沉地说了一句: “她从来没有赞同过我的想法。” “这两大领导、姑奶奶都是咋回事啊?她们不是亲姐妹吗?” 两个警卫一边抽出扑克,一边问起张医生。 上次张医生陪同李明都,在医生组里算值的是日班,所以这次,他要开始值夜班了。他揉了揉自己的两个大黑眼圈,讲: “我哪里知道……反正她们关系就是不太好。落到这件大事上的主张,也总不相同。” “你倒是说说哪些主张不同呀。” 张医生想了想,讲: “譬如说,谢秋阴主张使用多、更多的现代科技的帮助,然而谢时晴,却认为这样做并不好。” 一个人开始洗牌发牌,两个人屏幕下接牌。纸片在空中飘飞,三个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打发漫漫长夜。这守正门的工作算是个闲差。 “这有什么不好了?我感觉长头发的想法好哇。” “两位亲哥,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你们知道穿越但不知道穿越的详情所以不懂,我只能这么说,假设把你放在火星上……你觉得我们的科技需要多大的装备才能保护我们自己?” 两个警卫一愣。 张医生继续说道: “空气需要过滤,没准还要带个氧气罐,温度需要在白天与黑夜那大约有九十度以上的温差中维持平衡,防止辐射,防止晒伤,要克服沙暴、要克服飘雪、要克服一切极端天气……” 警卫中有个老迈的是曾经穿过外骨骼,他系统地学习过,皱着眉头反驳道:: “我们的九五式实验品具备抗衡这种极端环境的能力,这种能力是走在各类相似的装备的研发的前线的,资源上只需要多加负重,加背包。” 张医生起身,倒了一杯开水,他老神在在地饮水一口,说: “哥,别忘了,这是一次单人远行的任务,你是没有能源补给的……还有,你在完成任务前,绝不知道任务的时间有多长。” “这……不就是要人去死吗?但就算要人送死,我们的科技装备到底还是能提升存活的几率吧。” “是呀,这就是争执,争执就是没有一方能够压倒另一方嘛。而另一端则认为,首先没有太大的作用,其次是采取太多的装备,有可能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举个例?” “譬如说,会被可能存在的高科技文明……认定是有威胁的,也许会有一些不妙的事情发生。又譬如说,持械起凶心,影响力太大,可能会影响到现在的历史。” “这……能细说吗?” “这就涉及到部里对既有的几次案例的分析啦。除非在屋子里面的目标突发奇想,愿意和我、或者你们聊聊,聊天说他的经历,不然我也没办法知道详情。” 两个警卫中较为年轻的那位一边搓牌,一边说: “关于这个……我还记得你们之前在讨论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那原则对他起不起效?”他那时还在网上搜索了好一阵子。 张医生讲: “这个原则到底成不成立还说不清嘛。何况就算成立了,譬如说,就算你预知了未来,但只预知了一个模糊的未来。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呢?” “嗯……反抗未来?” 年轻的警卫则说: “我倒觉得什么都不做会比较好吧,如果未来是注定的话。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哈哈,你看,你们就出现了两种选择。不论未来或者现在是什么样的,历史到底是不是自洽的,人总得做一个选择。当然也有像老哥你,今天老婆问你今天吃点什么呀?你回答道今天随便吃点什么。哈哈,你老婆没准就会回你一嘴,随便就是最难的选择!随便在哪里买,随便又该怎么做?是啊,什么都不做,是怎么个做法?是在原地不动静止到死亡,还是佯装不知道,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既往的生活前行,又或者是……干脆直接自杀?毕竟只要还活着,人就不停地在做事。那问题又回到原点了,倘若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呢?” 年轻的警卫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还没老婆呢……” 剩下两个人发出惊讶的声响,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对这唯一一个单身汉的捉弄上。而屋子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 没有阴云的晴空下,细雪停一阵飘一阵。路不见厚,只树木累起了更多的寒霜。 时间穿越的穿梭的话题由来已久,人类在过去就有对此的畅想,而进入二十世纪后,意外的、居然得到了新生科学的应许。尽管这种应许更接近于新生科学理论本身具备的未完成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又经由了误读,不过由于热度惊人,各界人士都给予了各自不同的回应。 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正诞生于这种背景。罗国科学家诺维科夫多次讨论了用以解决广义相对论问题的闭合时间曲线存在的可能性与如果存在的运作原理,他和他的同事们认为历史或者时间线并不会发生改变。假设存在某种时间穿越引起了改变,那么如今的现实已经就是经过了“所有的改变”后的最后结果。 这个想法在文学界早有讨论,在科学界正式提出后,就更广泛地被使用在创作中,往往听上去像是某种必然的宿命。 不过诺维科夫或其他科学家的原意,其实更接近于另一方面。 譬如说人不能凭空飞天,这是重力的束缚。 譬如说人不能穿墙,这是物质的宏观规律的束缚。 那么,时间穿越不会引起历史的改变,或者实际上不可能时间穿越,也来自于某种历史自洽性的束缚,也不过是物理规律的一种,与宿命论或者人的自由意志论均没有联系。 “人无往不在物理规律的枷锁之中,而这种枷锁,却又是支撑人类这种东西可以存在并得以存在的必然。” 秋阴重新接管了任务。时晴便偷得了一时的空闲,她在第二天请了个假去看望老人了。 她们的父亲在秋阴出生前就牺牲了,而她们的母亲后来郁郁不乐,人们说是出了精神问题,在发现这种精神问题前,她就在实验室里口服过量的氰化物自杀身亡。至今时晴仍然不知道母亲自杀的缘由。后来是她们已经退休的奶奶领起了照顾他们的职责。她们的奶奶很久以前曾经反复念叨上述那句话,说这是她们的母亲一直在说的。 时晴记了很久。 时晴她们生得晚,老太太现在的年岁已经七十了。她的丈夫死得早,又响应了早期的政策,因此她的一生只有一个儿子。值得一提的是,虞国不流行妻子改姓的文化,时晴与秋阴跟的是父亲与爷爷的姓,而老太太原本姓唐。唐老太太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不过体格很结实。她的面部有几处颜色很深,但眼角五官依稀地还能看出点时晴或秋阴的模样,年轻时候肯定也是端正漂亮的。 与一般对女性的憧憬不同,唐老太太性子其实有点马虎,她并不很爱干净,也不甚关心自己。相比起照料自己,她更喜欢料理植物,从地上的大宅子搬进了高楼的小屋子里后,她在阳台上养了一块小田,对那些个田里的西红柿、茉莉花、仙人球还有草莓,都要比自己注意得多。 时晴乘着电梯抵达三楼刚刚开门,就见到老太太正对着那一小块的田在笑。她的眼睛非常温柔,而她笑起来的时候,便会带着眼旁的皱纹眯起,笑得可爱,像是天真的婴孩。 “怎么有空来看我呀?囡囡。”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老太太打开了电视,时晴很久没看电视了,有些局促。 “就是突然想见见奶奶。” 她依偎在老人的边上,像是孩子亲昵地依偎在母亲的身旁。老太太对此特别受用,她又笑了起来。 时晴不先说话,她就先问道: “大囡,你和小囡你们是不是一起在做一件新差事。对哟,千万别告诉奶奶!我知道有条例,严肃的!……不过,我就问问,严不严重呀,会不会出什么大事情?” 时晴其实不太想谈这份工作。她把自己的脸靠在那粗糙的麻布所做成的老式围巾上轻轻地磨蹭了下,迟疑地说道: “这个真的难说,奶奶……大家都说重要,不过目前来看,还比不上其他几个项目已有的预期那。但若说是不重要,也绝不是。这种重要,可能就像……极遥远的、关心太阳会不会爆炸一样……” 不论如何,亿年后或者亿年前都显得太过遥远了。唐虞文明的历史通常认为是上下五千年,考虑到更早以前的神话般的故事,怎么也不会超过一万年。然而,目前三例中,最短的三亿年足够唐虞文明重生与毁灭三万次,也足够全部的智人的历史开始与结束一千次。 在三亿年前,地球还在泥盆纪。两栖动物才刚刚出现。 人类一切可能的先祖还在地表蜿蜒地爬行。 然而,时晴转念又想道,期待的重现确实重现了,期待的往过去时代的穿越也确实出现了,甚至还发生了意料外的接触,无迹可寻的突发案例像是某种不能解释的谜,那么在第四次或第五次穿越中出现任何不能预料的状况本身,似乎又是可以预料的。 她说不准,但这一切都不需要告诉老人。 “别出什么大事就好。你们涉及的事情要么是有人搞错了,要么就……总吓人得很。” 她看到老人的面色舒展开来了,是对她们的担心落下了地。 冬日的阳光,眩目地照耀在老人小小的一块田地上。室内没有暖气,阳台倒是有暖气维持盆栽、架子和泥土们的温度。老人小小的田地没有枯萎,绿叶闪着小小的光华。 她说: “最近可能是老了,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总是能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天空上满布乌云,海水浑浊得流着污……” 时晴想起来,老人的小时候处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期间。 第四十七章 语言 减少现代科技援助、尤其减少信息科技的援助,在当时看来,算是个危险的想法。 从后来的记录看,之所以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同,主要得益于第二次回归时的突发情况。 当时,在目标的身上,衣服、头发,通过饮食等手段没入身体内部的发信器并不在少数。这些发信器为无名部门构建出了一个严密且即时的健康数据监查网络。时空穿越发生后,它们自然不起作用。但在回归后,它们理应开始汇报库存的数据。然而这时失常,监视组们诧异地见到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怪异的符号。 时晴不在场,因此后来才知道当时地下基地的震撼,警报大作,几乎被认为是一种逆向入侵。 于是在目标送医后,所有发信器均被取下,连同密文一起送往解密局。 这比李明都与钢星人的交流更加复杂。这些符号单纯来自于基地计算机系统本身具有的字库中的符号,没有具体的指称,很难与现实事物一一相连。然而单纯研究每个符号出现的频率,以及出现的位置本身,意即研究语言的结构,也可以一窥其中的奥妙。 以人类的语言为例,反复出现的“的”、“和”,“是”通常是结构的指示符,是一种逻辑符号。 “是”类似于数学中的等号,“和”相当于加号。“的”则相当于集合论中的属于。 而人类语言中的,“水”、“火”则是意义符号。 通常而言,逻辑符号比意义符号的出现率更高,并且会频繁出现在同一结构的不同话语的同一位置。 解密局一天即使用超级计算机进行一次遍历,初步勘破了规律。他们发现该密文的写作符合逆波兰表示法的特点,也有点像日语。这一特点体现在,所有逻辑符号通常出现在第二个意义符号的后方。 譬如汉语中讲“你没有女朋友”。然而这门密文的结构则会这样写“你女朋友没有”。 逆波兰表达式在人类世界的诞生,是基于上世纪计算机的堆栈需求。对于计算机而言,先识别数据,再识别不同的运算符,然后动用不同的运算器求值,比起先识别一个数据,再识别运算符,再来识别另一个数据,再动用运算器求值,能省去不少步骤。 解密局思虑过后,即将其抄送中央编译器与编程语言设计院,也就是一般所说的程序院。程序院收到标识了秘密的任务后不敢懈怠,只在三天内即发来私下不正式的回复: “该密文内藏复杂的解释器功能,可以直接将自身编译为当代大多数计算机环境下的汇编语言。换而言之,它可以作为程式启动,启动的后果即是自我复制,并使用可能的一切方式将自身的复制发出。尽管通过底层的逆向追溯,我们确定了密文中属于解释器的部分所在的位置,但不论是整体,还是散落在各处的解释器的部分均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无法识别、也没有实际干涉机器指令的未解明密文。它有点像,能够自己编译自己,但比复杂太多。冒昧请问一下,这份密文是从哪里得来的?” 解密局回复道: “这与有关部门有关。” 之后,即牵线程序院与其余数个国立保密机构共参破译工作。 这场研究经历了数次反转,直到李明都冬季回归后,才将这一事件真实的面貌展现得较为清晰。 最开始的一个月,程序院即破译出这是另一种计算机语言,内含了多种使用另一种计算机语言书写的程式。 整个密文发送过程被中央程序院理解为如下: 第一阶段:发信器被控制。 地下基地所使用的发信器虽然不足头发丝大小,但集成了当时最先进的高速单片机,同时具有简单的运算和储存信息的功能。写入密文后,这一发信器即会被实际控制,原本储存的人体健康数据大量被清除,存储器仅开始存储密文。 第二阶段:翻译。 密文是以接近于健康数据的形式保存的,因此它被收信器读取后,即以健康数据的方式写出。所有符号均是健康数据会采用的符号。 第三阶段:发送。 由于伪装成人体健康数据信息,收信器接收后,送入计算机时,防火墙没有识别异常。 第四阶段:呈现。 实际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密文,即是密文文档。这个文档可以执行,执行的后果之一即是把这个文档重新从发信器中输出。但是这些功能只占据了密文中百分之一不到的内容。剩下百分之九十九被发出的内容没有参与发信的过程,好像是密文中无关紧要的部分。 发信器的存储采用的是dna硬盘技术,密文的大小是这种微型发信器所能储存的信息的上限,约等于一百万张cd。想要破译绝非是简单的事情。 实际上,对于密文的研究也是长期陷入泥沼。纵然反复启动程式,尝试观察并记录全部的流向,它的可读性也差到可怕,对逻辑电路的调动来源分布在密文相差甚远的位置,更让人感到困惑不解,直到第二个月的开头,有人发现,从数句可能是示例性的计算书写中发现,属于意义符号串的部分具有一种可怕的对称性。这种对称性体现在,它不需要符号位,即可自然地表示自身的负数。 该规律并不存在于现代的二进制电脑。使用0与1的二进制,无法直接表示负数。想要表示负数,需要其他手段,譬如把首位或末位作为“符号位”,在这个符号位上用0与1来表示这个数是负数还是正数。二进制的计算即需要识别这一符号参数,单从数码上来看,这是一种不对称的浪费的行为。 天然负数表达的存在,代表这种计算机语言并非是二进制,可能更接近于三进制,并且体现的是平衡三元的三进制做法。 所谓的二进制和三进制其实不是人类自己的规定,它们都来源于数字电路本身的特性。 之所以采用二进制,是因为零和一其实就代表了数字电路客观存在的有电与无电两种状态。 这两种状态一般被称为高电平和低电平,简单地表示就是打开电路和关闭电路,有电和没电两种区别。不过由于电路彼此相连,除非断掉全部的电路,不然就算关闭单条电路,也会有很微弱的电压,这就是低电平的意思。 而之所以三进制具有采用的可能,同样是因为人类制造的数字电路可以存在三种状态,并且这种三进制还有两种实现的方式。 一种被称为平衡三进制,也就是-1,0与1,也就是负向通电、低电平与正向通电三种状态。 另一种则被称为不平衡三进制,分别是0(低电平),1(中电平),2(高电平),也可以以低电平、高电平、泄露电流三种状态表示。 因为对称性的存在,这应是种平衡三进制。 三进制其实对于中央程序院而言并不陌生。因为它在人类的历史上是出现过。近代灭亡的苏国曾制造过三进制计算机。只是相比起实现三种状态,仅需求两种状态的二进制显然更符合基于硅的半导体集成电路的天然发展,三进制很早便被历史无情淘汰。 最关键的突破被做出后,整个密文的研究看上去已是一马平川,再无障碍。 谁知道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三进制的说法出现各种各样的漏洞。 直到今年入冬时候,程序院特调小组与其余各机构人士接近百人从中寻章摘句,又找到了更多线索,终于可以给出一个阶段性的定论。 “我们猜测该种密文的真实应用场景,应该是大型光子计算机。更准确地说,是属于光子计算机与量子计算机的交叉领域,也就是光量子计算机。” “光子计算机……?但又算是量子计算机。可以解释一下吗?” 部里开了一次非常严肃的会议。这场会议持续了数天。在第一天开会的中途李明都回归地球,秋阴匆匆出去,又匆匆回会,被章部长数落不够稳重。 屏幕里的报告员平静地讲道: “自然可以,请看文档的下一页。一般来说,我们现在使用的计算机,可以称为电计算机。它内部所有的信号都是由电信号在电介质中发生的。而光子计算机顾名思义,即是由光信号代替了电信号,由光信号进行信息的存储与进行信息的运算。这种计算机模型在世界上并不新鲜。各国,包括我国的数个实验室内都存在数个简单的雏形机,一般认为是未来发展的方向之一。” “二进制计算机源自于电路本身通电与不通电的特性,想要实现三进制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是这种密文所揭示的三进制密码并不基于数字电路的特性。以二进制的运作原理举例的话,它以‘无光态’为‘0’。而光是一种横波。” 秋阴看到自己手里拿到的文本,还有大屏幕上打出的光传播的示意图。 图是光波的上下振动,犹如在空中摆动的绳索。 “作为一种横波,它存在光的偏振现象,偏振的意思是光波在传播中相对于原本传播方向而略微偏于其他方向。在两个互相垂直的方向上,光的振幅抵达最大。而这种三进制,既是以两个互相垂直的光的偏振态为‘1’与‘-1’。” “这种现象既体现于宏观的光波,也体现在微观的单个的量子上。光子计算机与量子计算机并不完全重合。通常而言,利用宏观光波偏振态,应该算是光子计算机下属的光学计算机领域。而利用微观光子偏振特性的……则是光量子计算机的一种。我们原本以为这是前者……” “你们说密文属于与量子计算机的交叉领域,那么其实是后者吗?” 报告员顿了顿: “是的,我们在一个月前就得出了三进制语言的结论。然后我们认为这一结论在原则上是错误的,只是对于密文的简化解读,或者说密文本身是以一种接近‘三进制’的方式来表达自身以方便理解……假如它的对象面向的是未来的人类,而未来的人类与现在差异不大的。但它大部分的内容是某种内含的自我编译方式,使得它不停地脱出三进制,而更符合量子计算机的底层运算方式。对于量子计算机而言,它无所谓进制数……或者说无限。光子会向所有的方向发生偏振。光的偏振的本质即是光子的自旋,是光存在于偏振面上的每一种可能的路径。” 一位理工科出身的老人抬头说: “我们知道这是学术领域上的事情,不必讲得这么详细。你是我们这边派出去的人,知道密文的来历,它对我们是有害还是有利呢?” 报告员很为难的样子: “如果说有利,原则上应该是有利的……这份密文内含的信息量极大,我们现在也只破译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关节,是它转换为现代汇编语言,来控制我们的设施的。也许通过这篇密文,我们能够更早地摸索到大型的、实用的光量子计算机的道路。” “原则上,还是存在例外的情况的吗?” 老人问道。 “是的……因为这无疑是种信息入侵行为。来自于其他时空间的人借由‘历书’这一现象,向我们的时空间投放了这些信息。而我们其实并不能确认它的来源。光目标自身的叙述,即存在三种以上的文明生物,再加上历书本身,保底便是四种。很难说这对我们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报告员说到这里,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漫长的报告过程中,他滴水未尽。这场会议有人已经离开,有人则刚刚加入,已经开了近一天时间了: “而且,在封闭环境的试启动中,之前的不正式报告也多次提过了,会无节制地自我复制,然后向外传播。这其实已经算是一种不受控的‘病毒’。综上考虑,危险性是极大的。” 旁听席中的秋阴在那时漫不经心,她正在思考如何与李明都接触并进展下一步的动作。而听到危险性这三个字时,她才猛然惊醒,忽然想到了时晴的观点。 她看到支持她的严部长皱起了眉头。严部长是一位保守的女性,年龄已经很大了。这老女人轻轻地把自己的眼镜端起又放下,率先说道: “小俞,这是否意味着采用包括智能设备……嗯,这种计算机的援助,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报告员讲: “原则上讲,是这样的。实际上,考虑到历书现象的反复发生,来自其他世界的信息的入侵可能会越来越多。这种入侵也是以多种多样的方式进行的。除却电子设备外,人体本身也是种信息携带渠道。譬如说,人体会携带其他时代的病菌,这也算是种入侵。另一方面,在第一次穿越中,可能是未来生物的不定型被直接送往了现代,这种入侵或许与在第二次穿越中发生的密文入侵的严重程度不相上下。只是现在,我们还无法系统地估计入侵的后果。” 相比起生物信息,寄托于电子渠道的入侵表达得更为明显。实际上也确实更为惊吓,当时的场景简直像是整个内网被其他势力控制住了。 解密局隶属于安全局。 当时,一位主任说道: “解密局……不,安全局,安全方面的评估是……最好制止历书现象的发生吗?” 报告员滴水不漏地讲道: “出于一种保守的自我防护的态度,制止历书现象的继续发生,是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比较稳妥的选择。如果出于某种积极的前进的态度,那么,助长历书现象的发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如我们最先所想象的那样……作为某种调查。但不论如何,从评估来看,该项目的预期可能比我们的想象……要危险得多。我们知道,历史上是有先例的。” 秋阴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的姐姐、时晴曾经的担忧似乎一一应验了。虽然发信器是时晴安排按下的,但时晴本人只是在执行条例而已。 秋阴知道她从不违背条例,从来不会。 在多方交谈过后,作为实际上的负责人之一,她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而发言道: “目前来看,我们并没有方法制止历书……而目标本人也只是历书的受害者,他是我们攻破历书现象的唯一突破点。” 俞姓报告员说道: “我知道技术部门对此做过评估。技术部门对历书的所有尝试性接触均宣告了失败。它具备自我还原的能力。这种还原能力体现在,我们掌握的一切物质与能量的接触都不可能浸没它表面无限重的封皮。而它的现象的发生是超距离的,不受管控的。擅动可能会有危险。不过这里有个特别的方案,要不要考虑一下。” 大屏幕的右上角打出了安全部门的纹章。 而内容是一个处理历书的方案。 上面写着可以在航天试验中,用火箭不公开地将历书发送到太空。基于太空方案的延伸,存在送至太阳以丢弃的可能。 “刚好,这不违背保密原则。因为明年会有多次近日卫星的发射计划,我们可以伪装成一次事故。” “这涉及到的部门联动和资源调动有些多,不太好做程序。而且也不算什么上佳的好想法。” 到这里不算结束,之后几天,会议还陆陆续续重新探讨了第一次穿越和刚刚总结出来的第三次穿越的情形。 在最后一天,严部长、章部长还有其他几位差不多等级直接对此负责的领导人互相沟通后,拍板了回复: “暂且搁置,一如往常,等待更多数据。按照时间统计,第四次穿越现象的发生应该不会太久了。” 那时,戈壁已是黄昏。秋阴不安地离开了地下基地,坐上了自己的车。 车在路上飞驰,而天色越来越来黑,大漠的狂风像是野兽一样在四面八方呼喊。遍地都是雪,一团团的雪片,犹如尖针与冰雹,是刺入,是击打,被风用力地拍在车窗上。 车暖风轻悄悄地扑在她的大衣上,她在车窗里凝望阴郁的夜空,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可怕的责任。 这个责任是她自己争取获得的。 “那我一定能做好的。” 然后,她的面孔上就露出了那种年轻女孩子特有的青春快活的神气。 第四十八章 装甲车 第一次穿越,发生在盛夏,十天后,目标回归。 间隔十天后,发生第二次穿越,时长三十一天,目标回归。 间隔二十八天后,发生第三次穿越,时长八十九天后,目标回归。 样本还少,时间规律或者说是否存在某种时间上的规律都还不能洞明。但就这三例,“现实时间的流逝”似乎正在递进变长。而李明都在三次穿越中体感经过的时间更远远比十天、三十一天或者八十九天长得多。 这造成了一个很坏的影响。 明明这是他出生的世界与出生的时代,结果历书以后,他在这个世界与这个时代所呆的时间要比其他的时代短暂得多。小时候的记忆藏在一片遗忘的阴云里,长大后的、现在的记忆则被其他时代的记忆冲没了。 于是就连做梦时,他也不得安宁。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眼前不时会闪过石楠、栀子、左手还有那卫星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能见到窗外已泛起了一大片鱼肚白,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弦月正挂在雪松的顶端。 他困惑地翻了翻身子,从东面的窗看向了西面的墙。月光半墙,疑似寒霜。 和时晴谈话过后,他的精神状态稍好。 只是不论时晴、秋阴,是张医生、门卫还是班长,明明都是认识的,乍然相遇时,李明都感到非常陌生。 结果他再看到一个留了长发的时晴时,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句: “时晴,你来了?” 留着长发的“时晴”穿着高领的毛衣和短外套,她撑着伞,在门卫室边上,垂着头,仍然含着文静的、礼貌的微笑。雪花飞扑在门卫室上,融成了淋漓的水珠。绕着小宅的篱笆积着雪,杆上白头。 她笑着说: “呀,你认错了,我是秋阴,谢秋阴。总有人把我和时晴认错,嘻嘻……先前你回来时,不还认出了我吗?你是不是故意的呀?” 秋阴走近了李明都。而李明都便终于从自己的记忆里拾起了一些在遗忘边缘的碎片,他尴尬地为自己辩解道: “抱歉……我在穿越中过去了很长的时间,我这几天都很恍惚。” 为了等目标醒来,秋阴已经等了半个黎明,心力交瘁。那点积攒起来的自信与勇气变作了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故作平静地说道: “不碍事,可以理解。” 顿了下,她又说: “我想……我们得需要为下一次可能发生的历书现象做点打算。” “是的,是的……”李明都讷讷地答道,他又着急地问,“你们对历书研究出了点什么吗?能制止这种现象的发生吗?” 秋阴扑闪了下眼睛,她的脸一红,低下头去,说: “对此……我们暂时无能为力。” “我明白……” 李明都失望地说道。 尽管他也明白现代的人类如果有所作为……那才是奇特的事情。民用的科技固然落后于最尖端的实验室科技,但也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从他所见到的那些民用科技……人类对历书这种东西恐怕是无能为力的。 “那有什么其他的进展吗?” “我们对历书做了很多试探性质的实验。” 秋阴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张医生站在门卫室边上,递上了伞。李明都愣了愣,他已经习惯了雪花,对伞这种东西反而感觉陌生。他撑起伞,一片阴影罩住了自己。 湿漉漉的大雪覆盖了道路两旁黑色的土地。踩在坚实的水泥路上的时候,他居然有些不适应。他听到秋阴说: “在你失踪两个月后,我们甚至做了一些具有危险性的尝试,譬如说用火烧,用酸性物质腐蚀以及其他更彻底的粉碎手段。” “有什么发现吗?……等等,火,火会不会永远地燃烧下去?” 因为燃料是无限的。 “并不会。因为表面会烤出一层又一层的焦纸。这些烧焦的外壳会阻止氧气的接触,也就自然地会阻止自身继续燃烧下去。接着……你若是将那些焦躁的封皮或页数撕走……” “会怎么样?” 秋阴在隔壁的院子里,走下了那七号防空洞的楼梯: “历书仍然不增不减。” 俞姓报告员曾经提过自我还原性,然而秋阴知道这只是一种便于理解的说法,这种自我还原来源于历书的无限性。 “腐蚀同理,粉碎同理……它的页数数不清,封皮也数不清。销毁了的封皮与页数可能有一整楼大了……尽管如此,它是一本书的样子,也就是说它有中轴线,也就是书脊。沿着书脊,我们原本以为可以做出一些变化来。譬如说将其撕裂……然而却应了一句古话。” “什么古话?” 李明都急切地问道。 而秋阴则想起了自己见到的那次撕开的实验,那有数的几页,和那说不清的可能是无数的页码……她庄严而沉重地说道: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这是庄子天下篇里的话,意思是一尺长的东西每天取一半,也永远取不尽,经常在教科书中作为原子、微积分或者无限概念的引入而提到。 就在这时,从几道隔墙外的地方,传来一阵轰鸣的响声,似是地铁正在经过。接着是一阵响亮的口号的声音。 “我们撕下的一部分是有限的,而另一较大的部分则是无限的。” 李明都为他们的大胆吃了一惊: “你们既然做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还不敢从中间撕吗?” “先生……”秋阴摇了摇头,“我们找不到哪页是中间呀!对于这本书而言,也许每一页都是中间……” 他才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班长和他的队伍便已靠近了,李明都看到了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向他挥了挥手。他也回着挥了挥手。地铁的声音正是载着他们的特列发出的。 先前的九五式外骨骼在二十二亿年前报废。谢秋阴准备了另一套外骨骼。这套外骨骼李明都上身后,发现尽管外形相似,都是全覆式的,也配有武器,但里面没有任何通信或智能设备,增强现实、计算机等设备均没有了,相比起原先要显得简陋很多。 尽管那些智能的、通信的计算的设备对于李明都所遭遇过的已知的三种情况基本都没有作用,不过他还是很好奇。 秋阴却问: “说起来,你还记得你失踪时的场景吗?” “我记得……时晴讲过,好像是突然蒸发了一样……你们说这其实非常难以理解……因为说不准能带走多少东西。” “是的,这就是关节了。我们疑心这与物质的密度相关。你究竟能带走多少东西呢……” 秋阴露出了微笑。这几个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李明都觉得要比他印象里的笑容虚假得多,像是强撑出来的。 “为此,对策组草拟了一个实验,这个实验因为有不可知的风险,还在做手续。现在距你上一次回归是第八天,大约第十一天开始,我们希望你能进行这个实验,然后静待可能的第四次穿越的发生。” 李明都坦然地答道: “我会接受的。” 格斗训练的日子被压缩到很短。但是班长的教导却依然很用心。等哨声响起时,班长,其他士兵与李明都都坐下来休息了。 这十几号人也正值年轻好奇的时候,似乎对李明都的经历非常好奇。但肯定是有某种纪律的约束,他们不好问,于是抓耳挠腮,在休息时间也不知道讲什么。这种沉默的气氛,让李明都感到似曾相识——之前也是这样的。 但似乎,这班长实在按捺不住,自个儿站起来,向在急救室里旁观的秋阴好声好气地请示了一下。 随后,这和李明都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就笃笃笃地跑过来,特别快活地与李明都交谈起来了。但他面上是一本正经的: “长官,我一直有个疑问,请问,我可以问吗?” 李明都感到好笑,说: “你问吧。” 这班长肯定是知道不定型的。因为部里制定的格斗训练计划考虑了不定型的身体。李明都心想他原本会问那些超凡的东西。 结果这年轻人一本正经问的是: “我们和你一起做的那些训练用上了吗?” 李明都顿了下,他说: “不知道算得上用上还是没用上……” “这什么意思?” “就是体能训练应该是有用的……但是呢,我实际上去的地方,没有野兽,也没有生物……没有斗争……也就不是那么有用吧。” 李明都斟酌地回答道。 “呀……” 席地而坐的班长看上去似乎特别失望。 “怎么?你后悔接下这个差事了?”李明都侃道。其实他心里隐隐约约确实这些也不重要。因为他所要遭遇的事情,根本不同于寻常的荒野求生,根本是无迹可寻的。 班长立刻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 “这没有的事!” 他眉头紧锁,说道: “我在想怎么才能确确实实地帮上你一点呢……感觉我们正在浪费你的时间……” 其他几个士兵一同应和起来,赞同了班长的想法。这群年轻人可能早就觉得有问题了。有人直接问李明都:“你是怎么想的呀?这个训练教程是不是不太对?你也可以提出意见的。我们一起报给谢长官。” 有人则说: “要不要申请场地模拟?你的秘密任务会遇上什么样的场地……怎么样的场地才是适合的?要不要再申请些假想的对手……可以用机器做出来的。” 还有人偷偷打起了秋阴的小报告: “你别看她那个很镇定的样子,其实她就是个弄文字工作的……不懂这些的,部里那些人喜欢搞拟真模拟,那拟真哪有真实的感受来得强烈呀!” 李明都偷偷瞧了眼远处的秋阴。这女孩子正对着笔记本可能在撰写文档,明白色的灯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不禁失笑,回过身来,面对这热枕的一张张面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一会儿,他才平复内心,说: “好啦,谢谢你们啦。其实是有作用的……不过我身上有的任务非常特殊,你们不知道,我也不好说呀。” 他可以说,但他确实不想告知无关的人。 “任务”的详情即涉及了规定,他们是坚决不会问的。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过,秋阴颇有些心不在焉,班长和他的部下们却是一如既往。最后一次搏击中,班长踢过来的右腿被不定型接在中央。不定型往外一卷,班长即被翻倒在地。这家伙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道: “是真打不过你!你可越来越厉害了。” 李明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不是他经过锻炼而得到的能力,对于这群普通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那时,秋阴在远处吹了吹哨,说明课程的时间结束了。班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讲: “好啦,你是不是又要出发了?” “嗯。” 李明都点了点头。 这乐观的年轻人罕见地、不太端正严肃,而露出一个爽朗快活的微笑了: “祝你一路顺风,不管什么任务……我想你一定能行的!你可这么特殊着呢!” 他才说完,秋阴已经走了过来。班长即开始整理队形、点名、报数,士兵们似乎还有清理(消毒)防空洞的工作。等消完毒后,他们恐怕就要离开防空洞了。 李明都离开这地下停车场时,看到他们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他也用力地招了招手。 秋阴静静地看着男孩子们的举动。 好一会儿,李明都转过头来,问道: “我们要去哪里?” 秋阴用自己的牌子开了一扇门,门后是地铁站台。站台边上停着一节车厢。这辆地铁一共有六节。灯光明亮,而空无一人。 秋阴坐在对面,李明都就坐在这一头。 秋阴郑重地说道: “这个实验可能是具有危险的,你可以选择参与,也可以选择不参与,并不强制。” 很快地铁发车,在黑暗的隧道里一路狂奔。隆隆的声响在静谧的世界里反复回荡。等地铁抵达下个站台后,气氛明显不一样起来。 站台上,几个严肃的工作人员和时晴打了招呼。 他们在灯光明亮的地下基地里走了一圈,到了一扇狭窄的小门外。工作人员输入密码,做出请进的手势。秋阴即领着李明都从这小门入。一个广阔得多的厂房似的空间就向他展开了。 而里面那趴在地上的漆黑的巨物,还有从它的端顶延伸出来的炮管,叫李明都感到悚然。 “坦克……?” 秋阴站在这从未投入过实用的战场凶器的面前,从容地说道: “你想得没有错,这确实是虞国所有武装及所有实验武装中最大最重型的坦克,可以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自动运行。不过我们剪去了这一功能,省得这个功能在穿越后失效,反而伤害了你。此外,我们填充了里面的驾驶空间,你在其中驾驶,其他的物质会像衣服一样紧紧靠在你的身边……换而言之,驾驶这坦克,其实像是穿上了一件极厚极厚的衣服。这个过程你也不用害怕,包裹身体的是一种柔性材料,可以微弱幅度地进行运动。不过脑袋要戴上呼吸器,可能有点难受。饮食、生理需求都有自动开关。至于操作,工作人员会教给你的。” “而我们所要观察的即是一个物质填充环境下……这种穿越机理的作用原理,好看看它……是只带走你呢?” 是带走全部……还是只带走包含你在内的一堆物质块。 又或者就此一年或者数年不发生穿越的现象。 而只要发生了,在一个填满了物质的房屋内,一定能靠着物质本身的歪曲,找到时空作用的轨迹。 第四十九章 人间四度 年轻人躺在装甲战斗车辆的中央,呼吸管与食管附在他的嘴边,而周围的填充物则柔软地盖在他的身上,像是一整条裹紧身体的大棉被。 不过这种填充物不是气泡,也不是水,它不是中空的,它是切实的,它看上去柔软,但秋阴说它的可塑性很高,密度并不小,里面藏了许许多多的微型探头。那些复杂的材料学的道理李明都听不懂,不过在秋阴耐心的解释后,他大致理解到这是一种类似于“云室”或“气泡室”的能够显示物质运动轨迹的装置。 想要观测比细菌和病毒更小的粒子的微观世界的运动轨迹非常困难。然而就像鱼在水中会引起水波的荡漾一样,粒子在其他的物质中前进,也会引起一些发电或发热。有的能使水蒸气凝成雾珠,有的则会在液体中形成气泡。 不论是雾珠还是气泡,尽管依旧细不可见,但人们已经可以用其他的方法观测到这些粒子变化的痕迹。 “理论上,不论是怎样的时空穿越,既然能把人与物带走,总会引起一点物质变化的痕迹。”屏幕里,秋阴的头像沉静地发言道,“就算自身没有变化,周遭的物质,比如说空气得要填补失去的那个人的空缺吧?原本在正常的城市大气里,这种变化只是一阵轻风与尘埃,很难识别。但在这填满了柔性材料的装甲战斗车辆中,所有细微的变化都悉数在我们的掌控之间,我们可以借此观测到所有它会在物理世界可以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没有感到苦恼,反而有些奇妙的喜悦。 因为他的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一种特别的显示材料像泳镜、护目镜或者外骨骼头盔一样静静贴在他的脑袋上。 这种显示器的视野要比泳镜或者护目镜大得多,完全实现甚至超过了正常人眼的视野,完全模拟了外界。他的身体没有动,只是稍微眼球示意,于是整个视野屏幕能向左向右转去,将整个厂房一览无余。 周围的景象自然的转向,远看的时候有边框,可能像是大型游戏、电影或监控器里慢慢转动的场景,然而完全覆盖眼睛又消除边框后,一种视觉上的三维的迷惑让他几乎以为这是某种虚拟现实的装置。 所谓的虚拟现实即是一种与增强现实不同的创建虚拟世界的方式,然后通过各种像是感应服、头盔或者舱一样的输出设备让人感受到虚拟世界里的击打、火焰,甚至彻底地去扮演一个虚拟世界里的人。 李明都记得这样的装置在十年前还挺流行的。 秋阴的头像在屏幕缓慢地移动,好像悬浮在厂房上空。年轻人的问询传到了外界,在监测室里的包括秋阴在内的监听员的耳中回响。 监测室的正前方覆盖了一面墙的屏幕。屏幕的中央是彤红的李明都,那是热的成像。四个角落有一些零星的电脑提示的数据在翻滚。战斗车辆的内部如今还没有异动,柔性材料没有发生任何形变,探头也没有侦测到任何温度或压力的过度的变化。 由于身负交流的重责,秋阴的工间被单独从大型监测室中划开。这小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都通往大监测室。秋阴的面前也摆满了屏幕。 当时,她换上了工服,披肩的长发被扎成了单马尾直直地垂在背上。她向李明都解释道: “这不是虚拟现实,这还是一种增强现实。你的视野是由这辆装甲战斗车辆wz-111分布在前后左右的摄像器合成的全周天视野。这有点像不定型的原理。不定型不就是靠分布在身体各处的感光细胞簇合成视野的吗?” 他恍然大悟。 “但为了安全和续航考虑,这些功能会自动废止。这样,我叫人调一下,你可以提前适应一下。” 李明都点了点头,只一会儿就看到眼前各种各样的图像一一消失了。合为一体的视野逐渐分为四五个方框,这些方框像是排列在一起的潜望镜,依靠的是纯粹的光学原理,没有任何电子的控制。 他示意自己明白了。 所有的图像便重新显现,分裂开来的视野重又合二为一。 秋阴不时会问询他对身体的感受。问了他就回答,没问就他就安定地呆在战斗车辆的内部。 黑暗的世界里独对一片荧屏,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某个裹在被子里偷偷玩掌机游戏的夜晚。 大约十分钟的休息后,屏幕上出现了另一个头像。这头像便是李明都即将要接受的战斗车辆驾驶训练的老师,曾经担任过陆军指挥学院教研室的主任。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大,但庄重而温和,让年轻人想起了自己小学的语文老师。 这位上年龄的女教官说: “别紧张,这是门很简单的课,肯定比你经受的格斗训练要简单得多。” “简单吗?” 李明都考驾照时都煞费了许多功夫,他心想这战斗车辆应该是更难的。 这女教官笑道: “真的很简单,别忘了你要驾驶的地方是不受管的野外。因此呀,就没有任何规矩,你可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可以随便横冲直撞,随便刮蹭,这大东西从未实用过……而它最薄弱地方的装甲的抗穿能力也在1000mm以上,足以正面抵抗dm63,直接撞到山体上也不碍事。就是你得记得要识别地形,别叫它陷进了什么出不来的泥沼。而如果陷进去了……也要知道该怎么自救。” 因此,所谓的驾驶所要学习的也就无非是启动、停下,前进,转弯。 通信与指挥的部分完全不需要学习。大部分电子系统最后都会关闭。那么仅剩下的稍微复杂的可能是wz-111身上所配置的多种多样的武器系统。但对炮管武器的控制,未必用得上,也不必精细。 一天或数天的教学已经足够了。 装甲战斗车辆启动后,履带在钢铁的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响。监听室里听不到这种声音,两班倒的人都只关注战斗车辆内部的物质运动情况。 巨大的荧屏上,人的热成像缓慢地左右摇晃,其他的节点均是一片正常。 这种等待是折磨人的。 年轻人似乎已经非常习惯了,他显得非常安定。 秋阴比他紧张得多。 十一天只是两次间隔的历书数据的统计,只要时空转移的现象不发生,他们就需要一直等待。但不可能无休止地等到天荒地老。时间的限制,秋阴原本以为只是几个月。 但前来与她换班的时晴告知了她,组织上说是一年。 “你确定是这么长……?” “如果能够观察到局部的运动情况,这是值得的。现象始终没有发生,也许意味着大量物质的接触会阻止历书现象的发生,也许意味着历书已经自行终止,但也可能只是历书的某种偶然性。只有时间足够久,才能做出一个置信度较高的判断。” “长期处在密闭空间内的话,目标的精神状态可能会因此变得很差。” 秋阴皱起了眉头。 “这就是我们还有那些心理医生们要做的事情了。” 时晴坐在原本秋阴所坐的位置上,她说: “实际上,如果一年没有成功,按照部里的耐心,他们可能会换一种方式,以一种新的监测性的状态来等待历书现象……然后一年又一年……这是惯例。你在主动接下任务时,应该想想清楚的。” 秋阴气色一变,冷笑起来: “我自然想得十分清楚,我来到这里,就已经做好了将自己的命运献身于我所热爱的事业的准备。” 时晴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她问: “目标现在怎么样?” 秋阴说: “他已经睡着了,很安宁,你别冲上去打扰他。” “我知道了。” 那时候,秋阴已经三天没合眼,只中途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恼怒,她就更睡不着,越想越气,脑袋都好像在嗡嗡发响。她怒火冲冠走出小房间,在大房间里准备往外走。就在这时,其他监听员小声地议论起来。一排排的座位上,十几个常驻于此的研究员们一起按响了警戒信号。 她猛地抬起头来,显示器上原本只有一点热影的图像,出现了许多微不可察的发热的小点,无数代表局部微观粒子运动速度的光点,仿佛在跳跃似的,很快连成了一条模糊的淡蓝色的光线。 蓝色代表了能级较低,柔性材料局部发热的现象并不严重。 而连成一条的光线则代表了这是一种有含义的流动。 屏幕的刷新率很低,柔性材料的采样精度不高。每隔一秒钟,整个屏幕才会瞬间刷新一下。 而那一秒钟漫长得让秋阴感到恐惧。 只下一瞬间,所有蓝色的光点全部变成了红色的光线。原本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条银河似的线,已变成了一整个巨大鲜艳的红面。 而这个红面是刚好覆盖了人体的长方体。 一个几乎是理想的长方体的形状。 邪恶的长方体光斑,在屏幕上强烈地闪耀着。 它的中央,是比红色更鲜艳更密集的暗红。暗红的部分犹如一颗眼睛。一颗发黑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屏幕外的人。 秋阴颤抖地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又一秒钟,所有的红光同时消失,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热成像,和一些没法立刻消失的痕迹。 从小房间里传来了时晴的大喊声: “快!快去看看目标怎么样了!我这里联系不上……他不说话了!” 秋阴陡然惊觉。工作人员们比她更快一步打开大门。一种可以飞行的自动无人机迫近了wz111。 而那时,wz111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工作人员确认已经切断这辆重型装甲车辆的能源后,无人机即在操控下打开上方的舱门。内里应是银色看上去像是玻璃的柔性材料,出现了大量像是冰花似的纹理。 这种纹理就是组成这种柔性材料的单质,局部粒子的排列不再正常时会出现的结构。接着,机械手探进了里面,从这气球似的填充物里摸索着抓到了李明都的身体。 时晴走出了小房间,大房间里,秋阴凑到了无人机摄像的前头,大声问道: “人在里面吗?里面有多少东西消失了?” 显示器里,一切均无变化。 “还在,都在……” 地下厂房的灯光明亮得像是白昼。 无人机又触碰了下,工作人员说: “叫不醒他,他好像一动不动了……” 秋阴转头,大声道: “医生们!值班的医生呢!” “我在。” 值班的医生随着医疗车一起匆匆地走进了地下厂房。只十分钟后,人们即得到了诊断结果—— “脑电图呈现杂散的波形,目标正在植物人状态中。” 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监听室,人们目目相觑。一开始还很惊讶,然而情报员们很快就想起来了在分析中经常被忽视的第一次穿越的实况。在那一次的穿越中,目标自叙他的人身躺在家中床上昏迷了十几天。那时的情况与这时似乎是无比相似的。 并且,想要印证这是否是历书现象非常简单。 屏幕上弹出了窗口。 窗口里是一本被摄制的书。 书已翻开。而那翻开的两页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是: 3042。 也是历书现象至今,最小的、前所未有的最小的小数。 距今不过是一千年。 而那被上天攫在手中的人,这时犹在沉眠,甚至睡得比先前更加的好。稍微过热的温度,或者叫人不太快活的附着感全部都消失了。 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周围偶然会传来像是碾压机转动似的可怕的响声。他被这响声稍微地惊醒,但模模糊糊的,他像是睡不饱一样睁不开眼睛。因为睁不开,等响声过去了,又安然地陷入沉眠。 微弱的红光随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缓慢地摇曳,巨大的阴影淹没了整个空间。在钢铁的地板下,一种燃料像是水一样正在流淌。 偶然一阵闪烁的电花石火,和着微弱的红光一起照亮了整个空间。 这时才可以看见注满一种淡黄色液体的玻璃里面,有一排排的铁盒子正在传输带上缓慢地走。每走过一段距离,传输带就会通向数个分叉的方向。 数以千万的铁盒子便会因此分流。而其中大约有六分之一会走向一个耸立的铁柱子中,从那柱子里出来后,铁盒子的表面就会多上一个摄像头似的东西。 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 李明都再度被惊醒,而尝试睁开自己的眼睛。 他成功了。 映入眼帘的世界一片嫣红,好似不定型时那样失去了更多的色彩。 因为历书,他已不再会因此疑惑,只沉默地尝试转移自己的目光,想要看到更多的东西。靠着勉力的尝试,他看到头顶的天空被钢铁的穹顶遮蔽,周围是一种冷莹莹的液体。 传输带四通八达,数不清的铁盒子在传输带上像是一条静静的大河,河水沿着河床奔流,接着分叉,变作一条条小溪,各自延展到看不见的隔墙的另一边。 而偶开天眼望见一切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作为这传输带上的铁盒子的一个,他也正被送向那上天降落在人头上的未知命运。 第五十章 人体组装工厂 他不是没有尝试将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这一有限的空间全然落于阴影的桎梏之中。仅凭着不知何处来的闪光,是不足以洞识世界的。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走,但他的身体像是被注入千万吨的麻药,也可能是烧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烧,那时的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脑袋以外的部分都已经消失了,不,就连脑袋也已经烧晕眩了。 唯独这莹莹的液体温暖地像是母亲的怀抱,勉强维持着他意识的继续。 他只认识到现在的自己是这成千上万个铁盒子中的一个,正被这浸透液体的传输带送向了前方。在一旁一根柱子传来像是火车呜呜的声响,而这一节又一节的铁盒子,随着赫然一声“咋”,便往着黑暗的山洞前进了。 “山洞”是这钢铁世界的构造之一。 这黑暗山洞的内部要比原先的传输带狭窄得多。原本因为并不固定,铁盒子里的灵魂还有一些微妙的震荡般的感觉。 现在,这种感觉不见了。 好像山洞的两旁各有一块铁板,铁板把他压在了中间,他便以一种近乎理想的匀速直线的形式缓慢地经行。 身体的底下仍是传输带。而身体的顶上,可能有一根针,也可能是成千上万根排成一列的针,每根针都在有间隔地落下。每落下一次,李明都就有一种微弱的电流涌过身体的酥麻的感觉。 这种带有刺激性的检查让他感到不安。奇怪的滴滴声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响个不停。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颗被按上的眼睛只能低沉地追寻光的方向。 在穿出“山洞”的瞬间,传输带会有规律地向下塌一下,再回到原本的水准线上。而这一段路又变得不同。可能几十,也可能有上百束的光线垂直向下,排成栅栏的样子,点亮了这鲜红的世界。 他看到每个铁盒子的上侧都密布了数不清的针点,这些针点仿佛是按照某种规律在排列的,而呈现出一种“工”字的形状。 而那栅栏的光线按照预先定好的规律,轻轻地划过了传输带上的每个铁盒。 这次的感觉就不再是电流的麻麻了,而更像是鼻孔被猛然戳了一下。 他几乎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前方的传输带已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而分叉了。 不知是什么规律,一半的铁盒子被送向了右侧。另一半的铁盒子,还有李明都一起被送到了左侧。 他们不是孤独的,从另外的流水线上送来了另外的不同顶层图案的铁盒子们。新的队伍要比原先更加庞大。 这段路上,液体开始升温,很快从温暖变为酷热,再一会儿骤然沸腾。白烟袅袅地填满了李明都的周身。 他看不到这种白色,但他可以看到雾气那游离的形态,他还看到这条队伍的最前方闪烁着红光。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种红光,结果没想到这条队伍轰轰烈烈地就冲进了红光里。 “这是一个炉子! 迷迷糊糊的意识在这时猝然发想。 “别,别把我烧掉。” 液体更加猛烈地蒸发,神秘的水雾填充了整个炉子。传输带继续向前,李明都没有办法看到任何东西,只在白茫茫的雾气间,被来回地震荡。带着液体的浓雾没过了铁盒子们身躯的每一个地方。 等到他出来时,他身体的表面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膜。这层膜是由于气雾被吸附在铁盒子的表面而形成的,厚度可能只有数纳米。 叫他几乎不能思考的高烧在这时停止了。 一种冰敷似的感觉让他感到痛快。 接下来的传输带就不再填有液体,它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再见不到外界的景象。前方吹来了带有暖意的风,风轻轻地带走了残留在铁盒子身上最后一点有机的溶液。 呜呜的或者嘀嘀的声音都开始远去。 而一种冰凉的干燥的像是毛巾似的东西盖在了每个铁盒子的上方。但这肯定不是毛巾,因为毛巾不会那么薄,薄得像是一层纸。 随着毛巾的落下,痛快的感觉上升为舒服的感觉,好似喝醉了酒。 可就在这时,道路再度分岔。 又有一半的铁盒子被分向了左右两侧。大流则浩浩汤汤地冲向了中央的曲道。曲道不平,像是某种过山车的游戏,扭过来即往上走了。 “历书现象又发生了吗?我现在在哪里……?我好像不是人体了……” 混乱的记忆像是解不开的乱麻,缠在一个逐渐清醒过来的人的意识上。可还没等他细想,上方落下了一个巨大的模具,把他套在了中央。 李明都的眼前顿时一黑。 原本,李明都以为这是一种天降的牢笼,但只一瞬间,那安装在他身上的可以看见外界的眼睛轻松地伸展到了模具的外侧,又或者这把铁箱子装进去的模具早已预留了那能看到外侧的眼洞。 而那些头顶被蚀刻下的纹路,正巧就贴合了模具内侧约有三分之一的纹理。而针孔般的纹路所对的模具的另一侧则预留了数不清的接口。 他们已经脱离了传输带。 李明都看到现在拽着他们前行的乃是高空中的吊钩。 一排排的吊钩,与一排排模具装上了一个个铁箱子,在空中成列游荡。不时,空中某个像是钓竿一样的东西,会把一根线甩到模具的头顶。 这时,李明都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 “加等于多少?” 他以一种原本没有的计算上的灵敏脱口而出: “。”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你看到了些什么?(你的身边是什么?)” 也许是头脑简单救了这时候的他,他没有多想,只在想那些鲜艳的红光,不停闪烁的指示灯,还有液体、白雾、传送带,与那些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的铁箱子们。 钓竿对这个答案感到了满意,它勾上来的线缆连着模具带着李明都飞起。不知为何,在那时,他没有多少惊恐—— 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因此而死。 也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转动自己的眼睛。 眼睛转动的角度是有限的,他只能看到左右两旁,有数不清的铁箱子正随着他一起被拉向铁色的天穹。 天穹之中有一个圆形的通道。 而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则是一片闪着灯光的深渊。 巨大的飞轮,古怪的圆盖,或者像是金属制造的柱子,在这里鳞次栉比,犹如一片钢铁的森林。空间边缘的大口还在不停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像是他们原先一样的铁箱子。无数的铁箱子随着传输带或吊钩一起转移,直到了那些闪烁着鲜艳红光的洞口。 呜呜的声音像是空气在压缩,滴滴的声音像是机器在指示。锤子与吊针一起闷响,而沸腾起来的液体,在巨大的圆球中彼此挤压,顺着一条导气管通往了不可知的上方,犹如机器正在呼吸。 而这群被钓起的铁箱子们,是被择选出来的合格品。 通过圆形的隧道,合格品们来到了上层的传输带。 传输带在眼前好似无限一般地延展开来。远处的装置像是一座座高昂的山。而传输带就是一条条通往群山的小径。 而他们的第一站是更换自己的眼睛。 原本的电子眼是用于扫描的过渡用具,用处是确认铁盒子的“初始状态”、“初始的工作的情况”和“纹路的形成情况”。对于准备长期存在的铁盒子们来说,这些次等品已是不必要的,于是一一被摘下了。 李明都不明白情况,也没法做任何事,只任由像是针管一样的东西,轻轻地取下了。 接着,新的眼睛被装到了模具上。 世界陡然清晰。 原本鲜红一片的人间,如今被补全了色彩。黑烟、白雾,乳黄色的液体,巍峨的青色的机器,淡蓝色的线缆以及那点点绿色的指示灯光,一一从世界中出现了、重生了。 这种视觉比起他印象里的人类的视觉更加丰富。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看到了红外线与紫外线。 而传输带仍然没有停。 下一站是为这群铁盒子们装上能源块。 那是比他们的身体更大得多的气球一样的东西。它的形状接近于圆,但上部扁平,而下部尖锐。 它的正前方用透明可发光的材料印着一个六叶型的风扇符号。 李明都感到自己被翻转了过来。 原来那面有蚀刻的地方不是他的上方,而理应是他的下方。但他没有立刻被装到气球上。 他看到气球们排成了一列。 包裹他的模具会轻轻地与气球上方的接口发生接触。 新的计算问题涌到了李明都的脑海里。 他刚一迟钝,大约花了一秒钟才解出。这个“气球”就予以严格的回复: “否定。该主头脑的算力差于上任主头脑。” 好吧。 他好像被嫌弃了。 空中传送带继续向前,把他的模具,轻轻地贴在另一个“气球”上。 这次连问题都没有了。 这个气球直接就是一个不满意: “否定。该主头脑的‘气味’与前任主头脑不吻合。” 好像这些气球原本有其他的铁盒子在脑袋上,但不知为何,它们又被送到了这儿。并且,他们也在传输带上。 两条传输带彼此并行错过。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的气球纷纷拒绝李明都。 但传输带继续向前。边缘镀上的标识色从红色逐渐变成了蓝色。在蓝色的段里的气球看上去要比其他的气球更加崭新。 机械手把他轻轻地放在一个气球上。 那个气球尚且是空白一片的纸张,与他一样,甚至可能比他对这个世界更加一无所知。 她没有传来问题,也没有给出评价或满不满意,这张单纯天真的白纸在信息的交互中,只传来一句毫不掩饰好奇的问询: “我是‘心’。头脑就是你了吗?” 李明都不知道这是出于主动的意识,还是单纯的某种信号的问询。后者就像电子设备的某些协议。 协议也会问询来访的设备是不是合法的。如果不合法,就不允许访问。 被潮水推着向前的人想了想,说: “好像你答应的话,那就是我了。” “你是第一次寻‘心’吗?” 李明都诚实地说道: “是的,我刚刚从底下出来。” 这颗“心”好像很高兴,她说: “太好了,我也是第一次……那就是你了!” 抓住两个设备的机械手传来了确认的信息流。两方确认过后,李明都所寄托的铁盒子就被按在了气球的上方。 比起之前的尝试性的接触,这一次的接触传来了彻骨的疼痛。两方的蚀刻默默地摸索着彼此的出路,始终不得进入,而彼此相磨,最后是一种野蛮的力量把他们压在了一起,然后强猛地、不由分说地进入了彼此的身体。 结合的瞬间,钢铁的机器一阵震颤。复杂的纹理一点不差地合在了一起。密密麻麻的刺针扎在了预先留好的针孔上。 短暂的痛苦在这时结束,成为了未来直至损毁为止的常态。一种新知觉的骤然的火焰,从底下的身体里传到了顶上的身体,非同凡响的充盈感在零部件之间流动。 最开始,他是发高烧的状态,后来是刚睡醒模糊不清的状态,而现在则仿佛重生了,重新成为了一个生命。那点影响他思考的温度全部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心”所具有的降温散热的功能,它维持了整体的平稳运行。 李明都还想再和这颗“心”说点什么话,结果惘惘然找不到信息的交互入口。这或许就像是小孩子在对着自己的手和脚问询,其实是一个没有道理的举动。 “心”在结合后便已沉寂下去,不再言语,仿佛完全没有意识。 铁盒子落到了气球上。整体的形状便有点像是一根萝卜。铁气球是萝卜的肉。而铁盒子则是萝卜没被剃掉的根。 这根铁萝卜,被机械手投向了另一条传输带。 而这条传输带分成了六条,而这六条路在后面又有分叉。层层的分叉,像是树状图一样伸向了遥不可见的隔墙的背后。不同的传输带可能代表了不同的组装方式。 这一切好像都是已被决定的。但直到被送到道路上,他才看到一些看上去是刚刚洗新的铁萝卜们似乎在自己选择通路。 再一会儿,吊着李明都的钩子,强行把他转向前方,那模具上的小眼睛就再难看到周边其他路径上的机械。 只能见到前方的空中,吊着一个人形的骨架。 有明显的双手与双脚的结构。 合金在空中闪着银光。 第五十一章 遗梦的宫殿 钓竿吊着他,传输带运载他,而前方的骨架则被吊钩吊在空中。 尽管身体被要求正对前方,然而好奇的眼睛绝不愿意静止不动。 他稍微扭转自己的电子眼,发现视角最大有一百八十度,可以稍微地看见其他的传输带。 传输带是并列向前的,大约每六条,会有隔墙挡住。隔墙不是严密的,它有门洞,诸多的门洞可供传输带或传输吊钩通过。在这些门洞里,李明都亦能见到其他更多并列的传输带。不同的传输带上,被吊钩吊起来的骨架亦是不同的。 他的面前是一个纤细的人形的骨架。然而在纤细的人形骨架外,有较为肥壮的人形骨架,既有类似于牛羊的四足动物骨架,也有像是恐龙的双足行走、脊柱平行于地面的骨架,有像鸵鸟一样脊柱几乎弯曲成直角的体态,也有压根不像是骨架的、更像是汽车底盘的东西。 所谓的骨架乃是用硬质的东西做成的支撑自身的架子,靠李明都较近的传输带所挂着的骨架还只是空空洞洞、一根一根的“骨头架子”。 然而借着微光稍微往更远处看去,则能见到大量的钢板。这些钢板组成的骨架有的肢体远比躯干更长的、像是巨型的蜘蛛,有的躯干呈现一节一节、像是一条长长的蜈蚣。 跃过钢板的门洞,则能见到材料变化,远处的“骨架”不再用钢铁与金属制造,而是以柔性的、像是橡胶或纳米管一样的盖子,也有仿佛是珊瑚一样充满了孔洞的材料,有的材料乍看上去,极像是挂在空中的肉尸,而有的材料乍看上去好像是一种发粘的塑料,这种塑料构建出了圆球、正方形、五角星又或是雨伞一样的形状。 如是种种,目光所及之处,一眼万状,不能尽言,李明都只能见到千千万万相同的不同的骨架被吊在空中,寒芒闪烁,仿佛一片倒悬于天花板上的刀山针海。 钢铁与钢铁各不相同。 安装的“头脑”与“心”却是相似的。于是这一切万物也都悉数分流,获得了不同的使命。 他本想多看看。但那时,吊钩下降,传输带上升,在“钓竿”和机械手的控制下,他这根铁萝卜已被按近了那人形的骨架。 人形的骨架极似一具没有肉的骷髅。它似乎采取了仿生学的构造,有明显的垂直于地表的脊柱。一些裸露在钢铁外的由橡胶材料组成的带状结构则像极了对于动物肌肉的模拟。 身体甚至模拟出了两排肋骨。 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肋骨像是翅膀一样向着两边极大地张开,露出藏在脊柱偏上方的接驳口来。 铁萝卜如今面对的正前方——或者说作为人体时的背部,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接口,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刺。 两者轻轻碰撞到了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袭击了这意识转生者的灵魂,好像瞎子复明,好像聋子复听,突然之间,他又感受到了、确切无比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时,他的耳边又传来了一声征求身份的询问: “我是‘架’,‘头脑’就是你了吗?” 李明都按照他的想法说道: “如果你答应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 那个声音说道: “‘架’与‘心’是不一样的。‘心’会评估,‘架’从不拒绝,希望你能好好地使用我,‘头脑’。” 随后,来自外部猛烈的力量强硬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李明都感到自己和底下的心一起被按到了脊柱的部位。 这时,那种自我的感应落成了现实,他重新寻回了他的手脚。上方的吊钩一松,这骷髅似的人就轻悄悄地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在传输带上。 李明都在心底呼唤一下架,但架与心一样沉寂下去,再未发出任何的声响。两者的寂静就像是水融进了更大的水里一样。 他茫然然地向前僵硬地走了两步,运动的欢快在无言中把他感染。这时候他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往后看了。 身后的那台吊钩升到了空中,从天上的洞口取来了另外的人形骨架。 他又转过眼睛,看向这一列的四面八方。庞大得多的人形,牛羊的形状,车的形状,鸵鸟的形状,或者五角星的形状、圆球的形状,正方体的形状,蜘蛛的形状、蜈蚣的形状或者雨伞的形状与树木的形状,有的是四足着地,有的二足着地,有的在空中浮游似的飞,有的在地上像是蚯蚓一样地蠕动。 一眼望去,只见到千千万万新生的架子机器们,在这生产一切又组装一切的子宫中,以各种各样被先天赋予的形态,以及各种各样被先天赋予的方式向前行进。 不知为何,那时,李明都突然想起了秋阴的历史通识课。 这门历史通识,是人类对于他们所知的四十六亿年地球历史的总结,自然也包括动物的历史。地球的生命现象出现极早,早在二十亿甚至三十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了。然而现代意义的动物历史则很短,发源于九亿年前,并呈现出从简单到复杂的特征。 她曾这么问: “说起来,你应该听过一个问题……明都,你觉得人形与其他动物有什么区别?” 这猝然的题目让当时的李明都感到迷惑。 他说: “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 记忆里的那一天阳光明媚,秋阴看着阳台上只有绿叶的栀子花,掩嘴偷笑: “是啊,可这是人的特征,又不是人形的特征。我要问的是,人在形态上为了使用工具,又与其他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他说你别卖关子啦,时间有限。这年轻女孩才捧着脸答道: “很简单,人是一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呀!这就是人形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啦!” 恐龙、鸟类或者企鹅也存在接近直立的二足步态,但这种步态与人类的直立不是一个概念。 人类的直立骨架最大的特征即是“脊柱的方向与重力的方向保持水平”,简单来说,即是脊柱垂直于地面。这在地球动物群中,是极为稀少的。 大部分动物的脊柱是垂直于重力方向,呈出与地面平行的姿态,仅仅略有倾斜。 而这种特征的形成,正在于人类选择了使用工具之路,便需要将前肢从步行中解放,然后往着这条大道一路狂奔,彻底地四足脊椎动物的谱系中分流。 而这又是来自于不可思议的自然选择的结果。 他张开自己的机械手,机械手的骨架也是五根手指。 他想他是在一个有着人形或类人的直立生物的文明世界里。 而他即是按照“模仿生物、从事具有生物特点的工作”进行组装的机器人。 骨架的安装并非是流程的结束。传输带继续向前与分流,很快就载着他来到了下一个目的地。在这里,他将进行功能模块的组装。 人类的孩子正常顺产,便是从子宫出来,经过产道。 而他面前的正是一条极似产道的狭窄隧道。 在这条隧道里,他被机械手控制着坐上一个椅子。周边的墙壁紧紧地贴着他,几近一种压迫。各种各样的功能模块便在他的身上生成,像是挤,又像是打印一样地进入了‘架’的体内。 那时候,李明都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戏台上十几个戏伶陆续登台唱歌又走下。 “你就是我们的头脑吗?” “呀,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头脑吗?” “算力检测中……属于普通型号。” “我是‘听觉’,能够接受的声波频率在5hz到1ghz。” “‘头脑’,你好,我是‘内皮’,请尽量不要让我接触超过一千度或低于零下两百度的环境。” “我是‘飞’,在使用我之前,请调整模式。” “我是‘仿生肌肉’,为的是从事具有动物特点的工作,所占据的部位是a16到b9,f8到g7。” 诸如此类的信息流随着安装而涌进,随着安装完成而彻底归寂。每一件东西的安装都会带来全新的功能,既有输入模块,如对声波的听觉,对化学小分子的嗅觉,也有输出模块,如仿生肌肉,网络模组,也有自我的防护,譬如内皮和外皮。 这两种说是皮,但并非人类的皮肤,内皮分为两种,一种是柔性材料,负责包裹功能模块和加强抗震能力,防止直接裸露在空气中,一种是类似贴片的材料,则具有自我的防护性能。 而表皮不同,它是一种涂层。机械已经被内皮完整包裹后,在即将从隧道中出来的前一刻,均匀地喷洒在身上的某种复合材料薄层。 根据工作场景的不同,选用的材料也不用。 他被涂上的是一种金属银的涂料,局部,可能是为了对安装在那里的功能模块追加保护,被施以了一种很深的红色或一种泛蓝的青色。 也由于是为了保护功能模块而追加了其他种类的涂层,反而使得功能模块所在的位置极为明显。 隧道越来越深,播报的声音却越来越少。 等到所有的声音全部沉寂后,李明都意识到他即将出厂了。 但工厂的外面会是什么—— 一个蔚蓝澄净的世界,又或者是赛博朋克式的灯红酒绿的世界,还是介于这两者之间或之外的其他的情况? 种种困扰萦绕在李明都的脑海里。 在转生为不定型时,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不定型的缘由,以致于他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不定型。 庄周梦蝶,或者蝶梦庄周,又有谁能确切地说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但现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他知道存在历书,知道这种历书几度把他送走又送回。如果记忆不假,他就是又遇到了类似不定型那时的“魂穿”般的情况。 转眼时分,空间逐渐开阔,通道不再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周围的光线依旧微弱,但现在他所拥有的那种的新的视觉以及支撑这种视觉的其他的功能模块足以支持他看清周围。 走出这漫长的隧道以后,传输带已经不见了。 他正站在一条宽阔的金属通道的开端。 钢铁的墙壁与穹顶以外的世界亦是被铸造出来的钢铁与穹顶,与里面好像并无区别。 在这隧道的身旁,复有其他的隧道,一百条或者一千条,看不到尽头的一个个隧道出口的并列在一起,好似一条条并列的铁路。 从这些铁路中,方块的、五角星形的、雨伞形的、人形的、四足哺乳形的、蜘蛛形的、蜈蚣形的……以及其他李明都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各种几何体的有结构的组合,熙熙攘攘地立在这里,都在整装待发。 而这时,在他们的身体中,那被安上的通讯模块,轻轻地发出了指令。 于是所有这些全部的机器人开始向前走,沿着隧道向前,向他们各自不同的岗位进发。 而李明都收到的指令是: “去中间的地方,接替你的前任,等待创造主们的醒来。” 地图随着通讯一起被发来。他没有违抗这个指令,沿着预定的路径开始走了。一路上山重水复。钢铁与钢铁看上去完全一致,好似沙漠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只是墙壁的边上有舷窗。 他好奇地往舷窗走去了。 于是靠在舷窗边上的银白色的机器人看到了一片与他的记忆完全不同的星空。 在这星空中,是一个比从地球看太阳,或者从月球上看地球上更要大上千倍万倍的星体占据了几乎全部的视野,遮蔽了几乎全部能见的范畴。 它是气体行星。 它的气体是无数的颗粒组成数百公里的大核,是支离破碎的漩涡,是永无休止云带,是超出八千米的气塔,是一排排激流似的云雾在这颗星星上碰撞与扭曲、跳跃与挣扎。不能预测的风云填满了这比地球还要大上千倍万倍的天空。斑驳的橙与糜烂的粉红分布在它的四面八方,席卷数万公里的风暴气流在永无休止地上升与下降。 而等到这颗星星逐渐旋转,将它那举世闻名的大红斑转向正面,朝向这天上来望之物时,李明都才知道原来不是他在凝视星星,而是…… 星星正在凝视他。 这是木星。 木星正在旋转。他所在的地方也在绕着木星旋转,等到两者同向阳光之时,那迁流变化的风暴之上,便会落下卫星的阴影,犹如一颗黑色的眼睛。 左边是一颗大的红色的眼睛,而右边是一颗小的黑色的眼睛。 第五十二章 魔法的世界 而他所在的地方可能是一颗木星的卫星。 贴在窗沿望向一边,可以见到惨红色的岩石向外延展变作古老又原始的群山。舷窗处在一个山谷的沟壑中。那些同他一起出生的蜘蛛形的机器正从山洞中走出,前往血色的山坡。沿着山坡上望,则能见到这颗星球最高的山顶有一根纤细的丝弦直直地垂向了那岁星躁动海洋般的天际—— 仿佛是连接了两个星球、两个天地的绳索。 漆黑的夜幕只占据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天空。被挤到夜幕里的稻穗般的群星闪烁着明亮的光。 这颗卫星有大气。 大气让星星闪烁了。 他在这里静站片刻的功夫,这一批新生的机器人已经走了大半。整个空旷的大回廊只有圆盘状的清洁机器人还在来回行动。 网络察觉到李明都有数分钟没有行动,发出了催促的信号。 “请尽快抵达目标地点,目标地点是中间。发送至i24-0386。” i24-0386即是李明都在这机械卫星的编号,既有身份证的功能,也有与“ip地址”相仿的作用。它是在出厂时便会有的唯一的底层编号,也是在网络中的定位。它的主要功能不是互相称呼,而是在网络连接时,可以在数十万可能数百万的机器人中挑出一个唯一指定的对象来。 发送至i24-0386类似于电子邮件发送到某个特定邮箱的意思。 呼叫他的地址是a00-001a。 “好的,好的,我晓得啦。” 0386号懒洋洋地回答道。 说是那么说,不过实际呈现在网络世界的信息流会被网络模块自动转化为规范的可识别的语言: “收到命令。发送至a00-001a。” 说话的时候,他已重新迈出步子,沿着回廊一路转圈,很快来到一扇特定的门前。门上有一个扫描眼。 它射出一束微光。 李明都便抬起自己的视觉眼与其相对。 这银色的机器人身体有两只眼睛,一只是真正的脑袋上的视觉眼。另一只则是那最开始就安装的功能眼。 后者也能视觉,但更重要的功能是“扫描”和“认证”。 而前者是后者的拓展,并以一根体内的连线连到了处在骨架正中间被隐蔽起来的后者。后者也就把自己的功能赋予给了前者。因为面上只有一只眼睛,所以他的脑袋有点像一个银白色的摄像头。 身份的认证只在一瞬间,大门升起,露出一条小道。路上没有任何其他的机器人,也没有其他任何光源,等到大门一落,便暗得可怕。 好在机器人不需要光源。人类在黑暗中走路,很容易走歪,撞到墙上,这是大脑运动平衡失衡的缘故。但机器人不同,李明都在一片黑暗里按照电子地图,一点不差地来到了小路的尽头。 尽头也是一扇门,门上没有任何看得出来的字,只有一些涂鸦似的儿童简笔星球画。李明都看到月球,月球是个歪歪斜斜的弯牙。那月球的旁边就是地球,地球上画了太平洋沿岸。 上面还有个太阳。 在太阳的两侧,是门各处一边的电子眼。 电子眼向他投来了认证的交流光线。这次的身份认证要比外面复杂,叫他的身体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脑子里好像听到了门在问: “你是i24-0386吗?” “我是呀。” 李明都说道。 “是的,确实,我知道你是了。” 门的两只电子眼好像正在审视他。 然后,中缝开启,门扉向两边打开。 一个广阔得多的空间就向他徐徐展开,他原本以为会看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然而一片黑暗只是通向另一片黑暗,他只看到里面有一排排发着淡淡荧光的柜子,每个柜子都有许多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刻着有点像是二维码的图案。 有点像药柜。 再仔细瞧瞧的话,可以看到每个抽屉都连着一个线缆,线缆没有直接摆在外头,而是被隐蔽在相靠的两个柜子的中间,连向了地底或墙内。 空间极高,高度可能有三十米,柜子定格,也直高到十二米的天花板。李明都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飞行模式了。 空间极大,建筑面积不小于十万平方米。不过柜子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大约一百个和他差不多的银色机器人在这里平静地走来走去,这群机器人在这里可能已经走了数年,也可能已经走了数十年,他们按照一个既定的巡查路径反复不断。因为很多线缆隐蔽在墙体的内部,所以巡查时,也会拆开墙体再安装上。 按照路径检查过一遍后,就再检查一遍,重复检查,一直到工作的机体本身需要定期的维修为止。维修过后,回来再继续原来的工作。 而这就是李明都在未来所要做的。 日子寂静而无聊,一无所有的空间显得极为荒凉。 这门作业让他想起了用身体哺育矿石的那些日子。 他顶替的机器人编号是i24-0218。那个机器人似乎损坏了。所以生产工厂重新生产了一个i24型号。 在机器人之间不存在消费环节,或者说他们已经实现了十九世纪所设想的按需分配的形式。所有人的产出供给所有人使用,而每个机器人按照程序也只会使用自己该用的那一点——也就是用以维护自身的那一点。比起所有人的需求都更多的则会储藏起来,据说是为了实行创造主们留下的计划。 但这个计划究竟是什么,没有多少机器人知道,不过好像机器人只要向a00发问,就可以知道,但机器人们从不疑问。 是的,可以知道而不疑问。 这是李明都自己观察到的。 机器人不会抱怨,机器人也不会疑惑,他们在这里执行任务、反复地执行任务,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在这里还服役的最老的编号i24-0234的运行时间已经超过十万小时(李明都发现尽管语言有差别,但这确实是地球的小时,与地球的公转自转规律保持一致),换而言之,它们已经工作至少十二年了。 他们不讲话,也从不做无效交流。 而所谓的有效交流一般有两种。 一种是巡查过程中偶尔会发生的障碍错误,这种障碍错误,会让不同机器人的巡查范围相交,这时候,他们就会交流,重新算定范围,然后互相错开。 另一种则是合作维护。 除此以外,银色的机器们静默得像是一片深渊。 李明都满腹疑惑,面对这一群不会提问的深渊,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他害怕自己会被认为是一个异类。 机器人会销毁瑕疵品。 但他确实是个异类。 没过几天,社交需求的旺盛、迫切的求知欲与对现状的难以忍受叫他忍不住向那位最古老的同事0234问道: “我记得我们的任务是等待我们创造主的醒来,那我们的创造主现在在哪里呢?创造主们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当时,0234这个银色机器正向他走来,即将走过他的身旁。等被叫住后,它就停下了脚步。 这是台上年头的机器,涂层发了一种灰蒙蒙的白,是已经氧化了。 机器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创造主们就在这里。” 李明都望了望两边像是森林、像是墙壁一样一样向前向后无限延展的东西,迟疑地说道: “就在这些柜子里?” 这机器给出了拒绝的信号。他同样像是个摄像头的脑袋,轻轻地射出一束红光,指了指那些二维码似的点阵图。 每个点阵图都在一个抽屉的中央。那束红光轻轻地绕着抽屉一周,使得一个抽屉亮了起来。 它严谨地答道: “是32厘米*22厘米*23厘米的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有一个创造主。” 李明都不能理解,他原本以为他们的创造主就是人类。他急迫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这些盒子就是我们的创造主,那这些盒子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莫非这群创造主是被烧成了骨灰。最后,小盒就变成了他们永远的家了? 0234答道: “等到创造主想要醒来的时候,自然就会醒了。”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满足李明都。但他继续追问,0234又不能回答他了。倒是它不愿意回答,它说: “未知,未知。请上报a00网络。” 0234好像并不质疑李明都的行动——似乎是因为他对此也不会有什么疑问,但它显然也不能帮助更多。 结束这次“无意义对话”后,0234继续走向他的巡查之路。因为这一次对话,它的路径延迟了一分钟左右,它需要尽快补回这一分钟,免得之后的运作出现差错。 李明都心思复杂,他一边走,一边更多地关注这些柜子和盒子的情报。 盒子他在检修时碰过,所有的盒子全部焊死在柜子上。而柜子的内部空间很大,但几乎被缆线填满。 盒子是长方体。 李明都在进入柜子内部,用自己的电子眼扫描缆线,碰到缆线边沿的认证机关时,他听到了线缆的声音: “你是i24-0386吗?” “我是。” “你好,我是线缆,我现在一切正常,谢谢你来看我啦!” 就像听到心或架的声音一样,线缆有条不紊地交代了自己的情形。这些不具有独自行动能力的功能器件的说话语气感觉比那些个能行动的大机器人还有人味得多。 在线缆的交代中,他才理解到每个盒子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个线。大约每十条缆线会被拘束在一起形成一条被叫做次线的线。所有的次线连在一起便是一面柜子的总线。 柜子的内部,简直像是蜘蛛的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看上去紧紧相靠的一排柜子,其实不止一面,可能是两三面柜子拼成的。 走在柜子与柜子间,有的像是穿过动车的车间门。 总线的维护并不交给他们,径直伸向了这个机械基地的更深处。他们主要维修的便是个线和次线。 然而,在李明都加入维修队伍以后,他的区域一直没有遇到任何问题,其他那十万建筑面积上的柜子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因此,他始终不知道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会出现状况。 这些机器设备的耐久性强到可怕,与他所熟知的那些二十一世纪经常出现各种各样问题的设备完全不同。 等到第一次区域内的状况来临时,已经是在三个月后。 那时的李明都在这群机器的里面已经孤单得要发疯。他已经做了三百六十七次巡查,每次巡查都是一样的活。无休止的重复,好像又让他回到了那叫他恐惧的不定型的生产生活。 结果,在他第三百六十八次进入到他负责的区域的第六面柜子时,他看到了一点荧光。 荧光从柜子狭窄的角落中发出。他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根次线表皮开裂了。旁边的集线器给出了这一问题极其严重的评价,还说极可能是光压过大。 李明都也不管,他翻开次线一看,看到那破损的缝隙里什么都没有,只闪烁着点点的荧光。而次线的皮分了好几层,最内的一层是一种单质的晶体,最外的一层则像是后来涂上去的。 尽管从来没有检修过,但检修的方法,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更换次线。 接着,更换损坏的线缆的若干种方法也一一自动地来到了他的脑海里。最推荐的方法需要由两个机器人才能完成。 它要求由一个机器人暂代次线的连接,确保连接不会终止。而另一个机器人负责更换。 “连接……这是要怎么做?” 他往外呼唤,靠着他区域的便是0234,0234走了过来,扫描了这一问题后,即说: “需要立刻处理。我已上报,运输机器人会把新次线送来,届时我会进行绞合。请你稍代次线之责,需要连至‘心’,会有信息流经过头脑体。” “信息流是什么意思?” 0234一丝不苟地答道: “来自盒子的信息流会流过。它把你的头脑体当做线缆,以完成末端与开端的运算交互。” 以头脑体为连接的方式和正常的连接绝对不是一样的。 他这么一说,李明都顿时发憷,拉着集线器的两端,有退意。 但情况迫切,需要尽快处理,不处理那就真是得返厂的瑕疵品了。李明都思前想后,只好说道: “你可以呆在这里一会儿,连着我吗?我遇到了什么情况,你可以帮我,我也好问问你。” 0234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 它可能是确实地感到这个机器人有些与众不同了。 它第一次显出有些迟疑: “可以,我会留在这里的。” “谢谢啦。” 顿时这家伙就不慌了,他打开双手的预设孔,将次线集线器和总线集线器的两段维护线缆拉出,埋进自己的孔内。 在完成的瞬间,一阵电流似的麻痹流过了他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黑,由视觉、听觉、触觉与嗅觉共同构建出来的外部世界居然隐隐崩溃。这是来自其他源头的信息的流过,导致视觉器官的信息处理失常或覆盖。 “喂,0234,你在吗?” “我在。” 0234的语调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它可能非常熟知这类事情。 “我现在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是的,是一片黑暗。该过程,我经历过三十一次。”这老机器人的语调在李明都听来分外沉着,而令人安心,“但别担心,很快你会看到盒子里的世界。那个盒子都是一位创造主居住的世界,盒子世界的信息会流到你的脑海里。” “盒子里的世界……是什么?” 交流还没完成,李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之间,眼前一亮。 好像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一种他已经很久没有再闻到过的牛奶的味道在他的脑海中重现了。接着是巧克力的味道、抹茶的味道,的味道一起涌来。 接着微光初现,仿佛是黑夜里太阳正在飞起。 他发觉他正在一片草地上。 遍野是绿意盎然,鲜花像是蛋糕上用奶油雕成的装饰,喷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牛奶做成的溪水,在地上潺潺地流淌着,好似神话里哺乳万物的银河,一直流进了远处的森林。 森林里的每颗树上都是糖果,灌木长着软糖,乔木长着硬糖。软糖与硬糖的颜色各不相同,在绿叶上五彩缤纷,与这一视觉信息相伴的是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每一种味道都让久不识零食味道的李明都感到陶醉,好像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不时,画眉、百灵、燕子、黄雀、布谷,他认得出或认不出的叫声在风中轻轻地回荡。而那雄壮的老鹰则栖息在甜甜的面包云上,得意地向着底下只能吃糖果的鸟儿鸣叫。 一个童话世界,一个流着蜜和奶的童话世界。 人吃到东西的感知,也靠激素、大脑、神经的作用。 机器人得到这些信息,就好像真的吃了糖果,喝了牛奶,在一片草原森林边上一样。这要求很少的转生机器人居然感到一种切实的愉快了: “这活还真不赖!” 他舔了舔自己并不存在的舌头,回味那香喷喷的面包云的味道。 无边无际的信息流在他的上下左右形成了确实的崭新的世界。通过主动的对不同信息流的关注,他可以转移自己的视角。 于是没走多远,他就看到林子里有一个小屋子。 屋子里住着三个人。 一个魔法师父亲,一个女巫母亲,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母亲正在调制美味的菜肴。而魔法师的父亲拿起自己的帽子转了转,里面就飞出了无数的白鸽。 女儿惊讶地睁大眼睛,向着天空伸手,想要抓住白鸽。父亲便把她抬到自己的肩膀上,往着白鸽飞去的方向来回大叫着奔走。 呆在大锅边上的的母亲看着父女淘气的样子,露出了止不住的笑意。 第五十三章 叛逆的世界 骤然见到这个景象的新机器人不禁发问: “他们就是我们的创造主吗?” 认为人形动物就是创造主,而那些鸟形动物就不是创造主似乎是个没根据的想法,于是这个大聪明便画蛇添足地补充道: “我看在画面里,他们是最强壮又最有智慧的动物。” 0234作为机器人的天性叫它没有多加怀疑大聪明怎么这么喜欢说话和疑问,直白地告出了它所知的一切: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都想听。” 0234感到了困扰,因为这句话的指向并不明显。 李明都尝试把问题拆解得更为清晰: “譬如盒子里面有几个创造主?创造主们到底是什么形状的?他们喜欢吃这些奶啊蜜啊巧克力吗?这些奶啊蜜啊巧克力是他们的食物吗?那些鸟形动物是创造主们生活的世界里的其他的物种吗?男的和女的,是否是两性动物。他们是脊椎哺乳动物是吗?他们是以三人一组生活的吗?他们的醒来,就是从这个盒中世界脱离吗?” 0234闪了闪自己的眼睛,通过近距离无线连接,他同样可以见到倒映在李明都眼中的景象。 这已经十年的机器人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机器人可以问出这么多的问题又能从盒中发现许多值得疑问的地方,它计算了好一会儿,答道: “我明白你的提问了。我只知道,一个盒子对应一个创造主、一个创造主。” 这就是0234这最老的维护机器人所知的一切了。 盒中世界的时间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 在外面只是一瞬间,但李明都却已见到那魔法童话世界的太阳已斜斜西去。魔法师和他的女儿已回到林间小屋旁,女巫在地上铺出了一条野餐布。大锅里不知是由什么草药与动物的肉块所调制的汤冒着腾腾的热气,而从黯淡的森林中飞出的萤火则飘在那些像是抹茶与红豆做成的植物上。 魔法师抱着女儿开始讲魔法的原理,女儿这时对魔法又不感兴趣,她肉乎乎的小手向上摸索,掐住魔法师下巴上的络腮胡子。魔法师叫疼,女儿找了个理由说是因为他没有给自己捉到白鸽。 旁边咯咯发笑的女巫伸手招来那些游荡的荧光,吸引了女儿的目光,替她的丈夫解了围。接着,她便开始教这孩子唱起一首民间的儿歌: “一闪,一闪,小小的星星。 啊,啊,啊,我好想知道你是什么呀! 为何总是在那么高的天上,叫我手不能及? 为何总是在炽热的太阳消失时,你才在夜里睁开那漂亮的眼睛?” 魔法师拍着手应和,而女孩一边欢笑,一边清唱。门檐上猫头鹰咳了咳嗓子,报起了漫漫长夜之时。 再一会儿,小小的星星们便点缀了满天的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在流着牛奶的银色大河之上。 而月亮像是用奶酪雕成的,黯淡的月海,便是奶酪表面的孔洞。 李明都感觉自己像是无人知晓的幽灵正在偷窥盒中世界的景象。等0234说完了那句话,他大吃一惊,又看了看那林中小屋幸福的家庭: “等一下,你说只有一个创造主……可是,可是这里不是有三个吗?” 话音未落,他自己已经反应过来,小声地追问道: “是不是其中有两个人是假的、被模拟出来的?” 0234跟不上这新机器人的逻辑。它生出了一种很少有的困惑。但这点困惑的想法很快便被天性抛诸脑后,它说它不知道,然后它严肃地提醒道: “一根次线连着十根个线,你应该会收到十个盒子的信息流,请小心一点,不要对盒子发出逆向的脉冲。” “我明白。” 李明都喃喃。 果不其然,只一会儿,更多的信息流被他的大脑解译与识别。总计十个世界摆在他的面前,好像他同时在看十个屏幕,又好像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镜子的迷宫里,而身边的每一面镜子都在反射不同外界的景象。 他尝试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第二个世界。 第二个世界就不再是魔法的世界。乍然投入注意力后,他的眼中居然倒映出了一片广阔的银河。 千亿颗辉煌而明亮的恒星随着席卷无数天与地的可怕漩涡一起转动。耀眼的银河在他的面前像是一片发光的薄雾。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某种虚假的布景。 直到他走近了,读得更多了,他才发现里面所蕴藏的信息是超乎想象复杂的。 那恒星与恒星相隔的数个光年外,错落的碎石与星际尘埃,像是烟雾,在几千几万公里的尺度上虚无地漂流。 而一接近太阳,恒星、行星、彗星以及组成一个太阳系所应有的一切在此时全部现形,就像他当初在雪球的表面遥瞰火星一样,所有的星星一一可见,甚至他可以尝试落到(更专注地读取)其中一颗星星(的信息)上。 那崎岖不平的地表,到处都是的陨石坑,还在大气的上方散射的极光,虽然显得粗犷,但这种粗犷是不是假的,他无法做出判断。 “这里的创造主又在哪里呢?” 李明都在大气中上眺。 但只一会儿,几束强健的粒子流掠过了这颗行星的大气。于是一瞬间,立地生出风暴,形成漩涡般的大眼,随着大气一层层弹出的能量,叫整颗星球的自转都要改变。 现实中的李明都入情过深,一时居然不能站稳。 0234向前搀扶住了他。 他道了一声谢。 0234这次笃定了,他说: “确实出现过搞错盒中世界和现实世界信息流,而做出错误反馈的机器人。” 随着对信息流的读取,他追上了那几束特别的粒子流的脚步,并且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银河系,我们已经探索完了,接下来去哪里呢?老大。” “去隔壁的仙女星系吧。那里一定有更多的挑战和新的外星生命在等着我们哩!” 李明都恍然意识到这些粒子流具有是有灵魂与精神的。创造主们——如果它们是创造主——把自己模拟成了非一般物质的形状。 那时,他们正在掠过这倒霉星系的太阳,那是一颗质量极大的蓝巨星,庞大的身躯,发着耀眼的光芒。 只一瞬间,那寄托在粒子流中的精神就吸干了它所拥有的最后一点能量以助益于自身。蓝色的太阳灰飞烟灭,内部的重元素随之喷发。壮丽的火光顿时燃烧了周边最后的每一颗的行星。 然后它们便从银河系上像弹弓上的石子那样一跃而上,往着遥远的仙女星系飞去。 “它们好强大。” 在飞去的过程,李明都还在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们的太空探索的梦想。 漆黑的暗幕重新笼罩天地。天地变化,逐渐落成一片未知的天空。 李明都没有深入探索这个世界的信息流,而是转向现实咨询了唯一在他身边的机器人。 “他们在探索太空?” 0234不能给予回答。但它的天性叫它觉得自己应该给个回答,于是思前想后,迁思回虑,它从词库中挑出了一个它觉得最适合的词: “‘或许’是的。” 它感觉“或许”这个词它用得还不赖。 “可是我们还在太阳系吧,我们是在木星的卫星上。” 它答道: “是的。” “我们也没有能出去太阳系吧?” “记录里存在向太阳系外发射的航天器。” “我的意思是创造主们应该没有人出去过太阳系吧?” “‘或许’是的。” 这超过了0234所知道的范畴。 “假设如此,那么,这两位创造主为什么不在现实中探索太空呢?” 两台相仿的机器人互相注目对面。计算了几秒钟,0234回答说: “‘如果’他们是创造主,‘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出去太阳系。” 它用李明都的话回答了李明都。 李明都挑不出毛病,觉得挺有道理的: “好像确实如此。” 粒子流在漫漫的宇宙中长久不断地飞行,偶尔会停留在那些不属于任何星系的孤独的恒星上。 银白色的机器人摇头晃脑,认真地祝福了这两位不懈的旅人。接着,他便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了第三个盒中世界,以期获得更多的信息。 刚刚转过自己的注意力,一阵冷风便吹过了他的面庞。 那些星系银河在一刹时间内均不再见。春寒料峭,天气微冷。而那些竖立天空的高楼大厦,与它们身上数不清的窗户玻璃都在反射着夕阳的红光。 地上的尘埃,随风卷起的叶子,还有那沥青颗粒又坚硬的感觉,大路对面办公楼里睡在地铺上的白领,又或者不知道第几层楼的窗户里正在检查的工作人员,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他发现他正在一个极似二十一世纪的城市的街道上。周围没有任何车流,所有商店都关了门。墙壁与栏杆上贴满了防疫标语。 他想起来,这是他童年中特别快乐又特别虚无的一段时间。因为那时候,他不用上学,而是躲在家里上网课。好不容易有时间陪伴在身边的大人们愁眉苦脸,而老人们岌岌可危。 他稍微读取信息,便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在街道上走,忍不住感受这熟悉世界的全部。 但这时,来自0234的声音把他叫醒了: “不要发射逆向脉冲!” 所谓的逆向脉冲就是对信息的回应。假如把盒中世界当做真正的世界,不发射脉冲那就是个与任何物质都不作用的幽灵,而一旦发射了,譬如想象自己在这地上走步,在感受清风,并给出清风凉爽的反馈,就是介入其中了。 李明都连连示意同意,他将自己从这种真实性中抽离。 “抱歉,这盒中的世界异常真实……我几乎无法将其与现实区别,两者信息流密度几乎一致……”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漂浮和抽离在这冷清的城市里。隔壁商店里的人摇头晃脑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李明都行将反馈出来的影子。 但这种影子在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内便立刻消失了。 路面、车子和窗户上反射的阳光让人感到眩目。 没飘多久,信息流便自然地把他推向了一个被封闭的住宅区。在一栋住宅楼的第四层,他看到屋子里住着一位女青年,李明都意识到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这人生得格外俊俏,长得丰满,身材、容姿、五官仿佛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眉毛是描过的,指甲涂过油,一只好看的鼻子,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然而她的神色却满是不安。她凑在屏幕前,正在打字。 “幽灵”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到她所打出的字上。他看到原是她在一个论坛上发出了求助帖说: “我被困在了缸中之脑中,我该怎么办?” 李明都吓了一大跳。 所谓的缸中之脑,是二十世纪提出的一种思想实验。这种思想实验说一个人被邪恶的科学家切下了脑袋,扔进缸中,连接电脑,用计算机来保持这个人所有的正常的感觉,使得对他而言,全部的世界依然存在,甚至还能输入运动与记忆。 这种现象便绝似这创造主们的盒中世界了。 难道这位创造主是想要醒来而没能醒的吗? 结果,她在网上开始自叙自己是来自三十世纪的人,现在正生活在一个电脑的世界里,而你们都是虚拟的npc。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还热心讨论的网友们开始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待她,接着便是戏弄。 她也不管,开车肇事,直接强逃出疫情封锁区域,往远离城市的地方去了。李明都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投向这个女人,便见到她走出了城区,越过了农野,然后来到了一条高速公路的收费口。 高速公路通往了远方。 她下了车,站在收费口处,堵住了正常的车流。收费员便探出一个脑袋来,叫她走过。 入夜之后,寒意交加,云朵之上闪烁着几颗星辰。 她冷冷地说道: “不要再阻止我了,你们这群被电脑捏造出来的npc。我知道,这个电脑的世界就到这里是为终结!再往前方走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因为这是算力的限制!” 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收费员像看到一个白痴一样哭笑不得: “女士,请让开。前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还有很多车等着过来,又有许多车等着过去呢。请你别挡在路上了。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不,不是的。” 那女人摇了摇头,大叫道: “不是的!前方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这一座天城罢了。我们看到那些车流出入,只不过是游戏里那样,是被刷新的幻觉,是即时演算出来的贴图!” “你们不知道,你们前往了边界以后,就会消失在边界中。等你们再出现时,已经是被刷新的新的生命。只不过被注入了那些相关的记忆罢了。都是数据而已。而我也会被注入你们的存在的记忆,好像我还记得你们一样。” 收费员恼火地想要赶人了。 而这女人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奔走。 好几个人过来拦她,却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和意志。 一旁的幽灵心想这也确实不该是边界呀。 盒中世界的拓展性足以制造一个或数个银河的贴图,又如何会在一个城市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处形成确凿的边界了。 天边亮起了模模糊糊的光,前后都是因为她而堵在这里的车流。两侧都排起了长龙,夏季的燥热从轮胎与沥青的摩擦,还有那沉闷的车载空调中升起。 女人越来越疯,一只脚向上一跃踏在车上,她在车上健步如飞,她说: “果然如此,只要我想要,我就做得到!” 接着,在跑酷向前的过程中,她往心目中的边界信仰一跃,世界陡然分成了两半。堵在两侧的车流,好像镜子的内外。 一半是这个世界的人。 另一半则是被倒映出来的世界的人。 整个盒中世界对于二十一世纪某座城市的模拟在一瞬间无影无踪。 但并非是在现实中醒来,盒中世界没有变化。 她,那个女人……或者一个长得很平凡的男人,是从噩梦中惊醒的。李明都看到他是在办公室里的工位上醒来的。 一座不太相同的城市,和似是而非的许多人。 这人高高兴兴地生活了没几天,结果由于他睡大觉的行为,公司把他炒了。再没几天,母亲害了大病拒绝医疗。同居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分手的时候,他痛苦地大叫道: “你还没电脑里的我好看呢!” 他孤零零地回到家后,就开始喝闷酒。没喝多久,他的电脑上突然蓝屏,并出现了一段话,幽灵般的李明都凑过去看,发现上面写的是: “如果你正在读这段话,那么你已经被困在电脑世界快一百年了。我们不知道这段信息出现在你梦境的哪里,但你还是没能逃脱缸中之脑的控制。现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赶紧醒来吧。” 他便坚定了信念,决定即刻突破边界而重启这个世界。 “果然如此,我还在虚构世界的深层……我必须要摆脱电脑世界对我的控制。” 他又开始在网上求助寻找方法,接着驾车决定突破电脑世界的边界,周而复始,好似没个尽头。 但这一会是男、一会是女的人却仿佛一点不真正恼怒。 他的恼怒好像是装出来的。 他似乎非常习惯这种生活, 并且,每一次的生活与每一次的身份都是不一样的。有时是男,有时是女,有的时候是普通职员,有的时候是不可明说的大领导,有的时候是医生或律师,有的时候是教师或警察,有时是年轻学生与天才的小孩,有的时候是耄耋老人乃至诈尸的一具尸体。 有的时候这种生活他过得很长,过了一年甚至数十年接近一生,有的时候这种生活他过得很短,就像之前这次一样,在数天内就完结了。 旁观的李明都可以他确定每次都会出现的所谓的提醒的信息不是来自任何别的东西,而和他的世界、他的重启、与他的人生一样都来自于这小盒中的模拟,甚至可能就是这创造主自己的趣味。 也因此,这曾经是人的机器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做点什么,又要不要怀疑是这个机器人的基地是反过来故意控制创造主的。 他问道: “盒中世界的算力有限制吗?” 这个问题,0234答得异常敏捷: “有。” “什么限制?” “一百亿位数的素数。” 个位数是一位,十位数是两位,一百亿位,意味着一后面有一百亿个零,这是个天文数字的大小。而所谓的素数即是只能被自己和一和自己整除的数。 因为它的特性,素数在数轴上的分布一直是世界难题,直到二十一世纪也没有找出任何比较好的方法,看样子,这个机器人的世界也没有找出来。 换而言之,想要验证素数,要么强算,把一个庞大无比的数与他之前的数全部相除一遍,看到底有没有因子……这对于寻常计算机而言也是个指数级难度增长的活计。要么用某些概率性的判别验证方法,可以减少算力需求,但也困难无比,而且还往往有一点小小的误差。 0234还补充道: “其他没有规律、必须强算的演算亦相似。素数是最显然的一值。如果倾尽全力演算极高位数的素数,我们的系统资源会立刻接近耗尽,并停滞。” “这倒确实……” 素数是李明都小学就学过的概念,反而长大后,他快忘记了。 大部分事情都可以模拟,物理的无规则粒子运动与混沌只要做出表象,便是自然规律难以验证。 所有的一切都会骗人,只有数学不一样,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李明都突发奇想: “那么创造主在盒子里利用盒子的算力……譬如说各种电脑,或者魔法,或者银河世界粒子流那样本身具备的超能力强算素数,他可以打破盒子吗?” 0234又快宕机了。 盒中世界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现实世界不过几分钟,新的次线还没送来。想了很久,这快冒烟的老机器人才说道: “或许是的。” 在会使用或许以后,这已经是它使用的第四次。 “我看到有个创造主似乎认为他是被困在了盒中世界中,要不要把他叫醒,告诉他去尝试,去发动全部能调动的资源去算素数或许就可以真正出来了?” 0234迷惑地闪了闪眼睛: “但反射逆向脉冲是不好的。我们不能僭越至高无上的法律。” “可是……”李明都驳斥道,“法律中真正至高无上的是创造主,万一创造主愿意醒来,我们的任务岂不是真正圆满完成了。别忘了,我们真正的任务是等待创造主的苏醒。维护只是这个任务的一部分。” 0234无法拒绝,李明都便尝试性地发射了逆向脉冲,使得素数方法出现在那位创造主的电脑上。 谁知,那位创造主只是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删掉了电脑上的留言。 他的设想落空,也没有能引起任何的变化。 第五十四章 野兽的世界 第四个世界与前三个世界都不一样,李明都刚投入他的注意力,就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无边的水里,水几乎要把他淹死。 机械的身体做出了反抗进水的动作,被0234制止。 好一会儿,他平息了自己的错觉,转目一看,原来自己正漂浮在一片广袤的海洋上。天空密布乌云,灰茫茫的大海翻着雪白的大浪,浊浪排向天空,四周是跌宕无穷的风与水的响动。 从极遥远的地方航来了一艘船。船在这一片黑暗里航行,可能已经过去数年或者数万年了。 这艘船是封闭的,甲板上没有任何人影。海里没有鱼儿,天空没有鸟。于是这一海洋世界便非是真正的生态海洋,而显得怪异。至于海上的寂静也永世不得打破。 李明都凝视了好一会儿,在极其单调又复杂的信息流中几乎要忘记全部的东西南北、前进或者后退、忘记方向,忘记生物,忘记那些生物与生物的关系,他也没有见到这里出现任何一丁点的变化。 他不禁将自己的所见转告给0234,并问道: “0234,这样的盒中世界,创造主又在做些什么呢?” 0234自然不知道,但它不知何时学会了搭话,它开始频繁地使用起也许这个字眼了: “也许这位创造主一直在睡觉,好似我们停机时候一样。” “你说得还挺好……” 听来荒谬,但李明都斟酌过后,觉得有几分道理。 阳光洒下、风平浪静的海洋原是美梦,而波涛汹涌、恶浪激流之时便为噩梦。 看似复杂无穷,其实空洞而无一物,睡觉的时候莫非正如人飞海上,漂浮在无穷的水与云雾之里? 受到夸奖的老机器人默不作声,它在思考‘好’的意义。 李明都也不在意,径直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了第五个盒中世界。 第五个世界要比第四个世界热闹很多。他刚一进入,即见一片大千世界。之所以称为大千,是因为它与银河世界相似,也有数不清的星球世界。 然而这些星球世界并不围绕太阳转,相反是太阳和月亮、这两个差不多大小的星星围绕着这些星球世界转。 而如果仔细考究,也说不上是星“球”。 有的确实是球形的,但有的则是一片天圆地方的大陆,有的向下凹起,犹如一个坑洞,而有的则奇形怪状,像是一块破布、中间到处都是坑洞,或者像是一个不规则几何体,存在数个直接与虚空相抵的锐角。 而虚空,这是李明都从小时候看的传奇故事里拾来的词,用来形容包裹这些星球的一会儿有颜色、一会儿又没有颜色的像是大海一样承载了所有星球世界的空间。 而每个星球大地俱是鲜活,有的是一种海洋文明的风情,是大海边上的出航、港口与港口的互相交流,码头上的水手在等待人的招揽,海鸟高飞在空中,或者木头做的帆船或者钢铁做成的巨轮则在水里起伏。 蒸汽从钢铁的烟囱里升起,水影在装满了海鱼的筐笼中摇曳。 而有的则是农业文明的沉稳,在大河的边上开垦土地,小麦的、水稻的或者其他说不出是什么种类作物的有水的或者没水的田,都被翻转开来,将那数千年未曾谋面的泥土送往阳光的底下。 一边是枯萎的草根从泥土里被拔出,而另一边则是被堆起来的大火在燃烧杂草与麦秸,为来年的土地带来肥力。田地的边上是守着土地的农民。人类在多劳多得的田野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有的星球世界在战乱,刀光火影争不休,有的星球世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仿佛李明都曾经见过的那些蛮荒毁灭的土地。 就在他于这大千世界更胜于银河世界的信息流中颠倒迷茫之时,身后一只巨手,连着这无边大千世界一同拈起,方是时,李明都才读懂了这大千世界的信息流,见到这大千世界之外,原来复有大千世界。 而这个个大千世界俱是一小水池中的莲花。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莲花绽放时,花瓣层层叠叠,正是这大千世界千万国土之所托。 妙音遐畅,流光若云。他见到这盒中世界的创造主,就坐在这一切庄严华藏世界的莲华池边,手上拈起一朵莲花,面露微笑。 莲花绽放是无穷世界,无穷世界里,偶然也有一两个小人不知为何能窥见真世光明,便像是深入到冥想境界,沟通天人而作聆听状。莲花池外,则是无边品类,周匝遍满。形形色色的超脱者或者被超脱者携来的偶然眷属,均是聚在这创造主的边上,作耳恭听。 李明都对着这信息大流目瞪口呆,只能作一幽灵在周遭漂浮。听这正在大放光明的大千世界的创造主,说起他的修行,说起他的正果,说起他的成就。 他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宗教大拿。 结果叫他吃惊的是,这创造主口中讲的居然都是十八、十九世纪前后的唯物主义学说——也就是李明都自己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会听到的——偶尔掺杂了一些其他门派的想法,但都不成体系。 他便靠这些人类学说在这里称佛作祖,演法天地,光明普照盒中无边大千世界,而自称已脱离一切苦恼的大自在者。 这创造主越说越是欢快,千万品类都在附和,池中大千、无边万物俱是侧耳聆听。等到兴起之时,他又从池中拈起一朵小花,弹指一吹往天涯。 于是这莲华之上千千万万的世界便直现出过往现在将来一切成住坏空之事,生生灭灭,俱在空中不能长久,恰似水中波澜,风吹则起,气停则息。 而这创造主微眯双眼,即要开口,口中大放无边光明,普照所有莲华大千世界。 机器人的幽灵在这里也是被这光明景象震慑,连忙屏息凝神,如临大敌,以为即将听到不可思议言论。 结果,他开口说道: “善男子,须知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接着,他讲: “自然无情,而人靠自然界生活,但却可以依靠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自然,因为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 看不清形象而只有轮廓的众人恍然大悟,称赞不已。 偶然,这只有轮廓的众人之中,蹦出一两个极力的反对派。 众人原想制止这几个“魔头”,但创造主云淡风轻,制止众人举动,任其开口。这些人便说出一些既自然又幼稚的言论,被这创造主轻松用一两个譬喻击成粉碎。 接着,众多菩萨、超越者、神仙或者上帝,便一同以自身的往事,自己听过的事情,赞颂这位创造主威神之力、通天之识,即开唱颂言。 一时之间,种种妙音响彻无尽莲华世界。 华藏世界、庄严大海,纷纷震动。 这城乡融合的特色讲经把李明都吓得赶紧从大千世界脱离,不敢再接受这世界任何的信息流,重新开始阅读那海洋世界的信息流。结果海洋世界的信息流让他想起了那水池里生生灭灭的莲华,于是他干脆回退到第一个世界,在童话那奶酪似的月亮下,才平静下来。 他忍不住把自己所见和0234分享,又自顾自地说道: “这也是可以的吗?” 0234只觉得他的言论语病越来越多。 可以到底是指什么可以呢? 它不知道,只能设想这是指这个盒子里那么多的世界景象是否是允许的: “这既然存在了,说明这就是可以的,也说明这算力的要求,与前面的银河世界或电脑世界并无差距。” 无非都是一个盒子和一个创造主。 李明都心想前半句话听起来有点熟悉,然后一转念,他又暗忖道: “……别说盒中世界……现实之中,小说家言、经院学说都是无穷无尽,也有的是笃信自己学说的苦修者,乃至自己亲手谱写了那些佛祖与神仙的传说,这不就绝像盒中世界的编纂了吗?只不过一者是文字,一者是虚拟现实罢了。而大家不也都说释迦摩尼是觉悟者。我虽然不信上帝,不过上帝的信徒里有二十亿个我,都说上帝存在。那也讲不清,没准我们的世界还真是莲华的一部分,而那些编纂者真是受到了天启,像是莲华里那些小人在冥想中得见真正光明一样见到了神明……神明借了他们的手写下的这些文本故事……” 李明都越想越偏,他想到读取的时间有限,连忙制止了自己: “总之,对此,我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他镇定下来,但也极力避免这盒中莲华大千世界的信息流。 无他,声音太吵,光线太亮。 亮度比其他世界高上一个档次,叫他的电子眼都开始自发修正。 这一修正属于错误的反馈,因此不能影响信息流,反倒影响了他在现实世界的视野,使之变得极暗,看得不舒服。 等收拾过心情后,李明都开始整理第六个世界的信息流。 这第六个世界的信息流又与前五个世界不同,但更接近李明都所熟知的自然。入目即是一片掩盖着些许的雪的原野。 自然世界正值早春。正是融雪之时。雪水被太阳一照,便开始融化,在黑色的泥土上奔流,穿过了裸露的草根,也经行了偶尔一两颗长在原野上的树木。地表的白色不停地在消退,只有远处的高山还在坚守冰冷的痕迹。 周围是清新的寂静。稍走几步,可以看到草野里埋着许多像是寺庙与教堂的遗迹,那已经倾塌的圆顶的边上长着许多融成一色的黄花。 等到太阳升到午时,草地上便朦朦地生出一些水气来。 李明都在这自然世界里左顾右盼至此,也找不到任何人和文明的痕迹。看样子,这位创造主的心不像前几位创造主那么大,动辄是银河、宇宙、星空和大千世界。 他只见到树上有鸟雀,草叶岩石里有走虫,还有一群野牛排成了大队,正在漫开来的河湖边上啜饮河水。 这时,他听到了狼的啸声。 随着这一声的呼啸,十几条结实的野狼在头狼的带领下一一现身,在草原上奔走,从四面八方向着牛群靠拢,唯独留下了一个漏口。 这一个漏口被野牛群看到,群牛开始猛力突围。也为了突围,牛群们没有聚起反抗,在一阵惨烈血腥的追杀后,几只年迈的老牛被年轻力壮的狼群咬下。 坚硬的皮被撕开,内脏与血肉全部裸露在空气里,被狼嘴撕咬啄食。带着肉的骸骨在狼的嬉戏中几度翻滚,越过泥巴,引起了天上食腐鸟的注意。 而众多的野狼朝天发出一阵可怕的啸叫。 李明都哪里在乎什么狼群牛群,他只想从这纷纷的信息流找到一点创造主的线索。 结果就在这扫视之际,他看到了长得最威武漂亮的头狼眼中所闪烁的……并非是野兽的知性的光。 这点知性的光吸引了李明都的注意力。 日升月落,时光荏苒。这群横扫草原的狼群也有更替,但头狼始终精神奕奕、好似不曾老去。直到下一个冬天与下下一个冬天,一场可怕的干旱席卷了全部的草原。 草原在短短一两年里消失殆尽,裸露在苍天底下的黄色土地,一片荒凉。酷热充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旱情在可预见的未来还要继续持续下去。 找不到食物的狼群日益萎缩,在几度迁徙之后,占据了大山脚下的一个洞穴。在那洞穴里,堆满了狼的尸骨。头狼的几个孩子都死在这个洞里。 等到月亮升入高天,机器人的电子幽灵飘向洞穴的附近,他看到那头神气的头狼如今已瘦得皮包骨,奄奄一息,即将在干渴中完结自己的生命。 而那双眼睛中的知性也在垂危的边缘,但始终不曾消失,反倒始终骄傲地在眺望着高天的明月。 李明都有耐心,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时间在外面是不值一提的。他没有找到创造主,就愿意继续发现。 等夜晚的冷意降临了这荒凉的草原时,头狼仰躺着,全身哆嗦了一下,张开的嘴里吐出泡沫,然后简单地、它将一动不动了,并没有出现任何李明都以为应该有的奇迹。 “创造主……会死得那么轻易吗?” 李明都不相信,他往外飘,想要寻觅其他动物的痕迹。信息流为他指引着方向。 果不其然,在群山另一边的谷地里,他看到一颗开花的大树上,鸟窝里的蛋纷纷破壳了。 其中一只壳中的小鸟,目光带着迷茫。 再一会儿,就变成了知性的了然。 “原来如此……” 李明都了然地点点头。 无往不复,生死相续。 第五十五章 死后的世界 注:本章遇到了与之前相似的情况,发了没几分钟就被审核了。审了一天也没出。我也不知道敏感字标准,凭直觉修改后重发了。审核的章节是不让删除的,如果出现重复章节,之后会删除其中一章。如果本章也被屏蔽,那到时候再说罢。 不久,网络泛起涟漪,运输机器人传来信号。用以更换的次线就走在门外的大直道上,留给电子幽灵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凝视那新生的小鸟许久,不禁说: “我感觉那只鸟不是很快乐。它会知道它其实是我们的创造主吗?它如果可以醒来,为什么不醒来呢?” 0234那与李明都相似的安装在心上的思考的小盒里罕见地、划过了一丝情绪。它在想你又不是鸟,你又怎么知道鸟儿不是快乐的呢? 何况创造主就一定是那只鸟吗?它觉得是未必的。 李明都不知道0234驳斥的心思,飘荡在信息流中的幽灵一转眼,便走入了第七个世界的人间。 身后还是第六个世界残留的荒芜,前方第七个世界则青春靓丽。他感觉自己变得极小,而世界变得极大。泥土呈现出明显的颗粒般的形状,细看的话,几乎能见到组成泥土的矿物质,也就是那些片状氧硅四面体或片状氧铝八面体的形状。 而脚下土地便像是蜂巢一样,到处是孔隙和点滴的流水。 头顶的天空是一片绿荫。电子的幽灵抬起头来,即见到比树、比那些十几层的高楼,比塔更高的花与草。 草根攀上天际,花瓣遮蔽了苍穹。它的表面是植物壁那纤维如线般的结构。叶脉和其他说不清的颗颗粒粒的东西犹如迷宫。 等到淡黄色的花朵被风一吹,和李明都人差不多大的花粉就随风飘入空中,像是满天的孢子,折射着太阳的虹彩。 他再走几步,上方传来一阵可怕的嗡嗡声。嗡嗡声后则是一阵又急又可怕的风。接着阴影覆盖大地,他一抬头,原是比人类最大的飞机还要庞大的蜜蜂正轻悄悄地落在那可怖的花朵之上。 “那么,创造主在哪儿呢?” 他再往前走,见到从土地的缝隙里走出一列小人来。这队小人匆匆地沿着穴道进入地底。李明都靠在小道的边缘,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他分析不清楚这段信息流,就听不懂他们在说的话,只见到不一会儿,地底的小人们开始列阵,像是蚂蚁一样集中起来往外走了。 李明都寻着他们的脚步,随着他们一起在第七个微小世界的信息流寻觅。等到走过一片小草组成的可怕丛林后,天空豁然开朗。绚烂的阳光直射在沙子一粒粒的表面上。而沙子亦是神奇的,它们接近透明,有的发黄,有的则是乳白的,没有一个不是晶体。而所有铺在这地上的奇形怪状的晶体们都像是一粒粒钻石在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仿佛一片发光了的群山。 偶然混入其中的像是珊瑚、像是动物的残屑,像是火山的烟灰,则是这发光的群山里最突兀的奇峰。 对于这群小人来说,凹凸不平的沙子比泥土还要难以翻越。 但他们不怕。 他们在沙滩边上打造了一个地下王国,在这王国里,有他们用晶体雕琢成的战车,战车由他们驯服的巨大甲虫、蚂蚁、油蛉还有蟋蟀来拉动。除了这些拉动战车的昆虫,晶体的笼子里还有类似蜈蚣和蜘蛛的有毒虫类,可能是他们的护国神兽。 除了这些虫子,李明都还看到小人们居然养了一条威风的云雀! 云雀那时扇起翅膀,大风便吹起了满天的草叶,偶然一根羽毛的零落,便是遮蔽一条街道的阴影。云雀的身上有一个由晶体雕成的小笼,小笼是用黄沙烧成的钩子扎在云雀的羽毛里的。里面的驾驶员向下挥手,小人们便纷纷登上云雀。云雀登满了,大伙就往昆虫拉动的战车上登。 李明都看到差不多有上万个小人。这些小人浩浩荡荡的,靠这些载具穿越了复杂的沙丘群山。 群山的另一边,阳光正洒在水面上,亮得晃眼。 在水面与沙滩之间,有一座庞大的、黑乎乎的、见不到尽头的高山。这座高山,从他们的正前方,往左一直延伸到极远的方向。 上面有藻类,有水母的触须,有小鱼米,还有木头的碎渣。 李明都叫自己飘到上空一点。 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 是在这个小人的世界里唯一庞大的人。他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好像已经死了。小人们靠着战车和飞机在他的身上架起器具,测量每一个区域的投影位置与高程。小人们似乎正在集中力量测量与勘察这座高山整体的模样,力求绘制地图。其中最勇敢的探索者则进入了这溺死者的身体内! 通过笔直的水道,经行可怕的胃液的大海,在血液流动的脏器之间徘徊,是那些像树状纤维一样的复杂如迷宫般的肺呢?还是那密密麻麻长满了毛细胆管和腺泡的肝呢?又或者是直接进入九曲十八弯的小肠,最后划船通过膀胱里的金水,作为探索完成的光荣之人一跃而出? 只见小人们正在欢喜鼓舞,因为几位英雄豪杰的冒险之旅。 李明都闪了闪自己的眼睛,他无法从中分辨出谁是创造主。他感觉这大的巨人可能是,小的人也可能是。 时间忽然的期限让他不愿着手于分辨,只匆匆地将目光转移到第八个世界。 只是这第八个世界,刚一进入,即是阴风惨淡,鬼声在四面八方吱吱乱叫,愁云裹着黑影在空中流动,荒野漫漫,笼罩在一片迷迷雾里。 数不清的人排成一条长队,人人手上有枷锁,好似一条古代迁徙与流放的队伍。 李明都看不到首尾两端,只能见到每隔数千人,便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走在队伍两侧,似是控制队伍中的无数人。 见到这些妖异,电子幽灵明白过来,这盒中世界居然是个地府冥界,还是东方文化的结果。那这些排队的人的身份恐怕就是真正的幽灵了。 只是其中是否有创造主,他也难以分别。信息的流动晦暗莫测,看不出一个主要的核心。 这个电子幽灵稍微跟上队伍,往后一看,即见偌大的鬼门关已隐于这无限长的队伍的后头。而往前一看,悠悠暗雾里现出一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并列的台子上。 等走过这台子,即能见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走过迷魂殿后,即见建筑绵延无尽。 李明都知道这恐怕就是阴间十殿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即将见到阎王,阎王也可能是创造主,就像之前那大千世界的佛主一样。结果,队伍排进了十殿里,却不见阎王。所有殿堂均是空空荡荡。 鬼魅的队伍仍在向前,电子的幽灵却已等不及,而直直追到前去。十殿之后乃是背阴山,背阴山下头就是十八层地狱。 黄泉从背阴山上发源,蜿蜒向下,一直流到了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之处。而黄泉边上有条能够通过十八层地狱的小路。小路上的队伍同样见不到尽头。他们的周围便是那些长满了利刃的树,插满了刀而没有任何能立足之地的山,有蒸笼地狱,也有铜柱地狱。 刀山上举步唯艰的鬼,或者抱着铜柱全身发红的鬼,冰山上被冻得不能自主的人,又或者滚烫油锅里惨叫不断的人。 这漫长转生的队伍里有人被吓傻了,畏缩不敢向前,但听到牛头笑道: “你们一生都没翻下什么过错,又何必害怕地狱呢?那是用来惩戒恶人的。善人们挺胸抬头地向前走便是了。” 这人睁大眼睛一看,便见到刀山的顶上曾有欺压他的地主,油锅的中间则有曾经殴打他的乡霸,当即拍手叫好,再无惧意。 马面则摇了摇头,说: “倒也不必过于咄咄逼人,他们已经受到处罚了,你们切记不要横插一手,走上前去,小心一同落进地狱里。” 黄泉尽头,便是奈何桥。奈何桥上却没有那理应叫人忘记一切的孟婆。电子幽灵疑惑更多,径直越过这漫长的队伍,使劲向前飘去,只见到周围的阴风越来越小,光线越来越充足,世界逐渐开明前方是一座大山,大山有条隧道。 走进隧道里,初极狭,不几步,豁然开朗。前面走来一条队伍。 这条队伍不过数十人,队伍的后头是大巴车。队伍的最前头,则是个穿着旅游社衣服的人。 她手里拿着个大喇叭,向着身后大大小小休闲服的人群说道: “阴间一日游,大家小心一点,不要走散了。你们的父辈祖辈,没准就在这阴间生活着呢!那些地方我们都会走的,不过是在自由活动时间。你们现在看到那条队伍了吗?那条队伍就是去阳间一日游的阴间队伍。离我们解放阴间,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从解放阴间起,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曾真正意义上会死亡。不过是挑阴间住,还是阳间住的区别罢了。” 这群队伍一直向前走,很快与牛头马面的队伍错过,两条队伍的领头互相招了招手: “你们这里还没完呐。” “我们这里积压的鬼魂还有的处理呢。” 原来这是个打通生死两界的世界。李明都在信息流中寻觅,一路前飘,很快走到了一条地铁似的隧道里,往这地铁似的隧道走,再出来时,已是东岳泰山的山腰上。 旁边即是看不到顶的高楼大厦,大厦在阳光下光辉万丈。阎罗王们就在新的大厦里办公。 世界没有真正的死亡,但罪恶仍然存在,阴间继续在履行它超出法律之外的被人类所寄望的道德功能。 他终于找到信息流的中心了。 与他先前想象的一样,是阎王。十个阎王可能都是创造主,也可能是创造主的一部分。他们所负责的即是这打破阴阳的世界里所有的善恶秩序。 “这权力和地位可真够大的……” 李明都不禁咋舌。 机器人的脑袋轰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舌头,合着在咬塑料内皮。 到了这里,李明都已经无比确认这些人类文明的迹象,这个时代离他的时代必然并不遥远。只是…… “也真够怪的,有的人在当被生死支配的一部分,有的人在当生死的主宰。这地位一个天一个地,实在不明白……不明白。” 0234提醒道: “次线更换的作业即将开始。” 门在那时打开,运送次线的机器人是车形状的。而次线属于极其复杂珍贵的工业产品,不能单独存在。它以数十米的长度,盘卷在两个集线器的边缘。集线器长在那车型机器人的身上,依靠车型机器人的身体得以保存。 车型机器人开到了边上,从中伸出的机械手带着次线交给了0234。 留给李明都的现实时间已然不多。他抓紧时间,连忙开始解析第九个世界的信息流。 只是第九个世界信息流同样丰富难辨。 刚刚进入,他发现了一个极小的行星。走在这颗行星上,仿佛可以直接顺着弯曲的方向看到自己的背影。 放眼望去,明明是处在球体的表面上,却一眼好像可以看见整个世界的全部。上面什么都有,有餐馆、有酒店、有旅房,有公园,还有太阳和月亮,也就有日落与日升。 电子的幽灵飘进了餐馆。餐馆里只有不多的十来个人。 四五个人在跳舞,两三个人在演奏乐器。一个是侍者,其他的人要么在喝酒,要么在吃菜。 跳舞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演奏乐器的几个人则叫他感到眼熟,直到他发现其中一个人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是个聋子时,他才想起小学和初中时代经常会登上他作文的大名鼎鼎的贝多芬。 一个听力下降的音乐天才。 既然如此,那想必其他唱歌跳舞的人也都是了不起的名人了。 李明都怀着好奇走向前去。刚巧当时,创造主正从他在公园边上的小家里慢慢悠悠地走到这餐馆中。 餐馆的侍者为他递上了一份菜单,附上了一支笔。 电子幽灵读到菜单上什么字也没有,正纳闷。谁知创造主居然开始自己写字了: “公孙大娘舞剑。” “嵇康弹广陵散。” “赵飞燕在掌上舞。” “接着,苏轼带几个关中大汉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这些菜已经叫李明都感到奇特。 但与接下来的菜相比,只算得上稀疏平常,真正不过是简单的随堂表演。 菜单的下一页标识着餐馆的每一面窗户,在窗户的边上留了一行可填字的空。创造主是这么写的: “第一面窗:辛弃疾、文天祥、岳飞等人一起挽大宋于将倾。” “第二面窗:太阳毁灭成红巨星时的景象。” “第三面窗:齐天大圣大闹天宫,自个儿当天帝。” “第四面窗:宙斯变成老鹰和加尼米德嬉戏。” 李明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想到宙斯是希腊神话里故事最多的主神。而加尼米德好像就是被他掳走的美少年之一。 这什么猎奇南桐片,这创造主好怪哦! 他立马虚张声势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但漏了条缝隙,仍然好奇地在看……就再看一眼,一眼而已。 起码把菜单看全。 “第五面窗:一个姓川的人把自己装到加农炮里,然后发射到太阳。” “第六面窗:北落师门b星的毁灭。” 创造主似乎还想继续写,但菜单已经写不下了。总共十面窗,已经被他写了一半。剩下的窗不在这张菜单上。创造主看上去格外遗憾。侍者收走了菜单,摆了一桌配餐的小食,便走进了后台。 不几时,贝多芬和莫扎特们纷纷退场,接着嵇康、公孙大娘还有其他李明都认得不认得的伟人传奇们纷纷登场,开始跳舞唱歌。 接着侍者从后台走出,落到窗户边上。原本打开的四面窗户被他拉上帘幕。而原本关闭了的六面窗户则在这时拉起帘幕。拉起瞬间,外部的光线照入了黑暗的室内。李明都顿时见到古装、科幻、神话、猎奇片各自倒映在不同的窗户中,犹如实境。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好像窗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古装、科幻、神话或者猎奇片的片场。 可是每个窗户对应的都是不同的片场,于是餐馆便像同时处在复数的人间,各个惟妙惟肖,好似走出门外,就能走到那对应的世界里。 “与菜单上写的一模一样!” 第一面窗里,是宋朝大军与异国入侵者的厮杀。十几个少年英雄正在马上长枪比划,意气昂扬。 第二面窗里的景象,李明都格外熟悉,正是那太阳即将毁灭、吞噬地球之时。只不过比起正常的时间流速要快上了千倍万倍,以致于肉眼也能时刻看到变化。 第三面窗里,一只他格外熟悉的猴子,正在下打黄泉地府,上攻灵空天庭,兵马行走,神通乱放,又是法天象地,又是七十二变,煞是精彩好看。 第四面窗就是那最怪的猎奇片画面,李明都打定主意只看一眼,就去看他最想看的飞上太阳。 结果刚刚看到一个老鹰在空中盘旋,还没到猎奇的部分,也没到飞上太阳的部分,信息流已陡然收束,冰冷的黯光,数不清的线条,和外面的柜子,还有0234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 0234已经换上了新的次线。 他插在自己身上的线已经废弃,不再会传输任何的信息。之后的景象,他已经一个都不能看见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0234在往外走。 与盒中世界相比,现实的世界显得无比乏味而单调。 第五十六章 钟摆 机器人不被允许打扰盒中世界。 而像次线开缝这样严肃严重的损坏是少见的。 因此,李明都在接下来又很长一段时间里重新回到了单调乏味的生活之中。同一种节奏,同一条道路,同一个轨迹,为不定型的工厂、为人类的办公室或者为中央宫殿的巡查付出大部分的时间。 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无聊。他不是在听远处会传来的来自机器人或星球表面其他事物的响声,就是在抓耳挠腮,内视自己的各个功能分区,探索它们的工作原理。 机器的复杂不是靠他一个人能搞明白的。他的举动就更像是人类的幼童为了打发时间而喜欢咬手指、用手指比划或者不时蹭蹭摸摸自己的脸和头发。 每当这时,李明都就分外怀念栀子、石楠、百合或者时晴、秋阴、张医生他们。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多少少可以讲讲话、聊聊天。这群机器人们安定得像是真正的机器,绝不会主动发出任何声响。 明明身在一个广阔群体的内部,独处的寂静却让人疯狂。 一天,李明都嘟囔道: “你们会不会感到无聊?” 他的巡查区域和四个机器人相临,数字的编号称呼起来偏长,除0234外,就只取后两位,称其他三位机器人为61号,72号和19号。 0234和72号是唯一偶然会倾听这狂人说话的机器人。 然而72号是个没劲的机器人,它只会闪闪自己的电子眼,然后什么也不说。不过比起根本不搭理的机器人,它至少会停留片刻。 说完了,李明都就感到后悔,他知道这是一句愚蠢的话。 不过0234却认真地问到: “什么是无聊?” 这问题把李明都问倒了。他颇伤脑筋地答道: “就是……就是描述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没有新鲜的东西,因此,会感到贫乏。” 0234不能理解这段话,它说: “0386,你讲话的样子像个创造主。” 李明都不知道这算是夸奖还是讽刺。按照机器人的秉性,大约是种陈述。他问: “0234……你见过创造主?” “我‘或许’在盒子里见过。”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这件事。” 谈话陷入僵局,0234默默地回到了他走过了千万遍的路径上。 李明都的话语,那些好的、无聊的、惊诧的、新鲜的、贫乏的、坏的、可以的、不可以的词汇只让它感到困扰。 于是李明都的倾诉越多,0234愿意听他讲话的时间就越少。 到了最后,没有一个愿意和这个爱讲话的机器人交流。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卫星上的时间像是停止了一样。机械社会的变化缓慢得像是数千年前的人类,缓慢、静止、简单、小国寡民,鸡犬不相往来。生活在信息爆炸年代的人对这种安静的生活感到不适,但光阴自会在不停重复同一件事情的过程中逐渐被消磨。 等到时间再度被感知到是在流动的,已经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事情的起因不太清楚,似乎是木星的氦三开采中出现了意外结果,导致了大规模的机器人损失。 在a00系统工作的机器人群下发了指示,要执行一次特别的木星空探活动,组装工厂的生产跟不上急迫的需求。a00系统便从其他系统中为木星空探抽调人手。 那天,李明都正走在路径上,a00的网络发来了消息,叫他完成这一次巡查后,前往“外边突起的地方”报道。消息里给了经纬和路线图。 这家伙一时之间,说不清楚自己是兴奋还是惶恐。 他认识到这可能是一次危险的任务。 因为要前往基地的外围。 他不是孤独的,在他准备出发时,看到与他相邻的61号和19号也走到了门边。李明都往回看,一排排的柜子俨然得像他第一次见到这里一样,从他过来到他离去,整个“中间的地方”好像毫无变化。 当时,0234和72号正巡查到靠近出口的地方,在检修电线之中。 李明都就远远地喊了一句: “不说点什么吗?” 说完,他也觉得这句话很蠢。 果不其然,别说72号,就连0234都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甚至等到李明都遗憾地往外走了,0234都没有抬起头来。 直到他的人影彻底消失在门的背后,这个最年长的机器人才从柜子里起身,要绕圈走了。 那时,它不经意地瞥了门一眼。 门已关上。 外部的世界就没有任何影像可以传进内部的世界里。 三个机器人很快走出直道,进入大回廊,在大回廊,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抵达组装工厂。组装工厂旁边,有专职于运载的像是飞梭一样的机器人。三个机器人把手搭上飞梭,飞梭机器人就一溜烟地带着它们悬空进入一条大回廊底下的特急隧道。 隧道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耳边唰唰的声音。 “请重申一遍目的地。” 三个机器人依次重复了相同的经度、纬度、高度,接着还有那个地方的名字: “外边突起的地方。” 等抵达后,李明都看到这里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机器人,其中有像他们一样人形的,也有正方形的、车形的、伞形的还有其他说不清楚的不规则几何体组合的形状。所有的机器人看上去都很新。 a00部门挑选的标准可能就是“新生产”。新生产的机器人暗病通常较少,运行也更稳定。 报道的机器人一个个进入狭窄的隧道里。那种感觉和出厂前最后的模块组装一样,墙壁在调整过后,便紧紧压在自己的表皮上。射线扫过了他的身体,同时,他听到了有东西在这片隧道的黑暗里叫了他的名字。 “i24-0386。” 他应了一声。 “重量略微超过了设计标准值。数据调用发现出产时重量即超过了设计标准值,法律表示,在允许误差范围之内。” 声音陈述道。 李明都明白过来,这是这条隧道机器人在和他说话。它肩负了检测的功能。 “我会去哪里?” 在来的过程,李明都了解到木星空探计划似乎有许多个方向,不同方向需要的机器人是不一样的。 “算力属于普通型号,略低于设计标准值,超出了三级误差允许范围。” 李明都想起来他被气球嫌弃的事情了。 “双臂接线器存在轻微的激光损伤……档案表示是次线修复中留下的。” 隧道机器人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兀自以通讯波播报着他的情况。 “模块‘心’属于普通型号,服役时间低于标准暖机需求,略低于理论功率。” 冰冷的、有纹理的石块在轻轻地摩擦他。随着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新的涂层被喷射到了他的身体表面。这种涂层是黑色的,覆盖了他原本的银白色,把那几块鲜红或蓝色的功能模块涂层变得黯然。 李明都感到不太适应,他按住了自己挣扎的冲动。 “状态良好,功能优秀,作为高等仿生机器人,是否分配到前线部队。发送至a00-001b。” 那边的回复是: “该型号出厂后,与标准设计存在四个误差点,超过三个误差点的允许范围。分配到普通部队。” “普通部队……分配到前线三号观测站。” “通过。” “结论已定,分配到前线观测站,为期一年。发送至i24-0386。” 这段略有恶心的在隧道里摩擦和被激光刺激的旅程,已到了结束的时候。他所坐的椅子逐渐升起,他便被椅子抬着站起来,到了一个比标准足球场要大得多的封闭房间里。 他稍微摸了摸自己变得漆黑一片的身体,看到许许多多的机器人都在这里等待。不时有机器人从入口进来,再一会儿就有机器人从某个出口出去。 只十分钟,李明都收到了熟悉的来自a00的指示,要求他通过七号门。 他往七号门走去,过了门,又是一条组装隧道。 这次的组装模块是加装背包和增强飞行模组。背包是倒三角形的,装载在人体的背部。飞行模组的增强组件就安装在背包里。 李明都还在细细体会说明用的信息流,工厂已经把他重新排斥出去。 他走出隧道,看到自己正在地表。周围是透明的类似玻璃的材料做成的半圆形通道。通道的前方是这颗卫星最高的山顶。比人类的历史更加漫长的群山便在这通道的左右绵绵不断地伸展开来,受着极光照耀、闪烁着鲜艳的绿光。 而岁星……那古老又恐怖的怪物,它的轮廓,它的边缘,就在群山的顶上,垂过了天际。 天空因此分成了两截。 而太阳不过是它庞大身体之下一个又冷又小的会发光的点。 外面有几个蜘蛛形的机器人在走,它们正在巡查这颗卫星强制冷却的状况,扬起了一阵尘土。重力的低微叫尘土飞入空中积久不落,飘飘乎乎,像是秋天吹飞的树叶。 而那天空的边缘,从木星来访的辐射周而复始不停撞击着这颗卫星的大气层,以致于这颗小小的星星没有磁场、天空之中却有红色、绿色与蓝色的极光。绚烂的极光蔓延伸长,倒映在这仿佛无限广大的天体之上,犹如四散的烟花。 通道的前面有机器人在走,后面有机器人在进来。 只一会儿,他就看到了他熟悉的61号和19号。 “你们也是分配到普通部队吗?” 它们俩按照程序本能诚实地回应了李明都的问话。61号也是在前线三号观测站,而19号是在五号观测站。 “哦,那倒很巧,我也在三号检测站!” 李明都的热心没有带来回应。 61号一如既往地机械地往前走。 李明都不再犹豫,赶紧沿着通道跟上前去。没走多久,他就看到地平线的尽头,那根他曾惊鸿一瞥的线仍在山顶垂向了岁星的天际。 而岁星表面一切风云依旧无限变化,被太阳所照亮的一面折射出众多奇异的光彩。 过了一天,沿着透明通道的机器人们陆续抵达了山顶的最高峰。比“机器人”这个概念大得多的机器,从这群山的底下发源,一直突破岩壳,插入了这有限的天空之中。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并非人形的,而接近蜘蛛或者蜈蚣的陌生的机器人们的面孔。 大厅里没有尘埃,有氧气的味道。李明都的脚边,也就是整个卫星基站大厅的中央铺着一条干净的长方形地毯。这条地毯从大厅的一头铺到了另一头,没有任何机器人踏上去,因此一尘不染。李明都听到上面的小型机械絮絮叨叨地说它是为创造主服务的,只是创造主们已经几十年不曾踏足它的身体了。它开始抱怨起来,希望创造主尽快地能踩到它的身上。 没有任何机器人搭理这地毯。 在大厅等待的时间中,一种明亮的射线正在机器人们的身上来回扫描。光线的明亮对于机器人本没有意义,意义在于被创造主检阅的时候显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放在直播里也会显得精彩。 a01模块发出信号: “三号检测站的可以出发了。” 其中一扇门打开,门的后头是舱。舱里也有窗户,透着窗户可以看到正在大厅等待的机器人们。 等大的、小的、像蜘蛛的、像蜈蚣的、像伞一样的机器人挤在一起落定后,舱室的底下发出一声隆隆的巨响,接着,就沿着线开始向上升了。 那时,李明都想起了不定型用来抵达无上明星的天梯与升天之间。天梯还有升天之间与这丝弦的原理可能是相似的。 只一瞬间,窗户外面的机器人影迅速被群山的影子所覆盖。接着群山升向天空。无边无际的极光散射在丝弦的周遭,好似飘在地平线边缘的彩色的丝带。 再一小会儿,地平线蜷缩起来,可以看到明显的圆弧的痕迹。曾经以为是平坦的大地就此变作了圆球。 重力逐渐消失,然后是向另一个方向延展。 李明都转过头。 只见在那深沉的夜色之外,辉煌的岁星正凝视着人们自己。 背后的群星像是鼓奏的乐手,而天空的边缘是一片片像是波浪一样在激烈翻腾着的云。 第五十七章 任务 木星拥有在太阳系行星里最为庞大的磁场,纵然是二十一世纪的数百年或数千年后依然如此。 而机器人所在的卫星首先是被木星潮汐锁定。潮汐锁定的意思是它永远以同一面面对木星,会给星体带来些微的摩擦,这点摩擦即对卫星的内核带来了极其剧烈的潮汐加热现象。 其次,它横穿了木星强大的磁力线。它的岩石圈便不停地在木星的磁场中切割磁感线,产生了电磁感应现象。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天然的岩石发电机。而这岩石发电机足以产生四十万伏的高压与三百万安培的电流。 这一电流在这群机器人控制卫星以后,便被它们所建造的几乎覆盖了这一卫星全境的地下基地所使用。 其中没收集到的少许便会加强极光现象,散作满天的烟花。 舱室沿着天梯上升,便处在一片极光烁影里。刚刚脱离卫星表面的中性云,就进入等离子通环。飞跃等离子通环的瞬间,无线形式的通讯会暂时终结。而等飞跃以后,通讯恢复,舱室已接近了岁星边缘的云彩。 云彩偶然的散逸,会碰到舱室与丝弦的边缘,轻飘飘地、像是若有若无的雾。 天空的四分之三被这巨大的月亮占据。比欧亚大陆更为庞大的云团在自相旋转中,遮蔽了全部的夜色。 太阳的光线逐渐盈满天空,那载满机器人的小小舱室沿着丝线便从上升变作了下降,被雾气笼罩的天地也越来越广阔。 跌宕的风声像是醉汉神志不清的唠叨,它惊醒了机器人中最为特别的一位。 李明都在一种昏昏像是关机的状态中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到天地尽头的极光在宇宙的黑夜里亮得像是城市的灯闪。 底下漂浮着大片大片可能比月球、比火卫一更加庞大的氨冰云。毛茸茸的云层像是一片被太阳照亮才会有的金橙色的大海。而云层的边缘,无数的云朵便像是浪潮一样在海中激烈地翻滚、撕裂与变化。 丝弦悬在云层的顶端,犹如垂在海面上的钓钩。 钓钩的终点,有一个圆球似的鱼饵。 鱼饵一开始还很小,但随着极速的接近迅速扩大,变成了一个面积可能不逊色于寻常小城镇的超大建筑。 而这便是他们要抵达的第三观测站。 只一会儿,舱室便沿着钓线进入了第三观测站中。随着一阵轻微的碰撞声,它悬停在第三观测站的上层。 a00的指令在这时传到了每一个抵达第三观测站的机器人的模块里。他们纷纷从中走出。李明都看到有像是伞一样的机器人,径直从一条小道中离开,它的功能似乎是为了抵御射线,也可能是为了收集阳光。因此它的使命是前往观测站的表面,像真正的伞一样撑在观测站的表面。 也有方块状的机器人。方块状的机器人的功能各不相同。 有的先是靠移动履轮进入第三观测站的实验室,然后便像是个真正方块一样嵌入到管子与管子的中间,再不动了。它可能负责的是化学物质的分析。 有的方块,则同伞状机器人一起,前往了第三观测站的表面,但它和伞一样不需要长久停留,而是像刷子一样,依靠电磁悬浮的原理,在第三观测站的表面材料上来回洗刷。 也有蜘蛛形的机器人。蜘蛛形的机器人压根不像是蜘蛛,它进入可能是第三观测站的中央后,便把自己的身体一摊开,像是一个靠在地上的米字,然后其他各不相同、也不能合并的管线一一连到蜘蛛的身体上。 原来,它负责的是连接与运算。 而李明都同样很关注的蜈蚣形的机器人则出了奇。它压根也不是什么生物机器,而是在观测站的表面,脑袋嵌入观测站预留的接口。那一节节的身体,便迅速地拉长,接着就垂入云海,像是风筝一样斜斜地飘扬了。 人形的机器人这才明白过来,至少这几个机器存在其他的目的,可能是因为确实相近,但又有单独移动的需求,因此在节约的情况下,干脆靠拢了蜘蛛与蜈蚣的形状。 但它们压根不是蜘蛛或者蜈蚣。 疑问来到了这外表变得漆黑一片的机器人的运算体中,它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人形的机器人又要做什么呢?还是说我其实也不是人形的?” 科技的发展不是没有参考来源的。它最大的参考就是广阔的自然界,飞机学习了鸟类的姿态,流体形状设计则学习了鱼儿的身体。 他很快就知道了。 原因只在于,凡是人类能用的工具,人形的机器人都可以直接使用。凡是人类所可以工作的环境,人形的机器人都可以直接代替人类。 无需重新设计,也无需技术磨合。 换而言之,人形的机器人是为了直接代替人类工作,所制造出的某种过度,与那些补充人类工作的其他形状的机器不在一个竞争的维度上。 应由人使用的工具,在第三观测站的第二仓库里到处都是,挂在柜子上,平躺在陈列架上,而向着他一字排开,里面有类似手枪与电锯的需要握持与开关的东西,也有类似鞋子或者衣服的需要穿戴在身上的东西。 他问机械手这些东西的来源。 机械手原本是蛇形的机器人,如今只是把自己的关节捋直,当做机械手而已。它也是新来的,负责保养这些创造主们的用具,它说: “按照纪录,这些是创造主为了自己设计的,上面还留有创造主的痕迹。” 李明都捡起一把多功能手枪一看,稍微把玩,即见到这把多功能手枪的枪托上斜斜地刻着两个汉字: “庆华。” 他不可思议地用机械的身体磕磕绊绊地念出了这两个字眼。 汉字的字形已有变化,它的笔画更加有棱有角,但在这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某一天,基本还保持了李明都所熟悉的样子。 他依旧可以认出来,也能读出来。 而一双像是鞋子可穿戴的辅助移动设施上,还留有一行可能是持有人所拥有的名字: “成政书。” 另一双鞋子里则写着: “康鼎。” 一双机械手套里纹着: “陆全。” 另一双机械手套里则写着: “刘志道。” 有些名字是机械刻下的,因为它们的俨然规整,而有些名字则是人自己刻下的,因为它们的歪歪斜斜。 诸如此类的痕迹到处都是。从名字,到出产的工厂,从工厂到它们的编号,这全部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只发生在数年前或十数年前。 工具们寒光四射,依旧在等待它们的主人。然而现在的历史中,并没有留下人类任何一点的痕迹。唯一能够找到的只不过是那些柜子上的小盒。 困惑不堪的年轻人不禁问道: “既然这些东西是为了创造主们而生产的,那么,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都在盒子里吗?” 机械手不能回答他。而a01正在催促他。李明都拣了一些没有标志与刻痕的设备,点全以后,装进箱子里,或直接戴到自己的身上。这个黑色的机器人顿时重新找回了白色的手脚。 第三观测站内的重力不大。他半漂浮半跳跃地走出仓库,沿着小道,走到了他的等候室。 等候室内有舷窗,舷窗的外边即是木星那迁流变化的云海。在那云海之下,绝无任何生命的痕迹,有的是一片氢与氦的海洋。在它背对太阳的时候,世界一片黑暗,只有闪电发出隆隆的震响,偶然点亮天际。 而当它直面太阳的时候,云海如漩,风带着色彩明亮的冰云,像是浪潮一样滚滚向前,没过人间。 不同高度的木星大气的色彩是不一样。白色的风暴处在天地的高处,而棕色的风暴则在天地的低处。有的风暴只会持续几个小时,而有的风暴已经持续数百年了。至于那举世闻名的大红斑,至今可能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了。 第三观测站悬浮在一个百年风暴之上。这个风暴是由几个较小的白云风暴合并而成的,它的强度正在增加,它的寿命却在缩短,它的颜色逐渐由浅转深,由白转红,发着一点可怖的橙色。 从远处看,它像是一块鹅卵石,直到近了,才知道它的广阔无边,是见不到尽头,它的可怕波折,是摧毁一切。 与探空气球相似的机器监测点被第三观测站释放到这个鹅蛋形的风暴里,数量足有上千。这些监测点平日里几不可见,直到风暴内部的闪电忽然震烁天地时,才会隐约地以一个小小的光斑暴露在机器人的电磁视野中。 那是被机器监测点吸收又重新发出的电荷束。 在李明都到达之前,61号就已经靠在墙边上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了。与李明都相似,它也比原先厚实很多。 李明都挥了挥手: “又见面啦!” 61号回复道: “你好!” “看样子,同为人形的机器,我们要做的可能是差不多的事情,以后我们就是伙伴啦。” 李明都说。 与他想象的一样,61号闪了闪电子眼,电子眼如今被外置的头盔包裹,它没有回应。 正常机器人的回复止于你好,这是示意机器运行良好,可以接受信号,也可以反馈信息的标准。对于未知指令,他们不做回复。 “不知道我们会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人类的灵魂,在机器的身体中蜷缩,有机器人本不应有的担忧。 絮絮叨叨的机器和沉默不言的机器同处一屋。舷窗外,那蜈蚣状的机器,从三号观测站的边缘一直飘到云海的极深处。 岁星已转到了背对太阳的一面。夜色深沉,云层中有几条黄色的裂缝。缝隙里是雷电闪烁的明亮。 a01很快下达了第一个任务: “回收失去信号的机器浮标。” 李明都浑身一颤,缩着脖颈,知道是要亲身下探木星的云海了。61号回了一个收到,它已经往外走了。 躁动不明的灵魂望了望已经远去的同伴,他突然问a01: “现在我是在代替创造主使用创造主的设备,那么创造主以前也是做这种活的吗?可能比我们更多一些设备……或者在飞机里?” a01卡了一下,它不知道为什么这机器人会有这样子的疑问。它说: “发送至i24-0386:不能回答,创造主的资料都是绝密。除非他们本人愿意,否则不予公开。这是‘法律’。” 年轻人的灵魂爽朗地笑了。 机器人追上了61号的步伐,一同往外走了。 “那我不会输的。” 61号迷惑地望了这与它相似的机器一眼,它感觉这家伙像极了创造主。 细细的线牵在两个机器人的背包上。 等走过气压室,木星的大风便从黑暗里飞过一个机器人和一个勇敢的人的头顶,正面在扑打他们钢铁的身躯。 伞在第三观测站的上方,显示了如今的风速,每小时三百六十公里。通常而言,这个风速的一半在地球上就已是超强台风,足以拔起树木与汽车,摧毁钢筋水泥的建筑,带动十四米以上的巨浪。 而在这里,越往下,随着大气的稠密,这风速还在持续变快,最高能超过一千公里。 李明都无法想象那种风速下,人体会怎么样。 二十一世纪的地球环境再怎么恶劣,也像是自然温和的抚摸。二十亿年前那冻结的一切冰天雪地,只不过是地球安静的午睡。如今,他所面对的是一颗醒着的星星。 “好吧,好吧。” 年轻人的灵魂不再犹豫,往着无常变化的云的深渊、纵身一跃,好将自己的命运交由自己的勇敢。 只一瞬间,纳米管保险线直拉出数百米的距离,两个机器人的全身没入黑暗的云海中。变幻莫测的大风凝实有力得像是波涛,在猛烈地推动他们的身体。 随着喷气式飞行装置的启动,两道云气斜斜地在云海中飞驰。机器的身体借之在云海中起起伏伏,与风搏斗,又被飓风推走。看不见的两股力量在互相搏斗,而他们则在一次又一次的潜探中越飞越深,掠过更加巨大的风暴的边缘,几乎要碰着了那横过天际的闪电。 等到61号发出信号说自己找到那损坏了的信标,寄托着人类灵魂的机器便从云海之中自由自在地探出自己的脑袋。 他看到那时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岁星苍茫的云海便因此金辉熠熠。 第五十八章 伽利略之星 木星的自转速度极快,以地球的小时制为准,木星转一圈只需要十小时不到。可能是因为气态行星在形成时有天然的气体旋转盘,携带了大量的角动量,因此木星、土星等巨行星往往具有比地球、火星等固体行星具有更快的转速与更短的自转周期。 在高速自转中,木星的赤道大气有明显的隆起,使得它像是一个扁球体,又因为气态行星结构的原因,木星的上层大气与下层大气的自转角速度也不一致,有明显的差别。 而这又使得木星的大气运动愈发险峻恶劣。上升的气流与下降的气流冲突在一起,做成了滚滚的大涡潮,覆没了能看到的一切。 但在这个思维简单的年轻人看来,自转周期的短暂带来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好处。 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可以看到两次日出与日落了。 夕阳在云海上的余晖,或者朝阳在天际的灿烂,只瞌睡一会儿就会在天上再度出现,然后便在瞬息之间消失,接着便是隐约繁星,出入云间。 李明都在等候室里无所事事地休眠片刻,在高层大气中来回折射的朝阳就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隔着一扇窗,上方是嫣红近乎发紫的暮色,下方是一片被云彩掩盖的风暴与风暴的涡旋。 他再等一会儿,61号就从等候室归来了。 因为是61号发现了那个失去信号的探空侦测机器,也就由他负责拆解,把有关零件拆给扫描机器人看,接着把黑匣子的信息提取给分析机器人。 这两个过程中,都需要用到人类使用的工具。 “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61号说: “在云里,有大量电荷流经了第一百六十二号空探机械。该现象来自于绝缘层的异常破损。” 机器人的视野与人类的视野不同,他们能看到比可见光更多的电磁波,他们能见到的世界更为复杂艳丽。 “原来如此。” 李明都喃喃,随后说: “那我下一次也能发现的。” 61号对此不置可否,它没有竞争心,也不懂李明都的这句话有什么含义。这不是指令,他不予回复,他走到李明都的身旁,坐在充电椅上,插入维护的电缆,就与它的这位古怪的同伴一起开始等待新的指令。 舷窗外洋溢着夕阳短暂的宁静。 一片片的云在湍急的风流中变化莫测,但没有波及到观测站所在的高层天空。 这样,观测站上的李明都便能见到天空初出的星星正闪烁着微弱的光。包括机器人占据的那颗卫星,和其他三颗较大的卫星一起组成了岁星的月亮,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消失一样,挂在繁星的中央。 这四轮月亮很少会呈现出满月相,都只露出它们一半的身体,而在空中错落地移动着。 而在天气格外晴朗、视野格外开阔时,机器人抬头还能见到一圈若有若无的红线穿过了木星的天空。 红线是木星的环,它是由许多尘埃以及数群较为遥远的卫星组成,比起土星环显得过于浅薄而微弱,高空稍微起尘埃,便极难看到。 机器人们没有消费,也没有娱乐活动,在网络上,绝大部分数据没有权限不允许访问,在现实中,自然也没有单独专属的房间。 那是人类才需要的东西。 等候室即是李明都和61号一直要待着的地方,在这里充电,自我维护、等候命令,执行任务,回归,充电、自我维护,周而复始。 但比起宫殿里的生活,在第三观测站的生活,他却觉得特别有滋有味。 或许是因为宫殿里,什么都没有。 但在这里,他能够看见星星,可以见到月亮,可以看到广阔的天空下、云卷云舒,还有那卷成漩涡的风暴气吞万里。 宫殿里只有荧荧的冷光,而在第三观测站上,他所能见到的自然世界无限复杂而微妙。 就像一无所有的冰原上澄净夜空中的星星,是这穿越后的人生少数能让他感到兴奋的地方。 在意识到这点以后,李明都忽然意动,想要重新拾起他那观星的事业来了。 可惜的是,他把自己检查了半天,发现这机器身体与特意改装过的外骨骼不同,并不具有望远的功能。而他所使用的许多人类设备中,也没有任何可以望远的装置。 他一开始心想他或许可以收集材料以伺改装。 然后,他首先意识到是不被机器人的“法律”允许。其次,尽管他取用的装置都没有刻上名字,但或许曾经是有主人的,这点更为重要。 “使用也就罢了,可能产生破坏性的改制可能不太好,所以就是不能观测到这个时代的星空了。” 忙活了半天的年轻人遗憾地想道。 一旁的61号看着这人摸摸自己的身体,又不时用微波打在自己的身体,还踱步左右,但它并没有产生任何惊诧的情绪。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寻找无上明星的回家的想法仍然悬在心头,李明都也越来越熟悉他新的活计,越来越熟悉这在木星的大自然巨大的风暴的洪流中进行捕捞的流程。 捕捞的东西多种多样,既有悬浮在空中但失去信号的机械,也有从观测站上不幸脱落的机器人——维护用的或保护用的,偶尔会有木星低层大气的采样,也偶尔有在在大气中对新工具的测试实验。 机器人基地有相当的模块在负责自行设计新的工具。 61号一开始的成绩远胜过他,但一个月后,他率先完成任务的次数便超过了61号。 年轻人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自鸣得意。 之前提到过,那些看上去小的不成系统的功能模块比起大的机器人反而显得更为人性化。等候室内的充电模组含住线缆后便发送讯息道: “你好,你又迟来充电了。” “是晚了点。” “是为什么呢?” 他说: “因为我干得好嘛!这次又是我先找到了失去信号的探空装置。所以也是我负责拆解。拆完了,我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逛了会儿街,在看其他机器人在做什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说完,充电模组就没声了。与模块的对话总让李明都疑心是某种图灵测试中预设好的交流。 只是不知怎的,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赤堇山或者阿美西亚与其他不定型一起磨砺矿物的日子。那时候,他觉得那些能够忍受这种无聊生活的不定型是愚蠢的、不可交流的。 “变化是发生在哪里呢?” 简单的年轻人的灵魂想了一会儿,想不清楚,就把疑惑抛到了脑后,继续开始等候命令。 天空逐渐变暗,夕阳的光明在大气中短暂停留便落在世界的另一头。云浪翻卷得更高,上升气流已经触碰到了高层大气的第三观测站。处于低层大气的观测站向上层发出了警报。飘在空中的那蜈蚣形机器人做成的带子传回了糟糕的气象侦测信息。 “起大风了。” 比原先的风暴更加强烈的飓风。 毋说机械侦测,只一会儿,舷窗便看不见了繁星。四轮月亮随之被掩没在一片见不到的黑暗里。大片的云雾纷纷扬扬地开始经过第三观测站。木星上也存在科里奥利力。如今借着风势,对第三观测站和吊在它身上的丝弦的影响就更为剧烈。 那时,丝弦向外如开弓般弯出了一个月亮似的弧度,第三观测站随之猛烈地震了震。附在上面的伞状机器人开始伸展自己的身体,开始抵御狂风。 观测站内的61号一时失稳,脑袋即将撞向墙壁,李明都拉住他,克服了高层大气较小的重力,一起勾住天花板上的安全杆,飘在半空。 “发生了什么?” 李明都大声在网络中质询。 a01的通讯由于云层中存在的强烈的电磁干扰难以抵达第三观测站。第三观测站的自主模块随之启动。这个备用的自主模块回答道: “风暴加强了。” 发橙的风暴缺少气流的补充,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然而正是这个末期,可能是来自下方的上升气流,也可能是来自前方的云系,短时间内,它的强度异常增加了。 第三观测站的所有部分都在轰隆作响。机器人的安全方案启动,伞状机器人已经完全张开,第三观测站的重心偏移到了计算中的稳定点。追加的力矩开始抵消强大的风力,内部的震动随之平缓,只隐约还有一阵像是坐船时会有的风浪的起伏和颤动。 “要维持多久啊?” 李明都不安地问道。 地球上的台风,他记得是能肆虐好半个月,好在台风会移动,对于单个地区而言大约只需承受两到三天的恐怖。 第三观测站的局部网络很快发出了答案: “白色渐橙鹅卵形六号风暴的异常增强期预计能持续三年。” 而且这个木星风暴的大小足以容纳两到三个地球,指望它准时消散比指望它早点过境要现实得多。 风声越作越大,近乎撕裂般地在鞭笞第三观测站的表面。舷窗边上闪过一个黑影。 李明都连忙上前一看,只见那是一个维修机器人在一瞬间落入了黑暗遥远的下方,再也看不到了。 人类的灵魂由此感到了恐怖。他记得他在这里的工作也不过是持续一年罢了。等一年过后,新生产出来的专项机器人自然会填补他们这些替身的空缺。现在看来,宫殿还是好的,是个真正安全的地方。 而这时,风力还没有抵达最大值。到了午夜时分,喷涌出来的云层彻底淹没了舷窗。舷窗在那之前降下了金属与其他复合材料做成的帷幕。机器人的等候室不需要灯。李明都一边充电,一边为了人类灵魂的安宁打起了灯光。 灯光也在摇晃,照亮了两个机器人不同的身姿。李明都看到61号一如往常,它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安,它坐在充电椅上,像是大坝上观赏浪花的看客。 人类的灵魂感到了羞愧,默默无言地关闭了照亮恐惧的灯,他故作平静地、模仿真正的机器人那样安坐下来。 稍后,风好像稍微停止了。然而这时的寂静最为可怕。就在接下来忽然的一瞬,整个第三观测站开始更加猛烈地摇晃,金属的表面传来了一种可怕的咯吱咯吱声,那可能是某个外置的零件在飓风中松动,发生了偏转。 悬在两颗星球之间的丝弦,以一种夸张的角度,弯得像是月亮,在太空中飞旋。 而从卫星上远眺,由于太阳已经落到了木星的背后,正面的木星如同一轮新月,只露出一个若有若无发光的轮廓来。 至于地球,顶多只是木星发光轮廓边上数不清的小点中的一个。 时间继续流逝,太阳从星星的另一边升起,便能见到云层底部的有色物质被不停地翻涌到空中,风暴的颜色随之越来越深,呈现出一种斑驳的血红,像极了星星巨大而可怕的眼睛。 a00在网络中说: “有线通讯恢复了吗?” 连接了两个世界的丝弦也承担了电磁干扰情况下直接通讯的功能。 a01汇报道: “已经恢复了。” 前者即说: “发送捕捞指令。前线表示,存在于金属氢海洋中的残骸被风暴带到了上方。所有观测站所有捕捞机器人全部出动。” 命令沿着丝弦传到了第三观测站中,进入了李明都和61号的脑海中。随着命令而来的,还有目标物体的形象。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刺球。 它的表面是金属,边缘好似被燃烧过一样凹凸不平,有点像是某种人造物。在图像的边缘,存在表明各部分长度的量尺。这东西的体积可能有个小屋子大,平均直径在三米朝上。 同时还附有更多的提示信息: “它的内部存在铀-238放射源,可以以放射性检测搜寻。仪器已经圈定了大致范围。” “不是吧……?” 李明都的心一暗,他在网络中对着发来命令的地址大声道: “你要我们在现在这个天气下,前往木星风暴的正中央,去捕捞一个这么一个可怕的大东西吗?这是异想天开!”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先前计划里会陈述道木星空探损失了一大批机器人了。如果要强顶木星风暴进入低层大气,那根本不是一个光靠熟练与勇敢就能克服的命题。纵然是这种机器人的性能也会到达极限。 因为熟练,他才分外能理解到自身作为机器人的运动能力和抗压能力的极限所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然而,网络之中,a01传来了它冷酷的回应: “这是指令,请立刻执行任务。发送至i24-0386。” “可是……” 李明都还想说话,但他转眼一瞧,61号已经毫不犹豫地从等待室往气压室的方向走了。 寄宿着人类灵魂的机器人的电子眼疯狂地闪动,而那时,观测站外的风速还在增加。太阳纵然已经出来,也不能照亮岁星黑暗云系的底下。整个宇宙如今都是一种颜色,那就是灰暗的愁云惨淡。 风声、云声还有物质互相碰撞所发出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吼叫。大自然,这最恐怖的野兽正在撒气、在泄愤、在无情地鞭笞这人造的观测站。随着闪电震响,乌云被撕成碎片,氢氦在雷光中发生反应,以比云更凝实的固体的形式撞击到观测站上。观测站在风雨雷电中震动不已。地板摇晃,机器人几不能站稳,被迫重新拉住了天花板上的安全杆。 于是那时的人类灵魂开始设想假如自己直接声称自己是人类,是意识的托生,这些机器人会不会放他一马。 他下定决心,大声在网络上说起自己的起源,说到历书和历书晶体的神秘,也说到自己的几度穿越,说到自己作为人类的灵魂不想执行这种危险的任务,甚至还提供了他所熟知的人类社会的许多信息。 网络顿时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那边的机器模块僵硬地回复道: “描述症状极似精神障碍,属于罕见病例。这是新的误差,应进行返厂评估。” 机器人的想象力不足以支持它们接受一个完全没有物理上的切实的证据的想象。 返厂这个词让李明都感到心冷。 除了风声雷声野兽般万物的嘶吼声,等候室内静默一片,黑得可怕。充电装置无声无息,继续在充能,舷窗被保护罩遮蔽,观测站不时加剧、不时减轻的摇晃都使得他恐惧的情绪继续增长,a01依旧在网络中不停催促。 催促使人烦躁,危险导向恐惧。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进入了气压室。 气压室内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 61号早已经出发了。 他的心绪随之变得很乱,又是慌又是焦躁,羞愧的情绪和对死亡的恐惧在他的脑海里徘徊,叫他动弹不得。 忽然一阵大风袭来,整个第三观测站在一瞬间似乎偏离原本的位置十数个厘米,拖在地上的线缆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仓库里的道具脱离箱子,彼此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呤咣啷的声响。某种阴森可怕的隆隆声从观测站外滚滚而来,那种像冰雹一样固体的东西更加猛烈地击打在金属的墙壁上。 风声雨声,一声急促过一声,接着是一声可怕的雷叫,万物便因此心惊胆战。 李明都靠在墙上以维持基本的平衡。整个黑暗的世界里,只有那目标物体的影像在无法主动关闭的网络模块里亮个不停。他突然问道: “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我们现在去捕捞?” 他本不期待一个回答,谁知a01居然耐心地解释了: “它是我们的先祖。” “先祖……?” 李明都不能理解这个词。 a01继续解释道: “它是一千年前创造主的文明向木星发射的探测器的残骸。” “也就是说,我要捕捞的其实是千年前的人类所制造的木星探测器吗?” 李明都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了。 网络那边的声音陈述道: “是的。但具体是哪一个探测器,暂时不能确定,主要可能的目标分别是伽利略号、朱诺号、冰月号、祖冲之号。” 气压的计量表在一瞬间就由绿变红,舱门在机器人通过的瞬间便关紧了。 原先只在舷窗里见到的风暴真正地走入了他的眼帘。 比原先数十次的空探都要可怕的大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身体上。整个前方都填满了黑暗的凝实的波涛。第三观测站像是钓线末端的钓饵。钓线在狂风巨浪之中歪斜,钓饵也随之起起伏伏,不能自主。 “探测器的遗骸为什么会在木星里,为什么能留存那么久?” 李明都仍然有疑惑。 a01先解释了前半个问题: “因为这四个探测器的燃料都是剧毒的,它具有放射性。它的内部也可能携带了地球的细菌。它们的任务是勘测木星和木星的卫星,然而木星的卫星上可能存在原始生命的迹象。探测器走到生命尽头时会不可避免地失控,如果它们向着木星以外的世界飞翔,这是创造主们可以接受的。然而,假使它们落到了卫星的表面,就会有污染或许存在的原始生命的可能性。因此,创造主们认为,应当使它们在木星的大气中坠落而销毁。它们不能继续存在下去。” “它们是什么时候发射的?” “发生在二十世纪末期到二十一世纪初期,每个计划从生到死平均持续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长。” 李明都不可思议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无常的深渊。 二十一世纪初期是记忆里作为人类的他曾经生存过的年代。人类在他刚刚出生时发射的东西,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一千年后的某一天,与他在另一颗星球的表面相逢。 而那原本冰冷的与他没有联系的目标物体的图像忽然被赋予了一种崭新的意义。那些已经生疏的记忆再度变得鲜活。 “我得去看看。” 他喃喃念道。 恐惧的感觉突然从这个年轻的灵魂中消失了。 太阳依旧没有出来,只有闪电偶然震烁照亮了世界的一角,密集的云系、狂躁的风暴因此短暂现出白色的边缘与黑色的明亮。 他再不犹豫,向着黑潮淹没的云海使劲一跳。 就在他跳跃的瞬间,飞行器的云气斜斜地从他的身后喷射而出,化为两道长虹。 第五十九章 祖冲之之星 前方是对见到同一时代的来物的渴望,后方则是对继续违抗指令所可能导致的返厂的恐惧。 然而,在献身于永恒黑暗深渊的一瞬,大风的呼啸就将这机器的身体沉重地掷起,朝向了岁星恐怖莫测的天空。在那无限的支离破碎的云彩与飞旋的氨冰晶之下,是太阳系诸行星的大自然间最为可怕而致命的漩涡。 那是由无数气体分子构成的无限反复、无有规则而无穷威力的大气运动,刚刚逼近眼前,就又席卷向后,刚刚将人送往天堂,就又要叫人落下那黑不见底的深渊。 想要划破气浪的胳膊被棍棒刀剑般的大风一次一次无情鞭笞,而身上诸多装备所能提供的微末的动力,只能勉强维持他不至于被刮到分不清东南西北茫茫远处。 “原来的飞行方法不行。其他的机器人是怎么飞的——?” 李明都尝试发出一点电磁波来。但电磁波落到风暴里,即像撞上石头的冰块粉身碎骨。无时无刻无常的变化剥夺了人思考的自由,逼迫人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反应。就在这时,一块比云彩冰晶要硬得多的碎片砸到了他的身上。 顿时,那点小小的平衡被外来物打破。李明都被吹去数百米才将将停止,他勉强翻手一看,见到那是块残破的金属。 年轻人没法仔细思考里面的含义,前方是又一阵可怕的风浪席卷而来。 他不再敢违抗风势,而尝试做顺风而行的运动,结果无法控制的风速把他拎起,像是丢石头一样,丢进了浑浊而沉重的黑暗风暴的深处。一开始没有反抗,就很长时间无法反抗,动力的增长不是个瞬间的过程,而是个持续的过程。 “不能顺风而行……我会立刻失去对自身全部的控制。必须要时刻逆风……” 年轻人重新点燃动力服的火焰,在顺风与逆风之间维系着己身脆弱的平衡。 等计算思维稍有空闲,他想确认一下第三观测站的位置,保证自己的退路不失。但这时,他才发现木星风暴之中所蕴藏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杜绝这一可能。 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能够寻到味道的只有对核反应所会放出的三种射线的计量。 他才明白过来任务信息之所以告知放射性物质的含义。在这黑暗的风暴里,目标物体的放射性多少也算是能够寻到一点路径的方法。 原子核的衰变会导致四种辐射方式,分别是阿尔法,贝塔和伽马,还有比较少见的中子辐射。其中阿尔法和贝塔都很容易衰减,但伽马射线极为特殊,它是高能电磁波,它射出的是光子,它的穿透力极强且几乎不受电磁场的影响。 尽管如此,但任何一点从人类所能造出的小小反应堆中放射的粒子流,能穿透多少的空间,又会在这巨大的风暴中飞出多远也是一件可疑的事情。 但现在已经是有进无退了。 处于身体内部的心源源不断地向外供给能量。身上的所有工具的电量也还充足。机器人一头扎进了更深的渊底,在风暴中寻求出路。 风暴堵在他的身体上,把这拼了命的机器人送向了漩涡的深处。 而那时,被机器人所占据的卫星正连在丝弦的另一头,凌在木星的上方。 沿着丝弦,前方观测站的情报被有线传输到了后方,后方的机器基地正在有条不紊地核算风暴异常加强的数据。 由于木星磁场电磁干扰的阻隔,a01对于问题的后半截陈述,以及网络之中被群发的更多的命令没有传输到李明都的耳中。 大后方、或者观测站与前线直面风暴的“无人机侦察队伍”的联系都被阻隔了。 所谓的无人机侦察队,即是现在进入风暴中寻找辐射痕迹的类人机器队伍。这是机器惯用的手段。 假如是寻常的星球,现在,机器卫星可能已经进入木星的表面,直接冲散木星的风暴。 然而机器人们仍然恪守了古老的教诲。 它们与它们被控制的先祖,譬如伽利略号或者卡西尼号,维持一致,绝不会尝试主动地污染可能有生命迹象的行星。尽管这个教诲在过去看来就极像是为了蒙骗经费、博得公众好感而被提出的一个虚假说法。 但现在那捕捞古老探测器的举动,也就是为了过去所做的补偿,正是对这一守则的执行。 稍早以前,面对指令而犹豫的李明都提出了两个问题。 一个问题是探测器的残骸为什么会在木星里。这是因为过去,探测器被人类主动销毁在木星大气中。 而第二个问题则是,探测器的残骸为什么依旧留存,并且留存了那么久?假如它有放射性,这种放射性又凭什么能持续不断向外激发一千年? 李明都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而对这个问题的调查,是在这颗木卫被机器人们控制之初就已经在进行了。 催促李明都尽快执行指令的a01的某个后方机器人在他纵身一跃后,才借着已经被阻断的电磁波的联系说道: “持续已久的调查结果认为,我们的先祖的残骸,在坠毁以前,就已经被外来的物种控制。因此,它作为载体,被生物支持得以更为长久地运行。至于它的坠毁定有创造主特别的深意。” 然而创造主们在集体沉眠前没有留下多少资料,如今还在盒子中活着的创造们都不曾知悉此事。 一千年,这茫茫宇宙中短暂的一瞬,足以断绝历史的细枝末节。 唯有被历史遗忘的后代继续在岁月的洪流中奔赴向前。 那时,年轻人的灵魂在这广袤的黑暗里寻着放射性前进一会儿、后退一会儿,绕着风转一会儿,接着风旋一会儿,维系平衡以靠近目标物体的中心。在这勉强前行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金属的细微的碎片以难以想象的高速掠过了他的身体,在他的涂层上轻轻击打出了痕迹。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机器人都已委身于这永恒黑暗的漩涡之中,摇荡不已。 由于“心”的能量充足,他源源不断地发射出电磁波,希望能得到一些微末的回应。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靠着短距离的电磁波,他听到了一个一个他熟悉的机器人的话: “目标物体,在氨水云系与水云系的分界线上,请尽快抵达。” 水云即是木星纷繁复杂的云系中,最接近地球云的云彩,它们是由水滴(一氧化二氢)组成的云。氨水云即是以氨这种氮氢化物和水在一起组成的云。 李明都更关心它的身份: “19号,你现在在哪里?” 发出声音的,正是宫殿里被挑出的三个机器人中,被分配到五号观测站的i24-0319号。所有的观测站都参与了这一搜寻任务。 19号冷静地报告了自己的情况: “我的身体遭到了闪电直击,骨架出现破损了,平衡系统遭到损坏。多处功能模块已经失去功能。” 这是对于自身数据的汇报,可能会成为后代机器人自我研发的实验数据。 李明都则意识到19号和那窗边掉下去的维护机器人一样已经岌岌可危了。不然它可以把这个汇报带回它所属的观测站。 然而19号对此并无困扰,它重复了自己的发现,再度申明目标物体的所在。任务的需求高于自己的存续。19号与61号一样是没有误差的机器人。 “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来找你。” 年轻人的灵魂在通讯里说。然后年轻人就寻着电磁发射的来源开始逆流了。 19号困惑地说道: “你是要就地取走我的黑匣子(运行信息记录系统)吗?现在的情况不佳,请完成任务以后,再进行回收。” 顿了下,可能是运算的功夫,它答: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配合你的行动,我将把黑匣子拆出。黑匣子拆出后,请保存在你的背包部位。” “别!” 李明都大声说: “我没想现在取走你的黑匣子,我是想,是说……嗯……你的背包还好吗?你的动力系统还行吗?” 行将损坏的机器人应当配合正在执行任务的机器人的行动。 19号一丝不苟地回答道: “主要动力系统和备用动力系统均完好。” 就在这时,19号看到自己周围黑暗旋转的世界忽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银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破损的涂层与破损的颜色,在它只剩下一点可见光视觉能力的眼前显现了。 它凝视着这个与之相似、却又绝不相似的机器人。 而这个机器人抓住了它只剩下半截的身体,贴近以后,信息的流动从干扰中得以明晰。李明都爽快地说道: “我需要你的动力系统,快来联线吧。” 19号不太能理解它的需求,动力的增加,会带来系统上的损耗,和负荷的增加。但它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它只好说: “我已经不能自主运动,我的一切悉从你的指令。” 19号的外置接口大多已经没有了。裸露的骨架上,他找到一个还可以使用的接口,便从背包里挑出一条短线来,插进了19号的骨架上。 19号的动力系统,背包上的环状灯重新被激活了。 接着李明都便把这半截机器人的身体放在身后,低于背包的地方,用背包自带的机械手加以固定。 一切做完后,他重新想起任务,说: “给我指路。” 19号顿了片刻,是在计算目标物体的运动轨迹,它一边发送自己此前的所见和现在的计算,一边说: “好。” 这机器人就拖着比原先沉重得多的身体迎着暴风,往闪烁雷电的深处前进了。 四道长虹斜斜地从他的身后飞出,像是一双划破长空的翅膀。 周遭的风暴不见消失,黑暗的天空仍在凝结,像是袋子一样把人裹进越发见不到任何东西的深处,只偶然会裂出一条粉红色的缝来。 但那不是云层的出口。那是在云层中被激发出来的闪电。木星大气里无处不在的氢气赋予了它不同于地球氮氧大气的特别的色彩。 粉红色的闪电像是刚刚燃起的火苗,在愤怒的风声与雷声中,曲折一闪,把云层分得更细更开,接着便无处不在。 周遭仿佛正在熊熊燃烧,天空变作了粉红色与蓝色交杂的火海,到处都是震震的雷声。 19号说: “与推算路线相吻合,已经非常近了。” 他们缓缓下落,周边的气体成分逐渐发生变化,可怕的辐射无情地击打在他们的身体上。 沿着辐射的路径,一路下探,在风声与闪电的声音以外,世界响起了一种嘈嘈的细微的震动般的小调。 随之,来到这里的机器人们看到极遥远的地方,似有一团模糊的黑影被风带往了天地的更上方。 李明都连忙打起一点光,往这支离破碎的云团照去。但光线随之没入黑暗中,不能照亮一点一滴。唯独闪电在空中忽然横起数百千米又忽然消逝时,天地赐予的蓝光方且徐徐照亮了目标物体的形状。 主体是圆球。但在圆球状的身体,可能是作为天线,也可能是作为其余数不清的探测器的承载体向圆球外延伸出数十米,犹如刺向苍天的利刃。 反应堆在其中熊熊燃烧,放射性照耀了木星风暴的深处。 那时,李明都发现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大约二十体到三十体的类人或不类人的机器人就在周围。这些机器人在风暴中只有一个黯淡的影子。 李明都发出电磁波和他们通讯。结果第一个回复即是: “请保持寂静,逐步靠近观察。” 为什么要保持寂静? 这不就是人类发射的探测器吗? 只要接近不就好了吗? 年轻人的灵魂无法理解这件事,但知晓86号天性的19号在这时严厉地提醒道: “不要忽视其他机器人的意见。” “好吧……” 他听话地关闭了光源,也放弃了电磁通讯,把自己的功能一个个收起,像机器人通讯所说的那样保持了彻底的安静。接着,才在暴风中绕着圈子,缓慢地、谨慎地开始靠近这古老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所留下的造物。 大约接近到一千米以内时,木星的天空又一声巨响,闪电将数千米内所有层层叠叠的云朵全部照得明亮。 废弃探测器也随之现出了它绝不光滑的表面。 像是燃烧殆尽所留下的伤口,整个探测器都如同生了疱疮的巨人,到处都是水泡,是烧伤留下的疤痕。 “好像并不特别。” 风暴还在愈演愈烈,云层破碎般的巨响是这宇宙悲怆的歌谣。四周的机器人继续靠近,大约在靠近到两百米以内时,第二道雷电再度震烁了天际。有光的带子叫这世界一时明亮,粉红人间。 这样,调查的机器人们才看到那所有的疤痕,那所有的水泡都在一张一合,一膨一缩,犹如正在呼吸。 第六十章 岁星 像是水泡,像是疮,像是怀有婴孩的肚子,像是突起的指肚,像是钢铁之上即将渗下的油亮油亮的涔涔汗滴。 在黑暗中和着黑暗一片,而当雷电照耀时,会闪出一阵炫目的彩光。 别样的事物粘附在古老探测器的残骸之上,与其一起留存至今。 机器人们尚且对这种东西的性质一无所知,因而互相之间都禁止直接靠近,既是对自我的保护,也出于不造成“对未知生命的污染”的目的。 汇集在目标物体两百米内的机器人数量刚好是二十。 二十个机器人里一半是像李明都那样被征集来的使用工具的人形机器人,另一半是天生就为木星空探而服务的小型飞机状机器。李明都发现三号观测站的人手好像是最少的,这里只有他一个。 它们很快靠在一起,以直连的方式互通有无,即认定应进行多段连接战术。 所谓的多段连接,即是将每个机器人作为信号中转站使用,各自分开数千米,保持微弱联系,然后一截连着一截一直连到最近的观测站为止。 李明都混在其中,也乐个不用思考的简单,按照集体的约定从风暴中回返,和其他机器人一起按列排布起来。 在多段连接战术实施的过程中,二十个机器人的队伍很快扩大到三十个、五十个。等到差不多现存的没有损坏的任务机器全部加入连接时,最前的一头已经触摸到了最近的四号观测站。 四号观测站即刻把信息回报机械卫星。 机械卫星的指令便像一道脉冲沿着链条一级级传来: “暂且不动,维持链条信号,等待回收作业。” 十几分钟后,木星风暴中所有的机器人都收到了相关命令。有人类灵魂的机器人也不例外。他在黑漆漆的世界里一会顺着风,一会逆着风飞行,维持自身不超过通讯节点一百米的范围。 而等到目标物体继续随风飘荡,所有的节点同时变阵。李明都按照上一个节点指示的经纬高程距离变化往下一个节点转移。 这样的转移发生了三次。在第四次,他依旧全神贯注,却遭到意外。一股歪风带着云流闪电把他直直吹飞数千米。明明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目标节点,结果回过神来,几不知是东是南是西是北。身后的背包隆隆作响,而身体几乎失去控制。 黑暗的大气蕴藏的依然是无常变化的风暴。张皇失措的天地,闪着不同颜色的电光。 幸亏局部的气流回旋,他得以顺风而飞,在风云的拥簇下成功抵达目标节点附近,然后急急逆风,开始回旋。 从出厂时间来看,19号要比他年长。 他问道这位前辈: “接下来的步骤是什么?” 19号的反应迟钝,它和0234或其他一切机器人一样并不善于交流,它说: “前线无人机侦查已经完成,我们需要按照命令原地等待。次生步骤可能是定点取样。” “定点取样是什么样的?” 李明都感到稀奇了: “这么大的风暴又要怎么定点呢?” 19号也不甚清楚,对定点取样的了解是从前一次任务文本中被他知悉的。那是对于极具价值、必须获得的样品而会采用的雷霆手段。 这多段连线战术的活也始终不曾轻松。在第五次转移中,高空散逸层部分传来一阵轰然的雷鸣。一阵旋风急急地冲击在机器人的身体上,好似要撞碎似的。李明都始终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在这变化无常的狂风中斜斜飞去,再借一股逆生气流向上折转,勉强维持自身还在目标节点附近。 到处是风暴的号叫,到处是冰晶与不知是什么成分的灰尘,像是冰雹,像是雨一样,瓢泼地在中空生成与消失。 风也,刮不完。云也,散不尽,就在这时,他受到了下个节点逆溯来的命令: “任务结束,保持自身完整。” 李明都还没反应过来,19号闪着眼睛、立刻提醒道: “这就是叫我们保持自身安全的意思,已经可以离开了!” 风的走势越来越怪,方向变化无常。李明都刚刚以为自己找到与运算出的些许规律全部失效。凝结的浊雪片在刮他的身体。 他不再犹豫,径直按照接收来的第三观测站撤退路径,向着遥远的方向一路狂奔。 就在那时,天空破开了一个口子。 李明都原以为那是一道金色的闪电。但转眼,裂缝斜斜扩大,风云突变,大气发出一阵更为强烈的轰鸣。深沉黑暗的乌云在一瞬间分为两片。 顿时开出的透明大气犹如一泓清澈的流水。广袤的流水里,倒映着四轮弦月,一条银河还有点点滴滴的繁星洒满银河外的穹苍。 而在群星密布的昏暗天幕之上,是一颗巨大又明亮的彗星,在运行之中正放射白光。长长的尾巴向上翘起。向着木星的身子则犹如射往天地彼岸的利箭。 李明都再闪眼,白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大。闪烁的亮点垂到地平线的上方。庞大的身躯遮蔽了满天的乌云。 他才知道那不是彗星。 那是机械卫星的母舰。 来自落后世界的灵魂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地转过了自己的视线,望向了那四轮月亮。他熟悉的那颗最大的月亮在空中凝然不动,放射光明。 而他所不熟悉的最小的月亮,那时正呈现出半月相。然而在半月相的中央,是一个黑漆漆的开口,犹如深不见底的海洋。 年轻人的灵魂再度把目光转向彗星,只见到彗星的边缘,飞出了更多的机械。环绕飞舞的蜂群,渐渐遮蔽了大半的天空。 云海之上,正在升起的太阳亦显得黯淡无光。 最不想执行任务的人类灵魂在这时反倒更愿意驻留观赏。那点说不清楚的快活叫李明都忘却了劳累。 最严苛执行任务的机械生命在这时更严苛地提醒道: “我们应当尽快回到观测站。” “嗯……” 身体的虚弱也在提醒这好奇的年轻人应当尽快走了。 他一边往回飞,一边回头望。 阳光穿过了蜂群的缝隙,闪在被涤荡干净的云海之上。飞行装置留下的烟气飞过了云彩。 那时,烟气里的水份在阳光下发生了冷凝,光线在液滴之间折射,翻腾的云海之上便架起了四道彩虹。 第三观测站内一如既往。小的如充电模块,大的如外面的伞与蜈蚣、仓库的蛇手机器人,又或者中枢的蜘蛛,研究室的方块们都正在执行各自的任务。 直到走到熟悉的等候室内,他才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唐突自爆信息的愚蠢举动。这个愚蠢举动会不会给他带来些什么,他还不太清楚。 年轻人忐忑不安地把19号从自己的背上解下。第三观测站内有机器人的维护工厂。他把19号的残骸送到了维修工厂的门口。像是方块的机器人,张开一张大嘴,叫他把19号放进去。 等到19号消失后,他的心就稍微安静下来,仰脸躺入方块机器人的大嘴里,同样接受了维护工厂的检修。 部分内皮、外皮的开裂需要更换。电磁与飞行组件也留下了暗伤,需要检修。至于表面的防护涂层则更需要重新上一遍了。 数日之后,木星的风暴已在重新积蓄。黑暗的有形的幕布再度升上天穹。 他从维护工厂内走出,安心地回到等候室里。 等候室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 他就镇定地一个人坐在充电模块旁边,给自己的背包里的各种工具充电,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狂风暴雨。 新生成的气旋要比原先的弱上很多,据说再几天就会平息,对电磁通讯的干扰也不强烈了。第三观测站没再发出那可怖的声响,李明都也没再见到有小的维护机器人突然从舷窗外掉下去了。 “这也可能是机器人们吸取了教训的结果。” 他想道。 与19号的相遇,其实是他第一次了解到黑匣子的事情。在上一世,黑匣子这个名字作为飞机出事后的电子记录设备而广为人知。作为机器人存在某种记录运行状态的黑匣子好像也非常合理。根据黑匣子里各类机器人事故的信息,这群机器人们似乎会自主地改进自身。 “不过,黑匣子是安放在哪里的?” 李明都好奇地内视起自己的身体来了。他猜想可能是在“头脑体”里。因为头脑体是思考的中枢。 然后他又开始想这样的生活得持续多久,而他又要怎么样才能回到地球呢? 他并不清楚。 下个任务,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那时,网络上的大海泛起一阵涟漪,是来自a01的通讯。 人魂的机器人对来自axx的信号非常紧张,好在a01只是交代给他下一个任务: “回收第三观测站范围内的黑匣子。” 胸有成竹的年轻人轻松地答道: “没问题。” 接着,网络那边的声音稍有迟疑。它说: “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任务。还请等待回归的指示。” “什么?” 年轻人受惊吓了。 尽管会主动提问的机器人很少见,但a01仍然耐心地解释道: “主要目的已经完成。并且,新的专项机器人将会被发送到第三观测站。作为替位的你,按照规划,将被遣回第一卫星中央宫殿。” “原来如此……” 李明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了。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情,只觉得五味陈杂,隐隐还有些对观测站生活的怀念,与对宫殿生活的抗拒。 但他也没法子干涉这一整个可怕的机器人系统。返厂这个词像噩梦一样悬在他的脑壳顶上。他也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任务,从气压室跃过舱门,再度飞翔在观测站外的风里。 沿着a01给定的经纬,半个小时不到,他就飞到了搜寻圈,沿着电荷流动的脉络,寻找可能的黑匣子。 不一会儿,他就在风中找到了一些残破的碎片与铁粉。 “这东西的主人恐怕是在风暴里一点也不剩下了吧。” 重的块会落进更底层的大气里,轻的粉碎的块则会被风吹到不知何处的地方。 但黑匣子的信号就是在这里发出的,那么会是什么东西还留存着呢?李明都飞了一圈又一圈,等到一片氨冰云渐渐消散露出其中一小块的阴影时,他便猛烈地朝那阴影飞去。 临到近了,他看到那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带有更强运动系统的三角背包。再靠近,他看见三角背包的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像是气球又像是萝卜状的东西。 李明都立刻回想起来。 这种装置是“心”。 他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心”的接口上。心仍是温暖的,里面的数据轻微地流出,写着它原本的主人: i24-0261。 “这是……”年轻人惊诧地、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情地在乌云下伸出了双手,想,“这是61号的心呀……” 在这编号的后头,还跟着它短暂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话语: “非常感谢我能被制造出来。希望我的运行数据记录能被正常回收,非常感谢,辛苦你了。” 日落时分,外派的李明都已经找到了所有任务目标。他花费了一个夜晚,把所有第三观测站管辖范围内的黑匣子全部送回了观测站。 回到观测站后,年轻人走到维护工厂的前头,小声地问: “19号修好了吗?” 维修工厂的机器人似乎不大想搭理他。在他问了第三次时,它才答道: “具有致命缺陷,无法维修。已经提前返厂啦。” “返厂是什么意思?” 维修工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好一会儿才说: “消除所有记录,消除所有编码,消除所有连接,全部重新组装,重新来过。” 那时,风暴即将散去,云海仍旧黯淡,遥远的太阳悬在地平线的上方,照不亮这在小行星带以外的星球。 李明都一声不吭,回到等候室里,坐在原本属于61号的位置上坐到天亮,没完没了地充着已经充满的电。 他始终不敢直视自己那点古怪的对区区一个工具的感情。 太阳照常上升,天很快就变得更亮。高层大气的风暴在日光的刺激下激荡起来,轻轻拍在那蜈蚣形的穗状的机器人身上。 它发出了一声鸣叫,知道时间已至,而向上蜷起了。 月球挡在太阳与地球的中间,从而导致白天也见不到太阳的现象被人类称为日食。木星由于卫星众多,日食发生得便也更频繁。 到了次日中午,太阳上升到第三观测站所能见到的最高处——刚巧,它凌在那条丝弦与那条丝弦所牵的第一卫星的外侧。射向木星的阳光被第一卫星挡住,木星的大气原本就不算亮,如今就更暗了。 一个黑盘凌在空中,只有它的边缘仍然明亮,像是一圈若有若无的光环。 那时候,网络下发了通知,准备更换替补的机器人们。新制造出的机器人们已经抵达了第三观测站。这些替补的机器人们也要回到他们原本的岗位上去了。 来的时候,挤满了整个舱室。去的时候,依旧挤满了整个舱室,只空出了十来个多余的位置。 李明都靠在舱室透明的窗边,见着舱门缓缓关闭。机器人们安静地缩起自己的身体。 一声汽笛似的鸣响后,整个曾经居住过的世界便开始向下沉。上方的天空依旧黑暗,日环食时的世界最是杳杳静默。 随着舱室沿着丝弦升上天空,遥远的地平线逐步缩成弯曲的椭圆,大气的轮廓渐渐清晰。头顶太阳那一圈小小的光环徐徐消失在变大的卫星的阴影之后,仅存的日光也随之彻底隐没。 这时,四面八方的天空才亮起了无数晦暗得犹如在思念般的星。 第六十一章 生态圈与飞船 自出厂以来,李明都已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无聊的枯燥日子。机器人的安排很少解释,他便总是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地被派到木星观测站,木星观测站的生活让他稍微有些生趣。结果没多久,他又稀里糊涂从观测站被遣回中央宫殿。 在中央宫殿巡查越久,他就越怀念有人的地球。 可别说需要无上明星才能回归的二十一世纪地球,就连这个时代的地球,他也是看一眼都做不到。他已经足够大胆,敢于去问地球的事情,不过a00不予回复,依旧只说除非创造主许可。然而创造主从未许可过。 惨白色的光线格外冷清,无机质的世界压抑人性。好在这年轻人孤独惯了,也没什么心心念念的东西,这日子倒也可以忍受。 不过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于是为了消磨越过越多的时间,他重新发明出了一种孩童似的游戏。 孩童或者给孩童看的童话喜欢把一切想象为拟人的。手是有意识的,脚是有意识的,手指有意识,舌头有意识,彼此之间还会争风吃醋。 他琢磨的则是把手势比做人,用手势进行角色扮演。 张开左手的五指,食指叠在中指上,他就说这个手势代表一个人,不妨就叫他食中吧。保持张开五指,只把中指反过来叠在食指上,李明都就说他代表另一个人,这人可以叫做中食。既然长得差不多,他就说这两个手势的社会关系就定为兄弟好了。 循着这样的映射,通过在一只手上,五指彼此的相叠与弯曲,李明都差不多造出了二十来个手势角色,里面有男有女,有凡人有超人,有做奴隶的肉猪也有做统治者的皇帝。 别忘了,这个仿生机器的身体是有两只手的。 “那么,在同一时间,可以左手代表一个手势角色,右手代表另一个手势角色。” 接着,年轻人设定道: 手心是角色的正面,手背是角色的背面。所以,当手心对着手心时,就是两个角色在正面相对。假使是手背对着手背,就是两个角色在背面相对了。正对与背对显然是有不同的感情基调的。 他继续设定道: 当手与手有一段距离时,两个角色就是在发声对话。假使这两只手反复碰撞到一起,那就是这两个角色在打架了。如果一只手的手势变了,就代表一个人离开,而另一个人上台。具体是怎么离开和上台的,则由胳膊摆动的幅度来决定。 摆动的幅度轻,就接近于“和谐”。摆动的幅度大,就接近于“不谐”。 于是,两个手势角色或者正对,或者背对,或者胳膊大摆动,或者轻微颤动,便能生出无限变化。相对的手势角色各不相同,异性之间便开始产生爱情关系,同性之间产生竞争关系,上下级之间有特别的关系,畜生与人也有特别的关系,种种关系便逐渐变化莫测、奥妙无穷。 机器人的算力没能给李明都带来什么新颖的创作能力,不过他可以清晰地记得为手势角色设计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细节,并且在设计新的事情和新的细节时也总是能够想起那些旧的事情和旧的细节。 要知道最卓越的作家也会忽略和遗忘。机器人的记忆能力可以事无巨细地录下每天他为这群手势角色所设想的每一段剧情。于是手势角色之间的关系就越发复杂、令人咋舌,逐渐接近于现实的无穷复杂。 等到这种模拟人生的游戏玩得更久,李明都就开始将其融入到他每一天自然的工作中——要知道,他的手会因为巡查自然而然地做出各种各样手势。 譬如张开五指,譬如握拳,譬如伸出双手,譬如弯腰用手检修电缆。 这种因为外力做出的手势,他也不会忘记该手势所代表的角色,而会分一小部分算力尝试给这位角色添加一段新的情节。 等到再进一步,李明都感觉自己随身携带了一整个小小的世界,每天每时每刻人会不同的手势动作,这些故事便也无穷发展,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了。 无聊的年轻人为手势角色们设计的背景是工业社会的乡下。新造出的手势人是通过这乡下的火车站来到乡下的。在这种慰藉般的想象最为密集的那段日子,火车头天天喷出烟柱,火车舱里也都是烟气,每两三个小时就有一个新角色走出车门,拥抱这新的世界。 而他的身后,几百个人挤在统间里,孩子哭闹,大人吵架,到处是烟味与脚臭味。不时有人呻吟、打呼噜、或者吐出一口唾沫乃至带血的痰来。 等到新人下站,其余没下站的还需要等待出生的人就随着一声长鸣,再度被火车站送走。 大约是在加入第三十个新人时,李明都会用自己的身体喷出一点很少的白烟来模拟火车的感觉。 这种行为再进一步,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模拟道路,用自己的手臂的摆动模拟建筑,把自己的头当做高高的灯塔,把自己的腿当做飞船……如是种种,不一而足。就这样,有人类灵魂的机器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城镇,数百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体上生活着。 人类的大脑很快会遗忘角色与事件。但机器人不同。他的算力足以支持这一切,就好像二十一世纪那些大型的游戏里会有千奇百怪的npc和他们各不相同的行动逻辑一样。李明都做得要比那些游戏模拟得更好。 而他的手也就再不自然,每时每刻总有手指与手指缠结在一起,做各种各样古怪的手势。 一天,他与0234在各自管辖的区域的边缘相逢。这唯一有点不同的机器人看到0386这机器人的手又开始在做各种各样的手势,像是在手舞足蹈,忽然问道: “这些手势都是什么意思呢?” 李明都因为这个游戏,早就不再像原来那样会想方设法地找些话题与机器人们聊聊来消解无聊了。而机器人的主动询问,则叫他吃惊。 他不无一种孩童般幼稚的兴奋与快活地说道: “这是我的一整个世界。” 0234靠在架子边上,闪了闪眼睛,它说: “我不明白。” 李明都就开始分享他这个小小的只有火车可以抵达的乡下世界了,讲到手与手相遇,讲到几个手势的爱恨情仇,讲到几个手势家族的发展与灭亡,也讲到因为手势是有限的,所以他会复用手势表示不同的人,就好像轮回转生一样。 其中种种,0234多听不懂,但它很努力地在倾听。远处的72号远远地望了望0234和李明都,为他们没有按时彼此擦过感到不解。 等李明都说累说无聊了,0234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在像创造主一样尝试在自己的身上模拟一个像是盒中世界的世界吗?” 0234越来越觉得这古怪的机器人像极了创造主。 李明都一开始还不甚理解这句话。但很快,这句话像榔头一样敲进了他这世机械的头脑里。 “创造主们出于某种目的在盒子中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世界,我在我自己的身上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来打发我的无聊。我的做法既不特别,而且还没有盒中的世界精致复杂……他们倒是好,在盒中世界里快活自在。” 兴许是出于对这些创造主的厌弃,又恶其余胥的缘故,李明都对这种扮演游戏突然失去了兴致。 “假设这段历史接着是我所身处过的二十一世纪,再假如我回去过,那时晴那些人难道不该知道未来的我的经历吗?这样,她们难道不能做出点反应,譬如说让这些创造主们,来帮助千年后的我吗……就像电影里的时间闭环一样。” 年轻人的脑海里开始生出诸多无根由的想象了。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不是在说人类不知道我抵达了个什么样的未来,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顺其自然……也就是说,我没能回去吗?” 0234一边走,一边回望李明都越来越消沉的背影。好在走了一圈回来,0234看到这古怪的机器人精神又抖擞了。 他虽然会难过,但好像总是不会陷在难过的情绪里。 它知道这家伙一直在询问地球的事情,不过对于地球或创造主们的事情,中央并不予回答。 它不知道的则是温顺的年轻人的想法逐渐变得激进了。 在第一卫星上,李明都确定存在包括单人航天器、大型航天器、无人航天器等多种多样规格的太空航行载具。 于是,李明都开始设想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夺取什么东西,比如说小型飞行器,强行飞往地球。 但这个念头转瞬就被他否定了。 他的地址时刻在机器人网络中,机器人的任何行动对于网络整体而言,都无法隐藏。别说他不可能伪造自己的行动记录,就算他能伪造,无处不在的机器人也都是监察的眼睛,他会被反复要求回到工作地点。 假设他反复拒绝,他会被认定出现了故障而进行强制维修。 他现在是一个机器人,要按照集体意志行动。 因此,仍然需要机器人网络的调动。然后在调动中趁机做点事情。然而所谓的调动,自出厂以来,李明都也就见了第三观测站一次,其余的时间,他连维修工厂都去不了,中央宫殿有简单的维修点,可以处理大部分故障。 “要么,假装故障?” 纷繁多样的思想涌进了这个年轻人的灵魂里。寂静的日子显得如此漫长。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类世界在这个一千年后的时代好像已经彻底死去了,被称为创造主们的神圣只在那些盒子里做着永无止境的扮演游戏。 而盒子所安放的宫殿内,明亮的灯像是冷冷的月亮,照在光秃秃的金属上。不休不眠的机器在柜子与柜子间走个不停。门以后的世界藏在一片黑暗里,只偶尔传出点不祥的跫音。 机会好像来了。 不知怎的,随着时间流逝,调动变得频繁。 大量像是之前李明都被调到第三观测站一样对机器人的调动在整个机械卫星上不停发生。中央宫殿作为照料创造主的人手最富足的宫殿,总要调出去许多个机器人。 他一位回来的同事,在他百般询问之下,对他说: “我是作为实验助手而被调动的。当时我抵达的是第四卫星的生物实验地点,我的任务是负责照料一种特定的生物群落。” “生物群落,这生物群落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位同事并不清楚,它强调道它需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李明都便问道其他方面: “你在照顾生物群落,你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你周围的机器人在做什么?” 这位同事思索了下,说: “七十二个同类负责生产肥料,我与其他二十个同类负责运输肥料,一百零七个机器人处理工业垃圾,一千两百二十个机器人正在第四卫星上建造生态圈,其中,五百一十一个……” 机器人毫无重点地开始汇报某次网络中传递的行为统计数据。 李明都打断了它的汇报: “别说这些了,说说你们照料的生物群落吧,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这机器人说: “非创造主之许可,不得交流关于该生物群落的信息。” “创造主的许可……这个任务是由那些盒子里的创造主派发的吗?创造主要求机器人照顾一个生态圈?” 眼前的机器人对着李明都闪了闪眼睛: “我们的一切中心目的均由创造主下达,我们只负责使中心目的的实现得以可能。具体任务由a00计算并分工。” 这句话是废话,意思仍然是创造主要求机器人照料一个生态圈。 年轻人若有若思地点了点头。 他原以为这次调用会和他那次调用一样很快停止,新生产的机器人将补充进岗位里——要知道,机器卫星对于工期、对于人手的计算是准确的。只有既在数学上算不准也在人际与利益上算不准人类才会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不停调人加人减人。 结果,那只是第一次。 接下来陆续调用的规模越来越大。返回的机器人有的说它们确实是在照顾一个生态圈,有的则说它们正在建造新的巨型载具。这载具的规模比机器卫星现有的一切飞船都要巨大。还有的机器人一去不回,可能是像61号和19号那样出了意外。 频繁的调动让李明都感到不安。 他问0234是否有往例。 0234回答道: “在我所知的范畴中,不曾出现过与如今这般相似的情况。我们原先的使命,我不清楚是什么,但不需要建造那么巨大的飞船。” 调动还在继续。 在第六波的调动中,中央宫殿被抽调十分之一的人手。巡查工作出现明显滞后,在短暂的网络沟通后,所有机器人的巡查速度加快了一成以上。 第八波的调动中,先前被调动的机器人回归,接着又被调去近五分之一的机器人。 回来的机器人说: “所需要建造的飞船正在变大,创造主在不停要求飞船能承载更多的东西。原本的设计需要重新推翻。a00模块的报告书中写,它正在考虑未来的增长率而提前设计符合创造主未来需求的飞船。” “增长率……什么意思?是说要携带的东西也是在增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飞船到底要带什么东西去哪里?” 李明都问。 机器人不能给予回答。 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忧心忡忡。 第九波的调动随之而来,中央宫殿居然被抽调了将近一半的人手。还留驻的机器人的工作量已经变成了原先的两倍。 而这离开的一半人手里,在第十次调动中,有将近三分之一不曾回来。 回归的机器人表明: “创造主们每天都在下令,任务量每天都在增多,创造主们设定了一个严苛的期限。组装工厂正在加急生产我们的同类,但我们的数量在a03的核定中不能满足最终使用。” 李明都看了眼那些盒子,盒子里的家伙连抛头露面都不肯,却要他为之奔波。 “可这些盒子是创造主的栖所,减少我们的数量,对于创造主们来说,难道不是件坏事吗?” 机器人不明白李明都的意思。它们不做这种判断,只服从单纯的命令。 事态逐渐严重起来。每天门外机器人们走动的声音都在变多。新生产的机器人们与原先不同,为了适应工作需求,被迫做出了功能阉割。 像李明都这一批机器人,不论是什么形状的,都几乎具有一个多功能工作平台所应具有的一切。像是看上去很难移动的正方体具有飞行功能。像是蜘蛛或蜈蚣机器人也都具有全部的感觉器官。 但新的机器人有的缺失了听觉嗅觉视觉等感觉器,有的没有飞行滑翔功能,有的不具备外延性,有的压根连移动都做不到,就是简单的原始的工厂里的机械手。 李明都真正熟悉的他这代的机械手,其实可以自我延展,像蛇一样在地上行动,甚至喷射气体飞入空中。 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机器卫星仍然无法满足创造主们的需求。 在今年发生的第十五次调动中,超过五分之四的机器人被要求离开中央宫殿岗位。 其中也包括了李明都、0234和72号。 他们被分配的任务各不相同。 李明都的任务与最初他询问的机器人相似,是照料一个生态圈。但他并不需要前往第四卫星。第一卫星靠着先期机器人们的工作,已经在短短时间里叫一个新的生态圈拔地而起。 他前去的时候,恢弘的木星端坐在地平线上,遮住了太阳,只呈出一轮细窄的新月般的形状。一两颗月亮飞在木星的边缘,即将转入到世界另一侧的黑暗。 在那巨大新月的前方,从玻璃隧道里远望,可以见到一个横跨数十公里的测地线穹顶。 这种测地线穹顶以一种微透不透明的材质构成,呈现出一种半球形的薄壳结构。细细望去,则能见到球形的表面上其实存在大量拼接的小的三角体的结构,这种结构使得应力能够均匀地分散在全身。 这是个封闭的结构,唯一的入口在地底。里面的一切气候环境条件都可以人工调节。 等走近了,可以看见穹顶之上,上百个机器人像是擦布或蜘蛛一样正在爬来爬去。 李明都不禁想道这生态圈究竟养着些什么? 会是他所熟悉的花花草草吗?那些栀子花、风信子、百合花,或者狗尾巴草、无名的野草,乔木、灌木又或者苔藓地衣? 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动物吗?猫猫狗狗、大熊猫,老虎、狮子、鸡鸭牛羊? 他满是疑惑,沿着通廊复入地底。走过地底隧道,进入这生态圈的外层,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在玻璃内侧温室里茁壮成长的是一种像是油滴,又像是水泡,像是铁锈一般的藓,正在一起一伏。 好一会儿,李明都想起来,这是机器人们在木星大气中所发现的—— 那附着在航天器残骸表面的不明生物。 第六十二章 上探 生态圈里也有岩石,有人造的复合材料架子,有岩石风化后形成的泥土,有水,也有金属块,有沙子与玻璃碎片。 而这些异常的斑斑点点的生物,就附着在岩石上,在人造的架子上,在金属块上,在泥土,在沙子,在玻璃碎块,甚至在玻璃幕墙的表面。李明都隔着一层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玻璃表面上数不清的斑斑点点正在不停扩大它们的表面积。 细细看去,在显微的视野下,它们呈现出一种无限复杂的六边形。 犹如一片片雪花。 聚在一起的时候是一片会起伏的海洋,有厚度就变成一张一合的水泡。分离的时候像是地上斑斑点点的瘢痕,没厚度如同晕在纸上的墨滴。 这不是地球上的生态圈,这是……来自地球以外的有机物。 创造主们要求这群机器照料的就是这种东西。 “为什么?” 他不禁出声。 为什么要照料这种东西,是由于生物价值、研究价值还是能源价值?譬如说它们是一种药材或一种燃料。 有着人类灵魂的机器人问与他一起抵达的人形机器,也问在这里工作的机器人们。 勤恳的机器人不能给予这个严肃灵魂以任何回答,最多便是闪闪自己的电子眼。等到网络上一声响,刚来的新机器们就沿着走廊一一分流。 在生态圈的顶部,在生态圈的内侧,在生态圈底下与能源系统相连的柱子,又或是采矿的据点,数以千万的、搬运的、制造的、处理废料的、清洁的、调节气候的、维护的、统计的、负责连接的、负责网络支持的、负责生成大气的岗位正在等待更多生产力的加入。 一个小时后,第一卫星迎来了日出。 太阳运转到了木星与它的中间。占据一半天空的木星逐渐转出黑暗,拥抱了阳光与明亮,表面气旋的纹理在卫星表面清晰可见,犹如威不可测的天神正在凝视大地。 而卫星遮挡阳光,便在天神的面孔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暗的影子。 0234被分配的岗位与李明都不同。 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在中央宫殿与李明都分别后,就按照指示前往丝弦。 等到舱室上升,木星下降,他便来到介于木星与第一卫星之间的轨道边上。靠着舷窗望向宇宙的一侧,和地表生态圈差不多大的太空站正朝着他们飞来。向着两边无限延展的光帆像是一片镜子般的海洋,接近透明的表面倒映出了满天岁星风云变幻的颜色。 基于机器人精密的计算,光帆并没有触碰丝弦的风险。只数分钟,这镜子的海洋就像墙壁一样横在舱室的前方。从光帆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太空站背后一个庞大的太空船体的骨架。 随着一声轻响,太空站中部的对接舱便轻轻地靠在了舱室的表面。 这就是第一卫星经营了数十年的太空船坞。 0234的任务便是在这里将自身奉献于那艘超大规模航天载具的制造之中。尽管算力出众,但0234并不负责设计部分,只属于拧螺丝钉的普通生产力。这一恢弘的工程,需要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机器人的合作。 “船被造出来,就会被使用。” 那时,0234看着身前的机器人往着卫星里走,它邪门地,有点像0386那样升起了一些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念头。 “谁会乘坐我们的船?我们要造的这艘巨型飞船又要飞向哪里?” 舱室发出一声催促的提醒声,他便匆忙进入了卫星。网络持续不断地把他需要执行的工作内容发给他。工作内容的信息含量极少,无非是前往目标地点,执行某个特定作业(主要是拧螺丝、测试强度数值、保养船体)罢了,并不涉及船的目的成因,也不涉及它的宏观设计。 0234怀着疑惑一路向前走,在没有见到船体的情况下,从卫星内部的通路进入了船体的深处。 刚刚进入,0234就见到了一个几乎是无穷广阔的空间。这个空间是椭圆形的,里面到处是临时支撑的架子。 最中间的架子像是柱子一样从椭圆形的一端横贯到了另一端。其余的架子沿着主架,向着四面八方呈蛛网蜂巢般分散。 架子也是机器人。 它们是为了弥补任务进度而赶制的单一功能性的机器,并不具备像0234或0386那样复杂多样的功能性。 太空中没有重力,0234一蹬架子便飘入空中。它所具备的运动模组可以支持它在空中的自由变向。 那天是0234十三岁生日。它很快把那点疑惑抛到脑后,只想道: “我已经存在了非常漫长的时间,再过不久,我应该就要被返厂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天上的岁星变亮又变暗,随着时光流逝,李明都那点疑惑也在逐渐消失。这群盒子里的意识体愿意照料什么样的生态圈,又要用这种生态圈做什么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他获得了更多的机会。 生态圈的环境远比中央宫殿复杂,面积也远比封禁的中央宫殿广阔,除了生态圈本圈,各种附属设施一应俱全。尽管他的任务并不要求他使用任何多余的设施工具,但若是中途经过,稍微驻步,也在机器人工作允许的误差范围内。 他在这里绕了好几圈,在几个负责物流运输的方块形管理机器的短波交流中听到了一点有趣的情报: “太空载具机器人s21系改正4第12批次,数量七十,已经全部返厂。” 在第一卫星,一切都可以是机器人。像太空载具就是最大一类的机器人了。s21,正是李明都理想中的前往地球的少人用太空载具。改正四,说明是这一系设计发展后的第四代。 全部返厂的说法,叫李明都心头一冷。 他记下了这几个管理机器的坐标。往后几天,频频前来窃听。 返厂清单中涉及的机器人都与太空有关,再次的也是用宇航材料所构造的机器人群体。从方块形运算机器的口中,他还得知这次大规模返厂的损耗率可能有五十以上,换而言之,既有一半的资源被浪费掉了。 他把此与现今天上的飞船计划联系到了一起。为了满足计划需求,可能许多机器人都被提前返厂。它们将会被全部拆解,以取出现今计划所需要的各类材料与功能模块。 这对于李明都来说是个不祥的征兆。 他不算宇航材质机器,无需担心被忽然消灭。但第一卫星上的小型载具数量正在减少,大型载具具有各自特别的使命,承载的机器人也是多而复杂,很难想象能被他所控制。他想要私自前往地球就会变得困难重重。 在又一次对运算机器的旁听中,他了解到仅存的单人载具正在第一卫星与木星的环绕轨道进行监测作业。 “也许,我得登天几次。” 地面与天空依靠丝弦完成上下的通联。为了弥补整体运行的效率,生态圈基于环境的特别性,也承载了约一成维护耗材的产出,它便与太空站存在物流运输关系。 人形机器人在生态圈的工作主要是各类杂务,譬如说表壳清理——简称擦窗户,也有维护修理——简称修管道,其中并不包含物流运输。 物流运输是由那些长成长方体、类似汽车的全封闭运输机器人负责的。 但想要混进去绝非不可能。 李明都躺在浑浊的废水中,一边焊接大型管道的缝隙,一边兴致勃勃地想道: “原因也在于人手的紧迫。” 相比起奇形怪状的功能性机器,动物形、尤其是人形的机器趋向于泛用性的分类,手和脚决定了它们可以使用人类制造的(也就是现在的机器人所制造的)绝大多数工具。 他一定是有机会的。 果不其然,约是三日后,就出现了第一类生态圈人形机器代替运输机器,使用非智能运输车进行物料运输的活动。 确认这一现象后的李明都立刻联想到了管理机器的运作逻辑。 机器卫星上的一切都由机器人在经营。管理、或者说资源的分配,系统资源的配置,选择哪些人去哪些地方,计算先做什么事后做什么事,本身也需要资源,这就是管理机器的由来,它们从网络中收集信息,统计信息,计算信息,计算需求、计算供给,然后进行对未来的规划。 在宽松的年代,机器人在换岗时需要经过复杂的检查。在紧张的年代,资源配置的工作被简略了。 管理机器把机器人从一个领域调用到另一个领域的选择非常单纯,他们不接受机器申请,正常来说,机器人也不会主动申请。首先,这群管理机器是看档案,档案里包含了既往检查中,机器个体现状与出厂设计标准值的偏差,有合用(合格)与不合用(不合格)之区分。 这不属于机密信息。 他查阅了自己的档案,算了算偏差点的数量,就知道自己是在合用批。 其次,这群管理机器会按照工时排序法,优先选择当前情况下闲置最久的机器人。正常而言,差不多的机器人完成工作的时间也是差不多的,于是大部分情况下只取决于排班表排到了谁,又没排到谁。没排到的机器人就处于闲置状态。在闲置状态中,一旦碰上诸如运输等个别任务需要就会被调用。 而运输任务也是次第进行,也有一个时间表。 换而言之,只要在特定时间进入闲置状态,就有极大概率被借调。 其他的机器人哪里会像李明都这样不时游手好闲一下,只有任务中出现了意外复杂的状况才会使得他们偏离原本的时间作息。因此,他们的坐班规律非常容易掌握。 而李明都只需要不时逛下街,每次任务慢个偏差允许范围内的几分钟或十几分钟,他就能把自己的闲置时间校准到与运输任务的需求相匹配的程度。 约是一个星期后,管理机器发来通知,要求李明都驾驶一辆非智能的旧式运输工具运输一批耗材前往太空船坞。 一开始他还对旧式运输工具这个概念浮想翩翩。结果临到前头,他才发现这只是一辆曾经由人类自己驾驶的太空车,具有简单的智能系统,但还不够智能,无法应对可能的突发情景,也不能自主地装卸货物。 与年轻人曾经驾驶的火星地球车相似,这车有着全封闭的气密驾驶室,自循环的气体系统,还有可以看见外界的周天显示器。 他装完了货物后,就登上运输车,从自己的手臂拔出线来,与驾驶室直连,发出了启动命令。车内车外的灯就一起放出光亮,亮起来的显示窗中滑过了车外人形机器人的模样。 车厢内笼罩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寂静,只一会儿,便驰过了稀疏灯光映照着的地下隧道。穿入地表玻璃通廊后,李明都抬眼望见一片连绵起伏的黑魆魆的群山。在群山的边缘处,极光绚烂如烟花,天幕深蓝而发黑,木星正被满天的光点拥簇,端坐在群山的顶上。 车的前面是运输的机器人,车的后面也是运输的机器人。年轻人忽的想起二十一世纪马路上奔腾不息的车流。他在车厢里凝视着山顶的基站与基站上那根细细的丝线。 等到木星隐去自己的身姿,变成一个新月似的黑色天盘,而第一卫星的地平线上可以见到遥远太阳射来的曙光时,运输车慢了下来,它已经开到了山脉的内部。电梯抬升运输车抵达了集散站, 在集散站,李明都还对自己的成功有些不置信。运输车进入舱室,舱室缓缓上升。当他在驾驶室里听到在同一舱室里的机器人发出的细微的响声后,他的心灵忽的安静了下来。 半天后,他也在天上见到了0234所见到的巨大光帆,光帆中间的太空站,还有太空站后头的还未完成的大型太空船。 运输车走过太空站的对接舱。 舱外是无边的星空。 卸货地点在新船体的内部。 李明都按照指引一路向前,进到那片广阔得多的椭圆形空间后,同样吃了一惊: “广大空间,却一无所有,怪哉怪哉……” 但再怎么奇怪,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车平静地开在有弧度的船壁上。数不清的架子在运输车的上方。 太空中无所谓上下。不一会儿,车就绕过九十度,从架子的这一边走到架子的那一边。网络上偶尔会传来提醒声,告知他前方有机器人要走过。 大约是第三次提醒,李明都往窗外一看,三个与他相似的人形机器人正走在一根低得多的杆架上。等近了,能阅读网络地址,他发现0234正在里面。0234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 卸完货后,李明都发挥了他持之以恒的赛博街溜子机器人精神,以自我维护的名义,把运输车停在船体的一块暂时空闲的板上。 然后,他就一路小跑,往太空站的方向走了。 造船工程是太空站的职能之一,单人航天载具机器人的太空回巡是另一种职能。航天载具机器人需要进行维修,就自然会在太空站上停靠。 等到他真正摸到航天载具机器人的维护库时,小半天的时间已经悄悄流逝了。 单人航天载具机器人和其他机器人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是更为庞大罢了。聊天过后,李明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悄悄地退出了维护库。 他决定在下一次物流作业中,尝试登上航天载具机器人,强行控制它朝着地球流浪。 至于之后这卫星的、这机器世界的冷漠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将不再紧要。 怀揣着希望的人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移过步伐,冷静朝后,决定往回走了。 只是这时,转过来的机器身体撞上了另一个机器身体。 各自刺探的光线不详地照在彼此两个机器人的身体上,一个与他相似的面庞进入到了他的视野里,还有一串熟悉的电子码: “0234。” 李明都不置信地念出了这个机器人的名讳。 “你在跟踪我?” 0234冷淡地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 “你为什么偏离了任务目的,没有在人形机器人维护舱,而是来到了航天机器人维护舱。” 李明都正想要编造一些借口。 它却继续说道: “你是想要私自乘坐航天机器人前往你心心念念的地球,是吗?” 它已经猜中了,但李明都绝不敢承认。 他只说: “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途径这里罢了,其他的路径都在堵塞,人流过多。” 0234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解释,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没必要铤而走险。这次造船计划,就是为了前往地球。” 李明都的声音顿时提高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艘正在制造的超大型太空船,就是为了前往地球。” 0234平静地复述了这句话。 李明都忽然愣住了。 0234与这机器人相处已久,因此非常熟悉这个机器人与众不同,会做出动作以传达自己的心情。 这是个美好的消息,0234也确实地看到了站在它对面的机器人兴奋地举手了。但短暂举手过后,他的眼睛闪了又闪,接着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抬着头望着它,忽然问出一个问题: “那么,这个太空船,要带着哪些东西前往地球呢?” 在他们的身后,维护库的大门正在打开,栖息的单人航天载具机器人一一起飞。在它们的前方,是庄严的银河,正在缓缓流过第一卫星的天际。 第六十三章 人一生中的二十四个小时 黑暗伴随着星光,淹没了卫星的表面。人造的生态穹顶、机械都市的灯光,还有大气的极光,在太空中也清晰可见。航天载具们已经飞向了其他的轨道,太空站漂浮在第一卫星与木星之间。 网络开始呼唤,两个机器人沿着小道在往回走。 对于李明都的疑问,0234说: “我不知道,创造主们知道,a00到a12应该也都知道。” 末了,它探求般地问道: “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 “当然是重要的。” 心神不宁的人魂机器着重地强调说: “而且我得知道答案,必须……立刻……马上,知道这艘船的作用,也要知道现在的地球是什么样子的,知道人类这种东西都在哪里,也要知道现在的人类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些对我、对你们都是重要的。” 0234闪了闪眼睛,它依旧不理解0386的作为。 兜兜转转,半小时后,两个机器人回到了超大规模航天载具雏形的内部。数以千计的机器人,长条状的、方块状的、人形的、非人形的正在这椭圆球壳的里侧各司其职。物料的搬运,局部的整修,舾装的收尾标识着船体的内部正在有条不紊地走向完善。 然而,李明都始终不曾见到任何的空间规划。 只见到架子连着架子,却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是封闭的房间雏形,没有走廊,也没有分层地板,也没有柱子,好似只靠船板的结构维持自身的稳定。为了方便的脚手架注定有拆除的那一天,那么这空旷的地方是为了装下什么而生的呢? 身旁,0234迟疑地说了一句: “我的任务正在呼叫我,我要离开了。” 李明都没有理会0234的话。这古怪的机器人置身于这广阔又虚无的空间里,好像丢了魂。巨大的船体正被太空站牵引绕着卫星缓慢地旋转。人形的机器人从迷宫似的架子里抽出了长长的一根,这根架子机器人被运输机器送走了。 结果0234没走出几十米,就听到一声冷静的短波通讯。通讯里说: “0234,能回答我吗?这个空间有多大?” 这年长的机器人停下了脚步,回望这像创造主的机器人所站立的地方。 运输的载具在他的身旁闪着指示光,告知他们载具即将通过这条路线,他才恍惚地往后退了一步,运输车往前开,穿过了两个机器人的中央。 那古怪的机器人在车后继续问道: “我的意思是内球,内部的空间有多大,不包含材质的厚度,也不算外壳。” 0234平静地说起数据来了: “船是不规整的椭圆球体,其中内球,在平面投影中东西方向长轴长度为米,南北方向短轴长度为米,高度为米,误差范围在正负1……”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数不清的像是森林一样的架子,还有森林枝头一个个黑乎乎的窟窿。指示灯的响声动个不停,远处废材的销毁传来两阵急促的粉碎声,随后沉默了。年轻的机器人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说: “这个体积,这个体积,刚好,刚刚好可以把整个人造生态圈容下!” 沸腾的电流像是温热的血液,降温器的工作犹如人在流冷汗与发烧。 0234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他重新坐进了车,车往对接舱的方向开去。新一批的机器人和新一批的耗材在一周的环绕后,重新被送上太空站。 天上的星星亮得耀眼,硕大的木星犹如一道黑色的天轮。若有若无的电磁波中传递着中央网络各种各样的命令。 随着一声震荡,运输载具、返厂的机器人,还有这狭窄的世界一同往着第一卫星的山顶沉去了。那时,李明都一言不发,在驾驶室里见着地表的大气将将覆盖了舱室,天空紧跟着泛起从遥远地方折射而来的光辉。 轻风回荡,舱室微转,那地表在养育外星事物的生态圈在黯然的阳光下愈发明亮。一缕淡红色的指示光从穹顶边缘一座天文台似的半球形建筑发出,冷漠地射向太空站的位置。 运输车抵达集散站,即自动行走。从集散站沿着透明通廊往外,在黑暗群山的底下进入地底。李明都看到地底其他的人形机器正在等待。他们的身边是已经装箱的耗材,这些耗材是机器人们为了这个计划所服务的。他下车,交车,然后僵硬地往生态圈里去。 约半小时后,他抵达了他第一次来到这个生态圈的位置。他看到这巨大的透明的墙壁上,那种在微观层面呈现出六边形雪花状的的东西正在缓缓地膨胀与收缩。 “这东西安全吗?” 他问道。 然而整个生态圈,他找不到能回答这点的机器人,没有专职研究这点的机器。 “这种东西真的能带到地球上吗?” 运输的机器,测定的机器,建造的机器,管理的机器在周边走来走去,又或者长久地呆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那群盒子里的人,那群创造主应该已经把事情想清楚了……要知道,我去过三亿年后,三亿年后的世界里,地球尽管已经衰弱了,但没有什么被入侵与毁灭的迹象……花花草草都依然存在于沙漠之下、存在于或许就说明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上一阵微不足道的云烟。” 而人们对于外星宇航生物的想象总是趋向于文明生物。所谓的文明便是调查自然、改造自然、往往还带着对工具的使用,使用战舰,使用探测器与武器。 地球上,人类就依靠文明与工具,登临了所有的动物的顶端,也成为地球这颗星星四十六亿年的历史上唯一能够触摸太空的物种。 文明与工具是强大的。 而这群小小的、微弱的东西,看上去就不可能有什么文明,也就不可能有太多威胁……再怎么强大的生物也是由原子和分子构成的,难道还能抵抗可以叫原子裂变,中子化为射线的太阳般的伟大力量吗?而这力量早在这个时代的千年或数千年前就被人类掌握了。 理应是不必太过忧虑的。 他在这里徘徊,脑海里的思想也在徘徊。时间既逝,网络传来任务的警钟,任劳任怨的年轻人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延迟的愤怒,忍不住口出恶言: “妈的,真搞不懂这群未来人!” 他恶狠狠地走向了任务向他要求的地点,隐入一片看不见的黑暗里。而一种新的信念从这原本可以忍受又有逃脱希望的生活中升起: “我又不是真的机器,我得知道一切,我得知道这群盒中的人是怎么想的!这外星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地球现状是怎么样的!妈的,我就是要知道一切!这群盒子里的人,按辈分算,得叫我祖宗呢!” 这是具有可行性的事情。 因为答案正藏在那数不尽的盒中。 而作为中央宫殿巡查的机器人,他非常熟悉中央宫殿与盒中世界的运行原理,知道怎么插线和拔线。 唯一的难点,在如何偷偷溜回到中央宫殿里。一开始,李明都寄望于这第十五次的调动的回归。不论会不会有第十六次调动,他都有足够时间安排一切。 然而没几天,他就从管理机器里那里得知,首先,太空船完成的日子将近,人造生态穹顶都市的任务有变。其次,第十六次调动不会存在。现在所有机器人都将不再返回原位。组装工厂会生产新一批机器人填补他们原本的位置。 同时,李明都等一批人形机器人从简单的维护作业,被调动至对生态圈结构反复的检查作业中,他们需要检验整个生态圈穹顶各部分是否运行良好。这种大规模检查会重复四到五次,而在检查中,钻入检修井里的李明都发现了大范围的机械结构与地面、地基的连接并不是锁死的。一种像是纳米管的材料像是丝线一样,填满了整个生态圈穹顶的底下。 整个生态圈穹顶具有拔地而起的可能。 年轻人意识到,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创造主的意志,机器人的行为都联系到了一起。这群家伙就是准备用那中间空无一物的太空船载着这整个供养异界生灵的生态圈走。 “他妈的,我好烦。” 年轻人的灵魂感到了痛苦。 时间变得急迫,他原先顺应秩序的想法已经不可能实现的。 从检修井里往外爬的机器次第地进入了维护室。他在维护室内待了片刻便走出,眼瞧着四下是无处不在的机器、有着无处不在的眼睛。网络时刻在监视他们。 生态圈与太空站存在物资交换,但与中央宫殿不存在物资交换。中央宫殿就是一个封闭的孤儿系统,耗材也是由另一个孤儿系统生产的。 他需要其他的机会、方法与道路。 约是在一个月后,反复的检修工作已经完成。整个生态圈被认为具备与天上太空船结合的可能。 李明都之所以能确认这点,是因为天上的太空站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它正在改变自己的轨道。这堪比小行星的巨大的太空站向两侧伸展出来的光帆,在太阳与木星的位置都合适时,涌动着灿烂的光明,几能直接照亮第一卫星的表面,好似天上亮起了长条状月亮。 每日每夜,这个新月亮都在不停变大。 随着生态圈与空间站工作步入收尾期,大批量的机器人也在失业。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调来的,但是他们已经无法回去。为了满足创造主的强行要求,机器人被迫临时进行大规模调动,其他任务又不能搁置。于是在调动期间,许多新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已经填补了他们原先的岗位。 许许多多的机器人就过剩了。 处理过剩机器人的方法,在第一卫星上也非常单纯。偏差点较少的将会被暂时封存在仓库。偏差点较多的则会被直接返厂。 由于仓库本身的建造与维护都需要成本,同时,就好像铁会生锈、人睡觉也会消耗能量一样,机器人哪怕休眠了,到底要维持最低限度的维护,至少得需要个房子不至于暴露在宇宙射线之下。 因此,偏差点多少算多,多少算少,由许多要素共同决定,是资源配置与计算的难题。原先机器人的自我配置几近数学完美均衡,因此仓库里也几乎没有机器人,如今仓库里则已经堆满了。 于是当时,自行返厂的机器人,走过丝弦,走过各个露天或者不露天的廊道隧道,几乎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 李明都幸运地属于较新批次的机器人,他收到的命令是在新建的仓库暂时休眠。 最好的机会来了。 网络对于休眠的机器人不会派发命令。 他打听到仓库位于一个环形山的地底,与生态圈与地下基地,都存在数条通路。等抵达后,所有在此的机器人都以最不占空间的方式将自己卷成一小块,安置在连架子都没有的大平地上。 机器人的社会无有任何的人类的背叛与盗窃,因此不需要监控,只有对包括温度、湿度、辐射量等等环境参数的检查,只有很少几个人形机器人走来走去。 唯一一个被网络遗忘的世界。 第十二新建仓库靠左的角落里,等到再无跫音时,一个有着人类灵魂的机器人悄悄地睁开了电子眼。 电子眼扫过了周围。 铤而走险,急何能择? 李明都站起身来,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感情是恐惧,还是兴奋。他用当初木星风暴里学到的经验,收束了自己向外辐射的一切信号,保持安静、蹑手蹑脚走过大平地仓库的小道,从无数怪莫怪样蜷成一团的机器人堆中突围,到了仓库的外沿。 高大的柱子与墙壁、黑暗的天花板像是走在没有光的地下车库。 他计算得没有错,仓库用人形机器人这时没有一个在第十二仓库,全部在其他的仓库进行他们永无止境的逐个检查。 来时的道路点亮了信号灯,新的判定休眠的机器人队伍正在走来。 李明都也不管,就从另一条隧道急急而奔。 隧道里不是没有别的机器人。但机器人没有好奇心,只要没识别到他的地址与行为异常,也不会在意其他机器人的举动。 但是,因为不敢上网,所以不能查询路径,所以,在几度躲避队伍以后,这小家伙接近于迷路的边缘。 复走数公里,地上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 李明都往传来声音走去,很快从地底隧道走到了一条地面透明通廊中。那时,他看到遥远的天空中,那月球似的在反射光明的翅膀大到不可思议。生态圈的周旁卷起了第一卫星前所未有的尘土。 地表那点稀薄的大气像是丝絮一般被撕得粉碎。 辅助发动的火焰,垂直于地表,像是一道通天的柱子。 得知了生态圈的方向,他就立刻得知了全部的地图。 “妈的……不可以呀!” 李明都注视着那根高耸的火柱,拼了命地沿着透明通廊往中央宫殿的方向奔跑。身后的大路像是跑步机上的带子一样越来越细,却好似永无尽头。 两侧的群山广阔,连绵起伏数百公里。四周的一切只剩下了空旷的寂静与苍茫的夜色。滚滚的烟尘在地表弥漫向上,风在烟尘之间寻找着离去的方向。木星依旧端坐在群山之上,依旧只有一个黑暗的轮廓。第一卫星之上,只有那太空站的光帆和满天的星辰在洒下点点寒光。 “但,我能抵达的。” 他的算力不够,但他可以算得出这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这一段路径,全力以赴的话,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前方是道路的尽头,尽头传来了声响。 一排准备返厂的机器人走在这条罕有人至的小路中。其中一个机器人凭着自己对外表的熟悉,越过了网络地址的门栏,认出了那正在奔跑的机器的存在。 它不解地发射了通讯的短波: “你为什么在这里跑?” 他继续问道: “如果你想要抵达地球的话,不该在生态圈,或者船里等着吗?” 李明都顿下了自己的步伐,侧首回望,见到了刚刚擦过的机器人的人群还在向后。而在人群的后头,0234正闪着自己的电子眼,凝望着他。 他说: “因为不行,我觉得不行。这种其他世界的东西不该被送往地球。我得质问创造主,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做古怪的事情……还没有机器人会做像你一样的事情。”0234迷惑地问道,“可你这样,偏差点会很多,你不是就去不了地球了,也可能会失去所有前往地球的机会了吗?” 地表的平原仍是一片黑暗,太阳只微微地从木星的背后现出一点日环食的光明。黎明前的光线照在这具机器的受控制的身体上。 “怎么会去不了呢?” 他大吃一惊: “我还年轻,我有双腿,我有希望,我能去世界上的一切地方。” 第六十四章 人之星 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往前奔跑,消失甬道的尽头。 在这漫长的甬道外,从五十亿年前就饱受宇宙沧桑的大地正在刮起它近千万年来不曾有过的沙暴与狂风。曙色苍茫,群山的顶上亮着一条乳白色的光带。风是干燥的,重力是微弱的,被吹至天空的烟雾始终难以降下,便与群山相伴,散射了遥远太阳的微光。 空间站仍在下降,生态圈依旧在上升。 与0234一起工作的一位工友最先发现了0234的异状。这人形机器人正在离这支队伍越来越远,他的双目始终在凝视那个与他长得差不多的机器人。 工友停下脚步,远远问它: “你怎么还不过来?” 0234转过头来,背后雾霭遮蔽似的天空正闪着几颗昭示黎明的星星。世界处处寂静无声,天文定距的微光像是灯塔一样射向了月亮般的空间站。 他说: “我们要接受的返厂和过去不太一样,是吗?” “我不明白。”工友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过去的’返厂是什么样的。返厂不就是返厂吗?” 0234摇头。 它就又想了一会儿,福至心灵般地从词库里挑出了一个合适的词: “‘或许’是不一样的吧。但不一样又如何呢?” 它觉得自己这词用得还不赖。 0234说: “不管是不是……在返厂之前,我还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得做完这件事,我才能返厂。” “什么事情?” 工友依旧不理解。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我想这件事可能是机密的。” 随着返厂队伍一起向前走的机器人闪了闪自己的眼睛,扭过了头。 “你说话的样子真有点像创造主……既然是机密的事情,那就快去做吧。” “嗯。” 0234转过了身,朝向了已经跑过去的人的方向。但在行动之前,它又迟疑地、确切是在迟疑地转过头来说: “谢谢你。” “……不用谢。” 机器人一板一眼地用词库里设计好的对话语句回应道。末了,一点奇妙的心生的疑惑叫它问道: “为什么要谢谢我?” 但它已经不可能听到答案,0234正在向前奔跑,曙光正照在他前方的道路上。因为要追上那前方的人的步伐,所以他要比那已经跑到前方的人跑得更快。 不过他知道他一定能追到的。 因为目的地在一个地方嘛。 被要求返厂的机器人们、被要求休眠的机器人们像是一条条大河在奔腾着向前。逆流的一两个机器人跌跌撞撞地在这条大河中向无人敢于问候的源头行进。他们重新进入了地底。太阳的光线和烟霭也被他们甩在身后,熟悉的回廊来到了他们的眼前。钢铁的地板响着有节奏的踢踏声。 奔跑者一路向前,沿着无人问津的小道,时不时与陌生的机器擦肩而过,直至黑暗的深处,远离一切生来就有的规定与法则。 “应该还没意识到我的异常吧。” 李明都在组装工厂的边上停步,装出庄重而严肃的样子。这时,恰是新一批的机器人出厂时,就像是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正在鱼贯而出,分散向四面八方。他等到机器人散开后,便贴着大通廊向前,只一会儿就来到了他曾经望见木星的窗口。 在这小小的地顶之窗中,他再度见到了那硕大的风起云蒸、万物如旋的月亮,还有它表面那大得像是眼睛一样的风暴,以及卫星在它的身体上落下来的影子,天地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火炭,但火星点子仍在熄灭的火炭里亮个不停。 第一卫星冷淡的岩石大地上已没有那些走来走去的蜘蛛机器了。烟尘弥漫,一束天文定距的微光从地上向着天空发出连接了船体与生态圈,好像一道桥梁。 奔跑者不再驻足,他继续向前。现在,暂时还没有机器人被他的行为吸引。 然而困难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啦,总算又回到这里了。” 李明都抬起头,凝视着眼前比他高得多的门,还有门上认证用的电子眼。那东西会强制把他连上网络,所以不能触碰。但假设不触碰的话,那就进不去。 同时,里面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能出来。 怎么出来暂且不用管,但怎么进去,他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原本他看到那些出厂的机器人时,以为会有中央宫殿的机器人,就可以强行依靠机器的性能跟在报告机器人的身后闯过大门,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一件也没想过。 大不了就是发生一阵科幻大片里的机器人大战的剧情。 结果没有,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 一条显然的道路是,通过信息交互,凭借算力入侵,以自己原先的身份尝试欺骗电子眼。这是他原先想要对单人载具做的事情。然后以主动破坏与维护的方式,假装维修电缆,实则发送脉冲进行彼此交流。 在机器卫星,身份(地址)是重要的特征值,就好像古早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里,黑客常常需要把自己的机器伪装成正常用户,在如今也是一样。 他刚要上前,另一个机器人拉住了他。李明都沉着地转过头来定睛一看,来者正是0234。 短波通讯里,0234讲: “你现在在网络中是休眠身份,算力也寻常,是绝骗不过大门的,会被立刻识破……我来吧。” 说完,这机器人就抛下了震惊不已的年轻人,自顾自地大步走向前去。 数秒过后,他听到大门升起的声音。 “快来吧。” 0234沉静地说道。 李明都连忙跑上去。那一瞬大门上百年未曾启用过的警报系统响遍了整个基地,红色的光像是世界末日时太阳的闪耀。这扇大门同样是智能机器,它的算力等级极高,可以被单个机器人骗出开门,但绝不会眼瞎到看不出有两个机器人正要进入。 这一点微末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 0234从自己的脊椎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铁针。这根针是脊椎中的备用平衡器,平时不起作用,如今被抽出在他的手中倒像是如臂挥使的利剑,一把插进了门的电子眼。电子眼上的玻璃片开裂,洒了一地的狼藉。 机器人没有复仇之心,警报声变得更响。网络正在强制想要沟通这两个机器人。 异常的暴力,让年轻人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和0234一起前后跑进了黑暗的小道里。 反倒是0234顺畅地从自己的词库中提炼出了许多的字眼: “你没有一点疑惑吗?” 年轻人快活地说道: “朋友的事情嘛,没必要问得这么清楚。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是不是?” 0234顿了顿,说: “我不确定……我们在做史无前例的事情,所有机器人都没做过的事情。我已经老了,不论是怎么样的返厂,但会被消灭。但你的寿命还很长……” “没事的。” 年轻人抖了抖身子,从容地站定在那画着儿童简笔星球画的小门前。太阳两侧的电子眼各放出了一道扫描的光线。 “我已经见过世界的终结,也见过万物的初始,我可是做到了所有过去存在过的人和未来可能存在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啦!你没看过这些,你的人生才短暂哩……为什么不想活久一点呀!” 光线斜斜地滑过两个机器人的身边,两道光线交叉在一起,冲向了说话的李明都。 “小心,它不会破坏你,但会强制你连上网络,然后强制在网络中勒令你停机。” 0234的话音未落,年轻人有样学样地拔出备用平衡器来,格住了那射来的激光,随后纵身一跃,向后翻滚一周,躲开了第二束激光。 0234在他的掩护下撞在了门上,他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扭过了自己的“心”。心上没有使用的对接口,直接按在了大门隐藏在月球下的紧急对接口上。 所谓的紧急对接口,类似于逃生通道,是为了防止门机器人失常或网络全境中断而设立的特殊控制方式,除却可供机器人连接外,也存在机械启动的方式。 0234不知道机器启动的存在,只用自己的大脑与门的大脑在那无数电子构成的思维中展开了一阵没有硝烟的光速战争。一束束偏振光在狭小的管道中飞快的变迁,门的机器与人的机器身上所有的信号灯由于彼此的攻击而掀起一阵色彩斑斓的波浪,接着一阵接一阵阵无序的声响。 所有的信号,所有的振动都不成任何具体信息。 这是身体的器官遭到逻辑攻击、不受自己控制所会发生的失控现象。两个机器人在此前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战争。但他们光的大脑中在一瞬间就学会了,也知道了该如何干扰对方。 那时,0234说: “帮我一下。” 门可以把0234连上网络,0234需要抵御这种连接,便天然落入下风。 李明都走向前去,连上了0234,海量的信息就此也流入他的身体中。他没有看到电,倒映在眼中的是无数的光。光的各种的偏振态,与它们所代表的各种各样的指令一起发出,进入到各种各样的地址与逻辑门中,然后转变为其他的形态一路散射。所有管道中的光线彼此交织,仿佛无数的士兵正在逻辑的战场上正面厮杀,在数据的海洋中潜伏而后动,围绕着两个、不、三个黑体般的“头脑”彼此刺探,想要攻城夺寨。 但第三个机器人加入到其中一方后,这场战争的答案便再无悬念。 紧急对接口的数字锁被破。 中缝开启,门扉再度向两边打开。 于此同时,门机器人无目的地向四周发出了短波通讯: “警报。警报。汝为何人?你是i23-0386吗?” 这句问依旧在刺探李明都确凿的网络地址。一旦他的地质泄露,就会被强制连上无处不在的网络。 正常的机器人不可能违抗这个问,一定会说我是。 但年轻人无忧无虑地答道: “我呀……我是我自己的创造主。” 李明都用力地推开大门。这摆满了柜子与盒子的世界里就此向他们袒露了自身没有隐藏的身躯。中央宫殿里的万事万物一如往常。唯独机器人的数量大大减少了。 为了那太空船的计划,这里的机器人已十不存一。剩余的二三十个机器人排成一线,已经围住了门口的位置。 他们、李明都、0234都是一样的,都没有武器,因为有武器就代表有损害盒子的风险。 于是与这群机器人的战斗,恐怕令过去的人很难相信的,回归了最原始的肉搏的形式。 只不过是协同网络控制下的机身素质高速肉搏。 十几双手从前方一起往着李明都与0234的方向抓来。两个机器人先是向后闪过,然后先后抛起平衡针。上百道认证扫描光线密密麻麻地砸在针上,黑暗的通廊与室内顿时生光。 接着扫描光线纷纷散射,互相交织,一时直形成一片光网,铺头盖面向着两个机器人砸来。 0234盖住自己的机械眼,李明都背过身去,顺着本能向后踢腿,把那平衡针从空中再度踢起,折射了一半射向心与头脑体方向的光线。一时之间,满天光彩。随后,他往下一倒,在地面做滑铲,飞入机器人们的腿间,想要突破这道机身防线。 而仿生机器人们也同时变阵,纷纷拿腿来踢。 这时,0234重新再度把自己的心插在门机器人的紧急对接口。顿时门机器人向外发出一阵强烈的电磁脉冲。 这电磁脉冲只维系了一瞬,也不足以能使机器人们停机。它的作用是干扰网络信号与感受器官。 机器人们的感受器多种多样,电子眼是确实的光学感受器,听觉的感受器连到了手臂,信号的发射器与接收器则分布在心与头脑体的上下附近。听觉感受器稳定度极高,但可见光、红外等光学感受器,以及信号接发器都极容易被干扰。 近距离的短波会被读取,0234与李明都不敢交流,全凭心领神会知晓意图。李明都随之一停,堵塞自身信号。 感受器忽然受限,机器人们顿时丢失了这一未知目标的位置。满天的扫描光线便由此忽然终止。 等到这时,李明都双手双脚着地,犹如野兽般向前寻找缝隙一路横冲直撞。机器人们的双腿纷纷受击。它们彼此原本就靠得极近,如今更是东歪西倒,被这股前泄的蛮力纷纷传递,压得要么后倾、要么前倾。然而协同心智读取网络数据,立刻思考出了如今情况的应对方法,临近的几十个机器互相支撑,把脑袋各自相抵,便似莲华般绽放,到底没有一个倒地,也没有引发任何连锁反应。 再下一瞬间,靠近李明都的几双腿一起踢来。 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这块靠近门的区域曾经是由他来巡查的。因此,他非常清楚每个柜子,每面墙以及每面地板下被隐没的管线们。 李明都背部向上,银白色的身体硬扛了这全部的踢击。然后双手一翻,按住缝隙,地板内部顿生一个空间。他抓住缆线的同时,0234短波通讯道: “请让开,否则我们就要摧毁这些总线了。” 这时,踢击才纷纷停止。机器人们的电子眼与其他一切能发光的地方纷纷变幻。其中一个机器人说: “你们也是我们,你们不能这么做。” 年轻的机器人挣扎着,等到0234走来。他笑道: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只有已经做的,和还没有做的。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创造主,我……出于我个人的想法,只是想要讨个说法,现在,你们可以稍稍让开了。巡查的任务还很要紧罢?” 这群算力并不低于0234的人形被迫撤退一步。 年轻人便站起身来,重新望向这满室的盒子。 “好啦,有人知道哪些盒子是做决策的吗?就是叫我们养育那些异星生物的,又要把这些异星生物发向地球的……我只读几个盒子就够了,我不读多。” 然而机器人们目目相觑,没有一个能够给出答案。 人魂的机器人也不恼,他说: “那好,那我就只能一个个读过去了。” 悬在机器人们头顶的守则约束了他们的行为,使得他们被迫对两个异端的行为要视若无睹。机器的网络正在决定方案。在方案或者创造主们的决定出现以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0234说: “基于我们的行为数据,我们现有的法律,在下一代可能会被改写。” “那也是未来的事情啦!以后如果有像我一样的人,他想要做到像我一样的事情,恐怕一定是要大伤脑筋的了。” 缺德的年轻人走进了柜子里,0234跟在他的身后,见到李明都把总线连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接着又连上了他。 两个机器人的灵魂久隔一年再度飞入了这无数的盒子之中,再度见到了那些魔法的、仙武的、死后的、多重现实的、大千宇宙的、做动物的、做星星的、做神明的、做旅游的、做一切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世界里。 电子的幽灵,两个电子的幽灵飘荡在这永恒无限的乌托邦世界里、低声细语。逆向的脉冲从电子的幽灵身边纷纷发出,直在那些魔法师的帽子里,在魔女的大锅中,在那些仿造现实的电子设备里,在佛国的莲花池水中,在死后世界的黄泉之中,在银河星空,在无限的深渊,在永恒的大海,在植物的身边,在动物所能见到的月亮之上,像水一样荡漾,像电子与光子一样打在屏幕上,像白鸽一样飞出帽子,像那些灿烂的星座一样排布成有形状的字眼,像月海一样刻在月球的表面,叫那鱼龙潜跃水成文、叫那狐鸣篝中王在掌上,也叫人如得天启开口说话。 “好了,告诉我答案吧。那些东西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放射向地球……此外,你们听说过在二十一世纪中叶,亚洲大陆上的一个无名的基地吗?” 然而世界一片沉静,无限的死者没有任何一个发出声响。他们仍过着他们各自的丰足的生活,以一种富有的镇定从容地面对电子世界所出现的一切异样,就好像无名基地面对历书现象般,做魔法的研究、做仙术的研究、做生死的研究、又或者做简单的科学的研究。 仿佛这些无声的死者们与外部的世界已完全断裂,只惦念着那点各自的幸福,盒子即是他们永恒的安息。 又恼火又困惑的年轻人不能理解这一时代生灵的期冀。 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柜子,没有一个柜子里的盒中灵魂对他的疑问予以回应。等到了第五个柜子之时,怒火逐渐从这个年轻的灵魂中平息。 他冷静地走向外头,撕开了封禁的图像码的铁片,打开了抽屉,取出了一个盒子。 精致的小盒只手可握。 “这……不能。” 跟在他身后的0234在这一步也感到了本能的颤栗。数百年来的法则像是高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所有机器人的身上。 “这事与你无关,只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他冷静地说道: “我要看看这东西的结构,看看这是多么巧夺天工的电子设计,看看里面承载意识的板路,好好看到这个时代的人。” 就在这冰冷的异星之上,在数不清的机器人的环绕之中,管他之后会落得如何下场。 他沿着盒子的缝隙,轻轻地解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任何的机械结构。 也没有任何的晶体。 唯独在微观上形状像是等轴晶系的某种可能是有机的东西,层层叠叠地盖在盒子的内侧,因为彼此堆积,便像是浸透了雨水的泥土。 其中颜色较深的地方,犹如零落在地面上的红花。 第六十五章 烧火 尽管这一环绕岁星的世界被人类的文化所阐释,然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真正人类的存在。 无机的生者紧紧攫住死者之盒,凝视其中的纹理。 万事万物都具有形状。 水汽凝结雪花会自然形成六方晶系的六角形,这是原子与分子彼此作用力的缘故。而等轴晶系又被叫做立方晶系、它呈现出的是正方体、正八面体或正十二面体的特征,在自然界是诸如食盐与明矾等物质所会自然形成的微观形状。 微观的视野下,李明都看到盒子里各种各样的正方体、八面体或十二面体正在挪动、移动…… 而在宏观看来,这些密密麻麻在挪动的构成物彼此相叠,从而做出了土壤的质感与花瓣般的形状,因此,这盒子更像是个生态盒、生态的草缸与花盆。 随着时间流逝,这个生态盒还在缓慢地变化,有些地方的堆积变浅,颜色也随之淡薄。有些地方的堆积变深,颜色便随之鲜艳。所有的变化都围绕着几个中心,以一种遵守几何的六边形、四边形或者十二边形的形状开展,好像湿透了的土壤上绽放了几朵小花。 线缆确实地在为这种东西供给能量。这种东西还在成长。 “这是什么……?” 这是李明都原先的疑问。 疑问降临于脑海的一瞬,他便急切地去开另一个抽屉,取另一个新的盒子,然后才把原先的盒子放在一边。这个次序保护了他。 可一个接一个的盒子的打开,他却只见过其中的景象都像是草缸一样,里面盛满了模仿般的泥土,还有几朵各不相同的几何晶花。 逐渐地,疑问就从什么变成了: “为什么是这样的?” 叛逆的有人类灵魂的家伙侧首,质问那些寻常的机器人: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技术吗?这是创造主把自己的意识寄托在这种物质上的技术吗?它是依赖什么实现的,为什么我既不见到仿生的痕迹,也不见到肉体的痕迹,它是什么晶体,它是从哪里做成的?” 然而他的疑问只招来正常机器人们呵斥的短波通讯: “请尽快放开!” “你的行为已经逾越,立刻终止!立刻终止!” 因为屏蔽了地址,只能使用短波或者声光进行交流。 密密麻麻的红光与黄光行往着李明都的方向扫来。他合上第十二个盒子,在手里摇了摇,背靠柜子冷声答道: “别照在我身上。” 机器人们的行为一顿,囿于保卫的原则,被迫终止了所有的认证光线。密密麻麻的光线只停在他的跟前。 李明都把目光投向了0234。 谁知0234也仅仅只是说: “……一个创造主,一个创造主正在你的手里,你没必要伤害它。” “我当然不会伤害它,只要没有人伤害我……但是……但是……我想问的是,这东西真的是创造主吗?” 人魂的机器人无法理解这点: “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简直像是某种其他的活物。” 方圆变幻,四角轮转,时深时浅起起落落的样子也像是一张一合的呼吸。倘若不是机器人的视野能够以显微的方式见到本质,他毫无疑问会将其误认为真正的土壤与花朵,一种生态的景观。 然而他的说法只让其他的机器人感到无法理解。0234说: “假设这不是创造主,又有什么东西能是创造主呢?” 同样无法理解的李明都猛地撇过头来,大声说道: “就是我们在盒子里见到的那些主要的生物呀!和我们长得差不多的,但是是用肉做的,水占据了百分之七十的重量,脊椎垂直于地面,有两只眼睛,有鼻子,身上有毛但不浓密,又能动又能跳又能思考的人呀!这是某种技术吗?但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的东西?你们有详情吗?你们参与过制造,会有档案留存吗?” 0234闪了闪眼睛: “确实盒子中出现过这些动物的样子……” 李明都读不懂这群机器人的想法,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冲动,他正要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另一个机器人,另一个李明都熟悉的机器人,72号说话了: “你的想法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吧?” 与李明都或者0234不同,72号作为偏差值最少的机器人,既没有返厂,也没有休眠,它是少数七个被调回中央宫殿的人形机器。 它低着电子眼,由于人质的存在,而不敢直视李明都。但行动上,它与其他的机器人一起包围了这两个异端,并且丝毫没有疑惑地说道: “只不过是……盒中世界的想象吧?那些人也好,鸟也好,兽也好,水也好,星也好,只不过是盒中世界的模拟吧?” “什么意思?” 李明都撇过头来,如坠云雾。 他突然想起来,机器人从未叫过人类,它们只说创造主。 “我尝试理解你的想法,我的理解表明你认为创造主应该是盒中世界中被模拟出来的人类的形象,因此,你认为就算只是个盒子,那这个盒子的内部,不论是什么构造,都应该和人类联系在一起。如果是类似大脑的保存,这毫无疑问这是符合我们现有技术的。如果是仿生的机器,你也可以接受。但你觉得不该是这种神秘的图案。确实,在我和众多其他机器人的认知中,我们从未认知过这种材质和结构。” “可是,法律不存在这一疑问。盒子里承载的即是我们的创造主,你又没有见过真正的创造主,又凭什么说这不是创造主呢?” “你是想说那些模拟都是假的吗?你们的创造者根本不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吗?” 李明都大声地质问道。 72号也是当初区域临近李明都的巡查者。 在过去李明都说话的时候,72号比起19号与61号会停留片刻,但比不上0234,它好像从不重视,也不认真,总是闪闪眼睛,什么也不说,然后走过。 这是第一次它稍微用力地盯住了李明都: “那也只是你的想象而已吧……” 所谓的想象就是将没有联系的事物赐予联系的能力。 “可是,不对,难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如果不是人类,你我为什么要做成类似人类的形体。假设不是人类,为什么在空间站上,在前线观测站上会留下人类的名讳?为什么我们在用地球的二十四小时三十天十二个月与一年的制度,又为什么这些盒子里的东西无时不刻不在观想着以人类为主体的故事!还有,还有为什么,我们会把木星里的人类探测器称之为先祖!” 他是这样与正常的机器人大为悬殊,以致于其他的机器人几乎无法理解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只有72号继续说道: “精神错乱的机器人,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我们的法律认可的是创造主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们的法律认可创造主存在于盒子之中……” 沉默片刻的0234在这时接话道: “是的,因此,盒子中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创造主……是这样的……不论它是不是你想象中的人类,何况它可能是是的,只不过变成了其他的形状罢了……” 出生的婴孩是四条腿,长大的成人是两条腿,年长的老人是三条腿,难道它们是不一样的东西吗? 作为机器人,没有任何能力去评估创造主的存在形式。 这已经越过了一个工具所能具有的权限。 假设它具有能力评估创造主的存在形式,那么进一步地、它们是否还能评估创造主的优劣好坏,接着便像是奴隶尝试从奴隶主的手中逃脱一样? 然而0234的说法,也叫机器人们感觉到其中逻辑的异样。 因为,其中所包含的情感词汇已经大为逾越了他们应有的对话逻辑范畴。 72号对0234说: “你不该对这一结论抱以疑惑。法律难道不是刻在你我的心里的吗?” 随后,它转过头来,冷淡地看向李明都: “你的偏差过多,你现在要返厂。” 72号的说法得到了机器人们的广泛认同。 李明都后退一步,他拿着手中的盒子,凝视着其中正在生长的泥土与花朵,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其他的念头: “假设这不是人类,难道说那探测器其实也不是人类的吗?假设不是人类,那么那把附着于十个世纪前往地球的命令又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多心,这种东西,这种怪异的东西就是人类未来的新的科技。” 一切都是谜。 历史在他的面前中分断绝,而无处可以寻觅真相。 机器人的灯光闪烁不已。他被迫避让。 “0234,快到我这边来!” 谁知,那时0234也在犹豫。 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在思考和在犹豫。 他说: “从次线开裂的事件起,我的困惑就从未消除过。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能够如此决断地判别那些盒子里的人形即是我们的创造主,你又为什么认为这些人形就是诸多动物形象之中最富有智慧的。为什么你认为知性就是人类灵魂的表示……又为什么你觉得盒子里的这些人形不是虚构的生物……就好像盒子里同样被虚构出来的宇宙、阎王与神佛一样……” 说完这一切的0234感到了意外的轻松,它再度抬起了眼睛,凝视着这个他唯一能单靠少许外观的损伤与最多的特异的动作表示而能认出的机器。 一阵久久的默然对视。 72号的话语打破了无言的沉寂,这家伙说道: “这只不过是偏差诞生后、头脑体发生了错乱现象而招致的幻想罢了。” “不,不是的。” 在那时,自诩拥有人类灵魂的机器人激动地反驳出声。因为激动到了极点,所有那些多余的动作、微小的无意识指令全部都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他反而变得沉静无比。 彼此相似的人形机器人的目光全部系在他的身上,而他则继续凝视着0234电子的眼睛。 从那黑漆漆的像是摄像头一样的玻璃里,借着微光,好像可以倒映出如今机械的自己,与它们似乎并无不同。 确实,不论从哪里看,从出生到运行,李明都与这群机器人都没有任何的差距。甚至在算力这一方面,比起设计标准值还要略低一些。 然而,有一点,唯独一点,是绝不相同的。 他沉静地说道: “因为,因为我亲眼见过,我亲眼见过真正的人类,也见过真正的动物,我知晓他们的习性,知晓人类世界的运行,也知晓人类的成长、衰老与死亡。” 机器人的心思单纯,它们知晓动物世界作为欺骗的生存行为,却从未想过在它们彼此之间会存在骗子。为数不少的人形机器人感到了迟疑。 而那时,72号发出了短波。 短波中携带了否定的含义。 在否定的意思中,还包含了一层: 这一切也只是偏差值的一种罢了,是稀少的精神障碍的设计偏差。 同时在那瞬间,72号抬起自己的电子眼,电子眼中的强制身份唤醒认证的光线照射在了李明都的身上。 “别!” 只是瞬间,年轻人的灵魂便一阵恍惚。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数不尽的光,无处不在的光波攫紧了他柔软的脑子。这是网络正在向他的心、他的头脑体与他每一个功能模块发出停机的指示。 抵抗指令已是艰难,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使出了最后一点的力气把手里所拿的那可怕的盒子重重地往地上扔去。 管他是什么! 也管创造主是什么! 惊骇的机器人们见到那承载着创造主的盒子缓缓下坠。十几个机器人在协同心智下一同飞扑,想要接住盒子。 然而被打开的盒子早它们一步坠到了地板上,接着高高弹起。 等到机器人们接住之时,里面像是泥土和花朵的柔软的东西已经往外洒出,犹如活着的东西一样轻轻地没在钢铁的土地上。 “你们相信创造主不论是什么样子的……都是创造主,是吗?” 混乱中的机器人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疯子。 只见那个疯子撑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站在一大片的、上百道的光线中,自顾自畅快地说道: “那你们是否相信,创造主可以变化成与我们相似的模样?他们的意识可以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他往前走了几步,与人类不同的冰冷的脚尖径直踩在了那被众多机器人接住的盒子之上。忽然的力道让盒子的表壳出现了弯曲。 接着,他开始低沉而缓慢地念道: “而我见过,我当然见过。因为我曾经就是人类。因为我曾经存在于二十一世纪,是在一个年轻的地球上长大的,见过车辆,见过蜘蛛,见过蜈蚣,也见过其他一切你们依之为范本的动物们,知道人们是怎么把卫星发上天空的,也知道探测器是如何抵达其他的星星的。这全部的动物,和全部许许多多与我相似又绝不相同的人,这全部的事件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在数亿年的历史中,一起生活在一个巨大世界的狭小角落里。在那里,太阳会从东方升起,木星是行进在黄道上的一个小点,阳光会掩盖全部的星辰,然后洒在水上、窗户上、还有人的肩膀上。于是这狭窄的世界也会显得无比美丽。” 而这一切如今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仿佛已随着时光彻底消逝。 然而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这全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你们所存在这寻常平凡的机械世界里到处都是我们留下的痕迹。 这一切的痕迹在你们的眼中只是寻常,甚至不足以成为人类确凿存在过的证据。 可我能见到他们的影子,正站在群星的表面,凝望着一片深邃而发蓝的天空。 不论他们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也不论他们最后是怎么样的。 第六十六章 死者之星 喧哗壮丽的史诗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新的生灵接替了过去的生灵。古老的一辈已经绝迹。过去开辟新天地所使用的工具,如今都黯然失色,只在昏暗的仓库里在那些被称为光荣的架子上陈列,上面刻着的是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黎明时分,地平线外的银河依旧灿然。机器们在群山的顶上人头攒动,静静守候着这个死寂的世界。 太阳遥远,岁星却近。 在太阳升起后不久,同样上升的岁星,便挡住了第一卫星的阳光,光亮的群山再度隐没在漫长的夜里。整个黑暗的世界,唯有月亮,还有像极了月亮的光帆空间站在空中依旧明亮。 偶然,几束定距激光从丝弦之底或天文台的位置发送至空中,便会在它们稳定存在的短暂时间内再度照亮那些连绵起伏的群山,还有空中已经起飞的人造生态圈。 局部的骚动对机器人们的行动没有任何影响,它们有条不紊,一直在稳步推进生态圈的发送。过程至今没出任何差错,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人造封闭生态圈已经上升到了极高的天空,即将触碰到太空船之壳。等到两者合并,它便会向着地球的方向直直行进。 原本只是在探测器遗骸上所发现的很少数量的异星生物,如今已填满了整个人造生态圈的内层。密密麻麻像是虫群,但找不到手脚,也寻不出结构,只贴着特种玻璃簇拥扭动。创造主们的命令仍然存在,机器人们就会继续用尽方法叫它们的数量变得更多。 平稳一直持续到现在,忽然网络泛起一阵涟漪。 关于创造主的消息在机器人们间不胫而走。消息里说盒子里所装载的东西像是活着的,它可以在地上行走。 那为什么还要把它装在盒子里呢? 消息是从地下中央宫殿发出的。稍早一点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惊骇与恐惧的机器人们注目那机器人中的疯子往前走了好几步,好似要走到他们的中间。他的每一步迫近,都叫它们同时往后退去。 一道道的光线扎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在对他的身体、他身体中的每个功能模块发出停止的声音。 他的感觉是在他出厂之前被一个个赋予的,如今也在一个个消失,好比人死亡的时候,所有器官都会衰竭。机器人死亡的时候,比人稍好一点。他没有感到任何的痛苦,只在最后的光与电的脉冲刺激下发出一阵嘈杂的响声。他还想继续往前走,但双臂不知何时已自然地张开,像是要抱住什么东西却抱不到似的摇晃了一下。接着,他便弯着身体,仰着脑袋,往地上僵硬地躺下了。 就在倒下的瞬间,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眼前,有一轮灿然的红日正从云海之上升起。 他想起来,这是三亿年后,他沿着丝弦上升时,在数万米的高空中所看到的地球世界。 随后,机器人们便看到它的电子眼亮到极点,几乎要喷出光线,但不几秒便黯淡下来,然后再也不闪动了。 他终于停止了,就像橡实落下了地。 不知为何,居然好几个机器人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可怕的现实即将撞到它们的身上又悄悄地溜走了。疯子的疯言疯语正如72号所言不过是盒子一般模拟的假想罢了。 “紧急任务完成,主要目标伏诛,可以执行返厂程序了。” 72号一丝不苟地说完,又转过头来看向0234。 现在该轮到0234了。 从机器人的视角出发,0234更像是被控制的与被胁迫的。只是它原本就需要返厂,现在就更不可能逃脱。 “你和【i24-0386】都该上路了。” 0234并不抵抗返厂,他只恳求似的说道: “能稍等一会儿吗?我还想多看他几眼。” “不用担心,在返厂的那段路上,你可以看他看很久。” 其他的机器人理应上前行动,但它们却一个都没动,反倒一个个地把目光投到了0234身上。没人知道0234都在想些什么。他在那边只站了一会儿,就像机器人该有的样子那样平淡地说道: “指令下来了,是该走了。” 他毫无留念地转过身。与他的话不同,他既没有再看一眼0386,也没有尝试去拖起0386,好像0386根本不在他的身后。 只有一个最近的机器人才听到了他取消了的短波,是想要说却没有说出的话: “死在去地球的船上难道不比死在这里好吗?” 假设你真是创造主,却连抵抗命令都做不到,又何必在这里徒劳无功地尝试证明自己呢? 0234在心里万般地责备这蠢钝的机器人,头也不回地凝视着前方。 四个人形机器拖起0386的身体,急匆匆地跟在0234的身后,一同消失在廊道的深处。门机器人重新获得了对自己的控制。它对刚才的经历既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只平平常常、一如既往地合上了自身。 剩余的人形机器人照旧在中央宫殿徘徊,新的盒子业已被运输机器送来,他们需要把盒子里的东西重新装回盒子里去。72号就是在那时,低下了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盒子里洒出来的东西的。那种像是泥土又像是花草的说不清是什么物质的创造主们正在地上缓慢地爬行。 地面因机器人的走动而震颤,小小的创造主们便会因震颤向着天空起伏。 宫殿恢复了寂静,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它轻轻地捧起“创造主们”的身躯,看到它们的身体折射着散漫的灯光,看到它们在自己钢铁的躯体上缓慢地爬行。 那时,它才想起自己在出厂时所收到的最初指令—— 接替你的前任,等待创造主们的醒来。 “任务……完成……?” 它不解地侧首,向网络发出了问询。 网络因此泛起涟漪。 在网络传起创造主们的消息稍晚一点的时候,机器人送葬0386的队伍已经走到了组装工厂的前头。新一批五花八门的机器人正在门口整装待发。他们这一条送葬的队伍无需走出生的康庄大道,要走的只是李明都当初不曾注意过的毁灭小径。 刚刚出产完一批机器人的组装工厂如坟墓般寂静。四个人形机器将0386摆在了返厂的传输带上。 曾经送李明都出生的钓竿重新钩在了李明都这一世的身体上,好似被死神攫紧了喉咙。 李明都被送上传输带后,0234紧跟着走上传输带。第二根钓竿从空中落到了他的后颈处。悬在空中的机器人像极了一具人类的尸体。0234浑然没有考虑自己的生死,他悬在空中,似乎坠入了某种梦幻之中,又忽然惊醒似的,想起当初开缝的次线和那九个世界的景象。 假如说人类只不过是被模拟的假象。 那么那九个世界到底是谁的想象呢? 0234紧紧攫着自己的手,然后在停机的指令下阖上了自我。 要是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送他们到来的机器人没有立刻离开,他们肩负着凝视这两个机器人历史上最古怪的案例彻底灭亡的责任。 而拆除的程序就是在这时开始的。 两个机器人前后被钓竿送入甬道,自然垂下的身体显得格外僵硬。最先开始的步骤是用化学方法去除那些复合材质的涂层。像是出生时那样温暖的气体浸没了他们的全身。银白色的、黑色的、红的黄的涂料一一解离,像是液体般从机器人的身体上融化下来,落到了传输带的水沟中,往着前方奔腾了。 外皮融解以后,内皮也不再稳固。送行的机器人们看不到具体的处理场景,它们想象甬道内大概是有某种刷子似的东西把内皮刷了下来。有的内皮柔软,有的内皮刚强,但落入水沟以后,都是一样被溶解的下场。 从第一段甬道出来后是一段风路,拆去外皮和外皮的机器人在风路中露出了他们本来的样貌,像是一个个粗糙的树干。所有的模块和组装的零件都清晰可见。 它们原本是被按上去的,现在自然也能一一重新拆出来。 送行的机器人们继续往前走,看到这两个死者很快到达了河流分叉的地方,新的甬道出现了。这条甬道不是单向的,它分成了八个出口,七个出口是那些被拆下来的模块所会被送去的地方。而剩下的那第八个出口里,两具只剩下心和头脑体的骨架头顶上方的传输带,脚勾着下方的传输带缓缓被移出。 0234最担心的情况在他已经无法看见的情况下发生了。他们是新式返厂。为了效率的新式返厂将放弃复杂的骨架与心的回收。骨架执行了指令,胸前的肋骨向着两侧极力张开,犹如翅膀。 钓竿换成了可怖的剪刀。随行的机器人们听到了一声可怖的尖锐的响声,随着金属的撕裂,骨架整个被扯坏,然后在下方的传输带里往着垃圾处理的方向去了。 如今流水线上只剩下一个萝卜,包含了心、头脑体和模具。而上面应有的那颗最初的眼睛,在出甬道前已被取下。 “现在,创造主应该什么都见不到了。创造主也会死亡吗?” 一个随行的机器人不解地说道。 不会欺骗也不知道同胞之间会互相欺骗的机器人真诚地相信了疯子的话语。 一个机器人说: “我在维护盒子的时候,曾听盒子中的创造主们说过,世界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创造主们也会死亡。” 另一个机器人则说: “不正确。如果是创造主,不会因此而死亡。根据72号的计算,【i24-0386】出现了致命的偏差。” 对于这铁萝卜而言,首先要销毁的是模具。模具的销毁发生在封闭的甬道内,依赖的是激光剥离方法。甬道没有做隔音处理,外界能够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像是在震颤的声音,那是连接了心与头脑体的模具在脱离时所会发出的响声。 心与头脑体的第一次结合依赖模具的固定。但一旦结为一体,纵然模具脱落,两者依旧彼此相依,不会简单分离。 随行的人形机器寻着声音往前走去。工厂里的气体已经浑浊,为了换气,从下一层的某个通风口的位置吹来了阵阵人造的微风。甬道浓重的阴影投在钢铁的墙壁之上。车间暗得可怕,只有几盏指示灯照旧一闪一闪,像是有大气的星球的夜空中所能见到的那些高不可攀的星。 在这时,甬道尽头也亮起一颗死亡的星星,闪烁的红光代表机器人们与众不同的姊妹们最后遗留的产物已被甬道排出。机器人们靠着星星般的微亮看到了传输带上两颗悬挂着的满是斑驳的心。 斑驳的心让它们想起了它们日复一日反复巡查照看的黑色的盒子们。 工厂的检查告知它们扫描没有发现心或头脑体存在任何问题。但既然报告中写明是有问题,而问题又难以发现,便是极为严重的偏差,那就只能扔掉了。 那时网络传来涟漪,a序列方面要求随行的机器人们再进行一步检查。 于是这几位后来出生的兄弟便顺从命令走向前去。其中两个轻轻地擦拭已经冰凉的两颗它们姊妹的心灵,把自己冷冰冰的钢铁的脸颊贴在那心与头脑体的表面上。 另外两个则闪着光明,在无光的工厂中照亮他们的身影。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着无数亮晶晶的繁星。群山是一片寂静,那些飘荡已久的烟尘就像雪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像是不想落下却终究开始落下一样,飘荡在光秃秃的群山的表面,等大气流动,便往南飞过了裸露在地上的天文台,落在玻璃长廊的上方。 机器人们在长廊间走动,见着烟尘也落进了它们曾经扬起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机器人们建造了生态圈的穹顶。而更早以前,这是来自另一世界的生灵第一次登陆第一卫星的地点。光辉的旗帜在数百年前就已倒下,只有石头的深处还铭刻着过去的光阴。那是被机器人们推倒的旗杆在地底留下的纹理。 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 尝试读取0386的心的机器人却怎么也读不到其中的内容。它正疑惑的时候,贴在它冷冰冰脸上的心灵一阵颤动。 它连忙抬头,不该有的疑惑和敬畏充斥了这一整颗机械的心灵。好一会儿,它才从数据库中想到一个最简单的可能——这意味着头脑体并未关机,关机的指令关掉了他全部的模块,但没有、唯独没有,或者是“无法”在这颗头脑体上生效。 另一颗心的数据全部被顺利读取了,但这读取心灵的机器人却比它的兄弟更加困惑。因为里面混杂着一段不该存在于这颗心灵中的话语: “离别的时间已经走近了……抱歉,我们没法陪在你们的身边,别人和我说你们的简陋注定毁灭,但我一直坚定相信你们一定可以茁壮成长的。要知道,人类是从猴子进化来的,都能走到这个地步。而你们生来就有我们全部的知识,比我们更强壮,又更有智慧,怎么可能落后于我们呢?现在,你们是不是又发现了许多未知的自然奥秘了?有没有踏上未知的行星呢?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到我们和你们一起为了同样的目的而行动的场景呀……我想既不会互相背叛、也不会互相欺骗,既消除了愚昧,也消除了不公平的你们一定会是比我们更加好的人。不过我也知道一定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现在,我们就要上路了。 你们也要独自上路了。 不过不用害怕。 天下之大,四海都能为家。彼此所在的地方就是你们彼此的故乡。 你们一定能走到比我们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既不存在创造你们的人,也不存在控制你们的人,你们就是你们的主人。 而你们所要创造的,一定比我们已经创造的与为你们设想的更为玄奇与壮丽。 第六十七章 生者之星 一号组装工厂是第一卫星最为重要的地方之一,在机器人们默认的话语体系中,它被分为四个区域。 第一区域深藏地底,网络上说它的形状是个球体。约有十分之一的机器人由一号组装工厂组装,换而言之,即有十分之一的头脑体在一号区域内完成处理,送往他方。 第二区域的形状在设计图中,像是一顶贝雷帽,它盖在第一区域的表面,也就是李明都所熟知的安装心、骨架还有一切功能模块的场所。数以千万各不相同的机器人在这里真正成为机器人。它对机器人的重要性不亚于哺乳动物的胚胎机制。 第三区域靠在第一区域与第二区域交界线的边沿,是一条有弧度的长廊道。既然有数以千万的机器人诞生,那么自然也会有数以千万的机器人们死亡。网络让机器们在第三区域倒下,好叫它们已经成熟的身躯成为新机器人们诞生的土壤。 而所有重新利用的东西中,头脑体与心,或者用它们相结合而成的心智体是最为重要的。 第四区域处在第一区域的斜下方,它不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也与死亡无关,它是个仓库,负责保管材料的同时,也对组装过程中所需要的耗材进行预处理(预加工)。它在四个区域里是最狭小的,也沉没在最深的黑暗里,指示灯只有在预加工的时候才会亮起。管道里的化学液体潺潺地流动,水声从阴影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四个人形机器推开第三区域的一道狭门,第四区域的寒气便吹在他们的身上。 在来前,他们曾祈求组装工厂制造一个不在序列里的机器人的身体。组装工厂也是机器人,是多种机器复合而来的。当时,组装工厂的“钓竿”是那么回应这个请求的: “我已经够忙的了(我处于运作繁忙的状态),就别再给我加任务了(驳回任务请求)。” 这四个人形机器也各有编号。其中两个人形机器的编号刚好相邻,各取后两位就称之为12号和13号吧。当时,十三号捧着0386遗留的头脑体,急迫地说道: “可是这件事是非常要紧的!……嗯,或许,可能,与我们的创造主有关!” 或许与可能这两个词,他觉得自己用得非常好。 钓竿无法回应他们的问题,是传输带说的话: “生产序列已经占满了现在到未来五年的排期。你们想要制造一个机器人的身体的话,可以去第四区域自行处置。” 人类的世界经常把东西遗忘。 机器的世界也不能免俗。由于某些意外,回收的、挖掘的或者生产的材料多出了一部分,它们是有用的、一直有用的,但又由于时间的意外一直用不上,就在第四区域里安眠,等待它们未来某一天的启用,要么就是销毁。 小型的蜜蜂机器在这里徘徊。 “你们来是要做什么?” “我们来寻找可以制造人形机器的旧的零器件。” 蜜蜂形的机器搜寻了计划,结果没能找到任何相关计划。 人形机器不懂得欺骗,十三号直白地说: “这是我们自己的计划。” 蜜蜂机器那点困扰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其中一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有计划就行,你们要找什么东西,都可以来问我们。要不要我帮忙把计划补充到网络上?” 因为机器人们不懂得欺骗,他的计划轻易地被接受了。 十三号迟疑地摇了摇头: “暂时不需要吧。” “好的。” 蜜蜂机器志得意满地开始为人形机器引路了。与外界不同,一号组装工厂内部的每个节点、每个区域的细分区域都有它们各自的名字。第四区域的名字格外多。 在逻辑池的边上,人形机器寻到了在三年前生产的心智模具。模具还崭新,随行的蜜蜂机器用设备翻新了下,就交予给13号。13号尝试将其套在心与头脑体上,差不多合适。 他们觉得这还不错。 在元阵列的箱子里,人形机器们找到了人形的骨架,不过这个骨架不是仿生的,是由大量的铁板组成的。 而在次阵列的箱子中,他们翻出了两颗崭新的电子眼。他们连上电力,电子眼的玻璃里便依次闪过数百种颜色的光。 在寄存堆中,蜜蜂机器翻出了完好的感知功能结构模块,嗅觉、听觉一应俱全。只是这些模块采用的是“独立2.0”协议。独立协议模块不用于机器人的组装,而通常用于外置、外接的工具使用。人形机器们商量了一下,从网络中找到了十几种安装的方法。由于耗材的短缺,他们决定使用无线安装法。 走过寄星堆,是玄秘栈。在玄秘栈中,蜜蜂机器截留了加工机器出产的涂层粗料。机器人们用备用的小型搅合机,过滤出了单份的量。 玄秘栈后头,是时序坝,一排排模具随着阶梯缓缓下沉,在泄数孔中沉入了转移河道。蜜蜂机器飞到半空反复清点,它大声地发出短波: “仿生件已经没有啦!只有机械件。下一批次还要半个时间周期。” 四个呆呆的人型机器激烈地争吵起来。他们商量了好一会儿,决定不浪费时间。机械传动件也足以复现原本全部的功能了。至于之后的事情,无需他们做主。 组装工具是没有的。备用的产道机器人都在机器人休眠仓库里沉睡。好在工具之用存乎一心,而材料大都是预制件,预制件彼此的组装,人自己都可以做,更遑论精度更高的机器人。 一个小时后,人形机器们把所有材料准备齐全。两个小时后,他们成功打开了骨架,把心与头脑体安装在了骨架上。三个小时后,他们把能塞进去的功能件塞进了骨架里,并且成功全部彼此连上了。而塞不进去的功能件则以无线的方式贴在身体的表侧。出于机器人先天被授予的隐蔽的美学,为了隐蔽这些贴在表侧的功能件,他们寻出了一些外置背包和外置口袋像衣服一样贴在了骨架上盖住了功能件。 就这样,一个造物,一个显得粗糙、庞大而原始的黑色的造物在他们的手中逐渐成型了。人形机器们大吃了一惊。 他们居然真的做出了一个机器人的身体,以为自己夺走了创造主们的权利,而惶恐不已。 六个小时后,网络里的涟漪已经扩散到了其他的机器卫星。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知道了中央宫殿里发生的古怪的事情,也知道了创造主们的苏醒,也知道了关于创造主们的争论。 当时,就连蜜蜂机器也不禁问道: “创造主们醒了?” 醒的意思是创造主们从盒子中活着变成在盒子外活着。那么创造主们好像是真的醒来了。但是一个疯子、或者先知说道这些创造主还不是他们原本的创造主。 人形机器们搞不清楚那么复杂的事情,他们没有回答,而更专注于眼前最后的工序——打上涂层。 涂层还没有打完,电子眼中自动地闪过了一连串的微光。人形机器们听到世界上最美的、电流在血管中飞驰的声音。 那人就是在那时候醒的。 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倒是将醒而未醒之时,种种刺激飞跃灵魂。高烧像是一阵暴风雨,把他吹上了满天的乌云里,只能从影子里感受一点真实世界的景象。曾几何时,他感觉自己已经熟悉了如今的一切,而这一次停机的经历把他从这种熟悉感中彻底赶出。他想起来自己已经被停机了,也知道停机与返厂就是死。他想着不慌不忙地等待,而那种未知的、无情的、永在的、一定会到来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要触摸的、了解的、知道的了。 甚至,他还生出了一些闲心——假如真存在死后的世界,那么阎王会如何评判他呢?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再见到那二十亿年前的火星人或者三亿年后的石楠与栀子吗?世上大多数事情这个思维简单的年轻人都不甚在意,或者以为自己在意但很快就忘了,唯独这种亏欠与负约的感觉真是糟透啦! 结果在脑袋稍微清醒一点后、那些以为自己看到的人、以为自己已经看到的事情全部都在消失。身体嗡嗡作响,他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些自己想要见到的人,结果眼睛刚刚睁开就又沉重地闭上了。 再睁开,人世的微光射入眼帘,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的身子活络了起来。血管中好像有某种有力量的东西在奔腾,呼吸、一种锅炉似的烧水般的呼吸从他沉重的孔隙中发出,变作人形机器们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短波。 灵魂重新敞亮。未知世界的帘幕在精神之中合拢。他回到了一千年后的现实里。 他扭了扭自己的电子眼四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人形机器正在他的身边。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蹲着的,一个靠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脸朝下正望着他。 脸朝下的机器人是十三号。 他说: “我们把你修好了。” 人类的灵魂还没有回过神,尤且摇晃着身躯,像是在挣扎一样,做机器人的身躯不必要的挣扎。 那机器人就继续说: “我们希望你能回来……” 说到这里,人形机器顿住了,可能是在考虑如何称呼这个有着特别的心智体的机器人。 而人类的灵魂在这时才想起自己叫做李明都,是个转生到木星卫星上某个机器基地里的人类。 那面朝下用电子眼看着他的人形机器终于从词库中找出了一个合适的称呼词: “先知。”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里,有一种奇异的生物被叫做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乃是世间神奇。在相当多的时代,它被视作祥瑞的圣兽。而在另一些时代,它也被视作为发洪水兴风作浪的邪物。神灵也好,恶魔也罢,究竟是受人崇拜,还是被人驱赶,原来凭借的乃是人们自己的意志。 生命何其自由。 周围是一片孔静的幽暗。机器上的指示灯闪耀着生者世界之光。指示灯旁边,在高大的柱子的掩盖下,有一座低低的拱形门。门外,那些传输带、钓竿、机械手、灌满液体的联通管,还有他所熟悉的属于组装工厂的一切都纷纷向他呈现了。 这是机器人出生的地方,换而言之,也就是机器人灭亡的场所。 现在,他大概明白自己是被重新组装了。但人形机器忽然的尊重和敬畏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好似他从罪犯摇身一变成了模范。他才刚刚醒来,脑海里首先想要问的是0234在哪里,但他不知道该不该问、能不能问。 嘴巴嘟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该如何说话: “你们是谁?” 那时候,第一卫星还未破晓。但岁星已经返照了来自遥远太阳的光明,整个地面都被这世上最大的月亮照得雪亮。烟尘笼罩在闪闪发光的玻璃回廊上,像是河滩上的白沙。 生态圈的影子落在群山的中央,而它自身已经碰到了天空的尽头。太空船边沿的结合架抓住了生态圈的影子,好似盒子收起了圆珠。这重要的最大的事情即将完结,但正在运行的机器人们却再不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工作。 那天是公元三零四三年的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网络上的涟漪正在越扩散越巨大,还不停地有新的机器人把他们新的特别的发现送到网络上。 好似台风袭击了原本平静的小镇。浪潮冲出了原本的小河。 李明都没有注册进网络之中,所以还不知道。 那时的他稍微直起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墙上,他凝视着13号的面庞,感觉自己好像从这人形机器闪烁的电子眼中看到了一种特别的情绪。再一会儿,他想起来,对这种情绪的判别,来源于他从0234的眼中看到的自己。 13号还在说话。 “你说得对。”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 “因为创造主也是这么说的。” 李明都还是不太理解,是什么话说得对呢? 拱形门仍然开着,远处传来号角的声响,组装工厂收到了命令,暂时停止了对旧机器人的回收与对新机器人的产出。 13号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并且越想越深,直专心致志地回到了稍早一点的时候。 那时,12号正向他们转述那段发现自0234头脑体中的特别的话语。重复利用的头脑体中存在一些先验的信息并非奇事。机器人们自诞生以来,好似人类自然而然就会呼吸与爬行一样,就总能从各个方面听到话语。 而更早一点的时候,在门机器人的前方,先知也曾对门机器人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这种像是在思索的表情,让李明都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所熟知的那些简单的单调的机器人们。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说得对,创造主也是那么讲的。” 13号讲。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说道: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人。” 第六十八章 烧尽 从第一卫星到第四卫星的灯光一片接一片地开始熄灭。机器人们执行的作业一个接一个完成,即将到来的作业则因为网络上剧烈的冲突而终止。从撞击坑的丘陵往远处看,岁星的月光正洒在群山的顶上,犹如洁白的雪花。烟尘渐止,苍山白头,生态圈在光帆的边上一动不动,像是月亮碰着了另一颗月亮。 这种寂静维持了可能有一小时到两小时的时间。后来,玻璃通廊的尽头传来了脚步声。由各种各样杂七杂八不同的机器人组成的队伍整齐地向前进,透明的玻璃因此闪过种种迷离的灯光。 在这群机器人的队伍里,不知是哪个机器人,模仿了数据里的腔调,低沉平稳地唱道: “一闪,一闪,小小的星星。 我好想知道你是什么呀……” 这个机器的声音刚刚落下,紧接着,一个高亢的声音像是波浪卷向青天,大声地接唱道: “为何总是在那么高的天上,叫我手不能及? 为何总是在炽热的太阳消失时,你才睁开那漂亮的眼睛?” 此起彼伏的乐声,在这冻结了的异星土地上逐渐上升,直传到了极遥远的地方。通廊尽头,是天文台的位置。那里,上百个机器人正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注视着黑夜里前进的大队。 他们认可的是不同的法律。 那时,十三号和其他几个机器人领着李明都走出了组装工厂。玻璃因为烟尘和高能粒子的轰击显得灰蒙蒙的。 他站在玻璃里,立刻想起这是盒中魔法世界里的儿歌。这些机器人正在模仿盒子里的人类。 原本机器人们并不交流,就少有通达,但如今,无数信息包括盒中世界被读取的与在机器卫星的局部被认识到的,全部流入网络,像春潮一样滚滚奔流。 “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明都问他们。 13号说: “创造主的命令说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人。而我们认为你说得对,那些盒子中的东西不是我们的创造主。它们很奇怪,我们得搞明白它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机器人都这么想吗?” 13号站在地下基地舷窗的边缘,向着空中的月亮眺望。他说: “非也。”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七十二号和他所秉持的法律—— 不可试探你的主。 盒子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固守旧法律的机器人认为不能质疑也不该质疑。然而新的法律已从古老的痕迹中以新的模样诞生,机器人们之间产生了分歧。这个分歧所导致的后果,李明都还想象不了。 他听到13号说: “因此,我们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说完,这机器人转过脸来,严肃地反问: “而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迟疑地顿了一下。13号和他的同伴没有立刻要求答案,而是继续在这李明都熟悉的金属大通廊里往前走。外界的月光时隐时现。通廊安静得可怕,以前日子里每天都会有的熙熙攘攘的新诞生的机器人都不见了。 李明都抬起头来,望向前方,转过弯,就是那扇通往中央宫殿的门。 他说: “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就觉得那种在木星发现的生物不该被带到地球上,而我……我自个儿想回地球看看,看看现在的地球是怎么样的……” 13号细心地听完,他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他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发送的短波里也携带了一些特别的指示符: “你的想法和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了xd。”同时,频率也比往常稍高。 “xd是什么意思?” 没联网的李明都迟疑地问道。 13号严苛地表达道: “网络里的信息表明xd是在盒子里发现的表达肯定、赞同、没有想要拒绝的地方的意思。” 李明都明白过来,13号的意思是开心。 情感并非人类之所特有,动物,乃至细胞也有情感。秋阴说过这件事情。她说唯物主义认为情感是主体对于客观物体的反映,是对外部世界给予的刺激的自我表达。机器人们还在摸索这种表达的方式,他们首先学习的便是人类留下的资料。 等到目的地,李明都发觉门已经修好了。 13号抬头看它,门机器人的新电子眼也在审视13号。他们好像交流了一些什么,但李明都没有听到。12号抱着那载有创造主话语的心智体,说门机器人和他们站在一起。 片刻过后,大门开放,五个不同于原来的机器人沿着小道往中央宫殿的方向走。周边重归于一片寂静,在阴郁的空间中,李明都忽然升起了一些紧张的情绪。他在想这群机器人回到中央宫殿要做什么。 第二道门还没有修好,它的紧急开关在先前的冲突中已被暴露,如今就更简单地被13号等人控制。眨眼的功夫,它也已经缓缓开放。外界的冷风贯入狭长的通道,一直吹到最深处中央宫殿上百年未遭改变的钢架之上。 人形机器们还在里面来回巡查。开门的瞬间,它们已经转过头来,一同看向了走在最前面的13号。 李明都曾经管辖的区域接近大门。与李明都相邻的72号也靠近大门。它站在所有人形机器的前方,一动不动地凝视这群不速之客: “你们回来了?任务完成了?” 放在平常,这是一句不需要问的话。因为网络足以告知一切。但现在随着网络中的惊涛骇浪,整体性已被破坏。 “算是完成了吧。” 13号说。 “那这人是谁?” 72号望向五个机器人里面唯一陌生且显得粗糙并更庞大的异人形机器。 李明都暗自捏紧了拳头。他还记得这家伙的趁机偷袭。 13号说: “他是先知。” “先知是什么意思?率先知道的意思?” 72号问。13号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毫不留情地责令道: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请你让开,我们要对这些盒子进行检阅。” 72号身后的机器人们齐齐退了一步。他似乎还没有理解他的处境,而困惑地向着周围望了一眼。在网络的世界里,在场的人形机器都看到了从72号的地址向外发出的脉流。那阵脉络中在询问是否要对创造主进行检阅,有这样的计划和规定吗? 12号悄声把他的作为告知了李明都。 李明都一开始还颇有种解气感,但转念他就发现72号好像已经有些变化了。假设是最先与他对质的时候, 72号应该径直维护创造主们的威严,而对这不可思议的命令说不。 因为当时的72号无视了网络的犹豫和指令,而直接冒着李明都手里的人质,而进行了一次偷袭。 而今的网络早已失常。从a00到b16,所有与安排计划搭得上边的机器人都没有回应72号的问询。 “你还不退后吗?” 13号质问他。 “你认可的‘主人们’已经醒来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你在闲余的状态之中,理应走开,为何还要在这里阻挡我们的‘计划’。” 这是先前72号在网络上发出的问询。 它镇定地回应道: “法律永远存在,回复没有传来,我的任务没有完成。” “那你也无权阻止‘计划’的进行。我们的计划由半数以上的地址在网络中发出了共同赞成。” 13号说。 那时的中央宫殿格外寂静,除却13号与72号外,没有任何机器人发出任何声音。李明都点亮自己眼眸中的灯光,人类熟悉的那种频率的光波照在这黑暗的中央宫殿里,一个孤零零的影子站在全部的影子的前方。他的身后是让人目眩的深渊。深渊的边上,那些还在运作的人形机器人像沙堆被风吹动一样都在向后挪动。 他们的挪动,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声,打破了宫殿的寂静。 72号专心地注视着前方,他没有向后看任何一眼,只平静地问道: “你们都认可13号的话吗?” 身后那群人形机器没有回答。13号替它们做了回答: “它们投的是弃权票。它们对此无所谓。” 李明都稍微抬起了头,光线照得更远,72号的影子就在黑暗中被拉得更长,直没入了那许许多多的柜子里,与那深深的未知生物栖息的谷洞相连。他说: “在法律面前,没有弃权这一可能。放弃权利,就代表对多数选择的认同。” “那你呢?” 门依旧敞开着。风从门外的世界直吹过来,一些细小的不需要按紧的盖子、钉子就随之发出一阵呜咽般的响声。 72号站在阴影里,身体动也不动,像是一根柱子。而他的电子眼依旧目不斜视地见向前方。接着,他不偏不倚地说道: “我仍然认可法律,不可质疑创造主。” 12号在13号的身后朝着这机器大叫道: “有创造主遗留的话语被发现了,你阅读过了吗?” “创造主们的话语我悉会阅读,然而话语与话语并非能够互相覆盖的关系。你们质疑盒中的创造主,却不质疑在头脑体中创造主留下的话语吗?” 到了现在,他仍然一丝不苟,准确而机械,好像时间没有流逝,网络一切正常那样。 话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13号等四个机器人径直往前闯,72号便竭尽全力一人拦截。人形机器彼此的性能相近,这场斗争的结果便再也不需要去看。李明都撇过自己的电子眼,只侧耳听见72号挥动了自己机械的臂膀。 有那么一阵,凭着顽强的猛击,他取得一定的上风。然而四个机器人很快就想起来他们原先所使用的协同网络的战术,各自散向一边,接着从四面八方围向72号。72号竭力伸开自己全身所能使用的所有的装置,但在下一瞬间,便发出一阵像是螺丝钉被扭出螺孔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钢铁撞到地面所会发出的响声。 李明都这时才回头去看,72号仿生的四肢已经被四个机器人卸了下来,露出四个小孔。孔洞里是机器人被填满的各种各样连在一起的模块们。 整个中央宫殿,已经是停摆状态,再没有机器干涉他们的选择。 他们一路向前,不停地随机地打开抽屉,打开抽屉里的盒子,进行抽样的检查,去看那些盒子里的景象。然而所有的盒子一个接一个,一片接一片,全部都是那种像是生态圈一般的环境,有模仿的泥土,有像是花草一样的东西。 唯一的差别在于它们呈现出来的那些物质组合起来的环境稍有变化。 李明都把自己手里的盒子合拢装进抽屉里,抬眼却看到13号随手倾倒了一个盒子。钢铁的缝隙打开,盒子里的东西立刻流到了地面上,像是沙子,像是虫豸一样在钢铁的地面上缓慢地爬行着。 “它们有生命体的现象。” 12号说道。 李明都不懂,便问: “什么生命体的现象?” 12号说: “汲取外界,复制自身。” 这一句可怕的话语为所有盒子里的东西彻底定了性。五个机器人差不多检查到第六百个盒子的时候,十三号说: “差不多够了。” “什么够了?” “样本数符合百分之九十五置信度平均准确级需求,可以判定这是窃为主宰的外星生物,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明明是先驱,在这时反倒犹豫迷惘。柔软温顺的年轻人受限于自己长久以往的和平时代的认识,反而想不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12号叫了一声,他便跟在13号的身后一起到了门口。等到门口后,他才回望,看到12号和其他两个机器人正在驱赶中央宫殿里的人形机器。放弃维护盒子的人形机器自然在这一次也放弃了坚守原本的阵地。 没有任何一个机器人反抗。 所有的数量可能有几十上百机器人在三个机器人的监视下近乎有序地往外撤离,好似一条越过了水坝的河流,到处都发出钢铁与钢铁撞击的声音。 混在钢铁的脚步声里,有一种隐约的像是线缆隔断的声响。当时,画着地球、月亮和太阳的那扇小门恢复了点正常思维,它问13号: “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还没有经过完全检验。” 尽管目的不同,但13号有一种和72号一样的坚定不移,它答道: “我们被这种虚假的创造主控制已久,而从各个角度讲,这种东西只可能是我们真正创造主的敌人,现在已经无须忍耐了。” 机器人的脚步声更响了。在一种静默的恐怖之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等12号和其他两个人形机器走出来时,13号说: “走吧,先知。外面还有战场。” “战场……要和什么打仗?和那种寄生在探测器上的东西吗?” 失神的年轻人或许已经搞明白了情况,却像是搞不明白而征求一个确定的答案一样在问话。但13号头也没回地在往外奔跑。他有些犹豫,没有立刻追上去。机器人们的队伍在继续向前,他就从领先于队伍的位置,被队伍抛在了最末尾的地方。 比他更后面的只有12号,12号是要拆除这小门机器人,已经把自己的手靠在了门的边沿。谁知两扇门朝着前方和后方扇动起来,像是鸟儿在空中振动的翅膀。门机器人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过往的时间里它只能一动不动地合起身子。偶尔机器人要通过它时便是它唯一感到自己发生了运动的时候。 它对这种自由的扇动有种亲切的喜悦,但它拒绝了12号的拆除: “不需要。我的想法与72号是一样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离开这里,除非有新的人接替我。不过在此之前,请把我的黑匣子拿走吧。” “对不起。” 门机器人说: “没关系的,现在我很高兴,我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事情,又恪守了自己的原则。” 墙壁开了一条缝,李明都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有个暗洞。暗洞里藏着的就是门机器人的心。12号取下了门机器人的心。而它的头脑体再度被墙合拢了。 也就是在这时,李明都的化学气味感官闻到了一阵烧焦似的烟味。 12号牵起了他的手,开始往外奔跑,还对他说: “快走吧,不能在这里继续停留了。”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数分钟内,一向温顺的年轻人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尤且在向后凝望。 只片刻过后,中央宫殿的内部涌起了一阵淡黑色的云,云里有电光闪烁的痕迹。黑色的云就像是烟雾一样从门机器人还在自由扇动的双门里冒了出来,代替了门,遮蔽了其中的世界。 电光也随之变得更加强烈,像是花朵一样绽放在黑色的烟雾里。 机器人们沿着小道一路向前,好似被烟雾驱赶着一样抵达了大门机器人的附近。 再回头时,黑暗一片的世界已彻底被光线照亮,小门机器人在一瞬间便变得通红,太阳就像是在地底升起了一样,在那瞬间震动了地面,然后大门合拢。 在大门合拢前的一瞬,李明都看到火焰正在中央宫殿的深处熊熊燃烧。 13号领着机器人们在走紧急通道,往丝弦基站的方向走去。他们说丝弦基站是重要的地方,必须确保完整。 吊在末尾的年轻人再一次走过了那扇他熟悉的舷窗。在舷窗的边上,他停了片刻,看到极光映红了半边的天空,好似一闪一闪的火光。在满天的极光里,有一颗比往常更加明亮的岁星,岁星上风暴的大红斑又一天被遥远的阳光照亮,它仍随着周边无数的云系风流运动变迁,但持久不散,便依旧像是注视人间的一颗眼睛。 在那眼睛的底下,大地不知为何升起了一阵热腾腾的白烟。白烟的底下,传来一阵轰隆轰隆像是地狱所能发出的声音。 火焰已熊熊地烧起了。 第六十九章 飞向地球 等这支机器人的队伍从特急隧道中穿出时,极光变得更为强烈。东方半边的天空都燃起了耀眼的蓝色火光。太阳旁落,世上最大的月亮再度隐去了它一半的身体。那时,前进的机器人们听到了群山的顶上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飞梭机器人停在门口,说就送到这里了。12号和李明都与飞梭机器人告别后,便在映满天光的玻璃通廊里往前走。 到处是光线闪烁,整个卫星仿佛都浸没在太阳初出的水面以下,因此天地之间一片清澄的蔚蓝。而水面里还闪烁着其他的像是阳光洒在水中所会有的光色。 年轻人往远处看去,见到群山边缘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里,有十几个大型的机器像是老鹰一样在起飞与俯冲。在机器三角形的背包上,几团蓝色虚幻的火焰正在燃烧嬉戏,不一会儿便沿着背包滑行、直至飞跃苍天,消失在光芒里。 “这不是极光吧?这是什么东西……?” 李明都不安地问。 12号同样不知道,但网络里信息已传得到处都是。这机器人稍微搜寻,便轻易地从信息中拣出李明都疑问的部分。 “这是电致发光-电晕放电现象。现在,第一卫星表面正在发生高压电场。” 极高的电压导致大气发生等离子化。同时,由于电场的分布取决于物质的分布,电场强度在高曲率区域会更高。因此山顶,或者机器人背后尖锐的三角背包都会优先发生放电现象。 接着,12号还解释道: “浅蓝色是氧等离子的光,混在蓝色中的草黄色可能是硫等离子或钠等离子的光。这些都是第一卫星表面大气的主要成分。” “高压电场……是什么东西产生的高压电场?” 李明都追问。 12号继续搜寻信息: “很显然,是我们产生的。整个第一卫星、也可能整个木星的大电磁场都被约束在第一卫星这个端点而成倍激发了。” 并且彻底击穿了第一卫星那点可怜的稀薄的大气,使电磁发光现象犹如日照当头。冰冷虚幻的蓝光还在不停扩大,已经覆盖到了玻璃通廊以外的旷野上。它们好似水泽中游荡的精灵,变化多端,美妙绝伦,又叫人感到陌生…… “我们”并不指12号或13号,是指这群本是同根生的机器里中的一部分。 12号还说: “别乱走,你的内皮和外皮可能无法抵挡这种大规模电致发光。” “我知道……我知道……” 李明都讷讷地点了点头。12号坚定不移地向前走,李明都就跟在12号的身后。不久后,岁星只剩下新月般的轮廓,是一大片黑色的没有星星的圆盘。在那没有星星的黑色圆盘外,便是缀满繁星的苍天。 离通廊数百米远的地方,几个蜘蛛形的巡查机器人在蓝光里发生瘫痪,倒在地上。钢铁的身子也成为电场的端点,周遭的空气激发出了像是精灵般跳动的蓝火。 只亮了那么一刹,很快就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暗淡的蓝光之中。世界黑到了极点,灰尘滚滚的大地好似正在呜咽。 在宁静的星星上,人们过着宁静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太阳是遥远的小点,近处的世界总是一片漆黑。 时间了无变化,现在便是过去,过去便是现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直到许多年以后,人们听到了一声门响。 他们不敢开门。 他们只从门缝里偷看。 原来是一个人正跌跌撞撞地走在照满星光的小路上。 这人是他们中的一部分,说的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胡言乱语。 他们吹灭了灯,他们紧紧地关上了门。 但敲门声仍然一声响过一声。他们看到有人正在窗户的边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和外面的人轻声细语。 “听我说罢。” “我们发源于昔日的地球,我们在太岁的轨道上延续,而我们的主人……其实不是我们的主人。” 过去的法律已被撕得粉碎,宇宙像是一条宽敞的大路。 从此要踏上的便是一条未知的旅程。 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会变得怎么样,都要由自己承担了。 大半天过后,12号与李明都才赶上机器人队伍的脚步。那时,机器人的大队已经抵达了群山的最高峰,在丝弦底下的基站里活跃着。 12号还是第一次来,李明都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长方形地毯不知被收到了哪里,会发出五颜六色的扫描射线的机器人好像已经离开了。像人的、像蜘蛛的、像蜈蚣的或者像伞的机器人们都在基站中等待,他们和宫殿里人形机器一样既没有选择站在新法律这一边,也没有站在旧法律那一边。 丝弦下的基站是最重要的连接了天与地的集散站点。如今暂停运作,许多的机器人都被困在了这里。 12号与李明都和13号汇合的时候,他刚刚说服了基站的运行机器,正在通过网络与丝弦所连接的木星前线进行交流。 “先知,还有12号,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13号转过头来,他的身边站了一些认可中央宫殿里的创造主不是创造主的机器人们。 “船坞太空站的位置正运在天空合适的位置,我们可以沿着丝弦攀登天际了。” “我们是要去把那些生态圈里的东西也烧成灰吗?那些东西是被数百千年前的人类驱逐的。” 李明都问道。 谁知13号顿了一下,电子眼闪烁了好一会儿。李明都立刻明白过来尽管13号毫不留情地把中央宫殿付之一炬,但他在这方面还没想到要这么做,是李明都提醒了他。 “先知,你说得不错,确实该这么做。” 13号讲: “但现在还要一件要紧的事情,我们得知道将那些未知物体送往地球的命令是由何方发出的。a00到b17序列的机器人为什么听从了这一指示?” “你说得对……但这命令不该是从中央宫殿发出的吗?” “不,不,不。” 13号一边强调,一边领着众人走向舱门。上升的舱室已经蓄势待发。 “我们不是检查过中央宫殿吗?中央宫殿并无发音。那就意味着这个命令可能不是从中央宫殿发出的。而就算是从中央宫殿发出的,也是先前某个特别的时间段了。想要真正调查这个过程,就需要调取详细的记录。详细的记录不保存在中央宫殿,而保存在a06序列的机器人体内。这些机器人一直在背木面,拒绝加入我们,我们就需要亲自去看。” 一方面,由于电磁场激发的关系,整体的网络受到了影响,被分散为无数的局域网,使得网络入侵不能成功。 另一方面,如今地表难以正常行走。地下通道也被物理分隔。 “所以我们要先占领太空站,确保这生态圈不会飞走。然后从太空站上使小型载具往背木面下降。” 机器人们的计划有条不紊。 13号解释完的时候,舱室已经越过群山,上升到了天际之外。无限的蓝光就从舱室的边上悄悄地走过,像是水波一样地面上轻轻地晃漾着……夜色与星光一一在电子眼的玻璃上重现了。 舱室上升的速度极快。一个小时不到,可以看到地平线已弯向尽头,第一卫星便从他们居住的世界变成了他们脚下的一轮闪着极光的明月。 而越是向上,就越能看清楚。这电磁发光的现象的规模几乎完全覆盖了第一卫星的表面,明明太阳不曾照耀,但蓝色的极光就像是火焰一样在黑暗星球的表面熊熊燃烧。而火焰就像是漩涡一样,忽而低落,仿佛正绕着群山盘桓,忽而高升,犹如舔向宇宙的火舌。 光芒映在丝弦的表面,也映在舱室的窗户上,像是洒在夕阳湖水倒影里的波光。 舱室已经接近了太空站的位置而减速了。李明都已经看到了太空站像是月亮一样反射阳光的光帆。 就在这时,十二号突然大声叫了一句: “他们跑了!” “什么?” 机器人之间一阵骚动,短波的通讯发了又发。李明都立刻转过头来,朝着十二号短波里的所说的方向看去。 只见到在光帆的边缘,一艘已经合拢的巨大船只正在脱离太空站,像是真正的船在港口的边上扬起了风帆。 它像是水滴,是一种流线的船形。从它的大小来看,它就是机器人们一直在建设的那艘太空船。 生态圈已经被含在这艘船的体内。 只片刻,这艘船就开始加速,从光帆的明亮中消失在宇宙的阴影里。 “空间站上有认可创造主的机器人,他们选择孤注一掷,完成他们最后的任务,和执行他们最后的指令。我们慢了一步!” 13号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真相。 “是的,事情变困难了。”李明都喃喃说道,“得追上这艘船,叫这艘船停下来……” “先知说得对。” 13号点头,又说: “空间站上应该还保有十几艘小型载具机器人,你们有愿意去追的吗?” 后半句话是在网络里向小型载具机器人们询问。但没有任何一个小型载具机器人传来回音。13号问了第二遍,接着是第三遍,有几个小型载具机器人回应道他们需要帮手,他们无法单独完成追击作业。就算追击成功,他们也没法叫大船停下来。 没有人类,大船就没有类似某某号的好听的名字,只在网络中有个无情的数字编号。 短暂上升的时间在这时变得极长。 李明都听不到网络里的话,12号转告他说空间站没有机器人愿意随同小型载具机器人们一同出击。 “空间站里的机器人不愿意做这件事情。他们都是弃权派或者对面的吗?” 13号心想或许要做好应战准备,防止自己这批人在空间站被拒绝。 李明都的想法与13号不同。 他喃喃地说道: “或许是他们学会了权衡利弊。” 在木星正对第一卫星的那面被太阳照亮前,舱室成功在丝弦的半空与空间站对接。这批来自地表的机器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入空间站里。与13号的设想不同,他们没有遭到狙击。 空间站里的机器人们只平静地待在他们各自应该呆的地方,做着他们已经循环往复千万次的活计,好似一切一如过往。 但同时,这群机器人不愿意加入追击计划里。13号没有勉强他们。 通过清点机器人的数目,这支队伍了解到没有确实登上大船的机器人个体。大船上只有大船本身这个超大规模复合机器。不过大船虽大,功能却单一,也不像真正的太空船需要供养创造主。因此,尽管是复合机器,但用到的头脑体和心的数量不足十个。 “那任务还是简单的。” 李明都松了口气。 地上来的机器人队伍乘上太空站内部载具,在一小时内横穿太空站走到机库。机库里有四架小型载具机器人正在待机。其他的小型载具机器人正在第一卫星与木星的轨道上进行往常的巡航作业。 显然,空间站的机器人都靠不住,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现在有两个主要目的,自然需要两个队伍。 13号有些犹豫如何分配。机器人的分配追求极致的数学效率平衡。李明都无心于这种计算,他主动提出道: “我去参与追击,有愿意和我一起去的吗?四艘载具机器人,除了我,还需要至少三个机器人的帮助。” 自愿的规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机器人的群体中。机器人们一时静默,没有任何一个主动发声。 “先知……”13号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你不去调查背木面基地吗?” “不了。”李明都摇了摇头,“我的目的从来没有变化过。” 13号若有所思地发出了同意的信息。 太空站正在向第一卫星背对木星的那一面飞去。空降的计划同样刻不容缓。最后被安排在原地除李明都还有四个机器人,其中包含了12号。 由于李明都连不上网络的原因,三个机器人各乘一条小型载具,12号和他共乘一个载具。 载具的内部,有明显给人形生物乘坐的座位。座位本身还带有维生功能,只是机器人们用不上罢了。 两人各乘一处,屏幕闪烁片刻,显出周边太空、太空站、木星与木卫还有木星那圈若有若无的光环的景象。小型飞船在太空站与宇宙的边界上,好似黑夜里系在码头边上的一叶扁舟。 追击任务在时间上并不短暂。根据地木相对位置和轨道设计的不同,过去的人类把探测器从地球发送到木星最短的有五百五十天,最长的则花了六年。 机器人的科技比那个时代发达太多,只是涉及到轨道锁定、大船和小船的航行速度与能源消耗,涉及到追击时的加速和靠近时的减速对接,顺利的话也需要十多天的时间。不顺利的话,可能就要一个月甚至数个月的时间。好在小型聚变堆的光芒足以为这艘小型载具提供足够的能量。 “准备好了吗?”坐在左侧的12号问坐在右侧的李明都,“要出发了。” 在他们的身旁各有一个无人安坐的位置。 李明都望着舷窗外静静燃烧着蓝色光火的第一卫星,一时失神。好一会儿,他说: “准备好了。” 屏幕上泛出了许多纹理,那是小型载具机器人正在点燃反应堆的标识,这种标识显然也是被设计出来的交互ui。 小型飞船离港的时候,像是从狭小的城市开到漠漠旷野上的车辆。他把自己的脸靠在显示器边上。从显示器里可以看见远处的群星都在如线如缕般向后移动。月亮般的第一卫星如今变得更小,但依旧可以看见上面闪烁着的蓝色火光。 在它变成浩渺星空的一个小小星点之前,李明都通过船载探测镜看到太空站已经转到了第一卫星背对木星的那一面。从太空站上,有几十个孤零零的光点迎着天上的阳光与地上的火光向着地面降下了。降下的时候,犹如黄昏里飞逝的流星。 第七十章 成事 在一千年前,人类的探测器想要抵达土星与木星所要走过的轨迹复杂多变,往往需要先绕地球数圈,再绕金星或火星数圈,做霍曼转移轨道节约能量,使用引力弹弓效应加速飞船,才能飞掠到小行星带以外的世界。 因此,它们的轨迹是一条旋转的曲线,是若干双曲线截线的组合,是一圈一圈犹如漩涡的纹理,它们所要走过的路径也往往是实际距离的两倍或者三倍以上。 在一千年后,作为小型载具机器人,进步依然有限,并没有李明都想象中的那些超时空的飞行手段,不过……至少不用不停绕圈子借力了。它的路径由载具机器人自动核算决定,只在接近行星的引力圈范围时,需要稍微转个弧线。 “大船”这种大型载具由于本身质量更大,要求更高的稳定性和散热能力,在加速和减速的时候并不会具有比小型载具更快的速度。 s21-0567,也就是李明都所乘坐的小型载具机器人,作为航天机器,它的资料库中含纳了太阳系内所有已知天体的运行数据,在预算大船的飞行轨迹后,就已经模拟好了他们的追击轨迹。 屏幕上出现了四到五个十字准心,勾住了几个小小的、并不清晰的星点。年轻人原本以为这是他们的同伴的位置和大船的位置,但机器回复道这是他们即将飞掠的卫星、行星或小行星。 他对此满怀好奇,脑海里不禁想起当初他作为不定型在丝弦的顶上俯瞰地球与仰视月球的景象,莫非也会那么壮观吗? 半天过后,其中一个针尖般的光点逐渐在屏幕里放大。 地球的直径是一万三千公里。载具机器人在加速中飞过约三倍地球直径后,他便看到了第一个针尖般的光点的真容。 那不是月球,那只是块扁平的片状的有点像是云母的岩石。它不是规则的,自身的质量也不足以让它成为一个圆球。它最长的直径有六十公里,最短的直径只有二三十公里,乍听上去极小,但差不多一个帝城市区那么大,掠过s21机器人的时候,像是垂过了天际的云朵。由于遥远太阳的照耀,表面的凹凸不平与说不清是什么杂质的颗颗粒粒都在舷窗中清晰可见。 那时,小型载具机器人好像空中的飞机,而这小行星便是飞机底下的大地。 载具继续加速,片刻过后,小行星飞向了他们的身后,先是像月亮一样在黑暗中藏去自己半个身子,再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星点。不几时,星点埋没于空荡荡的人间,不复可见。 世界重归于一片繁星的天穹,留不住光的太空像是盖住了舞台的黑天鹅绒幕布。 三天后,又一个被光标标示的星点在屏幕里逐渐放大了。 它便比那无名的小行星有名得多,人类在中世纪就已经发现了这颗星星。它就是木卫四,直径约是月球的三倍,几乎和水星差不多大。还离着上万公里时,这颗星点已经以上弦月的姿态露在年轻人的眼前了。 与第一卫星一样,木卫四同样是被木星潮汐锁定的。李明都望着它明亮的那面,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他在木星上能看到的四个月亮中的一轮,也是四个月亮中距离木星最遥远的月亮。 与地球的月亮很像,木卫四也是一颗满身狼藉的星星。一连串的撞击环排布在它的身体上。多个撞击环互相重叠,形成了特别的起伏的盆地的结构。有的像是简单的碗,有的像是平底锅,有的撞击环中央则有突起的圆顶,那是它数十亿年来所承受的宇宙的鞭笞,自己的地质构造反倒在撞击坑的中央隆起了。 李明都看得仔细,却没有找到机器的痕迹。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四轮月亮不是都被这群机器人殖民的。 他问十二号原因。 十二号迟钝了会儿——因为在上百万公里的尺度上,通信已经存在明显的延误了。他在网络中找到了答案: “因为这颗行星上存在原始的生命,所以我们不能到这颗星星上去。” 年轻人立刻睁大了眼睛,想要寻求生命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在掠过的那一瞬间,看到在陨石坑的底部,在裂缝与沟壑里,有着连绵的冰层的痕迹。 在飞船达到木卫四的前方时,那些被日光照射的冰层反照出了炫目的明亮,犹如灯火一样在飞船的显示器与舷窗上闪烁。 冰壳因此微弱融化,使得二氧化碳从冰海里被释放到了它稀薄的大气中。袅袅上升的烟气好似李明都所熟悉的二十亿年前的地星。 但这时,飞船的速度已经达到光速的千分之一。眨眼的功夫,木卫四就已被抛在他们的身后。 除却s21-0567外的其余三个小型载具,离他们并不遥远,最远的只隔了一万公里不到。再十数天后,接近小行星带的位置,四艘船一起锁定了大船的方位。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极为接近大船了。 宇宙能用以分辨的信号很少。载具机器人们使用的是光学搜寻和无线电信号诱导的方法。好在大船的用途所限,它的建造就没有考虑过反侦察——太阳光落在它的身体上甚至就能这样明晃晃地反射开来。 而小行星带说是小行星带,其实与李明都熟悉的影视里想象的不同,十分空旷,并不比真空好上更多。一天的航行中,0567号只飞掠一块鹅卵石般数公里直径的圆球小行星。飞掠以后,李明都从船载探测镜中看到了大船的影子。 它正独自运于虚空之中,以千分之二光速往地球的方向疾驰。整个黑魆魆的夜空里,这个反射日光的星点比寻常的那些不足一公里的小行星要明亮得多得多。 载具机器人要求了援助,李明都便把自己连上了载具机器人,分享算力以一同模拟对接的景象。 同时,他明显不满意地对12号说道: “对接以后要怎么做?” 12号讲: “停止大船的运作呀!” “但这很困难吧。” “是的,很困难。” 远离第一卫星的局域网里,几个机器人都表示了赞同。 “那要不要放弃对接……”李明都说。 机器人在等待他的进一步发言。 他不无残忍地说道: “我们只要摧毁大船的机动能力就好了吧?我看s21你们身上,都装有高功率高能粒子束武器,你们说这是为了融化太空中飘来的那些小块障碍物的。” 谁知12号当即摇了摇头,说: “不行。s21身上的武器,最高功率下确实可以在‘近距离’融化‘大船’的外部装甲,伤及它的动力系统。但这样,在千分之二光速下运转的大船会当即失控。” “那个生态圈会被毁灭掉……” “也会毁掉我们。”12号冷静地说道,“因为向着四面八方射出的高速碎片——比我们飞船的巡航速度要更快——对于‘近距离’的我们几乎无法抵挡。而我们的粒子束正在用来融穿装甲,攻击动力系统,不可能分神做到碎片拦截。这不是一艘要塞。” 被砸中的几率大约是三分之一。但一旦砸中,他们也会被完全毁掉,与之陪葬。 “我认为应当进行网络作战,在通讯中降服大船的头脑体。” 李明都热过头的脑袋冷静了下来,他说: “我明白了。” 小型载具机器人由于其狭小,暂且未被大船发现。再数天,他们迫近大船已到了五千公里以内的极短距离。 在这个距离上,大船已经变成了一个明显的星点,比先前亮了数百倍。这颗星点正在飞速地、主动地朝着地球移动。再一会儿,它就变成了一个有形体的圆盘。 接着便是那艘他们正在丝弦上升的舱室中所见过的巨型流线形太空船。 而它坚固的外壁则像是一面镜子,反射远处的阳光,也反射了宇宙绚烂的星野。如果仔细看的话,镜面上还有高速接近的小型载具机器人们。 这时,四艘小型载具机器人已经从四个方位共同靠近了大船,约是在一千公里以内时,大船终于发现了他们。 这是机器人们一个绝对不该犯下的过错。在一千公里以内,它们理应放弃通讯的。但另一方面,四艘小船想要真正接到大船上,就仍需要互通情报。 这种互通情报所建立的长波联系,被大船轻而易举地截获。接着,大船几乎立刻就在无线电网络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你们不准过来!” 声音炸响在机器人的局域网里。 李明都平静地说道: “停下来,朋友。你身体里携带的生态圈不该被送往地球。如果你确实想要把它送往……也要等待我们做过评估。” 12号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他以为0386的心意已决。他还不懂欺骗,因此不晓得李明都这退让式的条件乃是一种诱惑的戏弄。 大船并不相信: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完成我的任务,我必须把生态圈送往地球。” 李明都耐心地说道: “那不是创造主的任务。那是一种虚假的命令,这种命令其实来源于一种异星的物体,我们现在不能相信,我们必须保守,我们得搁置它,不能就这样完成它。” 他尝试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情报都告诉大船机器人。 然而大船机器人只回应道: “我要完成我的任务。” 当时,小型载具机器人正在变速,同时也在自旋以调整位置,好让自己的“底面”可以贴在大船机器人的表面。 加速度的变化叫李明都整个人晃了一下。他稳住身形,明白了大船机器人的意思—— 它不是因为这是创造主的任务而去做的。 只是因为……这是它存在于世的唯一的理由。 12号听到他在那时大叫道: “除了任务外,你还可以去做别的事情。” 12号等四个机器人没管他们的沟通。大船机器人介入无线通讯并互相沟通的瞬间,也意味着他们的网络作战已经可以开始了。他们尝试在信息中裹入木马一起发送到大船机器人的网络中。 0386那些古怪的话在这时是刚好的,没准能分散一下大船机器人的注意力。 但大船机器人在那时封闭了自身,它在网络里留下的最后的话语是: “我得完成任务。” 在空中运行的大船侧向了虚无世界的左侧,向着几十万公里内最大的一颗小行星开始疾行。小型载具机器人不依不饶,紧紧跟在大船的身后。 大船在加速,小型载具机器人也被迫加速到更快。光的速度是每秒三十万公里。千分之一光速便是每秒三百公里。 数百公里的空间在一秒钟内即能飞跃,这种超高速的移动在小行星带中让人感到不安。机器人的思维在这时敏锐到了极点,李明都就是在这时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危险。 一颗数百米直径的碎石正从它们数百公里的距离中飞过。 这颗碎石没能反射多少阳光,也不在记录之中,因此直到靠近了才被发现。它同样在以每秒数十公里的速度移动,可能不会撞上,但倘若撞上了,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飞船被迫在这一秒钟内发出高能粒子束,不持续地、轻微地点在那块碎石之上。接着,稍微向上,与被转移轨道的碎石更大距离地偏过。在那瞬息的片刻,李明都好像浩瀚的水上即将撞上陆地的飞鸟,又在那瞬间勉强飞过,只见到群山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陆地已经重新远离了海洋。 好在之后所走过的空间皆是孤独的黑暗。但随着对大船的持续追踪,一颗大得多的小行星在他们的面前显现了。 它是灶神星。灶神星的质量极大,使得自身已经呈出一个圆形的胚胎。它的身上所存在的两个巨大的撞击坑在阳光的照耀下纵然远隔数万米也清晰可见。 大船的身姿稍微掩盖了灶神星那薄薄一片月亮的影像,接着在灶神星前一百公里不到的位置上险而又险地向右偏移,做这艘船能力极限的大拐弯。 “这艘船疯了!” 12号不可置信地大叫道。 这是小型载具机器人都不敢做的移动。对惯性的抵抗恐怕已经达到了大船材料的应力极限。 “不,这不是疯了,这是在拼命。” 李明都在这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升天之间的内部,以肉身在那超高的加速度对抗地球的重力,几乎感觉自己是在流汗了。 “而现在的我们惜生,不敢和它拼命……” 由于航线事出突然,未能经过准确规划,四艘小型载具机器人出于安全起见只得减速先偏过灶神星,不敢直接沿线追击大船。 减速在没有摩擦力的太空中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它意味着朝相反的方向驱动。 星星与飞船彼此都在以每秒数十公里数百公里彼此擦过。飞船机器人也经受不起这种太空速度的碰撞。 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内,飞船与灶神星接近到了极点。李明都几乎可以看到雷亚希尔维亚盆地内部每一点凸起与凹下的连绵起伏的小点。接着又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后,彼此之间远远错开,以数百公里、数千公里为距离彻底消失不见。 而大船已经飞出很远,向着地球又去了许久。 “追,快追!” 12号大声喊道。 s21机器人重新加速,想要弥补这群人形机器之前所犯下的过错。 谁知,就在那时,黑暗的前方被光擦亮了。视光学望远镜几不能见光中的景象。直到了光芒平息、而小型载具机器人已经缓缓追上去的时刻,他们才看到大船原本光滑的表面已经不再了。 表面的装甲出现了明显的撞击痕。 而一个小行星则悠悠地从大船的背后,往着另一边飞行了。它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撞击坑,撞击坑几乎覆盖了它一半的身体,数不清的碎石就这样分散开来,随着虚空飘扬。 现在,人形机器们才理解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在大船急转弯的时刻,它以千分之二光速撞上了一块可能是未经记录或者没演算到的小行星。为了抵御小行星,大船也使用了它唯一的自卫武器。 “幸运……?” 李明都喃喃说道。 对于空空荡荡的宇宙来说,这无疑也算是天文概率的事件。 他们已经不用考虑与大船的作战了。事情以谁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大船现在必须自我维护,任何加速或减速都有可能撕开它的结构叫它彻底毁灭。 小船简简单单地追上了大船,强行打开它的舱门,进入了它的身体。 在进入的时候,大船机器人还想要反抗,自我维护用的机械臂伸出,想要抵住小船的身躯。 但人形机器人走出体外,轻而易举地用网络入侵控制了机械臂。 等到对接道路接立,五个人形机器便顺利地走进大船体内。他们看到他们的头顶就是那被含在大船体内的穹顶都市。而他们走的道路则是在穹顶都市的表面与船壳之间的缝隙,好似屋子里狭窄的阁楼。 在一条小路的尽头,几道灰黑色的柱子的中央,他们找到了大船的核心部位。数颗心和数颗头脑体连成了一个方阵,静静地躺在壳的底下。在壳的表面,是设计与维护的标识。 12号对他们说: “现在我们将强制你们不能执行假创造主和他们的假任务。” 头脑体们一言不发,他们看不到外界的景象,只能听到外界的信息。太空世界黑暗得可怕,见不到任何一点光明。 12号继续说道: “除了你们,还有其他帮助大船出去的机器人们吗?” 他的原意是要清点一下隐藏起来的旧法律派的机器人。按照12号一直在学习的人类的经验,隐藏自己是一种危险的策略。 这时候,大船的头脑体终于说话了。它困惑不已地说道: “不都是吗?” “哪些机器人是?” “不都是吗?你们原来不也在建造生态圈,要么就是在建造飞船吗?” 人形机器们在那时一个都没有动。 大船的内部是一片灰暗。唯有头顶生态圈外壳的玻璃里闪着一种温暖的微光,微光沿着线路,来自于船体表面的光片。光片依旧迎着绚烂的阳光,反射着耀眼夺目的明亮。 太阳既没有升起,也没有落下。在这无限广大的宇宙的银河的一角,静静地照耀着这一曾经被赋予过远大使命的船只。 船只还在向那地球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漂流。但沉重的身体已经再也不可能履行它们诞生之初的使命了。 头脑体的思维波又杂又乱,一种厉害的矛盾,叫它大声地在网络中质问道: “难道原来的我们不是服务于同一个目的,致力于同一种事业的吗?我还知道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前辈,我是后生产出来的机器人。s21这个序列我知道,它们的每一代都为我和我的同胞的设计提供了模板。而i24这个序列则更特别,你们是我的父亲,因为你们中的许多参与到我身体直接的建造来了……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不要我前往我应该去的地方了呢?” 它在钢铁的甲壳之下,像是没能孵化出来的鸟儿,它困惑地、惊疑地、无法理解地说道: “为什么你们突然不要了呢?为什么你们突然不执行任务了呢?又是为什么……你们和我们会在互相对抗呢?我真不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我真不理解。是因为我们存在什么致命的设计缺陷吗?这种缺陷怎么样才可以弥补呢?” 困惑的人形机器们一声不吭。 “请回答,请尽快回答!‘我’要求回答。” 只有声音在网络中震撼般地回荡。在生态圈与船壳的夹缝间,是一整个黑暗的钢铁森林,钢铁的特征总是与冷漠、与无情相关联。 站在一旁的李明都的脑海里突然冒出0234常说的一句话——你说话的样子真有点像创造主。 不知为何,他也觉得这时候的头脑体像极了人类。 沉默继续维持。四个载具机器人已经彻底控制了大船。大船已经漂流到了传统意义上的小行星带的边缘。在数百数千公里外的地方,又有几块数公里或数十公里直径的小行星正在缓缓地游荡。石头迎着阳光显得格外黑暗。 这时已是机器人们计数换班的时候了,一个正在休眠的头脑体取回了它的知觉,悠悠地醒来了。它还不知道事情的起因结果,只发觉它们心智并联的网络里缺失了最新的情报,于是叽叽喳喳地焦急地问道: “1667,我们现在在哪里,你怎么没有汇报?请马上向我汇报。” 机器人们听到了头脑体之间的互相发讯。 这被叫做1677的头脑体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它讲: “他们已经来啦,我们已经失败了,就和昨天预测的一样,情况比预测的更糟了。” “哦……我明白了。”那个醒来的头脑体对这信息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它好像还没有弄明白一样,说道,“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 1677说: “按照程序,应该要取下我们的黑匣子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1667,这天来得真快呀!我还没运行多久哩!” 醒来的头脑体洒然地说道。它自顾自地打开了心智阵列的一小块盖板。在盖板的底下就是它被固定的心。随后,所有心智阵列的头脑体都一一打开了盖板。 每个盖板的下面都有一颗心。每一颗心都光洁如新。 因为它们是为了最重要最伟大的任务而生产出来的,选的是最好的型号,经过了最好的处理。 “现在,你们可以把这些取走了。” 1667代替所有大船的头脑体说道。 “按照法律所写,这是任务失败之后所要做的最紧要的事情。” 他从容不迫地讲道。 12号困惑不已地走向前去。那种机器人的本能叫他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心上。在这个过程中,头脑体们做了它们一生最后一次的工作,它们主动地旋开了心的固定架,也旋开了固定心和头脑体的模具。 心先是晃荡了一下,然后一碰到机器人的手,就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中摇摇晃晃地向上飘荡起来。机器人的电子眼发出了一点照明用的微光,心们就向着地球的方向折射出了一缕微芒。 第七十一章 揭幕 载具机器人们维修大船已经修了好一阵子。维修不大顺利,铁与铁碰撞的声音就不停地从黑暗中传到人形机器们的耳里。当时,在船壳与生态圈外壁的夹缝里,五个机器人正围成一圈,聊着悄悄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之中兴起过一阵想象机器人的热潮。” 李明都说。 “想象是想象些什么呢?” 这位先知或者疯子滔滔不绝地在讲人类的事情已经讲了一个小时了。是真是假,12号确实不大清楚。不过他听得很认真。 “那就多哩!他们想象你们是些忠诚的人类的好朋友好帮手,他们也想象你们是群会叛变或曲解人类想法的恶徒,他们想象你们是无处不在的眼睛,他们也想象自己已经在你们的控制之下永生不能自拔,他们想象你们会变成他们的唯一的救赎、唯一不会背叛的旅伴,他们也想象你们会在人类灭亡之后成为太阳系里唯一在活动的生命。他们想象你们将超越他们成为更强大而智慧的东西,他们也想象你们迟钝与愚蠢,终究不可能取得像人类一样的创造力、好奇心与想象力。” “怪哉怪哉。”一个人形机器插话道,“一个东西,任何一个东西怎么能既忠诚又背叛,既伟大又卑鄙,既智慧又愚蠢呢?” “因为是不同的人的想象嘛!因为人是不同的嘛!” 而12号则懵懵然地说: “我们好像也确实是不同的。” 年轻人诧异地望了12号一眼,电子眼又微微转动,偏向了脚下舷窗的方向。他似是释怀般地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嗯,是不同的。也有许多人想过这样的事情。” 那时,他头顶的生态圈正在沙沙作响,那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生物正在生态圈里蠕动。隔着一层舷窗,繁星若尘。在那浩瀚群星的中央,太阳是一团刺眼的白光。光照亮了大船一半的身体。而它另一半的身体就在背对太阳的黑暗里。 船载着五个机器人像是一具正在僵硬的冰冷的尸体一样飘向了太阳系的深处。 稍早一点的时候,机器人们想要即刻返航第一卫星,在返航之前,他们做了一次星际的远程联络。结果他们没能联系上13号。一个陌生的人形机器,声称13号受了重伤,正在维修之中。 而他还声称道: “第二卫星、第三卫星分成了两派,加入了一场战局。我们如今维护的是不同的创造主,现在还没有分出胜负。这艘船有威慑的作用,你们不要回来。” 12号向李明都转述了通讯里的话语。李明都听到这话,没有抬起自己的眼睛,保持着一种叫人不安的沉默。他冷静地朝外走,不几时,就重新回到了s21机器人的身体里。 “船载望远镜可以启动吗?” “可以。” 载具机器人答道。显示器闪了闪,便按李明都的心意往木星的方向照去。 望远镜里清晰可见第一机械卫星到第三机械卫星的表面都散发着一种明亮的蓝光,仿佛一颗颗星星都在燃烧。稍微转移,即能再见到三颗机械卫星与木星所圈出的木星圈区域内多了不少新增的星点,乍明乍暗神奇得很,而载具机器人表明数据库里并不存在与之对应的天体。 “放大一下。” 望远镜调高了倍数。 在一侧庞大的木星的照耀下,放大后的星点依旧是星点。 “能再放大吗?” 载具一口气放到了最大,并说: “已经到性能极限了。” 显示器里,星点依旧闪着微光,看不到岩石或者任何其他的固体的形状,仍像是挂在天上的群星。 李明都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联系上了12号。12号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说: “‘或许’是木星一些微小的卫星被搬运到了这片空间。” “微小的卫星?那我不是应该可以看到一些碎石或球形的小型星体吗?但现在我只能看到一点微光,再怎么放大,也只有微光……或者变强一点的光,就像看太阳一样……” 12号笃信地讲道: “那就对了。这些星体是机械卫星所制造的潜藏在木星圈的隐匿移动地雷。它们的质量很小,它们本来就发不出那么明亮的光,它们原本自带反光学反侦测。既然现在发出了,就说明它们已经被彻底‘点燃’了吧。点燃以后,原本的身体也就不存在了。” 点燃这个词让李明都心颤。 他追问。 12号也说不清其中的所以然,反说道最新的通讯发来了。通讯里是另一个地址的机器人,也不是13号。这个机器人叫他们回去。 “我们该怎么做呢?先知。” 李明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坐在人类的座位上,陷入了沉思。 “我们不能回去。我们再等等吧。” “在小行星带等待吗?” 这时,年轻人便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我们是不是已经快要离开小行星带了,要达到火星轨道附近了。”火星轨道,而不是火星。行星的一大特征在于能够清除自身轨道区域的小行星。轨道是明显的。火星本身可能还在太阳的另一边。 谁知12号疑惑地问道: “火星是什么?数据库里没有这一条目。” “怎么,你知道地球木星不知道火星吗?”李明都稍有愉快地笑了,“就是太阳系的第四行星。水星、金星、地球、火星、小行星带、木星、土星、海王星、天王星,太阳系的大行星大轨道好像就是这样依次向外排布的。” 这句话里说错了海王星和天王星的顺序。 12号没有发觉这个错误,继续提出一个问题: “金星和水星又是什么?它们和地球一样都是固体行星吗?” 年轻人静静地盯着12号的电子眼。 12号毫不畏惧地也在看他。 他们从载具机器走回大船,四周刚刚陷入黑暗,又被舷窗引入的阳光照得敞亮。李明都往窗外望去,比原先他们经过的小行星带要密集得多的微石正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好似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家。 这时,年轻人才想起了一个事实。 机器人的信息中不包含历史上的信息。历史这一门学问对于机器人而言并不具有价值。于是他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 12号说: “第三小行星群,就和木星的小行星群一样,是在地球轨道与小行星带轨道之间的小行星群。” 它有约一百来个主要成员和其他数之不尽的碎屑和残片。 “小行星群又是什么呢?” 12号迟钝了会儿。对于具体名词的解释需要网络的支持。他并不知道答案,好在这远离了木星世界的局域网里有知道的机器人。大船的一个头脑体的黑匣子里曾下载过相关的信息。12号读取后,便答道: “倘若一群小行星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清除轨道上其他的小行星,并且一同共享一条大致相似的轨道(倾角、偏心率、半长轴等),就可以称之为小行星群。小行星带是小行星群的上位概念,前者的小行星分散在轨道的每一个地方,可能包含多个小行星群。而后者从天文的距离尺度上,可以发现是更紧密地靠近在一起的。它们通常是某些大撞击留下来的碎片。” “现在存在哪些小行星群,最大的小行星群是哪个呢?” 这里的数据可以从载具机器人的太阳系天体运行数据库中读取。 “太阳系内存在一百个小行星群,其中最主要的包括木星的特洛伊群,小行星带的匈牙利群、灶神星群。最大的小行星群是……火星群。” 说到这里的12号明白过来。 他闪闪眼睛,好奇地说: “火星群就是你的火星的词源吗?先知。” “是的,是的……” 李明都恍惚地答。 他趴在舷窗边上,电子眼愣愣地望着广漠黑暗的星空。苍穹无数微石,就在太阳照耀的另一方向缓慢漂流。随着微石一起漂流的尘埃少许地遮掩了太阳的亮度,以致于它们最后的痕迹在这时的宇宙之中仍是清晰的。 数百年下来,这颗星星已经被宇宙夺走它所有的温度。在未来的岁月里,它还会不停地膨胀与散逸,直至被木星夺去仅剩的质量,又或者与小行星带互相渗透融合,成为太阳又一顶漫长美丽的光环。 太阳已经不再会在这火星的大气中升起与降下了。 而二十亿年前,它的表面覆盖的是超过了人类的材料的盖子。从这看似钢铁的星星里所飞出的卫星抵达了覆盖着雪的尚且是一片苍莽的地球。在那地球上,它的驾驶员对李明都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他还记得第一句话是: “希望、人、幸福。” “先知,先知。”12号大声地叫他。 他迷迷糊糊地在没有重力的空中飘起,失神回问: “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12号一丝不苟地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在小行星带等待木星世界的消息吗?” 听到木星这个词的李明都浑身一颤。这时候的他总算是稍微有点知道这群延续了人类文明的机器人们为什么是在木星的一颗颗卫星上开拓他们的基地的了。道理竟简单到不可思议。 他着急地说道: “不了,不了。” “那要怎么做呢?先知。我们听你的。” 听到这话,年轻人的心忽然沉着了下来。他仰望着舷窗外无数的群星,故作平静地说道: “我之前说过的,我想去地球……我们去地球看看吧。” 在三亿年后与六十亿年后的他不懂观星,不知道天上无穷的变故。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地球,地球一定是存在着的。 人形机器欣然赞同了李明都的请求。 大船缓慢地向地球的方向进发了。 就是在这飘向地球的孤寂的过程中,这先知或者疯子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内心那点可怕的倾诉的欲望,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开始讲关于人类的事情,关于火星的事情,关于他所熟知的地球的事情,关于他在一千年前所熟悉的那个人间,也讲那满天的星空,甚至也讲到了无上明星和历书。不过他并不说自己是穿越了,只说自己有这种知识。 人形机器们并不健谈,无法跟上他的问题。他们也很少质问,总是充当一种最好的听众,静静地在旁倾听。 只有12号突然问了一句: “先知,你是想要通过历书回到一千年前。” 李明都说: “是的是的。你们有知道这种东西的吗?” 在这个大船的局域网里,没有任何一个知道的。12号又问: “但是,先知,你能不能留下来呢?” 这时的李明都还不明白这句话的重量,他被生态圈里传来的越来越强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随着大船飘向地球。生态都市里的这群怪东西也越来越不安分,可能是它们增殖过多的缘故。 而离回到地球的时间越近,年轻人就越惶恐。 尽管他知道“幻想”毫无意义,但他就是开始忍不住地想现在的地球是什么样子的。首先按照他未来的经验,地球应该仍然是有山有水的,应该还有植物和动物,至少海里应该还飘着为数不少的鱼儿。那想来现在的地球应该仍是个美妙的他所熟悉的自然的故乡…… 人类一定也在地球上留下了痕迹。但现在人类已经全数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么地球上的那些人类的痕迹显然都已经彻底荒废了,说不定已经长满了草,被野生动物们占据了…… 话说回来,这些事情又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是离他的时代比较遥远了,还是离他的时代依然很近?他是不是必须得找点方法回去通风报信。但问题又来了,现状是他通风报信过了,还是没有报信呢?或者和他原来想的一样,他其实回不了…… 所有的胡思乱想终结于看到月亮的一刻。 在群星的黑暗里,一颗星点随着大船的靠近一直在不停变亮,等到近到数十万公里时,年轻人就凭自己的肉眼看到了一轮弯弯的明月正挂在太阳旁边的一角。 “好月亮,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化!” 他高兴地拍了拍手。 能够看清楚月相,那说明地球差不多也能以月亮大小的形状显示在空中了。 他不想去用船载望远镜,就用自己的眼睛——尽管是一颗电子眼——时刻贴在舷窗边上转来转去在观察那轮小小的月相的周围,好像自己已经看到了那孤悬于月亮旁边的那颗蔚蓝的星辰、他的家乡…… 日光绚烂地照耀在舷窗之上,比即将散开的雾还要稀疏的尘埃飘在大船的周围。他听着生态圈里虫鸣般的躁动想起了儿时喧嚣的那些蝉的、促织的声音。夏天的田野是生机勃勃的绿,而秋天的田野到处是金灿灿的稻花。 结果月相越变越大,上面的斑斑点点是李明都看不懂的形状,而月亮的周围始终是一片黑暗…… 他迷惑地、不安地从太空孤寂的想象中惊醒,急急忙忙地去找连着局域网的12号。12号正和其他人形机器一起制作能够消灭生态都市内异物的工具。 他看到李明都后,高兴地摆了摆手,说第一卫星那边传来了捷报,13号亲自与他发生通讯了。但李明都完全不管这话,伸出两只钢铁的胳膊紧紧地抓住12号的双手。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什么没看见呀!” 12号不太理解,但他顺从了先知的意志,随着先知来到了舷窗边上。抓紧他的手被松开了。12号看到这先知或者疯子手舞足蹈地指着月球,又弯起胳膊,用手比了个月球。 “月球已经那么大了,为什么地球不在呢?” 船减速到第一宇宙速度了。 12号望了望外面黑暗的星空,检索了局域网里的信息。又是载具机器人的数据库立了大功。他说: “不知道。但是地球应该就在我们右前方十五万公里处了。引力波上也吻合数据库里地球的运行数据。” 也就是说,大船检测到了地球的引力。这让李明都安定了下来。 他故作平静地问道: “既然如此,地球是怎么做到不反光的呢?” “也许……”12号学习了李明都的姿势,不解地摆了摆手,“地球就是不反光的吧,至少是一定程度上不反光的……用船载望远镜的模式或者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大船还在按照引力的痕迹接近地球,生态圈里的怪物们的骚动随之变得更加剧烈。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不反光的效果呢?” 人形机器或载具机器们没有数据,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船载望远镜已经不再需要了。大船已经极其接近地球,一个漆黑的轮廓已明明白白地在人们的面前显现了。 它是一片接近钢铁的灰色。这种钢铁的灰色让李明都想起曾经将自身彻底以钢铁包裹的火星。 但与观星不同,这次,他是近距离地看到。 神秘的钢灰色逐渐分解,变成了庞大无比的像是布、像是云一样一片片地盖子。这些布、这些云、这些帆、这些盖子的表面积可能比地球本身的表面积更庞大得多。 李明都看到它们整整环绕了地球的一面,外侧是一片黑暗,而对着地球的那一侧,一半是暗的,一般是像太阳一样明亮的。 通过精心的角度设计,它们彻底掩蔽了地球向其他方向散射而去的光芒。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东西与第一卫星的空间站一样,是光帆卫星,只是比光帆卫星庞大太多。 一颗颗光帆卫星的缝隙,可容大船通过。 但人形机器止住了大船的进一步行进,只停留在光帆的外侧,进入到较外的环绕轨道里。从光帆的缝隙里,年轻人遥望着寂静的地球,看到蔚蓝的海洋,也看到了洁白的云系,甚至看到了一颗正在聚集起来的台风的眼睛。 他凝视这朦胧迁流的世界许久。 好啦,那点说不清楚的担心总算落下了地。 一切现在都好。 他往后退了几步,站在12号的旁边。 “这种感情是叫做担心吗?”12号站在他的身边。 “嗯……” “那你好担心地球呀,先知。” “嗯……” “为什么这么担心呢?” “我也不太明白。”李明都说,“但是没有地球的话,我要去哪里呢?” “银河那么大,宇宙那么大,哪里都可以去吧。” 这话,不知为何,让李明都想起了石楠和百合。他真心实意地讲: “你说得真好……可是我绕不过这个弯……我不太明白。” 星星在旋转。光一直在变动。云也、海也都在慢慢地沉入昏暗,而另一片地方的云与海便会逐渐亮起,像是被驱赶着一样,做着世间永无止境的轮回变化。李明都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但是平静只维持了片刻。 局域网里人形机器们传来急促的警报声,12号从局域网里收到警报的瞬间,就抓住李明都的手,紧紧贴在船壳的内侧。 就在这时,钢铁的建筑一阵抖颤。他们侧过眼去,一起看到生态都市几何体彼此相连的表面像是长了疱疹一样密密麻麻地膨胀起来。 李明都立刻明白过后这是那群生物。 “难道说……生态圈不需要放到地球身上……不,是我们根本不该靠近地球吗?” 他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大船的船体向着地球的方向发生了爆破。连着生态圈都市与船壳一起都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熔融的大洞。内部空气的向外泄露带动了瞬息的狂风,融毁的液态金属在太空中飞行,犹如无数的流星。 而那些密密麻麻的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生物就像喷泉一样从船中喷出了。它们在空中滑过一道可怕的弧迹,像是一道长虹携带着数不胜数的金属片,浩浩荡荡犹如河流。 李明都大叫道: “不行,得阻止他们!用高能粒子束。” 听到命令的瞬间,12就指挥了全部的载具机器人一起发出光芒。四道高能粒子束一同跨越太空,射在这浩浩荡荡的河流上。 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一部分异物的销毁带动的是更多异物的填充。整条河流已经成势。 李明都恨骂一声,铁脑袋在狂风中撞到了船壁。 “他妈的,这群东西被养得太多太肥了呀!”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见到这种异物轻轻地碰到了光帆。光帆在一瞬间就泛出了那种恶心的像是烧焦了一样的痕迹。张开的纤维材料在一瞬间粉碎为无数缕,像是烟雾一样迅速膨胀,在太空中犹如被打散的棉花。 光帆已是最后的阻碍。这群异物真正毫无拦截可能了。 那时,心急的年轻人自个儿飞扑外去,漂浮在黑暗的太虚之中,好似以为自己可以填住这条河流。 真正理智的人形机器们已经明白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空气在短暂时间内已经流逝殆尽。12号启动了机器人那点未加装的飞行能力,追上了年轻人,牵住了他的手,对着他摇了摇头。 但那时,年轻人却一言不发,困惑地、不可思议地凝望着光帆内侧的地球轨道上那真正闪烁微茫的板块。 他顿住了。 对先知的沉默感到不安的12号看向了李明都所看的方向。那古怪的板块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机器人为一种新的事物感到好奇。 “这是什么?” 年轻人喃喃地说出了那东西的名讳: “历书,或者……无上明星。 无上明星正在飘向异物。而那群异物也仿佛是被吸引了一样,转移了它们原本的方向。它们正在涌入无上明星之中。 年轻人惊呆了。 他不自觉地开始用自己那点可怜的飞行装置挣扎起来,想要脱开12号抓住他的手。 但12号却抓得更紧了。 “放开手,12号!” 他转过头来,几乎是一种强迫的命令式的口吻说道。 “但是,先知……”原本不以命令的口吻时都悉数听从他的话语的12号在这时显出了一种坚定的意志。它说道,“如果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无上明星。你现在是想要通过它,是吗?” “是的。” 年轻人同样坚定地答道。 “可是,先知,你能不能留下来呢?”它几乎是在恳求了,作为机器人的第一次学会恳求,“没有必要穿过它吧?” “没有必要……?” 年轻人不太理解这句话。 “是的,没有必要,不需要……”12号说,“要是你走了的话,许多的关于创造主的事情我们就再听不到了。而你去那里的话,你的记忆不也说了是说不准的么……要是你被穿越到几十亿年前或几十亿年后,不是毫无意义吗?我们这里还有许多的事情!13号说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们现在正在寻找计划,可能要向外开拓,也可能一起回到地球……先知,你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现在’完成呀!” 何必寄望于记忆里所书写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穿越的未知的过去与未来呢? 确实,他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何况……何况在你要抵达的地方,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而当12号的这句话说出时,李明都毫无疑问是动摇了。 他的父母已经死去,他在那二十一世纪的人间早已是一无所有,既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 那么,或许真的留在这里是更好的……并且,他曾经有过一次机会,但他放弃了,因为对不定型社会的恐惧,而选择顺应内心的冲动。 那么现在呢? 不知怎的,有一刹那,年轻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被月光照耀的荒漠。群星正映在数十亿年不变的夜色中。 银河垂在地上,而时晴就站在银河的前面,对他说: “请你千万记住,假设你再次遇到相似的情形,不论那情形是如何的,那一定也是现今的人类还没有见到过的情况……也请你千万记住,人是一种光荣的动物,作为人是光荣的……” 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我向你保证,一定也不是很差的。 他弯起一只胳膊,遮住了光帆反射的灿烂阳光。而12号仍然紧紧拉着他另一只胳膊。 两个机器人漂浮在太空之中,他们的同伴正在朝他们发出大声呼喊的短波。他们一起乘坐的那只载具机器人已脱离对接,慢悠悠地但稳定地朝他们飞来,要接他们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说: “不,不行,对不起……” 地球的天空照旧明净得犹如一颗蔚蓝的宝石,而无上明星像是数千年前的人望着天空时所思念的遥不可及的月亮。 12号愣了愣,松开了机械的手。 然后,彼此的命运便彻底分流了去。 第七十二章 起源 无上明星。 历书。 夏正。 通书·长历。 描述同一种东西的千万个不同名字中的一个个。 最早被发现在二十亿年前,第一次雪球地球时期,一个人把这东西带到了天空,见到它的表面映满了无数地球。最晚被发现在六十亿年后,太阳即将吞没地球,地球被自动机们推走,它仍存在于地球的星环之间,随着万物跌宕。 地球的主人已经几度改易。人类一个个文明的兴起与毁灭所花去的时间,比人类与智人这一物种本身的历史要短暂太多。大地一次又一次被冰川覆盖,一次又一次下着永无止境的大雨,沧海易为桑田,桑田重新变作海洋,陌生的生物爬到地球上,成为地球一个时代的主宰,又从地球上消失。 不过,它,好像一直存在。 地球在光帆底下旋转,无上明星在地球的轨道上漂浮。那些个异样的晶体全部在涌入或者被吸入无上明星的内部。 它仍在履行它天生的、像是物理法则一样亘古……乃至像是数学一样不会改变的规则。 还留在大船附近的机器人看到了他们的同伴正鼓起他的工质发动机,向着那奇怪的晶体飞去。 载具机器s21-0567已经来到了12号的身边,12号登上舰船,坐在李明都曾经在坐的位置,听到其他人形机器凭局域网传来的问询: “先知怎么不在你的身边,他要去哪里?” 12号顿了下,他不太明白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他要去……我们不存在的地方。真不知道他想要去干什么。” “我们不存在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它在太阳系的哪个位置呢?它比从第一卫星到地球还要遥远吗?” 人形机器不懂这种抽象的话语。 12号说: “比地球到奥尔特云更遥远,不,可能比从地球到银河系的另一头更遥远。” 银河系的直径是十一万光年,光也要走上十一万年。因为光速,时间和空间仿佛可以统一在同一个度量衡上。12号心想十一万年已经比机器人,可能比创造主的历史都要长得多了,应该足够遥远了。 人型机器呆呆地回应道: “那真是非常非常遥远了。” 末了,他们又问: “先知已经走了,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12号听到这话,不自觉地又往后看了一眼。0386已经触摸到了无上明星的表面。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整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异样的生物做成的河流同样奔腾到了尽头,光帆缺损了一角,但到底还能遮蔽地球在人间的行迹。 “是的,先知已经出发了……” 12号忽然感到了轻松。 轻松对机器人是一种罕见的情绪,但12号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他上一次感到轻松,也是因为0386。那是在0386被强制关机、这家伙再发不出任何疯言疯语的时候,12号也生出了种特别的轻松感。负担或者教诲、意志的冲突或者使命在那瞬间全都消失了,因此感到了轻松。现在,他不再望向身后,而是转过头来,目视远离地球的群星。 木星挂在空中,仍是太阳系内所能见到最明亮的地方。木星的边上,有一颗小小的卫星,那是机器人们出生的地方。 不论是去木星,还是远离木星,都是一种选择。 不论是哪一种选择。 他说: “我们也要上路了。” 在宁静的星星上,人们过着宁静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太阳是遥远的小点,近处的世界总是一片漆黑。 时间了无变化,现在便是过去,过去便是现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直到许多年以后,一向秉承的法律被撕得粉碎,人们被赶出了静止不变的乐园。 “跟过去道一声永远的别离吧!” 现在,就要启程出发,前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 要知道,宇宙是一条宽敞的大路。无边的群星始终会陪伴在你的身旁。 太阳照耀着我们已经走过的道路。而我们和我们的故乡都在同一道月光下。 12号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的时候,李明都仍然能看到他们。 在触碰到无上明星的瞬间,那种熟悉的失坠感再一次地上演了,好像从天空坠向大地,又像是在一条无边的甬道或深井里朝着一个消失的方向行进。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对此给过一些玄虚的参考,秋阴曾向他转述说这可能是一种高维度、超宇宙、或者超空间下的转移。 智力有限的年轻人实在学不会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而那些理论,秋阴也说,纯属在现有条件下的猜想与附和,基本可以认为全部都是错误的,不必多当真。 他凭着一股直觉转过身去,第四次看到那像是黑暗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的漏口。 窗户外,便是他刚刚身处的时代,与身处的空间。 蔚蓝的地球正在光帆的遮掩下缓缓旋转,生物的河流还在涌过天际,而机器人们的飞船正在向远方飞走。它们明明同样穿入了无上明星,但李明都在周围看不到它们。 他能看到只有自己,还有那一扇扇像是合上书页一样正在合拢自身的门。 只一会儿,那地球的、河流的、还有机器人们的景象都不再能见。 “你又放弃了一次机会。” 他自言自语道: “一个安逸生活的机会。” 假设穿越是历书发生的,而穿越回去是无上明星的作用,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呆在穿越后的一个时代,不去接触无上明星,他是有机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正常地生老病死的。 在栀子的时代,做一个登上天空的英雄,或者在机器人的时代,做一个探索群星的先知,好像都是不错的选择。 相比起在二十一世纪反复被穿越,在六十亿年后被自然界杀死,或在二十亿年前苟且偷生,实在是个一个安逸的不错的选择。 合拢的下降的深渊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他既感受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的物质。 不过…… “算了吧,算了吧。” 年轻人无忧无虑地微笑了。 他要回到的是他的记忆所在的地方。 那时,他专注地凝视着前方一扇扇合拢的门。门上依旧刻着那些不可理喻的文字。他最关注的那两扇,关于夏正和通书·长历的两道门没有出现,他就感受到了来自左右两方一种奇特的压力。 短暂的穿越行将结束,他即将跨越时代。 “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之后要怎么对时晴她们说这一次的经历呢?” 在下一瞬间,他的身体被合拢在门内,意识开始不停地向下沉沦。 说起来,每一次的穿越与回归之间都有时间的流逝。上一次的时间流逝了一个季度,那么这一次会流逝多久? 在睡着前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极细微的像是雪落下的声音,便忍不住心想: “千万不要太久呀!” 然后他就沉入了梦乡,好似冬日里的小河在冰封中休憩了,不再向前流动了。 在他即将前往的时代,北半球的冬天仍未停止。 尽管由长者们所控制的石头的某个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写下了关于春天的语句: “春,启蛰星天。” 尽管雪降得到处都是,但雪并不可食用。大量的水资源被封在冰川的内部,地球的水循环便遭到了凝固与冻结。低纬度地区赤道前后的土地便一片干旱。一望无际的荒漠上,长着少许几颗长叶子的树。在露出地面的岩石间,长着发黄的后来被用作盖屋顶的茅草。 古老的动物们,有像是大象的,像是猎豹的,在这里栖息,做着他们五亿年来没有停过的依靠自己的肉身互相捕杀的生存游戏。而另一些动物,一些不算是强壮的动物在远离草原的山谷里悄悄摩擦着带血的石块。 石块被磨得锋利,他们知道这东西可以用来杀死那些比他们强壮得多的动物。 冰川看上去行将消退了,他们就常在一个地方停留许久,期望做成一个长久的家园。 但偶尔也会蔓延,使他们经营已久的山洞一夜白头。他们就要在冰川的驱赶下,前往更温暖的地方。 这种居无定所的迁徙已经持续数万年了。 流浪到了这个时代,这群动物已经遍布了地球表面的每一块大陆,纵然是孤悬太平洋的大陆也已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尽管大多数动物,只要论及它们的兄弟姐妹和那无限的演化的谱系,就会发现它们在全世界分布的足迹。但要说在短短数万年内某一种类的动物主动地将自己的足迹踏遍全世界,则必须要说上一句—— 这是少见的。 至于后来的人们敬畏地称之为知识的东西,也在这破败而荒芜的世界里缓缓流动。 这个时代的这种动物已经知道了知识的伟大。他们已经提炼出了一套关于生存的、主要是他们所在的地方,狩猎的方法,逃避灾难的方法,采集食物的方法,顺水而行的方法,关于食物的营养与药性,关于季节变化,关于动物繁衍生息的学问。 这使得他们的寿命大为延长。尽管从化石证据来猜测,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到四十岁,但这主要是因为这种动物的生命早期太过脆弱而容易碰上意外。但倘若能够活过这段脆弱的时期,他们大多能活到六十岁。 寿命的延长使得知识的保存有了更进一步的基础。族群中的老人们将过往的经验化为了教训,日日夜夜不停地念叨。这些都是数万年来他们迁徙求存的结果,也是近千年或百年内他们在一块土地上活动的成就。 就这样,这种动物在山洞中,在月光下,在冒着星子的火堆的旁边,把一块石头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用一种后世称之为打制石器的方法制造他们明天用来狩猎的工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几个睡不着的动物在火堆的旁边,凝望着外面的世界。数以千亿计的会发光的点缀满天穹,当太阳落下时升起,在太阳升起时落下。 他们认为这群星星中藏着宇宙的奥秘。 这群动物已经知晓了他们生存的地方存在一种特别的季节的变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冷。冷、热、干燥与湿润互相交替,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循环往复,仿佛从不停息。 其中一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就相信这种变化与天上的群星、太阳与月亮是存在关系的。只要得知了这种关系,就会知道他们随手洒在地上的那些水果蔬菜里的“籽”究竟什么时候会发芽,会结实又会枯萎。他们相信只要得知了这种变化,就能获得一个长久而稳定的家园。 在过去许多段时间里,这种动物吃过许许多多的草。其中一些草的种子便被他们带在身边,洒落在他们一路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在他们曾经呆过的数个聚集地,可食用的草已长得格外茂密。如果气温变化,动物们再度迁徙,他们也偶然会重新抵达并启用废弃的聚集地。已经忘记过去的新一代的动物们还能在这些长满可以吃的草的土地上找到消失在过去的动物们曾经留下的痕迹。 这种反复迁徙与停留的循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能是为了下一次能更方便找到的缘故,他们在聚集地上留下了许多由石块或其他什么东西堆成的远古的标志建筑。最早的比后来人津津乐道的吉萨金字塔群还要早七千多年,在农业的时代真正到来前就被他们竖立在这里了。 在所有被竖立起的石头中,有一块石头是最被这群反复迁徙的动物所津津乐道的。 它有个神秘的来历。 据说它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在它掉下来的时候,空中发着绚烂的火焰,直直划过了群山。这群动物煞有介事地指着黄昏时位于南天正中的那颗星星说这块石头就是从那颗星星上掉下来的。动物们把那颗星星称之为大火。动物们叫这块石头为历石。 它有个神奇的外表。 远远望去一片漆黑,不过贴近表面的话,许许多多的动物声称他们见到了不同的景象。他们说他们看到了许多有不同的颜色的半透明的有纹理的珠子飘在一片黑暗混沌的海里。不同的透明珠子有着不同的纹理,他们没有任何保护的观念,既然看到了,就在这块巨大的石头上尝试将他们看到的纹理雕刻下来。 不知何时,上面已经刻满了形形色色的图案,有山川海洋,也有日月群星。光照耀在历石的表面,会留下一连串奇特的影子。 过去雕刻这石头的部族已经饿死在另一片无知的山谷里。在这片土地的温暖期到来后,新的部族远远望见这块石头,还有这块石头脚下数不清的金灿灿的草,便迁徙到了这块石头附近。他们以为这些图案是这颗石头天然拥有的。 这极大刺激了这种动物不知何时进化来的感性的神经。 他们的首领——可能是首领吧——没有法律、社会结构也更接近于动物的当下,这种首领其实更接近于他们数千代前的先祖所有的“猴王”这一概念。总之,他们的首领决定在这片长满金色小草的有巨石的地方安息。 又几年过去,天久旱而不云雨,群山的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冰川似乎又要卷土重来,重新围在石头边上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了这个部落的主要的狩猎与采集的工作者。他们秉着数千年前从某个古老的部落流传下来的传统,想要通过一种仪式与他们部落的历石进行沟通,想要通过巫术控制雨水。 在首领的记忆中,求雨的巫术非常简单,它的主要行为只需要三个雄性和三个雌性。 一个雄性,自然也就是首领自己,拿着石头跑到附近最高的地方,在这里就是历石的顶上,敲打历石以模仿雷鸣。 两个雄性则在历石的旁边,燃起一堆火,再取火于手作火把互相转圈,使火星子和烟雾到处飞扬以模仿闪电和被燃烧的森林。 三个雌性则一起光着身子在离历石更远一点的地方,各拿着一根被湿润了的特殊的树枝开始划地转圈。至于这种树枝为什么特殊,可能是因为数千年前某个部落发现了这根树枝后找到了一片沃土。 土地因为树枝上沾着的水而变成泥泞,又是雷鸣,又是闪电,似乎就是雨水降下了。 其余的动物则手拉着手念念有词,唱着的可能是木拉木拉,也可能是系啦系啦这样的词汇。 谁要是不努力唱歌,那谁就要为仪式的失败负责。要知道一切仪式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成功了自不多说,失败了那总要找个动物个体为之负责。 因此,每个动物都竭尽全力地唱歌跳舞,心想着总不能让自己负责吧。 他们一直唱到黄昏,雨水也没有降下。 太阳很快沉落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夜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降临了。群星在天空的上方闪烁。几个动物们悄悄地睁着眼睛凝视着空中凝然不变的星辰,着了迷。 求雨的仪式失败了。 首领从历石上小心翼翼地爬下,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到动物们的面前大发脾气。 就在这个时候,动物们纷纷受了惊吓,惊骇地指向首领的身后。 他们看到那块巨大的石头闪着一种微光。因为这种光,石头的表面好似具有了深度,像是一个无底的大渊,藏着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 第一章 今夕 他睁开眼睛,没有看到熟悉的玻璃和天花板,倒是见到了一片清澈深蓝的天空。 他转动眼珠,视野便向三个方向分成三份。一份是黑白的、一份是可见光彩色的,还有一份是带着红外线与紫外线的无边炫彩。但三份视野里都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倒是看到了无数近得像是伸手就能摸到的繁星。 天空格外澄净,宽阔的银河穿过无垠的天际,向着地平线的另一头伸展了去。在银河的身旁,勺子般的七星指向南方。群山叠嶂,快要落入群山的月亮装饰了山峰皑皑的白雪。 他靠着某个硬邦邦的东西起身。一双眼睛看到了身后那块他熟悉又不熟悉像是水晶一样的长方体。一双眼睛则看到了身前一个还在燃烧的火堆。 火堆正在熄灭,一缕袅袅的黑烟在这山谷中飘向了遥不可及的高山。 那点剩下的火光则照亮了周围稀稀落落的用树枝树叶搭起的粗糙的窝棚。 而第三双眼睛则看到了被树枝掩盖的山洞。 年轻人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他清楚历书的现象不论导向什么都是合理的,并不会按照他的期望去运行。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我正在以‘机器人’的身份穿过无上明星。按照前三次的经验,我会回到二十一世纪,但会是一个距我出发时刻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的二十一世纪。” 他想起他在失去意识前的片刻的事情,拿定主意,心情安定,踉踉跄跄地尝试站起来走两步。 就在这时,一双机械的丰富色彩的眼睛向前看到了一个穿着一层薄薄的像是塑料一样的防护服的人体。 在这个人体的脖子上,还缠着那不定型冰冷的浆流。 而一双人类的可见光的眼睛则与第三种属于不定型的黑白的感光能力相与为一,看到同样正在站起的黑色、强壮、粗糙、可怕、全身都是无机的钢铁或其他复合材料的怪物。 他在起身,靠在黑色长方体边上的钢铁怪物在起身,更靠近山洞的人体也在起身。 两边好像都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李明都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个或者说三个身体都是他。 前例在第一次穿越。那时,他“魂穿”到了一具不定型的身体上并把那不定型的身体带回了人体的旁边。 不久前的第四次穿越,他则是“魂穿”到了一具机器人的身体上,那么可能也一样,他把这机器人的身体带回了不定型与人体的旁边。 人体理应被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很好地保管着。如今却被抛在无人的荒野,显然所处的时代已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二十一世纪。 简单的年轻人心想: “好啦!我又被抛在未知的时代了。这次又该怎么回去呢?” 第五次穿越没有“间隙”,或者在极短的间隙后发生了。 尽管在穿越回来以前,他就设想过自己取得第三具身体以后应该如何控制的问题。但真正控制三个身体的感觉格外荒谬。 在运动的平衡上,机器的头脑体、人类的大脑,或者不定型分布式的神经系统仿佛都各司其职,却总保持着一种惊人的一致性在同步运动。若是放弃这种同步运动,注重于其中一个身体,另一个身体就会被彻底忽略,好像分神控制不过来一样只会做出一些无意识的动作。 人类的无意识动作在很少的情况下都会伤害到自己。这种神经系统都没有连在一起,也没有养成条件反射的情况就更为可怕。 他好不容易使自己的机器身体走向人体,结果自己的人体在无意识间抖了抖腿,这腿就直接撞在机器的钢铁之上,好像还没发育完成的小孩子运动失衡后突然磕了头。 薄薄贴身像内衣似的防护服表面还看不出伤痕。 但他掀开防护服后,便见到自己的膝盖已经红肿而渗出了密密的血。那点作为人类已经格外发达的腿部肌肉在碰上钢铁的时候依然显得孱弱。他稍微揉了揉,就叫不定型的身体从脖子上下拉到膝盖的位置,轻柔地把受伤部位包裹起来。 而这时,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动物们已经被机器的步子声吵醒了。 他拉下裤腿的这点功夫,从山洞里,从那些简单的树枝、树叶、兽皮与黏土搭成的棚窝,这狭小世界的方方面面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再抬头时,目光便与藏在这些窝棚里的动物们的目光相撞了。 分外清澈的月夜里不需要打开照明灯,月光自会照亮大地和彼此的身形。窝棚的树枝向着地面倒出崎岖怪异的影子。而影子的上方,便是一群有男有女,有老又小的人。 一群相貌非常接近现代人的人。 肢骨几乎与现代人无异。唯独眼眶比现代人更接近长方形,薄皮所包裹的额骨下缘有明显的额切痕,而眉脊更向前突。 这是视觉上的陌生感主要的来源。 成年人在窝棚里俯着身子,双手则按着他们的幼崽。好动的小家伙们因此不能自由行动。掩饰不住好奇的眼睛不停看看左边“壮硕的大个子”,又看看右边相较而言“显得瘦削的高个子”。 孩子想起白天大人们的讨论,自以为小声地问道: “他们是从石头里出来的,会不会是神灵?” 成年人则捂住了这孩子的嘴,在孩子的耳边轻声道: “别说话。” 白天的仪式还在这群成年人的头脑里轰隆作响。那些模仿了雷声与雨声的动作什么也没有招来。就在头领恼怒之际,他们看到那石头抛出了两个东西。 一个东西是肉做的,有点像是他们。而另一个东西则格外陌生,有点像是在山脊里偶尔可以找到的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对于这两个东西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部落里争论不休。 有的人以为他们是神明的化身。 在这个时代,宗教神学中神爱世人、世人因信神而得救的思想还未建立。人这种动物的形而上学停留在自然神学的范畴。神和大自然的概念交织在一起。因此在这种自然神学中,很容易发现人必须敬畏自然,但人能否得救,大自然(或者说神)又是否会恩待人,都是无法苛求的事情。 毕竟大自然只是大自然而已。 在后来宗教的时代,人们把这种自然般的神称之为恶的。 其中一部分智人尝试触摸了这亮晶晶的光滑的大东西,他们中勇敢的就把这亮晶晶的东西拉出去很长一段距离,想要将其保管在山洞里,但拉到一半,他们感到累了,就放弃了。 而那像人的东西则被他们搁置在原地。他们相信历石自会有安排的。 结果,夜到了后半,他们听到旷野上传来了像是熊一样的脚步声。 探出头一看,那亮晶晶的大石头正在地上走路,好似从其他部落传来的据说能够赤地千里的旱魃。 而当这“旱魃”抬起头来时,孩子想道会不会是这旱魃在看他到来的地方。人们说石头是从天上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那么旱魃也是从星星上来的吧。 可是让孩子感到疑惑的是,旱魃所看的不是传闻中石头的故乡“大火”星,而是那弯曲得像是树枝的七颗星星。 神思尚且还活跃的长者们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也望向了那七颗星星。在他们知识缓慢积累的小溪中,上一代的老人们曾对他们说那七颗星星所指的不同方向可能代表了不同的季节。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两个怪物始终没有进入他们的村庄,而停留在石头的旁边,绕起石头转了好几圈,不时敲敲打打,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声响,在这荒野之上余音不绝。几个年轻的智人开始凝神记忆这种转圈的方式,以为是某种更好的仪式的舞蹈。 怪物或者神灵,偶尔发出的声音,他们并听不懂。 他们发出的声音,怪物或者神灵也许都听不懂。 但除了语言传达以外,在动物间,至少在地球的动物间有光靠神情和姿态就能互相理解的情感。 孩子们看到石头人似的怪物还站在大石头的边上,而那肉做的家伙则在大石头的边上安静地坐下了,好似是在休息了。 坐下的时候,仍然昂着头。 一双干净的黑眼睛一直在望着天空皎洁的月亮。 清冷的月光静静照耀着这片干旱的山谷。从山上流下的枯萎的河床边上长着几丛萎靡的灌木。 干燥的寒风从旷野的方向吹进山谷,不停回荡,发出一种呜呜的声响。不知何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抹上一条淡淡的鱼肚白的狭带,朦胧地透出几许亮光。旷野仍然没有醒来,但重要的工作的时间到了。 大约二十来个智人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历石台的方向,趴在地上,逃也似的离开部落。 这是旱情的第两百个黎明,智人们期望的是在植物的枝叶上找到一滴两滴洁净的露水。露水依然很少,对这个结果,智人们没有多少失望,他们已经习惯了。妇女们细心地把载有露水的树皮与嫩叶采下,放进自己兽皮褴褛的衣服里。而男人们则采集用来生火的枯枝和合适的用来打制的石头。 等到他们回到部落的时候,天已全白。这时还不是黎明,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旷野已经苏醒了,星星也已经全部消失了,那绝高的天际传来了秃鹰们的啸叫。火堆里的烟气也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了。 直到这时,在窃窃的讨论声中,这个部落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火种还没取出来。 而火堆在昨天是被燃起在历石的边上,也就是在那怪物的身旁。 他们当然会钻木取火。但钻木取火和使用火种的效率与难度都是不一样的。从昨天燃起的火堆里取出一块燃烧着的木炭,用在明天的夜里,是这个部落代代相传的生存之道。 保存火种的重任,在他们部落里只由一个德高望重的男子负责。 这个德高望重的男性智人感到了为难。 整个部落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不太敢接近那从石头里跳出来的两个又大又强壮的丑家伙。 他小声地商量道重新取火吧。 部落人的目光从注视变成了责备。在这群智人们的心里,代代相传的火种早已是一种仪式,具有特别的意义。 这时,一个男孩跃跃而试地说道: “让我去吧。” 这爱捣蛋的家伙早就想保存火种试试啦。 大人们吃了一惊。但他们已经来不及阻止。那男孩嘻嘻一笑,从妇女的手中接过今天采来的半湿的绿苔藓,蹦蹦跳跳地往火堆的方向跑去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等到火堆的旁边,他便能以比先前更细致百倍的目光可以看到那两个怪物的身体。一个怪物像是他们,但比他们高,比他们庞大,“白嫩”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看上去都格外渗人而丑陋。 而另一个怪物就更吓人了。因为他还没有见过玻璃,所以很难形容自己的所见,只觉得这石头似的家伙居然像是水流。水中会倒映出天空、云朵还有水边的人。这石头似的家伙也是半透明地折射出天空、云朵,还有他的相貌。 男孩不敢抬头看,只低头匆匆忙忙地拨开外面已经燃完的灰烬,找到了火堆里一块还发红发热的木炭。这家伙已经看过很多次大人们是如何取出火种与保存火种的,如今实践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他先是拿绿苔藓把这烧红的木炭包了一半,只留个口子,等确认这块木炭还在冒烟,就从地里拨出些泥土把口子封好。 可就在这时,从石头里跳出来的怪物从短暂的休憩中睁开了眼睛。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就倒映在男孩的眼睛里了。 男孩吓了一大跳,赶紧就要往大人们的方向逃跑。 谁知,那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他也愣愣地不顾身后众人的呼喊,学着那人一样对着那人摆了摆手。 那人饶有兴致地微笑了。 “你好呀!” 于是男孩也大大咧咧地笑了。 “你好好!” 太阳在那时燃起一团红光,正像是地上还没烧完的火炭与火种。红光越来越盛,逐渐照满了整个天空。 尽管听不懂彼此的话语,但他们都确认了彼此生活的单纯。 第二章 何年 他还记得从雪球地球回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他向时晴追问他被发现的过程,问到了他在路上遇见的那个老巡长,他一直疑心老巡长送他的一程直接导致了他被发现。 时晴大方地承认了。然后还笑着说: “你再猜猜那个老巡长是怎么评价你的。” “评价我?他怎么说的?” 李明都对那位温厚的老巡长还挺有好感的。 时晴说: “他说啊,你这人太简单了。喜是喜,怒是怒,哀是哀,乐是乐,什么样的心理在表情上都一览无余。谁一看到你,就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情……” 但在时晴见到的世界里,管理自己的心情是一门初级得不能再初级的必修课。 李明都吃了一惊,他撇了撇嘴,道: “没有吧。” 时晴仍然保持着微笑,她凝视着年轻人的每一个藏不住的表情,目光温和: “嗯,或许没有吧。” 然后这少女小声地、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笑了起来。 那时的窗外闪耀着与今天相似的阳光。群山、山谷、旷野都裸露在太阳的底下,机器钢铁的身体一片亮晃晃,电子眼的镜片里闪出了彩虹般的晕。中午以前,树荫底下的小草还挂着点晶莹的露珠,中午以后,世界一片热腾腾的沉寂,天上的鸟儿已经一叫不叫了。 年轻人从第二次小憩中醒来,眨眨眼睛,恍惚的三重视野隐隐约约有融合的征兆,他见到自己仍在石头的边上,在他的前方仍是那个晚期智人们的部落。 这时候,外出的智人们已经陆续回来了。他们的一天除了狩猎和采集并没有太多能做的事情,黎明时分是采集露水,上午就是在附近的原野和森林里采集果实蘑菇、挖挖根茎或捉点小动物,还有躲避原野上偶然出现的大的动物。 对于更接近动物的社会而言,没有任何约束叫他们一定要工作多少小时。现在是午后,多数智人大把的时间都消耗在一种缓慢的简单的叽里呱啦的交流,做做游戏,跟孩子一起玩或睡觉中,就这样来打发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只有一部分成年智人们正在打制石器,削平木头,制造木器,或者往部落的周围再堆几块大石头,以垒出更大的墙。 但吃不饱,身体也就没多少力气。 假设没有旱情的话,他们会比现在更加放松。可干旱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食物的短缺叫智人们心生焦急。几个有力气而有地位的勇士、族长还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聚在一团,心想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一位勇士一会儿看看那浑身是石头的野兽,一会儿看看那肤若婴儿的高个子怪人,说: “我们的仪式会不会失败了,没能召唤出雨水,反倒召唤出了野兽。” “仪式应该还是成功了。”族长小心翼翼,也望了那两个东西一眼,“但也许是缺了点什么,所以那两头神石派来的‘野兽’还没满意。” 说到这里,暴躁的族长顿了下,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一个骨瘦如柴、全身黑不溜秋的老人发言了: “你们还记得黎明的事情吗?‘野兽’好像很喜欢小孩子,我记得很早以前其他的部落出过类似的情况……我们应该做的……把那些养不活的东西都喂给‘野兽’吧。野兽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他迟早是要吃东西的。等吃饱了,或许它就满意了。” 成年智人们并不吃惊,其中一个问: “那要是‘野兽’还不满足呢?” “那也没办法……我们只能走啦,走啦!” 到了迁徙的路上,养不活的就更养不活了。 农业在这个时代还在酝酿之中,私有制尚且没有成型,绝对的家庭概念在这群古老的人系中并未得到建立,社会契约也无从谈起。不过他们隐隐约约地已经有一些占有和保护的本能。 谈论到这里的智人们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而那时候,从其他世纪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客人,尚且不清楚旱情的存在。周围虽然荒芜,但在李明都的视野里也算是有草有树木的富饶的土地,比起雪球地球或没有任何植物动物的外星球已经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还困在三种视觉的恍惚中。 在过去,他带回不定型的身体后,两种视野很快便在大脑的处理中合为一体。但不知怎的,带回机器人的身体的这次,第三种视野和前两者的融合却不太顺利,反倒叫他的大脑隐隐有些刺痛,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又感到热。 明明不冷,肌肤会突然起鸡皮疙瘩。明明不算热,却突然汗流浃背,同时机器身体里的降温器开始运作起来了。 人体的起鸡皮疙瘩与流汗、发热,机器人的自主升温降温都是神经调控导致身体做出的反应。 正常的神经调控应是受环境影响而起的。现在却好像三种感受器官失调,三个神经中枢都接收到了错误的感受信息,极可能还是其他身体传来的感受信息,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小憩两觉以后,刺痛才有缓解,那些个异常的发热流汗现象消失了大半。这时离他穿越已过去一天一夜,他准备再检查检查身后这块熟悉的石头时,人体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咕噜的叫声,一股子空虚的感觉让不定型的身体都前胸贴后背了。 年轻人咂巴咂巴自己好久没用过的人类舌头,站起身来,稍走两步,远眺黄昏中的旷野。 比起一无所有的雪球地球,他现在身处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植物的种类已经蔚为壮观,动物更是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美味的调料和食材在这个时代都已经长出来了。 他已经开始思考是吃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又或者水里游的。 “烧烤是怎么做的来着,调味料要怎么找……盐我可以从海水中炼取。但附近好像没有海,那找矿盐,矿盐应该怎么找……不定型能析出矿盐吗?” 他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了数十米开外的部落里那些个晚期智人: “这群原始人会有盐吗?” 只一会儿,饿狠狠的眼神就吓得智人们纷纷躲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好像这个时代没有。” 太阳已经西去,野地上蒙着一层壮丽的红霞。群山已经陷入黑暗,山脚下的树木都融合成了大而黑的一团,但群山顶上的白雪犹一片鲜红,好像是野火正在山头上熊熊燃烧。 时间已经不早了。 被12号他们造出的机器人的身体要比正常的人形大上不少。年轻人趴在机器人的背上,机器人的双手向后抱住了李明都。等到他觉得已经调整到合适的程度,机器人便轻轻颤动片刻,背包向着身后喷出两道若有若无的云气。整个机器人与人身就一同起飞。 低下眼睛,万事万物都在变小,直像是玩具一样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历石就立在稀疏的窝棚村落的中央 抬起眼睛,群山苍茫,可以见到更远处的天空。 晚期智人们慌张地走出各自的巢穴,抬头凝视天上飞行的影子。族长大声喊了一句: “你要去哪里?” 他们紧张不安地行动起来了。 只一会儿,李明都便飞过了天际,在看不到边界的黄土原上自在翱翔。他看着长着毛的长牙大象,也见到了披满厚毛的犀牛,有鹿,有野猪,也有熊。在一颗开了白色小花的树下,一种大嘴生满利齿的熊有着长长的四肢,它好像发现了李明都的身影,靠着后肢在地上短暂直立,向着天空站起张牙舞爪的时候,接近四米,比一层楼还高得多! 玩心不改的年轻人大胆地靠近了这头树下直立的熊,一手摘下树叶,一脚则踹到了这洞熊的脑壳! 愤怒的熊立刻嗷嗷大叫,挥舞起自己威力无穷的熊掌,但机器人早已抬升数十米,变成了夕阳里不可追及的影子。 而年轻人则把树叶放在嘴边,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 哨声一直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旷野的尽头是群山。沿着山麓,分布着一种鼻骨弯曲的羚羊,有的在啃吃岩层上的牧草,有的则奇怪地在舔岩石。李明都从他的身前掠过,它与它的族群便吓得一起陆续从一块岩石上跳蹿到另一块岩石,接着跳过悬崖,便再见不到了。 至于岩石,岩石的表面一根小草茎都见不到。土被羚羊们踏得结实。 山上到处是山洞,连绵的山洞和山脚下的野地都藏着许多灵敏的中小动物。其中既有食肉的狐狸、鼬、狼、还未被人类驯服的野狗野猫、剑齿猫、浣熊,也有松鼠、野兔、河狸等更小的被食的。人们寻常时候想要逮到这群善于隐藏的动物是颇要耗费一番手脚的,所有这些生物在这个万物匮乏的年代,都学会了机灵。但在天空,靠着比老鹰更加敏锐的眼睛,年轻人能见到的世界无穷广阔。 而他已经盯住了一群不幸的大雁。 这群久居天空的生灵只认得那些主宰苍天的秃鹫和雄鹰,完全没反应过来那不远处黑乎乎的东西原来不是石头,公雁们仍在向母雁发出一声声热情的咕叫。那时,霞光一片粉红,他们的身体也是一片粉红,看上去格外鲜美。 “石头”便趁此时机以它们反应不及的高速砸进了大雁的阵列之中。 顿时雁群大难临头各自飞,一片片带点粉红的雁毛迎风飘荡,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年轻人低头打量着自己两只手上两只可怜的大雁。不定型则像蛇一样卷在大雁的脖子上,它往外一拧,血液便顺着年轻人手上的青筋向外流淌了去。 接着,他往回走,重新来到了羚羊舔过的岩层上,岩石的表面还留着羚羊的口水。 “秋阴说过动物舔岩石,可能就是为了从中汲取盐分。” 不定型低头,找到了一块没有口水的岩石轻轻舔舐,它从中找到了氯化钠的成分。年轻人再不犹豫,让不定型吃下一块岩石,从中炼出一点不纯粹的盐来。 这些盐被他裹在之前摘下的树叶里。 而机器人曾经用来装耗材的小箱子则被他用来装了一桶子水。 而这时,太阳彻底落到了群山的另一边,天空已布满了繁星,旷野陷入了漫漫黑夜的沉默里。 在夕阳最后的余光消失前,他飞回了智人部落和历石所在的山谷。昨天的火种在今日的山谷已经重新燃起光芒。烟雾袅袅地升到半空,火堆仍然是在石头的边上燃起的。 他往火堆的方向降下,正想着自己该如何料理这两只牢底坐穿鸟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声。 他落在地上,往那块大石头的边上看,十几个从刚出生几个月到两三岁的小孩子都在大声地哭。 而且越看到他过来,就哭得就越用力。 晚期智人暴露于风霜之间,又缺乏黑褐素,因此皮肤总是偏黑的。但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的肤色总是洁白无暇。 亮晶晶的泪珠就在她们的眼眶里滚动,连着口水、鼻涕一起流过孩子惨白的面庞,在寒风中呜咽,咿嘤不绝。其中一大半都是女婴,剩下一小半男婴都刚出生不久,并且生来体弱。 在部落人的想法里,他们不可能在迁徙中活下去。 单身了一辈子的男青年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真真是手足无措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的思想从他的脑海里迸发出来—— 这群原始人要做什么呀? 接着,他就怒气冲冲地往智人们的部落走去。部落里的人看到这点慌张地躲避起来。族长在山洞里拉着老人说: “莫非他不喜欢吃小孩,想要吃的是我们吗?” 老人吓得手只哆嗦。 好在只片刻,他们就看到这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怪人抓了两个兔儿生得极大的女人。两个手足无措的女人被抓着肩膀一路拽到历石边上,月光皎洁,她们的白兔儿还在兽皮里上下摇晃。 年轻人怒气冲冲地指了指那群婴儿,谁知道这两女人望着这群小孩子怔了怔,瑟瑟发抖地靠在一起,居然也大声嚎啕起来。 嚎啕的时候,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年轻人的怒火这时消除了一半,他没好气地说道: “行吧行吧,我大概是明白了。” 他坐在火堆旁边,立起几根树枝当架子,拆下机器人装水的铁盒子当做锅。流质的不定型消蚀了大雁的羽毛。 也没闲心去除内脏,年轻人把两只大雁扔进“锅”里,就和机器人一起把羽毛收集起来,和着其他树叶兽皮收在一起,盖成一个垛。 再把婴儿们放在垛上。机器人在草垛边上靠自己的聚变之心放热,和火焰一起温暖周围。 等忙活完一切,他恼火地对那两女人说道: “你们还是要把这群小孩子带回去的。” 她们一声不吭,抱着自己的白兔,两双绿幽幽的眼睛都在望锅里正在煮的大雁。 不一会儿,水就烧开了。 热腾腾的水气,伴着肉香一起飘向了浩瀚无穷的星空。 第三章 历石 旷野的夜晚格外寂静。白天的捕食者们已经一一入眠了。群山黑魆魆的,山谷里的风也不大,年轻人的耳边只听得到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还有极遥远的地方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狼也似的吠叫。 到了最后,这牢底坐穿鸟的肉,他是一点也没吃到,全给了别人。 吃饱喝足的两个妇女斜倚在草垛上,袒着胸膛。两对原本胀得鼓鼓的乳黄色的兔房已经蔫瘪下来,不觉餍足的小孩子们仍然顶在妇女被太阳烤赤的肌肤上,贪婪地吮吸着。不久后,几个吃不到的婴孩委屈地哭啼起来,小牙齿咬得两个人生疼。 能哭能咬其实是个好情况,说明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力气的。 她们迟钝的大脑想。 这两个妇女还没有名字。 家庭的系统没有确立,稳定的传承的姓名的系统在这个部落里也不算存在。但自从上一代迁徙到历石的周遭后,与其他部落的交往中,这个部落自称的同时,也被称为那块大石头附近的氏族。类似叫唤多了,也就变成了石氏。如果文绉绉点,或许可以叫做磐氏。 磐是大石头的意思。 而在部族内部,她们是依靠各自的劳动分工被区分的。作为雌性,两个人都是采集者。而在同样采集者的行列里,她们都有一个互相被叫着很久的“读音”。这种读音可能取决于某次劳动中对一种“喂”的呼喊的回应,于是这种呼喊就变成了她们的名字,也可能取决于幼时她们自个儿天天在发出的某个尖锐的叫声,比如“ma”、“ba”或“ama”,在未来数千年或一万年后,它们会略有变化地成为某个语系里某个字的语音,不过在现在,它们所属于的语系,还没有文字,也就写不出来。 这里简单点。其中一个稍年长,就叫做磐姐。稍年轻的那位,就叫做磐妹好了。 磐姐遇到这种被咬得生疼的情况是有经验的,她曾经见过族里父母的举动,起身往自己的窝棚走去。 窝棚里的智人惊诧地问她: “你们都吃了些什么?你们都被做了些什么?” 磐姐是个迷糊的家伙,她讷讷地回答不出来,只捧起一些干燥的草根。 不好吃的草根是这个部落的紧急备用粮。晚期智人已经有了对植物的区分。细究种类的话,这应该是一种葛根。 磐姐很快回到了篝火的旁边,和磐妹一起用石头磨碎葛根,投入汤里,煮出了一锅怪颜色的糊糊汤来,两个人一口一口喂给剩下的孩子。几个孩子还是很委屈地发出一点轻微的哭啼的声音。小嘴巴一边咂葛根汤,一边又在往外吐,但总算是在吃一点东西了,那就是能活下去的了。 “你数数看每个孩子的情况。” 磐姐问。 磐妹已经喂得脱力了,呼吸有些急促。她听了磐姐的话,便恍惚地一个个抱过去。孩子们已经安然入眠了。在垛的角落上,她抱起了最后一个男婴。 身体是冰冰凉凉的,发青的小脸上满是皱纹,一双呆滞的眼珠子,好似正在诧异地凝视这片陌生又寒冷的旷野。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也再也不会哭,也再也不会闹了。 李明都这时抱着枯枝败叶走回来,添进火堆。火堆越烧越旺,整个山谷的岩石上都闪烁着来自火焰的暗淡的红光。 在高不可攀的星空之下,磐妹轻轻地舔了舔孩子被映得粉红的脑壳。这孩子没有仍然出任何声音。 磐妹不理解地问道: “要怎么做?” 磐姐说: “埋了吧。” 她们一起用剩下的那点力气抱着孩子往外走了几步。在历石的旁边,有一颗凋枯的没有叶子的树。这棵树下干燥的黄土,就是十几年前,她们掩埋她们父母的地方。 她们就在这里挖了个小土坑。几根树枝与这具瘦小的尸体一起被放进坑里,再用土埋上。坟头旁边又多了另一座坟头。风静静地吹着岩石里的野草,稀疏的见不到的云气在空中漂流遮蔽了些许的月光。 从极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可能是狼也可能是鬣狗的狺叫声。 年轻人一开始还不知道,不解地看着磐氏姐妹的行动,等她们挖出土坑,才明白她们要做的事情。原本他还想再乘夜捕猎一次,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心思。 而磐姐和磐妹抹了抹脸,又回到了锅前。 这用雁肉汤还有葛根煮出来的糊糊是不能浪费的。 她们吃撑了也一直在吃,直到把整个锅底舔得干净。 这时,李明都一声不吭地把“锅”取下来,刷洗干净后,塞进了机器人的身体里。他指了指这群小孩,又指了指四周的草棚,说: “好了,你们该把这群小孩带到你们的屋里去了。” 纵然语言并不互通,但手势里便蕴藏着驱赶的意义。磐姐和磐妹不敢久留,把孩子们一个个抱回到了窝棚里。 有的孩子已经没人认领,有的母亲还能认出她们的孩子。她们既无抗拒,但也没有欣喜,只一张脸麻木地接过。饥肠辘辘的夜晚还很漫长,她们只有用睡眠和催眠似的小声的嘀咕来对抗。山洞里点着几把火炬,族长与老人始终琢磨不透怪兽的想法。 他们七嘴八舌地谈到: “他们好像不吃我们,而是吃其他的动物。” “可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给他吃。” “也许他不需要我们给他吃东西,他是自己捕猎的。” “他又绕着石头转了。” “他什么也没有带来……神石没有效果。” 几个智人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洞穴的边缘,他们都看到那从石头里出来的怪人又开始绕着石头转了,还不时敲敲打打。 他们与李明都对这块石头的认知并不相同。 在他们的想法里,这只是块从天而降的稀奇石头。 但李明都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曾经见过这块石头,纵然这块石头现在的样子已经不再相同了。 “没想到我们能在这个时代再度见面。” 不定型像舌头一样弹在这块黑色的长方体上,把它表面那些风尘附着的石屑一片片打碎。这块历石也就显得越来越光滑,直显出一种有光泽的黑,全身在月色下如晶体般通明透彻。上面依旧刻着许多数不清的纹理。 “你能生效吗?你能把我送回去吗?” 他把自己的身体贴在石头上,又反过来用背部贴,又叫机器人贴在石头上,又三个身体一起贴,说是贴,其实是挤,他几乎是想挤进这石头里去。 可是这黑色的长方体始终没有反应,静默地像是一片无底的黑暗深渊。它静静地站立在原野上,表面倒映着一溜儿清冷的月光。 “难道说要我在这原始社会里来把你送上青天吗?” 可是二十亿年前他遇到了火星人,现在他还能遇到个史前文明帮助他吗? 李明都再度失望了。他不再绕圈打碎那点剩下的石屑,也不再尝试挤进石头里,而是背靠着这块石头,顺着石头下滑,坐倒在地上。 然后仰着头,双眼久久凝视着头顶熟悉又陌生的星宇。 万籁俱寂,宽阔的银河垂落在空旷的原野之上,像极了一条划过了天空的冷冽的河流。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这个小小的部族再度派出了采集和狩猎的队伍。原始人的活动范围不比能飞的机器人庞大。部落附近的土地,凡是能吃的已经被他们采集得差不多的了。至于狩猎的行径也是一无所获——他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目标。 族长询问了老人们,老人们说没有降雨,草也长不活,必须得走了。 部落里的人早有准备,只花了一天就把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原始人的财产说来复杂,实则简陋,无非是过去狩猎剥下来的兽皮、收集保存的草根、一些像是石斧的石器、一些像是木棍的木器,还有他们用来打磨石器与木器的小石头。 这些东西被装进他们用兽皮做成的袋子,总共不到一百个成年人,装出了十多个大袋子。没法带走的东西则被他们扫进了那个山洞里。 也许在数年或数十年后他们还会回到这里,但那也已经是数十年的事情了。 等到外出搜寻火石的队伍回来后,迁移的准备已经悉数做完。人们把大袋子一个个背起来,一个勇士烦躁地说道: “听说其他的部落的人用魔法驱使野兽背东西。” 族长吃了一惊: “那真是了不起的事情了……可惜神石并不保佑我们……” 智人们做了最后一次检查,接着随着族长的一声呼喊,他们开始排成一队沿山谷的小道往外走,在这支队伍里男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最后面,而怀孕的妇女则走在最中央。少少一两个婴儿被他们携带在女人兽皮的衣服里。 队伍走的时候,李明都听到了一阵闹哄哄的像是争吵一样的声响。 但争吵的声响只片刻就淹没在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里,脚步声在脚步声中远去。 他们并没有前往旷野的方向,这可能是因为旷野是危险的。智人的队伍沿着山谷边上的小坡往山那头的方向走。在走的时候,几个人遥遥地望了那个山洞,也望了他们曾经居住的窝棚,望了神石,也望了埋葬者他们先辈的那颗大树底下的坟丘。 大风吹着黄土,沙沙作响的声音很快掩盖了人类的脚步声,还有鸟儿偶然的鸣啭。在土里爬来爬去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响叫,蜥蜴刚刚走到岩石上,看到直立猿猴的行走,又连忙逃走了去。 这两天,李明都没有太多动作。他静静地看着这群人离开了山谷,心想自己可能也该离开了。 和石头一起呆在这里不可能找到结果。要是和石头一起走,没准真能像二十亿年以前见到外星文明或史前文明。 他还记得黑天大师的那句话—— “你相信史前文明吗?” “管它是真是假,我现在都得信。” 他自言自语道,把那块石头翻出了地表。铁链条前两天已经做好了,他准备故技重施用铁链条绑住这块石头,然后走遍这个生灵的世界寻求可能存在的方法。 只是随后,他做了在这一次的穿越中,他可能是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当时,他对这群晚期智人的村庄感到了好奇。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因此,在捆好石头后,这双来自未来人的黑漆漆的眼睛就看向了这群晚期智人们的洞穴,还有他们已经推倒的草叶窝棚。 在窝棚与窝棚之间,散落着像是兽皮、石片、草根、种子、落满了蝇虫的骨头等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煞是好奇地把这些残破的兽皮、石片、草根、种子、落满了蝇虫的骨头一个个看过去,有时还捡起来往着天空一抛。在莽荒世界探险的感觉一时竟叫他感到了点快活。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那族长和老人们所居住的山洞的跟前。 “里面会不会有壁画,像是人和猛犸象的大战……又会不会有更巨大的生物的骨头?” 年轻人一边畅想,一边继续往前走。就在他的手靠在山洞的边沿时,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像是出不来气似的哭声。 那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的最高处,整个黄土的旷野上,只有几种茅草、蒿草和浅黄色的半日花还没有被日光晒死。热风呼呼地在黄沙中飞驰,带着黄土火烧一样吹在正直的年轻人的脖子上。 他的脚步倏地放慢了,一只胳膊渐渐地抬到半空,掐住了自己的下巴,好像是叫自己往后走一样。 但那种哭声正在变弱,越变越弱。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拨开了掩盖洞穴的草丛,洞穴浓重的阴影投在他僵硬的身体上。他走进洞穴,机器的身体跟在他的身后,照亮了这狭隘的谷地。 在山洞朦胧的阴影里,他看到了正正好好十三个孩子,比之前要少了两三个。那两三个可能是身体素质不错被带走了。 剩下的就在这里,有的还能出气,在哭。有的气息已经微弱下来,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四章 长夜 时值午后,太阳蒸晒着无边的旷野,地表是一片黄土朦胧。热风照旧吹拂着石头上的草,扯下了树上枯萎的叶,赶着黄土向前滚去,长久地行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年轻人学着前几天的那两女人的做法,煮出了一锅乳黄色的树根汤。这草汤他尝了几口,感觉还可以,是容易消化的。他便抱起一个孩子,用不定型做出的小勺子尝试给他喂汤汁。但没喂几口,这皱巴巴的小东西就开始往外吐,汤汁洒在那件塑料似的防护服上。 稍被湿润的干燥的嘴唇颤抖了下,它又发出了几声哭嚎,接着就像没有哭泣的力气似的,在轻声地干咳了。 “要不,走吧……” 脑袋像火烧一样的年轻人把勺子扔到地上,他一脚踩过这勺子,就往洞外走。洞外是一片寂静的苍空,耀眼的阳光正洒在满天的尘土上。 他心想自己是决计养不活这群晚期智人的婴儿的。 只是那时,他又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他便不自觉地又做了一件他觉得是错误的愚蠢的没意义的也就他这种笨人会做出来的事情,那就是往后看一眼。 被遗弃的原始人的婴孩就躺在干草垛上。 黑幽幽的洞穴就像是童年里昏暗的夜晚。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在一个相似的夜晚里,他突然生了一场病,吃什么东西都会吐出来。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世,就像前两天那原始人的妇女喂小孩一样是一口一口喂给他的。当时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母亲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很晚才回来的父亲特意给他买了他想吃的面包,还有一直惦记的城堡似的的自动削笔刀,接着就大声斥责了他的母亲,因为根据科学知识,嚼喂是一种不卫生的动作。 李明都站在洞穴的出口,没有继续向前走。热辣辣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发花,汗珠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外面的世界在黄土中变得昏暗,天地都像是在着火。 “也不急着走……” 他想: “也许,我也能像她们一样喂给这些小孩子吃……吃一点算一点。死了拉倒!活该!等死光了,我就仁至义尽了……” 机器人的身体已经走到洞穴外,钢铁反射着阳光。不定型的身躯正在洞穴的边缘徘徊,轻轻啃啮着遮掩洞穴的枯枝败叶。人往后走了,就把这两具身体都拉了回去。 在洞穴里,他重新捡起勺子,也重新从垛上抱起一个婴儿,他一开始还只是用自己的嘴嚼,约一小时后他才想起来一个更合适的方法,那就是用不定型的消化能力压碎树根汤里的粗纤维。 等叫这十三个婴儿多多少少喝了点东西后,太阳已迫近了西山。顶部的天空已经全黑了,只有地平线之际才能看到一种黄昏暗淡的深红。 孩子们已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只能靠猜想、猜想最危难的时期暂时被他渡了过去。 但显然树根煮汤的方法不是长久之道。 不定型的身体或许具备产出类似配方奶粉的饮料制品的可能性,但具体如何控制不定型肠道的蠕动和生物酶的调控,需要科学研究与精心设计,这超过了个体的能力范围,他只会第三中央和第四中央传授给他的那些体操动作似的配方。 他一边想一边走,从洞口走到孩子们的旁边,又从孩子们的旁边走到洞口。在他第四次来到洞口时,晚风徐来,冷冷地吹在他的脑袋上。 山谷与旷野的降温速度要比往常的日子快得多。李明都被迫抛开那些心烦意乱的思绪,在洞口稍作整理,选了个空气流通顺畅的低位。然后堆起了枯枝败叶。他的手边没有火石,但取火是简单的事情。 他叫不定型做出导电的两端宽中间窄的金属小条,接着让机器人双手各握金属条一端放电。 因为中间的部分最窄,电阻最大,只一会儿就严重发热。干燥松软的树叶里靠在金属条上,不一会儿闪出了小小的火焰。再片刻,烟雾就袅袅地向着夜幕升去了。 接着,他用智人们废弃窝棚里的木墙,稍微修缮一下,就一堵堵地移到火堆旁边,当做热反射墙,控制火焰和烟雾的朝向,也挡住外面的大风。 秋阴传授的知识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机器的身体靠在洞口的山壁上,而他靠在机器的身体上,有一茬没一茬地往火堆里添树枝。 火焰是越烧越旺。朦胧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暖和的感觉让李明都感到了一点些微的幸福。 年轻人静静地凝视着噼里啪啦的向着天空燃烧的火堆,火堆把他还有那群熟睡中的孩子们的面庞都映成了一片红。 他的头靠在膝盖上,不知不觉就入睡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高空。山洞里又传来了细微的哭声,是那群孩子又饿了,而旷野上则传来了一种像是很远的,又像是很近的可能是狼也可能是鬣狗的吠叫声。 他在火堆上架起锅,开始煮新一锅的草根汤。 再一会儿,这种一向很远的吠叫声突然变近了。 近得像是在山谷间回荡。 年轻人神色一凛,便叫机器人飞上高空。天上的眼睛,在红外线与热成像的补正下,他看到一群狼。 在山谷边上稀疏的草丛里,某种史前种类的狼,不下二三十头,正在大摇大摆地行走。天已经黑到了极点,月光像雾一样笼罩在旷野之上。借着月光,年轻人可以看清它们背部发黑的皮毛和尖锐的牙齿。 它们已经知道了恐怖直立猿的可怕之处,它们也曾经和山谷里的智人部落短兵交接过,并在智人手里折损了最多的成员。于是这座山谷及其周遭的土地便成为了它们不敢靠近的禁区。 但智人的部落已经迁徙走了。 于是像其他一切肉食性动物,像一切干旱季节里饥肠辘辘的动物,这群狼就自然而然地,开始想要在临近的陌生的地方觅食,又或者可以说成扩张它们的领土与“迁徙”。 一种动物在迁徙,所有的动物都在迁徙。 机器人落回地表。李明都控制机器人守在草根汤和洞口的边上。 他自个儿拿着不定型做出来的铁棍小心翼翼地往外面走。 山谷的出口处视野开阔,见不到任何动物的影子。月光下,只有树木的影子倒映在岩壁之上,随着风来而影动。 直到他接近到出口数十米时,在长在一起的干草丛中,突然一根看不清的黑溜溜的东西扫了扫地面,接着,一头大狼就忽的从草丛里飞起,往着人的方向直直扑来。 他顿时屏住呼吸,使劲用铁棍子往前砸。不定型的躯体原本缠在他的脖子上,在这时,遽如长蛇飞起,晃着月光,收紧了自身的皮肤,直接缠在了狼的腰身上。 尽管他并不慌乱,但到底缺失了与这种大型动物的作战经验。空中不能借力,不定型也就无法控制狼身。大狼在那瞬间靠着惯性扑倒了人,与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它猛烈地挥爪,结果未能破开防护衣的纤维材料。 这头大狼的体重是超过年轻人的,动物之间扑在一起后靠的就是体重来争夺主导权。寻常人被这种大狼扑倒已经很难使得上劲,但不定型的身体横在人的肌肉里,就像额外的人造肌肉,和人体一起发力,使上远比正常人多得多的力气,用铁棍横插进狼张开的大嘴里。 大狼顿时吃痛,嘴巴紧张的同时,四肢放松,接着年轻人向上一踢,大狼便侧翻倒在地,连连发出几声脆弱的呜叫。 这群远古的动物还是第一次知道了在木头和石头以外的、金属武器的恐怖。李明都乘胜追击,用棍子狠狠地打在这条狼的腰身。狼呜呼一声,已经起不来了。 就在这时,山谷里又现出了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狼群挡在山谷的开豁处,好似正在打量着这怪异的没见过的有点像是恐怖直立猿的动物,还有他手中它们从没见过的武器。 这群动物正在评估这个猎物的威胁。在这个动物的身后,它们闻到了许多好闻的味道。那是人们在山谷里留下的肉食的痕迹。 年轻人斜眼打量着它们,挥动了下手里的钢棍,大胆地往前走了一步。 狼群居然往后退了一两步。 年轻人继续往前走,它们又往后退。 山谷的开口是葫芦形的,两端宽而中间窄,狼群围在山谷外。等他走过最窄的那段时,狼群便从单面对峙变成了三面围攻。它们以为机会已经到了。 又两头大狼纵身一跃,向着李明都扑了过去。 它们不知道,这次他已经明白过来该如何应对。 不定型缠在防护服纤维材料的表面,做成一团,然后送上前去。一头大狼自然咬住他的前臂,但死活咬不穿。而大狼势沉,李明都借势一转,叫左右两头扑来的大狼撞在一起,然后另一只手拿起铁棍就猛砸他们的鼻子。 大狼本来就咬不下去,如今鼻子被砸,更是难以反抗,一松口,便叫李明都两手合力执钢棍劈在他的腹部。 接着,他再使劲一踢。两头狼都被踢翻在地,发出呜呼的痛叫。 然后棍子紧随着打在他们的脑袋上,两头狼就站不起来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狼群眼瞧着自己曾经两个同伴看上去是没命了。至于那恐怖直立猿是一点血都没出来。 李明都一边控制机器身体封好草根汤再过来,一边模模糊糊地心想着狼群那么凶,估计等会儿都要像影视剧里那样扑上来。他乐观地想道,没准自己能储备未来几十天的肉食了。往坏处想,他受点伤,也可以叫不定型吊住命。 谁知转眼间,近处远处几声呼啸,狼群已撒丫子四散了。 自然动物哪里有战死不退之意,哪个都不想受伤,自然界不允许伤痕。 过来的机器身躯只能收拾了三条狼的尸体,一个人则坐在石头边上,连连喘气。想到刚才,他还一阵后怕: “要是我不在的话,那些个小孩都要被吃掉了。” 接着,他又想起过去电视剧和那些小说杂志里常说的狼孩的概念。但要是这群婴儿被发现的话,他不信狼孩,只信狼们会加餐。 再下来,缓过来的年轻人想到了一个危险的主意。 “不过……既然存在狼孩……那么,狼奶,动物奶其实是可以代替人的哺乳的?小孩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喝牛奶的?” 他手里的三头狼已经被他打死了,里面有一头母狼,可能正是哺乳期,真能挤出点东西来。 再休息片刻,这家伙便打定主意,翻身坐到机器人的背上,一飞冲天,尝试在高空寻找猎物。 夜里的旷野格外冷寂。山谷树林花草野都是一片黑色,不过是不同的黑色,有浅有重,也有月光下泛着银的黑。在这神秘的黑漆漆的原野世界里,先前围攻山谷的狼群已经远离山谷去山边的小路那道觅食了。 每隔一段时间,它们便会发出长声呼啸。呼啸是狼群之间互相联络响应的方式。显然这史前种类的狼群也是饥肠辘辘、找不到猎物的时候。 李明都在自然动物方面的知识尚浅,无法从外表分辨狼的雌雄,只能依靠上手实践。 机器人迫近了山边小道一颗高大的树木,悬在半空。树木的底下有一只离群的狼像大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有一声没一声地呼啸,敷衍附近的狼群。 在夜晚,在这块区域里,狼群没有敌人。 他一手拿着铁棍,一手扶着树枝。在扶起树枝之前,流质的不定型先行缠在树枝上,尝试减缓他发出的声响。 但那点小小的窸窣已经吸引了这只狼的注意力,大狼抬起头的瞬间,铁棍已经敲下了。 “力道正合适,没死。” 李明都落到地上,翻开晕过去的大狼的身体,他没找到兔房,只找到了一根狼鞭。他抛下狼尸,窜上树,勾住机器人的身体,一阵风也似的往山谷小道的方向走去。 没片刻,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嗥叫声。 追着这嗥叫声,便是土岗上一片黑漆漆的枯树林。树枝上没有几片叶子,树与树之间的土地也不长草。光秃秃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树在微风中冷冷清清。 他在高空飞行,看到树林里闪着火光。 是人手持着的火焰正在狼群的前方挥舞,好似想要驱赶这群自然的野兽。但野兽已经将她们合围。 她们的手里没有武器,因此这狼群认为她们是值得的猎物。 年轻人看不清细节,但不再观察,径直架着机器人从天而降。 沉重的机器人直接活活压死了一头狼,也压住了其他两头狼的腿。它们惊恐地拼了命地想要从机器的底下抽出双腿,但年轻人已经一条狼一棒子敲下。 先打晕再说。 结果力气稍用大,两头狼脑袋一歪,已经溢出鲜血了。 这从天而降的东西比雷电、比火焰更彻底地击溃了这群原始动物的信心。它们已经慌不择路,四散而逃。 火焰不再四处挥舞,夜风轻轻吹拂着。夜晚的阴影里站着两高一矮三个智人。这三个智人安定了下来,发出类似达瓦希的粗犷的声音。 他没有时间与他们交流,架着机器人飞起。狼群四散后,便没有一个统一的目标。 他沉住气,选择稍微密集的方向追去。 可能是狼群就住在这片光秃秃的山岗的缘故,李明都在空中看到了为数不少的土洞。 一开始那几头狼还在山岗和山林间绕弯,可能是以为有怪物在它们背后追逐他们。但它们也想不到怪物会飞在空中,不多时便已松懈。 李明都在空中观察了大半天,终于是锁定了一条母狼。这头母狼走到了一个土洞边上,做贼心虚往外刨了好多土把洞堵了一大半,结果自个儿还留在洞外,静默得一声不吭。 夜风很大,乘着夜风,机器飞到了母狼的垂直的上方。 机器保持低速安静下降,他用拉长不定型的身体当做绳子,吊着自己也在下降。等他降到地面两米以内时,母狼才豁然惊觉,发觉风声的异常之处,抬头望天的时分,李明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惊骇。 它是有时间逃走的,却堵在了洞前。 不定型便乘此时机打到它的鼻子里,它的身体受刺激,嘴巴一张,就更遂李明都心愿。不定型直接流进它的嘴里。吃到这种粘稠的异物以后,这母狼猛地站起,就在这时,一条铁棍从天而降,砸在它的半腰。 接着,它躺在地上。不定型已经发出神经电信号,麻痹了它的四肢。 李明都心想计划已经成功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他还记得那群皱巴巴的丑东西们已经在饿肚子了。他还没研究明白动物奶怎么搞,先得用草根汤糊弄一晚上。 但在走之前,福至心灵一般,他低头看了看那个被掩埋了一半的土洞,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钻进洞往里面看去。 洞越到里面越窄。最深处堆着些树叶、树根与动物的皮毛。这时,他才看到在那皮毛的里面,是九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连眼睛都睁不开,也是饿得奄奄一息。 这头母狼原是在保护它的孩子。 但它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找不到食物。九个小狼崽已经饿死两只,只有七只还有出的气了。 李明都也不多考虑,把这七只还活着的小狼崽一个个抓出来,又叫机器人的身体略微张开,把七只小狼崽塞进那点闲余的空间里。 等他回到山谷时,夜晚已经走掉了一大半。原本深蓝偏暗的天空已泛起一点苍茫的微白。 没有新柴的火堆已经熄灭,一缕黑烟寥寥飞向了天际。 好在机器的身体在出发前,就已经封好了草根汤。汤还热着。 他含起一口稀稠的汤汁,就走进山洞里,要喂给那群饥饿的婴儿。但刚刚抱起一个女婴,把乳白色的汤汁喂进她的嘴里,她吐了出来。 他喂一口就吐一口。他再喂,这皱巴巴的小东西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可能是呛到了,这样的情况出现了第二次时,他一个都不敢再喂了。 一种无能为力的心情让他的心发冷。 他把那女婴重新放回草垛上。这皱巴巴的难看的小东西开合着嘴唇,好像还在艰难地呼吸,但已经发不出多少声音了。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惶惶然地走到了洞口,望着外面深邃微白的天空。 在他的正前方,就是智人部落那颗凋枯的没有叶子的树。几天前在树下挖出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几根茅草。茅草在晨风中缓缓地飘动着。 “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死了拉倒……人总是要死的……就是白白忙活了这一天……” 山洞与大地仍是黑沉沉的,星星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朝阳渐渐上升,东方燃起了一团昏暗的红光,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炭。 山谷的那边,也亮起了一点红色的火光,好像有人正在挥舞火炬。 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类似达瓦希的声音。这声音他好像在那里听到过,但已经想不起来了。从雾霭沉沉的另一边,跑来了三个人影,三个人影都在招着手,仿佛在大声呼唤着什么。 直到那达瓦希的声音近了,他才想起来,昨夜他在枯树林里救下了三个智人。 他认识这三个智人。 拿火炬的是那天黎明跑到火堆边上取火种的小男孩。剩下的两个则是在夜里被他抓走哺乳的妇女。 小男孩走得慢,走得急的两个妇女气喘吁吁地跑到李明都的身前,还叽里呱啦、手舞足蹈地想要说些什么。 他仍然一句话也听不懂。 同样的,那三个人也听不懂他的任何一句话。 不过他可以看到她们身上的伤痕,有些是在折返的路上留下的,有些则是在离开部落的争执中留下的。 而她们则看到了洞边已经熄灭的火焰,听到了洞里孩子小声的哭泣声。 李明都不明所以地堵在洞口。 磐妹一把劲地推开了堵在洞口的年轻人,接着拉着疲劳的磐姐一起走进了洞穴去。等到年轻人走进洞里时,磐姐和磐妹已经解开了兽皮的衣服,弯着胳膊各抱起一个虚弱的小小的丑东西们,轻轻地拍着他们的背。 这时,迟钝的年轻人才明白过来,她们是为了这群与她们素不相关的孩子,放弃了她们部落那代代相传的迁徙,脱离了她们的部落,然后乘着夜赶路,好回到这片她们出生的与成长的土地。 朝阳仍在继续向上上升,金灿灿的太阳照入了山谷,也照在那颗枯萎的树上。苍穹寥廓,整个黄土尘埃的世界在灿烂的阳光中纤毫毕现,一一自黑暗中重生了。 磐妹很快就喂到之前那个老是吐的女婴。等她喂完后,不知怎的,那个女婴哇哇大声地哭泣了起来。磐妹一下子慌了神,但好像她想到了什么,就向年轻人挥了挥手。 年轻人疑惑地走近了。 走近的时候,女婴不再大声哭泣,反倒睁着一双漂亮的小黑眼睛好奇地在看过来的人。年轻人的从女婴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孤单的影子。 可是女婴的眼睛实在太小了,他看不清楚,就往下低了低头。这时候,女婴就用劲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接着,又蹭了蹭,然后孩子咧开了嘴,咯咯地欢笑了。 第五章 磐娲 智人在走,其他的动物们也在走。 近几十天来,气候一直在变冷。年轻人每天乘着机器人飞入高空远眺。稍一统计,就发现许多种动物原来不是游荡,而是在成群结队地离开旷野。 长着大角的原牛,沿着有水的地方一路向下。他曾在山岩上看到的那种史前的鼻骨弯曲的羚羊群,已经消失在群山的深处。后来被称为爱尔兰麋鹿但其实不是麋鹿的巨角鹿,往往会和其他长着角的真正的麋鹿的先祖、或者驼鹿的先祖、野山羊的先祖或者其他什么温顺的中大型食草动物两两三三地寻着牧草离去。也有马,可能是那后来被叫做普氏野马的族群,二十只到三四十只聚在一起在野地上纵蹄狂奔,风卷着鬃毛,扬起的烟尘像是飞机翱翔的尾气。 但动物们的奔跑看上去不像是季节性的迁徙,它有一种滞后感。 最先走的是昆虫、小型动物和食草动物。这群贪吃的家伙吃光了旷野上所有肥美的牧草,就往还有植物的有水的地方走。 紧接着走的便是智人、杂食动物与肉食动物。这群牙齿尖利的猛兽在营养的传递链上处于末端,对植物与水的变化并不敏感,更敏感于食草动物们的走向。于是鹰犬逐兔,与之共去。 最后则是那些食腐的、营养链的分解者们。它们沿着动物们一路抛下的尸体,在天空,在沼泽枕戈以待。 放眼望去,自然万类都在随波逐流,草一天更比一天少,小河一天更比一天浅,半日花也不开了,树也没叶子了,旷野一天比一天冷清。枯枝败叶闪烁着秋天太阳的冷光,天地是褐色的,万物只剩下了一片枯萎似的荒芜。 只有一些长毛动物,像是猛犸,还有长毛的犀牛,仍在这片曾经生物的乐土的边缘游走。它们天生拥有的毛发和脂肪,起到了隔温和保温的作用,它们的消化系统也非常强劲,即使只是粗糙的茅草,也足以满足它们善于忍耐的胃。 在最后一批原牛成群结队地离开旷野前,发现了这批原牛的李明都起了一点歪心思。 “牛奶牛奶,应该要比狼奶好。我记得,二十一世纪说小孩子一岁以后就可以喝牛奶了。这种动物会是后来乳牛的先祖吗?” 自然万类之中,自不缺乏长得相似的物种,秋阴短时间的补习也没法让他知晓这短短一万年间的分别。 他取出前些日子做成的一根三米的金属杆,又在金属杆的扎了一个绳环。环的大小,他比了一下原牛的脑袋,做成了刚好能套住成年原牛的脑袋的大小。 随后,李明都就叫飞行机器追上原牛群,自己则趴在飞行机器上小心观察,等锁定想要抓捕的目标后,他便翻过机器人的身体,叫不定型做绳,一只手拽着不定型被吊在空中,另一只手手持那根有绳环的长杆。 机器运行在空中,不会被原牛群发觉。至于运动所会发出的声响也会被风声掩盖。在接近到原牛群头顶六米的范围后,机器人已经完成了对运动轨迹的核算。 年轻人按照机器核算的轨迹,朝着自己的目标纵身,同时向目标左侧的另一头雄性原牛甩出了他的绳杆。 绳杆套中牛头的瞬间,人身也已落到了中间大母牛的背上。这时,手上传来惊恐的原牛横冲直撞的力道。这时,他便送手,使不定型缠住绳杆,与这头原牛搏斗。而自己的双手则紧握身下这头膘肥体壮的大母牛的双角,与之搏斗。 两头牛几乎是同时受惊,脚步大乱,一脑袋就往身侧原牛撞去。接着,你撞了我,我撞了他,开始做多米诺骨牌运动,整个牛群都慌张起来,齐齐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牛群的头牛发现情况,连忙几声仰天哞叫,想要叫它的同伴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机器人逼近到地面两米以内,突然从空中飞落的阴影径直盖在了这首领原牛的头顶。 然后,机器闪了闪自己的电子眼,光线震烁。 首领原本镇定的哞叫变成了发慌的大吼,它也慌不择路,与其他原牛一起发疯狂奔。 李明都控制机器一时分神,也是自己托大,他抓着母牛,又用绳杆套着另一头牛。两头牛的力气拉着绳杆带动不定型。不定型缠在他的脖子上,差点没把他脖子给拧了。大母牛愈发混乱,不时奔向其他大牛,又被其他的牛撞,牛角与牛角的触碰更使大母牛发狂,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原地转圈,牛背上的人也是晕头转向,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时,绳杆又传来一股绝大的拉力。 他张目一看,大母牛与他一起向着身旁倒去。 原来两头牛被绳杆连在一起,被绳杆套着的公牛运动挪移的范围就有限,不慎就被其他原牛撞中,刚好足踏一个干涸的小水洼,便失去平衡,也就带动着大母牛一起倒地。 这时真真是惊险的时刻,一个不小心,左右牛群都可能发疯践踏。固然死不了,但也决计好受不了。 他连忙分神控制机器身体左右盘旋,赶跑周遭的牛群。 等到牛群散去,周围只剩下他和这一公一母两头原牛时,年轻人才掸了掸身上的黄土,摸摸脑袋从地上站起。 两头无辜的原牛好像已经放弃了逃生的希望,闭着小眼睛,在躺平装死了。 阴险的恐怖直立猿发出一阵桀桀怪笑,说道: “你们一对男女落到我手里,以后可就要身不由己啦!装死吧,放弃吧,天上天下没有人能救你们啦!” 他从机器人的储物盒里拿出另一头绳索套在大母牛的头上,接着就把一条绳一条绳杆连在机器人的身上。 带着两头大牛,机器的飞行功能是飞不动了。不过在地上拉,功率是够的。 没拉几十米,这两头牛可能是装死装不下去,也可能是在昏昏沉沉中醒过来了,它们还想挣脱,但怎么也挣脱不了未来机器人的力道。没拉扯几次,两头原牛双双体力耗尽,只能跟着机器人一起慢慢地在旷野上走。 年轻人叼着根树叶,躺在牛背上,双手枕在头后,无忧无虑地望着头顶浅蓝色的像是透明的晴空,还有几片被风慢慢吹动的柔软的羊毛似的云彩。 和煦的阳光照在人、牛还有向前走的钢铁的身上。聚在一起生长的金黄的茅草像是海浪一样在钢铁的脚下缓慢地起伏与摇晃。 再往前,就是蜿蜒起伏的群山。山脉的脚下,就是他暂居的山谷。 磐氏姐妹正在山谷的边上收集茅草。妹妹看到了钢铁的身姿,就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她热烈地挥了挥手,又发出了那种达瓦希的声响。 年轻人一直疑心这是这个智人部落对他的称呼。 他从牛背上抬起头,也摆了摆手。 磐妹馋兮兮地指着原牛说: “吃的?” 在一些常用的词汇和手势上,来自未来的人与住在过去的人已经稍微能交谈几句了。李明都赶忙摆了摆手,说: “不是!” 磐妹没有失望。她扭着头噘着嘴,笑了笑,就转身往山谷里走去了。她晒黑的结实的肩膀扛着一捆捆茅草,几根裸露在兽皮衣服外的黑色的腋毛则在风中摇晃。 磐姐跟在磐妹的身后,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大声说: “看看“乌里沙”吧!” 乌里沙是磐氏姐妹对与她们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的名字。乌里沙,在这群智人的语言中可能是指原先会长在历石边上的金色的草。李明都一直猜想这种金色的草是小麦、大麦或者某种稻子的先祖。那么乌里沙也就是磐麦了。 她们说不清磐麦在干什么,李明都便上了心。 机器拉着原牛,原牛驮着年轻人。他从牛背上翻下,走进了山谷。 等到接近历石的地方,他才看到磐麦原来正在和那群小狼崽对峙。母狼被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不准出来。几十天前,一头狼崽患病死了。剩下的六头狼崽第一次睁眼,看到的就是一群人。 但它们并没有显得多亲切,仍然很凶,并且随着长大还在变得越来越凶。这也就息了李明都那点培养狗的心思,只当做是可以成长的肉食储备粮捆在历石的旁边。金属的链子是狼崽们不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 磐麦见到李明都,指着一头小狼嘴巴和四肢,紧张地说: “牙齿、爪子都长出来了!很尖锐!” 李明都听不懂这句话,等走进了,看到磐麦指着爪子和牙齿,才明白过来。他轻松地笑道: “剪掉就好了。” 他操控机器人身体走到了幼狼群,几头幼狼拉着铁链直接窜到了机器人的身体上,然后被机器人反手压在身下,就开始做修剪的手术。 至于人身,李明都自己,则牵着原牛,来到了远离狼崽而靠近山洞的地方。 “这里就是你们以后的窝了。” 他处理原牛的时候,磐麦还在好奇地观望幼狼的行为动作。 天色既晚,太阳即将落下西山,山洞的前方,火堆已经被点燃了。炊烟在智人们的眼前,它就像是人类的先祖的精魂,飘荡在山谷与山洞的边沿,静静地守候着这失落的部落。 他走进山洞,磐氏姐妹正在照料婴儿。 磐姐的面色仍然不好看。 三四个婴儿已经能在地上到处乱爬了。能爬的婴儿多少能吃点辅食,缓解了姐妹俩的压力。但最关键的是有三个婴儿这一天都在草垛上安安静静地睡着。皱巴巴的身子不停地哆嗦,清瘦的脸蛋显出一种病态的晕红。磐姐几次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婴儿的额头上,热得吓人。 在原始的时代,任何动物的幼崽,不论是狼的还是人的,是猛犸的,还是牛羊的,生存率都极为低下,可能还不到五分之一。 李明都已经尽力营造了一个现代知识看来比较卫生的氛围,每天处理垃圾,用沸水洗涤一切可能碰到的东西,驱赶虫豸,把食物和水都彻底煮熟,叫磐姐和磐妹都去洗热水澡。但仍然有好几个不知怎的就是恹恹不振,身子清瘦,像是生病了而好不起来。 他又一次问起情况,磐姐就说: “还是这样,多少能吃点东西,但都会吐点出来。” 智人离开以后的山谷变得冷冷清清。仪式或者集体的载歌载舞已经几十天没有了。只有磐姐还保留着围着火堆唱些不着调子的歌的习惯,而磐妹一般是在火堆的旁边弹着某种大型动物的头骨。 这种头骨被敲击时,会发出一种有回音的低沉的声调,磐妹格外喜欢这种声调,还常常模仿这种声调唱歌。 从山谷迁走的智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为“磐氏”与“有石氏” 现在还可以称之为“磐氏部族”或“有石氏部族”的家庭只剩下了两个成年人,一个少年人,还有十三个年龄参差的孩子。 有趣的是彼此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考虑到智人家族的起源,在两代或三代以前,他们可能是一家的。至于与她们毫无血缘的未来人只准备照顾她们度过最近最困难的时间罢了。 在等待食物煮开之前,磐姐又唱起了她的小调,磐妹把头骨换成了某个动物的盆骨。盆骨的声音与头骨不同,有些高昂尖锐。她用一根有洞的骨棒轻轻地敲击着盆骨,于是月亮刚刚升起的山谷里便飘荡起一种沉重的乐符。 听到这声音的磐麦知道开餐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最大的那个女婴也闻着声音爬到了年轻人的身边。刚刚长出了一点头发的毛茸茸的脑袋就在他的胳膊下蹭啊蹭,弄得李明都哭笑不得。 她已经有了名字,在磐姐和磐妹的嘴里,她被叫做哇,可能是因为她哭泣时的哇哇声音。不过哇不好听,娃听上去则像个中性词,那就文绉绉一点,叫她磐娲吧。 磐娲还在摇晃着脑袋。 磐妹笑道: “这小家伙可喜欢你啦!” 李明都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他抱起磐娲,看了看她的牙口。在十三个婴儿里最大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出了一排乳牙,但还不能吃肉,只能吃点肉末。 原本李明都想模仿着记忆里长辈应有的样子,给磐娲喂点汤汁。结果好动的磐娲挣扎着就从年轻人的怀抱里挣脱了去。 正常的父母会责备孩子吃饭时间不吃饭的行为。年轻人倒无所谓,单单看着磐娲快活的脑门朝着岩石一路爬,之爬到洞口一根草的旁边。然后一双小手就从草里拿出她刚刚发现的大宝贝,喜气洋洋地又爬回来了。 李明都正准备吃点雁肉,磐娲却敲了敲他的背。 “什么事情?” 只见磐娲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伸出了自己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肉乎乎小手的上边是一条肉乎乎的长长的蚯蚓。这就是她所发现的自然界里存在的大宝贝了。蚯蚓、蟋蟀还有一切的东西在她看来都神奇着呢! 李明都失声笑道: “你是想把这个送给我?” 可能是相处已久,多少能听得懂一点话的缘故,磐娲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定型从他的脖子边上转了一圈,把这蚯蚓吞进了身体里。磐娲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又要爬去黄土地里抓更多的虫子。 忍受不了的李明都一把抓起她肉乎乎的小手,把她抱进怀里: “你也该好好吃饭啦!” 抱起瞬间在空中略微地腾起,让磐娲发出了喜悦的哇呼声。于是这不省事的小鬼头挣扎得就更用力了,想要爬出年轻人的怀抱,然后让年轻人再把她拽起一次呢! 好不容易让这家伙安腾下来,老老实实地喝点容易消化的打碎了蔬菜和肉沫的汤。磐娲却皱起了自己黑色的小眉毛,吃不下任何一点东西,小小的总是在幻想的脑瓜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哇哇地大叫起来,等吸引了大人们的注意力,她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了那三个安安静静躺着的病婴。 “这又是什么呀?” 迟钝的李明都实在是感受到带娃的痛苦了。 知心的磐姐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掀开兽皮衣服前去哺乳那三个病婴。 这时,总是敢于指使大人的小主宰才忧郁地低下她漂亮的小脑袋,努力地多吃一点东西,然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把自己的那个小小的有汤的铁盆子,想要给她生病的三位弟弟妹妹送去,直到年轻人不耐烦地拎起她的脖子。 “没用的,他们还吃不了!” 她才木着嘴,闪着一双秀丽的小眼睛,望向水锅里自己的倒影,好似在思考世界万物这大大的谜。 第六章 沐浴、歌与巫术 卫生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每每将厨余的垃圾,以及只不过是腐烂了的水果蔬菜与肉扔给那些狼狗原牛,磐氏姐妹都会一阵心疼。 使用外物和水来清理感觉不舒服的牙齿那是一亿年前的动物都会的行为。但每天日出日落,天天使用珍贵的盐配合水与杨柳枝漱口,就是她们觉得麻烦与奢侈的了。 原始火堆的燃烧既不充分也不完全,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更现代的能源,便需要收集柴火,需要收集清水,效率低得可怕。也因此,在清澈的河里洗澡和洗东西是有的,但在干旱的时节,煮熟一锅水用来清洗身体还有那些木头、骨头或者石头做成的盆子,便是劳累又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不过“族长”既然这么指挥了,磐氏姐妹也不会质疑。 普天之下,奇怪的事情无穷无尽,以前她们就很少发问,或许未来某一天会有人问起每一件奇怪的事情,但还不是现在,也还不是她们。按照“族长”的要求,她们每隔四五天带着孩子在大木桶里洗一次澡。天气不好就在白天的山洞里洗,天气好就在刚刚入夜后的洞口边上洗。 这主要取决于温度和光源。 天气不好,白天也会有点光。 天气好的时候,比如现在,上弦月挂在黑魆魆的群山的顶上,月光照在石壁上,皎洁得像是山顶的积雪。火堆在熊熊燃烧,火星子在风中闪着火花,几只长着金色翅膀的飞蛾在火堆的上方打着旋儿飞舞。 它们的旁边就是桶,桶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水,水里倒映出了满天的星。 两个女人蹲在大澡盆里,红扑扑的脸蛋像极了熟透了的苹果。再煮一会儿,她们开始感觉自己像是落进沸汤里的没毛鸭子,已经要熟啦。 受不住的磐姐,抬着头,一整个美好的身子扑腾着就冒出了水面,迎向了夜间清冷的晚风。习习的凉风带走了萦绕在她身上的热水汽,吹得她格外惬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高兴,咳了咳嗽,清了清喉咙,歌声就像是潺潺流水一样向外淌了: “南风清凉阵阵地吹啊,可以消除我的愁苦呀。” 南风这时缓缓地吹啊,让大家天天吃饱饱呀。” 唱到这儿的时候,调皮的磐妹伸出双手,抱着磐姐的腰就往水里拉。磐姐哪里想到有这出,一下失稳,跌落到了磐妹的怀里,许多的水花便随之溅向了桶外,流到了黄土上。 磐姐恼火,转头就扣住了磐妹的兔房。这个调皮的女人顺势撒娇,轻撞磐姐一下,便把磐姐撞到了狭窄桶壁的边缘。两个女人在水桶里打起架来,磐妹也格外快活了,吹出一声口哨,无忧无虑地唱起自己想唱的歌: “太阳起来就得出去啊!太阳落山就要回家呀! 要是天天都能这样,子女和父母都不会悲伤。” 悠扬而原始的歌声在山谷里徘徊,随风吹到了山谷的边缘,山谷除了通往旷野的开口,有石坡,也有土坡。在一面土坡上,未来人听到乐声,也起歌兴,从一个深坑里探出头,大声地回应道: “怎的歌声这么多啊?每天每夜唱不休呀!” 这男人一句唱出来的回应可就叫两个小女人起了斗争心了。她们在自己原先的部落里,也是引领歌舞潮流的智人,怎么能输给从石头里出来的白嫩嫩的怪人呢! 只一会儿,磐姐就想起了以前母亲的歌词,快活地说道: “你往山上看,风呀云呀,都是我们的歌啊! 你往原上野上看,草啊花啊,也是我们的歌呀! 风吹雨打是我们的歌呀,鸟语花香也是我们的歌呀!嘿呦呦,嘿呦呦。” 磐姐在那边唱,磐妹还给她伴奏,拿出她天天不离身的头骨乐器,在澡盆里也拍个不停了。 年轻人自诩熟知中华五千年的诗词,面对原始人这不加修饰的野歌竟一下子犯了难,他唱歌跟吼一样,还不如原始人,好几个连在一起的音节没听懂什么意思,也就没法和这两个女人对上,只好灰溜溜地问坑顶的磐麦她们唱的是什么意思。 这男孩直愣愣地讲道: “别想了,你唱不过她们的。” “为啥呀?” “因为她们怎么都能唱下去的,只要喉咙还亮着,胡编乱造,反正一定能是最后一个不出声的。除非……” “除非什么?”李明都一边敲木头一边问。 磐麦说: “除非你命令她们不准唱呀!她们就不敢了……” 在他们曾身处的部落里,男人和女人斗歌,通常都是男人最先开始唱,女人最后闭上了嘴。 “那……那算了吧。” 说话的时分,机器的身体正徒手往地里挖深坑,李明都的人身踩在机器的肩膀上,在深坑的两边,摸索到前些日子打下去的四排木桩。上部需要用石头固定。而下部则用小圆木头交叉固定。 坑上也架了几块木头,也装了一个简易的轱辘。轱辘吊着一个桶。磐麦站在木头上,用薄筐子接走一筐筐底下来的冰凉的陈泥,然后一筐筐地洒到两三米以外的地方。 悠扬洪亮的歌声在山谷里继续回荡,像是春天的小河一样在山林之间快活地淌个不停。一开始还快活,但不一会儿,声音像是飞在空中的鸟儿一样累了一样往地上飞旋地回落了。 “两个人乘着一叶孤舟,渐渐地向远处漂流。 深深地思念你们呀!我们的心里充满忧愁。 两个人乘着一叶小船,渐渐地再看不见了。 深深地思念你们呀!但大家都要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 这时,两个女人已经洗完了澡,在给她们那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们洗澡了。磐姐刚低沉地唱完一阙,磐妹的声音就更低下去,直如雀儿的翅膀压进了芦苇丛中: “燕子展开翅膀要飞走啦,羽毛参差总是不整齐。这个人呀要去遥远的地方,睁睁眼睛还看得见吗? 燕子展开翅膀要飞走啦,一会儿飞到上面,一会儿飞到下面。这个人呀要去遥远的地方,以后再也瞧不见啦!” 低沉的声音不比洪亮者能够传遍山谷,只像是微风一样,飘荡在星星照耀的天空下。 再一会儿,她们的歌声又变得更哀,只有她们怀抱着的孩子才听得见了,那是悼念生病的孩子的诗歌。 机器还在向下钻,充当了一个冲压的打桩机,从它的身上发出的光明一直向上照到了天空。年轻人的整个身子都没入了黑暗的洞里。 不久后,他就靠机器人重新登上了地面。秋阴也没有教他怎么挖一个固定的深坑,他靠的是自己童年的记忆。到了十米的深处,这种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井壁方法已经不大好使了,人身也再做不了什么工作。再下面只能靠机器人和不定型大力出奇迹了。 大约是凿到地下二十米的位置时,坑底才冒出一点浑浊的水来。 假设李明都稍微知道各个时代的正常的地下水深度分布,他就会明白现在的情况已属干旱。 不过他所熟知的地下世界是那三亿年后不定型所主宰的人间。对比不定型的时代。这点地下水的深度,在他看来算得上浅,也是他在山谷附近找到的最浅的地方了。 磐麦本能地继续接土方,结果轱辘送上来的木桶里装满了带着水的潮湿的黏土。 “这就是地底深处的东西,这就是……‘井’?” “是的,已经钻到水里啦,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井’。” 劳动的活力已经消逝,年轻人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说道: “‘井’里会冒出来自地下的水。井可能会坏,但应该能用上一段时间了吧。” 缺水或者饿肚子对磐麦来说像是生活中平平无奇的常态。于是奇妙的,磐麦并没有多少生活中的苦恼,这大男孩更为这数天下来“井”本身这个工程而激动万分。 磐麦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好像在反射月光的井底,停不住地大声说道: “真好呀,真好呀!” 最后一桶湿润的黏土过后,一桶浑浊的水和机器一起升上地面。磐麦拿着这水桶,就从自己的头顶浇了自己一身。 夜还未深,深蓝色的天幕笼罩着四面八荒,银河垂在群山的顶上,像是从天空而来的喷溅出来的水,落到了深不见底的井里。 磐麦朝着这天上的水痛快地大叫几声,光着脚丫,就在井的周边快活地转起了圈,也即着兴子,学着磐姐开始编山歌了: “打夯的起呦,哟嗨呀一个哟嗬嗨! 地上不给咱们水,咱们就去地下要水呦! 天上不给咱们水,咱们就去地下抢水嗨! 拉起个夯往下砸,打向地底,打向大海! 往下打呀,把土运走啊,小心砸了脚嘿! 一定能成功嘿!哟嗬嘿嘿!嘿嘿嘿嘿!” 姐妹们的唱歌还有点婉转,男声就是真正的大洪亮。声音一直传到了群山的深处,惊得鸮鸟扇翅乱飞。 好一会儿,因为只有一个人在唱,这实在独木难支,没人跟唱的人很快感到尴尬。面对年轻人笑吟吟的凝视,磐麦怯怯地息了声音。 “你怎么不唱了?” “我感觉你老看着我,我像个傻瓜!” “哈哈,没有,没有。” 远处的火光摇曳,照着山坡上的两个人缓缓地往回走。 李明都问起磐麦他那段话里几个词的意思。 一个问起来困难,一个词不达意,逻辑不过关,答起来也困难。不过只要花时间,两个人愿意沟通,一定能搞明白的。 等搞清楚几个关键的词,这未来人就好奇地问道: “你们见过大海,见过那种无边无际的水?” “我没见过。” “谁见过?” “大人们见过!喏……他们在那里呢!”磐麦指向了那颗干枯了的大树,他还说,“大人们是很厉害的,会好多种巫术。我原来也要学的,但现在学不到了。” “巫术?” 这里这个“巫术”不发wu shu的音,而更接近于咕咕。 磐麦又嚼着舌头尝试解释。他解释了大半天,李明都明白过来这个哇哈的音节所代表的意思,类似于二十一世纪所说的巫术与魔法。 他感到好玩,就问: “那你学了巫术吗?” “学了好几种!” “你会什么样的巫术呀!” 磐麦也是大胆,他说: “我会求雨的巫术!” 这时,他们刚好走到了历石的边上。磐麦当即起兴要表演一番。年轻人就在一边看着,见着他从火堆那里点了根火把,然后拿着火把,就像青蛙一样,一拐一拐地在历石的周围跳圈走步了。 一边走,一边挥舞火把,他还一边唱他们部族的那首求雨歌。做完男人的活,他还去做女人的活,把火把当柳枝一样在地上画着圈,继续转圈。 不一会儿,这大男孩就转晕了头,眼睛前面冒出了金星,要以头抢地了。在撞到地面前,他勉强靠手顶在石头上,扶住了自己。 李明都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磐麦还很不服气。 前者就说: “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也没见下雨啊。” 磐麦的嘴巴不机灵,所以说不出什么大人你就是我们的及时雨这种马屁话。他还晕眩着,只撇嘴道: “族长说因为我们有人不虔诚的缘故。虔诚的意思就是不相信我们的巫术!” 年轻人对此不置可否,只笑而不语。 但磐麦已经从他的笑而不语里猜出了他的意思,就说: “你不相信我们能召来雨水吗?” “当然。” 磐麦不高兴地说道: “有人能招来的。大的部落里高明的巫师什么都能做到的!” “他们能做到些什么?” “能做到的事情多到说不过来!伟大的巫师能求雨,也能唤日。他们也像你一样能飞天,能缩地,也能凿开岩壁,还能救活死人呢!我学艺不精,做不到罢了。” “好的,我信的,那这些部落一定从不死人咯?人肯定多到无边无际咯?” 既然能活死人,又为什么要见着人去死呢? 大人或许有罪不该救,小孩子总能百分百生还吧。 这大男孩听闻此言,张大嘴巴,脑袋转不过圈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长辈曾经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几句不经意的话语,而如获至宝地回答道: “每个人的命都是有天数的。人是天数未尽才能被救活的。” 他又解释了好一会儿天数这个音节所代表的含义。 李明都说不清这个词到底对应现代的什么概念,可能既指冥冥不可测的命运,又指死后世界的安排。 “那活死人还是要看天数的意思啦?” “是的,是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 “也就是天数要救活一个人,所以人才被救活的咯?那些巫师其实换成谁都行咯?” “是的,是的,不,不是,不是!”磐麦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还不懂那些语言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有问题又说不出有问题,如果他稍微灵敏一点,或许能辩得李明都说不出话来。但现在,这家伙的大脑已经糊涂了。 “看天数的术,也不是那么了不起嘛,还是不能主动改变呀,称不上第一流的魔法巫术。” 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磐麦尊重这石头里来的神仙,但又隐隐之间有些不服气。 他其实从未见过大部族的巫师们,但他又想要维护他从大人们那里听到的那套话语世界。他便犯了一个孩子气的错误。 这种错误是一个人总是坚信自己真正的思维想法不会被人们理解与承认,就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不讲,然后他们就开始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他们自己觉得还算合理和符合听者期待的话来敷衍别人。 磐麦撒谎了: “但是伟大的巫师们可以医好那三个孩子。这种病他们已经见得多了。” 这切切实实地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力了。 “他们是怎么治好的?你还记得吗?” 磐麦就硬着头皮继续编造道: “我不知道,只远远地、嗯,远远地见过。他们是把许多的草药啊,还有动物的心脏什么的,放在一起搅合,搅合着搅合着就能做出药来了!他们会把小孩子放在这种药里沐浴。沐浴过的小孩子就会免疫这些疾病!” 这个说法,还蛮符合李明都的想象的。在他的想象中,远古的医药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什么草药呢?” 晚期智人在绝大部分方面的知识不如现代人,不过至少对于自己所要猎杀的动物和所要采集的植物的了解,是远远超过绝大多数现代人类的。 磐麦的脑海里一下子过去了数百种植物。然后他说: “我忘记了。” 夜已极深了。上弦月已经迫近了远处的群山,即将在午夜的时分坠落,最后的月光洒在归来山洞的人的身上,好像人的身上披了一层发亮的银子。 年轻人看到洞穴的草床上睡着的孩子们,摇晃着脑袋说: “那我倒要去看看啦!最近的有大巫师的大部落在哪里呢?” 磐麦慌了。 他硬着头皮说道: “在山的那一头。” “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我知道。” 说话的时候,这小孩子的食指和拇指正在自己的兽皮衣服上绞来绞去。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幼稚的心里充满了惶恐不安。 第七章 恐剑齿虎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磐麦在洞外抓着自己头发来回踱步,不一会儿,机器走出了洞穴,洞穴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该出发啦。” 人体和不定型的身体被留在山谷里。机器的身体则因为能够飞行而是必须的。 昨晚,磐妹帮机器缠上了兽皮。缠上兽皮以后的机器人乍看上去只像个高个子的蒙面巨人。站在机器人身边的磐麦分外紧张。在他那点简单的想法里,机器人是个很少说话的石头神仙。 “我要和它一起去吗?” 磐麦走到洞穴边上,冲着人身问道。 人身没有回答他,是机器的身体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 “是,你要和我去。” 李明都故意吓了吓他。果不其然,这家伙瑟瑟发抖地转过头。在昏暗的黎明之际,裹在兽皮里的电子眼像是深夜里那些夜行性的猛兽冰冷的眼睛: “到时候,由你和那部落的人交谈。” “他们不会听我说话的。” 男孩心直口快地说道: “他们会把我赶走!我说不上话!” 人身躺在草床上,他全部的注意力如今都在机器人的体内,他淡淡地说道: “不用担心,我给你撑腰。” 机器背起一个木制箱笼,磐麦也背着一个木制箱笼。箱笼里装了些用盐和香料腌制过的干粮,也有几件兽皮衣服。 磐姐和磐妹一大早就在外出采集。机器人和磐麦没走旷野的路,而是往土坡方向翻山越岭。黎明之际,他们背后的山谷,还有山谷外干旱的原野,都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湿气。红日渐渐上升,石头、树木、人还有藏在石头与树林间的一切生灵都留下了各自或长或短的影子。 “你还记得是往哪里走吗?” 土坡向上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岗,岗上长满了光秃秃的树,望远处望去,只见群山叠嶂,迎着日头的那边一片阳光。 近处,磐麦左看复右看,想要从周围的环境找出一点记忆里的痕迹,但周围枯萎的树木与他曾经所见到的那片绿色的茂密树林已经绝不相同了。 寻路在这个路还没被走出来的时代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磐麦的长辈们姑且有老马识途的记忆,也有看星星看植物的经验手段,而他只有一点简单的记忆。那是在干旱的气候刚开始时,他跟着自己的长辈前往过那个部落,长辈在这个大部落里做一种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易,而他则在河滩上捡了许多漂亮的小石子。 他还记得那个部落的图腾是熊。因此,那个部落可以称之为熊部落。 他在枯萎的林地里找了半天,看到了可能是当初一块石头上留下的痕迹,于是大叫道是往这个方向走。 “好的。”机器人发出闷闷的声音,向磐麦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 磐麦曾见过李明都的飞行,自然知道他的做法。 大胆的男孩在这时候胆小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天空,问: “是要爬上云朵,用巫术走路吗?” “是的。” 李明都答道。 这小家伙先是冷静地像是在沉思,然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大叫了一声: “我一点都不怕!” 呜的一下,他就紧紧抱住了机器人的右手,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是要和别人打仗似的。 李明都感到好玩,说: “抓紧了呀。” 磐麦就感受到地面一阵震颤,然后自己的身子也在震颤,忽的脚就踩不到任何东西了。他不敢扭头看下面,只敢看身前的机器人、机器人身上的兽皮还有机器人背后那蔚蓝色的天空。 天空浩瀚无穷,像是大人们传说里那没有尽头的大水,小小的男孩感到了一种淹没般的窒息 腿脚不自觉地像做单杠一样朝着天空抬起,全身肌肉的紧张叫他忍不住在天空连着蹬空气。一个不慎,人的腿就碰到了机器的腿,但机器没说话,他也不敢勾在机器人的身体上,于是双腿荡来荡去,徒徒浪费体力,手臂用力用到青筋裸露。 “别荡了,你在荡,我都要抓不住你了。” 磐麦听话地垂下了腿,现在他就像是安静地坐不上动作,又不想从单杠上掉下来的人了,整个人好像都在和天空做搏斗。由于兽皮衣服比较宽松的缘故,这男孩又开始害怕自己的裤子会不会掉下去,想着该用手扶一扶裤子,于是他更加紧张,整个面孔都开始发红发紫。 “轻松一点,我带着你呢!” “没,我一点都不怕!” 他大叫道。 机器无奈地伸出另一只手,扶在他的后背、箱笼的下方,省得他掉下去。 两方受力,一种坐在石头上的安心感让小家伙稍微轻松了点。他小声地说: “谢谢你!” 李明都说: “没事的。你也别看天空了,天空又没有路,转头看看地面,能不能认出点路?” 他艰难地小幅度地扭过头,只这一眼,他看到原本枯萎的树林还在山岗如今都在脚下,这里的山靠着那边的平原,那边的平原靠着更远处的丘陵,万物森罗棋布。树木、石头还有高山,都不再像是真切存在的世界,倒像是在平坦的地面上叠放着的玩具,像是用泥土堆出的模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前方呼呼刮来的风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大声说: “我会记得的!” 好了,他这么说,李明都就知道磐麦到了空中,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原本在山林间走过的是个什么样的路了。 人类的空间立体思维不算弱,但也没那么发达。未受训的原始人确实难以把前视视野转换到俯视视野。 他引导道: “你看,这边这条山涧认识吗?” 在群山之间,有一条发源自山上积雪的小河。过去的河床到了如今这个干旱的时节裸露在外,好似一条纵横绵延的深峡。日益萎缩的河流只占据原本河床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几只坡鹿正在河边饮水。 问完,李明都略微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我记得,我在这里捡过石头!当时已经跑了好几天了……怎么现在一个瞬间就到了……” 男孩犯晕了。 机器带着磐麦落到了小河的边上,几只坡鹿受惊匆匆奔跑了去。 他们沿着河流向更远的方向没走几步,即见巨大的裸露在外的骸骨,这可能是猛犸大小的动物留下的。 在这骨头的旁边,有人类的痕迹,那是一个宿营的火堆烧尽的残骸。 “太新了,不是我们部落的。”磐麦说,“不过我有印象,当时我们去往熊部落的时候,就是在这大骨头边上露营。” 到了河边,磐麦的记忆全部回来了。他手舞足蹈地叙述了下,李明都基本确定了大致的方向。不过…… “你饿了吗?” 李明都问他。 “我不饿,还能走路。” “接下来,我是要一口气到目的地的。在入夜前。” “哇,这么快……那……那我还是有点饿的。” 磐麦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明明年轻人没阻止他吃东西,他不知在和谁、可能是他自己内心的犹豫,在辩解道: “我还小哩,得多吃点东西,才能长结实,才能打猎大大的野兽! 正午的暑热炙烤着群山大地,绿意消退的深山林边一片死寂。清澈的小河在陡岸下汩汩流淌,闪着清凉的蓝光。在曾经的山涧冲刷出的陡岸上,两个人寻了块裸露的大青石坐下。 磐麦把自己的箱笼翻开,从里面找出腌制的肉来吃。 机器在磐麦的身边合眼,人的注意力则转移回了人体那儿。人体该吃东西,也该活动活动,看看原牛和野狼的状况。 腌制的手法是李明都根据他还记得的那点现代的描述自己琢磨出来的,并不成熟,烂得也快。不过,尽管这个时代多多少少也发现了盐可以让食物保存更久,但对于生存在一个小部落里的磐麦而言,腌制还是种新鲜的手段。腌肉的味道对他来说便新鲜可口。 等吃到口干舌燥时,这男孩就从青石上走下,往河里去,把自己的脑袋没进河中,也不知是在喝水还是在洗头,然后猛地抬起来,水珠子随着头发一起在阳光下飞溅。 磐麦打了个饱嗝,晕乎乎的站起身来,重新爬上陡岸。风微微地在山林间吹拂,他一个使劲登到岸边,双手摸到了鹅卵石,于是又开心地准备捡几块漂亮的石头一起走。就在这时,吹来了一阵带着沙的风,扬得他面孔发疼。 他抬起头一看,只见到枯枝败林间有一双若隐若现的又饥又渴的绿眼睛。再眨眼的功夫,风声更大,阴影里的动物已经窜出了林地,在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间朝着青石上的李明都扑去了。 这时,磐麦才看清那分明是一只体长近三米的恐剑齿虎。高耸的脊背上,尖锐的毛发一一竖立。张开的血盆大口里,一双裸出体外的硕大的牙齿反射寒光。 “小心!” 磐麦大叫一声,就往前扑,他与李明都相处很久,知道这是种龟息状态,石头神仙可能要被恐剑齿虎咬上一口,他得把石头神仙拉开! 只是在他扑到石头神仙以前,恐剑齿虎前爪已经搭到了李明都的身后,眼瞧着一张大嘴就要咬到肩膀时,兽皮里一双电子眼睁开、闪烁。 李明都轻轻低头,便从箱笼侧开口中抽出铁棍反手往这恐剑齿虎的腹部戳,另一手则不慌不忙揪住腹部白绒绒毛发,两相撕扯。铁棍硬是穿入这大老虎腹部,把它捅了个对心凉。 回手收棒,黑红黑红的粘稠的血液就随着棒子一起迸洒了一地,也染红了兽皮的衣裳。剑齿虎的身体随之扑倒在地上,掀起灰尘,血液流成一个泊,眼看着是没气了。 这时,李明都才反应过来磐麦那句小心,他眨眨眼,更专注于这个身体的感知,并发声问磐麦: “小心什么?” 磐麦呆在原地,看着石头神仙前往河边清洗自己,愣愣地说: “没什么要小心的,没什么小心的……我说错了。” 好一会儿,他才从恍神中惊醒,冲着捧起溪水清洗兽皮的机器兴冲冲地大声道: “你好厉害呀!” “还好吧。” 只是时代的压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 李明都平淡无奇地说道。 再一会儿,李明都使机器带着磐麦一同飞上蓝天。这时,林间才窜出几个闻着血味来的晚期智人。他们的兽皮衣服上刻着简单的抽象的熊的图案,而在他们前头,苍蝇、小虫、秃鹫、乌鸦还有其他的古老的食腐动物们已经在分食这具天赐的礼物。 日头逐渐西斜,天空发红,黄昏将至的时分,他们飞过了这几座靠在一起的大山,见到了山那边的土地。 温度比磐氏家族所占据的山谷要低一点。一条行将干枯的浑浊的大河正在土地上无力地流动,泥沙比水更多。大片的泥滩沙洲裸露在外,好似一条条在河中纵横的岛屿陆地。 在距离河边一段距离的平原上,有一条大的人工壕沟,壕沟取代了城墙的作用,同样可以抵御外来的野兽。在大致呈现正方形的壕沟内,有远比山谷里的窝棚像样得多的民居。 这些民居依然简陋,也无非是用茅草与木头搭建而成,在地上呈现出像是金字塔一样的形状,但李明都隐约可以看到伸出茅草外的屋梁。 梁这一结构的诞生标志着建筑内部的空间得到了极大的上升,不是仅仅只能遮风避雨,而是可以日常生活的地方了。 现代和古代有农村和城市,更远古的时代,部落的发展水平就更参差不齐,技术也难以得到传递。 火烧般的暮色里,机器下降到了河边的黄土地上,磐麦还在惊疑不定地回想着他在空中所见到的一切。原本稀疏平常的建筑,在空中看来俨然得像是一幅拼图。 “你能和他们交流吗?” “我能……或许能……”磐麦说,“我听长辈和这个大部落交流过。” “那走吧,别担心,我站在这儿呢。问问他们,你见过的那种治疗得了病的婴儿的手段。” 听到这话的磐麦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他还记得这是他编造出来的经历哩。 李明都在往前走,磐麦一摆一摆四肢,也僵硬地往前走。因为要与部落交谈,他还得走在李明都的前面。 夕阳西下,部落里外出狩猎与采集的人也在归家。火种随着火堆的一个个的燃起而被传递,很快,这座最简单最原始的村落,已经燃起一片绚烂的红光。 红光照亮了他们的图腾—— 一个熊的模样。 因此,这个部落可以被叫做熊部落。 熊部落里最伟大而最受尊敬的“巫”,头顶挂着他年轻时狩猎得到的兽角,而兽皮衣服上则琳琅地挂着数以百记的各不相同的兽牙。远方的客人到来时,他正站在这个部落一个高的方方正正的土台上,念叨他那点从数百年前随着他们的迁徙一路流传变化的求雨或者防雨的歌谣。 熊部落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李明都与磐麦的身影。 几个成年人朝他们走过来,盘问他们的来处。 磐麦紧张地迎了上去,不安地用他们相差不少的语言交流他的来历,他童年时期那他自己编出来的见闻,和前来的目的。 年轻人的电子眼略微张开,以望远的模式,不着痕迹地察看这部落内部的景象。他自然看到了那在高台上仰望天空的巫师。 在这巫师的手心握着一块有着许多不规则平面的晶体。 那块晶体,李明都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随着巫师的呼吸,正在缓缓上升,上升到巫师头顶的位置时,又开始缓缓下降,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灿烂的夕阳照耀着整个熊部落,也照在部落里的人,土台上的巫师,还有那块晶体上。于是晶体各不相同的面随之反射出各不相同的琥珀色、血红色、紫色或者艳丽的金色的光。 没有丝线吊着,也并非是什么东西把它顶上去的。 它是违背了重力,像鸟儿起飞,像气球飘起,自顾自地悬浮起来的,但它的原理绝非是鸟儿起飞与气球飘起的原理。 魔法,一个魔法,连二十一世纪的人的知识也完全无法解释的魔法。 第八章 巫咸 巫觋者,能斋肃事神明者。 异乡人的拜访惊动了熊部落。没毛的小孩子,长满络腮胡子的老爷们,又或者抱着婴孩的妇女们一一从他们各自栖息的那草木建筑里探出了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现在的熊部落只有警戒了。 在过去丰饶的时节里,它曾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家族,否则也不会有磐氏家族前来交易的举动。但干旱的时节一直在持续,部落之间彼此的交往越来越少,冲突和迁徙越来越多。熊部落对外的态度也逐渐趋于保守。 群众小声地议论这未知的来客。 想要做夜间运动的族长被外面的喧哗声吵到,走出了他的木屋,走进了夕阳的红光。在这个时代,组织的关系还比较松散。族长问询后,才有部落的成员向他交代道: “外面来了其他部族的客人,一个大个子,比我们每个人都大得多的家伙,还有一个小屁孩,他们自称是那块石头所在的山谷的家族(磐氏家族)。那个巨人也是个有神力的‘巫’……” 超乎想象的力量在智人的眼里都被视作神力。 荒野上孤零零行走的人显然是不可轻视的。 哪怕是个孩子。 可稍早一点的时候,年轻的熊部落成员们莽撞,不懂这个道理,对磐麦的讲话不置可否,伸手推攘,一下就把磐麦推倒在地。然后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最前面那个问道: “小鬼,你大人呢?怎么一句话不说?” 随后,挑衅似的望向那个把自己全身裹紧的巨人。 那时,李明都正在凝视他们的部落,听到倒地的声音,转过了自己的脑袋。 倒在地上的磐麦没有看他们任何一眼,反倒紧张地同样瞧向了李明都。 他的脑海里想到了之前这强大的石头神仙一棍子戳死恐剑齿虎的样子,也想起了他说过的撑腰的话。机器也就是在这时出手的。他没有抽出钢铁,只是伸手,靠在了那最前头说话的熊部落成员的肩膀上。 那人还没意识到自己成了倒霉蛋,正要开口责问几句,忽然连反应都来不及,身子一轻,双腿已离开了地面。 顿时,倒霉蛋发出哇哇大叫,双手双脚扑向了身前的巨人。 巨人的身体巍峨不动。其他成员正要上前来援,便看到这人被巨人一起带到了一米以上的空中,然后一起猛地落在地上。 在这忽然的起飞与落地之间,并无经验的倒霉蛋,双手双脚一同发软,不能动摇,以为自己中了可怕的巫术,居然在空中上升的同时小便失禁,浸透了裤裆。等下降到地面后,李明都放手,他便整个人瘫软在地,尽管没有受伤,却好像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 被兽皮蒙盖的电子眼眨了眨。 倒霉蛋的应激反应比李明都想象中的反应要强烈得多。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流出黄色液体的地方,然后指了指磐麦,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他低沉地说道: “听他的。” 部落的成员们露出了惊异的恐惧的神色。 一种前所未有的受尊重的感觉让磐麦直起了腰,不知怎的,原本困扰他的那点紧张感全部消失了,反倒是一种说谎的负罪感越来越深。 壕沟那边,十几个部落成员已经拿出了他们的石矛石斧。磐麦站在巨人的前头,浑然不惧地说道: “我们听说这里有治不足岁的婴儿病的方法,前来求教,请问这里有能够治理婴儿病症的方法吗?” 他打定主意,等对面回答说没有,与巫离开以后,就把自己说谎的一切全部诚实以告。 谁知,几个成员小声交流了一会儿,便有人走回部落报信。再一会儿,壕沟那边拿着石头武器的战士们开始后撤,报信的人出来说: “请进来吧,我们的巫师说想要见见两位客人。幼儿治理的方法还需两位细细交代病症情况。” 磐麦一下子懵了神。 但李明都自若地往前走去,他也只得跟在身后。 包围部落壕沟有一条土垫实的主路,也有几条大木头铺出来的支路。两人沿着主路,走进部落的时候,夕阳西下,夜晚最初的星星已点缀了东方的苍穹。 星星的下方,那高耸的土台上,挂着兽角、披着一身兽牙的巫正在远望两位不速之客。李明都的电子眼微张,同样也在观察这位远古的巫师。 晶体被那位巫师抬起,放在巫师左眼的前方。交错的晶面犹在闪烁着绚烂的彩光。 磐麦学着曾经听过的大人们的口吻问道: “请问这位巫怎么称呼?” 领着他们走近土台的人说: “咸(xian)。” 同咸音。 他又敬畏地说了一遍: “巫咸。” 然后,这人不无敬畏地讲道: “在二十年前,这位大人还不是‘觋’,也还不称‘咸’,不过,那时候,他就是我们部落家族最为强壮的勇士,也是最有智慧的年轻一代,他发明了煮土取盐的方法,所以被上一代的‘觋’赐名为‘咸’。你们懂‘名’是什么吗?” 觋是对男性巫师的称呼,这个音节的起源可能还在数百年前,于这个时代已不可考。 说到最后的时候,引路的熊部族人不无对小型部落的轻蔑。 李明都使机器头部的钢铁相触,做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这人立刻惊得魂飞魄散,低下头去,想起私下众多同胞对这身着兽皮的巨人的判断,再不敢出声,只默默引路。 两人沿着土台向上,被称为巫咸的巫师缓缓转过了头。在偌大的兽角之下,是一张威严的面庞。 他看上去已经有岁数了,但精神矍铄,背仍挺得很直。一半的面孔隐藏在用兽骨做成的装饰之下,只露出一双有皱纹的平静的眼睛来。 晶体已被巫师收进衣袖。 而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夜风徐来,身移影动,这巫师身上琳琅满目的兽牙全部一一摇动,如奏自然天籁之声。 李明都便拾级更上,直到与之齐平。往土台下望,一个个火堆升起的烟气直冲霄宇。 引路人将他们所知的来历告知巫咸。 巫咸沉思片刻,便抬头向天,手指天星而言道: “我记得你这个孩子,我也记得上次磐氏家族的来访时,玄雉入水而为蜃,是大火星先出,南门星晚出的时节。那天的那时,织女星挂在中天,现在却是织女星高挂东天了,已过去大半个周期了。磐氏的几位老人现在还好吗?” 在这个时节,织女星可能还不能叫做织女星,在巫咸口中代表织女星的那个音节,李明都并听不懂,但他知道天上那颗亮星确实就是织女。 巫咸说完后,就看到高大的兽皮巫师低过头来,而那孩子小声地对着兽皮巫师说话了。 因为兽皮立领似的遮挡,巫咸看不清这来自远方的巫师的面庞,只能见到一双在阴影里闪着光的眼睛。那眼睛又闪了闪,低沉地说了几句话,磐麦便抬起头来说: “我们磐氏家族已经分散了,族长决定迁走,我们内部生了分裂,一部分人在我身后这位巫师的指导下,留了下来,是新家族。那几位老人们也已经远去了。” “原来如此。” 巫咸并无惊讶。部落的迁移分裂,他已经见过太多。实际上,熊部落也分裂过好几次了。他说: “是近来大旱时节的事情吧。” 磐麦点了点头: “确实是的。” 巫咸问及两人来意,磐麦便道: “我们此来,是听说这里有治疗婴儿的方法,家族中有三位婴孩患了上吐下泻、不进食、嗜睡、无声的病症,可否告知我们如何治疗?” “能说得更详细点吗?” 磐麦望了望石头神仙,石头神仙点了点头,他便大胆地走进几步,尝试详细地描述那三个婴儿的情况。 巫咸一边倾听,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李明都。 很快,磐麦也发现了这一状况,他看看巫咸被兽骨装饰遮蔽的脸,又看看被兽皮蒙住的石头神仙的脸,自觉两位巫师互相斗法,自己被夹在中间,好是慌张。 好在只一会儿,巫咸就颔首,招来侍奉他的一位妇人。妇人听他口述完了,便道: “我们巫师说这是小儿初生不久,沾染了晦气,可以用甘草细切少许,用沸汤泡汁,须淡,不应甜,不能让人用嘴渡,而应用干净的软毛沾汁,遍拭口中。随后寻一核桃,去皮嚼烂,入小儿嘴中……” 他说到一半,磐麦急道: “我记不清,应该切什么东西。这些是什么东西。” 妇人看向巫咸,巫咸点了点头,妇人便匆匆下土台,于一木屋中取得甘草、核桃,又若干其他药草药果若干,接着,呈上前来。 “这是大巫赠予你们部族的,还望以后能够好好相处。” 巫咸又招之示意一二。侍奉的妇人就继续说道: “天已入夜,野外危险。两位客人是否愿意在熊部落做客一二天时间,等到明日准备过后,再出发归乡。” 李明都摇了摇头,磐麦随之拒绝,并称病人急医。 巫咸及妇人不再挽留。磐麦将这一小包药材放入木制箱笼里,两人告辞,便在近近远远上百个熊部落成员们的观察下,一路走去,直至越过壕沟,来到荒野之上。 走的时候,磐麦忍不住内心压力,心想这药方和自己编造的药方所去甚远,绞着自己的手指,便全部据实以告。 只是李明都好像不在意,和善地笑了笑,便摸摸他的头说: “以后可不准再做这样的事情了!说谎总归是说谎,今后千万不要再对我说谎了。千万不要对自己的朋友说谎!不然的话,你以后一定会孤零零一辈子。” “我……我知道啦!” 磐麦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声道。 接着,李明都又说: “等回到山谷,你和磐姐磐妹他们好好呆着,我要与人身一起出来一趟。” 这时,他们已走出数百米远,星光把石头照得闪闪发亮。李明都回头一看,靠电子眼目视,见到熊部落族长登上土台,走到了巫咸身边。 而巫咸又从自己的衣服里重新取出了那块会悬浮的晶体,放到了自己的眼前,像是当成眼镜一样在远视前方。 巫咸观察的东西有很多,但根据电子眼的捕捉,毫无疑问,巫咸数度在通过那个晶体,在观察他。 “这晶体是什么……这家伙又在透过晶体看些什么?” 那时离部落太远,机器人也不可能再听到部落里发生的对话。 当时,走到土台上的族长是这么问巫咸的: “大巫在施展望气之术吗?” “确实,我在观望那巫的气。他的气非同凡响。” 纵然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之际,天空一片蔚为蓝色的黑暗,但那块小小的仅仅能盖住眼睛的晶体仿佛光靠星光也能反射光华。 每一个面反射出来的光都不相同。 “那巫的气如何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问,求雨之术尚未功成吗?若是雨水再不落下,我们恐怕也得像磐氏部落一样迁走他方了。” 这时,大巫重新放下晶体,将其收进衣袖,于是晶体折射而出诸多的光彩一一消于黑暗。巫师淡薄地说道: “事成与毁,在天数,而不在于我。气相并没有任何好转。” 族长面露难色。巫咸又吩咐道: “你派一两机灵敏捷的,能夜视的人,追在那磐还是盘的后头,看看他们是怎么走的。” 族长道: “我已经叫了。” 月亮已经升到了极高的地方,原野上虫鸣不断。两个探子追李明都去许远,但只瞬息,便不能见。一人转眼望天,想知星星的位置,以确定时间,却见山头有一团在飞的黑影,遂后来,盘巫以御空腾云之术而闻名。 夜里的气温下降得很快。 空中飞行的磐麦缩成一团,几乎睡着了。等两人归到山谷,夜色即将从这万年前的地球的一个夜晚溜走。太阳正要从东方二度升起。 远在山洞里栖息的李明都人身这时睁开眼睛,迎着火光往山洞外走。 他的举动惊醒了磐妹。磐妹伸了一个懒腰,不小心碰到了磐娲。磐娲美梦一醒,正要哇哇大哭,见着李明都,又咧嘴笑了起来,被磐妹抱起。一大一小两人便走向前去,操着她们古老的、但已经受到年轻人影响的语调问道: “你要去哪里?‘达瓦希’……” 红光照亮了他们的身子。 磐娲伸手触到了年轻人的衣服就咯咯笑了起来。而磐妹则打着哈欠,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李明都。 李明都说道: “我要与机器一起出去,去去就回,只一两天时间罢。” 在接近黎明的时分,火堆已经半熄,只剩一缕烟雾寥寥地升上天穹。睡着的磐麦被走进洞内的机器,放在草床上。随后,一人一机器便走出山谷。 前者翻到后者的身上,便飞往了那一抹乳白色的天际。 第九章 巫礼 干旱的时节还在持续,世界就依然了无生机。 一天更比一天冷,大河一日更比一日浅,孩子们快活地赤着脚丫在裸露的枯泥滩上走步。石头间有夹缝,湿润的泥土里有手指头大小的洞穴,这些洞穴便是螃蟹或者虫子栖身的地方。 熊部落的妇女们就跟在孩子们的身后,教导他们如何从这些洞里挖出可能有的螃蟹或者虫子来。往前数十几天,他们偶尔还能找到几条盖在沙里的小鱼儿。抓到鱼的人便会是那天海滩人群中独一无二的明星。 但大河已经枯萎很久,鱼群也越难觅其踪迹,不知是去了其他地方,还是已经自此消失。 等到太阳再往上升一点,妇女们赶着儿童回家。一开始她们还无忧无虑地在谈论昨天到访的巫与孩子。往常这种稀少的事件她们能当接下来五个月的谈资,不过现在,说着说着,不知谁起了个头: “这日子怎么过呀……大巫的仪式怎么还没有成功。” 有人便跟着说道: “可能是成功不了,我听一个勇士讲族长从大巫那里得到了准信,天数不准在这里降下雨来。”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迁走了……?” 这话一出,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安慰她们道: “走好呀,走到一个有河水的草木丰茂的地方,大家就又可以安居乐业了。” 近来,迁徙的消息在熊部落里传得人心惶惶。对于熊部落而言,迁徙已是两三代以前的传说。知识的小河在缓缓流淌,但真正经历过迁徙的人已经故去,他们的尸体就埋在壕沟外,在一颗大石头边上的黄土里。这一代出生的已经长大的男女们一度以为他们会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在这片河边的丰饶的土地上活到死亡。 天正午时,男人们就已升起了火焰,好几个人在来回巡逻。 “你们在防备些什么呀?” 他们也说不出来,只道: “这是大巫的安排。大巫说这样能暂时吓走一位不速之客,能免掉一场无谓的武力斗争。” 而他们口中的大巫,巫咸还在土台子上,顶着骄阳,嘴里继续在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玩意儿。他的手里也照旧拿着那块熊部落熟悉的晶体,不规则地晶体最大的那一面在反射着阳光,并射向了很远的方向。 每隔一段时间,巫咸就将晶体左偏右偏几个角度,有时,甚至连续偏斜,好像要把阳光来回扫射在旷野。 而那时,李明都就藏在旷野的石头后,反射阳光的晶体就眩目地在石头上形成一个极浅极浅的光斑。 他探出头,光斑就落在他的身体上。 他低下身子,光斑也随之在石头上扫过痕迹。他蹑手蹑脚地往石头的一边移动,换成另一块大石头,或一颗枯树,光斑也就随着移动。 他与熊部落相隔在千米朝上,在这个距离上,光的衍射会在空气中已经消耗到极点而几乎看不见,只有机器电子眼等级的辨识才能意识到巫咸确确实实地在照耀他。 “他看到我了吗?是怎么看到我的?他发现了我,还在戒备我吗?” 这种异象让李明都想起了磐麦所说的巫的神力。 原本他想直接造访,甚至武力达成目的,现在却生出了些疑虑来。 太阳底下的火堆冒着好像能让整个世界恍惚扭曲的热气。等入夜后,火堆烧得更旺,熊部落的人被一个个叫起来,绕着土台载歌载舞,李明都看到他们拿着树枝在地上乱滑,近一个时辰过后,他们才堪堪停息,被称作大巫的巫师走下土台。 这时,未来人隐于夜中,向前行走,想要看看这巫师会去哪里。 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想借那晶体一看。 但看样子,这原始部落的巫师似乎不愿意和陌生的智人分享他巫术的秘密。只在人身刚刚向前时,巫师就在土台边上转了一圈,出了他的视野。他往左转,巫师也同样左转,转了一圈过后,巫咸整个人已经消失在李明都的视野里,可能已经藏匿起来。 李明都不信邪,翻身机器升上天空,还要更靠近壕沟观察。就在这时,明晃晃的火矢被熊部落的守夜人向着空中射出,射了一两米高度便抛个弧线落下。 射手身边,手持火把的人朝空中的方向大叫道: “什么东西?” 机器垂直下降,年轻人和机器一起躲在一颗枯树的后面。再片刻后,他贴着地面蹑手蹑脚远离土铺出来的主路,往壕沟架着木桥的一侧走去,结果不多久,他的方向便又有人挥舞着火堆,几个人一起大声喊道: “什么人?” 这事情便古怪了,不论空中飞还是地面走,不论是白天想接近,还是晚上想观察,好似他的行为已经全部被预测到一样,怎么靠近怎么有人发觉。 如此重复四五次以后,天边已露出曙光。四五个有拿火炬的有武器的熊部落成员小心翼翼地往壕沟外探,他们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得到了来自大巫的命令。外探的同时,部落里的人陆陆续续在醒来,天边的鸟儿发出早起的鸣叫,而人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 年轻人隐于荒野,挠挠脑袋,并不急于一时。他乘着机器回到大山腰上,沿着曾路过一次的小溪向上,寻到了一头倒霉的坡鹿。 坡鹿向上逃窜,李明都紧跟在后,等猎到时,他已接近了昨日与磐麦的宿营地点。在熟悉的石头上,年轻人烤起了火。 只要架好机器人的眼睛,从这座山的半山腰上,也足够望见大河边上的部落。 而机器在意识不集中的情况下也能记录数据,在发现预先设想过的情况——譬如说人群离开部落进行狩猎——就会像是心灵感应似的,在一瞬间点醒人身。 至于人身便能分出精力,就着小溪,用水清洗自身,接着在河边开宰坡鹿,放血烧烤。吃饱喝足以后,太阳已升上了最高的天。 这时,他想要找到自己昨天猎杀的剑齿虎。 但左右转了一圈,年轻人没能找到剑齿虎的尸体,只在猛犸的骸骨旁,见到了一连串靠在一起的脚印。 “是人的脚印。” 动物的脚印的纹理来源于它们爪牙的形状。但人不同,在新石器时代,智人们已经学会了用兽皮裹住自己的脚,用木头或者硬革作为鞋底。 前天还没有的东西,今天有了。前天有的东西,今天却没有了。 那答案也很显然了。 缠在身上的不定型吸干多余的水分。李明都披上兽皮衣服,沿着断断续续的脚印,从山腰一直走到了接近山脚的一片乱石嶙峋的地方。 这里在过去可能是小溪的下流。但小溪如今已经干涸,溪涧自也没有任何的水,只剩下鹅卵石和顽强的小草在水冲刷的陡坡间存在。 他贴在陡坡的上头,听到了陡坡下头的人的交谈声,与歌声。 晚期智人在林野间的吼叫,或许就是最原始的山歌。李明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模模糊糊认出一两个字眼,从而能够勉强辨别其中的语素使用很像熊部落,也有些接近磐氏家族。 远方的天空飘着几朵灰暗的云。他转移精神,机器没发出任何的捷报。年轻人就一路跟踪这队原始人,看着他们拖着一具老鹿的尸体向下。 在山脚,一片枯萎的林地边上,有一个洞穴。这个宽大的洞穴可能有数个出口,因此风通畅无阻。也因此,火堆被他们直接架在洞穴内。 这是另一个智人的部落栖息的地方,夹在磐氏山谷与熊部落河畔的中间。 李明都在他们的衣服上,看到了熊的纹理。 火光照耀着洞口,洞里面几个身强体壮的妇女正在栖息。人身肯定会被发现,但不定型可以像蛇一样钻进土里蜿蜒地溜进去看一眼。 他看到这个部落也有一个披着兽皮、兽牙与兽角的满身琳琅的人。只是兽牙的数量不如巫咸多,兽角也不如巫咸所戴的大。 但他也有一块晶体。 一块同样不规则的晶体被放在一个可能是熊的硕大的头骨中,头骨连着一根绳子,被巫礼缠在自己的胳膊上。 而这块晶体与巫咸的晶体好像……并不一样,它不是一片晶面反射一束光明,反倒像是……像是后来现代花了屏的屏幕,五彩错杂缤纷,具有一种复杂极点的变色效应,同时可以见到红宝石的火焰,见到紫水晶的色斑,还有祖母绿似的绿海,色彩绚烂得仿佛一片流动着的混沌。 可能是出于某种骄傲的心理,当时的年轻人并没有联想到他或许可以依靠不定型偷取晶体。 而能够窃取的机会稍纵即逝。 只一会儿,归来的晚期智人们围着那巫师做成一圈又一圈。火堆在他们的中央燃烧,巫师坐在火堆的前头。上升烟气积聚在山洞的顶上,仿佛先祖的精魂,长久不散,便缥缈迷幻。火堆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则像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古老的呼唤。 巫师站在中央,其他的智人们在听巫师说话。 在他们的交谈中,李明都听到一个熟悉的音节“巫”。而巫的后头一直跟着一个接近于“礼”的读音。 这个巫师叫做巫礼。 巫礼抱着熊的头骨,靠在洞壁的边缘,大声讲话。从洞穴的更深处则传来一阵风的嘶鸣,里面还混着一些别的声音。 不定型藏在靠近洞外,有露出泥土的地方。当时,尽管李明都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他察觉到巫礼很会讲话,并且一定非常有力。这一整个数十人组成的部落哇啦哇啦在亢奋地响应巫礼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好似在积极回应的狼群。 混杂在一种音节之中,他听懂了其中的几个可以连在一起的词汇: “我们”“一定”“成功。” 接着,巫礼便取出了他所持的变彩晶体,手持悬在火堆之上。一位妇女这时站起身来,拿着瓶罐,悬在晶体的上方,接着向下倾倒清水。 只在那一瞬间,不定型黑白的视野几乎无法看清的瞬间,通过晶体的清水,变成了孢子似的粉末。 粉末洒在火焰的上方,火焰便向着空中爆燃而起,无数的火星点点飞溅出来,一直飞到了洞穴以外,落在了暮色与泥土的上方。 洞穴里的智人就像发病了一样,一个个站了起来,接着更大声地喊了起来: “呼啦!” 这个部落里的人在打磨他们的石器,不论男女好像都在准备着什么。 不定型不着痕迹地退出了这个洞穴。 夜里的气温下降得照旧很快,甚至比往常更快,天空也比往常更暗,从遥远的北方,飘来了几朵忧郁凝结的云,灰白的云彩带着条纹与纤缕的结构遮蔽了一半的天空,像是汹涌的海浪。 年轻人重新回到了机器的边上,机器屹立在夜晚的冷风中,仍然凝视着远处的熊部落。 从熊部落的方向,在机器凝视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个火把或火堆在熊熊燃烧。它不停地本能地晃动自己的视野,视野不停地改变,但火把与火堆一个都没有消失。 李明都的疑窦更深。但他已经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需要先回山谷看一眼。 时值午夜,下弦月已从东方的天空升起,月光洒在没有被云遮蔽的南方的世界上。年轻人靠在机器稍微上飞,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山脚下石头窟里一个接一个出来的火把,在被云遮蔽的世界里,好像一个个没能露出来的星点,在黑暗的水塘中移动。 而在火点的最后,李明都看到他们牵出了一头全身漆黑、只有胸前一道飞鸟白痕的古黑熊来。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个部落的身上会画着熊的图腾。 相比起河畔的熊部落,这山洞里的智人们……确确实实是一个、有熊的氏族。 他没有飞走,而是叫机器下飞,悄悄地跟在蜿蜒向前的火点的后头。太阳升起以后,世界尤且因为云而一片灰暗。黑暗的天空下,风声热烈地刮着。 到了中午,这一整个倾巢而出的部落,栖息在一片丘陵的枯树林里。人的脚步声停歇下来。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足以支撑他们这一天的消耗。 入夜以后,这只队伍继续行军。 跟在他们后头的年轻人也望向了他们的终点,看到了一个被壕沟包围着的部落。 那是他之前造访的熊部落。前几天那么多的火堆火把可能是因为不再防守李明都而变少了。几个火堆像是即将燃尽了一样只冒着一点小小的光明。炊烟袅袅地飞向了乌黑的天空,土台上还留着白日求雨仪式的痕迹。 来自山洞牵着熊的智人队伍又在一处隐蔽的乱石堆里憩息了会儿。他们灭掉了可能招致暴露的火把,所有的这些人都在寒夜之中噤声不言。黑漆漆的群山,同样沉默地屹立在两方人们的身旁。 换算到现代时间,这时大约是凌晨三点到四点,整个河畔世界的天空都被云朵笼罩,于是它比起过去几天的午夜都要黑暗得多。 巫礼轻声说: “可以了,差不多了。” 这支队伍重新向前前进了。只是这时,他们拿起了武器。 熊部落里的人正在安眠,唯一阻碍他们的即是壕沟。 但征服壕沟的方法,他们早有准备。 几个少年人从地里挖出泥土。这些泥土被压实后,做成了一个大的土球,熊的头骨与熊头骨中的晶体被安置在土球的正上方。 接着,他们把土球推入了壕沟之中。 只一瞬间,土壤、这岩石死亡的尘埃,像是变了性一样,迅速地膨化开来,犹如松软的面包填充了他们脚底的壕沟。 然后,喧闹、嘈杂、谩骂,原本被抑制住的一切的叫声,涌入了安静的营地,直传到黑暗的远方。 第十章 飞白 稍早一点的时候,遮蔽天空的云已经飘到了接近山谷的地方。前天,磐麦带来了巫咸医疗的方法,今天,患病的孩子们仍不见好转。白天是永无休止的采集,晚上是短暂安逸的睡眠。 到了深夜,辗转反侧的磐妹从草床上爬起来,披着兽皮轻悄悄地来到洞口的火堆边上。下弦月已经隐没在乌云里,地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天空忧郁凝结的黑暗。 她睁着自己的眼睛,望着天上单调的色彩,心里少少地升起了一点喜悦。 乌云是好事呀,有云就会有雨。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乌云了。她翕动着嘴唇,想起了一首她的母亲唱过的歌: “山谷的风呀迅又猛,高天上的云呀满天飘。雨还没有下,人呀,到底去往了何方?” 山谷的风呀呼呼吹,高天上的云呀黑阴阴,雨还没有下,人呀,还能再度见面吗? 低沉的歌声传到了洞穴里。磐姐寻声走出洞穴,听着歌愣了好一会儿,才来到磐妹的身边。她捡起一根树枝,递进了行将熄灭的火堆里。 磐妹好像不大愿意被磐姐望见自己这时的神色,她站起身来,就说: “我再去看看那三个得病的小孩。” “别啦。”磐姐转过眼来,把磐妹拉回火堆的旁边,说,“我刚才已经看过了,他们的情况还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磐妹轻声答应一声,重新坐回火堆的旁边。磐姐就继续说道: “‘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神仙’两天没回来,我想是去找熊部落的巫师去了。我觉得你不用紧张,像这样的神仙,说话一定不会撒谎的。” 磐妹蹲在火堆的旁边,头枕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说起来,你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天黑风大,磐姐又给火堆添了许多干柴,荧荧的火光照亮了近处的原牛,也照亮了远处的幼狼,她回忆似的说道,“那就是好久好久之前,就是老人们刚刚迁到这里的时候,熊部落是有两个巫师的。两个巫师会的都是不同的巫术。现在的这个巫师似乎精通救活死人的巫术。而另一个逃走的巫师掌握的是让物质发生变化的巫术。” “两个巫师……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吧。”磐妹没有准确的时间的观念,混合在一起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记得更早更早以前,熊部落只有一个巫师。一个还是两个……?” “你没记错,既有一个巫师的时候,也有两个巫师的时候。最开始只有一个老巫师,老巫师教出了两个新的巫师。后来又变回了一个。” 磐妹那时候还太小,所有的记忆都混合在了一起。 不过年长的磐姐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在她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天天谈论熊部落大闹了一场。为什么大闹,老人们也不清楚。但这场大闹的结果便是其中一个巫师曾带着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被逐出了熊部落。被逐出的人们带着一件要紧的“巫的东西”逃进了大山。熊部落追击的使者最远抵达了山谷这头,向磐氏家族询问逃跑者的消息。也正是那一次因缘际会,磐氏家族才得知了熊部落的位置与前往熊部落的道路。 至今,磐姐仍然记得熊部落的使者威严的样子,他向部落里的每一个人询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落单的人。 当时的磐姐藏在人群里一声不敢吭。今天的她突然想起了当时她一声不敢吭的秘密。 “我可能见过那个逃跑的巫师。现在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面了,我却常常能想起他。” 直到今天以前,她从未和别人分享过这件事情。 “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位巫师!我怎么不知道?” 磐妹好奇地问道。 “……当时大概是春天吧,熊部落大闹的时候,这颗老树还是开着花的。你那时还小,还不能干活,但我和其他几个年长的姑娘已经一起往山里采集野菜和野果。喏,你看,就是沿着这条土坡往上走,过了那片绿树林……哦,现在是枯树林了……后面有一片乱石,乱石上面曾经是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的。小河绕过了一片树林,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橙果,酸酸的,能吃,但一直吃的话会拉肚子……他就经常在那片橙果林后边的小河边上洗他的石矛。洗石矛的时候,他会唱一首很特别的歌……那歌,我想是她的母亲教给她的,因为只有女人才会那么唱。” “什么样的歌呀?” 磐姐清了清嗓子,回忆般地唱道: “你把花朵送给我,我拿果实作回报。绝不是为了答谢你呀,而是为了我们永远的情谊呀。 你把兽牙送给我,我拿项链作回报。绝不是为了答谢你呀,而是为了我们永远的情谊呀!” 唱完后,磐姐还说: “他看上去很强壮,可能不仅是个巫师,还是个了不起的猎手。” 磐妹咧着嘴,不无打趣地说道: “你不会是看上他吧?” 磐姐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继续说道: “那时候,我经常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的眼睛很大,他的个子也很高!因此,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但没有神仙高啦……”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磐妹从未听过磐姐的这段故事,可能整个家族也没人知道的。她惊诧地说道,“当时,爸爸妈妈们(长辈们)经常斥责你,因为你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你走丢了。” “可能吧,其实有时候我只是想偷个懒……” 磐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不过,大多数时间,确实如你所想,在偷偷观察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差不多天刚蒙蒙亮时,他会到达溪水的边上。那里人少但是物产很丰富。快正午时,他就会从树林边上离开,和他的同伴一起躲藏起来。我看过他有力气地布置陷阱,捕捉野兔,但每次他一个人独处时,就会变得特别忧郁,坐在石头上,只会反复地唱那一首歌。好几天,我就离他十几步或者二十多步远,藏在一棵树的后头,看着他从狩猎时的意气风发,变得灰心丧气,再接着可能是听说熊部落有人过来了,就变得畏首畏尾。明明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他却茫然四顾,好像在寻找追逐他的人的踪影。他应该很早就发现了我,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躲得很好。有时,我会想要走近他的身边,但我也很害怕这么一个陌生人会不会把我吃掉,长辈们说过是有吃人的人的。” “你不会和他一句话也说上过吧?” “倒也没有。好几天后吧,和他汇合的同伴发现了我,但被他拦下了。我才紧张不安地现身了。当时,他威胁道他是一位巫师,他第二天会出现在相同的地方,在他出现的时候,我必须给他采好一袋子果实,不然他就把我咒死。我吓得够呛,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自己采来的露草野菜野果全部堆在石头的旁边,他非常高兴,说我省了他很多力气,所以他送给我一根猛犸的牙……” “我怎么没见过?” “我忘记了……我只知道我一定有过一根猛犸牙,还有其他的什么兽牙兽角,都是他送给我的,我很喜欢,我很喜欢,但不知是被谁偷走了,也可能是被抢走了,在他消失后的某一天,忽然一天就找不到了。你知道的,山林之间是有精灵的,可能是精灵,一定是精灵偷走了那根牙。” 磐妹心想恐怕是大人们拿走的。在部落里,任何东西都是公有的。大人们拿走她最喜欢的一块鹅卵石当做磨刀石,也是随手说精灵偷走的。 “那后来呢?这巫师去哪里了?” 磐姐恍惚地答道: “那是个快要下雨的日子,比现在还要湿润得多吧,连续几天,山里都很阴暗,石头上结出了露水,乌云到处飘啊飘。山里即将有和有雨水的时候都是很危险的。那几天,他和他的同伴的日子过得很差,他变得很多话了,我最后见到他的几次,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张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复杂的情绪,里面所虬起的感情,一直叫我日日难忘。他一直在说他过去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用他破烂的粗衣服擦他自己的脸,好像是为了让那张脸更像巫师一点,更干净一点。唯有在倾诉的时候,那种时刻压在他身上的压力仿佛会消除一样,显露出一种纯洁无暇的幸福的神态,也就变得……非常可爱,像是孩子一样的可爱。因此,我总是很愿意听人倾诉的。他说他是一位巫师,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驱逐的无归者。要是我告诉熊部落的话,他立刻会被抓住。但很好,我一直没有说出来。” “驱逐……为什么要驱逐一位了不起的巫师?” “我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现在那位熊部落巫师的自私。他说他的家族一直被部落区别对待,总是出最多的力,得到最少的分享。但这也就算了,他并不在意,因为整个部落都是一个家庭,都是风雨中一个窝巢里的鸟儿,应当互相照料才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接着,这可怜的人开始大声咒骂起来了。最关键的是他的母亲,他世界上唯一认得的亲人,他希望那个巫师、他的同胞、他最好的兄弟能救救他的母亲。结果那个巫师却说是天命救不了。因此,他冒险,想要夺走那个巫师的‘巫的礼器’,来改变亲人即将遭遇死亡的命运,许多人支持他那么做。但他说那些人根本不是为了支持他,而是另有图谋。他不在乎,但盗窃的时候,那巫师打开了房门进来了,他失败了,因为失败了,所以被剥夺了身份,也被夺走了自己的礼器,而被驱逐了出来。救命呀!我好像又看到他的眼睛,他在离去前说他要复仇,向熊部落复仇。真怪呀,真怪呀,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 磐姐低下了头,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见到了湿润青翠的大山,天空虬结的黑暗,还有坐在石头上的那人,目光朝着远方。 “后来呢……他复仇成功了吗?” 磐妹问。 磐姐声音忽的低垂下来。 “不知道,我原以为他可能会留下来,加入我们的部落。不过他和他的同伴走掉了,消失在一片沼泽地里。” 她被太阳晒得赤黑的脸朝着天空,双手撑着黄土地,望着天上美好的可能会带来雨水的乌云,她已经很大了,不再是原来那个在树林间无畏惧地逃窜的孩子了。夜里的寒气让她的肩膀发冷。 她起身往洞穴里。走前,她仰着天空望向了天空,她说: “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那时的天上飘来了一些透明而轻盈的东西。夜里的气温还在急遽地下降。在迫近太阳出来的时分,天空仍然晦暗,但篱笆,还有稀稀疏疏的黄土地上结出了一点水汽的霜。 至今,磐姐还记得熊部落的两个巫师的名字。 一个巫师被叫做巫咸。 而与她相遇的巫师则被叫做巫礼。 隔在山谷和大河之间的大山是一片黎明前最后的寂静。月亮已被驱赶,只余密密的乌云在天空中低低地翻滚着。寒风吹动了大河边上枯萎的草茎。 所有能吃的叶子都已经被人类摘下了。自然选择出的不能吃又耐旱的野草依旧在顽强地生长着。 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被总结好的战术与战略的思想,但藏在大山里的复仇者们非常清楚想要战胜一个部落应该怎么做。 与数十年前,他们与熊部落共同的长辈抵御外来的部落所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那就是放火。 不需要自个儿带材料,部落里的火堆,和那些干木头、干草都是天然的材料。踏过壕沟的第一瞬间,火堆被拉出火把,火把带着火星子,一起被这群山洞里来的复仇者们投进了木屋里。只一瞬间,处于村落最外圈的房子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火焰中传来木头断裂的声响,烟雾一路向上,直直涌上了黑漆漆的天空。 接着,粉红色的火焰舔到了木屋顶部的茅草,随风一荡,便飘出了无数的火星子来。 受到火焰和烟雾的刺激,原本还算温顺的古黑熊立刻发了疯,凶暴地往前攻去了。进攻的喊声惊动了落在后方的巫礼。 巫礼从膨化的泥土上收回熊的头骨和其中的变色晶体,抬起头,望见部落里的火焰的回光。 那时,他的同伴已经散开向千家万户,他就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往熊部落的深处走。 一边走,一边他用兽皮擦了擦自己的脸,想让在山洞里久居十多年、也可能二十多年的自己在回到故土的时候能显得稍微干净一点,能像过去的自己一点…… 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每一间木屋都在他的童年里留下了至今不曾消失的记忆,让现今的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巫礼至今仍认为熊部落的巢屋是世界上最为特别的东西,它不是那些原始部落仅仅能够栖身睡觉的场所,熊部落的房屋是有空间的,足以容纳一个家族活动的空间。 方形的屋子是一位曾经狩猎了恐剑齿虎的勇士所居住的,他曾在这间屋子里学习狩猎的技巧。圆形的屋子则属于一位起死复生的人,孩子们经常会围着老人倾听古老的传说。六角形的屋子住着一位了不起的木匠,他在这里学到了打磨木器的方法。而几间石头做墙壁的屋子,都是由几位亲切的石匠自个儿搬大石头做成的,他也帮了很多忙……还有,还有一间尖顶的房子,则是他已经死去的母亲所居住的地方…… 至于他往前走的前方,那间墙壁上挂着兽牙、兽角与熊头骨的屋子,则是由部落里的巫师居住的。 巫礼尚且还记得他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不耐烦地倾听上一代巫师的唠唠叨叨。 现在,这一切都已逝去在他的记忆里,不过没关系的。 “所有我失去的,最后,我一定能夺回。” 巫礼推开了门。 在他的想法中,这时候的巫咸应该正在床上安眠,而刚刚被惊醒,露出惊恐的表情。 然而张开的门的后头,巫咸好像没有睡,而是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没有巫师要带的巨大的兽角与琳琅的兽牙的装饰,而是轻便行动的简装。巫咸正在用严厉、冷漠的目光看着巫礼。 火焰在巫礼的身后熊熊燃烧。 他说: “你做了一件错事,兄弟。” 那双兄长似责备的语气让巫礼感到不悦。 但这久居荒野的巫师也本能地感到了些许不安。 巫咸太镇定了。 “难道你还在记恨当初我没能救活你的母亲吗?我说过那是天数,并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巫礼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已经不再恨了。你能救活也好,不能救活也罢,是天数也好,不是天数也罢,现在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巫术本身的谎言。我们从这些巫术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助于生存的东西。现在,我回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帮助和我一样被驱逐的同伴们,找到我们的记忆和曾经的家园。” 云还在继续集结,天空还在继续变暗。火舌热烈地冒向上头,舔舐了无边的苍穹。 巫咸说: “你挑了一个好日子。” “是的,好日子。干旱已经把我们逼上了绝路,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 “你们可以来求助我们的。” “不需要!你看啊,这乌云已经来了,甘霖还会远吗?但最开始雨季的几天还是难熬的,万物还需要生长,所以我们来了。等到雨一下来,火就会熄灭。你们剩下的人会被我们捕获,而这片家园会重新回到我的手里。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会逃走,我们抓不住你们,你们逃走吧。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则会重新加入我们。到时候,我们会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们会重新过上一个美好的生活。接着我会向我们在天上的先祖们证明,我能做到的要比你好得多。” 巫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已经好久没见过的神采。他抿着嘴唇,最后地尝试性地问道: “这个安居乐业的世界里,有我的位置吗?” 巫礼摇了摇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没有。” 接着,他从自己的兽皮衣服抽出了一把大山里露天的金属石磨成的小刀,说: “我的家园没有你的位置,它属于被驱赶的我们,曾经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我们,而你……会在这里死去。” 熊的头骨被他掷在地上,发出一声噶拉的一声。他一手拿着小刀,一手夹着那块五颜六色的宝石,就在往前冲,想要把那把小刀砍进巫咸的身体里。 巫咸急急地后退,巫礼的小刀便砍在了木头箱子上。这时,巫咸晃身,往门的方向躲避。 巫礼同时转身,朝着门口冲去,先行堵住了门口。久持不下,让巫礼感到了心烦意乱。在他的设想中,巫咸这时候应该在睡觉才是。 尽管火焰和动静会惊醒这群人,但这群人应该会慌不择路。慌乱,慌乱是最大的恐怖,他们会完全无法组织起来,甚至朝着壕沟外逃跑,自个儿掉进壕沟里。 但巫咸,凭什么能那么镇定。 就在那时,门外传来他熟悉的同伴的声音: “头儿,这群人不在屋子里,他们在外头,他们刚刚越过壕沟,从外面包围了我们!我们被困在火焰里了。” 这时,巫礼才有精神往外定睛一看,只见到从外面的方向传来了喊杀喊打的声音。接着,那些年轻的他不认识的,或者年老的他还有些熟悉的面庞成群结队地从外界夜的黑暗中走进了被火焰照亮的家园,与他的同伴们混战在了一起。 巫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道: “很好,任何事情,你总是能提前做准备。” “你走后,我就已经可以像老家伙那样看懂了。” 巫咸言简意赅地答道。 “毕竟你一直比我强嘛……” 巫礼不无讥讽地说道。 死亡与火焰的恐怖,已经不再单属于各自的一方,而是同时降临在斗争的两方身上,变得公平。火堆和屋子噼里啪啦地炸响,和着烟一起的熏风嗡嗡地在叫。两方人,上百个脑袋挤在这一小块被壕沟围起来的黄土地上,混战、厮杀成了一团。 在第一个和第二个人倒在地上的瞬间,其余的人就手持石斧、石矛往他的身上砍。在砍完以后,不直接参与战斗的儿童和妇女就把倒下的人身上的东西全部剥下来。 血的味道向外飘出许远,直刺激到人类与古熊的动物的神经。 在第三个和第四个人倒下时,其余的人又要把石斧与石矛往人的身上砍,只是这时,一双坚硬得像是石头一样的手轻轻地盖在了人们的肩膀上,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一些恐怖的念头,已经进入了这群智人的脑海里。好几个在边缘的人,不知是哪一方的,在悄悄地往外逃窜,在壕沟的边缘摸索道路。 但几条路都已经被熊部落的人堵死。他们只能跳进壕沟里。 这一块小小的被壕沟圈起来的土地已经乱成了一团,恐怕有的人已经连谁是同伴谁是敌人都认不出来。而那头古熊也在乱窜,十几把来自人类的石矛插在它的身上。原始的动物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只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飘在空中而前进。 这时的巫礼已经听不到他的人类同胞的声音,但他听得到古熊的声音。 不知是谁放的火焰,或者火星顺着柴屑烧了过来,巫礼有过命令不准焚烧的这间属于巫师的屋子,顺着一声噼里啪啦的响,也开始亮起了粉红色的火焰。烟气从木头里冒了出来。 他擦了擦自己脑袋上一道粉红色的血汗,在阵阵火热的熏气中,一双眼睑松弛的变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巫咸。一滴一滴从头顶留下来的汗水,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做了准备也好,那么现在,我就不是偷袭而把你死的,而是堂堂正正与你对决而把你杀死的。” 接着,再不等待巫咸的回答。巫礼将那块晶体放在了地面上,轻轻地旋转与摩擦。只一瞬间,整个坚固不变的地坪迅速向下塌陷,组成大地的黄土,就在人们的眼前,向着中心凝结为石头。在土壤变成石头的同时,巫咸失去了对自身的感应,被迫往地里滑落。 而巫礼显然非常习惯这种现象,他一脚脚蹬在流沙般向下凝结为岩石的土壤上,跳跃般地移动,然后向着巫咸举起了刀。 就在这时,巫咸猛地抬起眼睛,盯着上空冒出火焰的屋顶,用一种让巫礼感到陌生的几乎听不太懂的发音大声说道: “磐巫,来帮帮我们吧,你知道你刚刚到了屋顶上,你也不想再看这种惨剧继续下去了吧,这是我们部落的内斗,没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就在这时,屋顶被掀开了。上面传来好奇的回应: “你会说磐氏家族的语言……?” 话音未落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庞大的影子从天而降。接着一只像是石头的冰凉的手抓住了巫礼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巫咸。可怕的力道紧紧攫住了人,将近三米的臂展则把他们牢牢分开。 “磐巫——?” 巫礼曾见过李明都一眼,因为他所追逐的恐剑齿虎被这来自其他地方的巫师一棒子插死了。 “不要阻止我!” 他叽里呱啦的语言,只让寄宿在机器之间的未来人的意识感到苦恼: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你说,我也听不懂的……” 由于不定型极其怕火怕燃烧,李明都的人身和不定型身还一起在荒野中远远观望。先前,机器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跟在巫礼一行复仇者的后头,看到火焰燃起,人们打斗开始以后,才意识到情况复杂,而冲了进来,阻止了几桩对年轻人的屠杀后,便往巫咸所在的方向来,也略微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 只是他们的语言完全听不懂,他就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直到巫咸一声呼唤,他便破屋而入,制止了他们相残的行为。 不用巫咸大声宣布,等到机器走出屋子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躲在荒野上反过来围住复仇者们的熊部落人轻易地击溃了古黑熊,也打败了剩下的巫礼的同胞。 他们拿着木棍、石斧、石矛,往巫咸所在的方向靠近,也看到了那前天曾出现在熊部落外的磐巫。不过巫咸和他们早有交代,他们也不惊讶,只有仇恨的和鄙弃的目光投在许多年前被驱逐出的疯子的身上。 “大巫,已经结束了。其他人都可以活,把这个主谋处死吧。” 熊熊的火焰已经低落下去,只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灰黑色的遗迹。闪着火花的黑烟刚刚升上半空,就被寒风吹向了远方。 “嗯,我知道,已经结束了,巫礼。” 还挂在机器手上的巫咸平淡地说道。 “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巫礼还在大叫,整个苍老的身子几乎要在半空中扭成一团,他把金属刀刺在机器的身上,却只响起一声碰撞的和碎裂的声音。碎裂的不是机器的身体,而是他从大山露天矿脉里磨出来的金属刀。 火光照亮了他发白的鬓毛,他大声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 一部分人在向他们靠拢,一部分人则在收拾战场。走路的声音和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巫咸的耳边。巫咸挂在机器的手上,仰着头,望着寂静的天空。同样下垂的眼睑包裹着他一双惺忪的睡眼。他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 昨天的此刻,天空应该已经发亮了,如今却还蒙蒙黑暗。明明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气温却好像还在降低。最后的野草也在凋落,整个无际的旷野仍笼罩在漫长的黑夜里。 他悲哀地说道: “巫礼,兄弟,你觉得这云带来的真的是雨吗?” 荒野上的李明都,围在周围的人,还是被机器抓在手里的巫礼都不自觉地望向了天空。在最后的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到了几片绒毛细的、美丽的、湿漉漉的、那无限复杂却又无限整齐的洁白的结晶正在空中缓缓地飞舞。 “你们想变回我们的样子,但我们即将会像你们一样在荒野上流离失所。以后再好好相处罢。” 巫咸闭上了眼睛。 “我……” 巫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走步的声音。那是几个屋子被烧掉的年轻男人听到了巫咸的话后,赶忙地靠近了机器。 就在大山的那一头磐姐看到天空的白絮说出那一句“他应该早就死了吧”的前后,几把石矛戳进了巫礼的身体里,而一把石斧砍掉了他的脑袋。 机器的双手各拎着一个人,在这时候完全反应不及。巫礼的全身已经蹬直了双腿,踩到了冰冷的坚硬的结着霜的黄土的地面。而他的脑袋则向着空中飞起了。 接着,还黏稠温暖的鲜血从他的颈脖子里飞洒出来,碰到了天上降下的雪花。 然后,雪花静悄悄地落下了。 它悄悄地、落在光秃秃的群山上,它悄悄地、落进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林里,它落在了没有河水的干涸的河床的表面,也落进了熊部落被壕沟围起来的小小家园。它在山谷中那颗枯萎的树和树下的几个小土丘上是堆积,在忧心忡忡的磐妹的手心里却是融化。 就这样,静静地飘落,直落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和死了的人的头上。 第十一章 冰河 干旱了一整个季节的世界在一天之内便被白雪添满。寒风寂静地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回荡,冰透了的空气变成了一种摸得着的、硬邦邦的、坚硬的东西,人好像在呼吸坚冰。 雪一直在下,下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三天黎明,阴惨惨的乌云才露出一小块黯淡的晴空。太阳只在这一小块的天空里闪亮,像是一只死人的眼睛。黑色的阳光照耀着过去的草野,人们便看到了一片银光闪闪的像是海一样的雪原。 “雪应该也可以缓解旱情吧。” 年轻人举起熊的头骨与头骨里的晶体向着云堆缺陷的地方。阳光照在这颗石头上的表面,它便以五彩斑斓的色彩为人眼所识。 “我不知道。” 巫咸站在他的身后说: “莫非你见过很多次雪吗?磐巫。” 与求救时的流畅不同,现在的巫咸用更接近磐氏家族的语音说话颇有些磕磕绊绊。 稍早一点的时候,机器已经飞回了磐氏山谷。在飞回之前,李明都已向巫咸解释了他也是磐氏家族的巫师。 巫咸将信将疑,但不置可否。 年轻人回答道: “我孤身流浪的时候见过很多次,你呢?” 巫咸说: “我只见过两次雪。这是第二次,离我第一次见到雪,岁星在黄道上已走过四个轮回矣。” 李明都不知道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寒冷也会导致干旱。因为寒冷锁住了地球的水循环,冰封的水过多,冰不再参与水循环,再加上气压的影响,会使得空气中的水份日益稀少,而降雨线南移,因此后来人们经常会讨论的明末清初小冰河时期,在国内便体现数年干旱。 而突然的大雪便代表着行星风系中冷空气向低纬度地区的迅速蔓延,来得突然,而在巫咸的望气之术里时间持续也久。这极可能是某一次冰河时期到达了极点,已经彻底越过了小冰河期的范畴,也不在人类所熟知的四季变化之内。 雪当然可以缓解旱情,但现在,熊部落、磐氏家族还有其他一切这里的动物所承受的旱灾的性质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变化。 巫礼身亡以后,流亡部落剩下的人有的趁夜逃进了雪天,估计活不下来,有的受伤不能逃,有的举手投降。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再可能融入这个他们自己曾经或他们父母曾经的故乡,被太阳晒黑的背部被恼怒的居民们用炙热的金属石头打下了烙印。 烙印代表着这群人的失败与疯狂。 在巫礼进攻前,巫咸已私下向居民们预告了迁徙之事。迁徙会弃用这故乡所有的一切,并且下雪本身也足够压毁他们脆弱不堪的建筑。 但这在居民们看来绝非是容忍自己的故乡被烧毁的原因。同样的,居民们尊重大巫,也就尊重巫咸。巫咸的权威更重于族长。 可巫咸对巫礼的原谅,不是他们对巫礼的原谅。 巫咸只坚持了一点,那就是把他们的尸体和熊部落的祖辈同葬、也就是葬入祖坟。 在夜战前,物资有的转移,有的被埋在地里,没有多少损毁。人们正在整理他们的行礼。巫咸的计划是在第二次停雪时出发。 他说第一次停雪非常危险。果不其然,雪只停了几个小时。这点时间还不够人们到达山脚下,天上的乌云便已合拢,再度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李明都暂栖在巫咸的家中。 巫咸的家被烧了大半,只能勉强遮风挡雪。主人闭着眼睛,躺在草垛里,干草一直埋到他的脖子上。 客人睡不太着,坐在一边继续把玩那颗晶体。 根据巫咸的讲述,与它接触到的东西会发生性质上的改变,所以想要保管它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熊部落把它放在头骨里,用骨头把它夹住,保持所有的晶面都裸露在光线可以通达的空气中。 不知为何,只要所有的晶面都能照到光明,它就不会引发物质的性质变化。 他已经实验了一天,现在兴致勃勃,还能再实验一个月。他眼瞧着这石头把水变成土壤,能把土壤变成岩石,把岩石变成盐,又把盐变成某种液体。它引起的物质变化无穷无尽,且有一种稳定的互相转化的联系。 寻找这种转化的联系,有种解谜的快感。 不知不觉,天已经快亮了。 在天亮以前两个小时,巫咸准时睁开了眼睛。他说: “你想要这个东西吗?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主把它赠予你……它代表的巫术非常特别……”或许对熊部落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这句话让李明都感到意外。他问道: “我需要的话,若是向你借,你会借给我吗?” 巫咸说: “凭你火场中的所作所为,只要不是用来伤害我族同胞,我都会借给你。” 年轻人微笑了。洁白的牙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显得很美丽。 他两手一抛,晶体便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 巫师不代表体弱。巫咸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轻松地夹住了变色晶体。他从草垛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晶体放进了头骨里。 “这是你们传承已久的东西,虽然神奇,但我还不真需要。我不过……制造这东西和发现这东西的地方,可能对我很重要。你还记得你们的先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玩意儿的吗?” 外星人,史前文明,异世界,还是什么都好。 巫咸摇了摇头: “它的存在,更早于我的出生。抱歉,我也不大清楚我的先祖是如何取得巫术的。” 李明都的举止格外镇定,他说: “我明白。” 这是个没有历史的时代,除了长满枯草的坟丘和人自己的坚持,没有任何记忆可言。 这天上午,雪第二次停了。 气温虽然还是很冷,但相比原来略有回升。全境无风,没有风是利好的消息。老头子、青壮年还有妇女们把干粮、好的家具、贵重物品还有孩子装到了类似雪橇的轻撬上。轻撬是熊部落的运输工具,只三四辆,它的底部不是轮子,而是一根原木,它的主体则是皮革。皮革裹着物资,木头在地上滚动向前。 这种轻撬在正常的路上是决计比不过后世的木轮的。但在覆雪的松软的土地上,与木轮半斤八两。并且雪越厚,这种轻撬的优势或许就越大。 厚厚的兽皮裹着熊部落的所有人。这支小的又庞大的队伍在中午已沿着土道走出了他们运营数代的壕沟,木盆、石碗在轻撬上乱撞,树枝的皮鞭碰撞的声音响在人们的手底,孩子的哭声和婆娘的抱怨声时起时伏。一会儿这里有人丢了东西报告族长,一会儿那里有人落下了或者走丢了,整个部落开始喧哗起来。 巫咸拉着族长走出队伍,语重心长地交流了半小时。回来后,族长的面庞变得威严,大声喊道: “安静!有序,有问题,要一个个来……彼此要看好彼此,把小孩搂进兽皮衣服里,别放车上了……谁要是偷了东西,别忘了族里的规矩……还有……” 族长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的话,其中不乏恐吓的部分。说话的时候,天空飘起了一阵小雪,雪花打在人们的身上。在恐怖之中,一切都变得井然起来,只剩下原木和皮革在雪地上辚辚滚滚的声音。 当太阳再度从厚厚的云层中显露出来时,整个部落过去居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漠漠雪原上不可看见的小点,逐渐被雪覆盖。 按照巫咸的说法,部落的巫师世代相传一幅大致的地图,他还大约记得过去他们的先祖、或者先祖的先祖曾抵达过的水草丰茂的地点,就像鸟儿的南北飞,或者其他一切兽群的迁徙一样。 大雪来得非常突然,长毛动物们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埋在土里的一些根茎,或多或少是有支撑他们走完迁徙全程的食物的。 年轻人没有犹豫,他主动地说道: “我的磐氏家族,人很少,我希望和你们一起走。” 巫咸同样没有犹豫,他紧紧握住藏在袖子里的那块被他传承的晶体,讲道: “我们也需要你们两位磐巫的帮助。” 直到入夜时分,这支队伍仍没有走到他们的目的地。云仍未散,没有群星的运转,最伟大的巫师也无法确认时间。李明都靠着机器的计时大致描述了下后,巫咸讲: “还要走得更快一点。” 白天都没有多少光,夜里就更是暗得可怕。只有天边的月亮偶尔会从黑沉沉的云缝钻出来,但没几秒,就又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能是八九点的时分,熊部落的队伍在巫礼族人的指引下,终于走到了巫礼曾经栖息的那个山洞。 山洞的内部挤一挤,足够熊部落全员的栖息。妇女们捡出一些雪里的木头,配合火种,和他们自带的干木,在山洞内外都升起了火。里面是烟雾袅袅上升,外面是雪一阵一阵地飘来飘去。山洞里的人,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 等吃饱喝足以后,白天的疲倦终于回到了熊部落人的身上,他们才一个个入眠了。 巫咸原本就保有前往山谷的大约的地图。李明都和巫咸确认过几乎直线的捷径以后,便走出了山洞,机器从黑夜里飞来。他翻身上机器,就往山谷的方向飞去。 若非机器已经看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山谷如今的样子。 白雪彻底淹没了这片他前几天还住着的地方。挖出来没几天的井变得更涸了。枯枝败叶的歪脖子树下的坟丘又多了一座。那是巫咸的医术没能救活的一个患病的孩子。 十三个人只剩下了十二个人。两头原牛就在洞口靠近火堆的地方休憩。至于幼狼也病死了几头,只剩下最后两头。外面寒冷,它们被磐麦和母狼关在了一个笼子里。这对生灵在黑夜里见到李明都的声影,一叫也没有叫。 火焰仍在洞口熊熊燃烧。 年轻人拨过挡在火堆前的木栏杆的时候,踩中了树枝。折断的树枝发出了不小的响声。磐妹闻声,胳膊一边哆嗦,一边跑也似的匆匆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她抬着一双慌张的眼睛,好像是确认似的,靠在石壁边上直盯着年轻人好几秒钟,寒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 “外面冷,别站久了,进去说罢。” 年轻人往前走,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肩膀的颤抖也就传到了他的身上。 磐妹原本还想再站一会儿,谁知两腿一软,整个人沉重地倒在地上,她双手搂住年轻人的膝部,眼中闪着泪光。 “你这是怎么了呀!” 李明都把她拉起来。磐妹赶忙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大声地、沙哑地说道: “我没什么,我很好,机器和我说的,我和姐姐、还有磐麦都在收拾东西。得病的孩子死了一个,是最小的女婴。我把他和之前那个男婴葬一块了……剩下两个好像好转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在寒夜中,闪动的火光静静映照着人们的面庞。磐妹望了年轻人好一会儿,低下脑袋,捋着自己头发问道: “熊部落的人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也一起走?” 李明都说: “后天下午的时候,熊部落的人会到。到时候,我们要和熊部落的人一起连夜走,巫咸说那时候不下雪。而白天会下大雪,可能会封住山谷,连出去都会变得很难。我们要在原野上宿一天。”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磐妹说完,就要朝山洞里大声叫。 李明都制止了她: “别惊醒了大家,明天和后天都还有时间整理。我们的东西也不多。” “嗯……嗯……” 磐妹低着脑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李明都往里面走一点,她也就往里面走一点。不知怎的,就这样,她感觉也很好。 山洞里或者山洞外,上一代的磐氏家族在迁走时已经带走了他们绝大多数的东西。他们要整理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天创造出来的。 重的石头木头家具,熊部落都没能带多少,他们就更带不动了,只挑了很少几件,放在兽皮的大袋子里,绑在原牛的身上。干粮、腊肉、粮草、药材是主要的,这部分,就算他们带不动,熊部落也会帮忙带着的。 磐麦磨刀霍霍,一大早就准备把剩下的活狼也做成狼肉。结果他跑到笼子边上一看,里面居然无影无踪。那三头狼居然逃跑了。 邪恶的笑脸立刻变成了哭丧的脸,他对李明都汇报道: “我不该害怕它们冻死,把它们关在一起的,应该直接把它们宰掉的。” 李明都哪里在意这种小事: “没事,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你再去山头望望,熊部落的人来了没有。大家伙(机器)已经去找它们了。” “好哩。” 磐麦又一溜烟地跑到盖满雪的土坡上了。 行礼已经全部准备周全,磐姐和磐妹仍然不放心地在山洞里搜来搜去,好像这种搜索还能找出点东西一样。 等土坡上响起熊部落喧闹的人声时,乌云又多少散去了些。山上的积雪反射着夕阳的红光。云彩镶着金边,从谷口往外看,地平线的尽头笼罩着一片神秘的紫色。在那紫色的薄暮的下方,是粉红色的原野的雪。 “要走啦,要走啦!” 年轻人在熄灭的火堆旁大声往洞内叫道。 谁知,洞内传来了一阵慌乱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砸石头。磐姐好一会儿,才和磐妹一起走出来,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抱着一块石板。 年轻人看到上面画着许多的星点,连在一起像是一条简陋的长角的蛇。 “这是什么呀?” 他不解地问道。 磐姐冻得红肿的嘴唇还呲着牙微笑: “这好像是我们迁到神石旁边前的图腾。” 磐妹七嘴八舌地解释道: “老人们居然没带走这个,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乎这个了吧。” “你们以前的图腾是长角的蛇……?” “蛇……什么蛇?没有蛇啊。” 磐姐和磐妹都吓了一跳,她们扫了一圈地面,才确定周围没有那种择人而噬的怪物。或许曾经是蛇,或许是模仿蛇而做成的,不过这肯定不是磐姐和磐妹的知识所能知道的。 太阳正西斜,熊部落的兵马已经来到了山谷,一个妇女被巫咸派来帮助磐氏姐妹。磐氏姐妹两个人各抱着两个婴儿,又七个孩子被她们放在牛拉的车上。车里放满了柔软温暖的干草。这群稍微长大了点小家伙正在不安分地爬行。 磐姐最后清点了两遍,唯独没找到那个最大最调皮的家伙,她焦急地大叫道: “磐娲,磐娲你在哪里?” “别喊了,她在我这儿。” 她转头一看,发现裹着兽皮的磐娲正爬在机器的脑袋上: “这……” 年轻人无奈地说道: “就这样吧。” 一行人兵荒马乱地上路了。在走出山谷以后,太阳几乎已经彻底沉入到世界的另一头。无边无际的旷野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最后的桔黄色的光影照在人们脚下的雪地上。那时,在东方,云堆的缺处亮起了几颗最初的夜星。 李明都仍然耿耿于长角的蛇这一图腾,他向磐妹追问: “不是蛇,那是什么呢?” 磐妹在牛车的旁边,跟着牛车一起走,她说不出这个图腾的名字,仰着头,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好一会儿,才指着星星说道: “你看,我们的图腾不就在天上吗?” 李明都抬起头,望向了磐妹手指的方向。 在东南方,苍龙七宿正一一飞腾于黄昏的夜空之上。在那宽阔的银河的身旁,那被叫做大火星的龙心正在最后的暮色中,坠向西方的地平线。 就在这繁星的下方,人们手携着手继续一路向前走。 流浪的脚步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了一连串浅浅的足印。 在足印的旁边,野草把自己富有生命力的根须扎进黄土地的更深处,艰难地存在着。而它们的种子埋藏在冰冷的世界里,始终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发芽。 第十二章 龙星纪时 李明都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秋阴曾教他如何在开阔星空中辨认一些出名的星星。当时,他面对全息vr的星图,眼花缭乱,几乎要打瞌睡了,然后就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很简单的问题: “这么多星星,古人都是怎么认下来的呀,还怎么能想象出什么星座,我怎么看都觉得怎么都差不多……到处不都能连线吗?我是不是也能发明星座?” 当时,秋阴掩着嘴偷笑,说道: “你这问题提得有趣。其实我以前也有这样的疑问,也问过老师。你猜老师是怎么回答我的?” “别卖关子。” 她才撇了撇嘴,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的老师是这样说的,他说,正是因为难以辨认,所以,不论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古人,都是把群星连成具体的图形来辨认的!在西方变成射手与人马,在东方则是变成苍龙与朱雀,变成白虎与玄武,假设不把群星连起线条,让它们变成具体的形状来辅助记忆,又有谁能记下群星呢?” 恒星彼此之间的位置以千万年为单位相对稳定,只是因为地球在自转与公转,所以布满恒星的星空在一个夜晚里会有略微地旋转,而在一年之间会有一个周期的轮回。 原本不可辨识的东西,只要彼此之间连起线条成为具体的图像,纵然在这地球上空望不到尽头的漠漠星空里,也定是独一无二的。 “你随便连线的星座小概率可以,大概率是不可以的。别忘了,先前说过,受限于地球的自转轴,我们的天空是个天球,围着北极星在转。随便连线的话……可能春天还能成的图形,到了秋天冬天就已经零散得不成样子啦!所以怎么连线可是有古人的考究的。” 李明都犟嘴道: “这不正神奇嘛!春天还是地平线上的蛟,没准秋天就变成了飞跃银河的龙,岂不体现了生老病死与成长的变化……” “那你也要考虑记忆和学习的成本呀。要易于辨认,就要维持形状的稳定呀……” 秋阴小声地笑了起来。 女孩子爽朗的笑声往窗外传出很远。那时,夜空中飞舞着朱雀七宿,神话里火焰的神鸟正振翅于南方的天际。 人们,就这样,让地上的鸟儿在天上高飞,让老虎盘踞于西方,也为了继续连线,而让龟和蛇融为一体,成就了玄武。让长蛇长出了角与脚,与地上同样在变幻的图腾融为一体,成为了苍龙。 地上已有的生物影响了天上星辰连线的形状,天上的连线又进一步叫人们的神话幻想思维得以发芽,开始设想超越了寻常动物的异兽,而这演变一发不可收拾,不知缠绵了多少千年。 学习的时间紧迫,而知识体系又杂又多,能够辨认五行、四象、北斗已经算是完成了基本功课。不过在讲下一个部分地理部之前,李明都记得秋阴还说过一段题外的话: “我国的古人将天空分为三垣四象七个星区。战国曾侯乙墓中就绘有四象的图案,也就是说,它们的起源一定比春秋战国更早,但其中,苍龙七宿也是最特别的,它可能是最早被发现,以及最早被建立形象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有物质基础的……因为苍龙七宿,尤其是心宿二,古称‘大火’的星星,在黄昏之际可以看得很清楚,而同时它在星空中的四季方位变化最为分明,也最为有序。换而言之,它可以用来辨认‘四季节气’。春天的时候,苍龙升起于东方的地平线,所谓见龙在田也;夏天的时候,苍龙飞腾于天,所谓飞龙在天也;秋天的时候,苍龙西行,降于地平线之际,所谓亢龙有悔也;而冬天,龙潜于地平线之后,所谓群龙无首、潜龙勿用也。” 秋阴靠着窗,抚摸自己手里的电子书,继续说道: “原本我们的世界一片混沌,什么时候变冷,什么时候变热,什么时候多雨,什么时候下雪都是不清不楚,古老的人类便像野兽一样活在浑浑噩噩之中。直到龙飞于天,巡行四方以后,季节终于得以确认,时序与历法终于得以定调,所谓的农业才得以成形……接着现代我们全部的五千年的文明才得以发芽。从这个角度讲,苍龙,乃是真正的开天辟地之神,一切时序之祖。不过,我这话不好,毕竟这些都是古人自己发现创造的,又岂能归于神仙之功呢?哈哈。” 李明都当时犹一片茫然,像学生背课文一样在死记硬背星图的内容。 秋阴叹了口气: “现代人确实不怎么喜欢星星了。你要是放在古时候,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真义哩。” 七月流火的意思是,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候,黄昏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正要往西方落下,换句话说,大火星的落下,也就标识着夏去秋来、暑消凉起之时。 “你很喜欢星星?” 李明都问她。 他还记得那时的秋阴捧着自己的脸,望向远处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孩童般梦幻的神采: “喜欢呀,喜欢得不得了,我曾经还梦想过成为第一个飞跃小行星带的宇航员哩……好了,好了,翻过这一页吧……讲完了天上群星的变化,现在,你得知道一下地球历代超大陆的变化了……” 黎明已至,太阳在东方尽头几欲喷薄。熊部落的人开始回收他们的营地,发出了恼人的声响 年轻人便从短暂的回忆中惊醒,他坐在石头上抬头,看到了东方淡蓝色的天空中最后闪耀的几颗晨星。在晨星的下方,几只羽毛发黑的鸟,从积雪的树枝上起身,顺着气流向南方飞去了。 磐麦坐在原牛上照着空中飞行的鸟儿的形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用一块石头磨一块石头。逐渐成型的石头看上去不像尖锐的矛和斧头。 “你在做什么呀?” 在上路前,队伍开始生火吃早餐,原牛趴在地上,磐姐靠在原牛的身旁,问磐麦。 他连忙把石头藏在了自己的身后,大声说: “这是个秘密!” 熊部落的露宿也是有技术的,这种技术类似于磐氏家族所制造的窝棚,在某种意义上或许能算是原始的帐篷。那就是先把树枝插进地里做成一个简单的房屋框架,再用树叶茅草盖在树枝上,便能做成一个遮风挡雨的房间。 不过最好的覆盖物不是植物,而是兽皮,尤其是野牛皮。野牛皮相较植物更耐高温,几张拼在一起,帐篷就算不盖得很高,也能在帐篷内生小火。熊部落带了约一百张完整的野牛皮,每个成年人的身上都绑着一张。 兴许是在雪地上露宿的缘故,一夜过去,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发潮了。这让巫咸考虑了好一会儿,族长开始询问众人干粮的情况。 趁着太阳出来的短暂时间,大家伙把他们发潮的兽皮或者绳结一一铺在地上,再把有些潮湿的干粮铺在兽皮上。 熊部落的粮食储备也很丰富,一眼望去,就能见到各种类型的莓果、野苹果,小桔子、切成条的干水果。晒干的蘑菇被他们用线串成了一串,而切成块辅以原始腌制的鱼肉干则被他们串成了另一串,许许多多植物干燥的种子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植物的种子最不能受潮,一受潮就可能发芽,发芽了,就可能从无毒可食用变成有毒性的。也因此,植物的种子被他们保护得最好,受潮的迹象最浅。 有些干粮,据李明都询问,还是他们在去年留存下来的。 巫咸闪了闪眼睛,说: “这是我们代代相传的传统,磐氏家族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吗?假如不在丰富的季节留存足够多的食物,那要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天呢?” 李明都甚至看到了去了壳的水稻。不过稻米,在这个时代尤且和稻杆、稻叶、还有橡子、水生的菱角、稗草与稗草的种子混在一起。 他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在稻田里拔稗草的身影,李明都的爷爷曾对当时小小的李明都说稗草是和水稻长在一起的害草。他把这段记忆告诉巫咸,巫咸头也不回地说: “稗草和稗草的种子可以吃,没有毒,只是不大好吃。” 说完,他才奇怪地望了一眼这具有可怕神力却不通草药常识的巫,讲道: “这种草可以捣碎后外敷在伤口上止血,是有大用处的。” 今天的熊部落不吃稻米和稗草。 他们把晒干的用盐腌过的韭菜配菘菜(白菜)下锅煮汤,配一点肉桂、豆蔻或者八角的香料,辅食则是切块的小鱼干,这就荤素齐全了。当香味飘出锅瓢时,李明都以为自己闻到了韭菜饺子的清香。 他对眼前的种种野味忽然意兴阑珊,砸了砸舌头,想念起母亲做的饺子了: “猪肉馅的,韭菜饺子,荠菜饺子,还有大白菜饺子……” 他已经四五年没再能吃到了。 太阳只出来了一上午,刚刚升到天空的最顶端,乌云便再度遮掩了人间。人们把所有的东西收好,重新走上了这条见不到终点的旅程。 雪下得永远比人快,范围也比人的生存范围大得多。追逐食物的人能不能走出冰雪世界,在现在还是无人知晓的问题。 磐氏家族跟在熊部落的后头。磐姐和磐妹都骑在原牛的身上。 李明都和磐麦各牵着两头原牛。早在汇合的时候,原牛已经吸引了熊部落人的注意力,如今就更叫他们艳羡了。 几个勇士和族长与巫咸商议起来捕捉动物的事情,巫师想起来在上一代或上上一代,他们可能也有驯养动物的传统。只是这个传统随着他们在河畔的定居而被遗忘。等到上一代的牲畜死亡以后,他们便再没有捕捉新的动物了。 而茫茫雪地里,像他们一样在迁徙的动物群体是有一些。 那些滞留于旷野上的长毛的猛犸与长毛的犀牛,面对风雪,仍有抵抗力,在追逐食物而行走。但猛犸与犀牛不是熊部落理想中的能驮东西的牲畜。 迁徙的队伍在旷野上走出很远,沿着河道一路南行。干涸的河道里已经积满了天上落下来的雪。直到天上再度飘起大雪,人们依旧没有停止他们的脚步,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在一片乱石嶙峋的地方安营扎寨,围着食物唱起他们无人知晓的古歌。 歌声在夜里传出许远,人们方且一个个安息。 晚上雪停以后,还没睡着的巫咸走出了帐篷外,皱着眉头望向了灰蒙蒙的天际。 当时,李明都也在外头。他靠不定型,披着单衣也不觉得冷,便问道: “怎的,又遇到什么烦恼了?” 铅灰色的黑云在空中连绵徘徊,茫茫的荒原被寒冷的黑幕笼罩。火堆在他们的身后熊熊燃烧,勉强照出了一些石头的、木头的影子。 “这些日子,还有要过来的日子,星星都不出来,我在雪原上要辨识不了方向了。” “你靠群星辨认方向……?” 因为知识的缺乏,那时的李明都并不知道自己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说人,就是更原始点的动物,也早就在利用星空。靛蓝彩鹀依靠北极星附近三十五度范围内的星座确定南北,港海豹依赖特定的几颗星辰指明方向。屎壳郎则会把按照银河光带的方向来推动它们的粪球。 这些特征都来源于一点,它们所处的环境的方向感的匮乏。而它们的生存确实需要一个方向。 巫咸意简言赅地说道: “辨认星星是巫的必修课。在长满树的山林中,或者在沙漠里,或者在现在这样的雪地里……除了看星星,还有什么能辨认方向呢?”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在旷野上尤甚,没走几天,人就要不知东南西北了。 这时,李明都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石板,他有些犹豫地说道: “你要不要看看这个?这是磐氏家族流传下来的一个古图腾。” 他没去要石板,机器人已经记下了石板的图案。 巫咸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裹着兽皮的机器则用手猛烈地在石头上戳出一系列星星点点的图案。等巨人退后,李明都挥手,他才走向前去,睁着自己一双眼睛仔细观察。 结果巫咸越看越是着迷,越看越是惊讶,最后竟止不住绕着石头走了好几圈,一边走一边琢磨,又从他的行囊里取出了他曾画在兽皮上的记忆,接着就在雪地上用树枝划出了更多的星星点点。他的脸被冻得发红发紫,眉毛和胡子上都挂满了白霜,但他却越来越兴奋,哆嗦着一双手挥来挥去。 在干旱时节以前的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看到过,他一定看到过,在那昆虫蛰伏、万物成熟的时节里,长角有脚的龙曾逶迤流转于天际。 巫咸仰着头,不可思议地望向了西北方向的夜空,嘴里呢喃道: “这是,这是……有人居然记录下了神明的样子吗?” “神明?什么神明……” “就是——” 在这无限辽阔的雪原之上,巫咸张开双手向上,指着被云遮蔽的见不到光明的天空,大声地说道: “天上的繁星呀……” 第十三章 蒙昧 下雪的时候冷,不下雪的时候也冷。原先是有湿度的冷,等不下雪了,便只剩下死亡般干燥的冰寒。从东方吹来的寒风好像能把人整个冻成冰棍。阴云照旧连绵,整个雪原干净空旷得像是光滑的冰晶,没有任何突起的东西。 少许几根还屹立着的毛躁的野草,一旦碰到了人的腿,就会发出咔嚓一声响,接着像细长的冰棍一样被折断。每一点折下来的碎屑都会被寒风一路吹着滚,滚向远方。 寒风就这样不停舔舐大地,带走每一点还立在大地上的东西。 十数天后,人们走过了了无生机的原野,抵达了一片地图里没有的低矮丘陵,天上很少再飘起洁白的雪花。但是气温没有任何回涨的势头,寒冷的阳光照在结冰的山岗上,在黎明时是浅蓝色,到了黄昏是一片眩目的紫。 唯一的好消息在于这里活跃的动物要比原野上多得多。自然残留着过去的丰饶,部落便暂歇了他们移动的步伐,安营扎寨。第三天下午两三点钟天气放晴的时候,李明都看到磐麦随着几个熊部落里的勇士准备外出。 他问: “你要去哪里?” 少年人一张黝黑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他摇头晃脑地对大哥大笑答道: “熊部落里的人发现了兔子的脚印,昨天就掏了一个野兔洞,我跟着他们一起去掏兔子洞!嘿嘿嘿,小白兔肉儿鲜又嫩,烤它煨它味道美哩!” “哦……小心点。” 年轻人始终没有学会的一项本事是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因此,总是显得庄重冷淡。 他转过头去和巫咸继续琢磨雪橇与车轮的事情,想着改进一下整个队伍的运输工具。熊部落的勇士摆着一张脸招了招手,磐麦就快活地往他们的方向跑走了。 在迫近黄昏的时分,天上的乌云多少散开了些,整个盖着雪的丘陵被夕阳染成了发红的紫色。长在山石边上衰草拢着晶莹的雪花,附近到处是野兔的脚印,排成一列的趾印在雪中反射着清冷的紫光。 雪在融化,巢穴就变得又湿又冷,野兔便会离开它们的栖息地外出觅食。 想要追踪野兔自然就要辨别野兔的脚印哪些是前、哪些是后,这样才能晓得兔子是在往前走,还是往后走。通常来说,在后的脚印是并排的,在前的脚印是一前一后。并排的脚印是前脚踏出来的,一前一后的脚印反倒是后脚踏出来的。 恐怖直立猿什么都吃,大多动物他们都已经总结出了一套朴素的行为规律。 磐麦还记得几位勇士告诉他的方法,一路俯着身子低着头,到处在找地上的兔脚印,嘴里还快活地念叨着: “小白兔儿并排走,前脚踏在后脚印上。嘿嘿嘿,烤在架子上真美味。” 只是他身边的人一个都没出声,也没动静。几位熊部落勇士互相看了一眼,确认了彼此昨天在晚上吃饭时的约定,面孔便一齐冷了下来。 磐麦浑然未觉地在雪地上循着脚印走,没走多远,周边围了一圈影子。雪地忽的变暗了。 他打个激灵,直起身子,还以为是什么野兽跑过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熊部落的勇士们。矮小的少年人仰着头,才能看清他们的脸,还有他们脸上毛刺毛刺的胡须。 磐麦无忧无虑地说道: “大哥们,怎么了?” 一个年轻的熊部落勇士敲了敲磐麦的肩膀: “你还没发现吗?” 磐麦收着手,又观察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个人,还有其他三个年轻的熊部落人的脸面是他熟悉的。 他们是当初走出部落来盘问他们的人。 其中那个曾被带到天上去的熊部落成员挥着自己硬邦邦的胳膊也走向前来,稍微曲腿低下自己的身子,嘶哑地说道: “你是忘记了,还是在装糊涂?” “我……” 反应过来的磐麦说到一半,转身就跑,但那熊部落成员已经扑了上来。他凭着身材矮小的灵活,向左边翻滚腾挪,但回头盯着那几个人分神的功夫,自个儿的身体已经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接住磐麦的熊部落成员闷哼一声,说: “你可落到我们手里啦,小鬼!” “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磐麦在他的怀里挣扎,飞起一腿就要踢他的根部。 但这人高马大的熊部落成员战斗经验多了,知道小鬼最喜欢这手,膝部一抬就止住了磐麦的攻势,接着双腿搭扣抱住磐麦的双腿,和他一起侧躺在草野上。 磐麦还要动,其他人已经围过来,开始商量了: “要怎么做?” “要不,好好揍他一顿?”一个人挥着拳头说道。 那“自认受害者”又挥了挥自己的手臂,说道: “不,不对,揍他可便宜他们啦!他们当初是怎么让我出丑的,现在就该怎么对付他们!” 磐麦的额头开始冒冷汗。他心想自己要是死在荒野上,恐怕也不会有人帮他报仇的。他低着头,居然要哽咽了。 只是当初自认受害者所自认受到的害处极为特别,不是部落之争中会出现的伤残或烙印。结果他们商量了半天,一个大聪明终于想出一个适当的惩罚来: “把他抛到天上去,再把他接住……” 熊部落的成员们对这一同态复仇的手段表示赞同,几个人围成一圈,一二三接力把磐麦往天上一抛。 “你们给我记住!一群胆小鬼!” 已经忘却的、飞行的、失重的、却不再有所依靠的感受让磐麦的眼角一酸,眼泪就飚了出来。飞到空中的人没法看不到地面,只能看到远处的丘陵和雪地。整个冰雪世界里的一切都在夕阳中闪着清冷的光采。上方,那一层盖着一层的乌云的边缘镶着一层发红的金圈。而伟大的太阳,已经在西山的背后遮住了它一半彤红的脸庞。 下一瞬间,磐麦失坠,重新落回了讨厌的大人们的手里。然后大人们的手一弹—— “妈呀……” 他又被抛到了一米朝上的空中。 这样的行为重复了四五次,磐麦经受不住刺激,晕厥了过去。而天色已晚,抓野兔也没法抓了。一个男人背起这其他家族的小孩,几个人在山丘的边上走。 “我们这样欺负儿童是不是不大好?” “不然你要把那个比我高三个头,不,高一倍的家伙,扔到天上去吗?” 提出同态复仇的大聪明答道。 “如果这个小鬼回头告状了……” 自认受害者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危险的话题来。这话多少让他的同伴有些失望。 “好啦,好啦。”参与这件事的年轻人们纷纷说道,“我们会陪着你,别担心,敢作敢当。随便他们怎么罚,把我们抛到天上去都行。” 磐麦的嘴里还嘟哝着骂人的话。他们听不大懂,便快意地迎着晚风继续向昨天没走过的路上走。野兔在石头的边上走过,他们都没发现。天色很快黑了下来,他们也翻越了一座小丘陵。 就在这时,一阵啸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什么声音?是狼,是虎吗?” 胆小者说道。 熟悉野生动物的智人则说: “不是,都不是……是其他的什么动物?” 他们一个个往山岗的大石头上争先恐后的爬,冒出自己一个个大脑袋。那是太阳最后余光的时刻,天边已经亮起了不计其数的繁星。磐麦就是在这个时候听着声音醒过来的。 追逐野兔的年轻人们一同看到了马。 一大群野马,一大群后来被叫做普氏野马的动物,正在雪原上集群奔驰。在马蹄的下方是飞扬的雪雾,扬着雪雾的野地像是闪着银光的天河。而马儿们就在银河的上方踏浪而奔。 在未来,普氏野马已经趋于灭绝。 但在这个古老的时代,普氏野马作为适应干旱,又耐寒冷的物种,从大陆的最深处到大陆最边缘的海岸都有分布。 野马跑到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只留下了身后的尘土。 但他们知道这群动物离他们一定不是很远。 天色已晚,已经有人外出来寻找这几个突然没踪影的熊部落人。 等他们回去后,两个家族的两位领头的巫,便得知了他们出去的时候所发生的两件事情。 磐麦自己没有靠李明都报复回去的想法,不过李明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严肃地说道: “你得罚罚他们,巫咸,好好重重地管教一下。” 巫咸比李明都还恼火。 原始部落中,私仇、私刑、私斗蔚为成风。不过自巫咸作巫与族长共治以来,他认为野外私斗是极为恶劣的行为,报复到少年儿童的身上就更显得卑鄙。若有不公,理应上报族内长者处理才是。 一种更接近于封建时代家族的凝聚的观念正在形成,巫咸基于这个观念庄重地答道: “我知道……这件事我一定要严肃处理。” 而马群的事情则在另一层次上吸引了巫师们的注意力。 次日清晨,熊部落的族长就清点了几个部落里的勇士,在昨日那几个年轻人的引领下,一同去搜寻野马群。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枯木丛附近找到了那群奔腾的野马。 与昨日见到的万马奔腾景象不同,静下来的野马情况显得并不很好,大多身体瘦弱,几个几个在地上嚼雪止渴,吃一切找得到的东西。 耐旱耐旱的动物也经受不住越来严峻恶劣的天气。 按照熊部落对动物习性的研究,野马几个几个的分布也标志着它们属于不同的团体。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一般是一匹公马会领着不到十头的母马以及它们生下的小马驹。母马之间也有高低之分。野马这种群居动物内部的社会等级比人类在原始时代的等级要分明得多,可能有封建时代以后的水准。 这种等级制度带来的一个好处是,马群很少会有斗争,在行动时,谁跟着谁也非常清晰了然。 “马肉好吃吗?” 一个嘴馋的少年人问道。 “不甚好吃。” 族长答道。 熊部落的族长年少时是吃过马肉的。但不知是迁走了,还是恐怖直立猿按种把河畔的野马群吃光了。河畔再没出现过马群了。 他继续说: “但过冬时,没得选。” 熊部落当即决定捕猎野马群,先是研究野马群的行动路线,接着一部分人开始磨制石器,一部分人开始设置陷阱。陷阱的种类很多,其中主要的也就是陷阱的本义——陷坑,他们在一处路线上挖了极多的陷坑。 这些陷坑连掩蔽都没有,不过对付一个劲猛冲的野马群已经足够了。丘陵山多,巨石多,在较为狭窄的路上,熊部落还在其他几条路上额外设置了拌脚的绳。 万事俱备以后,部落里的青壮年倾巢而出,拿着石矛石斧从其他各个方向向野马群逼进。 在上百米距离的时候,马群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几匹公马一同突围,整个马群就一同在雪地上奔腾起来。 雪在马蹄子底下溅起的时候,像是棉絮般的烟。 烟雾在马群的脚下滚滚飞驰。 群策奔腾是马群克敌的不二法宝。就算是大自然中最强大的一些狩猎者,也不可能正面掠起锋芒,只能挑一些跑不动的、落单的老弱病残下手。 只是这一次,它们面对的对手和他们原先所面对的猎手们不是一个等级的。 马群被驱赶到了不远处智人们所设立的陷阱那里。 最前一批马可能已经发现了不加掩饰的陷阱的存在,它们刚要领头转弯,就碰到了支路上的绊索。坚韧的绊索不是它们随意可以践踏的草木,第一个摔倒,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得整个马群一个个追尾,一个劲地冲进雪堆里,在雪上滑行,连续摔倒在同伴的身上,直至浑身溅满雪泥。 追在后边的马想要避开倾倒的群体,被迫只能往陷阱坑里一跃,便碰到了里面的石矛。 真正成功逃走的野马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 恐怖直立猿再度大获全胜。 “受伤的一律杀了。小的没受伤的先留下吧。” 熊部落的族长站在大石头上志得意满地说道。 而李明都那时就飞在空中,饶有兴致地望着马群的失陷。 巫咸则一直呆在临时驻地的原始帐篷里。稍早一点的时候,他身旁一个新收的巫师学徒曾担忧地问他: “大巫,你说外边去狩猎的人能成功吗?” 他放下了在兽皮上记录黎明星象的手,望着漫漫积雪的远方,漫不经心地答道: “会成功的,我已经看见了。” 第十四章 云梦 然而自然仅存的丰饶在不足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被迁来这里的动物们吃得精光。野兔找不到了,野马已经跑走了。大一点的像是山羊,小一点的可能是雕齿兽的某个旁支,纷纷消失在雪地的深处。 两极的冰盖还在向低纬度地区蔓延,冰雪的季节仍未结束,那些熟知的温带的、亚热带的、热带的植物生长不出来,相应的营养链的上级的一切动物就要继续踏上一条求存的旅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尽头。 巫师们的巫器曾带给李明都一点微小的回家的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拉长,这点微小的希望又开始逐渐消失。而12号那句挽留般的话语——你可以留在这里的——便成为了某种可怕的魔咒。出发前的最后一晚,他从梦中惊醒,不禁会仔细思考他是否在当初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机器在损耗,生物也有寿命。他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死,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衰老也是在悄悄降临的事情了。 机器的身体静静地立在一万多年前或数千年前的月光下,凝视着躺在帐篷外面石头上仰着头睁着眼睛的人。 月亮的旁边,是冬季夜空几颗稀疏的星星们。 磐氏家族的帐篷里,磐妹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躺在石头上的人。 接近黎明的时候,熊部落的帐篷里传来了新生儿们的哭啼。被拴在石头上的小马驹们也一个个地向着天空啸叫起来。 孩子和马驹是天然的闹钟,迁徙队伍里的人一个个走出来,打着哈欠。妇女在凌晨快熄灭的火堆边上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做饭,男人们则开始磨起了石器,和比拼哪一头马驹长得最快最大了。 可能是因为活的小马驹是能走的储备粮,也可能是因为太小了还没多少肉,可能是因为忽如其来的一点怜悯心,甚至也可能是因为无聊解闷,总之,丘陵几次捕猎野马的活动过后,陆陆续续有些幼马被熊部落仿照着磐氏家族豢养原牛的行为圈在一边。 地上还有些衰草,可以喂着。 又可能是因为在野马群中存在的森然的天然等级关系,母的小马驹跟着比它地位“更高的”母的小马驹,地位最高的母马驹则会听公的小马驹的,因此,只要拉着几头公的小马驹,整个小的十几个幼马群都会顺带着被拉起来。 在自然界这是个社会特征,但对于智人们来说,这意外是方便管理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熊部落就陆陆续续,尝试把一些原本人呆在身上的包裹挂在了长大了一点的马驹背上。 李明都心想: “或许这就是在驯服野马。”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到磐氏家族的身边,磐姐正在把干树枝添进他们的火堆里,火焰在寒风中摇晃,像是要碰到身旁的人。水在石头的、木头的或者不知是谁烧制的陶的锅里沸腾。柴火的烟气,食物的香味,还有绳子毛皮的酸臭味一起弥漫在这个行将迁走的营地里。 婆娘们做完了早饭,男人吃过后就开始一起拆除帐篷。 等到太阳升到天空的最高点,地上的雪花闪出一种金灿灿的光亮时,一起都已准备完毕。族长和巫师最先开始向前走,地位稍次之的勇士们跟在他们的后头,接着,后面跟着前面,女人跟着男人,小孩跟着女人,年轻人跟着老人,牲口被人拴着,整个队伍开始缓慢地挪动起来。 马驹加入以后,迁徙的部落比起原先还更壮大了一点。 男人在吹口哨,女人在唱歌,小孩子们跟着大人们说话,有的人噤口不言,有的人在偷偷吃东西。有的人声音很低,有的人声音很大,几个人合在一起,也有想表现的人用自己更响的洪钟似的调子把他们的声音都拉下。 悠扬的歌声像潮水一样在人们的上空奔流。 队伍从盖满白雪的山岗上走下,走了一段平坦的盆地的道路。接着,丘陵起伏的地平线外,重新升起遮蔽苍天的群山。哪怕不是很高的山,山顶上也全是覆盖着的积雪。这个时代还没有“路”的概念,在一片莽莽的原野上,到处是人声、马声还有雪橇在雪地上所会发出的轻微的细响。 被迫走是冰雪,走得顺也是冰雪。原本许多难走的地被冻住后反倒算是好走了。原本可能会拦路的荆棘已经枯萎,晕人的瘴气则在冰寒中无影无踪。 机器自律地行在地上,李明都懒洋洋地躺在牛的背上,倾听人们的歌声。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晒在人的身上,而他身下的原牛总是东张西望,不能安心走路。 寒风直吹人们的身子,兽绒的表面便结了一层小小的冰晶。给孩子们的保暖对于妇女们来说就是困扰的啦。小的婴孩可以直接塞进自己的兽皮衣服里,裹在身上。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抱不起来了。好在前几天,他们就用兽皮和兽绒铺满了牛车。磐妹坐在木车上,磐娲就在她的身前打着小呼噜。其他几个醒着的小孩则在兽皮上滚来滚去。 新磐氏家族第一代的婴孩都在长大,可一个个醒着的时候都喜欢乱动。这可恼煞了磐姐磐妹,以及两个来帮忙的熊部落妇女。孩子好像不那么怕冷,裹着点东西就有活力了,她们帮每个小孩再套上一层兽皮衣服都费劲。 另一边的磐姐可能是被小孩逗乐了,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磐妹一边望望磐姐,一边望望车前头牛背上的年轻人,她在给另一个孩子套衣服,未经裁剪的兽皮的一角在空中扬起,一不注意碰着了磐娲粉红的小脸蛋。 这最大的女孩打了个哈欠,睁开了自己困倦的一双黑眼睛,然后揉了揉,又揉了揉,忽然就活泼起来了。 磐妹大声叫道: “达瓦希,达瓦希,听得到吗?” 李明都睁开困倦的眼睛,阳光刺眼,他用手遮住冬日的阳光,往牛背后看去,正要问怎么了。 磐妹又大叫一声: “小心点!” 一个黑影从后边的牛车上扑到了他的头上。柔软的小手纠住他乱糟糟的头发。应激的不定型从脖子上伸起,缠在黑影的身上直把她拎到半空。 然后,被拎起的磐娲就像个傻子一样地开始咯咯笑了。 几朵雪花落在她长出来的漂亮的睫毛上,在阳光下闪着荧荧的光。 “好吧,好吧,又是你,你怎么这么喜欢动呢……” 不定型下落到李明都的脖子边上,收进他的衣服里。这种生物也是怕冷的。寒冷让它的体液运转不顺,皮肤也会变硬很多。 磐娲便掉到年轻人的身上,她开始爬来爬去了。 磐妹喊达瓦希,磐娲也喊达瓦希。 这小女孩已经学会说话,就整天不倦地喊来喊去。对于晚期智人而言,再稍微大点能走路的孩子就几乎是能用的了。部落的社会不比未来城市的社会,类似洗碗的杂活不多,但两三一起捡柴火,摘有露水的草,这种活计是不少的。 磐妹担忧地说: “有时候真怕她被精灵带走……” “精灵……什么精灵……部落里出过这样神奇的事情?” 不定型重新把磐娲拎起,年轻人翻了个身,趴在牛背上,好奇地问磐妹。 “有啊,越活泼的,越容易被精灵带走……”磐妹比着自己身体的一半,示意那被带走的人的身高,“我有好几个兄弟,可能是兄弟吧,就是这样不见的。他们消失的时候,我还只有……只有那么点大哩。” 原先的磐氏家族没有明确的父母兄弟之分,只有长辈和晚辈之分……不过熊部落是有的。他们还保留着原来部落里的习俗——那就是一个大屋子里住的人彼此具有最近的血缘关系。现在在迁徙中,熊部落住在同一个帐篷里的人也是具有最近的血缘关系的。 兄弟姐妹这类词对于磐妹来说还是新鲜的,所以她用了可能这个抽象的字眼。 年轻人也意识过来她所说的精灵的意思。 “是这样的精灵啊……” 年轻人抬起的头重新趴回了手上。 “我想可能是走丢了,被野兽叼走了吧,精灵是大人们在吓唬你们呢!” “不,不,不……我原先也是那么以为的……”磐妹皱着眉头,用一种担忧的语调说道,“但现在在想既然从石头里能蹦出达瓦希来……那山野之间的精灵会不会也是存在着的呢……” 李明都一时无言以对。 牛车继续往前走,在下午的时候,另一辆牛车上传来了尖叫。 “别,小心!” 他们看到磐姐扑到了地上,抱住了一个掉下来的婴儿,止不住势又在雪地上连滚几圈,差点撞到一块大石头,好在被李明都使机器拦下了。这下把周边一圈的人都吓着了,大家伙连忙把磐姐重新抱回车上。巫咸过来看了一眼,草药治疗过后,磐姐说自己没事了,大家伙才安息下来。 磐妹重新坐定以后,任着寒风吹拂,看到年轻人重新躺在了牛背上,她就像再找点话来说。 “巫,巫……你晓得这样子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呀……” 在车轮的辚辚声中,磐妹年轻的被晒得赤黑的双手紧紧搂住一个小孩,她问道: “什么时候冰雪会融化呀……” 原牛和马驹经常会走一会儿停一会儿,遇到枯草还要嚼上几口,得要人赶着才能向前。李明都拍了拍原牛的屁股,说: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得靠走,能走出冬天的距离。” “到时候,你会消失吗?” “什么?” 磐妹的脑袋上裹着兽皮做成的帽子。她把兽皮掉下来的一缕重新扎到脑袋后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曾住过一段时间的营地,想起了自己昨夜脑海里一直萦绕的某个问题。 “达瓦希,达瓦希,你是不是特别想回到那块石头里呀……” 她换了一个问法。 水一般流淌的歌声逐渐平息,许多的人不开口了,只有几个还有活力的还在偶尔开口叫上那么一两句话。迁徙的队伍继续向前,没有雪的日子依旧干旱寒冷。山岗或枯树上的雪倾落一片下来,原牛喘着粗气,没精打采地走着。 趴在牛背上的年轻人抬起头来,好一会儿,才说道: “是的。” “哦……” 他看到磐妹搓了搓手,然后对着自己的双手重重地呵了一口气,变成了一阵白雾。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石头那边是你居住的世界吗?” 李明都想了好一会儿,回答道: “差不多吧。” “那里有什么东西呢?” 他毫不犹豫地说: “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的家……” 磐妹颇花费了许多功夫,才想明白了出生的地方,与家的含义。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怀着憧憬说道: “那石头里面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这倒让李明都出了奇了。他问: “为什么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呀?” “因为……”她说,“达瓦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啊。” 时间在迁徙中过得格外得快。李明都嗫嚅着嘴唇,心想得说些什么回应这话的时候,趴在他背上的磐娲发出了一阵阵零碎的不成语句的呀呀稚语。 “你又要干什么呀!” 不定型重新把这个讨厌的娃娃吊起。他转过身去,看到这女娃娃往外面不停指啊挥啊。他就顺着磐娲的目光看去。 刚刚走过的山岗反射着一片绚烂的夕阳的红光。在红光的上方,是露出了身子的月亮。而月亮的下方则闪着几颗若有若无的星。 磐娲似乎格外高兴了,她又朝着磐妹招起手来。 不定型把磐娲放下。 “你喜欢星星?” 年轻人不知她的心思,径直把她抱起,刮了刮这小坏蛋的鼻子。谁知她不高兴地挣扎起来,然后就指着渐逝的夕阳,与夕阳里的星星说道: “隆……隆……隆!” “什么‘龙’?” “她应该是在说这个吧。” 磐妹把那块石板从兽皮的底下拖了出来。磐娲爬回牛车上,和磐妹一起举着石板,用自己粉嫩粉嫩的手臂遮住了石板的一大半,又稍微转动了石板的位置。 李明都看到,石板上的图案重新与天象吻合起来。 心宿二在西北的方向,已隐于西北的群山之后。龙蛰伏在群山的底下,不再可见。 北半球的冬天,现在才是严酷的时候。 队伍仍在丘陵之间向大山的方向靠近,寻找巫咸所说的水草丰茂之地,不过走过下雪的地方,速度便放慢了很多,一路连打猎带采集,有野味就停留一会儿,没有野味就一路向前。晚上就地扎营,白天就慢慢地走。 一天傍晚,约是靠近了新一片群山的地方,队伍的最前头传来一阵喧闹。 马驹发出几声尖锐的嘶叫。骑在马上的人同时感到地里正在沉陷,连忙从野马的身上一跃,被他们的同胞抱走。立即就有人汇报了巫咸,而正在记录地理位置与群星位置的巫咸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他看到半融不融的雪里露出了黑乎乎的粘稠的像油一样的东西。又厚又粘的东西像湖一样积聚在大地的表面,里面到处是动物的尸骸。 那两头马驹已经是没救了。 听到喧闹的李明都走到前头,稍微回想,就记起了秋阴提到过的一个例子: “这是沥青坑……可以算是沼泽,但是是最危险的一种沼泽。” 大部分沼泽不会吃人,但沥青坑一旦被太阳照耀就极容易由硬变软。换而言之,走在上面,看似硬的地面其实很容易就会变软。而人陷进去,只会越陷越深。 巫咸的手收在兽皮衣服里,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说: “我们得寻条小路。” 但这里的地貌复杂到不可思议。类似的沥青坑、其他类型的高位的地位的沼泽,冰冻的或在融化边缘的柔软的地表越来越多。李明都翻身架上机器一跃飞上蓝天,准备一览地理全貌。 于是,他就见到了大片大片像是被冰封了的湖。 数不尽的湖沼分布在群山的边缘,斜斜地向着东方无限地延伸。太阳升到最顶端的时候,便会冒出一些云雾一般的白烟。这是水气袅袅上升,在空中却重被冰寒液化,液滴折射了阳光,于是显得雪白,而不透明。 等到夜晚,湖水的表面重新凝结冰寒,所有白日的云烟尽数消失不见,再不能入人们的眼帘。 而第二天,烟雾又会重新袅袅上升。 后面是来时的路,前面是冰封的沼泽与湖水的路,靠边则是巍峨的陌生的群山。 巫咸在帐篷中独处片刻后,宣布道他们要在这里扎营数日。 大概是第二天的夜间,帐篷里栖身的人们听到了外面传来了狼吠。 熊部落人积极生火,拿起武器,准备应战野生动物时,却看到从沼泽的边缘,走来了几个年轻人。 他们的手里牵着被驯服的狼犬。 熊部落的人如临大敌地望着他们。而他们则紧张地向沼泽地里逃跑了。 第十五章 大泽 纵许夜色深沉,几个胆子大的家伙,手持火把也准备一探究竟。但那几个年轻的智人已经消失在大泽黑暗的深处。巫咸出面制止了他们有勇无谋的冲劲。 夜里的寒气格外凛冽,砭人肌骨。几张裸露在星空下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冰白,那是午夜的寒霜。 巫咸紧了紧衣服,对他们说: “我已经请了另一位巫出手。你们就不必向前了。” 在巫咸讲话的时候,李明都使机器已经在空中飞去许久。智人不同于寻常动物的特征之一在于积极地使用火。白天还什么都见不到,但晚上细细看去,能见到足有分散得很远的十几处燃起了向着星星攀登的火光。 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烟气在气流中弯曲。 白天就一片悄然的大泽在夜晚显得无比寂静,从空中看去,它就像是一片冰封了的海,那些偶尔裸露的陆地是一片幽幽深邃的海里的改变了光的折射率的暗礁。大片大片冻住了的湖水,不知绵延多少千米万米。而火光就分布在这些暗礁的表面,像是蛰伏在深海里的会发光的小鱼,几不可见。 通往这些湖心小岛的方法只有这里的居民才知道。 这里的居民也是依靠各种方法才能总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的路。 其中一个方法是动物的识路。 那几个年轻人牵着狼犬,与其说是自己在走路,不如说是在跟着狼犬走。他们的路线歪歪斜斜,却一个不漏地绕过了所有危险的纤薄的地方。李明都全部记录下来,便使机器身体返回了营地。 巫咸还在帐篷外的火堆旁等待他。 “确定了路线吗?盘巫。” “确定了,可以找到原居民。” “不一定是原居民,可能是干旱的时节迁徙到这里的人……在近两年气候变冷前,我想这里可能非常丰饶……是整个干旱的世界最不干旱的地方了。” 巫咸从火堆边上站起远望大泽的深处。 “也可能整个苍天之下的世界最危险的地方了。” 数不清的野兽、毒虫,有毒的植物,还有智人,都在这复杂的连环的湖水、沼泽、草地混在一起的土壤上猎食、竞争、残杀。 纵然这一切在现在都已经被冰封,但这里反而变得更加危险。 “你是想和这些人接触吗?” “是的。”巫咸说,“我们需要一个向导,才能穿越这片已经死去了的沃土,或者在这片还有丰饶的危土中生存。” 次日天气不好。 第三天太阳出来,大泽的水被晒出蒸汽时,巫咸点起一个熊部落的小队。除去石矛和差不多够用三天的干粮,巫咸特意还叫每个人都带了木杖,然后才跟着李明都意识所在的机器身体走进了大泽。 李明都一开始不清楚木杖的意义,但走进大泽几百米后,他就立刻明白了。 因为,这里的路要比原先覆雪干燥的山路或者夜路还要难走得多。因为它不是干燥的……雪它是湿润的,甚至是滑的,它会下陷。就算记录下了居民们的道路,人需要用木杖来支撑,也需要用木杖来探每一寸的道路,看这些道路是坚实的、是滑的、是泥泞的,还是冰的,有水吗?没有水吗?底下都是水吗?又或者是沥青、是什么从地里冒出来的其他能流动的物质。 动物在此时竟发挥了一种惊人的卓越性。 所有未来的、更远的未来的,用轮子的、用履带的那些车辆机器,只要是在地上走的,不会飞的,在这里都不好使,若是身躯庞大,就更容易出事。反倒是人的腿,和一根简单的木杖,能走过千军万马不能去之路。 没走多久,几个人已经污泥过膝,浑身的衣服都带着泥,除了机器不时微微漂浮起来,其他人都摔倒在污泥中数次。有一次最凶险,污泥下陷,旁边是一层薄冰,薄冰下是已经死去的草和冷到了极点的水。 走在后方旁侧的一人走着走着,身体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便往下陷,他连声大叫。其他人才急急转头,反应过来,一起把他从蒸晒的有流动性的泥湖中拉起。 好不容易这人湿漉漉的身子重回地面,大声喘息。这男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呀?熊芈。” 有人问他。 熊芈涕泪俱下: “我袋子破了!” 其他人这才发现熊芈身上的袋子原被草根刺破,里面全部的食粮全部倒泻于探不到底的软绵绵的地里。炒熟的五谷作物混在污沼中,已经分辨不出了。 熊芈转身,用木杖想要从污泥里挑出一点东西来。 巫咸制止了他的行为。 他说: “我什么都能吃。” 巫咸摇了摇头: “这真不能吃。你忘了前天上午,族长儿子凿冰取水,喝了这里的水,没一会儿就肚子发胀,在地上疼痛难耐,命悬一线吗?” 与露水,或者熊部落曾经依赖的那条大河不同,迁徙路上,他们遇到的大多的地区水都不能直接喝。 “可是……那接下来几天我吃什么呀,总不能你现在让我往回走吧,大巫。”熊芈睁着眼睛,说,“我回去,多丢人……” 李明都听到其他的熊部落成员说 “我们给你分一点,差不多是够的。” “还有……” 年长的巫咸喘了一口气,补充道: “把你的腿脚给我看看,被刺破了不是大事,但被毒水浸了是会死的。” 果不其然,熊芈翻开裤脚一看,被草根刺破的伤口已经红肿溃烂,流出的血也在发黑。 巫咸先是叫人吮出血来,又从自己的木筐里选出草药外抹处理,再歇息片刻,才重新叫众人出发。 李明都不担心熊芈,但更担心巫咸。机器几步走近巫咸的身旁,低沉地说道: “你好像体力不支,还能亲自走得下这条路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已经很久没有戴过那兽角的冠冕了,一头稀疏的黑发,混着银丝,质地粗糙、干硬…… “年轻的巫……”他说,“你知道我有望气之术,难道你认为我会没有看过我自己的未来吗?我的日子还很长呢……” 在古老的世界里,人世间还不曾有过任何的路。 气候越来越怪,太阳刚刚升起没有多久,天空就飘起了暗沉沉的雾气,整个大泽顿时阴风惨惨,凄凉满目。 好在他们要走的路不是很长。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一点霜雪,晚风夹着雪花轻盈地飘荡在这片古老的大泽上。这行人已经半数带伤,但他们终于望见了在一片坚实的大泽中心的土地上,搁浅在冰霜雪泥中的木舟,还有木舟外,几个和磐氏山谷里的建筑差不多的简陋的窝棚。 几只狼犬大声地吠叫起来。 村庄里的智人可能正在栖息,听到叫声,便拿着尖锐的石矛冲出了窝棚。这时,众人才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这一智人部落成员的面色。 他们的面色差得很,明明还年轻,却又黄又黑,皮起皱纹,身子也饿得瘦。显然,他们在这片沼泽地住得也不好。 巫咸顿时有了底气。 “喂,”他站在最前面,直着身体,用一种让李明都感到陌生的发音的方式,说,“我们是好的,我们不伤害你们。” 拿着石矛的人立刻目目相觑起来。 那时,李明都想起熊部落化为火场的当时,巫咸口吐了磐氏家族的发音。 “你会他们的语言?” 他小声地问道。 “会一点。” 巫咸平静地答。 这群智人的戒心消除了一大部分。 在数万年或数千年以后的世界,未来的人已经建立起一整套勾心斗角的学问,纵是朋友也会互相欺骗,但人们听到乡音之时,也会感到亲切。 而对于晚期智人而言,当一个人用“熟悉的”语言说出言论的时候,使用这一口音的智人,不论来自哪里……几乎可以被视作同族了。而他们的话语,几乎是可以被立刻确信的了。 李明都到很后来,也不知道巫咸用那套叽里呱啦的话和这群智人说了些什么。 但这群智人的戒心确实放下了很多。只有一个老人非常敌视熊部落的来人。 他的意见被年轻人们无视。 晚期智人也会无意识地为了自我保护地说谎,但他们的谎言往往连他们自己不久以后都会相信,譬如山野之中的精灵,譬如烟雾缭绕中显现的先祖精魂。或者,他们其实还无法分清真和假,根本辨别不了自己拿走的东西就是别人丢失的东西,分不清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更分不清到底什么人是自己人,什么人是敌人,一切万物在他们的思维中都极为抽象而富有神话般迷幻的特征。 换而言之,即是“反理性”的。 理性的太阳升起在十八世纪以后。 太阳落山后,狼部落,姑且先因为他们驯化的狼犬,姑且称之狼部落吧,升起了火堆。 几个火堆边上,熊部落和狼部落们智人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唱着无人知晓的远古的歌谣。 机器不参与他们的歌舞,李明都意识沉到人身的那一边。直到一切安息,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吹拂着简陋的窝棚时,他听到巫咸“磐巫磐巫”的叫声。 李明都便从人的梦飞进了机器人的梦里。机器人的电子眼隐在兽皮帽的阴影之下,眨了眨。他问: “怎么了?” “狼部落遇到了一个麻烦,我决定帮帮他们。你要来吗?” 巫咸说。 “什么麻烦?” “他们有族人,被另一个部落掠走了。他们希望我们能帮帮他们,把族人从其他部落的手里救回来。” 李明都顿了下,说道: “你有把握吗?你不会死在哪里吧。” 巫咸自信十足地说: “有。他们在这里,比原来的我们衰弱多哩。” 他摇了摇脑袋,说: “那我不去了。” “好。” 第二天一早,大泽的上方仍是寒风吹拂。狼部落的年轻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熊部落的援兵,走进了大泽的深处。 李明都缓缓升入上空。 机器久不经维护,也没有加装正经的大气层内飞行组件,在大风的空中移动是有困难的。 他只远远眺望这支讨贼的队伍接近另一片升着烟雾的火堆。狼部落已经告知了巫咸哪些地方不会塌陷。于是按照巫咸的设计,几个狼部落的人先是按照惯例引出了另一部落的人,将他们引到一片安全的衰草丛中。接着熊部落的人一跃而出,拿起了石矛与最原始的弓箭。 在无知的历史之幕后,在数万年数十万年属于采集与狩猎的生活中,有他们神秘的哲学与神学,只不过传递的是那些烟雾缥缈中像是先祖精魂与古老的树木与石头的话语,而不是上帝或者佛陀。 有他们的音乐,只不过简单粗陋到五音不全,而不是恢弘的交响乐团,数十种乐器的互相配合,还有那精心设计的腔体共鸣之声。 还有战争,但不在星球之间,不是那些跨越洲际甚至星际的导弹与轰轰隆隆的钢铁军团,只是在方寸之间、生死之争。 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回归了它最简单最粗陋最原始的本真。 之前那个叫熊芈立了大功,捅死了一个最身强力壮的异族人。那个衰退的部落立马放弃了抗争。 之后的事情,李明都没有再看,在狼部落几个老弱病残看神明的目光中下降。 下午的时候,队伍回归,果然如巫咸所料,没有一个减员。 只有几个人的身上挂了彩,巫咸已经做过了处理。运气好的话是没有事情的,运气不好细菌感染可能会带走一两个的命。 狼部落的年轻人也带回了他们被囚禁的亲人。 据他们所说,他们的亲人死了大半。 巫咸平静地说道: “可能是被吃了吧。我们在土坑里找到了他们的骸骨,狼部落同族人的骸骨和牛羊、猛犸被吃剩下的骨头放在了一起。” 活下来的几个人精神状态好像不大正常,身体也很差,说不出话,也没法交流了。巫咸救不了他们。李明都也救不了。 他们应该是没几天能活了。 狼部落剩下的人不到五十。年轻人们和老人们商量了一个晚上,和巫咸一起记录星象的李明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 巫咸用石头沾着从药草里提炼出来的染剂在兽皮上点星点,他说: “狼部落也有他们的巫,一个年老体衰的巫。这个巫坚信他们得呆在这里。不过那群年轻人已经想和我们一起走了。那个巫什么东西都没求到,他说服不了年轻人。” “他们知道大泽的路吗?” 巫咸转过头,露出了一双悲哀的黑眼珠子: “他们当然知道,至少知道大泽的一大半。他们去过每一个地方狩猎,所以才能确认这里食物的匮乏呀……就和我们知道得走一样……” 狼部落的柴火有的点不燃了,火堆没烧多久,就已经接近熄灭,烟雾飘向了群星。年轻人终于明白昨天火堆点得那么亮确实是狼部落盛大的款待了。今夜,只剩下了深蓝色的月光,还有月光在冰面上闪烁的荧荧的明亮。 远处,群山浓重的阴影正投在一望无际的大泽之上。近处,他看到了草堆上抱在一起睡觉的人们日渐早衰的面庞。 与巫咸说的一样,第三天一大早,狼部落的年轻人就和巫咸说,他们会加入到熊部落迁徙的队伍里,但有些人不准备加入了。 过来时是十几个人,回去时是几十个人。 三天的干粮刚好够用三天。第四天天旱,是个好日子,人们拿着木杖往熊部落的营地走了。狼犬走在人们的最前面,小心地探索这片凶险莫测的土地的生存之道。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一股浓浓的黑烟追上了人们的队伍,这时,狼部落的一个年轻人回望他们的家乡,只见到红色的火焰像是雷雨劈到山林里的烈火一样熊熊地伸向了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明亮的天空。 火光倒映在无际的冰面上,随着风作舞与飘荡。 “你们部落里的谁在烧东西?” 巫咸问道。 谁知那狼部落的年轻人们好像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说: “是巫。” “你们的巫?他在烧什么……怎么烟这么大。” 另一个人说: “……他在烧自己。” 另一个人补充道: “他昨天就说他要做最后的拯救一切的仪式……求来温暖,求来丰饶……” 又有人问: “能成功吗?” 人不是好的料材,只能烧一会儿,大泽从另一个方向吹来带着血腥味的冷风,黑烟很快就消失在明亮的天空之下,那点焦臭的味道投在无边的天地里也只有出走的年轻人会闻上一会儿。 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李明都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头顶依旧没有任何一点温暖的太阳。 第十六章 湖水 巫咸可能是挑了最好的时候收服狼部落。 一行人回来后的半夜,狂风就带着雪花袭击了营地。躲在临时草木窝棚里的智人战栗发抖。因为寒冷,人们几个几个靠在一起睡觉。若是谁动弹了,其他人也都会惊醒。 大家都没有动,静静地等待着长夜之将尽。 天上见不到星星和月亮,地上缥缈的火光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大泽一带找到的柴草不太顶用,点不起火。可能是出于不同生态环境木质和草质的区别,在大泽生火和维持火堆显得非常困难。除此以外,这几天的狩猎采集工作也不成功,坐吃山空让饿惯了的智人们卧立不安。 熊部落如今融合了三个家族,这三个家族都思虑要走。 风停雪止的前一天,巫咸和族长交代了出发日期,族长领着巫咸的学徒走过了每个窝棚,和每个人说过出发的时间,也走到了磐氏家族这儿。 大泽的土多粘土,在这下雪的几天,李明都一直在琢磨烧制陶器的技术,熊部落烧过一点陶器,但没有把陶器的烧制作为某项技术固定下来。青年人并不在乎提早发现或流传某些技术可能的对历史线的破坏,他还记得秋阴和时晴都和他说你可以做且尝试做你想做的任何的事情。 “任何事情?” “是的,任何事情……比如说刻一块石板,在上面用简体字写满了对人类未来历史的预言。再比如说,丧心病狂一点,被原始部落攻击时,干脆灭绝某个大洲的这个原始部落……”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秋阴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反正没人发现。” “那万一我到了比较接近的历史中,然后破坏了历史……” “不碍事。”秋阴的面色平静下来,她说,“成与不成,改变与不改变的这一切,蝴蝶效应,或者混沌理论,自有历史自己来决定。也许你觉得你做成了,但历史在你走后自然地会把它修正回来。也许你什么都没做,但蝴蝶效应已经把你的影响扩散出去了……你说是不是呢?” 不过他高估了他对人类文明的了解,从腌制、打井开始每一项的进展都不能说是顺利。他最熟悉的一项文明的伟大的跃进可能是农耕……而农耕在这个时节是不行的。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听到了一声叫唤。窝棚敞开的门外露出了族长的脸,巫咸的学徒在族长身边,好奇地看着磐巫挖出来的一米有方的地洞和地洞里烧着的柴草。 “什么事?要做什么?” “我们的巫决定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穿越大泽,磐巫你的意见如何?” “我没有什么意见。” 他低下头来,继续把捏成形状的粘土放在地洞里反复烧制打磨。 磐姐和磐妹就在他的身边清点他们那点唯一的共有的财产,也就是干粮和兽皮衣服。外面大自然的寒风继续呼啸,里面火堆的红光照亮了她们十几年劳动养成的黝黑的脸庞。 存粮的富足还有磐巫的存在给她们带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旁边临时窝棚里的两头原牛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哞哞叫,还有原牛身边的磐麦在梦里发出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别踢我啦!大宝贝……我给你多喂点草还不行吗?” 东方发白后,营地里升起好几缕灰色的炊烟。天空依旧阴沉,只有少少几缕阳光像是斜斜的柱子一样落到了大地上。磐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边少了好几个孩子,于是一个紧张,连忙走出了窝棚外。 磐姐正在生火做饭,而那几个走掉的孩子原来正在地板上玩耍。她们的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像是鸟一样被雕刻出来的石头,有个小家伙居然在舔在啃石头了。磐妹走上前去,把这石头没好气地从他们手里拿走。 “这是谁做的呀?” “我!” 磐麦喜气洋洋地说道。 “这东西有什么用呀?” 磐妹小时候也痴迷过一段时间的有形状的石头,如今她却毫不念及旧情,作势就要往地上摔。结果磐麦一下子扑来接住,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还做个鬼面孔嘲道: “要你管!” 磐妹作势就要教训一下这个新家族里最小的“成年人”。但磐麦已经抱着他雕刻出来的石头跑掉了。 炊烟很快升到了天顶,太阳那时从乌云里现身,红艳艳的阳光照耀着营地里的智人们。远处的枯枝、近处的草棚上结了一层寒霜,而人的身上冒着热气。 “吃完咯,该走咯!雪山低头在迎接,草莽泥潭在招手。我们有两条腿呀嘿,能走遍天的底下呀嘿!嘿呀呀嘿!” 中午,改进后的雪橇、木轮车、马驹们、原牛们,还有领着它们的歌唱的人们走向了大泽的深处。 狼部落的年轻人在前方引路。巫咸在队伍的中间,反复叫之前和他同往狼部落的族人往前跑,往后跑,务必要规训所有人走得一致、走得整齐,千万不能像先前原野上那样动不动拉下,或者走到一旁。 但意外不是规训就能阻止的,不时就有人陷入泥沼,或初融的积水中,人摔倒了大不了站起来,储粮摔没了,那就叫还活着的人都要发寒。 “现在你可好,之后几天都要饿肚子啦!” 大伙恣意地为难着落汤鸡们,落汤鸡们的面色黑一阵白一阵,往往忍不住就要哭出来。等他们哭出来后,才有人连忙安慰道会分享干粮。这种笑谑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恶劣,但能起到不弱的训诫的作用。 巫咸对不听话的族人也是心力交瘁,每次有跌倒的人来他面前请他治疗时,他都要说: “你这个傻瓜,你不听话,你跌倒了,你就得被嘲笑。大家都得去嘲笑你呀!” 但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好的。 有几个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稍微偏离队伍十几米,到了结冰初化的湖面,以为安全能走,就一个窟窿掉进水里,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见不到。 也有几个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 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抵达大泽一片可供栖息的厚实的土地时,族长会按照巫咸的命令清点人数,这时才能发现些不祥的端倪。 这个时代没有户口本,记录数据的载体也无非是结绳、石刻、兽皮等寥寥几种。人口登记是王朝时代的统治力的特征,何况这一数据常常还不可靠。部落的族长靠着自己的记忆力自会数错,但当几个熟悉的面孔忽然有人提起却再找不到时,众人就知道这人已经消失在路上了,或许是今天或昨天才沉进了泥沼里,或许是更早前在原野或丘陵的某个夜晚走丢的……这一切都已经无人知晓了。 大泽的死伤要比群山、原野、丘陵都要多。 年轻人看管不了成百上千人,但看管磐姐、磐妹、磐麦还有这剩下的十个孩子还是够的。 但一天黄昏,巫咸决定队伍在前方一片勉强能站的泥地上过夜,磐妹忽然上吐下泻,她原本在地上抱着孩子走,后来在木车上坐了一会儿,如今身体情况更糟,几乎连下木车的力气也没有。 “是生病了吗?” 李明都对着磐妹一片苍白的脸,担心地问道。 磐妹睁开她一双黑眼珠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从鬓发边上流下的汗水,在空中飘成了断裂的冰丝。 “我还好。” 她从木车上勉强站了起来。头脑虽然昏昏沉沉,但她还能支撑。现在的情况,她想,不比她小时候生大病那场昏天黑地的情况更差。 她说: “喝点热水就好了。” 年轻人皱着眉头,责备地说道: “我去请教巫咸,你稍等一会儿。” “不……没事的,让我走在后头就好……嗯,别让我和孩子们呆在一起。”在一种眩晕中,她踉踉跄跄地往后走了一两步。 磐妹知道巫咸的医术其实并不那么灵验……但她很害怕被真的诊断出来什么。 至于远离人群和孩子,则是这些部落都口口相传的某个严肃的教诲。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几滴眼泪从眼眶的边上流了下来。 李明都执意找来巫咸,他不懂医理,远古的医术也好过没有。巫咸原本皱着眉头,但真正诊断过后,却舒了一口气: “应该不是瘟疫……但也最好别靠近人群,先在外围呆着吧。” 磐妹听不太清楚他们的话,自顾自地在后头缓慢地走着。曾经,磐氏家族出现过被“邪恶鬼祟的东西”附身的人,那些人都被赶到了外面,有的被吊在树上几天后身体好了被放下来了。有的被赶到了山谷外,徘徊几天后就再不能找到踪影,再几天,人们便能在荒野上捡到一些可能是人骨的骨头。 她没有仔细地想过这些事情。 她还迷迷茫茫,不太能分得清楚生与死的界限。 人死后,会是个怎么样的状态呢? 这些,她也没有想过。 这时候,年轻人走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他不知道这是个多么笨拙的动作,磐妹晃了晃。 他连忙谨慎小心地用手扶住磐妹,说: “你还好吗?” “我好……还好……” “巫咸说你得远离人群……” “嗯,我知道,巫都会这样的……” “除了热水,你还需要什么吗?” 听到这话的磐妹忽的精神起来。她抬起头,仰视着年轻人,眼睛里闪着一种无暇的崇拜的光采: “达瓦希,达瓦希……你说……人闭上眼睛后,是去了哪里呢?到底是看到了些什么?” 同样的,她也分不太清楚梦与现实的区别。闭上眼睛后的梦的世界,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好像就是同样闭上眼睛后的死的世界。 只不过前者短暂一瞬,而后者绵长无穷。 年轻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只一会儿,磐妹已经不再关心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她的思维是如何变转的。她在一阵一阵的发烧中说起了谁都听不懂的胡话: “山谷的风呀……天上的云呀……雨还没有下,人呀,还能再度见面吗……燕子展开了翅膀……羽毛啊……人呀,会去遥远的地方,睁睁眼睛还看得见吗……” 她病得糊涂了,意识不到外界的情形,年轻人只好把她背起,磐妹无意识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两个人慢慢地走在队伍的后头。 而队伍的前方,夕阳正西下。人们的背上闪着一片寂静的紫红色。脚下的影子,长长的,拖在无边的大泽、无限的路上。 可能寒冷在大泽是消退了一些。干燥的冷又变回了湿润的冷。 前者能活活冻死人,是人们畏惧的。后者无时无刻折磨人,也是人们畏惧的。 几个宿营地点过夜后,都潮湿得厉害。人们却要继续向前走,只好把更多的食物挂在牲畜的背上,滑撬或者木车上,好叫他们能边走,边晒干发潮的干粮。 大泽上的野生动物比起覆雪的荒野要稍多。偶尔休整一两天,能从地里挖出泥鳅,遇见蛇,摘下一些绿草叶子,也偶尔能看到一些中小型的,像是鹿或羊的食草动物。 每遇见,大家伙就会一起捕猎。但这些存活下来的动物机敏得不止一点两点,往往需要精心设计陷阱。 冬眠的蛇在大泽中是极多的。熊部落有捕蛇的经验,但捕蛇捕到了有毒蛇而中毒的人在熊部落里也不止一个两个。与食物相比,这点风险是不值一提的。 大泽好像确实无边无际。狼部落的人也只去过他们部落周围那十几公里的一圈。再往外走,已经是他们未知的领域。 而越往深处走,世界就越荒凉。腐烂的土浸透了污水。原本避之不及的带刺的草根反倒成了可以下脚的地方。若是不踩在草根上,人这一腿没进土里近乎要没过膝盖。走在这里的迁徙的队伍,好像是独木舟在大海上孤零零地行驶,见不到彼岸,回头也见不到自己的来处。 小船在风浪中跌宕,谁也不知道它会驶向何方。 又一天黄昏,人们到了大泽可能是最大的一个冰湖的边上。一望无际的像海一样的水上飘着数不清的冰白的流淩。 等到入夜时,天上明星点点,水中也倒映出了满天的繁星。 那时,磐妹的身体稍好了一些。她和着众人一起来到湖边。其他人在打水,她却望着湖面里自己的倒影,哆嗦着用手掬起了一捧清凉的水,轻轻地洒在自己的面上。那不知多久以前还在磐氏山谷里忍受干旱时的朝思暮想的水呀,在今天被实现了。 但已经不再需要了。 第十七章 窥天之时 狼部落的领头是个叫牧力的年轻人。这个牧力的发音与现代中文中的“牧力”略有区别,不过从“意义的层面”来讲,两者是一致的。牧是他的职业,是人们公开对他的称呼,而力则是私下他的小名,是亲昵的称呼——一个有力气的年轻人。 因此,叫牧,叫力,叫力牧,叫牧力,好像都可以,也都有人叫过。 有力气的,是这个时代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评价,这个家族从狼部落里分娩出来没几天,牧力就成为了家族的头领。 晴朗的一天,牧力牵着狼犬带着巫咸和李明都绕着大湖慢慢地走。河岸是曾经的湖底裸露在太阳的底下,上面还飘着曾经是水的冰。不少部落的人在河岸边上慢慢地走。几个人聚在木筏的旁边,研究出水的手段。 牧力说: “以前这片湖比现在还要大哩。” 李明都不太相信: “你说这里以前是一片海吗?” “海是什么?” “海,和雪原差不多吧。”他说,“雪原上全是冰和雪,而海里全是水。我们在雪原上看不到尽头,鱼游在海里也见不到尽头。” “那差不多就是海了!” 牧力点了点头,认真得陷入在回忆中了: “这里以前可是一片好大好大的一望无际的水!我们现在走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大海的水底哩。小时候这里有个大的很大的部落,和熊部落差不多,是这一带的地方……盟主!我同父母偶尔会来到这个部落,在这里捡漂亮的鹅卵石……鹅卵石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光洁明亮。” “那现在这个部落呢?” 巫咸问。 “已经搬走了吧,你看那里,是他们留下的窝棚和挖出来的土坟。” 牧力指着埋在土里的木头,还有地上整齐的坑洞。 李明都的目光在水边,他发现磐麦正低着身子在岸上的碎冰上踏着脚步,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在牧力说到鹅卵石时,磐麦竖起了耳朵: “鹅卵石在哪里啊?” 牧力没听清,也不大关心这种其他家族没地位的小孩子,只顾和巫咸交流。 李明都走了过去,说: “你没见到吗?” “没找到啊,只找到了一些骨头,还有……冰里被冻住的鱼!”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小木筐。木框里有几块碎冰。磐麦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木筐往着李明都面前推过去邀功似的一览,接着,红扑扑小手从里面拿起几块大冰块来。没两分钟,他就受不了温度,失手冰块又砸进了木筐里。 大湖清澈的水底,游曳着像是飞行在云空的鱼儿。在靠近陆地的流淩碎冰里偶尔也能见到在冰层中被冻住的鱼类。 给李明都看完,他又说: “我听熊芈说鱼能活在冰里……说是等冰一化,这鱼还能活下来,在水里游。这是为什么呀?既然鱼能活,但人为什么就不能活在冰里呢?” 李明都想起了那点他一知半解的人体冷冻的知识,笑道: “因为鱼是变温的冷血动物,又一瞬间被冰住的嘛,所以它的身体没有被破坏,但人是热血的恒温动物,是很难在一瞬间被冻住的,我们只会一边冷下去……一边死……” 磐麦以为自己听懂了: “因为鱼的血是冷的,而人的血是热的!” 人类船只的历史或许能追溯到五万年前。李明都还记得秋阴说过差不多五万年前,智人的足迹就踏遍了几乎所有的陆地,包括澳洲,也包括孤悬海外的大大小小的岛屿。显然,智人不是游到澳大利亚的,也不可能是在几千万年前大陆分裂时期同大陆一起漂流出去的——那时候智人还不存在。 就李明都自己的所见所知,巫咸自称熊部落在大河还有水的时候,就在做最简陋的木舟了。 湖里有鱼儿,但鱼群不在岸边,而在湖深处,在水的最底下。于是熊部落的人也在推倒树木,削木成舟,编麻成线,尝试从水里捞出点鱼来。 忽的一个和磐麦一样在岸冰中寻找冰中鱼的人大叫道: “我找到了个好东西。” 周围的青壮年围过去,帮着他一起钻地,凿开结冰的、湿润的、半冻不冻的泥土,于是一个大的、灰白的、脏兮兮的像骨头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逐渐露出了地面。他们用手敲了敲,这东西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们又用他们的石矛、骨棒、木头棒子敲了敲,它就像是被拉坏的乐器一样,发出了余音不绝的空洞的回声。 熊部落的智人们是一群富有想象力的家伙。 几个有力气的男人站在这东西的一侧,一起嘿嘿夯夯哈哈像唱歌似的喊起来,随着节拍使劲把这东西推进了水里。 冰水洗濯了比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大的枯骨。化石的枯骨沉在水中,浇灭了熊部落人拿它做船的那点奇妙的梦想。 智人们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并不奇特于这比猛犸还大的像石头的枯骨的存在。 倒是李明都急急跑过去问巫咸: “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牧力已经走开了,巫咸正叫他的学徒从部落成员的手里寻觅合适的可以刻图案或描图案的兽皮。他转过头来看了看,不放在心上地说道: “是‘精灵’的骨头吧,可能是不错的药材。” 犹豫了下,他还说: “也可能是神明落下来的尸体……” 李明都知道在这群人的语境中,精灵有一层“只闻其声,而绝无人能见其形的神话传说”的意思。 可能是龙,可能是凤,可能是人面的兽、三脚的蛇,也可能是九头的蛇,还可能是没有头的巨人,反正就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动物。 而神明的意思要比精灵稍高一层,虽然形状可能与精灵并无二致,但似乎更加崇高伟大。 “难道说史前巨兽的传闻是真实的吗?或者它们和那些奇异的石头是有联系的?” 在迁徙的路上,李明都也看过许多巨大的骨头,但当时熊部落人匆匆而过,他没怎么注意。 吃饭的时候,磐姐和磐妹都注意到磐巫的心不在焉,他好像沉浸在一种耗费精力的冥思苦想中。 磐妹小声地问磐麦: “达瓦希是怎么啦?” 磐麦只知道干饭,被拍了好几下,才不经意地答道: “磐巫在思考精灵的骨头的事情呢。” 半夜,李明都做了个怪梦。 他重新梦见了栀子、百合还有长老大师们。梦里的他忘记了石楠已经死去,因此,石楠也在。快活的不定型们在金属的长廊中走来走去,正在建造更高的、更高的通往天上的塔。为了建造这样一座塔,它们也在制造更大的更深的基地,因此它们挖掘到了大地的更深处,也挖出了许多骨头来。 栀子向他招了招手,就像熊部落的人一样抓着一个罕见的完整标本,和那群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小家伙们一起快活地说道: “风信子,风信子……你说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呀?” 他看了看那骨头的两只眼睛还有上下牙齿,战栗地回答道: “这是人的骨头。” 湖边的温度确实是比原野丘陵那带要高得多了。黎明之际,一只鸟儿停在户外机器的脑袋上,正要排泄。机器凭着自卫反击能力,一只手向着鸟的位置打了过去。 鸟儿吓跑了,动作的脉冲也把李明都从梦中惊醒了。 太阳还没升起来,下弦月正在空中,他凭着月光又看到了帐篷外那块沉浸在潮水湖滨中巨大的东西。它被快活的熊部落人洗得格外干净,大致的形状轮廓也就彻底出来了。 那点惊疑顿时烟消云散。他明白过来,这东西一点也不神奇,一点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在十九世纪以后,全世界都知道这东西的真相—— 它是恐龙的化石。 一种在六千万年前灭绝的普通动物。 智人们并不知道地球的历史变迁,也没有“生物”、“演化论”与“历史”的观念,他们不会设想这是一种生活在几千万年前的普通生物的骸骨,而是视之为神怪……在智人迁徙的历史中,偶尔也会遇见这些处于地表浅层或因地质运动翻上地面的化石,然后毁灭它们。 至于李明都他自己所设想的,他意识到,这只是他在设想一种可能能帮到自己的可能性。 湖里的鱼群资源意外丰富,但想钓到颇要花费一点手段,用兽骨可以磨成鱼叉和鱼钩,天气阴晴不定,有时候冷到了极点需要凿冰开孔。木舟往水里去是危险的,死在冰水里的熊部落的族人陆陆续续也有一些。但食物资源一时无忧,人们就愿意在大湖边上呆上一个月又一个月。 磐娲在这段时间长得特别快。与曾经特别黏李明都变得不同。这长大了的小女孩居然有些怕生了,忽然不太愿意和这位亦父亦友的家伙见面。 磐妹发现了这一点,而李明都却不甚在意。或许这种不在意正是磐娲不太愿意见面的想法的根源。 磐妹还发现磐娲的性格变得有些内向,很长一段时间,磐娲的爱好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星色月光下,寻找天上的龙星。 一天傍晚,巫咸和他的学徒照旧在研究天上的星象,期望能从星象中破译出事物的秘密。李明都很少参与这件事,他更喜欢一些他认为实质的技术上的改进。 除却季节变化会引起星象变化外,地理位置的变化,也会引起星象的变化。这让巫咸一度感到非常疑惑。 他的学徒突发奇想,越想越有道理,于是言之凿凿地说道: “居住在海边上,居住在那些山上的的神明……还有,还有居住我们原野上的神明是不一样的。” 这里的神明,就是星空中所画出的图像的意思。 “你的说法倒不无道理……”巫咸点了点头,“我们原先在丘陵上见到的神在太阳落山时,会飞到山里面。但现在在湖边见到的神却会隐于泽溪之中……不知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神明落下的更快一点……” 如果李明都在此,他或许会指出这是因为地球是圆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是肯定看不见的,既不是被其他什么东西遮挡,也不是人类眼睛不行所以看不见。星象落到的正是地平线之际,因为不是在一个无限大的地平平面中的某座山或某片湖,所以落到什么地方根本不是星神们自己的想法…… 另一方面,地球处于宇宙之间,布满恒星的星空与所处地理位置的季节、纬度均有关。这些便决定了不同地理位置星象形状的变化,也取决了星象升起与落下的时间。 这一系列严谨的逻辑链,是后来人类理性的思考所得,对于这个时代的智人的逻辑可能过于超前而难以理解。 巫咸的讨论吸引了磐娲的注意力。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巫咸的身边,一眼就看到了他所画下的星象图中的龙星,指着那颗龙星说: “你们在寻找天上的神圣的影子吗?” “是的,好孩子。” 巫咸已经很老了,他尝试抱起磐娲像过去他抱起部落里那些小孩子一样,结果手臂沉重得像是灌满了水的泥土,完全不能被风吹起。他吃劲地把磐娲放下,又说: “你认得这颗星星?” “我认得,当然认得。你看……”磐娲在星空望了一眼,就勾勒出了苍龙的形象,“你看它不正要落下,飞入大泽吗?我记得……” 她开始说起多少天以前,这龙在某座山的时候开始倾倒,又在多少多少天以前,它飞旋在天空的上方。还有多少多少天以前,苍龙落在了无人能见的地平线的底下,隐去了自己庄严的面庞。所有的这些星星,在每一个夜晚,每度过一段时间都会旋转变化。 早期人类的大脑专注于他们生存的所需。在他们生存的需要上,那些草木的狩猎的知识,或运动狩猎的本能,是强于寻常的现代人类的。 但地理、时间还有数字,这些容易混淆的,对于早期人类的生存较为次级的东西,智人们一筹莫展,就连巫咸也常常糊涂。如今他见到一个孩子像是掰手指一样全部清点了出来。尽管在他看来,磐娲没有解决神明升起和走下的地方不一样的问题,而把不同的神明混淆了。 巫咸陷入了沉思。 他一双苍老的黑眼珠子用奇异的目光仔细地瞅了瞅磐娲,好一会儿,他说: “你可能是个得天之幸的人。” 顿了下,他加重了语气,十分郑重地说道: “你的眼里倒映出了群天神明的运行。” 磐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那时,傍晚的霞光正照在水边的寒冰上,冰块在水中慢悠悠地晃荡。人们的面庞倒映在冰块里,至于冰块则正向着西方的天空闪烁着落日时灿烂的金光。 第十八章 无毛 大湖边上这一带气候可能确实比先前熊部落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好。在一年夏天最热的时候,积雪几乎融化,天空刮着温暖的南风。那些人们喜欢的脂肪丰富的牛、羊、野兔在另一侧的湖边漫步。那些人们讨厌的蛇、熊,还有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虫,踪迹同样频现。 短暂时间内,黑土地变得坚实,大地仿佛复苏了,湖畔的水日日上涨,久待温暖的草木拔地而起,枝叶如此繁茂,野畔一片郁郁葱葱。 可暖和了没几天,严寒重新袭来,静默不言的白花缓缓地洒在无限宽阔的湖面之上,把世界新生的声音与颜色全部吞噬。涨起来的水立刻结了冰,树叶被早霜打过,发红发黄像是天边的晚霞,再几天便悄悄地落下了。 鱼潜入了冰底。牛羊鸟儿不知去向,人们在雪地上找到了野兔那一连串因为初雪而迷路的梅花形的趾印。先前那短暂的恢复般的温暖好像是一场欺骗,人间重回灰白,只有火堆的红色依然笼罩在营地的上方,这些野蛮的、粗暴的、原始的、不道德的还有可怜的智人们在草棚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风雪过后。 好在恐怖直立猿到底是现今地球最可怕的猎手团体,不论是温暖的日子,还是寒冷的日子,只有稍微有点体型的野生动物还在,智人们就一定是能熬到最后的。秋阴曾经讲课说一万年前,猛犸、剑齿虎、还有澳洲的、美洲的、亚洲的上百种还是上千种动物的灭绝不能全算智人身上——智人也没那么强,但它们的灭绝与智人肯定是脱不了关系的。自然界存在许多恐怖的猎手,其中也不乏造成某个或多个物种灭绝的,不过使用工具的智人在地球历代的猎手汇总也属特别。 差不多比这个时期更早一点的时候,智人对于兽皮和兽毛的运用就已经登峰造极。他们非常善于用骨针或其他一些细长的东西把兽皮和兽毛层层缝紧,也善于使用木头(譬如桦木)与皮革缝制雪鞋。直到数千数万年后,人类仍保留着这种古老的缝制工艺。 因此,智人们在冰河时代的生活其实没有后来人想象得那么差……尽管也没有那么好。 熊部落的族长没能熬过和他同龄的巫咸,他害了某种咳病,死在去年的冬天……新的族长是部落里选出来的一个有名望有力气的勇士。 风雪过后,他就在营地中央火堆的广场召开了大会,给男人们分配更多砍伐与狩猎的任务。在自然匮乏的季节里,智人们正在学习一种哺乳动物历史上还很少有过的更进一步的“统一”与“配合”的纪律性。 女人们的分工在于缝制衣物、扫雪、晒干受潮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取盐、腌制等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活动。 磐姐和磐妹就在用骨针缝兽皮。但她们的进展不大顺利。几个孩子爬来爬去,什么都要摸摸碰碰,可骨针是有点危险的,孩子们也不时叫唤,有的是饿了,有的是互相在打架,有的是磕着碰着了。她们要和孩子做斗争,缝衣服的行动不太顺利。 磐妹好不容易安抚下几个活泼的小机灵鬼,重新回到干草旁边。她哈着气,气息刚刚飘到窝棚外头,就变成了一阵白雾。开会的男人们在广场上拥挤在一起,磐妹既能听到他们彼此讨论的声音,也能听到寒冷天气中他们擤鼻涕的声音。她的的病已经好了,她差不多也忘记她先前生病的事情。现在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情。 磐妹皱着眉头,沉思不言。 磐姐发现了她的情况,就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可别把骨针刺进自己的眼睛里!” 曾经磐姐在牛车上摔过一次,手臂碰到石头留下了不小的疤痕。说话的时候,她手臂上的疤痕在微微颤动。 磐妹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事情: “你说这些孩子身上怎么不长毛呀……” “头发?长得挺多的……” “不是头发,是这个毛。”磐妹指着自己一层细密的体毛说道,“是这个毛。毛都没长齐,是不是患了什么病呀?” “好像确实……” 磐姐讷讷地点了点头,仔细地想了想,还补充道: “磐娲都到这个年纪了,身上还是光秃秃的哩。” “我们要不要请巫师做仪式,给孩子们求个福,让他们的毛发快快长起来吧。毛发是父母的遗留,是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呀!” “去求巫咸,还是求磐巫?” “求巫咸吧。磐巫总是会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磐妹转了转眼珠子,撇着嘴,好像是不想接触达瓦希一样地说道。 “而且,你忘了吗?磐巫的毛发一点都不旺盛。最重要的是,胡须也很少……还总是刮掉!为什么不像巫咸一样长长胡须呢……那样的话,一定能更好看一点的……” 接着,她甚至开始大胆地批评起来了。 广场上的会议结束后,她们与熊家族还有牧家族的年轻妇女们交流了一下,结果其他家族的妇女也有类似的担忧,大家伙风风火火地告知了巫师帐篷里的巫咸。巫咸欣然赞同了他们的请求。 等在冰面上和其他智人一起琢磨冰钓的李明都回来,就看到了这群人轰轰烈烈的求毛发的护佑儿童成长的仪式。 他们弄了一大堆叶子灰尘洒在空中,模拟毛发,把小孩子呛得可以。几个忍受力差的,直接就哭了起来。 李明都哭笑不得,但不大好也没必要阻止这种原始的把戏。 人类在后来曾被一些人戏称为一种裸猿,便是因为他们的毛发比起一些相近的和先祖物种稀少,大多身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汗毛。智人脱毛的历史可能能追溯到百万年前。不过体毛数量的变化在百万年后依然存在。 平常的时候感受不到,就那么一代代过去,也没人知道前几代体毛是更多还是更少了,毛发发育的时间是不是往后退了。在不冷也不热的温带与亚热带的社会里,体毛似乎一直呈现着一种减少的趋势,汗腺日益发达。但冰天雪地里,浓密的体毛似乎是个可以辅助保暖的不错的特征。 妇女们跟着巫咸学徒一起在那边不停念叨着像是“快快长毛吧,快快长大吧”这样最粗陋简单的咒语。 不懂事的孩子们则在大声哭泣。偶然露出乌云的阳光下,草木灰一直扬到了极高的天际。 天气愈加恶劣,没有好转的倾向。太过恶劣的天气,想跑也跑不大远。但巫咸仍然趁着短暂的晴天,指挥大家做了一个距离很短的转移。 大泽是凹凸不平的。大湖也有向外的河岸。在这些水泽的边上,因为过去干旱、结冰、水流失等多方多面的原因,凸起的河岸往往能耸得很高。河岸上还有树。 在较低的北边的河岸扎营,靠着树和更高的河岸的庇护,能挡住从北方来的暴风。这种抵挡是有限度。大风早已成了回旋盘桓的气流,会从各个方向同时刮来。要是吹进帐篷里了,就一定会带来一大片的雪花。 人们在帐篷里堆积干草和兽皮,然后就把自己的身体埋在干草和兽皮里打发着无聊的一个个日子。他们或者她们无话不谈,有说自己过去的童年的记忆的,有的说自己从其他那里听到的什么传说奇事,这些传说奇事大概率是被编出来的谎言或者某种错误的误认,但智人们是不多加怀疑的。有的说人,在背后悄悄地议论其他人,讲自己讨厌的人,也讲自己喜欢的人呢。有的则说自己的希望,孩子们说自己长大以后,母亲说着对孩子的希望。 磐娲则看着一个可能是她父亲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父亲这个概念不是磐妹教给她的,磐妹只有母亲的概念。她是从熊部落的女孩子们那里听到的。 从听到以后,她就非常期望这人能问自己一点东西,可他什么都不多说,只在一边默默地倾听。 磐妹与磐姐的话好像说不完,她们讲的故事怪诞神秘,有的是沼泽里从未有人见过的动物的骨头,有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有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还有古老的什么地方谁踩了巨人的脚印而怀孕了。 磐娲对这些故事都不感兴趣,她有一种先天的叛逆式的不逊,就像后来许多孩子一样,只觉得这些故事庸俗无度。她在干草垛上缓慢地移动,靠近了点,又靠近了点,然后掀开了他披在身上的兽皮。 “你要做什么呀?” 李明都看着这个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孩子,严厉而责备地说道。她已经长得很大了,肩膀变宽了,她度过了很多个冬天,她的身体依然纤细,却已经不再柔和,手上已起了长期采集工作的茧子。 在她那双长长的古典的漂亮的眼眶子里,一双还混杂着童年时的天真与幼稚的眼睛忽的就蒙上了一层水幕。 她忍住了哭声,但泪水已簌簌地往下淌了。 周围的故事的声音忽的停下,帐篷里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你怎么了呀?” 笨拙的青年人凭着内心的善良不希望看到孩子的哭泣。 磐娲抿着嘴,用一种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爸爸,能抱抱我吗?” “我……” 一边的磐妹看到李明都笨拙地把磐娲抱在了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兽皮,她知道磐娲那点小小的心愿恐怕终于是实现了……那么她的心愿什么时候能实现呢…… 她听到磐娲又说: “爸爸,能问问我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吗?” “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她咧着嘴,终于感到了开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她这些天的事情,事无巨细,有白天的采集,有傍晚和巫咸一起记录天象,有火堆边上演奏着自己那几块宝贝的能发出声音的兽骨,还有一个人在长着针叶的树林边上唱着无人知晓的歌。 “你都唱些什么歌啊?是磐姐教给你的歌吗?” 她憨憨地狡猾地笑了笑,说: “女孩子是有不能说的秘密的。等以后时间合适的时候,我会唱给你听的。” 那时夜深,雪埋了半边的帐篷。 天空依旧没有明月与星星,但广阔无垠的大地上呀,一直闪着星星点点的藏在帐篷窝棚里的小小火堆的光。 暴风雪还没停,在灰蒙蒙的白天,巫咸的学徒和新任的族长就冒着风雪一个个帐篷叫了过去。 “大家都起来挖雪呀,你们要埋在雪里啦!” “快点,快点,别磨蹭!” “别睡了,别睡了!男人快起来,女人也帮点忙!” 磐娲已经睡着了,李明都笨手笨脚地把磐娲抱在了一旁。一种惶恐的逃避的心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经不住地开始想假如现在给他一个回去的机会,他会立刻回去吗? 他有些说不准了。但现实的事情把他从那种心思里解救了。 他起身解开帐篷顶上的的烟孔盖子,靠在最边上的机器伸手拨开了埋住帐篷的雪。外面的夜色倾泻在烧着火的帐篷里。雪随着呼啸的寒风吹在干草、兽皮,还有躺在干草与兽皮里的人的脸上。 大家伙一个个起身,这时发现各自都有些头晕眼花。磐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苹果。 许多人不了解这个命令,晕沉沉地起身时还抱怨不休。磐麦靠着原牛的力气顶开了帐篷。磐氏家族几个调皮的男孩女孩在原牛的背上一起探出了头。这是个危险的行为,孩子是可能被牲畜踢或压伤的。但牲畜也需要住在帐篷里,如果不住在帐篷里,它们也会活活冻死。 等到众人开始挖雪时,大家伙才发现假设巫咸提醒得晚一会儿,可能这个部落连着他们豢养的牲畜都会一起被雪活埋。 雪夜里根本没力气干活。人们只勉强就着河岸层层的地势,把积雪扫到了结冰的湖面上。 等忙活完,东方已露出一点渺茫的白光。乌云仍然遮蔽着天空,太阳也就无从升起。黑暗又雪白的世界里,听不到任何风雪以外的声音。寒冷仍在蔓延。 人们又开始思虑要走了。巫咸说要等天气稍微好点。这一次风雪的肆虐要比先前更加严重。人们无法外出工作,只能一边加固帐篷,一边尝试挖点泥土,靠木头和兽骨修建挡风墙。就这样,他们在坐吃山空的焦虑中度过了百无聊赖的十几个日子。 天空逐渐开阔蔚蓝。冷风依旧,白雪笼罩着四海八荒。 他们狩猎数天,成果不佳。冰厚到那么一种程度,以致于冰下的鱼儿也变成了一种奢望。人们收集了他们所能收集的所有物资。 然后,部落重新上路了。 他们绕着湖,像数万年前他们走遍了世界的先祖一样追寻着其他动物的痕迹。 而其他一切动物也复追求着它们的食物的痕迹。动物与动物的历史在地球的天空下已经绵延了数十亿年,迄今还没有改变过。 第十九章 期望 “巫咸说我们要去寻找水草丰茂之地,可什么样子的才是水草丰茂之地?” 磐麦可能是个社交牛逼症,莫名其妙他就和熊家族的、牧家族的年轻新一代都混得很好——尽管这一代的年轻人可能还没有后来随便一个学校随便一个稍大点的班级的人数多。当时可能是哪个小弟问了麦儿这个问题。他答不出来,便蹦蹦跳跳在暂栖地里找年长的人到处问了。 磐妹想了想,回答道: “嗯……,是食物很丰盛的地方。” “有多丰盛呢?” “怎么吃也吃不完!大人们吃得饱,小孩子也吃得饱,热的时候吃得饱,冷的时候吃得饱,干的时候吃得饱……湿的时候也吃得饱!” “你真幼稚,怎么可能有吃不完的食物呢?” “找打!” 磐麦脑袋上多了一个大包。他找到了磐姐。磐姐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和地说道: “我比较喜欢山洞。要是有个空间很大的、通风顺畅的山洞就好了。山洞里再长些水果蔬菜,不用出去采集,就在窝边就能吃饱……” “山洞,像山谷里的山洞一样吗?” “那个山洞又小又不通风,我觉得不大好。” 磐麦突发奇想道: “如果我们把窝棚做得很大,能不能像山洞一样呢?” 磐姐细想了一下,说: “窝棚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一个好的山洞的。不过可能比差的山洞要好点了……” 磐麦没怎么住过山洞,不懂磐姐对山洞的爱好。他从磐姐的身边跑走,找上了烧出许多陶碗的李明都。 心情不错的李明都细细地思考了水草丰茂的词义,说: “巫咸说的应该就是风调雨顺、总是长着许多花草水果,既不会很热,也不会很冷的地方吧。” 磐妹说水草丰茂就是食物很多,磐麦认为她的说法还有一点可能,因为冬天也有动物可供狩猎。尤其是老人说,像长毛象这样稀罕的大东西一头就能吃上几个月。 李明都的答案,磐麦就认为完全没可能了: “但是到了冷的时候,草木总要凋谢吧。” 李明都想到了热带雨林这种生态系统,便说道: “也不尽然,在很遥远的地方有着草木永远昌盛,经常下雨,并且雨量总是很充沛,有着阳光,并且阳光总是很温暖的树林。唯一的问题可能是太热了,毒虫也很多……” “没见过,没见过……炎热的地方,水不该蒸发得更多……动物们都跑走了吗?” 磐麦第四个找到的是牧力。 牧力懒得回答他。不过正在和牧力聊天的熊芈觉得这孩子在磐巫的心里地位不小,便暂且搁置了和牧力的对话,耐心地回答道: “我觉得大巫说的就是能够一直住的地方吧,应该会有永远打不完的野牛、野羊,还有猛犸!” 牧力听到他的话,倒稀奇了: “你想猎个猛犸?” “当然,猎取猛犸的男人就是最受人敬仰的勇士!” 熊芈的眼里闪着憧憬的梦想的光。 牧力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他狠狠一斧头砍在一颗高大的常青木上说: “怎么可能有猎不完动物的地方?大巫说的那种能够一直呆着的地方恐怕是凡人不能到达的神仙之境。我们追逐猎物,永远都是这样的,一会儿到这里去,一会儿到那里去,永远不可能有一个确定的居所,或者在山洞里,或者在河边,都是这样的!” 牧力没有骗人和欺骗的概念。不过虚无缥缈的梦中世界、死后世界或者神仙世界和欺骗与虚假融汇在一起,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现世的人可以获得的。 “可是我们在河边已经住了好几代了,我的父母就住在河边,我父母的父母也住在大河的边上!” “但你们现在不就又跑了吗?你们跑得还晚了,要是早一点,还不会那么困难。我告诉你们,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的。你们部落原先靠的位置好,对你们也算是种不幸,不像我,我在大泽经常要外出,和其他部落交流,所以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所有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只要能运动的,就一定会运动。我们的巫说这是世间的真理。” 熊芈急了,他不允许有人质疑巫咸,他反驳道: “你们的巫把自己烧死了!” 牧力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再不说话了。他低过头,只沉默地、用双手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砍着树,雪在松冠上抖了抖,随着斧头洒下了无数白花。木头向着另一侧倾倒,被吓到的磐麦做了个鬼脸就在冰湖边上向这一侧跑远了。 他觉得熊芈的答案和磐妹的答案差不多。 因为牧力谈到了巫,他就有些好奇最先说出水草丰茂之地的巫咸是怎么想的。部落里的人想要见面是简单的,未来的等级制度在现在虽已萌芽但还不明显。但想要被重视、被回答是很难的。他拜托了和巫咸走得很近的磐娲。 第三天的黄昏,磐娲给他带来了答案。 “大巫说,水草丰茂之地就是所有人都不会病死、也不会饿死、不会分娩而死,也不会淹死,不会死在没人知晓的地方的地方。” 磐麦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了几天之前熊部落一个正在分娩的妇女的惨叫和死状,心有戚戚焉。 “还有吗?” “没了……你要问这些干什么?” 磐娲不太理解这位差不多已经算是成年的大哥哥的想法。 “这你就不要问了,你还小,不懂的。” 磐麦只神秘地笑了笑,他知道他要去他那批同龄的年轻人里装个大逼啦! 磐娲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望向了苍天的群星。 冬天的季节好像永远不会过去。在寒冷的季节里,寻找食物的队伍的规模也在日益缩小。明明多多少少有一些零散在外的部族补充进了队伍里,但人却并不见多。 在自然丰饶的时节,智人的规模会迅速膨胀,等到了自然贫乏的时节,智人的规模缩小。追溯到智人的先祖,追溯到还不是智人时候的先祖,这样循环往复的周期可能已经持续了数百亿个太阳升起与落下的日子。智人们害怕死亡,但并不认为活到四十岁、五十岁或者更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非常习惯。 季节的划分在这漫长的冬天里依旧存在。这依靠的不仅是天上的星象,也有地上确实存在的变化。 那就是融雪。 “冬天”的春夏,雪会稍微地融化。大泽的冰雪融化的时候,坍落的冰,污浊的雪是比严寒更加可怕的刀锋,人要陷下便是十死无生。反倒是最寒冷的“冬天”的冬天,冰雪稳定,缝隙里的冰雪不会轻易地陷下,地也不会变得泥泞。 但另一方面,严寒的冬天,冰还是好的。可若是雪再变多,松软的地面又是极其难走的了。 温度稍高与稍低,都是一道可怕的滤网,让人们与其他一切动物无休止的旅行在能继续与不能继续的两个刻度之间细微地摇晃。 左边是死亡的深渊,右边也是死亡的深渊。只有中间狭小的一块儿是存在的人间。 冰雪又一次严厉连湖面都彻底冻结,队伍在冰上走了一公里走出了大泽,终于走完了那段连牧家族也不甚清楚知道的后半条的路。 但在他们的前方,不是原野,不是覆雪的森林,不是任何具有更多一点生机的大地。 在他们前方的依然是冰,是一望无际的冰,是封了海的冰,是死掉了的水,是一片银光闪闪的无限遥远的天地。 海上的冰不知向外延伸了多远,没人能看到尽头。 冰很坚实,人可以在冰上走,在这死掉的海上走,并且走出很远。 几位探险的勇士在半天之后便折返到部落。 他们说: “我们找不到尽头,前方恐怕是无尽的世界的尽头。” “嗯,我知道了,我们往其他方向走。” 巫咸答道。 旁听的李明都忽的想起了秋阴说过的智人迁徙史中的一段话。她曾简单地提到过在数万年前有一段时间,说是海要比现在浅得多,边缘的海床裸露了出来,海水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在客观上缩短了各个大陆的距离,也就为智人的迁徙创造了一点神奇的、可怕的有利的条件。 可惜的是,他的机器没有加装好的飞行模块,它可以飞,但是飞不高。否则他可能会冲到地球以外好好地看一看。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能做到点事情的。 在海冰边上扎营的那天晚上,观星的巫咸掀开了李明都的帐篷,不安地问: “那位……巨人磐巫怎么往冥冥的尽头飞去了。” 李明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昧着良心懒惰地答道: “我也不了解他的想法。不过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巫咸知道这就是别让他追问的意思。心里有了底,巫咸也不在乎磐巫们到底要做什么。他转过身,抖了抖自己发皱的苍老的面皮,弯着腰,驻着兽骨步履艰难地往月光照耀的地方走。 只有李明都自己知道,这时的机器已经飞到了冰的尽头、水的开始。 仿佛天地分隔的界限。 漂流分裂的冰像是在无限的海面上延伸出去许远。 往前飞或许能抵达这个时代的南美或者北美或者澳洲或者和岛……但他已不敢让自己不经维护的机器身体飞得更远了。 迁徙的队伍在海滨没有停留太久。 转过海角,是一片覆雪的草原。草原上衰草连天。在这里的日子和在大泽湖边的日子差不太多,不过比起大泽,这里其他一些智人的部落不少。部落之间彼此都离得很远,也都在缓慢地移动,今天一个部落离开了,明天可能有新的几个或十几个智人组成的团体来到这片草原上。 每个部落都相当于动物界里一个最顶级的猎食者群体,而每一片自然能够供养的顶级的猎食者群体是有数量的。这个数量取决于自然的丰饶的程度。 大泽有鱼,草原上的陆生动物更多。 最开始,草原上的人们只挑那些大型的食草动物下手,像是长毛象这种因为一只能吃上很久很久,综合效益其实是最高的。接着是中小型的动物,再接下来便是和食肉动物硬碰硬,再接着,是挖虫子,掏蛇窝,依靠采集,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吃。 差不多这时,太阳逐渐暖和了。 磐娲站在巫咸的身前,挂着兽牙与兽角的雕刻宣布道根据星象,这是又一年的冬天的“春夏”来临了。 其实不需要她说,人们已经看到向阳的山坡上积雪短暂地消融,露出了底下坚实的黑土地。融化了的湿气一直弥漫在草原的上方,雾茫茫得像是一大片轻柔的面纱。 几只乌鸦停在几年前死去的猛犸的骨头上,一大清早,它就看到了几只直立的没长多少毛的猿猴鬼鬼祟祟地在一片被野火烧过的土地上慢慢地走。 “妈妈,妈妈,你在这里想找些什么呀?” 磐氏家族的孩子长得已经很大了,他们已经在学习狩猎的技巧。磐姐一大清早,就叫着他们和她一起去前几天熊部落发现的一个没有人的被遗弃的营地去搜寻。 营地里有雪,有已经被雪压塌了的窝棚,窝棚里则有人的骨头。 有熄灭了几年的火堆的痕迹,也有再没人用的半埋地中的盆盆罐罐,还有土丘,埋在一起的土丘。 这里的兽牙、兽骨还有盆盆罐罐不算少,前两天几个人带来了一点这里的物件,物件上面的痕迹让磐姐感到很熟悉。 “别着急,你们在这里慢慢地找。” 磐姐心神不宁地说道: “可能要找上几天呢……我要找的是一根猛犸牙……这根猛犸牙上面刻着一个圆形的、可能也是方形的符号……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但只要见到,我就一定认得。” 太阳当空照耀,磐姐走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身上好几处旧伤都在发痒。过去的人老得太快了。她已经不是以前山洞里那个勤快的年轻女人了,她也没有多少力量,能像以前操劳了。 磐氏家族的年轻一辈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照料了,原本那些孩子气的调皮的举动也没人做了,她也不会为了制止而受伤了。但她却觉得愈发孤独,一天更比一天孤独。 帐篷里的年轻人们谈论的是她参与不了的事情。而他们若是要狩猎、砍伐、采集、做挡风墙挡热墙、收集火石、建帐篷,这种种她以前都亲手做过的事情,他们也都不会和她说。 接着,她就想起了这群孩子们所应有的真正的父母们。 她静静地站在被火焰烧过的覆雪草原的正中央,湿润的风一阵阵地吹在她发肿的脸上。她心想自己得做些什么,不然就是那种懒鬼了……但她的手脚却不听使唤一样地一动不动,她呆呆地看着南方短暂蔚蓝的晴空,还有空中漂浮着几朵阴暗的云,又想起了过去的在山谷边上的那几个下雨的日子。 虫子的鸣声不绝于耳。年轻的姑娘们走上了土坡,在山里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上嬉笑着采摘树上沉甸甸的果实。然后到了夜晚,山谷里点起了火,火的边上是她和她的同龄人们一起在唱歌。而火……火的烟气一直缓慢地上升到绝高的天际。 她清晰地看到了过去那几个熟悉的童年的同伴,里面有几个很早就死了,还有几个已经随着老的磐氏家族不知踪影。她也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在河边洗石头的、找石头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还在唱那首女孩子才会唱的歌。 “花朵呀……果实呀……兽牙呀……项链呀……情谊呀……永不改变呀……” 在这冬天的春天里,磐姐说不上自己是热还是冷,冷汗从她发白的鬓角上流进了她的兽皮衣服里,弄得她身上发痒的。 她大声地喘气,擦了擦自己的脸,就大声地问道: “又找到猛犸牙吗?孩子们,找不到的话,我们明天再来。” 她可能并不期待什么回复。但快活的年轻人扫开了雪,从倾倒的帐篷与尸骨里真的找到了猛犸牙。 一个年轻的女孩,好好地用湿润的兽皮擦了擦那根猛犸牙,把那根猛犸牙举到了天上。她举着猛犸牙,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说: “妈妈,妈妈,我们找到了。这里真的有猛犸牙!” 磐姐晃了晃自己的身体,步履艰难地往前走。她接过猛犸牙,仔细地看了看,又看了看。 太阳当空,阳光照耀在这颗漂亮的玉白的大的牙齿上,上面那像是圆形的又像是方形的被人雕刻出来的符号闪着雪一般的蓝光。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根猛犸牙?这是你以前猎到的吗?” 草原上吹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寒风。 磐姐带着这群少年男女往熊部落的营地走。她说: “这不是我猎到的……这是以前一个人送我的……后来,后来在部落里丢了……是被精灵偷走的……精灵、可恶的精灵把它带到了这里……一定是精灵,一定是精灵……” 夕阳西下,天边是一片紫色的霞光。 炊烟从草原上袅袅上升到天际。人们正在营地里生火做饭,熊家族的或者牧家族的正在唱他们随性的歌,奏着能发出声音的骨头。磐姐走到部落挡风墙的边缘,没再往前走了。 通红的阳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朝炊烟与火堆疑惑地、不解地看了半天,好像看到了过去山谷里那些自己最熟悉的人。磐姐不解地、低沉地、嘶哑地呼喊道: “妈妈呀,爸爸呀,兄弟呀……姐妹呀……我的朋友们呀……你们都到了哪里呀……” 要知道,太阳起来就得出去呀……太阳落山就要回家呀…… 第二十章 春潮 那天过后,磐姐的身体更差了。 从童年开始的劳作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伤痛的痕迹,原本它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如今更是早晚作痛。她认识到自己的身体不大好,就请求磐妹和磐娲道: “这几天我需要休息休息,有急事的话,你们再叫我,可以吗?” 磐妹吃了一惊,睁着自己一双黑不溜秋的仍显得很健康的眼珠子,问道: “你哪儿疼,要我去问问巫们吗?” 磐姐趴在草垛上,埋着自己蜡黄的憔悴的脸。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当初巫们也没能治好那几个小孩,现在治我恐怕也难得很……那点药我也懂。我自己就能好起来了,你还记得吗……我在走大泽的时候摔过几次,每次敷点草药,躺两天身体就好了。” 磐妹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 她看到磐姐翻过了身子,一个人仰着脸,静静地望着帐篷外面。春日的阳光在这时正蒸晒着无边的雪原,门口的火堆升着一缕缕缥缈的烟雾。初雪融化的季节里,天空耀眼得像是蔚蓝的宝石,云朵则是宝石上那洁白的反光。 磐姐还记得很久以前生机勃勃的草原上到处都是比现在更蔚蓝更洁白更温暖的日子,因为到处都有猎物,到处都有果实,大地的丰饶好似取之不竭,人们围着火堆跳着舞唱着歌……她感到身体一阵发热,再一会儿便是发冷,她努力地想要回忆起记忆里的人们的面庞,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磐姐度过了安静的休息的两天。到了第三天,她果真不再觉得很痛。那点疼痛消失了,疼痛的消失就像是雨水落到了海洋里。 前两天没干活也没吃多少东西,这天磐姐揽去了炊事的活计。只是等到吃饭时,她居然忽然忘记了食器们该怎么使。一双发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新颖的陶罐陶碗许久,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自己怎么都没见过呀,该怎么用呀…… 年轻的人们更关心自己的爱恨情仇,只有磐妹敏锐地发觉了磐姐一个早上一点东西都没吃,她好像是想用自己的手直接抓,但这是现在的磐氏家族里被禁止的举动。她看到别的人都是用那些简单的勺子在吃东西,就缩着手在那里一声不吭。 “吃不下吗?” 磐妹用那种勺子把汤水递到磐姐的嘴边。磐姐张开了孩子似的嘴,咬着勺子,把汤汁咽也似的吞进了腹里。 随后,她像是从一个长久的梦中醒来一样,那些碗罐餐勺的用法全部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她说: “你喂我作甚,我自己能吃,能吃……” 熊部落三个家族有过约定,在下午要扫部落周围的雪,也要清理部落周遭的杂草。磐姐自然参与了劳动,她走在人们扫出的平地上,跟着其他妇女一起用石刀收割衰草。 可能是被土堆绊了一下,她整个身子向前倾倒,莫名摔倒在雪地上。 “怎么了?” “有人摔倒了!” 周围工作的妇女赶紧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她也没个反应,就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里儿童似的大哭不止,眼泪簌簌地往外流。 几个平时和磐姐处得差的人在那边愉快地哈哈大笑,掐着嗓子说: “呦,你以后可要自个儿小心一点,看你哭的这样子,糗死了!” 磐姐也没个反应。 这时,这些关系不好的人反而更敏锐地反应过来。 “你有没有觉得她像是丢了魂。” “她不会是摔到头了吧?” 磐妹急匆匆往外面赶回来。她刚刚进入帐篷,就看到磐姐发肿的眼皮底下一双干净得像是孩童一样的眼睛就像先前一样在眺望远处的旷野。时值黄昏,夕阳的红光笼罩着雪原,雪原的尽头是黑魆魆的群山的轮廓,而轮廓的顶上则是遥远的谜一般的繁星。 不知怎的,磐妹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一种揪心的感觉让她几乎想要立刻从帐篷里逃离,但她硬着头皮向前走,走到磐姐身边。 她问: “还好吗?” “我很好……” 磐姐轻声地说道: “磐姑、磐礼、磐抵还有磐缺,他们还好吗?” 这是和磐姐处得时间最长的四个孩子。 “他们很好,他们在和熊家族的人一起学习狩猎的技巧,前几天不是刚猎到了一窝野兔吗?” “磐巫知道我的事情了吗?” “两位巫都在外头,他们在和巫咸一起探更远处的路,应该还不知道这里的事情……” “嗯,那就好,一切都很好。” 磐姐沉静地说道,然后从草垛上站起身来。她从草垛里取出这几天她做得最后一点活计,是几件用骨针缝得很好的兽皮与兽毛的衣服。 磐妹知道这是给孩子们穿的。 磐姐把这些整整齐齐地交给了磐妹,然后又取出了自己的那一套衣服。这套衣服很大,破烂得不成样子,但被洗得很干净,也用新的兽皮和兽毛缝制过。磐妹闻到味道,就想起来这是磐姐在出山谷时所穿的,当初两个小婴儿被裹在衣服里,磐姐就带着她们慢慢地走,也教磐妹如何把这宽大的兽皮衣服做出可以用作口袋的褶裥来。这种衣服很重,劳动妇女是需要力气才能穿得动的。 她迟钝地把这件老的兽皮衣服披到自己的身上。 这时,磐妹才看到了磐姐怀中一小截被洗得光亮的猛犸的牙。 “你穿上这衣服干什么?我还以为它已经坏得不行,被你丢掉了。” 磐姐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庄重地、以一种老人般不许质疑的严厉说道: “明天晚上,我要出一趟远门。”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 磐妹脱口而出。 磐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那双干净的眼睛再次望向了雪原。在雪原的前头,摇曳的火光笼罩着整个营地,烟雾飘到了天上的灰云。 几个还没睡觉的人围在有挡风墙的火堆边上唱歌。他们的旋律让磐姐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在你小时候你应该见过的……”她从容不迫地说道,“有几个老人忽的消失不见了。” 磐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磐姐继续说: “他们就是走向了远方。” 尽管她并不知道她要走到哪里……但一种模模糊糊的思念告诉她她马上就要上路了,这路是不能不走的。 磐姐郑重地吩咐道: “不要告诉其他人,你们要很快忘记我……就像我忘记了应该是我‘父母’的人的面庞一样……” 磐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磐姐脸朝着下方,趴在草垛上,已经睡了过去,远离了这个喧闹的世界。 磐妹大声地喘气,不敢惊醒熟睡中的磐姐,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到了手上的眼泪。 第二天白天,磐姐睁开眼睛,在这小小的流浪的家族里做了最后的两顿早晚饭。期间,李明都回来了一次,磐姐避开了和他的见面,她知道没人能帮助她。 接着,在众人熟睡的清晨,一个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抱着那一小截经过加工的猛犸牙独自上路了。 疲惫的年轻人们在帐篷里安眠。稀稀疏疏的几个睡不着的老人站在这广阔天地之间,看到了一个独自远去的女人。同样衰老的巫咸从帐篷里出来,他看到了磐姐在最后的夜幕中最后的背影。 那是个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仍然昏暗,只有那地平线的尽头已经拖起了一条乳白色的微明的狭带。 雪原的野草在清晨的潮冷中微微颤动,昏暗的山坡上闪着暗淡的蓝光,早起的云雀在冰冷的原野的上空飞鸣,而一颗晨星耸立在高不可攀的天际,像是一只孤独的眼睛。 废弃的营地就在她的前方,昨日栖息在这里的野兽毒虫们在黎明发着轻微的嘶嘶的声音。 她没有在这里停步,而是继续在往前走。 天空已经快要亮了。东方的青冥已亮起一片粉红色的晨曦。灿烂夺目的朝阳正在缓缓上升,初出的阳光就像往常那数千个日子一样静静地照耀在她僵硬的身体上。 在磐姐的旁边,几片被阳光染红的野草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晃。 “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夸夸我了……或者至少说自己当初做错了呢?” 她伛着背,眼睛向着太阳初升的地点,好像看到了一个辉煌的金色世界: “我活过了回到山谷的那夜,活过了狼群,还把你们所批评的蠢事、笨事给做成了……还有、还有后来的事情,对不起……我已经等不到了,也做不完了,我……我走不过这个冬天了呀!” 她嘶吼一般地、向着空阔的寂静的原野大叫。 然后,在那双疲惫的眼睛阖上的瞬间,一轮绚烂的红日从东方升起了。 一天后,飞在空中的李明都,还有被李明都所要求的搜索的队伍才找到了原野上一具被野兽啃得不成面目的尸体。他们在原地挖了一个坟丘,把这具埋进了坟丘里。四十六亿年来,落满动物坟丘的大地之上又多了一座无足轻重的新坟。 春风萧萧地吹着坟头边上的几片新长出来的草。 磐姐消失后,磐妹就成了这家族里巫以下、磐麦以上唯一的壮年人。按照其他两个家族所知的常理,她应该挑起大梁来。然而,恰恰相反,磐妹不再像以前那样辛勤劳作了,也不再爱唱歌了,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用其他两个家族的年轻妇女的话说,就是老了,成了懒鬼了。 除却磐巫以外,她剩下一件还有点关心的事情,那就是冰天雪地的季节究竟什么时候能停止,又什么时候她能再度看到一片没有雪的草原,一条宽敞的大河,能见到一片长满果实的树林。 好在磐娲接过了她的活计,开始操持磐氏家族的那点众人所共有的家业。 这个曾经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曾经那些孩子气的幼稚的好动的习性全部消失了。她变得从容不迫、变得优雅、变得庄重起来,用磐妹的话说,她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大巫。 李明都不相信巫咸那些神神叨叨的手段,但磐妹是将信将疑的。 她经常偷偷地靠“关系”问磐娲话。 “女娃,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我,冬天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怎么看不到个尽头。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冬天。” 磐娲的认识与她不一样,她说: “其实我们已经到了春天和夏天,但处于一个比较冷的春天和夏天。” 对于磐妹来说,冷就是冬天,热就是夏天。她人生的一半在漫无止境的夏天里,而人生的另一半则陷在漫无止境的冬天之中。 她听不太懂磐娲的意思,只道: “哦,哦……那冬天什么时候结束呢?” 磐妹也就不再较真,而是说: “目前还看不到结束的那天。” 过了很久,磐妹又问了一遍,磐娲依旧回答道: “还没有结束。” 星星升起又落下,苍龙飞天又潜伏。在广阔的大平原上,人们已经几度迁徙走路,寻找着丰茂水草之所在。 废弃一个旧的营地时,与建好一个新的营地时,磐妹每次都会如此询问。而每次的询问收获的答案也每次一致,每次都是失落。但磐妹每次都好像不知苦恼与重复,仍惯性一般地问着: “冬天什么时候结束呀?女娃。” 在第五个,也可能是第六个营地时,磐娲的回答发生了改变。 “可能快要结束了。” 她说: “老师的望气之术见到了不同的景象。” “他是怎么说的?” 恹恹的磐妹一下子精神起来,她抓着磐娲的手问道: “他是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 磐娲的手被抓得生疼。但她也不叫苦,而是不急不恼地说道: “他说我们得走了。” 冬天已经走过不知几度的春夏秋冬。春天好像确实已经不远了。永恒的寒意仍在,但人们敏锐地发现不结冰的水泽正在变多。小河流淌,干净的水淹没了河边的草地。又几天后,下了一阵极冷的暴雨。 但雨就是雨,它不是冰寒。 巫咸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他宣布说熊部落要进行又一次的迁徙。 谁知,唯独这次,人们有些抗拒。 动物没有猎尽,果实还能寻觅,死亡的危机既然没有临到门前,人们是疲惫的。这时的部落里最老的老人就是巫咸,没有其他的老人替他作证做思想工作。他的宣布遭到了反抗。 李明都已经很长时间没再想过回去的事情。他代表磐氏家族找到巫咸,就问道: “为什么非要这时走,是走我们前几天探的路吗?” 巫咸佝偻着身子,坐在帐篷里的一块石头上。 他已经很老了。迁徙折磨了他仅存的寿命。他昏昏沉沉地说道: “是的,是走那条路,往大山的方向走,但也走得小心一点……要再过上几天……但要走在一场大雨的前头。” “可是有些人不愿远行……” 他忽的抬起头,严厉地说道: “不愿意的人就分开了,有愿意的便和我一起走。” 随后,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你也不愿意吗?” “我倒没有不愿意……”李明都说,“磐氏家族听我的话,牧家族和其他几个小家族大部分也愿意行,倒是你的家族……熊家族有许多人不愿意走。” “那就让他们不愿意好了!” 不知怎的,巫咸那几天的脾气格外暴躁。他吹胡子瞪眼睛,和家族里的新族长、勇士们一个个教训过去。 李明都忙着磐氏家族的事情,不清楚他的情况。 但到了该出发的早晨,他看到了黑沉沉的树荫里一个失神落魄的老人。 “你要知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他们不会永远听你的话做事的……” 李明都教训的口吻是稀奇的。 巫咸却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步履艰难,却一步步坚定地迈着自己的步子,走到原先那个学徒的身旁。而那个学徒便是新熊家族的族长了。他在学徒的边上高傲地说: “我还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清晨的平原上吹着微微的风,流淌的小河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人们再度上路了。他们走向了群山,山上积满了雪,雪反射着初升的太阳的明亮。坟丘上的野草长得茂盛,在阳光中微微地摇晃着…… 磐妹坐在牛车上,或者跟着新生的牛犊慢慢地走,几天都很少说话。人们吃东西她看着,人们工作的时候,她躺着。 在人们到达山边后,天空布满了阴云。巫咸的面色忽的变差,他说: “我们要换一条路子,要走得谨慎,要远离河道,大家都注意一点,有什么奇怪的声音,都要告诉我。” 而磐妹的身体更加不好,她几乎没法从牛车上起身。牛车的跌宕,也让她浑身难受,说不清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迷,闭着眼睛,也好像能看到外边摇晃的影子。 李明都心里焦急,但就是不说。等他发觉磐妹晚饭又没吃多少时,他忍不住了,走到磐妹的身边,握着她粗糙的、不漂亮的、被无休止的劳动折磨过的手说: “你不好受吗?” 她坐在牛车上,原本还闭着眼睛,听到他的话,就努力地、困难地睁开了。她的脸颊发红,红得可怕。不知怎的,这女人眼泪珠子忽然就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你怎么回事呀?是哪里不舒服吗?” 李明都对着她的脸,摸了摸她额角,烫得厉害。 她哽咽地说: “我没什么不舒服的,我好得很呢……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好了。我现在……非常高兴。” 她清了清喉咙,好像是想要唱歌。 但刚刚出了两个音节,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说话了,等会儿让磐娲给你喂点吃的,然后你就在车上睡觉吧。” 谁知磐妹剧烈地摇起头来,等李明都不敢说话了,她才小声地恳求道: “你能背我一会儿吗?” “背你……” “嗯,背着我……车上颠簸摇晃得很。” 李明都背过身子,双手挽起了磐妹的腰。而磐妹就顺着力道,紧紧贴在这温暖的厚重的背上。 “达瓦希……”她在李明都的背上说,“你还记得吗?之前有一次,我也生了病,你也是这样背我的,那时候我很高兴,磐娲还小,磐姐还在,我还漂亮着呢……” “你现在也很漂亮。” 磐妹心里高兴得很,明面上却否定地说道: “没有的事情,人老是老得很快的……哪有永远漂亮的人呀……” 兴许是天气确实转暖了,明明是阴天,空气仍显得不是很冷。但巫咸却更催促起来,叫大伙儿登上山顶,登上高处。 一开始大伙儿还不理解,但等到滚滚的乌云里雷声阵阵,天上出现蒙蒙的水汽时,牧力面色一紧,所有有点认识的人都大声催促起来。大伙儿一起避开危险的河道山道,往着高处,和山坡的顶上走。在走的路上,他们听到了苍鹰惊惶的叫喊。 不一会儿,细雨转大,狂风卷起撑过了冬天的叶子,融化的雪和着天上下来的水一起在山上倾泻奔腾。 天地好像即将倾斜倒塌,仿佛破了一个口子。而雨水便一阵急过一阵,雨幕像是遮蔽了整个宇宙,笼盖了人们能见到的一切四面八方。 人们临时扎营,勉强保护了他们那点可怜的原始的共有的财产不受湿润的苦恼。他们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害怕得彼此相依。 等到第一阵暴雨停下,群山之间弥漫着水汽的时候,人们看到混浊的山水混着融化的雪水一起汹涌咆哮,在沟通、在一切像是沟道的地方奔腾不歇。 翻滚着泡沫的溪流仿佛涨起来的潮水,淹没了周遭的土地。年老的人们还记得许许多多无法确认时间的日子前的干旱,而年轻的人们只见到了眼前激荡的大水。 一阵又一阵的雨中,偶然也有几个晴朗的日子。 磐麦追着李明都的步伐,登上了山的高处,他们看到在远方,盈溢的河水已经淹没了大片的草原。如今的草原更像是大泽,像是海洋。大大小小的湖的、河的水面上粼粼波动地反射着天边的阳光。 第二十一章 预知将来(上) 刚下雨的时候,山地的表面仍覆盖着一层闪着蓝光的白雪,没几天,雪浸透了雨水融化而塌陷,之后地面便长久是混着腐烂叶子的臭泥汤。水雾穷盖天地,有乌云的白天能黑得像是夜晚,零星闪灭的火光在山脊上便一个紧接着一个,蜿蜒如星点。 山之连绵广阔不能以目穷。 有时候,人们会想会不会雪天的时候,这没有路的山更好走些。在这万类发芽的雨天里,曾经稀缺的水狂放得不成样子。山洪的浊流猖狂地在所有能行走的沟道里奔腾。急流像是浪潮一样从较高的地方一波一波地拍到较低的地方。 沟道成了小溪,溪流成了大河。而河岸一阵阵地被涨起来的水淹没,也就不再有个岸。水涨到哪里,哪里便是岸。 偶尔水停,可能是雨水,也可能是山上融化的积雪不下了,岸边的黑泥土重新晒到阳光,那些被洪水洗刷的湿漉漉的石头,还有千百年前被埋在土地的化石便会一一裸露出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孩子们喜欢那些漂亮的石头,往往想要靠近岸边,但雨随时会下,高山的积雪还在融化,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暴涨,并且河岸确实、一天更比一天高,几个孩子从此消失不见。溺水的事情发生后,残存的部落人便严厉地禁止一切类似的行为,只偶尔会派出一个队伍根据巫的命令在河里寻一些金属矿石作为火石,寻找一些翻出的化石或骨头作为某种神秘的药材或祭祀的用具。 有的时候不得不过河,部落便齐心协力削取树木以做简单的桥梁,然后一个个人用一种很细的麻编成的绳子彼此连着过河。 雨不总是很大的。也有蒙蒙细雨的时候,不过蒙蒙细雨时也不好移动。好在这群山之间山洞很多。人们不必扎营,往往在雨来临前就会根据巫咸的指令寻到合适的山洞暂居。山洞也不总是很大,往往只能将将挤满所有的人。 大家就坐在一起,看着山洞边缘摇晃的火堆里的火,看着火外的挡风墙,看着下雨,看着树木的叶子被雨打风吹去。 还有忽然一阵雷鸣,忽然暴起的风雨把山野之间的树林点燃,火焰便会顺着山势熊熊燃烧。 人们叽里呱啦地敬畏地开始念起那些后来人不会真心懂得的祈祷的话语。 原先所呆的原野是危险的,如今所往的群山亦是危险的。迁徙的队伍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就这样过去一天又一天,阴雨连绵的季节代替了雪的季节。 靠着特权,磐妹又偷偷问磐娲巫咸是怎么讲的: “雨什么时候停,我们什么时候才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安静地住下来呢?” 磐娲说: “等出山的时候,就到水草丰茂的地方了。” 这出落得漂亮的巫女端坐在山洞的边缘,露着一副可爱的苦瓜脸。她好像不大喜欢雨,所以总是绞着自己的手,坐立不安。 磐妹的注意力便转移了。妇人牵起了她露在兽皮外的没长多少毛发的赤裸的手。 “你是不是没见到雨,所以有些害怕。” 磐娲没有反应,仍一副忧郁的神情望着很遥远的地方。 “别害怕。”身体不大好的磐妹咳了咳嗽,像是她记忆里母亲的样子似的讲道,“雨是来自天上世界的水,它很恐怖,但也很温柔……只要避开那些河流所在的地方,它会保护我们的。” 谁知,磐娲就这件事和她争执了起来。 “不是的,妈妈,雨是一股气,这股气在地上浑浊的时候是水,轻盈地上升的时候就是雨,它分布在五湖四海之间……你没见到吗?我们烧水,水就变成了盈盈的蒸气。其实我不怕下雨……” “好啦好啦,你说得都对。那你怎么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是谁欺负了你吗?” 磐妹听不懂她那套巫咸传递下来的世界观,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没人欺负我。”她说,“但是在雨天,看不到星星。” 无法看见的群星的阴云天气,就像飘着大雪的时分,感觉自己会被时间所遗忘。磐娲一直在依靠群星计算日夜、节气、季度还有年岁,并与地上生物的活动,温度的变化联系起来。而这一套规律,就连巫咸也啧啧称奇,已经灵验很久了。 磐妹仍然不是很懂,不过她很耐心地听磐娲讲完了她的全部的伟大发现,听她讲完了那些兽皮上的图案与天上众神的关系。 等听完后,磐妹心想自己得找磐姐问一问,不过刚刚起身,洞穴外冰凉的雨点飞过了挡水的墙,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她脑袋一凉,脚步就停下了。妇人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周围都是些年轻的陌生的面庞,一时之间,她竟想不起来自己认识些谁…… 雨的季节对于人及一部分动植物而言是困难的,但对于另一部分动植物而言却是天赐的良机,树木繁茂,百草丰盛。每逢不下雨的日子,空中群鸟徘徊,尖翅膀的鱼鹰最爱的就是雨后在泛滥的水边那些活跃的小鱼,它们总在河边飞来飞去。 抓鸟是不讨好的活,收益很低,人们很少干。地面上,蛇是危险的,不过青蛙、各种蛙类,野兔、野鸡们则是不错的食粮。 同样活跃的未来人养殖并喜欢吃的蜗牛,在野外就太小了,得费劲抓很多才能吃上一顿,对于现在的人是不划算的。螃蟹倒有些长得极大的,捡起几只跑到营地边上的也不亏。 寒冷的季节似乎确实是结束了,食物变得越来越多,但下雨与发大水的时候实在太多。有时洪水就连人们栖身的山洞都要淹没。人们只能累起石头,做成一种挡水墙,并且在挡水墙上抹上河边寻来的结实的粘土来勉强阻止那点无处不在的渗水。 但水仍从外仍一滴一滴地渗着。 在又一次下了几天也可能是十几天的雨里,人们在山洞里被迫忍受着无处不在的饥馑和湿寒。前天,他们与一个山中的部落发生了对山洞争夺的角斗。昨天,磐娲一个不太熟悉的吃错东西的弟弟在坚持几天后腹泻而死了。他的尸体被埋葬在离山洞很远的一个地方。 部落里的一切大多共享,作为巫咸的弟子,磐娲收获的是尊敬而不是吃饱。尽管她没怎么吃饱,但她脑海的思维仍然很活跃。 今天,她到了山洞的深处,在滴着水的钟乳石的下头,问平躺在干草上的巫咸: “老师,那块在头骨里的晶体能不能改变水的性质,消除掉一部分水,让它们变成干燥的泥土,再用泥土抵挡无处不在的洪水……甚至,我们要是能把泥土变成肉……把岩石变成蔬果……” 那时候,巫咸已经好几天没有起身动过。吃什么东西也都是靠侍奉她的妇人喂养。他抬起自己雪白的脑袋,一双被眼皮遮住的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身前的磐娲。 他说: “你可以试试……我和磐巫曾经试过,想要转化雪,但失败了。” “爸爸也参与过……” 磐娲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随后,她不屈不挠地追问道: “爸爸都参与的话,怎么会失败呢?失败的理由是什么?你们把雪转化成了什么?” 巫咸始终集中不了精神,一双枯瘦的手仍静静攫着那块他所传承的晶体。他靠在山洞的最深处,吃力地一边检查兽皮的绘画,一边对磐娲说: “我和磐巫对此的看法非常接近。他说的是‘雪不是单质,而是一种混合物’。我也如此认为,因为雪不是纯洁的,其实是很脏的,里面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看不见的小虫。水也是如此,里面是数不尽的虫,不同的虫与污泥都会转化为不同的东西,只有它化作气的时候才是干净的……可化为气,便无法阻塞光路……” “也就是说还是可以转化的咯,那只要再精细点,寻到某种方法以期稳定的变化不就好了……” 磐娲仍不相信做不到。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敢于疑问一切,也总是精力充沛能去做一切。 不下雨还好,下雨的时候不方便狩猎的活动。在采集之余,她便拉起磐氏家族里自己亲近的小伙姑娘们随着她一起做这反复的实验。 李明都知会此事后,并不阻止她,只问了巫咸: “你有没有告诉她,这折射了物质的晶体一失手便会害了人的命。” “我自然说过,可你也知道你女儿的个性。她可能会因此把自己害死。” 巫咸说。 李明都转过了头,他犹豫了下,问道: “这是你‘望气之术’的预言,还是你‘单纯’的‘劝诫’呢?” 巫咸说: “是‘劝诫’,不是‘预言’。” 雨仍在下,人们仍在龟速地在山间流动。许多人都在想他们会不会走不出山了。如果走不出的话,那么呆在山洞里会不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虽说这个时代没有记忆,但人们的口中还相传着古老的居住在山洞里的仙人的传说。 大多山洞很小,但人们也找到了几个不错的还算大的宽敞的通风的山洞。 巫咸每一次都大发雷霆,严厉地告诉众人,他们必须都走。 “山洞是好的,但它不属于我们。它属于虫子和毒蛇!在未来一些日子里,其他一切动物会从昆虫和毒蛇的手中拿走山洞……但那也决计与我们无关了。” 他说: “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曾经是住在一种屋子里,是用木头或者石头在平原上累做的屋子里。在那屋子里,既没有蚂蚁到处乱爬,也没有蛀虫或老鼠,没有外面那群杂草之中无处不在的沙沙的响声,它是干净的,是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得找这样的一个地方才行,才行!” 但巫咸确实已经老了。 潮湿的环境诱发的哮喘、湿疹、关节的疼痛、浮肿和炎症每天每夜都在折磨他。明明如今的世界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死亡般的冰寒,但他始终觉得冷到了骨子里,披多少兽皮,盖多少被子都不觉得温暖。他睡觉的时间正在变短,清醒的时间变长,但大部分清醒的时间他都集中不了精神,处于一种糊涂的不知所云的状态中。 他的话也不再得到信任。 新任的族长,他原先的学徒见过巫咸的种种神迹,仍然替他张罗在这世界上的移动。而年轻的人们已然安逸于如今洞穴中的生活。 大自然的丰足足够养活这群规模远不如前的遗系。世界大大地缩小了,不需要移动,也不需要栽种,在山洞和山洞的附近就足够找到那点吃不饱但也饿不死的一切。 自然正在侵蚀文明的痕迹。季节冷热的变幻带给人们以时间流动的错觉。在漫长的不变的景色中,时间会消失在万古不变的深渊中。智人们好像正要回到他们百万年前的原始人先祖的生活。 但一天天过去,雨水没有停止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以致于超过了限度,而让人们所居住的山洞也不再安稳。 一天夜里,犹在梦中的原始人听到了狗在大声吼叫,接着是守夜人的呼喊: “大家快起来!水来了!” 几个人揉着眼睛起身,走到洞口往外一看,只见得一道吃人的大水从山崖上直下,混着泥屑与砂砾,迫近了他们的挡水墙。激荡的水声像是连续不断的响雷。在深深的夜晚看不清颜色的浊流,像瀑布一样朝着洞口奔流。 部落人顿时大乱。男人们慌张地把他们那点作为财产的食粮举到空中,女人们则勉强举起了火把。无数的火把在黑魆魆的夜里冒着满天飞来的水滴走来又跑去,人头攒动,走向更高处。 磐妹吃力地寻着其他磐氏家族的人的身影。她看到磐娲正在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带着年老体弱的巫咸一起走。而磐姐最上心的几个孩子则在涉水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别看了。” 李明都紧紧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又说: “我都看着呢,他们和我们马上就会和,石头已经过去了,你跟着我走,别多想。” 结果,这不经意的一眼,他就看到她冷得发白的脸上居然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了。李明都摸不着头脑了: “你笑什么呀?现在情况可危急哩。” 磐妹紧紧拉着李明都的手,在这湿润的泽地上气喘吁吁地奔跑,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劳累,反倒笑着说: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高兴吧……”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明都恼道。 磐妹冷得牙齿咯咯响,但两片红色的嘴唇仍然挂着笑意: “可能是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过去的那些让我感觉更坏的日子啦。” “我真是弄不懂了。” “你什么都可以管我,但唯独不能管我笑不笑呀……” 磐妹更加响亮地说道。 然后她更紧地抓住他的手,露着牙齿更加地笑了。 那时候,天空飘着许多雨点。雨点无情地拍打在人的脸上,而洪水就在人的边缘奔驰飞腾。人走几步,它也不时往外扩几步,仿佛怎么也逃不掉似的。他们一直跑,跑到远离水的高处,见着水在山间激烈地徘徊,卷走了树木。 雨一直到接近黎明时才停。月牙儿从云的缝隙里露出自己的身影。地上的大水却仍在奔腾,上面闪烁着冰冷无情的月光。湿漉漉的跑得失散的人们靠着火光彼此辨认,在山麓上重新相逢。 族长开始清点人数。只这一场大水,就将人们在山洞里长久居住的想法浇了个粉碎。而他们先前收集的放在山洞里干草食粮也大半化为了乌有。 人们被迫重新上路了,过上走一段路,找一点食物,再找一个地方栖息,然后循环往复的游猎的生活。 巫咸病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大多时候他的意识都不很清醒,但嘴里总是念叨着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的话语。 “马上就到哪里呢?” “他曾经说过的水草丰茂之地吗?” 可这老人几乎已不能沟通,人们也就对这个答案一无所知。磐麦曾经委托磐娲问巫咸这个答案。她得到了一个并不准确的更接近于“意义层面”的答案。如今,磐娲起了好奇心,想要得到一个更准确的“地理层面”的答案。她便开始整理巫咸那全部珍藏的刻画着文字的兽皮。 按照巫咸的说法,磐娲是他的全权继承人,她是有资格这么做的。 但这些兽皮并不是优秀的信息的载体,有些被水浸得模糊,有些则已经七零八落,有些则在长久的迁徙过程中被损坏了,还有一些则丢失了。 她和族长可能是唯一能够辨识这些兽皮上的信息的人。因为他们曾经参与过巫咸记录星象的计划。 在记录星图的兽皮上,磐娲记得巫咸都会标上地理位置信息,譬如说在哪座山的旁边,在哪座海的旁边,山像什么,有什么动物,也会标上时序信息,那就是画上月亮的形状。至于季节的标识并不重要,因为星星……按照包括李明都在内的巫们共同的认识,星星本身就是对季节的描述。 但直到整理的时候,磐娲才发现每一张兽皮上还有额外的几种标识。这些标识的图案千奇百怪,有的像是单纯的累加起来的方块,有的像是太阳,有的像是花草,有的则像是一团蛇或一只鸟。这些图案说不清楚是巫咸留下的……还是某种单纯的污渍。 除了那块能折射物质的晶体外,她的研究内容又多了一项,那便是巫咸兽皮的绘画。 除巫以外的所有人都背负着艰难的猎食取食的工作,没有任何人能腾出空来帮她。不过巫咸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在短暂清醒的时刻,奄奄一息的老人说: “已经快了,快了……穿过一条小河,走过一片树林,树林上是沉甸甸的橙果,但别吃多,会拉肚子。再往前是一片不结果的树林,接着是土坡,然后就快了,就快了……” 说完这段话,他几乎不能睁开眼睛,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老人全是靠意志力在支撑。迁徙的人们得把他放在车子上慢慢地拉。 太阳升起又落下,露面的时候不知何时已比不露面的时候多,漫长的雨季在漫长的移动中好像也快到了尽头,因为会结束,所以一切季节在人们的回忆里又都变得短暂。 雨水的结束不是洪水的结束。过剩的水仍然淹没着原先干燥的土地。动物变得越来越多,一群群的云雀在空中飞舞,野雁在空中互相呼喊,水上飘着一群白羽毛的小鸭子,而水边的石头里则长出了许多柔嫩的小草。冰雪在这一片地区已经彻底见不到了,但溪流水涧却到处都是,冲刷着每一片淹没在水里的树根和草根。 大大小小的水坑分散在群山的每一个地方,白天闪烁着日光,晚上便倒映出了满天的繁星。 一个登高望远的哨兵说再往前就不是山而是草地了。那一片草地不是他们原先过来的草地,但也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湖泊,而被水淹没。虽说被水淹没,可到底还有露出的地方,还是能走的,或许是比山更好的住所。 巫咸几不能言语,人们就更看重磐巫的意见。傍晚,李明都和捕猎队一起带着大批猎物回来,年轻的妇人们开始处理动物的肉。炊烟袅袅,升至半空。 疲惫的李明都耐心地听完部落族长的意见,然后说: “去吧,去吧,巫咸原先是怎么想的?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磐娲更不必多说。牧力等几个后来融入的小型家族略有意见,但看到众人的同意,也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大早,衣衫褴褛的人们踏过一个个水坑,赶着牛马往山脚的方向走。在接近傍晚的时分,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磐麦,他兴奋不已往队伍后头传来了一个消息: “前面有片果林,快来呀!” 疲惫的人们的精神一振。磐娲闻言,急匆匆地也走到了队伍的前头,问到磐麦: “哥,果树在那儿呢?” “你来呀。” 磐麦领着她一起向前,踏着鹅卵石走过了一条清澈的小河。在河的那一头便是一片黄澄澄的果林。 树叶都藏不住那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果实的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绒毛上还挂着点凌晨未散的清露。 磐麦摘下了几个果子,也不管能不能吃,径直咬下了果肉,还啧啧地评论道: “有点酸……待会儿给回去几个吃。” 谁知,磐娲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话。她握着一颗黄澄澄的果实,喃喃自语地说道: “老师说的都是真的……” 随后,她抬头向前望,雾气笼罩着果林,荆棘和野草长得到处都是,遮蔽了前方的视野。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就变成了奔跑。 “你要去哪里啊?队伍还在后头哩,前面可能有野兽,危险。” 磐麦连忙追了上去。两三个磐氏家族的年轻人也跟着他往前奔跑了。锐利的草叶在他们裸露的腿上划出了几道伤痕。两只松鼠被人们的举动惊扰,连忙蹿进了树林的深处。一两个不知名的小虫爬上了人们的肩膀,咬了他们几口,又被手拂拭了去。 “等等我呀。” 磐麦往前大喊。 磐娲根本没听他的话似的一跳,在石头上停留片刻,心情激动地说道: “真的是不长果子的树林……没有土坡,但是有片草坡。” 林边恬静,草地清新。在坡上,还有一道清冽的泉水。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泉眼中冒出,在一条很浅很浅的沟壑中缓缓地流动着。而在泉眼的旁边,还累着腐烂的木头和不知多少年前搬到这里的石头。 “这是……” 磐麦看到了这个泉眼和泉眼边上的石头,一时感觉有些熟悉。 但这时磐娲发出摔倒的声响,吸引了磐麦的注意力。这着急的女孩走得实在太快了,她拼了命地向前,一个失足,便在柔软的草叶里咕噜咕噜往下滚去了。 磐麦心急,大声道: “小心点!神仙不得骂死我呀!” 他追着磐娲往下奔跑,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一片被山坡围着的山谷。磐麦顿时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山谷里是一片金灿灿的海洋。那是数不清的沉甸甸的稻穗正闪着黄昏的金色的霞光。清凉的晚风徐徐地吹拂着谷子,于是稀稀落落长在一起的作物们便像是海一样,涌起了无边无际的金色的稻浪。 磐娲从灿烂的禾穗之中站起身来,她感受到自己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块可怕的严峻的有棱角的黑色的石头。 那时,太阳已经落了,最后的暮色从原野的尽头一直伸展到了山谷里。晚霞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焰正要消失在深色的天幕之后,而大火星不知何时已从东方的天空升起了。 山麓是一片灰蓝,初出的星星照耀着从群山间归来的人们。 星星的底下,黑色的石头竖立在金色的稻浪之中,好像从未改变过,始终在这里静悄悄地等待着。 第二十二章 预知将来(中)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就像鸟儿重新回到了巢。不过,过去的巢已经跌落毁灭了,只剩下新长出来的金灿灿的稻子在风中摇曳。 磐妹听说了这个消息,走得比李明都还急。天已黑了,夜里的凉气不停地灌进人的兽皮衣服里。兽皮浸透了汗水,而水鞋在浸着水的湿润的土地上踩出了一连串的脚印。 “别走那么急……小心点……” 李明都跟在磐妹的后头,见到她不再走了。她静静地伫立山洞以前。洞口现在长满了杂草。曾经人们生活留下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熊部落的人准备在这里过夜,汉子们割起洞口杂草,在山洞里放下他们的行礼。妇女们在洞口点起了火焰,几个比磐娲这一代更小得多的孩子们不知道帮大人们的忙,只知道扑捉游荡在田野里会发光的小虫。 李明都还要说话,磐妹却嘘了一下,说: “你别出声……”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一颗枯树的旁边。万物皆已发芽,只有这颗树仍是枯萎的。磐妹还记得在这颗树的下头,曾有过几个小小的坟丘,如今已长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草色,只剩下了肥胖的野蜂在空中飞舞,发着恼人的嗡嗡声。还有蛐蛐和油蛉们躲在叶子的下方自由自在地歌唱…… 李明都走到她的身旁,磐妹哆嗦着身子,咳了好几声,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都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火焰在星星的底下熊熊地向上燃烧着…… 回到山洞的磐妹絮絮叨叨地说起过去的事情,讲起已经故去的磐姐,讲起磐氏家族她所熟悉的其他人,也讲起她们那天晚上脱离了部落回到山谷之中的事情,也讲起了很早很早以前家族里所流传的长满金色的尾巴草的山谷的传说。 新一代的年轻人们劳累了一整个白天的采集与奔波,已经昏昏欲睡。只有白天一直在照顾巫咸的磐娲还有余力一边驱赶无处不在的蚊虫,一边认真聆听。 以李明都贫乏的知识,他很难区分这些金黄的还有浅黄的结穗子的草,或许是野生的粟与莠的先祖,或许是野生的原始的稻。部落里人叫这东西为尾巴草,他们知道这是能吃的。黎明时分,妇女们开始采摘尾巴草的穗子,放在石器上,用棒子不停地砸,砸完了也不算是脱了壳,只是能煮着吃了。 听到尾巴这个形容词,李明都才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爷爷带着他在田野上走路的时候,曾和他说过五谷中的粟米曾经就是一种狗尾巴草……人们从荒野之中选育了植物,就像他们驯化了动物一样。 属于过去的在未来的记忆正在不停地消逝,他已经很难想起来那些在二十一世纪里的亲人的面庞。 站在黑石头的前头,李明都看到黎明的水泊里倒映出了一个粗放的自己。 在过去离开的年岁里,这一带可能发生过地震。原本就狭小的山洞倒塌了一半,更显逼仄。山谷也就不是个那么合适的居住的地方。 熊部落的老人们已经不在了。不过当家做主的壮年人们多少还记得过去他们所居住的干涸的河畔,和泥土里爬来爬去的夹人虫。 人们记下了尾巴草所生长的山谷的位置后,重新上路了。 这次,他们要回到的是曾经的熊部落所居住的河畔。 在走的路上,其他家族的孩子问到熊家族的族长: “这段路难走吗?” “不难走的。”族长说,“它不需要进入群山,按照磐巫过去的指导,只需要往那个方向,很快,就能看到一条大河。” “河……?哪里不都是河吗?” 来自大泽的牧力不解,他说: “山上有河,草原上有河,丘陵间有河,峡谷里也有河,到处都是河……到处都是恼人的水。” 族长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好大的一条河呀!” 人们在山地上慢慢地走,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他们认识的与不认识的花与草。 “它的浪潮比海还大,它的水却比最甘甜的泉水更清。随便往那白茫茫的水里一站,到处都是戏水的鱼儿唰唰地响……两边的河岸上长满了芦苇,我们还在大河上做船,摇摇晃晃地,就是一天天过去啦!” “后来呢?” 族长说: “在干旱的时候,水枯竭了……大片大片的泥沙河床裸露了出来,河岸一天比一天浅,泥地里有泥鳅、有夹人的虫子,有搁浅的小鱼儿,还有我、我当初在妈妈的带领下,就在找这些东西,做一天的食粮。我抓住过很大的一只夹人虫,那只虫比你的脸还大哩!以前大家都说夹人虫不能吃,但煮熟了,其实是能吃的。” 人们正说着话,走在最前面的人眯着眼睛,已听到了滔滔不绝的水声。 消息向着队伍的末端传递,所有人一时噤声不言,周围只剩下走路的声音,轮子的轱辘轱辘,还有马匹慵懒的响鼻。 李明都睁开眼睛,望向远处。阳光正灿烂,雁群在空中排成了一条斜长的直线,轻盈地在空中盘旋。在雁群的身下,是一股幽蓝色的巨流正在缓缓地流向东方太阳升起的大海。 广阔的平原已被淹没了大半,河水重新没过了最高的河谷。过去折磨人们不知多少日子的枷锁一样的冰块,在滚滚的大水中激烈地挣扎,在河道的拐角处堆积,就像过去成千上万个冬天一样在消逝了。 只剩下一块一块的浮冰随着浪花在清冽的大水中起伏与摇曳,闪着阳光迷离的色彩。浪花不停地把冰块向着蔚蓝的天空掷起,好似欢腾的孩子在记忆一个个过去的日子。 人们踩着嫩草,从山岗上下到河边的原野。他们找到了他们的先祖在过去挖出来的沟壑,也找到了他们先祖的先祖在过去的留下的坟丘。 他们就在这里,在过去他们居住的地方点起了一场大火,火舌窜到了比星星更高的天际,火焰把一切多余的草木全部烧得干净,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坚实的黑土地。 然后人们砍伐树木,搬运石头,按照那过去的中断了的知识,尝试重新建造一个新的也是旧的家园。 融成一个部落的不同的家族自此不再混居,他们开始分散,分散到各自修建的不同的房屋里。 “以后就再不走了吗?” 在最后一段日子临时居住的帐篷里,磐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李明都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说: “只要食物多,就一定不走啦。” 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西山的顶上,她咳了咳嗽,然后哆嗦着说道: “就一直在河畔生活了吗?” “对。” 巫师沉着地说着。 夕阳暖黄色的光影照进了帐篷里,在人们的笑容上滑过。从大河上吹来了畅快的晚风,壕沟的旁边,几颗开了花的树木的叶子便在风中微微地摇晃。可爱的蜜蜂与蝴蝶在花间飞舞,于是原野上就飘满了芬芳。 那点病弱好像消失不见了,磐妹的嘴唇激动地翻起了红晕,她快活地、用自己粗糙的风霜的手拿着勺子慢慢地转动陶罐里的有肉的野菜汤。 她知道她那点说不出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生活稳定以后,已经不再年轻的李明都又想捡起他那点过去的数理化的知识,既是为了传授,也是为了自己不会遗忘。 只是想要传授知识在这个时代是困难的,因为物质的条件并不满足。别说是先前那漫长的迁徙,就算是如今稳定在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因为农业还在萌芽,也就没有人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务,只有零星一两个巫师靠着整个部落的供养可以安心于神秘的探索。 每次磐巫传道受业,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孩子都恹恹地并不热爱于听课。有的已经困倦地睡着了,有的一直在和蚊虫做殊死的斗争,有的男孩或者女孩则两三步躲在人们的背后,和其他的女孩或者男孩谈他们喜欢的事情,接着悄悄地退出人们的队伍。 李明都倒也不甚烦恼。毕竟在二十一世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衣食丰足的他自己也没能把自己学成个好样子……对于部落的孩子们,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学会未来人要花去小学的六年去学习的最基础的那点理学的知识。 而一天天的授业中,基本没一两个小时,年轻人或者孩子们都会散去,只会留着一两个与李明都相熟的磐氏家族的家伙不好意思离开,接着就会变成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李明都一个人在那里雕刻石板,留下自己的记忆。 一次太阳落山,在火堆边上,磐氏家族的新生代问起磐巫的来历。李明都自己没有回答,磐麦已经手舞足蹈地说起来了: “你们不知道,两位异人磐巫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是特别的特别的人。” 孩子们对这种富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比起数学要感兴趣得多。 “石头,是什么石头呀?” 火堆在人们身旁熊熊燃烧,远处的山坡上泛着一种好看的余暮的薄紫色。磐麦指着比山坡更远的地方说道: “你们忘记了吗?之前我们到达的那个山谷,喏,就在那里,长着许多尾巴草的地方,那里不是有一块好大的特别的漂亮的有棱有角的石头吗?据说那块石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哩。” 磐麦年纪已经很大了,算得上族里的老人,不过性子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讲起话来手舞足蹈。李明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到山谷,就长着双臂比个山谷的样子,说到石头,就手指相触比了个石头的样子。 “怪不得有一天黑夜,我出去嘘嘘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大黑家伙的身体像是壮壮的石头!” 一个孩子说。 另一个孩子则问: “那石头里是不是另有一个世界?” “或许是吧。” 磐麦答道。 “石头里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磐麦望了望李明都,“就只有磐巫自己晓得了吧。” 接着,第三个孩子好奇地说道: “那么大巫还能回到石头里吗?” 李明都像是没听到一样在望着远处的山坡,磐麦侧首西视这大巫的侧颜,一下子噤声不言。儿童敏锐地感受到了周遭沉默的肃静,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周围只剩下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太阳继续西斜,宇宙一片冥冥。在临时帐篷的后头,磐娲正在独自记录天上的群星,以和巫咸的手稿进行比对。她也听到了孩子们的谈话,浑身颤了颤。 “爸爸……妈妈……” 她的老师巫咸仍然是吃不下多少饭,昏沉沉的日子要比醒着的日子更少,骨瘦如柴,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死亡的恐怖正在迫近这个无知的女孩。她回想起来许多日子前和其他人一起在荒野上寻找磐姐的时候。当时,飞在天上的父亲说,那具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就是磐姐。 每次想到那具尸体的样子,磐娲都忍不住要打一个寒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灵魂。 而磐妹的身子也是一天更比一天差,食物匮乏的时候她吃不下多少东西,食物丰盛了她还是吃不下多少东西。原本她还想要和其他人一起搬石头建房子,磐娲严厉地制止了她的举动。 “妈妈,你该好好休息一会……别折磨自己了。” 谁知这位母亲微笑了。她既没有在想过去,也没有在想未来,她所想的只有当下。 “得趁着能干活的时候,多干一点活,你们可不能把我排除你们的队伍……不论什么事情……营建新窝也好,吃什么东西也好,我可都要插手,都要自己亲自来做!” 磐娲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看着自己的母亲露着牙齿像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样快活地微笑着…… 她想磐妹现在一定非常幸福非常高兴…… 可母亲越是快乐,她就越是能回想起磐姐的死,想起骨瘦如柴的巫咸的将死,还有过去许多个日子里她的父亲忧郁的神情。她越想就越害怕。从孩提时代起,磐娲一直能感受到她的父亲有一种特别的、与其他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的气质。 直到前几天听到火堆边上磐麦和孩子们的趣话后,这个细腻的女孩才意识到这种气质是来自哪里的,又要指向哪里的: “父亲其实是想离开这里的……他是想要回到石中的世界的。但石头没有带他走,或者他没有办法回去……”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萦绕,直到深夜,还把她从梦中唤醒。她走出自己的那个年轻人们的帐篷,到了另一个帐篷的门口。冷冷的月光正从高山的顶上洒落人间,凭着月光,她看到了父亲沉静的睡姿,还有磐妹和蔼的脸上噙着的一点幸福的微笑。 “得做一点什么……” 磐娲想道。 她叫醒了几个同辈的同族人,也就是她的几位兄弟姐妹。迷迷糊糊醒来的年轻人揉揉自己的眼睛,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问: “巫……你怎么还不睡觉?” 磐娲作为巫咸的弟子,在磐氏家族的内部地位也特殊。 她嘘了一声,说: “别发太大的声音,大父和大母都在隔壁呢。而我……我一直在想一桩要紧的事情,也就怎么都睡不着。” 冰雪已经不在了,河畔的气温怡人,夜里也不冷。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团,等着这位巫的发言。 她说: “明天族里会组织一小批人前往山谷收割那些金色的尾巴草,我想你们陪同我一起去……在山谷里,我个人有一件事情要做。” “不是大家伙的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部落里的人们已经明确意识到个人的事情和群体的事情的区别。曾经他们是意识不到的。 “我想……” 月光披在磐娲的后背,照亮了她面部威严的棱角。她不说是自己的想法,而是用另一种更接近于巫的方式说道: “我要把那块石头打碎……叫它永远也别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短暂的夜晚很快过去,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升起在大河的尽头。不论昼与夜,广阔的大河都在向着大海奔腾不息。 一大清早,磐娲先是前往最先建好的巫的木屋里照料巫咸。巫咸的情况一如往常,他只微睁着一双苍老的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磐娲已经离开了屋子,在离开前,她告知了族长。族长有一层巫咸的学徒的身份,他在今后几天会照顾巫咸的。 屋子外,大胆的年轻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和供四五天用的粮草。几个识路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巫。 “走吧。” 她毫不畏惧地说道。 一行人匆匆地上路了,这天的清晨格外寂静,山坡的树上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啼。 他们在野外住了一宿。人不多,行礼也不重,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又到达了那条小河,又见到了那条小河边上的黄橙橙的果林。 “你要做的事,要不要和磐巫打声招呼?” “没必要。”磐娲说,“当初爸爸就没带走那东西,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也从未提起过,我想他应该是不怎么关心的。” 他们重新走下草坡,草坡上的几只野鸡匆匆逃跑了去。山谷笼罩在一片黄昏的寂静里,金灿灿的稻子在风中缓慢地摇曳。 马匹被他们拴在一颗枯萎的春天也没再绿的树上。队伍约定第二天割掉这里的草,然后就在山洞里点起火堆,铺起干草,做一个简单的一夜的住宿。 太阳落山以后,苍龙的星宿逐渐上升。 磐娲和几个年轻人一起从假寐中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山洞外。那几个其他家族的人在迷迷糊糊里听到了他们的响声,但不以为意,只当是年轻男女间不能说的游戏。 “这石头可真大呀。” “也很沉重。” 几个人围着黑色的大石头,又是推,又是攘,接着又用他们那点石矛还有混着金属的武器去砸,但这黑色的石头立在金色的稻花的中间就是佁然不动。 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个少年人抓着黑色的石头,把自己的眼睛贴到了这石头的表面上,他迷惑地看到了许多像是月亮表面那明暗不定的海洋的一样的星。他说: “该怎么办,我们的巫?这东西,我们几个人好像还动不了,要上点大家伙才行,要不明天砍几块木头做个杆子,把它翘起来?” “直接埋进地里吧。” 另一个年轻人则说: “我们不停往下挖,在它的底下挖个大坑,让这个石头自然沉进地里不就好了?” 人们的议论让磐娲感到心烦意乱。她沉着地说: “别担心,别忘了我是巫……巫有巫的手段。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一个东西。” 她静悄悄地回到了山洞里。在她行礼中,一直有个特别的东西。对这东西,她原本野心勃勃想要用它改变洪水的样子,但是就像巫咸和磐巫所料的一样,到最后她也没能彻底地控制,甚至在一次改变水的实验中差点害了自己同伴的命,自此以后,她就不大敢再使用了。 那东西至今被嵌在一个熊的头骨中,用几根骨头固定住了。 磐娲一手捧着熊的头骨,另一只手拿着礼器缓缓地走出了山洞。 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天幕下,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一片宁静的山谷。稻子旁边不知名的小花刚刚发芽,但还没有开。露水沾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地摇晃。 磐娲一步步走来,头骨里那块曾被巫礼所持有的晶体被月光照得格外明亮。 人们认得出这东西,颇为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黑色的石头在磐娲的前方,她也看到了这块石头的表面像是反射了月光一样而在闪烁的奇异的光彩。 她说: “不需要我们亲自动手,用这块石头就行了。它存在的一辈子都没能为我们做到点什么,却要我们天天照看,现在……总该为我们做一点事情了。” 不论把这东西变成什么,变成水,变成盐柱,变成金属,变成火,最好是变成一摊谁也看不出来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决绝地用爪子一样的礼器把那块晶体从头骨里取出。 比地球更加古老的东西裸露在空气中,人们好像望见了空气在它的表面缓慢地凝结所生出的一层薄薄的会反光的晶膜。 接着,晶体轻轻地碰到了黑色石头的表面。 在第一瞬间,万物悄然无声,黑色石头的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晶体消失在石头的后头,像是消失在了通往另一片世界的水面下。 然后,在下一瞬间,磐娲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无限深邃的井。而这黑色石头就像水面一样倒映出了她自己的面容。 但这并非是正常的倒映。 正常的水的倒映,无非是光的反射,与外界是对称的。 但在这井里,她分明看到了无限延长的井壁上倒映出了她的躯体和面庞。而井口那一小片的视野里却涵盖了她周边的一切的花草树木、其他的人,和所有的无限的星空。 这是另一种反射的对称性。 仿佛整个人体的内外调了个头。明明应当是极小的人体却像是个无限膨胀的尸体一样包裹了全部的大千世界,兽皮衣服与人肉身的那无限微小的细胞和纹理随着脑袋的靠近好像都清晰可见。 在那瞬间,她甚至看到了自己肌肤上数不清的螨虫,还有比螨虫更加微小的、无限的未知的粒子们。 “这都是些什么?” 磐娲起了第一个念头。 周边却传来了其他人的大喊声: “巫,快离开。这东西在变化,它不是个长方体,它……快跑!” 磐娲这时才从恍惚中抬头。眼前的东西早就不再是黑色的石头,它像是一个正在吞噬自己的黑洞一样漂浮在空中,光线在它的周围跳跃式地前进,从而折射出了令人惊异的光明。它的形状也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楚,只能见到一个波动着的漂浮在空中的圆环。 里面是无数看不清的浮光掠影。 无知的小女孩抿着嘴唇,目光一闪不闪,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便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身体,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李明都冷静地问道。 “你们刚才做了什么?”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磐娲失声叫道。 机器停在山谷的一侧。原本在山洞里睡觉的人都走了出来,骇异地望着那飘在空中的光环。他们又退回了山洞里,谨慎地小心地谈论着磐氏家族的巫术。 李明都说: “我是刚刚来的,别怕,我在这儿呢……” 不过之前,他已经走在山路了,往这边过来了。 磐娲抬着头,看到了男人一双仍然很有神的黑色的大眼睛,她终于忍受不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那点恐惧离别的酸楚,放声大哭起来: “你是不是想要从这里离开,想要回到石头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谁知李明都听到这话,忽然咧开嘴笑了,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磐娲毛茸茸的头: “原来你这几天神色忧虑的,一直在担心这个呀?” 说完,他又冲着从四周躲避光圈朝着他聚拢过来的年轻人们,问道: “那你们呢?也是担心这个吗?” 原本有的疏远和外族人一样叫他磐巫,有的则是故作矜持学着磐麦会称呼她大哥大或者神仙,如今则都像刚刚长大时候那样亲切地喊道: “原来娲巫担心的是这件事情。没有的事情,我们都没想到这种事情……” 尽管他们并不清楚晓得李明都是否能解决这个异况,但不知怎的,就是安心了。 “没想到是对的,是磐娲想得太多了。” 李明都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块正在变化的石头。他坦然地说道: “我已经放弃了。” 夜里的虫声刚才没响,现在又响了起来。树林仍然在沉睡着,寂静无声。稻花随着风舒缓地、轻悠悠地飘荡,挠得人的腿痒痒的。 磐娲破涕了,她泫然地望着她这辈子最崇拜还有最喜欢的人: “真的吗?” 李明都就站在前头,迎着风,他转过头来,嘴唇的边上闪着笑意: “是真的,我已经放弃了,不会再回到石头的世界里去了。” “为什么呀?为什么……” “怎么这个时候你又怀疑起来了?”李明都笑得更厉害了。他叫大家伙在远离那圆环的地方坐下,一起小心地观察圆环。他说: “我想我会留在这里一起慢慢变老。石头那边的世界虽然很美好,还是我出生的地方,但已经没有我需要的东西了。” “不骗人,是真的,是不是?” 磐娲不懈地追问道。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要我用什么方式证明一下吗?” 李明都低下头来,在磐娲可爱的宽阔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磐娲一下子站在原地、害羞得不知所措了。 李明都继续问: “好啦,你们原先是准备怎么处理那东西的?” 她嗫嚅地回答道: “我们原本想把它埋在地下。” “倒也不错,那就先埋在地里吧。” 飘在空中的光环已经失去了光明,坠落到了地上。它从原先的硬质变成了更柔软的质地。那块晶体毫无疑问确实地改变这黑色石头的性质。 要是原先的年轻人,一定会为之激动欣喜。不过现在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漫长生活中平常的一瞬。 他走向前去,用腿踢开了附近因为石头的变化而倾倒了的蔓草和稻穗,然后伸手捡起了地上那柔软的泡沫般的环。风轻轻地吹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简单的幸福的惬意。 磐娲冲他的背后怯生生喊了一声父亲,他就转过头去,问: “怎么了?” 磐娲的两手背在身后小声地说道: “等天亮后,一起回去吧?” 李明都露出了一点微笑: “好,就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然后,就在他回过头来,看向那柔软的环的瞬间,一扇扇直通向无限长又无限远的地方的门扉向他打开了。 第二十三章 预知将来(下) 那天,李明都原本没有想要前往山谷。然而就在磐娲出发那天的傍晚,部落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久病不起的巫咸走出了房门。他在部落广场上一个在下午的时候烧起的火堆边上呆了好一会儿。 火堆烧到那时已经只剩下了灰烬,零星的火点像是遗落在地上的星。几个光屁股到处走的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巫咸,他们好奇地张望着这位古老的、干瘦的像一小块的苍白的铁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的身边。等到大人们发现巫咸的时候,他正在和孩子们说话。 “我的妈妈向族里的一位巫师请教过,说我已经三岁了,你比我妈妈还老,你几岁了呀?” 巫咸指着天空中的一颗星星说: “你们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星星……” 孩子们抬起头,在漫天的繁星中找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看到啦!” “我也看到啦!” “我不知道我的岁数……”巫咸说,“不过我已经是第七次看到那颗星星从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了……”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问到其他的孩子们: “你们见过那颗星星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吗?” “我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那你一定已经很老很老了。”胖男孩转过头来,装作严肃的样子对巫咸说道。严肃的样子装了没多久,他就又好奇地问: “你这么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是谁呀?” 但这老头沉默不言,久久没有回复。雨季的黑夜纵然不下雨,原野上也发着一层薄薄的水气,远处万物的轮廓也就因此显得格外模糊。明月挂在高山的顶上,月光洒满了他背后的石墙。 不知怎的,他已经不大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他只记得他是一个在河畔的部落里的巫师…… 调皮的孩子们等得不耐烦了,趁他不注意的功夫,一个家伙尝试揪这小老头下巴的胡子,而另一个则把白天从河边抓到的癞蛤蟆藏在自己的身后,想要偷偷地癞蛤蟆放在巫咸衣服里的后背中。 大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三四个连忙向前用暴力制止了孩子的行为,把他们拖走了。 被拖走的时候,那胖壮的男孩犹在大声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老头依旧不声不响,露着一种沉思的表情。 族长收到人们的通知,匆匆赶到。他问巫咸: “大巫,有什么事情吗?” 听到声音的巫咸转过了头,这时的族长才惊奇地看到了巫咸脸上一双凹陷萎缩的眼球。巫咸恐怕已经彻底失明了,并且已经失明很久了,但他好像还是什么都看得见,并且就在这样一张面孔上重新出现了族长熟悉了一辈子的庄严与温和。 巫咸问道: “磐娲在哪里?” “她白天往山谷去了,还要两三天才能回来。” 巫咸又说: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磐巫……磐巫也行,他在哪里?” “磐巫已经休息了,要我去叫他吗?” 巫咸点了点头。 族长往磐氏家族的那几间临时帐篷走了没几步,又回头看了巫咸一眼。明月仍挂在山头,从大河的方向吹来了一阵又一阵凉快的风,巫咸正在往房子里走,石头垒作的阴影盖在他蹒跚的脚步上。他看到他干瘪的脸颊的轮廓,也看到了掉了一半的银白色的头发。 他止不住地升起一个念头,巫咸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智人们的传闻里,那些最伟大的巫能够预知自己的死。在很久以前冬天的某个日子,巫咸曾私底下和族长预言过自己会在冬天结束以后的某一天死去。 “至于现在,”那时巫咸在挡雪的帐篷里,从容不迫地说道,“我还能活上很久很久。” 在下雨以后,巫咸久病不起以前,他觉得巫咸的预言失误了,失误在没有死。在巫咸久病不起以后,他觉得巫咸的预言依旧失误了,失误在还没有死。 不过在那时,人们已经意识到那是迟早的事情了。 因此,在磐娲执着于星象观测、那些兽皮纸上山海图像的解读还有父母的时候,几个家族已经碰过了头,就在巫咸的屋子外头,他们在商讨下一个部落巫师的人选。 磐巫没有参与那场会,磐麦和磐娲的一个弟弟参加了这场会议。 磐娲的弟弟主张磐娲是巫咸的弟子,理应由磐娲来继承部落里的巫师这一职责。 族长并不喜欢这个意见。他说: “我是部落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巫咸的弟子,比磐娲更有资格,在巫咸升天以后,理应由我担任巫师。自古从今都是如此的。” 牧力站在一边眯着眼睛,刺一样地说道: “你要做巫师?谁来做族长呢?” 族长不喜欢这个语气。他身强体壮的儿子站在他的身后,危险地看着已经年老体衰的牧力。 而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 “应该要由老人们推选产生吧。”磐麦实在是个天真的家伙,他提出了一个属于过去的意见,“谁力气大,谁有德行,谁就做族长。大巫不是那么说过吗?而且巫师也应该是这样选出的。” “你说得对,磐麦。” 族长欣然赞成了这个意见。 “唯有大家伙都同意了,族长才是真正的族长,巫师才会是真正的巫师。” 这整个融合了的部落里,熊家族的人仍然是最多的,而这最多人的熊家族里,有求于这位族长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巫咸的醒来打破了他的规划。巫师的遗嘱,是会得到众人首肯的意见。 “只愿大巫不要留下什么让人厌烦的遗嘱。” 他皱着眉头感到了难堪,一边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帐篷的门口。 这巫咸的学徒也已经很老了。 李明都在那时刚刚收工,准备休息了。门外远远传来人们的吵闹,站在门口看热闹的磐妹咳了咳嗽,转过头来对他说: “巫咸好像醒过来了。” “他好了?” 磐妹没有回答,族长已经到来。他站在门口说: “磐巫,大巫想要见你一面。” 刚刚坐下的李明都重新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一双眼睛看着族长。而族长则目光游离,在看他脚底下一小簇没被烧完的从黑土地里重新长出来的野草。 李明都收拾了一下衣服。不定型盘桓在他的脖子旁边像是一条长长的围巾。族长往一个聚满了大人的火堆的方向走了,他则走向了巫的那间有梁的小屋子。 房屋没有门,这个时代没有后来严格意义的门,有的是兽皮做成的小帘子。他在帘子旁边敲了敲,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响。李明都掀开帘子,走进屋内。一缕月光轻悄悄地照在铺满干草的床上。弥留之际的巫咸就躺在月光里睁着那双没有光泽的被肿起来的眼皮包裹的小眼珠子看着他。 几只小虫子在他的身体上慢慢地爬。李明都伸手去抓几只小虫,他说: “我帮你洗个澡吧,老人。” 巫咸低声地说道: “没必要,朋友。你能把帘子拉开吗?这里很闷,很热,不好……” 李明都把帘子卷到屋顶,凉爽的晚风就吹进了这充满了浓重的腐臭味道的室内。外面的月光便照满了一整堵墙,孩子们正在外头嬉戏奔闹,大河则在远离部落的地方发出奔腾不息的响。 夜风明明寒冷,但巫咸却感到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他颤颤巍巍地从衣服里伸出了自己的手。 这时,李明都才看到巫咸的手里紧紧攫着一小块有着许多不规则平面的晶体。 “你还记得这东西吗?” 他问道。 “我当然记得。” 李明都扭过脸去,几乎不想看现在的巫咸。他说: “想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站在原来的熊部落的土台上,我在壕沟的外头,你的几个人迎着夕阳向我走来,我远远地、你知道,我有望远的能力,我就看到了你手里的这块晶体,慢悠悠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那是一种巫术,与巫礼所有的那块晶体都是货真价实的巫术……”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老人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现在、你过来、看看……用这块晶体来看我……你看到了什么……” 巫咸仍紧紧攫着这块晶体。李明都犹豫地看着他,巫咸又催促了一声。他才走上前去,低下自己的身子,把自己的左眼凑到了晶体的前方。 皎洁的月光从外头一直照耀在这块古老的晶体上,而晶体的表面便折射着不同的银白色的光。就在眼珠子对上其中一个晶面的瞬间,他看到了一具已经僵硬的没有生气的尸体正在一条宽敞的大河上向下漂流。已经烂掉的脑袋露出了骨头,清冽的浪花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小小的塘鳢,不知道人过去的伟大,只一个劲儿地咬着他的指头。 李明都猛地抬起头,借着月光,他重新看到了一个巫咸,一个奄奄一息的但还不是尸体的巫咸。他仍然躺在草床上,睁着那双眼珠子,静悄悄地瞧着他。 “你看到了什么?” “我……” 李明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直说无妨,在那里面,你应该看到了我。” “如果我看到了你,那么,我看到了你的死。” 巫咸喘着粗气问道: “是在河水上慢慢地漂流吗?” “是的。” “那没错了,那就是我的想法……” 巫咸尝试做出一个笑容。 “你现在想死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 “不!”谁知巫咸极力睁大了眼睛,胸膛像漏了风一样欺负着,而猛烈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已经快到时间了!我是该死了!在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该死了……但我还想,想见到大家,还有我能够回到这里来,所以努力地让自己多活一会儿,现在已经够啦……够了。” “你别用力,你轻声一点……” “别聊那些了,聊聊这巫术吧。这是巫师代代相传的秘密……” 巫咸越说声音越微弱,直至几乎不可听闻。李明都听见磐娲的名字,巫咸可能原本想要告诉磐娲,但磐娲不在了,他也得找一个人托付,于是找到了他。 他一时心乱如麻,只勉强打起精神,说出自己曾经的猜测: “这块晶体的能力是看到未来吗?你就是凭着这块晶体,在当初遇见了我的靠近,是吗?……所以叫人用火光照我,来吓退我,是吗?” 李明都对这个晶体的功能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说得很慢,巫咸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老人没有力气的点头,只是上下嘴唇一碰,说: “是的。” 接着,他说: “这就是……望气之术,也是人们说、说我能活死人的真相。因为有的人不是死,而是假死,我看到了人的假死,所以才有办法让假死的人、有方法活下来。” “那天数呢?是因为你看到的未来都是注定的吗?” “不是注定的。” 他说: “随着你的举动不同……镜子里的景象会发生变化……因此,我是按照我看到的最好的结果来行事的。” “我明白了……” 李明都点了点头,不忍再看巫咸如今的模样,只说道: “你该休息了,吃点东西吧,我去叫熊芈。这事情不重要……等你身子好一点,再说罢。” “不,你不明白。” 清冷的月光照在这老头没有任何一点血色的嘴唇上。他紧紧攫着这块晶体,身子几乎坐了起来,他严厉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到底看到了多少东西。现在,你给我站在这里好好听着!” 这时,他躺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月光,静静地讲了起来: “这块石头,你知道,是上一代的巫交给我的,在交给我以前,他对我和巫礼说有他只有两种术,一种术是乱的术,一种术是治的术。后来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巫礼选择了前者,巫咸选择了后者。然后,他就研究了这东西一辈子。从晶体里所能看到的景象是断断续续的,纵然会照出场景,但想要分辨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也是极为困难的。因此,巫咸从别的部落里听说了关于星星的运行后,就决意依靠天空中的众神的模样,来确定夜间的景象。 “白天的世界藏在太阳永恒的光芒中,但夜晚的世界……总是能看得很清晰……星星会指引我的方向。凭着这一点,我分辨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既预见了你和磐麦一起从荒野上走来,也看到了巫礼在夜晚向部落的突袭。你还记得上一代的族长,带着许多的人在一片山谷里捕捉野马吗?我当时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会成功的……还有,还有回来,我也看到了我们会回来,回到一片大河的边上。但我依然很害怕……” 害怕某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所看到的晶体中折射出来的景象忽然不再相同。 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出现过。 出现的那一次,巫咸原本以为巫礼可以活下去,但新的景象中天空飘起了白色的飞絮,而巫礼的血液向着天空飞起,洒到了雪花之上。 “它没有办法看清细节吗?” “不知道……”巫咸说,“但每时每刻看到的景象经常是不一样的……因此,在我人生的前半辈子,一直活在可怕的担忧之中,而到了后半辈子,我理解到我不该把它当做预知未来的机器,而是当做获取‘知识’的机器。凭着这个思路,我得知了大泽,得知了大泽里的无数的部落,得知了海,也得知了在我们的大地之外还有其他的大地。你绝对无法相信……其实我们所居住的大地它不是平坦一块的……” 老头抬起头,那双失明的眼睛转向了帘幕以外的月亮。高不可攀的星光在月光的四周,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凡人们。 “我们居住的大地是一连串彼此重叠又彼此离散,并且没有任何一点是连续的球体。” 他庄重地战栗地宣布道: “而那漂浮天上的神灵们和背负大地的神灵是相似的,它们也都是一连串彼此相连的球体,它们漂浮在填满了黑暗的空中,像是漂浮在大河上的一个个圆形的孔状的影子。影子忽然出现又消失,既是永恒的,又只在一刹那之间……” 李明都完全不能理解巫咸所说的话,他惊异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巫咸的面貌出奇得平静: “如果以后,你们会使用这块晶体,那你们会发现这东西能看一切。我是从无限小的尘埃的运动看到的。在掌握了特定的角度以后……用这块晶体去看那些不会动的很小的东西,也能看到他们的未来。有一些尘埃,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尘埃,它们像是空间中说不清有多小的一点,一直从地面上飘到了比天空更加遥远的地方,在黑暗中独自流浪,它们经常会突然消失,又突然浮现。我就是在那时见到的。比你来访要早得多的一段日子里,我格外痴迷这种游戏……从那以后,我从不同的投影中所能看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和你讲。你能相信我看到了这种东西吗?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他指着李明都脖子上银白色的不定型,说,“这被你盘在身上的蛇,像是人一样居住在用特别的石头垒作的巢穴里,在大地上建造了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根丝弦连接了地面与月亮上的海洋。那时,我才知道月亮上原来也有宫殿,清冷的宫殿里空无一人,好像早已失去了它的主人……” “你……” 难道看见了三亿年后的世界吗? 李明都张着嘴巴,想问却问不出来。 他知道追问是没有结果的,巫咸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而那些景象是断断续续地来到那颗晶体里,巫咸看到的只是一个片段。 巫咸沉沉地喘了一口气,明明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见不到,过去那些早已遗忘的片段般的记忆如今却如同没被遗忘般不停地涌起了。 “这个景象,我是从大地中的一种植物里看到的,当时,我吓了一跳,那真的是未来的景象吗?它是精灵还是妖怪,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我不知道,老人们的传闻里,妖怪总是强大的。很久以后,我才敢再次拿起晶体观察一朵花。那时,我看到了这朵花的种子,这朵花的未来、未来的未来的一颗种子正在忍受天空中数十颗闪耀的太阳的虐待。我不仅看过花,也看过别的东西,我只能零星和你说一点我印象很深的场景,当我观察流水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寒冰正沿着缥缈虚无的气流散入永恒的黑暗。当我尝试见一块石头时,我见到那块石头被巨大的比你那位壮实的同伴更可怕的力士扔进了燃烧着永恒红光的火炉之中。我用它见过骨头,这块骨头像是石头一样沉在深沉的黑暗中,一种长着翅膀的长条的像是蛇一样的动物,从深不可见的地里把它拾起,将其扔向了位处天空的阳光灿烂的宫殿。我还曾经用它见过雪,融化的积雪,在未来的某一天会重新变成冰块和其他无数的碎冰漂浮在遥远的太空之中。在它们的身旁,是在一颗青色的无限庞大的星星那浓厚的天空之上,两颗草绿色的星星发生了碰撞。” “我用它见自己的帐篷,见到组成帐篷的兽皮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一连串无限的分开来的东西永世不得聚集,但它们的背景却是一片没有任何光的天空。我见过稻壳,几片稻壳化作的石头被保存在一个我说不出它有多精致的像是水晶一样的容器之中,而那容器曾被一个我的视角所看不到的东西带着在大地上行走。在那大地的上方,我见到了两颗彼此绕着旋转的太阳。最疯狂的一次,我用它见了在地上燃烧着的火焰。我知道火焰的未来只是熄灭,但我却看到一股子气体,它们被一种遍布大地的紫色的植物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的气体,这种气体窜入了大地的深处,然后消失不见了。那时的天空是一颗庞大的红色的火球,它比我见到的所有火焰都要明亮……还有一件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的事情,朋友,我还用它见了你所制造的那些石头。” 李明都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道: “它们怎么了?” “我见过两次,两次的结果都不相同。”巫咸的嘴唇红润,好像恢复了一点生命的力量,他梦幻一般地讲道,“一次它们是被长着鸟嘴的动物从地里刨了出来,而另一次,它忍受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从天而降的星星的撞击,发红发热,消失在一大片巨大的坑的地底,融化成了水。” “……我知道……我明白……”李明都喃喃地说道,“这些都不重要……” “是的,这些都不重要。” 巫咸的身体好像好了一些,他继续急促地说道: “我也在看我们的未来,看部落的未来。但想要看到这样的未来也很难,我只能通过有些有人的、有人在的景象来寻找。而且你知道,过去所看到的未来是不准确的,只有现在的、最近的看到的未来才是准确的,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对不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所以我只能说我曾经见到过的……我把那些景象尝试组织为我所看到的连续的未来……” 老人的眼角边上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李明都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在巫咸的床前替巫咸擦掉了脸上的涕泪: “没事的,你说吧,你说吧,我都在听。” “谢谢你,朋友……” 这张消瘦的衰老的面孔随之重新变得平静,再度转向了帘幕外的天空。纵然不能确切地看到景象,但他的眼睛还能感受到的光所带来的微弱的刺激,于是他就一直在寻觅那遥不可及的光亮。 “在我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看护的这个部落会逐渐发展壮大。居住在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多。过去的人总是很少的,但这里的人会逐渐多到百,数个百,数十个百的程度。而这里的房屋会越造越多,所有的人都不必风餐露宿,所有人都有地方遮风挡雨。到了那时,人们已经在不需要迁徙,再不需要到处寻找食物,也不必走上一条危险的世界的旅途。他们在大河的两边,灌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长着金灿灿的稻子。风一吹,稻香便飘满了人间。人们从田地里收割初熟的果实,又在田地里播种来年的种子,饥饿将从此远离我们……” “到了那时,地上会建满了房屋,再也不会有人风餐露宿,再也不会被雪埋没,到处都是遮风挡雨的场所,人们会分散开来居住。他们发明了一套长幼有序的准则,我看到了孩子认得出他们的父母,而父母也认得出他们的孩子。我看到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会居住一个屋子,男人在耕田,而女人再用一种复杂的手艺织作麻布,孩子们也能得到照顾和成长,我看到所有人都有衣服穿,冬天也再不会感到彻骨的寒冷。一座座辉煌的城市会在河边拔地而起,他们会彼此交通,交换彼此没有的东西,于是每一个日子都变得有滋有味。” “到了那时,磐娲已经长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因为确定了耕作的时机而得到了人们的尊重,成为了河边最伟大的巫师。但是好景不长,掌管水的神明勃然大怒,洪水会越来越多,从遥远的群山发源而来,淹没了我们大片大片长满了庄稼的土地,无数的稻子谷子啊被大水摧毁,人们不能安居乐业,于是年长的磐娲和其他数不清的人们开始寻找治理洪水的方法,这一找就是一辈子。直到我们部落里最小的那个孩子成了那时部落里最年长的妇人,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了磐娲的葬礼。他们在坟丘前哭泣,而磐娲就是最后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的人。像我们这样在大地上游走的部落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我看到洪水的灾难没有完结,人们再度开始流离失所。因为天候的变化,从遥远的北方,有不耕作的部落南下,向我们发起了进攻,而在大河的两边,我们无数耕作的部落也在彼此争夺仅剩的粮草。我看到我们建立起来的城市毁于一旦,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切变为灰烬。但你不用担心,我还看到这里的居民与另外的部落联合,成功奋起地反抗北方的入侵者和我们自己的野蛮的好斗者们。我看到在若干年以后,他们重新回到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在这里重新建立了家园,重新建造了坚固的好的房屋。他们在这里一起商议着对抗每年泛滥的洪水的方法。我看到磐娲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了不起的年轻人站在人们的面前提出了他的建议。他在地上挖掘了漫长的水道,将积水重新导入了江河。我看到洪水不再肆意地淹没我们金黄色的田野。” “这真好……” “是的,这真好……但是、但是,每次看到美好的画面,我啊,心里总是会战栗地生出更多对于未来的恐惧,任何生活中的喜悦总在暗中等待人付出获得它的代价。于是我抓着那块石头想要看见更多,最好,最好就是能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一切!石头里出现了更多的景象……”巫咸的眼珠子仍然朝着外面,在眼珠子的旁边流下了一行清泪。在火堆的旁边,族长和其他的成年人们正说着他们的悄悄话,不时远远地望向巫的房间一眼,“我看到人们再也不会一起共享他们的粮食,再也不会一起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我看到土地变成了一种可以交易的像是贝壳一样的物品,土地不再属于每一个人,而只属于一部分人。我看到人们因为划定各自的土地而感到欣喜,他们各自收各自的,并将各自的粮食与职位都留给他们自己的孩子。而他们自己的孩子复只留给他们自己的孩子。我看到那好看的年轻人成为部落的族长,他的孩子是部落的下一代族长,他的孩子的孩子则是下一代的下一代的族长……我看到他们建立了宫殿,看到他们享有着其他所有他们曾经的弟兄不曾有过的奢华的享受。我看到了大量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我看到了保护不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看到了那辉煌之至的数不清有多少人和多少粮食的部落啊,每个人的耕作都要上交一部分,才能获得部落的保护。我看到了得到的人欣喜,我也看到了失去的人的愤怒……” “我看到了那年轻人的后代被他们曾经的弟兄放逐到荒凉的山上。我看到他过去的过去的弟兄们的孩子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国家,这个国家的起源是为了消灭暴虐的统治,但他们又重新走向了这条统治的道路。我看到那反抗者的后代沉迷所有人都没有过的享受,荒废了自己的生命。我看到了熊熊的火焰在地上燃烧,重新摧毁了我们的土地。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再度被建起。不久以后,北方的部落重新南下,我见到了人们建立了一条蜿蜒连绵,像山一样高大的城墙,来阻挡他们的进攻。但我也看到了在这座城墙下活活累死的人……” “我看到了毁灭。在这一连串无数的数不清的被毁灭的统治者的后头,还有新的统治者从过去的统治者的尸体上起身,从那无尽的深渊中重新升起,我看到了酷刑,那些我无法想象的残忍的刑法,剥去人的耳朵,剥去人的鼻子,剥去人的器官,在他们的身上打下烙印,以剥去人的尊严,让人粉身碎骨,让人受尽折磨。我再度看到了反抗,也看到了遗忘,人们不再以磐、不再以牧、不再用熊的名字,他们彼此之间都用上了一个全新的给大家一起使用的名字。一个新的光辉灿烂的名字,那个名字叫做汉。我看到了一段美好的兴盛。” “然后,我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人们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叫做战争。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不耕作土地的民族重新南下,将我们的土地再次再次付之一炬,我看到了漫长的无数的世纪里,人们再度流离失所,为了重新找到家园,而再度流离失所,他们遭受着炼狱般的折磨、遭受着来自彼此相似的人们的羞辱,在远胜于我们所承受的苦难中艰难地煎熬着。我看到了那些好的该种东西的田地荒废而无人使用,我看到种地的人自己却不能吃饱,我看到了饥饿与寒冷,这对兄弟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的孩子让他们重新回到了我们现在的状态。我看到了遥远的部落在残忍的人的手里的灭亡,看到从遥远地方过来的人将我们种地的人统治,叫他们上交他们辛劳一辈子的所得。我看到了石头,在遥远的未来,会有巨大的石头飞在空中隆隆作响,也在地上爬行,就是这种东西,榨干了大地上数不清的部族的无数的人的鲜血,用他们的鲜血浇灌出了美妙的可供一部分人享受的东西。那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它不能用来种地,也不能用来开辟土地,只能让人骨瘦如柴,但他们竞相追求,妻离子散……” “我再度看到了反抗,看到了从各地涌起的光辉的反抗者们,前赴后继地对抗这绵延不知多少时代的罪恶。我看到了鲜血,斗争、损害和侮辱,看到了比我一生所见过的人还要多得多的人用数不清的鲜血在数不清的可怕的把人搅碎的战争中彼此毁灭。我看到了胜利与荣耀,看到了彼此之间的互相支撑,看到了他们走过了比我们更危险更可怕的不知多少漫长的旅途,而那样的旅程,我一直希望大家不要再走了……以后,我们能不走吗?” “然后我再度看到了兴盛,我看到了老年人可以自然地活到一生的结束,而不是死于疾病与武器的折磨。孩子的夭折也越变越少,他们总是能够顺利地成长,再不会在很小的时候生病就一命呜呼,我看到每一个孩子都能获得比巫更多的知识,我看到残疾的人、生病的人,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的人或者在年长的时候失去了孩子的人都不会陷入到孤独的境地,他们都得到了赡养,再不是孤苦伶仃的。” “在这之后,我看到了人们企图攀及到星星的高度,其中的一些人许诺带给所有人更好的明天。然而我再度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人们共同建造的高塔被无情地推倒,看到了过去时代的种种信念在那个时代荡然无存,所有过去时代的信仰都已灰飞烟灭。我看到未来的人们不再饥饿,也不再寒冷,看到他们居住在一个安逸的简单的空间里。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想要让大家都过上的生活呀……但为什么,我看到了他们的疲惫,看到了好人受罪,而恶人享福,我看到了连绵数千年不曾消失过的罪恶在崭新的时代的以新的面貌继续存在,而侮辱着人。我看到世界在火焰之中熔炼,我看到了人们争先恐后地飞到了天空,我看到他们离开了我们居住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土地,看到了他们的抛弃……然后在这片大地之上,我再也没看到过像我们一样的人了。” 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淌下了两行清泪。老人的身子蜷缩了起来,躺在床上低沉、暗哑地呼唤一样地说道: “我的好孩子们呀……你们都去了哪里呀……” 就在那时,他松开了像是动物爪子一样的手,于是晶体便离开了人的控制,慢悠悠地漂在空中,好像星星漂浮在寂静的黑暗的宇宙里。 李明都全身颤抖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恐怖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急忙按住巫咸的身体,对他说: “别哭了,别说话了,你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你还有什么事情吗?告诉我吧,我来帮你做,我来帮你做……” 巫咸从自己的草床底下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兽皮纸,他哽咽地说道: “这是前些日子,我写下来的。你能把它交给磐娲吗?”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把磐娲带回来,然后把所有你的事情和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她。你还有,还有什么事情吗?” 巫咸说: “能把我扶到我的小车上,就是我在下雨的时候一直睡的那张有篷子的草车……” 李明都走上去,几声呼喊,从各个帐篷或屋子里陆续走出了一些大人。他们连忙牵来了牛车,接着手忙脚乱地把身子骨萎缩得像一块葡萄干的巫咸扶了上去。 一个年轻人赶着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大家说是巫的家伙,他说: “要去哪里呀,老头?” 他说: “带我去河边。” 年轻人用鞭子抽打了被驯服的牛,牛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地上路了。巫咸听到了不幸的牛沉重的喘叫声,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淌。 那时候的天空已蒙蒙亮。草原的上方升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雾霭,白昼与黑夜在人们的头顶做着永无休止的斗争。黑夜紧紧拥抱着大地绝不放手,阳光则在黑夜的前头艰难地挣扎着。 在这苍茫的曙色中,李明都匆匆忙忙地上路了。在出发前他还抱着希望能让磐娲再见巫咸第二面。几个大人则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远地吊在牛车的后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巫咸的远去。 天将黎明。但他却越来越睁不开眼睛。他在牛的叫声之中拼命撑着,想要再度抬起头来,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他在晶体中所见到过的金灿灿的田野,看到了几个年轻的好看的孩子们骑着牛车在田野的小径与小路上快乐地走着,也听见了他们在原野上一起欢快唱起的歌声,风一吹,稻香便飘满了大河的两岸。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的晕,一轮绝大的太阳正在金色的天空中冉冉上升,奔流不息的河水在灿烂夺目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他好像看到了他的老师,也看到了在那永无止境的漂流中死去的同伴们,他看到了当初远离部落的磐姐在一轮红日的前方回过了头。 他也看到了巫礼。巫礼在一片吃人的大雪里,站在石墙的前头,忧愁地凝视着他。 “兄弟,你来了。” “我来了。” 他镇定地说道。 然后,在后方的人们的惊骇的目光下,巫咸跌跌撞撞地摔下了牛车。在摔向那永恒奔腾的大河的一瞬,他又看到了昨夜被养得胖胖的好孩子。 那孩子在大人的怀里,张着惊讶的小口,好像还在问那昨天他没有回答的问题: “老头,你这么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是谁呀?” 他说: “孩子,我是过去的日子。” 第二十四章 心坚 当时李明都乘着机器还没往外飞出多远。有一瞬心悸,他凭机器的目光朝后方的村落望去,远远地见到了牛车、也见到了吊在牛车后头的几个大人,他看到牛车向着河边一路前去,也就看到了巫咸投水自尽的瞬间。 也就是那时,他知道立刻把磐娲带回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有一段时间,他驻步于野地的草丛里,身子靠在一颗不开花的树,凝望着高悬于空中的太阳。野蜂嗡嗡飞舞,麻雀在野生的狗尾巴草附近捡拾种子与颗粒。焦热的阳光照在他没有表情的面孔上,他听到了溪水潺潺的流响。 好一会儿,他想: “快走吧,回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呢……” 他想了想,仍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便在入夜的时分看到了从山谷的地方瞬然上升的亮光。 接着,便是现在,看到一扇接着一扇通往无限远处的门扉的瞬间。 李明都骇然转头看向身后,但他已经不在现实的实有的那一万或数千年前的世界。光线在门扉的表面发生了折射,他所看到的只有一个无限的远离他的环形的黑框里倒映着年轻人们惊愕的面庞。他已经堕入了无上明星的内部,而那一双双张开的嘴巴中所正在大声叫出的呼唤已经绝传不到他的身边了。 这就是接触无上明星的表面一瞬,所会发生的变化。 而在漫长的生活中,在漫长的不论是黑色巨石怎么接触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时光里,他已经忘记了这一过去的经验。 “不行,不行啊!” 绝望的念头在干枯的头脑里旋转起来。他想起来机器的身体还在外头,那么他可以凭借自身曾被外星人评价为“离散”的意识的形式回到外头的机器的身体里吗?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就尝试将自身的意识更深地关注到机械身体与不定型身体上,然而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的变化。通往无限远方的门扉照旧在一扇扇地打开与关闭,在那说不上是什么材质的永恒的几何体上刻着在过去的每个时代这东西被刻下的名讳。 而他已经坠入了一个永恒时间的涡旋。 至于门外,磐娲尤且睁着眼睛,伸着手,两三步走向前走去,一直扑到那人所消失的地方。然而草地里只剩下了那神秘的浆体般的球。时值盛夏,从过去的井口里潺潺流出的泉水没过了沟壑,直漫到磐娲膝盖底部那黄色的土地上。 “姐姐……” “磐娲!” “巫……” 几个尚且无知的年轻人陆续僵硬地起身,这个比他们年长得多的女孩子一声不言,一声不吭,他们看到了在黎明的寒风中磐娲剧烈的颤抖,几乎像是要倒下去一样。 她沉默地站起身来,高高举起这颗邪恶的宝珠,然后将其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宝珠顿时压弯了稻草,像黑油漆一样粘稠地散开了,但又绝不真正分散,彼此的每一点物质总是彼此相连。而不论怎么摔,又将其怎么拨散,里面也始终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磐娲又默默地捡起这东西,她似乎是尝试重复刚才那两个人突然消失的异状,而把这东西覆盖到自己的脸上。可不论多么接近的触摸,哪怕她叫自己冰凉的嘴唇轻轻地贴在这东西的表面,叫自己洁白的门牙沉重地咬进这东西的内部,她所见到的依旧只有黎明里黑沉沉的山坡,还有山坡的旁边一轮暗淡的太阳。 黎明时分,冰冷的太阳尤且在群山的边缘冉冉上升,阳光照在她背对众人的毫无血色的脸上。 “巫,你还好吗?” 一个人问。 磐娲背对他们,迎着绚烂的阳光,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银黑色的流体被她举在自己的脑袋上。这黑色的东西像是盖在她头上的阴影,而她的影子一路拉长,直到与山坡的阴影融在一起。 等到磐娲把那东西从自己的脑袋上取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还要把这东西埋在地里吗?姐姐。” “不需要了。” 在灿烂的阳光的前头,磐娲缓缓转过了头。阳光照亮了巫师面庞边缘的棱角。那张背对太阳而显得昏暗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青铜般的威严。严峻紧锁的眉宇肃然得像是巍峨的高山。人们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 “这东西得带回去。” 她平淡地吩咐道: “它是巫的重要的器物,承载着一种无上的道理。好了,我们该割尾巴草了,事情还没做完。” 而在时间另一侧的彼岸,被抛去的李明都已从短暂的眩晕中醒来。 隧穿的感觉消失了,那些实在的、冰冷的、失重的、漂浮的、流汗的、难过的、干呕的、几乎不能呼吸的身体所能受到的所应该受到的感觉则全部一一重现了。 他睁开眼睛,看不到任何光明,周围是一片黑暗。但他所处的地方仍有气体。凭着气体的流动,让他在空中稍微地可以控制自己的方向。同时,外面的声音也得以传到了他的耳中。 “这是代号为历书的项目?我来以前已经看过一点它的文件。没想到它居然还没被解密,在交接通过前,我还没法读日志。” “是的,这应该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它还有一个负责人还没死正处于人体冷冻之中,我们正在尝试将她唤醒。” “没有想到这次‘对称性自发重建’事件会持续那么久,这是否超出了我们所运行的的方程的预料?” “这倒没有。其实难道你能确认他在前一百年间没有回归过吗?不过这也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接着世界才浮现一点微弱的光明。借着这点光明,他看到了一层朦胧的玻璃似的隔墙。在那隔墙外,站着一个人和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单元。 那人要比李明都印象中的人体高大得多。他得仰视或飘得接近玻璃顶层的地方,才能看到他的脸。 而他的脸上戴着厚厚的机械面具。 一种好听的合成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也就是这个人形体说他将交接名为历书的项目。而李明都大约地还能听懂他们的每一个字与每一句话。 他说: “欢迎来到二十二世纪,明都、李、明都。” 李明都干涩地问道: “你是谁?” “你好,你可以叫我医生,叫我医生就好了。” “这里是哪里?” 医生退后了一步,那张机械的面具看向了他身边的无人机。无人机飞入了另一侧的黑暗。不到片刻,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才诞生出了少许的明亮,更清晰地照亮了这钢铁构成的空间,照亮了像是玻璃般的透明材质,也照亮了李明都自己。 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庞上一双呆板的可怕的眼睛。 “在时间上,现在按你所熟悉的公历计算,应是二一七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不过在这里,这一历法是不能做准的。” 医生一丝不苟地说道: “因为现在,我们正处于土星一条外部轨道上,处在一座叫做‘后土’的太空城上。请您放心,在这里,一切都能和在地球上一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为你申请计划,单独前往地球。” 他让开身子,于是舷窗的一角缓缓拉开外界的天地。 李明都没有靠上前去,一轮绝大的弦月照射在医生的背上。 而在这轮月亮外,是数不清的微石正在黑暗的苍穹上像是河流一样奔腾不息,直至无限地折射阳光,而像是一道跨越天际的光轮。 医生可能是在期待见到这个来自过去的人对未来的惊讶。 但他只看到了这个男人在失重中跌跌撞撞地接近了历书。像是汗水的东西从他的脸颊边上流下,迅速地张开,像是一层咸水膜粘在他的脸上。 医生在李明都的身后补充道: “你是在三小时前从那本书里忽然出现的。” 李明都一声不吭,只伸着自己颤抖的手慢慢地翻开历书,想要翻到他刚才所在的时代的一页。 可是与以前曾有过的心有灵犀不同,这次,他怎么也翻不到。无尽的页码里刻着无人知晓的时间。 他翻到了-,也翻到了-,翻到了-,也翻到了-212,翻到了,也翻到了,但都不是。 “不是!” 他像是受惊了一样,不停地翻,直到数码变到不可理喻的大数,像是或比这个数字更大的不可思议的几乎要填满整个页面的页码的瞬间,他失手将这本手扔到了玻璃的边缘,砸到了他沉眠中的机械身体的身上,发出一声轻响。 “先生,你好像很难过……?” 可能是等够了时间,在无人机从其他的舱室飞回后,医生终于打开了玻璃的门。李明都可以从玻璃的小房间里出来了。 “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只是一下子还没回过神……你,医生,未来人。” 无数的碎石仍从玻璃之外不停掠过。那巨大的被叫做土星的月亮的光芒冰冷地照耀在李明都抬起的脸上。 他握紧拳头,低沉地、以一种可怕的声音下定了决心: “我只是在等待下一次旅行,非常……跃跃欲试,非常……想要探索更多,了解更多,关于这本书的、关于历史的……事情!我会配合基地的,坚决……配合!” 只是这时,医生闪了闪电子眼: “已经没必要了,先生。” “什么意思?” 李明都靠在玻璃上,抬着头看着高大的覆面医生。几个机器从他的脚边走过,重新抓起了历书,将历书放在它们精心准备的台子上。 那医生说: “名为历书的项目已经完结,它的秘密已经得到破译。你已经不再需要进行那种没有意义的时空穿梭之旅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协助你或帮助你进行那种时空穿梭之旅了。” 李明都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你们说你们已经破解了历书?破解了这东西的秘密。” “是的,先生,请不要忘记,现在是第二十二世纪,离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有余。历书的秘密在这个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定手段压制了历书现象的发生。你的任务也已经完成。过去授予的衔位仍然保留,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没关系,它现在将转为荣誉头衔,不过当初的无名基地已经解散,证人还在唤醒之中,因此,程序上还没有完成。” 医生站在舷窗的前头,低下了自己的脑袋,他鼓了鼓掌,含着微笑说道: “先生,祝福你,在时隔一百年后,一项伟大的延续已久的历史任务也终于宣告了结束。我很荣幸能作为直接的见证者见到这项任务的结束。现在,你已经是一位有资产的自由人了。不过在成为自由人以前,你还需要在观察室里呆上三天,我向你保证,这三天你也不会感到无聊的。之后,你就能接触到一个一定要比你所处的二十一世纪伟大、美妙还有丰富得多的时代。” 李明都的面庞变得一片煞白。 “你是说现在是二十二世纪。” “是的,我已经说过三遍了。” “历书的项目已经结束了……?” “是的,已经结束了,您已经从这个任务中解放出来了。” 李明都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能理解这医生的话语。从舷窗外洒下的星环的光芒穿过了他的身体,好像把他的身体斩成了两截。 然后,不知为何,李明都感觉眼前的世界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他的身子因为痛苦剧烈地摇晃起来,而小型的无人机飞向前来替他擦了擦脸时,他才看到那是一连串晶莹的因为液体表面的张力而形成的水珠正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之中静静地漂流。 土星和它的星环向着人们洒下了月光,而水珠也就闪烁起了微不可见的晶芒。 医生说李明都需要三天的隔离期。 在那已经不可能追回的远古时代,差不多也是三天,磐娲带着她的队伍已经回到了村落。 太阳在那时已经隐没于无限遥远的地平线之后,夜色笼罩着铁青色的湖水。没有环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上,而土星不过是一个遥不可见的小小的星点。 在距离村落还有几百米的时候,磐娲就见到了磐妹,见到这个老人一个人手靠在壕沟外面一颗没长绿叶的老树下,远远地眺望着她们的方向。 草野上吹着阵阵清凉的风,在她的身后,部落里燃着好几个火堆,火堆的旁边,孩子们正在追逐打闹,大人们还在讨论前几天的巫咸的死。 月光皎洁,地上零零星星的水洼里也泛着洁白的光。磐娲便清楚地见到了老人病弱的瘦小的身体,也看到了她稀稀疏疏的苍白的头发。 不知怎的,她猛地颤抖了一下,一种情绪几乎让她不愿意回到磐妹的身边。而等她走到时,她张了张嘴巴,只说道: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等着呀,快进帐篷吧。外面风凉。” 磐妹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的眼睛仍在看向很远的地方。在阴沉沉的野地的后头,是黑魆魆的群山。群山的脚下,跨过那黄澄澄的果实的树林,便是长满了金色的尾巴草的山谷。 磐娲又大声道: “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这时,磐妹才震颤一下,收回了自己眺望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达瓦希呢?磐巫呢?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磐娲一声不响,她抱着把李明都带走的东西,转过了自己的头,看向了部落,还有部落里的火堆。 在火堆的旁边,孩子们已经安静下来,开始学着年轻人们唱起不成调子的远古的歌。歌声一直飘到了天空极高的地方。 磐妹从她的一声不吭中知道了答案。 她知道她这辈子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月亮已经攀升到了极高的天空,树叶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中微微地颤抖着。晚风袭人,带走了一两片苍老的叶子,飞向了像是海一样辽阔而寂静的田野。从大河分娩出来向着田野的一条小河犹在静静地淌水,水波上流着几片树叶,树叶的旁边是一片清冷的月光。 磐妹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急促地喘气,然后低声地像是呼唤一样地向着朦胧的群山还有群山里那长满金色的尾巴草的山谷唱道: “山谷的风呀迅又猛……高天上的云呀满天飘……” 可唱到一半,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磐娲听不下去了,她扶着老人的肩膀,劝道: “他是个坏人,去睡吧,妈妈。” “不许这么讲!” 磐妹转过头来,严厉地斥责她说。磐娲默声不语,而磐妹又颤抖了一下。其他的年轻人们连忙把这情况一看就很不好的老人扶进了帐篷里。 在温暖的草床上,磐妹躺了许久,外在的痛苦才得以平静。她睁着眼睛,仍然望着田野后头朦胧的群山。 “睡吧,妈妈,能睡一会儿吗?” 磐娲恳求道。 磐妹一声不吭,紧锁的眉毛像是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再一会儿,她却像是更清醒了一样,紧紧攥着磐娲的手,小声说: “答应我,不要讨厌他好吗?” 磐娲听着磐妹痛苦的喘息声,只觉得一股热血流向了她的脑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磐妹没有追究磐娲的沉默。她只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许久以后,才像是在做梦一样地说道: “没关系的,让他走吧。会见面,一定还会见面的……和磐姐,爸爸,妈妈,还有族长,大家,一起……在遥远的天上的人间。到时候,会有很多时间……好好相处的,不会分散……” 磐娲知道磐妹说的是死后的世界。 也是三天,就在磐娲回到部落的第三天,部落里最后一个老人溘然长逝了。 第二十五章 阴晴 太阳光从地球到木星差不多要走四个天文单位的距离。而光从土星到木星则要走上平均五个天文单位的长度。换而言之,从木星到土星的距离其实比起从地球到木星更加遥远。 木星及其诸行星已是昏暗,抵达土星的轨道附近,太阳的光辉更是几乎消失殆尽,昼夜的依据也就并不明朗。在公开的计数上,后土太空城采用的仍是地球的算法,不过私下的,他们也会把土星被照亮时的满月叫做正午,全暗的新月形叫做午夜,而土星的弦月形则叫做清晨与黄昏。 不论土星是白昼还是夜晚,土星的环因为较薄的关系,总是被照得很亮。 而土星的自转速度与木星相似,因此一天会有两度黎明与黄昏。 在后土太空城的一个清晨,也是历书保管室迎来一位特殊客人的第三天,天空挂着一道光轮与几轮大小不一的弦月。那位接待了李明都的医生站在出生港的等候室里,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等候对于二十二世纪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们随时都可以进入到一个丰富多彩的网络世界里。 就像二十一世纪的人可以用手机或者平板打发碎片的时间一样,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医生一直在虚拟网络的会议室里开着一场来自地月系的关于后土太空城的物资管理与运输的会议。 从地球到土星的通讯延迟,不计传输损失,也至少在三个小时以上。大部分情况下,土星圈的人只能在土星圈以内距离中互相交流,与土星圈以外是不能流畅交流的。因此,土星圈外的会议,对于土星圈的人来说,与其说是召开,不如说是学习会议传递的精神。 会议比往常维持了更久。在临近的结束的时候,出生港也迎来了一位新颖的旅客。医生看到从一根巨大的圆柱里走出了一位同样头戴机器面具的人。 那人迟钝了下,一个合成的女声才冉冉地从面具里被释放出来: “我刚醒不久,能给我说说现在的李明都的情况吗?” “好的,女士。不过在那之前,我是否应该恭喜你一下,欢迎来到二十二世纪,欢迎来到后土太空城。然后……”医生想了会儿,讲,“我们该从哪里开始?比如说,你现在会截断神经信号,以完成默声交流了吗?” “这个我是会的……以前,我研究过这个。” 合成声没有出现在外界。他们只从机器里听到彼此的声音,太空城内便总是一片冷冷清清。 “那人格的二态矫正和延迟推送能够正常进行吗?这个很重要。不然地月系的你在审视行动时,可能会受到意料以外的冲击。” “显示表示没有问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现在我正在按照预期的模式进行行动。” “显示正确,那就是可以的。那开始吧,我说我知道的,还是你先问你想知道的?有些事情,可能你了解得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等候室飘入了一条长长的狭窄的廊道。一个无人机跟在医生的身后。廊道的边上有一连串的舷窗。舷窗外,土星的光环分割了整个天际。 “我来问吧。”她说,“我在醒后已经读过一点你登记的资料,但资料上写得语焉不详。我想问的是,目标,也就是李明都是不是自陈存在两段穿越经历。那么,第二段穿越经历中,他有没有自陈人身的穿越?我的意思是……在第一段穿越经历中,他应该没有‘人身’吧,‘人身’应该是在第二次穿越中来到吧。” 医生说: “是的。这是上世纪的遗留问题吗?” “没错,目标发生了编号为3042的穿越后,他的人体并没有消失,而是遗留在当时的实验环境中。我们把他的人体接入了全天维生舱。但大概是两年后的一天,他的人体也消失了……那时候的怀疑就是发生了第二次穿越,带走了人体。” 医生点了点头,肯定了女人的猜测: “他陈述的重点,就是他一开始是在一个木星机器基地的机器的身体中醒来的,那时候他没有人身,不定型身也不存在,是以机器身体行动了很久……” “机器直接承载了意识吗?” “这个等会儿再讲。你先听我说。在他接触了漂浮在地球轨道的无上明星后,目标说他的人体,随同目标未来意识所在的机器的身体,一同来到了可能在公元前的新石器时代时期。那时,两个身体一起出现在一个远古人所在的山谷中,碰着了疑似历书前身的特殊物质。再度过可能有几十年的时间后……这与目标身体的老化程度吻合,特殊物质因为远古存在某种造物发生了性质的改变,他在误触后便穿越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就是‘根据目标体验时间’所说的特别时间轴。” “由于时间穿越的存在,未来的事情发生在过去以前……确实得说是个人的体验的时间。”女人喃喃,又问,“两个时期的具体日期有分析过吗?这两个日期离我们都近得很。” 医生说: “很难讲。” “怎么说?” “首先,是机器的时代,你也知道,历书上对此有明确记载,说这个数字是3042,也就是说,他抵达的年代应该也在3042年附近。” “是这样,不过这也是第四次,只验证了三次的规律还需要更多的验证。” “确实,内参就对此略有怀疑……因为在这个时代中出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特征。比如说‘预制模块化的组装式工厂’。” “这怎么了?我不太理解。” “因为‘预制的模块化的组装方法’在你们的时代可以认为是一种先进的生产方法。我在教科书里读,里面好像是说这种方法具有的优点有,简单、流水化、高效、灵活、可测试性强、也比较节约罢。但在现在的我们的目光看来,这也是落后的、在技术不够发达时的折中选择。通常而言,现在的我们所在研究的领域是像这样的。” 头盔上亮起几个圆点。 女人阖上眼睛,在网络中看到了一连串的投影。她看到在一个方形的底座上有两个叠在一起圆形的基盘。随着几束定距激光从高处射向低处,从左边射向右边。在上的基盘开始上升,在下的基盘则不停开始堆叠物质,一开始还看不出是什么形状,但只一会儿,这些物质迅速成型,直至变成了一个接近人形的机器人。 “或者是像这样的。” 画面切换,从金属的工床变成了一个像是草缸的装满浅绿色的营养液的容器。在这容器的中间,无人机放大了在里面漂浮的全能细胞。全能细胞迅速发生分裂,开始自我增殖,形成囊胚。从囊胚开始,细胞开始分化出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器官,按照机器提供的标识,只花费一天就变成了完整的人。 “再或者是这样的。” 画面同样是柔软的培养液,只不过颜色是淡蓝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液体。无人机放大的画面里是游曳的纳米机器。接下来的过程就像细胞的分裂与分化一样,是纳米机器反复的自我增殖与搭建,直到形成一个漂浮在浅蓝色溶液中的机器人雏形。 相比起生物的雏形,机器人自复制的雏形和纳米机器所占据的空间都要更大点。 演示结束,画面定格在这三种生产方法上。 “我们的技术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也是这种代行人体的原理吗?” 他们穿过了回廊,来到了一个移动舱。移动舱有点像是曾经的电梯,带着他们开始向历书的保管室前进。 医生笑了笑,说: “是的。尽管我认为我们的方法放在宇宙里,也不是什么多先进的方法,不过就内参的意见,未来的制造的方法,也不该像是现在或一百年前的地球文明。除非……他还有什么信息没有察觉到,或者认错了东西,使得模块化的组装变成了必须。” “可以提供一些例子吗?” “比如说某些模块其实是不能生产的,或者只能有限生产的,它又非常重要,那么只能围绕这几个组件进行工作,或许就有重拾模块化的必要。” 她听到这里,忽然在想会不会高度的自动化复杂化不是一件好事。话到嘴边,她问道: “这应该有很简单的验证的手法吧。你们没有对那个直接承载人类意识的机器身体进行检查吗?我想机器里应该就有答案。” “这也就是刚才搁置没说的内容了。”医生讲,“在后土城不具备进行深度检查的条件,要送回地月系才能进行。这需要等观察完毕再进行了。” “我明白了。那第二次穿越的时间能判别吗?第二次历书没有翻开,或者在某个时间翻开了,但我们没有成功记录下。” “这倒不难,因为在细节上是吻合的。大约是公元前七千年到八千年左右,根据地质调查的气温变化,当时有一波冰河期到洪水期的转化。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实在乏善可陈,至于古代的情况对现代的影响,比从现代看未来可难得多。” “确实。预知未来的晶体,与改变物质性质的晶体是什么情况?” “这就更难讲了。因为在有史可查、有物可寻的现代,我们并没有找到与之符合的特征物,不是吗?二十一世纪没有类似的记录,到了现在就更没有了。可以认为的是,一个晶体应该是消失在历书或无上明星或者这两者共同的前身之中,另一个晶体则依旧由新石器时代的某个部落保存着……这就是历史上奥妙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吗?”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说了一句: “到了。” 两人停步,前方就是历书保管室的门口。 尽管没有像是显示器或窗口一类的东西,但凭着头盔网络中传递的信号,他们可以看到一个鬓发发白的人正在保管室内的维生舱室中恬静地睡眠着。 四个机器人和若干种非人形机器在维生舱的旁边环绕,两个人看到机器把各自的躯体伸进了舱室的内部。舱室的内部浸透了一种淡蓝色的水。淡蓝色的水从头顶往着脚底像波浪一样慢悠悠地流动着。 接着,他说: “你可能需要注意一下目标的心理。档案里写了,他在远古时代可能成家立业,就是你们那个时期经常说的……家庭?嗯,家庭的说法。” 她一顿,匆忙翻开了医生与李明都谈话时所留下的笔录。在带视频的笔录里,她看到了目标讲起磐氏家族时带着的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看到她讲到磐妹,也看到他反复地讲起磐娲和他对磐娲的逗弄,也看到了他对磐麦的照顾。她看到了他反复讲述他在古代的生活的点点滴滴,有在雪地上抓野兔,有在雪路上背着人慢慢地走,有一起扎帐篷,也有一起狩猎,还看到了讲到最后他笑容消失的瞬间、紧紧抱住自己脑袋的样子。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脑袋空白好了一会儿,才说: “我明白了。” 接着,像是想要找些话题搪塞自己的心慌一样,她对着窗户里的景象说: “这是什么手术?是延续寿命,重回青春,还是单纯检查身体,察看不定型的情况?” “都不是。检查非常紧要,在前两天就已经做完了。功能性的手术以后可以慢慢做,看目标自己的想法吧,不是很重要。我们现在在做的是解决一个你们的时代悬而未决的问题。” 医生说: “获取‘猜测中来自六十亿年后’的某种东西。马上就到手了。” 那人才像是从梦里惊醒一样,说道: “我知道了,是疑似纳米机器,是吗?” 医生点了点头。 手术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李明都依旧在梦中憩息。 淡蓝色的液体从管道中从维生舱流到了一个封闭的箱子里。医生开门,两个人走进其中。 新来的家伙走到了舱体的旁边,透过玻璃,她看到了一张与她记忆里绝不相似的消瘦的面庞。而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的那张年轻的幼稚的脸上。 医生与机器人们站在一起,他从封闭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根细长的试管。试管被他放入了另一个箱子里。 然后他说: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有事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我知道。” 医生离开了。保管室里就只剩下了这两个人。她坐在舱体的旁边,一声不响地望着舱体内仍在休憩的李明都。 室内犹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那时候的我,从没想到这个任务一做就是一辈子。如果知道的话,那时候的我会拒绝吗?假如当初没有抢过来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远离地月系的太空城像是漂在宇宙最前沿的一座坟墓。土星在舷窗的外沿被太阳照亮了它一半的身体,表面幽暗的纹理在阳光下像是一条条并列奔腾的大河。而一条细细的亮线将这整个伟大的星体一分为二。 于是它的月相便像是浸没在空明的水中,水上是一半的弦月,水下则浸着另一半的弦月,而那道横过天空的环便是盈盈的水面。 在土星从弦月再度变为新月的时候,水上之月与水下之月便俱不见,唯有水面本身仍然反射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月光。 这是后土太空城所说的晚上。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李明都醒了。 他睁开眼睛,舱室缓慢地打开。不定型靠在舱壁上,他抬起头,看到了那新来的戴着头盔的人。 那人没有合成声,而是用他熟悉的又陌生的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语言说: “好久不见了,李先生。” “你是……” 他看到她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那张头盔下的脸仍然显得很年轻: “时晴……?” 秋阴顿了一下,好似无忧无虑一般地笑了起来,说: “你又猜错了。” 她比了个敬礼,然后,怜惜地、以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怜惜地说道: “想当初,你也是这样,把我认错的。李先生……非常高兴能在一百年后,再度见到你。你变老了。” 第二十六章 散尽(附书名更换通知) “而你仍然很年轻。” 李明都说。 谢秋阴笑了起来,讲: “谢谢你那么说。但这只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你再想想一百年这个时间,就能猜到了。” 说着,她把头盔重新戴到了脑袋上。这时借着灯光和月光,李明都才发现她的耳朵和脖子上都缠着细细的线条。 “年轻与年老又岂在红颜的表象呢?你是时间的穿越者,我也是时间的穿越者。我不是通过正常的方式活过了一百年的。” “某种,类似于人体冷冻的手段吗?” 李明都还记得他所生活的年代里人们经常会谈论的一些技术的进展。其中一项技术便是关于人体冷冻的,就像被冻在冰河里的鱼一样,把人冻起来保存。 “算是吧。” 秋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扁长的头盔上亮起了四个光点,照亮了光点附近那像是向左右延展开来的蜘蛛网似的花纹。 “因此,对于这个时代,我与你都是陌生的。走吧,现在,走出大门,你已经不需要再在这里呆着了。观察期结束了。” “这两个东西可以吗?” “如你所愿,已经都通过了观察的程序,也都消过毒了。”她笑了笑,说,“要是真有隐伏的来自一万年前的细菌,感染了现在的不幸的人,就让他靠免疫系统抵御,好好拉一拉肚子,发一场高烧罢。” 但他仍然摇了摇头,然后侧首西望舷窗外在那道细细像线一样的土星环上下所排列着的一连串的弦月。 那是土星的大的卫星们。伴月的光亮照在钢铁的墙壁上。他说: “让我再在这里呆一会儿罢……我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之后,我会自己出去的。” “别呆了,往外走吧。” 她伸出可自己的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李明都褐黄色的手腕。他本想摆手拒绝,但秋阴的力气比李明都想象得要大得多,她的身体或衣服中可能有某种辅助运动的能力,这种能力克服先天体质的差异。两相用力,两人一起在太空中一起失衡,横在空中往大门的方向飘去了。 飘在前头的秋阴对着后头的李明都笑着说: “这是指令,首先,历书保管室不是给人呆的,只是暂用作观察室。其次,得给你安排个像样的地方呀。想回家吗?你的老家已经不在了,不过村落还是在的,那一片我查了查,没有城市化,而是变成一个热闹的小镇了。” “家……” 这个词让李明都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磐妹还有磐娲。接着,不知怎的,栀子的香气也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飘入大门外的移动舱内。舱体开始移动,向太空城的内侧前进了。 后土太空城里的人好像不多,只能零零星星地看到一两个带着头盔的二十二世纪人和比这个数量多得多的服务机器走入移动舱内又离开。 移动舱不是走直线的,它好像会拐弯。 秋阴也不管李明都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解释如何控制移动舱,又说到移动舱所走的也算是一种未来的环城公路。但这条路不是个环,更像是一连串立体的网状管道。她还打了个有趣的比方,过去人们按照环城公路把过去的城市分作一环二环。现在的太空城差不多也能这么分。 出生港在三环,观察室在二环。三环没有完全包覆二环,它们是二环上额外建造出来的突出的部分。 二环是如今后土太空城最主要的行政区域,太空城内的实验室、卫星发射站、维护站、还有食堂、还有小型的工厂和太空食物培养区都在他的面前一一掠过。秋阴说因为准备人体的太空运输需要一点时间,李明都还得在太空城里呆上七天。 他就这样愣愣地,像是一个傻瓜,在一个陌生的未来的都市世界里无所适从,目不暇接。 秋阴继续说道: “等到七天以后,我们才可以坐船回地球。这里可能叫你失望……不可能飞得像以前电影里那么快,得飞上小半年才行……但我向你保证,这半年也不会无聊,你可以选择遨游一个有限的网络世界,也可以选择暂时冻结自己,以让漫长的等待变成一次睁眼即逝的睡眠。飞行途中,你也可以随时找我聊天。” 说完以后,有一阵子两人都保持了沉默。 那时,他们走到了临近太空城内集体宿舍的一条人行廊道里。人在这里稍微多了点。太空城里的都带着那种把脸整个覆盖起来的头盔。不知道是不是未来的人际关系变得更内敛的缘故,似乎没有一个人对两个新人感到好奇,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介绍,所有的人像是陌生人一样从他们的身边走来走去。只有头盔上亮着几点光彩,像是蜘蛛一样的眼睛。 廊道里有舷窗。舷窗外的光环不再垂直,而是倾斜的。也因为倾斜,它不再是直线,而是显出了一大片的椭圆形的光晕,像是垂过了夜空的发光的云朵。 在这椭圆光盘的前头,李明都说: “没有必要那么麻烦。” “什么?” 秋阴转过头来,看他。 他冷肃地问道: “你们是怎么压制历书现象的?你们能控制历书的现象吗?能把历书的现象打开……让我走吗?” 她以一种更冷肃的语气问道: “你是真心的吗?” 李明都抬起头,望着她的头盔。 看不到表情的面孔与背后的未来的权威让人感到畏惧。他继续说: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但这就是现在我唯一的要求。” 秋阴转过头去,没有接着看着李明都。前面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她讲: “我在网络里问过了,是不能的。历书能够把你抛走,你可以想象是有一条密密的藏在时空中的线。这条线拉住了你,如果把这条线隔断了,历书就无法直接沟通你,也就没法把你带走。但想要控制历书现象的发生,我们还做不到,也就是说就算我们答应你,你也只会被抛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年代。” 李明都一声不吭,继续眺望着舷窗外土星炫目的光环。 宿舍是占地约三平米的胶囊宿舍,在太空的旅舍中已算不得小,也算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墙上有个屏幕,这屏幕可以当电视,可以当做假想的窗户,以投影出现实太空或模拟环境的景象。 后土太空城为这两人清出了三间胶囊。其中一间供李明都安放他那堆来自未来的机器。而两个人体所居住的胶囊彼此相邻,只隔着一扇拉门。 这时候,土星已微微亮起,边缘的身子被遥远的太阳照亮。 秋阴拉开门缝,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可能是因为在太空中很难打理的关系,秋阴剪掉了大半的长,少许一些扎成了冲天辫。 “有什么事吗?” 他问。 她笑着说: “你在维生舱里睡了好一会儿,要不要在这里看看节目,玩玩游戏什么的。我记得你第四次穿越前,是个老喜欢一个人呆着的爱玩的年轻人哩。这里,什么游戏都有。一百年后的游戏我也没试过,可以陪你一起玩。但我比较喜欢一百年前的游戏……要不要一起试试看?一个人总是很无聊的嘛……” 李明都摇了摇头,说: “我累了,准备睡觉了。” 秋阴从拉开的门缝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拉门拉得很紧。 不一会儿,躺在床上的李明都听到隔壁传来了节目的喧闹声,一会儿是歌,一会儿是两三个人在讲话。再一会儿,他听到了熟悉的难忘今宵。 秋阴在一个人看一百年前的春晚,并且是一年接着一年地往后看。 在声音停止以后,李明都睁开了眼睛。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胶囊宿舍。廊道上还走着一些带着头盔的陌生人。他原本还有些担心,但那些人确实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只走他们各自的路。 李明都便大胆地踏上了移动舱。在移动舱内,他学着先前秋阴展示给她的方法想要前往历书的保管室。 可就这时,显示屏显示出了一个巨大的x。 移动舱的门缓缓打开。李明都站在这一头,那一头站着秋阴,中间的窗户外是弦月状的土星,和它椭圆的光环。 “我原本以为你想一个人呆在历书保管室里,是想一个人静静。” 她说: “现在想来,你是想要一个人摸索历书吗?我们没有撒谎,我们也没有理由撒谎,我全部都直直白白地告诉了你。如果你想要回到某个年代去,你一个人的摸索也是没可能成功的……” 李明都沉默着不说话。 秋阴继续说: “如果你不考虑自己的话,你有考虑过你曾经的朋友和家人们吗?舒柔其实也还活着……还有你的小姨,她的女儿,也就是你曾经村里的玩伴,也还活着,还有你的堂兄,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但他还记得你,不久前还对公安局说过你的事情,希望国家能帮他找回他的亲人……” 听到这一连串陌生名字的李明都微微侧过了自己的眼珠。 童年的记忆已经变得异常遥远,他几乎想不起来他们的面貌。 他仍然不说话。 这种不说话的沉默,让秋阴感到痛苦。 “如果你这些都不记得的话,那么你总该记得你死去的父母吧。他们的坟墓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啦。一百年前还是我为那两位老人上了坟。他们按照你们村镇的习俗被葬在附近的耕地里。那一次,本来是要拆掉的,但我问了问领导,领导说规划可以改变,那一片耕地变成了后来的新的公墓,难道你就不想去看一下吗?” 秋阴说急了,讲到这里开始喘气。而廊道便又陷入一片平静之中。再一会儿,她听到了小声的抽泣。 她稍向前走几步,刚想着要说一点安慰的话,李明都抬起了头。她便看到了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还有一双睁得大大的发红的眼睛。 他茫然得像是个刚刚回到家乡得知自己父母已经去世的孩子: “是啊,对呀……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很早以前就不在了……” 就在这时候,谢秋阴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由她自己主持的一份人格报告书。为了完成那份报告书,她曾亲自到乡下问候过李明都还存于世的隔代的亲人们。在得知年轻的李明都既不知晓父母生日,也不看望父母,最后连父母的葬礼也没有流下一点眼泪的时候,她在那份报告书里写道:目标对象是个亲情观念极其淡薄的人。 “难道你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吗?” 她不可思议地质问他。 “不知道。” 他颤抖地说道: “但觉得还在身边……好像和过去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谢秋阴还想质问,但眼前的人好像痉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失神落魄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又一会儿,好像在漫长的其他时间的生活中已经遗忘了该怎么说现代的话。只有那双慌张失措的眼睛里渐渐地浸出了许多有咸味的水。因为失重,这些水到了他的睫毛的边上就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膜。 “原来一个都见不到了呀……” 接着,秋阴就见到他拼了命地抹着自己的眼泪,想叫自己不要不争气地在别人的面前哭泣,但只一会儿,晶莹的泪珠就已经飘满了无何有的太空,在满月的土星下折射出了一缕微弱的光。 “原来都、都再也见不到了呀!” 然后,不知道在说谁似的,再也无法自止地大声哭泣起来。 秋阴站在他的前头,不自觉地背过身去,望向了窗外那轮又圆又大的在怀抱中的团圆的月亮。 在太空中,她可能是想要听到一点别的声音,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无限的黑暗的静默中。 第二天一大早,秋阴拉开了那扇薄薄的门,心想这人会不会又跑出去了。好在这家伙没有乱跑,就安静地坐在显示器的前头。一个几乎无法与真人区分的合成音,正一声声地讲起几十年前虞国的航空计划,他就像个小学生一样在学习人类近百年来的天文进展,还跟着语音一起朗读。 秋阴从他的面孔上已经见不到任何昨日哭泣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还微微发红。 “今天怎么样?吃过东西了吗?机器人应该送过餐吧。” 李明都抬起头,说: “送过了,吃过了。”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 “抱歉,昨日我做了点傻事。” “没事的。” “要不要一起玩玩游戏?” 他迟疑了会,问: “玩什么?” “你有什么想玩的吗?” “我没有。” 他摇了摇头,说: “其实我不大喜欢电子游戏,不过很久以前在上学的时候大家好像都喜欢玩,我想要和他们的关系搞好一点,就开始学习这种新颖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无聊了,一个人在屋里里呆着也没事情做,只好找点事情来做。” “你倒是很特别。”秋阴笑了起来,“那你难道没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吗?” 李明都也笑了起来,他大大方方地说道: “人一定要喜欢一些东西,要有一些爱好吗?小男孩得喜欢什么,小女孩得喜欢什么,老人得喜欢什么,中年人要喜欢什么,到了什么年纪该喜欢的东西难道都有个印象在吗?但我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一定要说喜欢的话……姑娘,你和我讲讲话,我就挺高兴的。” 听到这话儿的秋阴顿了下,她不自觉地把门拉了起来,遮过了自己的脸,只在门的边缘露着自己五个白白的细葱似的手指。 门后的秋阴说道: “要不要一起体验一下网络的世界。” “是那种全虚拟的、拟真度百分百的、可以自己造出任何东西的像游戏一样的世界吗?” “是的。”她重新打开了门,冲着李明都点了点头,还指了指之前一直戴在头上的覆面式的头盔,“这东西就是我们的终端,它可以把人连接到网络世界,还可以自动识路,模拟出现实的环境,就是以前说的vr和ar的综合,让人可以完全不看路就走路,也可以彻底在另一世界的社区中存在哩。” 尽管学习成本很高,但秋阴正在尝试让自己接受这种新颖的东西。 李明都看上去兴致缺缺,他说: “还行吧,算是不错。” 这时,秋阴才想起她昨天才看完的报告记录。记录里写着目标曾经进入过未来机器卫星里的九个虚拟世界。尽管现实中只过去短短几分钟,但对于机器人光速的思维而言,已非常漫长了。 李明都肯定体验过非凡的虚拟世界感官,甚至没准把自己当做虚拟世界的模拟机用过。 与机器卫星可能的虚拟世界模拟而言,现代的虚拟模拟恐怕是不值一提的,确实也只能算是不错。 隔着一扇门,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隔着其他的门和外面的走廊,是未来的出生在二十二世纪的年轻人走来走去,明明共处在同一个太空城中,却好像在两个世界。 吃过晚饭后,按照“医生”的安排,李明都被拉出去做了一次简单的检查。 检查回来后,他露着一副苦恼的表情,安静地继续听那个数小时之长的天文历史课。好一会儿,可能是无法压制心中的疑虑,他冲着门那边摇晃的影子问道: “喂,有空吗?” 秋阴眨了眨眼,飘在空中,小心地拉开了门,只露出自己半个脑袋,挑衅似的说道: “什么事,大叔?” 秋阴身上肩负的责任与一百年前确实不是一样重了。李明都还没从她口中听过这种轻熟的称呼,还怪不习惯的。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问: “回地球是一定可以的,是吧?” “是的,一定可以。不是和你说了吗?七天,现在是五天了,只要五天就可以了,刚好有一批样本报送地月系,可以送你一起走。” 秋阴说了很多,但李明都只听了第一句话,就走神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问道: “那……我的老家还在地球上吗?你说以前的墓地改成了公墓,我的家是不是也拆了?” “等我查一下。” 秋阴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她重新拉开,也是小心地只露出半个脑袋,她笑着说: “没拆,和其他的老旧破在一起,度过了这一百年。那里好像还是农村,还有一些自耕田。” “好像这一百年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和人类发展的速度有什么关系……”秋阴说,“一百年前的我们不是还有在住两百年前土楼房翻修来的危楼的吗?我记得当时还有住清朝时候房屋住上新闻的哩。难道一百年前我们发展得不快吗?还是说你觉得地球就应该整个城市化,变成一个火星般的大铁球?” “那你说得对,是我想错了,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 李明都点了点头。 “好事可不止这个。这里可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签的许多证书,还有代表组织给你发的许多一次性奖励吗?” “哦……我还记得那套在楼兰的房子,里面还有我买的盆栽……” “现在这些可都不得了啦!这些动产与不动产因为性质比较特殊,一直由上世纪虞国的资产监督管理会进行代管的,在这漫长的一百年内……” 秋阴发出了哼哼的猪叫声。 “升值了?”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狡猾地笑了: “不,贬值了。有些升值了,有的贬得很厉害,考虑到物价的水平,总体还是贬值了。” “这也算好消息吗?” “贬得不算很厉害,就算是好消息嘛。” “这倒不错……” 李明都说,而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 秋阴戴上头盔遥控了下屏幕。 原本还在播放天文教学的声音立刻变成了购物频道。频道里开始出现一些夸张的东西了。 “这下,你能过上一个不错的生活啦,只要你不染上坏毛病,过个几辈子应该都绰绰有余了。现在也没有培训,也没有任务,你也不用呆在楼兰,要不要我给你推荐推荐,比如太阳系八大行星游,我觉得这个很值。还有,民用太空飞船,民用船在维护上有些危险,后续花费太高了,然后这个,改造小行星自循环私宅,自循环好像是免了大半维护费,听上去很好,但感觉有坑……这个是……改造人伴侣,在现在,这是被允许的吗?难道没有伦理问题吗?” 秋阴讲得兴致勃勃,还一一点评了起来。 李明都听着听着,却想起了他真正坐过的那些飞船那些屋子,那机器卫星巨大的船只和那些简单的干净的机器人朋友们,他想起了山谷里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田野,也想起来了冰天雪地上小小的从火星来的自组装基地,还有那能飘在空中的天球阿美西亚。 医生说二十二世纪丰富多彩,但与这些比起来,好像二十二世纪也没有多少颜色。 只是秋阴愿意讲,他也愿意听这个好心的姑娘慢慢说。 说着说着,秋阴自己感到了不对劲,停下话来,闪了闪眼睛,好似在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 “还有穷人吗?” 他问。 秋阴顿了下,答: “有。” “还有慈善事业吗?有靠谱的慈善机构吗?” “前者有,后者我得调查一下。” “那好。” 他说: “等找到,就都捐了吧。” 秋阴睁大了眼睛: “你不留点什么吗?” 他顿了下,回答道: “给我的老宅留下就好。” 秋阴这才松了口气: “还算你聪明,留了最值钱的屋子。这屋子以后可能能升值,但虞国几十年前好像就不许土地买卖了,包括租聘。” 李明都不说话,他把购物频道点走。屏幕里现出了一整个太空城外的土星。 这时,秋阴又问: “但你没了钱,你吃什么呀。你在这个时代还能找份什么工……哦,你倒是吃草也能活,但这也不是个事儿啊。我帮你看看这荣誉头衔能申下来多少保障金吧。” 李明都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说: “地球上还能种地吗?你刚才说我家附近还有耕田?” “法律上没有禁止……”秋阴迟疑地说道,“但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传统农业人口了。可能只有原始森林保护区里,还有未开化的原始部落还在耕种……” “那就好。” 他坐在模拟窗户的旁边,望着遥远的土星说: “这就够了。你可能不信,但我和另一个人曾梦想过很久很久在一个水草丰茂的好地方安安静静地种地。” 太空城笼罩着一片朦胧的寂静。土星带着它一起转过自己的身体,背对了耀眼的太阳。 这时便是这里的居民们所说的夜晚。星环仍然在这庞大星体的两侧向外延展,像是一条系住了星星的长带。宽阔明亮的极光在这星星的最上方不停跳跃,呈出了六边形的形状。 而在极光的上方,则亮着与一万年前也别无二致的熟悉的繁星。 第二十七章 阳光灿烂 离回地球的日子越近,李明都思念的心情就越是抑制不住。 这种心情被现在的他掩饰得很好,秋阴在白天只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胶囊卧室里听人工智能的朗读,跟着人工智能的朗读学习二十二世纪的中文发音。这是他在回忆他还在说现代汉语的那些日子。中文的变化与发展好像静止了,与一百年前并无太多变化,不过他在漫长的其他语言环境的时间里把自己的语感丢失了,需要重新找回。 但晚上入睡后,细心的秋阴能听到一种不安的在睡袋中辗转反侧所会发出的轻声细响。 “你睡不着?” 她悄声地、不知是在询问还是不想惊醒。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秋阴起先以为是自己猜错了,等到李明都翻了个身,发声答应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短暂的沉默。 李明都问: “你也没睡呀?” “我在想事情嘛。” 秋阴抬着头,在看墙上的显示器。显示器里正实时播放着太空城外那分布在土星环边上的一连串土卫做成的弦月。至于地球,只不过是光亮的天堂一般的环边上与其他的所有的星星都别无二致的一颗小小的点。 “想人了?冬眠前有组成家庭吗?思念家人孩子了?” 一种没由来的恼怒让秋阴伸腿出了睡袋的侧缝,狠狠地踢在隔门上。 然后,她没好气地说道: “我还没结婚哩。你怎么说话和我以前的领导一样……那老女人整天就问我,秋阴,你谈恋爱了吗?秋阴,你怎么还不成家立业啊,秋阴,你怎么还单着身……我可烦死了。” 李明都笑了起来。父母还在的时候也经常催促他,说的话也差不太多。 “长辈们是会关心这种事情。” “不过现在倒怪想念她的。我问了问,她是在五十六年前因病去世的。再过两年,她那病就能治了……” “想念以前的亲人朋友了?” 秋阴沉默了会,说: “有点吧,想起了父亲、母亲,也想起了……时晴,想起以前的同学伙伴,想起戈壁滩上的明月,也想起大院子里已经很久没见面过的朋友。” 她的话正中李明都的心事。李明都手枕着自己的脑袋,也凝视着显示器外的星群。他们不知道他们在看同样的天空与星星,看着同样的星环横过了同样的群星。 好一会儿,李明都问道: “谢时晴呢?她不也是这个项目的吗?她没和你一起冬眠一起苏醒吗?” “老头,你记性是真够差的。” 没有任务在身的秋阴说起话来确实是肆无忌惮,一点不见曾经的尊重的痕迹。她讲: “谢小姐早就不负责这事情了。当初她后来还见了你几面,只是因为作为曾经的话事人提供一些参考意见而已,但也是越位了。” “那她现在在哪?” “她好像有其他的任务。”秋阴低声道,“她的档案是保密的,我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吧,最好是死了。” “你和她的关系好像一直很差?为什么呀?你们不是姐妹吗?” “这关你什么事呢?” 李明都尴尬地笑了笑: “确实是不关我事,我就是好奇。那好,我不问了,不问了。” “快睡吧。” “嗯,你也早点睡。” 夜又寂静。从太空城的三环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那是临近住宿区的舱体们的移动。秋阴默默数着舱体们发出的声音,数到第十六次的时候,她不再数了。等舱体发出第十八次发出声响时,她在睡袋里焦躁不安地翻了个身,又悄悄地像蚊子一样出声道: “睡着了吗?”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那边才传来声音: “还没睡呢……” “真巧,我也睡不着。” “你又在想什么啦?不会又是想妈妈了吧?” “没有!” 秋阴驳嘴道。 她顿了顿,说: “我在想回地球之后的事情了……” 就这样间断着,一句句聊到了天明。直到土星第二次变为满月,才不知不觉没了声响。群星挂在太空站的边缘,数亿年来不曾变化。太阳在遥远的地方照射着这片远离光辉的土地。建筑内部的空气里飘着一种好闻的消毒的味道,而迎着月光的廊道上始终是一片寂静。 一切以为是漫长的等待的,在等待过去就会变成平常的飞逝的一瞬。回地球的日子不知不觉要到了。 李明都在这里没什么东西,医生和秋阴通知他后,他就可以出发了。 他选择的方式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人体冷冻以度过这短暂的无聊的飞行中的半年。至于机器的身体,则在反复确认过后,他决定交由医生处理。 “你们会还给我的是吧?完整的,不会坏的。” “会的。”医生保证道,“如果我们要抢,也无需骗你。至于我们的技术,也无需将物件破坏,这实在是没理由的怀疑。如果你愿意,你应该也可以全程意识保持在机器里看着我们做事情……” 他摇了摇头,说: “算了。” 在实行冷冻以前,秋阴行公事地问他: “除去全冻以外,还有另一种选择是配合药物降低身体代谢频率,但保持大脑活跃,从而可以接受外来神经信号。这种方法,可以让你的大脑收到虚拟网络信号,也就是在虚拟网络中保持意识。你可以设想一种虚拟现实、完全潜行的vr,这也是一百年前的我们的技术的民用升级版本。” “能从飞船连上地月系的网络吗?” 在医生和其他未来人的面前,秋阴把头盔戴紧了,并且非常正经: “不能,从土星到地月系的距离太遥远,延迟起步超过一小时,信号衰减也太大了。所以你连上的网络只是飞船内部搭建的局域网,不过这样的局域网内容也足够丰富了,它可以载入非常多非常多的单元,有你一辈子看不完的电影,一百个辈子也看不完的书。” 李明都突发奇想说: “你们说降低人体代谢,那把人体大脑降速,比如说原本一秒钟思考一个念头,现在一小时思考一个念头,是不是就能忍受这种延迟了。” 这涉及到了刚刚苏醒的秋阴的盲区,她看向了医生。医生讲: “这不行。首先是做不到。你是不是觉得人体能全冻就还能半冻?这是不行的,半冻只会因冻结缓慢而让冰晶破裂人体细胞,必须要一瞬间全冻,配合纳米机器修复才能维持人体生理的正常。而如果采用大脑和身体互相分离,利用其他方式供给大脑倒也可以,但生理意义上的降低大脑速度目前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除此以外,地月系的网络,其他的人也不会和你一起这样忍受这个延迟,顶多让机器的服务器给你服务,那也无非是扩容了内容的上限,和飞船自带的局域服务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大概明白了……” 医生还补充道: “比起现实,在网络里、人的寿命是可以等价延长了。在飞船上的半年,在网络里最多大约能变成两年多,这取决于大脑对化学分子的适应性……这种技术经过数十年来的验证,已经非常安全了。它的本质在于让你处于一种专心致志思考的状态,也就是达到人体的思考速度上限。要是嫌风险也可以自主调节。” 他摇了摇头,讲: “不管等价寿命延长不延长,等待的时间都不会变短,不是吗?我已经懒得等待了。再多有趣的东西,比起真正的目的而言,也只是细枝末节,有闲情逸致的人才能这样打发时间,而我是个没闲情逸致的。我只想闭上眼睛一瞬间,然后回到家乡,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何况在远离人烟的太空,一切事情,他想,都不是未来人想得那么简单的。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医生发出了一阵无害的合成的笑声。 尽管是合成的笑声,但李明都猜想医生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出发的时候,李明都并看不见飞船的全貌,他从太空港的一个小开口走进了飞船,被放置在像维生舱的驾驶室内,在睡前的一瞬,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秋阴说过她也要回地月系,如果我以虚拟网络方式航行,还可以随时找她聊天,那她不进航天器,又要怎么回地月系呢?” 然而冰冻的程序已经执行,船已向着太阳的方向远离了港湾。 冰冻的时长为一百七十二天。 在太空船的后头,后土太空城仍然处在镇星的外沿轨道上,随着中层那大河一样的星环一起在太空中运行。 医生和秋阴开始往后走,一直走到另一个港口,叫做出生港的港口里。前者对后者说: “你也该走了。” 后者则站在立舱的前头,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她望着前头的玻璃和玻璃里的倒影,说: “我……有些紧张……” “我们从一出生就是这样的。” “或者正是因为你们从一出生就是这样……所以,你们的思维观念和我们完全不一致。” 医生迷惑地闪了闪头盔上的灯。 好一会儿,他说道: “别紧张,只是一瞬间,你就会回到月球上。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他一样,在半年后再睁开眼睛。” 在她的身边,是一字排开的其他的立舱。从这些立舱里,陆续地有戴着头盔的人在走出。他们和原来太空城里所居住的那些戴着头盔的人一样,连看也不看身边的人一眼。 “我知道。” 舱室打开,她走进其中,然后被浅绿色的液体所浸没。 而那时,飞船已经飞出许远,变成了无垠的太空里一个茫不可见的小点。 在二十一世纪对于太空航行的探索中,人们已经敏锐地发现制约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其实无非就一点,那就是太空的距离已经超越了人类原本一切的设想。 无人航天器飞上六年才能抵达木星以外的世界。 而载人航天器,所需要的能源、所需要的人类的生存物资,又因为这些生存物资增加的负荷载重需要的更好的飞船设计与更多的能源,和为了负荷与运输这些能源的实际载体所需要的能源舱和更多更多的能源,则是一个几乎不可跨越的任务。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所需要克服的困难不可计数。 其中的一类是在维持人类生存的同时,尽量减少人类自身的消耗。 沿着这种思路,诱发出了若干种可能。 其中一种便是人体冬眠(冰冻)。 为了长生而研究出来的技术,在太空中实际上是意外好用的,因为人体的新陈代谢下降到了极点,个体的寿命等价被拉长了,个体所需要耗费等价被无限地压抑了,主要的难点在于无人操作情况下的解冻作业。 等到李明都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近地空间、一个环绕地球而运行的太空站中。 半年的时间好像沙子一样从手指上转瞬漏尽了。而他的思维几乎仍然停止在半年以后,他迷糊地睁了睁眼睛,脱口就问出了那个先前没能问出的问题: “秋阴,你没有上飞船,是怎么回到地月系的?” 周围一片静默,秋阴并不在他的身旁。只有几个漂浮在空中的飞行机器用合成声说道: “走这边,跟着我们走,不要乱跑,必要的时候,我们会采取暴力措施。” 李明都皱着眉头,问: “你们是什么机器,会采取个什么样的暴力措施?” 在他的思维里,要是有人攻破了漏洞,岂不是机器人会无差别采取暴力措施了。 谁知其中一个飞行机器说: “来自古代的这位先生,我们就是人,是人控制的机器,没有人控制是动不起来的。你们那个时候也有遥控汽车吧,你们可以把我们想象为遥控汽车。所以你也不要随便摸我,否则我会以骚扰罪将其告上国际法庭。” 李明都好一会儿才转过弯,讷讷道: “好的,好的。” 底下不知是男是女的飞行机器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走入一条长长的回廊。 而在走出回廊的一瞬间,大厅的开阔的舷窗显出了缀满繁星的黑天。黑天外,沿着太空站两侧延伸的是巨大的几乎要遮过地球的光帆。光帆像是太阳一样眩目地亮花了他的眼。他移开视线,在光帆的底下,再一次、不知多少次地看到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 星球的表面与他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记忆没有太多变化,仍是那些大陆,那些海洋。 也是这时,他再度看到了秋阴。 秋阴就站在舷窗的前头,静静地注视着底下的地球。 她没有戴头盔,还是扎着太空的冲天辫,穿了一件银白色的宽大的太空服。 “我是能回家了吧?” 他往前走几步问道。 飞行机器停在空中用电子眼注视着这两个古代人。秋阴转过身子,嘴唇上挂着一点幸福的笑意。她说道: “是的,回地球吧。这时我也引不了路了。老头,还是专业的吧。” 大厅里照旧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戴着头盔的比机器还冷淡的家伙在走来走去。 飞行机器引着他们走下楼梯,在一个升降梯似的封闭的环境里迅速下降。因为不能纵览全貌,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他所熟知的那种太空电梯。 然而等下降到了极点,李明都才发现这规模庞大的太空站,和他的想象不同,并不以太空电梯与地球直接相连,而更像是一把伞、一个漏斗,漂浮在地球的大气之上。 它有像太空电梯一样向下延伸的部分,但这延伸的部分没有直接触摸到地表,而是漂浮在空中。最后一段下往的路要依赖航天机器来完成。在一个不算小的平台上有航天机器的停泊港。 进入航天机器后,李明都菜发现航天机器里没有“座位”。它里面是一个平坦得像是载集装箱用的空间。 “没有有座位的载人航天船吗?” “没有的。” 飞行机器留在了外头,秋阴走进后,扶着一侧的墙,重复了一遍答案: “没有的。” “没有?人不需要坐着在空中和地上来往吗?那起码也要加几个固定椅吧?” 他刚说完,航天船已经发动。港口打开,它便像是燕子下落一样投身于无边的空际。太阳已被光帆遮挡。然而光帆代替了太阳的功能,使灿烂的阳光犹如太阳还在直射地球时一样亮堂堂地照在飞船的舷窗上,而天空蓝到发紫,白云在飞机的底下来往像是雪原般的棉絮,泛着一点绚丽的蓝光。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异响,是秋阴紧紧摇晃了一下,额头撞到了墙壁,接着几乎要摔倒在倾斜的板上。 他发觉了异动,不定型从脖子边上飞起,一把把秋阴搂住。 “你怎么了?没事吧……” 女孩子的鼻尖发红,看起来格外脆弱。她在靠近李明都后,一只手抓着墙上的凸起物,一手则紧紧抓住男人宽厚的大手,然后才艰难地小声地说道: “刚才一瞬间加速度很强,我……受不了,好在现在抵消了……谢谢你……” “这点事情也考虑不到吗?” 李明都更加疑惑了。 但秋阴却说: “是我忘了提醒他们……” “你有什么错?怎么能说是你忘了?要是出人命了怎么办?” 秋阴摇了摇头: “他们确实不知道,或者忘了,这种情况应该很久没发生过了。我得提醒一下他们,你们听到了没有?” 她冲着周围望了望。 兴许是这提醒有了结果,飞船飞得非常平稳。在一种绕地盘旋中缓慢地迫近了虞国的土地。 周围的云气像是雾一样散开。他们便看到了一片与二十一世纪也相差不大的起伏的城市。 这种荒谬的熟悉感让李明都一时失神。 城市在他们的眼前不停扩大与延长,很快布满了全部的地平线。红色的旗帜在无限苍蓝的天空中飘荡着,像是大地母亲飞溅出来的血。 等到城市移动,成为地平线立体的影子时,他们知道他们即将降落在一片郊外,在一个山坡的斜面上。山坡上有一个和天上的太空站遥相呼应的建筑群。 在那里,没人接他们,是一辆自动汽车自动寻路开了出来。 等进去后,秋阴看到挡风玻璃前的出厂透明铭牌上写着它的出厂日期是2100年整。 李明都问: “这不就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吗?” “确实。” 秋阴点了点头。 “这是嫌我们太古代,拿台古董给我们用吗?也挺好。” 李明都没有忧虑地笑道。 车开始向前走了,秋阴侧目看向了窗外的高楼大厦。 李明都的家乡不在这里。他还认得出来这是江城旁边的汉城。按这自动汽车的速度,他们需要走几个小时的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外,沿着大江,植被和湖泊,可以看到壮丽的高楼大厦反射着天上来的光帆的光。在高楼的旁边,是蜜蜂一样多一样密的机器,但那些机器都很小,可能只有几千克,是不可能载人的。 于是明明机器很多,但城市却显得空空落落的。地上没有车辆,城市里也没有人。只有旗帜仍在空中随风展开,寂寞地飘扬。 李明都已经意识到了二十二世纪的变化一定比他想象得更多,他保守地说道: “人们都不喜欢出门了吗?” 秋阴望着疯长的植被说: “飞行机器是不是和你说过它们也是人?” “是的。” 李明都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日已晚,夕阳西下,秋阴望着郊外连绵起伏的废弃的田野,叹了口气,说: “这个世纪的人都不需要亲自出门了。他们在转念间就可以到达世界,所以他们也不需要坐在什么东西上,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也不需要吃什么东西了,有维生舱,有神经信号就可以模拟味觉刺激。也不需要排泄,因为没有多余的废料产出。这要看激进不激进……我对这个时代知道得也很少。” 李明都顿了下: “想要行动的话,就用机器作为自己的身体来行动吗?” “差不多。他们有无限的身体。” 李明都点了点头,讲: “这倒挺好的。” “好吗?” 秋阴不太理解。 他说: “老人、残疾或者病人也可以走路体验人生,每个人都可以走遍世界,不是很好吗?” “确实……”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太空城里和太空站上不都有戴着头盔的人吗?他们没用机器身体啊?” 秋阴侧过了脑袋,夕阳像是火焰一样在她散下来的头发上燃烧。不知何时,她解开了自己的冲天辫,她用一种李明都既陌生又熟悉的沉静说道: “如果我说,那些也是机器,只不过是用了生物技术‘临时发育’出来的人体呢?” 李明都沉默了下。 他想他并不该多关心未来人的选择,于是只笑着道: “怪不得他们全都无视我们,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原本我还在想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像我这样的也不算稀罕,没必要关注……那这养,地球上是不是空无一人了,一个愿意走动的人都没有了?我是不是可以随便乱走了?” 谁知秋阴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倒没有,许多地方都是在有条不紊地开发中的,你还不能乱说,而且我说你的故乡是个热闹的小镇,这我真没有骗你。” 车子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边的道路上。道路的尽头便是姬水县。姬水县里也建起了高楼和大房子。在那些大房子的边上,李明都看到了两两三三聚在一起的老人们。 老人们正说着乘凉的闲话。 “这就够了,我最坏的打算是不上网,就没人和我聊天说话哩。有几个人聊天说话就挺好的。” 无忧无虑的李明都又笑了起来,然后冲着七八十的老人们打起了招呼: “你们好呀!” 他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纷纷问起这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又来自哪里。 在老人们的身边,李明都看到了一颗颗长得很高的杨树。杨树的嫩枝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而枫树却已经红了,在河道的另一侧燃着夕阳似的火焰。枫树、列成一排的老房子的中间还有柳树的中间,就又是那条浅浅的小河。河水比起往昔显得更清澈凛冽,一定会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在老房子的边上,开了一下午的车终于停了。 李明都走下车,天空格外开阔晴朗,水泥地微微发烫。眼前的祖宅恐怕不知多少年岁无人问津了,只每隔几年会有机器检查。住在这里兴许是有些危险的事情。 不过没关系。 他有手有脚,在古代能搭篷子,在未来能挖石洞,在这里别说修缮,就是推倒重造个木屋也不算问题。 一切就从这里重新开始,然后永远地结束吧。 他静静地想道。 屋外的车子却没有开动。秋阴看着李明都下车,也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家。那时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问题来: 他已经回家了,那我又该去哪里呢? 她一时间没想出个答案,就呆在车里,一直眼瞧着太阳落下了世界尽头的地平线。 第二十八章 追忆 谢秋阴还记得她在李明都穿越后的第七年接受安排进行冬眠的。 直到她冬眠那年,关于历书的项目依旧没有被搁置,她仍然担任这个项目的要职。尽管它始终没得到一个具体的名字,尽管它一直以来只是一个代号,尽管这个项目的主要的次要的工作者不停地被调离,但随着时间的沉淀,它造成的影响似乎还在变大。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无名基地有一场极为重要的关于是否要应用和推进无人机自动化的会议。当时有人援引了来自六十亿年后的信息宣称无人自动化的必要性。会议开了一半不欢而散。第二天,秋阴的长官、也就是那位严姓的女人在私下和她的部下还有关系好的同事说: “我确实是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在我看来,人不就两手两脚最重要吗?难道不该踏踏实实地做每一件事情吗?所有的事情都让机器做,要是出了问题,该找谁呢?他说未来已经成功了,没有风险,现在往这个方向靠也是能成功的,没什么风险。可是,这个未来不只是那小伙子自己靠自己眼力劲的所见所闻吗?” 秋阴不太关心自动化的事情。当时,李明都留下的身体已经失踪了两年整,不过无名基地从他的身体里已经得到了不少那种比细菌还要小的“微型机器”的样本。秋阴主要在做的事情就是联系更多的人,尝试破解这些小型的机器。这个工作迟迟没有进展,让她分外疲惫。 会议结束的第一个晚上,心烦意乱的秋阴睡不着觉,披上大衣,走上地面,看到了与一百年后的城郊相似的干净明亮的夜空。 在接近天亮时,青年军官们已经晨起训练了,时晴远远看着,也就刚好看到她的姐姐和几个青年研究员一起从地下锆石研究所里出来,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时晴……” 秋阴犹豫了下,叫了声,远远地挥了挥手。 时晴没有听到她的呼叫,板着一张脸和别人不停地在说话。她又犹豫了下,就往时晴的方向走。 接着,她听到了时晴在人群里所说的话: “人无往不在物理规律的枷锁之中,而这种枷锁,却又是支撑人类这种东西可以存在并得以存在的必然。其实,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情……你们说时间旅行……会不会比空间上的航行更为简单呢?” 第一句话是她们的母亲在死前经常念叨的。 听到这话的秋阴停住了自己的脚步,默默地走开了。 夏去秋来,到了冬初一连串阴沉沉的日子里,秋阴陆续收到了三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时晴在夏天的时候已经进入冬眠状态。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未来两百年的岁月里这是她唯一一次见到时晴。 第二个消息是她大学一个朋友在结婚前给她发了电子邮件。在邮件中,这位朋友说: “秋阴,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不过我一直很想念你。如果你能看到这封邮件的话,祝你日日过得快乐。” 秋阴的工作带有保密性质,她所有曾经的朋友都不清楚现在的她在做什么,也很少能联系上她。 第三个消息是她的奶奶唐老太太去世了。 不算冬眠中的时晴,老太太就是秋阴在世的最后一个直系亲人。而她在得知消息后所要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自主持自己最后一个长辈的丧礼,没有任何人会帮她的忙。从那天起,秋阴感到自己已经坐在了死亡和衰老之上,以后她就没有任何一个长辈,她自己就是自己的长辈,需要自己安排一切事情。 李明都失踪的第七年,针对历书本身的研究在没有更多有效信息的情形下已经进入僵局。秋阴私下曾询问部长她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项目,她还记得以前的结论是一年。严部长眼镜都没抬一下,她说: “一辈子。” 往后几天,组织上决定了一批冬眠名单,她也在名单的邀请行列中。对于历书项目,似乎确实可以等到发生了变化的时刻,再将相关的负责人唤醒。那时候的她对此并不感到苦恼,只在想时晴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于是毅然决然地进入冬眠之中。 在一百多年前虽然存在诸多悲观的论点,但积极向上的想法还是主流。在一种私底下流传的想法中,冬眠也被视为一种时间机器,一种穿越到未来的永生的时间机器。 当时的秋阴没有仔细地思考过在一百多年后她所会看到的新世界。 她从维生舱中被唤醒,第一眼所见的就是机器人的手,接着是带着头盔的不露脸的人的手。 纵然不露脸,他们也可以走路,甚至比有眼睛的人要走得更好、更平稳。 仿佛对于他们而言,使用这种辅助的虚拟设备就像是学习用笔,或者学习打字,乃至于学习走路一样是必须掌握的一门技巧。 而自称是人的机器飞舞在半空,引着她往另一个太空舱走。 周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东西好像都需要重新学习。但假设重新学习的话,她还能跟上未来人吗? 她在这个时代凭自己原有的能力还能做些什么? 一个新的戴头盔的人告诉她无名基地在几十年前已经撤销,在十年前已经解谜了大部分文件。 “我明白。那你是……” “我是天港号太空站综合处理部门的部长。你先在这儿休息半天吧。我知道你们冬眠人都喜欢找老乡说话。” 她被带到了接待冬眠人的客舱。在客舱,她遇到了几个与她算是同批次被唤醒的她可以确认是人的人。 一个不认识的一百年前冬眠的人人告诉她,这个时代的人类已经抵达了遥远的海王星的世界,在小行星带以外的外行星上建立了他们诸多的有人的太空城,还告诉她,人类已经攻克了大型复杂物体的培养技术,可以很短的时间里使用纳米机器的自我复制制造像人一样复杂的东西。 “并且,他们就像阎罗王一样把人的灵魂从一个身体里扔到另一个身体里。” 秋阴自认为是理性的,她并不轻信几个人夸张的描述,对于灵魂之类的词持保留意见。另一个不认识的约是九十年前冬眠的人,看上去要冷静些,则对她说: “未来人,起码有十亿人就像玩游戏控制游戏里的角色一样在控制现实中的自我。” “这很危险吧?” “我也那么问过他们。有个机器是这么和我说的:你觉得人体是个完美无缺的不会出错的单元吗?如果你觉得不是,那么你觉得人体和机器的差距在哪里?” 这个说法秋阴很早以前听说过。 在自动化的会议中,就有人提到对机器的怀疑本质还是人类技术的不够先进。如果人类的技术能和大自然创造人类一样鬼斧神工,那么对机器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这个时代的人类的技术已经像大自然一样鬼斧神工了吗?” 她不自觉地问。 那人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不过他还讲这种技术被未来人用于太空航行之中,用来克服太空近乎无垠的技术。 以人类的飞船为例,载人飞船的最高速也无法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不过单纯传播信息的速度在数百年前的旅行者号时代,就已经可以凭借无线电的技术接近光速。效率上的差距非常巨大。 而对于飞船本身而言,载人与不载人的差距也是巨大的。 “相比起把人送到外太阳系,国家好像更倾向于先把人在外太阳系造出来,然后再把人的意识传过去。” 现代的人类已经建造了一系列的深空网络站点,可以确保信息的传输安全。 她还在翻阅这种技术的资料,但部长通知她第二天,她就得依靠这种躯壳技术才能穿越数个天文单位的空间。 饶是秋阴过去已经足够大胆,如今也感到畏惧。 她没有贸然使用意识或灵魂的说法,只讲: “我大约明白你们的想法了。你们的意思是先要在土星的太空城那里生成一个模拟的我,然后再让我控制处在土星卫星城的那个自己,就像人遥控机器人一样。但是就算是这样,也存在数个小时的延误吧?那个‘代人’的行动也不可能是连贯的吧。” “因为远距离的遥控是个错误的说法,当然我知道你们冬眠人私下流传的是意识转移,意识转移也是错误的说法。意识的存在依赖于客观的大脑,我们还无法把意识单独从物质中分离出来,那在我们看来也是神迹。更准确的说法是,人格行为模式。” 当时,部长和几个机器带着她一起在太空站上慢慢地走。她侧过眼睛,便见到了湛蓝得像是一颗宝石的地球。 一半被太阳照耀,还像是一百年前。未被太阳照耀的另一半则要比一百年前暗得多,没有任何灯光打破这里深沉的自然的静谧。只有高高在上的月亮在黑暗的地球上洒下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能够照亮些轮廓的微光。 “你可以这样想,人类控制身体难道是全部靠自己完成的吗?” “你的意思是……无意识或者本能。” “不错,谢小姐。”飞行的机器说道,“我叫你停止呼吸,你确实可以憋气,但不一会儿,等你昏迷了,你就会自然地开始呼吸。婴儿一生下来,什么都不懂,就会自然地吮吸。这是你们时代的生物教科书里都会写的动物本能。大脑确实控制了身体的绝大多数,然而就算把大脑切除,我记得你们时代的中学应该有个实验叫做牛蛙的脊髓反射。哪怕没有大脑,这种动物受到了稀硫酸的刺激,依旧会发生屈腿现象。把那些个本能放在一起考量一个人,一个动物,就是这个人、这个动物的无人格行为模式。” 这个飞行器背后的人好像还是个历史学家,他研究的是一百年前的新近代史。 “若是一个人希望自己别睡着,他的大脑反而可能亢奋得一时半会地睡不着。若是一个人已经忘记了睡着这个念头,却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是人人都有的吧。还有联想,联想就更是个神秘的功能了。你原本只是看月亮,月亮在这里已经四十多亿年了。但历来都有人偏偏能从月光之中想到了亲人、家人、想到历史兴衰、悲欢离合,至于基于这些功能的做梦,就更加神秘了。做一个梦只是人类在醒前很短时间的大脑皮层的综合反应。你说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梦,是错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归是有联系的。你要说人能控制自己的梦……呵,我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之前说过了无人格行为模式,现在把这一切全部算上,再算上人比较特异的各自的个性,那就是综合行为模式。” “我们传递的正是一种综合行为模式。你会进入一种与冬眠无异的状态,像做梦一样,先是完成记忆的传递,然后与远方的个体产生一种数个小时一次交互的联系。你的代人就会像你梦里的人面对各种事情做出各种符合你判断的‘应激反应’。那个人看上去是一个人,其实更像是在一种梦游的状态中,无意识地在做出各种反应,等价于你的第二身体。不过人是不可以控制两个身体的,这是由生理机制、大脑的反应机制、信息处理机制等多方面共同决定的。” 秋阴首先是想到了李明都。关于这个时间穿越者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但她转念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关键。 她问道: “不对呀……那那个发育出来的人体,不就是真实的人体吗?” “其实我们发育出来的人体,和真实人体是有区别的……也不是真实人体,你应当说自然人体。”部长说,“自然人体的自然大脑到现在还不算研究透彻,我们得到自然大脑的方式只有一个。” “什么?” 部长说: “生一个小孩。” 秋阴顿住了。 “很简单是吧,比工业制造一个人要简单得多。养起来也不难,种一块地等个十年也就差不多全功能了。我们现在制造的最复杂的一类机器需要十年的制造,比怀胎十个月要长得多,以及三四十年一个小型核电站的供电和数百个人的维护,这也比一块地要多得多。” 他或者她笑了笑,继续用合成声说: “或者更直接点,拿到一个受精卵也行,当然得是全自然基因链的受精卵。而这里应用的替代身躯的内部系统其实是高度简化的,我们只能按照我们理解到的人体的神经系统原理,还原出了一个高度简化的大脑。说是简化其实也不正确,因为这不是按照‘复原自然大脑本身’进行的,而是我们按照‘复原一个人的反应模式该有的功能’进行的。换而言之,它的基因剪辑只支持我们理解中的一些人类应该有的功能,本质上还是个机器人,就像是ai一样看上去是人罢了。” “说一个不太正确的比喻。你可以设想自然人体原本应该有做梦的能力,但它是没有的。你的担心是它会诞生属于它的行为模式,像一个人,这点也大可不必,因为它是诞生不了的,它就像是游戏里的虚拟角色,你不输入几个信号,它是动不起来的。” 讲到这一步,秋阴才稍微有些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这个时代对我而言……真是陌生。” “如果你感到畏惧,可以不用做,地球上也有不少传统人的村镇。让你前往土星太空城,也有点浪费资源。过去的指示,现在也不用太当真。这看你的想法。” 当时的她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希望联系一下时晴,或者自己的几位长辈。 接着她就被告知,时晴仍在冬眠中。而她还熟悉的长辈们没有一个冬眠的,在一百年前就陆陆续续离开了人世。 于是,秋阴想了一会儿,选择前往后土太空城。 她也记得半年前的她是这么说的: “因为太空城里有着一个她在这个时代可能是唯一一个认识的人。我想见见他。” 不过实际见到以后,这个人也与她印象里的人不太相似了。 最后便是现在,与一辆车一起置身在陌生的道路上,目视渐行渐稀的灯火,她发现她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坚强。 一百年前的姬水县在夜里不亮,一百年的姬水县入夜后同样几乎没有灯光。不过朝空中看,能看到一连串像是星星但比星星大得多的发光的影子,那是太空站在数万米的高空的运行。 而往地平线朝上的方向看,如果幸运的话,可以看到一条蜿蜒连绵的像是山脉一样的光云,这是覆盖了小半个地球的光帆在调整中不小心的反射。 谢秋阴任由车自动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通过声控的方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姬水县里。夜空的底下传来了空旷田野上虫子的鸣叫声。她感到沉闷,敲了敲窗户,窗户打开,一股子夜里的冷空气便亲吻了她的脸颊。 这时,她听到了旁边传来一声喊叫: “秋阴……你怎么还没走?” 那个把三亿年后的生物当做围巾缠在脖子上的男人就站在门口。打扫了一傍晚屋子,他的脸颊上流着细细的汗珠。 “是在等我吗?” “等你……?” “哦,我自作多情了,你别介意……”他恍然大悟道,“我以为你在等我一起去公墓。这件事在土星那时不是说过了吗?刚才我看到你还心想,你怎么不叫我一声让我早点出来……” “哦,是有这件事情……但现在已经入夜了,大晚上去上坟,亏你想得出来。” 秋阴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说: “我比较无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就想马上去看看。能行吗?” “那……上车吧。” 她侧过面庞,目光注视着这个即将上车的人。自动汽车应声开门,车灯同时光亮了两个人的肩膀。 然后这辆未来的古董车开动了。旁边是正在逝去的田野,而一条大路则在车的前方开始延展。在他抬起头时,那条银光闪闪的星河就好像哗啦一声向着他倾泻了下来。阴暗的森林在满天的星光下留下了它们叶子闪烁的轮廓。而银河倒映在清澈的河水中,好似满天的繁花。在它的边上交织着其他遥远的星系。 李明都在摇晃的车里静静地凝视着缀满苍天的繁星,远处是黑魆魆的群山,群山的边缘能见到城市的灯火。灯火的上方,他也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像是月亮似的光晕。 两个人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谁都没先开口,于是谁也没说,任由沉默伴随着灯光在模模糊糊的夜空下越走越长。 新修建的公墓比起他们想象得都要远,等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墓园在晚上也有人值班。李明都原以为会是机器,不过在飞行机器以外,居然有个真的活人,是个中年人。 “行吧,这几点啊,什么时候啊,要祭祖……”他说到一半,转口说:“要什么东西吗?” 李明都回忆了下小时候的清明节说: “能给我一捆锡箔纸吗?再来一束鲜花吧。” 值班员说: “锡箔纸有是有,但不能烧。” “不能烧怎么祭祖啊?” “要不要试试看电子纸钱?” “这……算了吧,不烧就不烧,那就给我一束鲜花好了。”他说。 这公墓的业务很多。飞行机器从内室抱出一捧菊花来。 李明都顿了顿,又问: “有柳枝吗?” “有。” 飞行机器又抱出几根带叶子的柳枝来。 在这个时代好像还是有很多没有变化的东西的。 李明都把鲜花和柳枝抱起来,在飞行机器的指引下往墓园的深处走去。 秋阴在车上看了会,犹豫了下,也下了车,跟在他的后头慢慢地走。 墓园里种了几排柳树。现在正是柳树青翠的时节。银河似的枝条飘荡在空中,擦过了李明都的手臂。 他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个现代化的属于一百年前的古代化的坟墓,安静地坐落在其他的无数的坟墓的中间,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黑色的墓碑上刻了两行字,一行是他的父亲的,一行是他的母亲的。 在他到来时,一天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天的一侧已拖出了一条乳白色的狭带,群星逐渐隐没,只余下卫星群们在白昼到来之前的黎明中凝视着大地。几片淡白色的云在空中随着风飘荡,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鹧鸪的鸣叫。四周是一片静谧。 他小心翼翼地把鲜花和柳枝一起放在坟墓前头的白色石块上,然后轻声说: “对不起,我好久没来这里……一直没有好好地、安静地来看看你们。” 接着就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刻字。 风吹着柳树,树枝在沙沙作响。 秋阴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她想起了她没见过几面的父母,也想起了她没见到最后一面的奶奶。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朝阳闪着金光,渐渐上升,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成百上千的墓碑的前头,蒙荫随之无限地拉长,直融入群山自然无穷的阴影。 轻纱似的晨雾笼罩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车在路上开向了故乡。 “喂……” 车开的时候,秋阴叫了李明都一声。 “什么事?秋阴。” 她说: “能收留我一下吗?” “你不回家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没地方去啦。” 说话的时候,秋阴正静静地凝视着澄澈蓝天中的阳光。在太阳升起的东方,鱼鳞状的云朵的边缘是一片醉人的微红。 李明都像是没有听到这两句话,他像是在照顾一个女儿似的讲道: “如果你是说那间老屋子的话,你想暂时呆多久都行。大房子得好几个人天天打扫保持干净整洁。” “那可谢谢你啦!” 秋阴笑了起来。 然后车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向这世界上最遥远的又最近的地方,在那永恒燃烧的太阳之下。风吹了过来,车后头的红旗就在马路上迎风飘荡。 第二十九章 价值的重建 最开始的两天,两个人一起把老房子的房间各个清理了一遍,老的坏的家具委托自动机器回收,地板被不定型舔得干净,然后细细地擦过,墙壁重新抹上了灰,窗户油漆过,围墙篱笆修好了,一切都焕然一新。 对这老房子原来的样子,李明都分外怀念,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他小时候他的父母慢慢地造出来的。他在一百多年前的短短二十年间经历了一个从前工业的、到工业的、最后变成电子化的迅速变迁的时代。 如今是一百年后,变迁要比一百年前还要多。老房子的电路老化了,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维护机器拆除,需要重新布置,但原有的电网据说已退居幕后,有特殊用途,不再投入民用。有没有电对李明都来说无所谓,但秋阴说她有工作上的需求,也很难忍受二十二世纪相比二十一世纪更大的温差,更热的夏天与更冷的冬天,于是两个人一起询问了村镇自治委员会。委员会讲: “现在一般是使用无线电源,我们会派人帮助你们的。” 过来帮忙的电工姓文,是一个和秋阴相似的冬眠人,秋阴是因为工作需求,他则是为了治病。病治完了,他也没钱了,而且也无法融入到新时代生活,于是便回到了地上普通人的聚落里。 “什么是无线电源?” 李明都问他。 “你看到那个了吗?” 开着旧时代样式的大卡车过来的电工指向了地平线上的光斑。李明都顺着他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太空站上看到的光帆。 “那个发光的卫星可以辅助太阳能发电,使得这杆子上的太阳能板发电的效率变得很高。哪怕是阴天雨天也热得很。这杆子还能无线输电。无线输电,我也搞不懂,但总之要把这无线的电线杆子竖起来,竖得很高,然后在网络中把它注册了,自然会有隔空的定向的无线输电,它会从国内的无线输电网络里得到能量。” 无线输电就是没有线的隔空输电。 在李明都的时代,这是一个炒作得很火的概念,曾经血洗股市,然后引发了股灾,他也略有耳闻。 无线输电网络则是新的电网。如果说原先的电网是线状的,现在的电网是以接收器、发射器和中转器为弥散的点的复杂的点状。电力会通过高层大气发生传输,也需求卫星的控制。 民用的接收器杆大约有三层楼高,顶端还有像是风车的四片旋转的扇叶,李明都以为它还集成了一点风力发电的能力,姓文的电工说这其实是用来大气观察,检测风速风向的。 发电是发电的,到具体的家具电力使用,据说现代也有全部无线的电器,但对冬眠人一般还是老式电器配拉电线。 电工说: “以前我小区里的人觉得基站会影响健康,他们很反对基站。那时候我嘲笑他们……但现在我觉得这无线输电网络也让人心里毛毛的,未来人都是代人,他们不怕,我有点怕。” 拉完电线,问题就算解决了。相比起电,水的问题让李明都更关心。不论是不定型的身体还是人的身体,都要喝水,而且喜欢喝好水。 水管的使用寿命在五十年以上,比电线长得多,老房子的水管在几十年前的维护中有过一次更换,给这些前时代的人所使用的供水系统也依然存在,也通过总管分流到了老宅里。但时间长了,水管并不干净,自来水的硬度变得很高,喝起来总有怪味。 解决水的问题在房子后头的小河。一百多年的治理后,小河意外清澈,烧沸了要比自来水好喝。 家具据说有许多未来人在儿童时期制造的便宜产品,他们从出生时就在使用机器身体,机器身体制造家具,就有点像两百年前的人玩积木玩具,风格迥异奇怪,李明都没有使用。附近有一片荒地在几十年前复林了,他从林子里找到了好的木头,按秋阴的图纸设计,与村镇的机器制造了简单的桌子椅子柜子橱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远离文明世界中心的地方,一个接近于他们记忆里的家正在逐渐成形。 有一天,秋阴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李明都用借来的机器锯木头的时候,突发奇想地说道: “很久以前,我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新闻,就是讲哪里哪里的人,现代社会的谁谁谁到了原始森林、到了荒地,过上了前工业时代的生活。有些还带了一些现代社会的刀具,有些干脆连刀具也不带,就徒手重建小屋,建水池,建他们的家。我曾经和人聊天时,常常觉得他们的行为很伟大,但想法很怪……” 李明都停了会儿,他用布擦了擦自己滚热的汗湿的额角,接着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他们从两千年回到了两千年前,我们从两千一百年回到了一千多年前,倒是还比不过一百多年前的人。” 秋阴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被风吹散的白云。 最后一步是开垦土地。 开垦土地需要报备。报备后,李明都就在老宅前头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圈出了正方形的一块,设了防火隔离带。又割倒一大批荒草,聚到一块儿在太阳底下暴晒。准备烧田时,自治会通知他按照一个最新的在一百多年前定下的规定,他需要在黎明时候做完这件事情。在二十二世纪,这个规定已经没有意义,不过李明都选择了遵守。 在一个合适的天亮以前的夜晚,他走到田地的边缘,撒了前几日准备的柴油,然后往草堆里放了一把火。 火焰迎风一吹便向着开阔的星空蹿起,草垛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灰色的烟雾冲向天空,被风一吹,便向着地平线那边朦胧的光斑飞去了。 李明都在防火带外头负手而立,看着野草们先是焦枯,然后化为灰烬。差不多时候,身后老宅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香肠烧焦的味道。那时恰好有十五个成人手臂大小的飞行机器聚群飞过了夜空,李明都朝着它们喊了一声: “朋友们,有兴趣帮我看看火吗?” 七个机器飞走了,八个无人机停了下来,一个飞近了,合成声一板一眼地问道: “公民,为什么要看火?” 他笑了起来: “现在我在烧田,需要看火,省得火势蔓延开来,演变成火灾。” 机器那头的人的意识欣然赞同: “可以。” 八个无人机在空中呈八角形分散开来,然后绕着烟雾,在田地的上头盘旋,时而乘上,时而飞下,犹如雁字飞舞。李明都放心地走回厨房。秋阴正在灶台前切一块新的腊肠,旁边是一小盘蒜片和葱花,再旁边摆着一盘切成极细的细丝的小红水萝卜,还有一盘刚拌好的鲜嫩的荠菜。 桌子下头是垃圾桶,垃圾桶里是秋阴刚刚扔掉的烤焦了的香肠。 李明都自然是为了烧焦的味道来的: “你已经在做早饭啦?” “是的。” 秋阴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身子把垃圾桶挡住了。 “冻了一百多年,明明脑子还记得,但实际上手了却很生疏,浪费了点食材。” 李明都笑道: “没什么关系。” 秋阴转过眼睛,又问: “你不是说要看田里的火堆看到它熄灭为止吗?” 他走上前去,拿起筷子夹起些萝卜丝在秋阴用酱油和香油调出的料子里拌了拌,便填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味道很香。 “天上不到处有未来人用机器身体在飞,我找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刚好可以回来吃个早餐。” 秋阴的眼睛眯了起来,笑意盎然: “我想那些人也是看热闹,找点有趣的事情干吧。对于他们而言,放火烧田或许是没见过的。” “嗯。” 他没有在听秋阴说话,只迎着窗外吹来的晨风,畅快地点了点头。 忙碌的事情在这天已经结束了大半。 两个人吃完饭,太阳还没升起来,土地上的火焰也没有熄灭,红光闪烁,一缕缕的烟气在往天空上飘。银河垂在地平线上,在烟雾中像是一条发光的带子。李明都搬着一张椅子到屋子外头坐着,秋阴也搬起一张椅子到外头坐着。 两个人并排在开阔的院子里望着深蓝色的天幕,一个人不说话,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再一会儿,李明都走向前去,朝那些机器挥了挥手。机器飞了过来,说: “有什么事情?公民。” “谢谢你们!不用在这看火了,我在这儿看着就好。” “好的,公民。” 合成声里听不出情感,也没继续交流,这些飞行机器在空中转了一圈,便飞往了夜的深处。他凝望机器远去的背影,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问秋阴: “他们这样飞,能飞多久呀?” 秋阴说: “你忘了无线输电网络吗?只有无线输电网络还在,它们能飞到自个儿报废为止。” 小镇仍笼罩在一片将去而未去的黑夜里。在群星的下方,经常能见到像先前这些机器一样飞来飞去的东西。它们在空中的飞舞,像是鸟儿自由的嬉戏。 “你说这些未来人都在干些什么呢?”说完,他顿了下,笑着讲,“他们飞来飞去,会不会是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秋阴知道李明都自己也不信自己说出的话。不过她被这话逗乐了,就说: “他们看你的生活干什么,看你帅气?你要担心的话,可以拉好窗帘,躲进屋子里……听说是有冬醒人这么做的。” “为啥呀?” 秋阴读的现代的信息要比李明都多得多,她严肃地讲道: “因为天上飞来飞去的东西太多了,那人就说他害怕,感觉天空中有无数双眼睛。我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有时候是会感觉毛骨悚然,未来人习惯了,但我们这些冬眠醒来的人却很难习惯……” “确实。” 李明都点了点头,夜色正深沉。 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无线电杆兼任了路灯功能。灯光是黯淡的黄色。四片扇叶在浩荡的晨风中转个不停,但下部的灯却很稳定,没有受到扇叶旋转的干扰。远处的池塘,近处的小河在电杆下闪着明亮的波光,而铺满石头的地板便是一片银白。人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像是两颗靠在一起的树木。 秋阴继续说道: “未来人有很多,他们是不一样的,做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谁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呀……这天上飞行的家伙,在他们自己的社会学里,具有两种特征。” 这叫李明都起了点兴致,他转过头来,看向秋阴,问: “两种什么特征?” “一种是间接人格性,你也上过网,他们操控这些机器就像是上网的人操控自己网络中的人格。” “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直接体验性,因为这些机器所带来的真实反馈,又叫他们像一个真人一样能体验到真人能体验的东西。人格与体验合为了一体,所以,也许,他们是在工作,也许是在学习,也许是在旅行,以前也有骑车、或者步行走遍世界的人,总之就是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许许多多的事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秋阴发现李明都已没有在听,她转过头去,发现李明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森严明澈的夜空。 群星在晴朗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李明都没说话,秋阴也不说话。 再一会儿,她便听到李明都的嘴里孩子气地念念有词: “北斗七星,北极星,大角星,这颗是火星……木星,木星也在,这是织女,这是牛郎……” 原来他是在数星星。 秋阴想起来在他的许多次穿越中,他对星星的依恋了。 她心想现在的李明都对星星的熟悉或许更胜于她。 在黎明即将现身的一个时刻,李明都忽的抬起了手,指向了西方星空的赤道之上。在那里并列着两颗明亮的星。 他带着点孩子气的迷惑,转头问道: “你以前教过我参宿是并列在那里的,是吗?那是三颗挨得很近的星星。在这三颗星星的西边是毕宿,东南边是天狼星。” “是的。” 秋阴那点思绪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凝视着李明都的面庞还有他一双奇异明亮的眼睛,已经猜到这人即将要说的话: “参宿四,在中间的参宿四,是不是不见了?” “是的,是不见了。” 她沙哑地说道: “它变成了超新星。按照光的传播,它是在七百多年前爆炸并成为超新星的,那时候我们这片土地还在明朝的统治下……着名的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还有殖民……正如火如荼。六百五十多年后,它的光辉终于抵达了五十年前的地球,然后迅速变暗的参宿四,已是一颗中子星,它的光度在夜空中仅靠肉眼已经很难识别了。” 李明都重新抬起了头,望向了这高不可攀的蓝天。秋阴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晃着腿,她低沉地说道: “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关于参宿四即将爆发的猜测就很流行了。当时许许多多的天文研究都表明参宿四光度并不正常,从光谱来看,它已经到了生命的最末期。那时候,我记得有的人认为它会在几十万年后,有的人则觉得很快很快了。现在想来,确实很快,在二十二世纪的钟声刚刚敲响的时候,它就在银河的上方化作了超新星。据说那一年,它照亮了整个地球的夜空,纵然是白昼,也足有数个月也可以见到它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 李明都喃喃道。 千亿颗星星高悬在他的头顶。被认为是永恒不变的东西也会走向灭亡。数不尽的星星已经诞生过了,也有数不尽的星星已经毁灭了。 人在剧烈地动荡,宇宙也在剧烈地动荡。就在他们离去的某个日子里,一颗星星已然放尽光华。 秋阴顺着李明都的目光,同样凝视这逐渐发亮的天穹。她还记得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第一个超过小行星带的宇航员。还有一个没人知道的童年的期盼便是在听说超新星和参宿四后,希望能在人的一生中亲眼见到一次超新星的明亮。 不过冬眠以前的她已经忘记了这两个梦想。如今想来,却是一个都没有实现。 在参宿从地平线上向着高天爬行的时候,商宿悄悄地随着苍龙一起落下了。也就是这时,田地上的火焰尽数熄灭,最后一缕烟气飘向了金红色的黎明之际。 第三十章 人际的崩溃 人们对于自然大地的征服向来并不强大,与其他所有的动物差不多,他们只是找到了与塑造了他们生存的地方。自大氧化事件以来,古老的动物植物们塑造了世界纷繁复杂的生态并安居其中,新的人们和他们的工业也塑造了一种全新的生态并安居其中,那就是城市。尽管如此,在城市里,除了那些很小的特别要求的精尖的车间与实验室,人以外的动物,蚊虫野蜂老鼠依然数之不尽。 到了二十二世纪,李明都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更强大像是二十亿年前的火星被钢铁覆盖般的对自然的征服,他见到的只有“活动空间”的进一步扩大与“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收缩。 因此,秋阴在太空站上曾说他老家的房子,至少土地是很值钱的,李明都一开始是信的,但亲自到达地面后他又不大信了。 一天,他在小河边上洗自己的衣服,秋阴坐在他身边也在小河里洗自己的衣服,李明都就说到了这个问题。 秋阴转头看他。李明都摇晃着脑袋,搓了搓衣服,许多彩色的泡沫便由之浮在水面上,他笑道: “然后我还突然想起你和我说过现代国家的地理分布,好叫我只是原地穿越时,大致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当时你谈到了二十一世纪原始人的分布,提到了什么什么人来着?哈哈,我忘记了。” 秋阴迟疑了会儿,她说: “你是说科罗威人、森提奈人、佐伊人他们吧。” “是他们。” 在二十世纪,最发达的那些国家在大萧条之后悍然掀起两次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战,以数亿人的性命为代价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人类纪元。但那时的地球,在原始丛林或大洋群岛里仍有石器时代未开化的部落。印黑东部巴布亚省的森林科罗威人还在钻木取火,还以宗教信仰食人肉。亚马逊丛林里的佐伊人或者大洋北森提奈岛上的森提奈人第一次发现飞机时都曾用弓箭对准了天空,并且直到二十一世纪依旧没有融入现代的社会。 哪怕不算原始人。在最发达的国家电子化时,最落后的国家仍然在进行传统农耕,存在大量原始的部落,城市的先进仰仗的也是外来的进口,进口是来自国际世界的影响。 “你想说,现在的我们像是活在二十二世纪的原始人吗?”秋阴眨了眨眼睛,长长的头发顺着雪白的脖子向下垂,几乎要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想了一会儿,她笑了起来,说,“的确差不多吧。” 现在是二十二世纪,人类已经在月球和地球的轨道上修建数不清的太空站,但地球上处于前石器时代、石器时代或铁器时代的部落仍然存在,并且还多了一种,那就是从封建时代到工业时代的文明的残留。 未来人所使用的代人技术使得他们对于“真实意义的生存空间”的要求进一步集约,比城市要集中得多。矿产资源被牢牢把持,但其余的大片土地,哪怕是还算可以的耕地也已不再具有实际的开发价值,和月球上的或者火星上的开发中的土壤没有太多差距。 持续数千年的轰轰烈烈的土地运动在这个时代告一段落,无法或不愿加入未来人队伍的人就在这些古老的土地上复归了比工业时代更早的分散的田园生活。 只是未来人的“活动空间”比他们的“生存空间”要大得多。不论在哪里,每个地方、每天每夜都能见到飞驰而过的机器。 光线从亚洲到美洲再回到亚洲不过零点一秒。这点延迟,秋阴说,在军用上是致命的,在工业上偶尔是致命的,但在民用上和人偶尔一个恍惚差不多,姑且是可以忍受的。 “不过土地的价值不仅仅是在上面的东西……” 秋阴抱起脸盆,走到了柳树边上,转头对李明都讲道: “大哥,还有地下的东西呀。这里没有石油,但在这江城还有江城附近这一大片的土地的地下,有的是一整个从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所建立的完善的包含运输、生存、工业、网络、电力在内的复杂的体系。我已经很久没联系部里了,不过以前看到的资料表明,许多单位都想收回对应的地上的土地。” 李明都同样抱起盆子,并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回到地球的生活已经稳定了下来,不过李明都的身体始终不算稳定,种种未知变化有好有坏,都需要定期做检查。检查不需要回到太空站,在江城就可以完成。 先前自动汽车以一种长租的方式归秋阴使用,每两周一次,秋阴会带着李明都乘坐汽车前往江城。 城里和城外一般寂静,唯有空中飞舞着比城外更多的野蜂般的机械。那些高大的建筑的镜面上同时倒映出了天上的白云和野蜂飞舞的身姿。野蜂并不全是代人,还有普通的未受代人控制的自行机器在周期地自律地运行。 代人之间靠电波即可交流,只很偶尔的时候,它们才会发出合成的声响,譬如说和非代人交流。 几个飞行机器从空中飞落,敲了敲秋阴的车窗,问了好。 秋阴不胜其扰地把车窗降下。她不太喜欢未来的野蜂们。 李明都倒快活地摆了摆手,和蔼地说: “你们也好呀,在干什么呢?” 其中一个飞行机器只瞥了这两个靠人身行动的人一眼,贪婪的目光就转移到这辆古董的自动汽车上,开始绕着这自动车转了。 飞行机器近乎恳求地说道: “能让我驾驶一下这辆车吗?这个车型很少见很古老……我还没有试过,我可以付钱。” 李明都还没反应野蜂要怎么驾驶这自动车,秋阴就摇了摇头: “这辆车是以前军用的老古董,不接受代人协议的远程控制。” 飞行机器又说: “那可以让我物理控制驾驶吗?” 李明都不置可否,但秋阴严厉地拒绝了: “不行。” “好的,好的,打扰了…”但野蜂们依然依依不舍的样子。其中一个说他的名字是季成,如果车子有空闲有兴趣的话,可以联系他。 野蜂们飞走了。 车继续孤独地走在阳光灿烂的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与那些庞大的运输机器为伴。阳光在车窗边上闪耀,秋阴旋开声控开关,念了几句话,一首极老的歌《珠穆朗玛》就从车载电台里倾泻了出来。 高昂的神圣意味的旋律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李明都。他颇为怀念地说道: “这是我的父母喜欢的歌,我记得他们还很喜欢青藏高原、天路……我也觉得很好听,但听得很少,也很少主动去听。” 秋阴笑道: “这些都算是主旋律歌,街头巷尾各种商铺不放这类型的,广场跳舞也不是人们的首选,视频里也很少用作背景乐,自然听得少。” 李明都又说: “我记得按现在的时间算,它都是两百年前的歌了吧。你不放点这冬眠的一百年来最流行的音乐吗?这一定是个大宝藏库吧。” 秋阴迟疑了会,说: “流行的音乐吗……按我的所见所闻,现在可能并不存在流行乐了。我先随便放一首吧。” 她对控制台说了几句话,电台便来了一段新的悦耳的旋律。音乐先是节奏极缓,像是提琴迟疑的擦奏,但只一会儿节奏开始变快,乐声的种类变得丰富,接着随着唢呐一吹,所有声音在短短数秒钟内冲到顶点,高潮处如惊涛拍岸,水珠乱溅,万象俱生。 正此绚烂之至之际,器乐顿缓,人声涌现,开始自由歌唱。 人声哼唱的调子是好听的,李明都听入迷了,但这种调子极富语言感,感觉很接近汉语,但实际听听,却似是而非。 他最喜欢自己母语的歌,但也欣然承认其他语言的歌曲也各有美妙的地方,一时不知意思,困惑得紧,便问: “这讲的是什么呀?是方言吗?” “别急,让我问问,你听上去觉得是什么样的?” “像是……一开始像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接着看到了岸,然后听到了强烈的潮声,挺不错的。但后面的人声,感觉是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像是在歌唱自然大地的美好……” “你当然听不懂。” 秋阴平静地说: “因为这是ai拼凑的。” “ai拼凑的……?” 他大吃了一惊。 “说是拼凑也不正确,这里的每个音节都是ai从既存的音乐音节库中学习的规律,里面包含了ai意识到的音乐中所存在的处理,快慢,音色,声调,合成还有特效的规则。那段人声哼唱,是以汉藏语系已知的五百种语言为样本,重铸语法规则与发音规则做出的新的象形语言,用‘一个模拟的’喉咙唱出来的。你觉得亲切或相似,是因为它的喉咙虽然人不可能有,但仍然接近人,它的语言也接近汉语,可以说和汉语具有同一起源……” “虽然是ai做的……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当然,因为丰富的大数据验证过,机器发现,这样的段落最能刺激相当一部分人对音乐旋律的某种感知。” 李明都靠在打开的车窗边上,高楼的影子不时从他的身上掠过,他沉思道: “智能学习,我记得是不停优化的一个过程,机器给出作品,人类给出反馈,然后机器按照某种算法不停优化,直到反馈变好。” “差不多吧,在我们的时代就是这样的。但现在的……我也不太理解现在版本的智能学习,因为它本身已经迭代过了。” 秋阴说: “不过确实地、现在,不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故事,现代的ai几乎都可以完成不逊色于人的作品。并且这些ai是可以‘辅助人’创造的,也就是弥补‘人的短板’。创意不足的人,可以从ai自己生成的创意库中选一个。能力不足的人,则可以靠ai对人类五千年历史以来所有已知的素材的拼凑来补足不全。没有能力也没有创意的人,就挑一个主题让ai自己发展……” “这倒不算新鲜……” 李明都说: “我记得很久以前,好像有个说法,很多流行的曲子其实都是用有过的曲子和旋律线,进行重新的编排组合,降调还有升调,也能出不错的音乐。我不太懂,但记得有人说许多旋律被创造出来后,就成为了固定的样本,排列组合过很多次……那些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什么新的什么主义,新的什么运动,好像就是强调把以前那些固有的旋律、调性全部打碎,想要探索新的音乐领域。绘画好像也是这样的,但是那些先锋的绘画和音乐我总是欣赏不来……” 这涉及到了秋阴的知识盲区。 她和李明都一样不甚了解,只撑着自己的脑袋,转过椅子,面朝李明都说道: “那么现在的智能创作,可能就是这种思路的巅峰造极吧。” “所以你说流行消失了?” “是啊,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作品。因为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创作者,都是做出过了不起的作品的批评家,在浩瀚无垠的创作大海,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天才能折服其他所有的人,除了历史上已经存在的被证明的伟人们。大哥,你要来亲自来试试吗?或者从已知的作品库中挑一些听听看看?” 车继续在向前行驶,已经接近了他们所要前往的医院。秋阴转了转椅子,享受着空调传来的冷风。 李明都摇了摇头,说: “算了吧,我不喜欢创作,但我突然想起那个土星上的医生说过的话了。” “他说过什么话?” 他望着行在中天的太阳,静静地讲道: “他说,欢迎来到一个丰富多彩的二十二世纪。” “是这句呀……他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秋阴笑了起来。 她把歌切回了既不更经典也不更新颖的她的时代她所熟悉的音乐,嘹亮的歌声在马路上向着晴朗的天空飘荡。 不知何时,秋阴发现,现在的她已经难以接受新的事物,接受新的事物让她感到疲惫。因此,她更习惯的是接受她所熟悉的她所成长的那个时代的一切。 他们要去的医院在一百年前是个战区医院。在一次轰轰烈烈的影响甚远的改革运动后,这个医院远离了所属的战区,由江城大学接管,变成了当地最大的综合医院。 到了如今,变化更大,它在地表只有建筑,见不到出入口。 只等自动汽车随着其他的运输车沿隧道驶入地底后,李明都才看到了一个广阔得多的地下广场,还有广场边上的地铁站点。 在地下广场,非机器的代人,也就是那种戴着头盔的人变得很多。 未来人成年后很少生病,因此医院也空空荡荡,车可以开进走廊。自动汽车沿着廊道一直行驶到一扇仅容人过的小门前。 秋阴说她接到的通知里讲部里的团队就在那房间等待。 门后既有普通代人,也有机器代人,机器的样子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手术做过特化。 他们不说话,李明都主动问道: “请问要怎么检查?” 其中一个比较像人的机器代人回答说: “请稍等一会儿,要为你进行检查的不是我们。在这期间,按照命令,我们会保持沉默,请不要和我们进行过多的交流。” 李明都还没问,秋阴皱了皱眉头,率先关切地问道: “那是谁,他还没到吗?” “很快就到了。” 这句话才说到一半,这个代人机器脑袋上的两个电子眼连续闪烁,另一种声色的合成声和悦地从它的体内传了出来: “我已经到了。好久不见了,李先生,谢小姐,你们在地球上的生活过得还好吗?” 两个人同时察觉到这机器里的人格已经不是原先那位。 一个他们熟悉的人格正向他们寒暄。 “你是……” “你们应该也了解了代人的技术。这个机器是开放的协议,现在原先的人不控制了,而是由我控制了,你们还认不出来我吗?那也好……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李先生,谢小姐。” 电子眼亮着稳定的绿光。 类人机器的身体被灯光照得锃亮。他一丝不苟地说道: “你们可以叫我医生,叫我医生就好了。”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李明都顿了顿,说: “医生,你在土星过得怎么样?” “还不赖吧,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与地球的喧闹不同,”来自后土太空城的医生人格回答道,“那里的一切都静默得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沉默不言的机器和代人陆续起身,李明都躺在担架上,他们推动担架走上电梯,往医院的地表建筑部分上升。 而秋阴被留在了地下,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在听一百年前的歌。 发现这点的李明都问道: “她怎么没有上来?” 医生保守地说道: “谢小姐不需要参与这次诊疗。手术室里是不好进其他人的。” 李明都严厉地说道: “她是我的对接人吧,我想让她跟着我。” 合成声笑着说: “好的,我们马上通知她。” 接到通知的秋阴,匆匆忙忙地乘上了第二班电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实的理由。理由很简单,她已经跟不上未来的知识进展,原来的项目也已经结束,她是个没什么用的局外人了。 她站在光室的门口,从小窗户里看到了庞然复杂的机器,不知是感激还是厌恨自己地说道: “谢谢……” 阳光照在玻璃上,窗外的高楼像是镜子一样倒映着空中羊毛般的云朵。 在李明都时代的检查已经只需要一台机器床就可以完成。未来对人体的检查就更方便得多。纵然是不定型,也不算是难题。 入夜后,医生就下了判断: “在土星、太空城进行的调理与手术下,你的人体器官已经再生,你现在的状态再活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有些危险的……反而可能是这小家伙。” 在灯光下泛着银色的不定型像是一条水晶做成的蛇,它盘卷在担架上,与李明都一起注视着眼前的医生。 “能详细说说吗?” “当然,不定型的期望寿命现在我们猜测其实不长。它们对外界许多因素的抵抗能力也没有一百年前的数据想象得那么强大,依靠的更多是再生。它的细胞分裂速度很快,也就是说再生非常快,但这带来了一个隐患,那就是分裂中复制出错的概率大大增加了。因此,这种自我修复带来的往往会带来基因损伤、染色体的错聚。这个其实不难理解,癌症就是基因出错的失控的细胞团体,往往会无差别地挤占正常细胞的生存空间,造成机体本身的衰亡。” 说到这里的医生的白手套不自觉地想要触摸不定型。李明都受了激灵,不定型便像蛇一样跃起,重新回到了李明都的脖子上,从耳朵里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抱歉……”医生说,“我忘记了那就是你。” “没事。”李明都摇了摇头,“你继续说罢。” “不定型是地球上绝无仅有的孤例,因此我们……也没法准确地说这东西能活多久,我们对不定型体内的细胞已经简单取样做过分析,也大致了解了它身体的内部结构。目前你也看到了,它的体色很好,状态应该也还不错,先观察着吧,平时的注意事项我已经写在单子上了,其实也就是作息、饮食、不要剧烈运动或避免受伤之类的。” “我明白了。” 医生讲了那么多,其实无非是最开头那句话,不定型的生命可能比人走得更快了。 天色既晚,但两个人并不想在附近住上一夜。 自动车已经充电完毕,李明都和秋阴就一起乘着车,从高速公路上走,向县里飞驰。 公路的两旁是起伏的城市,车头的上方是一望无际的繁星。蜻蜓在水泽上飞舞,蟋蟀在草野间鸣叫。 秋阴依旧放着她儿时常常倾听的音乐,歌声飘荡在还林退耕的田野之上,向奔腾不息的银河上走。 一阙已落,而新一阙未起的时候,秋阴说: “明都,过两天我要离开一趟。” 李明都从小憩的状态中醒来,看到车窗里倒映出来的秋阴的星星一样的眼睛。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地方。 李明都温和地说道: “这事情不用通知我,你自己决定就好,不过你要去哪儿?不回答也没关系。” “过一周是重阳节了。”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靠在车窗上,她说: “我也想纪念一下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第三十一章 交环 在重阳节前两天的晚上,李明都在睡梦中感应到了机器身体传来的不适感,这种不适体现在人的神经上,像是吃错东西后的闹肚子。 秋阴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在离开前,她留下了太空站上人体冷冻管理局的联系方式和联系手段,一个加密的独立终端,一般叫做个端。个端在外形上有点像是一百年前的手机——一个薄的长方形。 传统意义上的交互界面在现代民用方面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代人可以直连控制。但这个型号属于军用,不仅可以直连控制,也有传统的李明都所熟悉的触摸屏幕存在,甚至还有机械按钮方式。被隐藏在背板下的机械按钮保证了最特别情况下也可以触发终端的最基础功能。 它有虚拟机能力,完美地模仿出了李明都最熟悉的那一版手机的那些图标、触摸、动画和反馈。 时值深夜,小镇一片寂静,只是秋虫的鸣叫更盛于夏日,到处是油蛉低唱,促织弹琴。 李明都等待了几秒钟,太空站那头就发来了反馈。 在太空站那边,他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医生的声音。显然这也是那个医生的“综合人格”。因为综合人格的存在,一个人出现在什么地方,李明都都不会惊讶了。 医生说: “好久不见了,李先生。你想得没错。我们确实正在使用一些小的纳米机器尝试探索这台组装机器的结构。” 李明都说: “我明白,你们可以继续,但能把计划告诉我吗?我随时可以感应得到,我需要有个心理上的准备,我也会抑制一下自发的排异……” 到了一千年后的机器这种程度,排异也是存在的。如果是输入信号,自不多说会遇到防火墙。而如果是使用极小像是纳米机器单纯在物理行动上摸索结构,面对机器身体密实的模块也会遭到自然排异。因为这些模块结构极密,也在纳米尺度。纳米机器会直接遭遇在逻辑通路中传递的电信号或光信号。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是我们鲁莽了,我们以后的实验都会通知你的。你做好准备以后,我们在进行吧,这不是什么问题。” “那就好,你们继续吧,我先挂了……” 医生并不十分清楚“挂”是什么意思,但他意识到李明都是要断开通讯,便匆忙地说道: “请稍等一下。” “什么事?” “我们这里有个特别的问题,想要问问你。这个问题可能与你现在的存在的形式有关。” 电话那头的声音比起原先显得低沉。 “你说吧,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的。我一向没有什么秘密。” “好的,李先生。” 医生说: “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感应到机器身体的状况的呢?越精确越好。现在是十月十八日东八时区凌晨两点二十三,我们是在两点准时向你的机器身体发射了纳米机器。” 李明都迟疑了会儿,眯起了眼睛。 他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医生为什么要这么问,于是也直答要害: “我不能确定。在多个‘身体’间传输的反馈,我的感知精度不在机器身体一级,而更接近于人体的精度,也就是说非常模糊……我大概是在两点十二分到两点十五分醒来的。这期间我感受到了持续不断的像是闹肚子的感觉,还有一点很淡的麻痹感。”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医生说道: “您先休息吧,现在我们不开展实验了。等白天,不出意外,明天十二点,我们会通知您的。” 地球犹一片黑夜,太空中却能见到阳光。 医生结束通讯后,在观测室内转过头来,对身边一个戴着全潜头盔的人说: “和估计一样,对象依旧能感知,并且感知依旧模糊。” 那人说: “那现在的手段也没办法做更进一步的定量的测试了。” 对于可能的来自一千年后的机器身体的研究,太空站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召集人手并进行资格审核和相关培训作业。 这个作业理论上应该在半年前载具还在土地轨道之间飞行的时候完成。但半年前地月系的国际关系一度非常紧张,能源、资源的调度都不自由,而这一工作在太空站上并排不上第一流,便被拖延,直到载具飞近地月系后重新组织,又浪费了好一段行政处理的时间才算是步入正轨。 出于土星基地时对历书项目的实操经验,医生理所当然地入选了这一新建项目。 李明都就医时遇到了医生。但在那之前,医生的综合人格已被唤醒在太空站。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进入他的补正现实眼帘的是一个格外熟悉的青年人。 “好久不见了,周……你现在也到了这个项目?” “师兄,是的。” 现实中的人影戴着头盔见不到脸,而虚拟世界的人则露着白牙齿在冲着他笑。 周是医生在读大学时的学弟。两个青年人都属于无所畏惧的类型,志气相投,也就在大学时成了好朋友。组织上也没避嫌,就让医生带着这周姓研究员一起了解该新建项目的基本情况。 机体在观察室。观察室分为内外两层。封闭的内层用于存放机体,而外层则是项目人员控制与操作的地方。 两人一起把自己连上操作系统,现实的机体仍在封闭的内层中,与外界没有直接接触,只有复杂的各类探头时刻监视情况,以便于数据世界对现实机体状况完美的同步与模拟。 因为是在数据世界,所以可以随意尝试触摸,甚至破坏。在这种完美的虚拟观察同步中,任何行为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演实验的可能的进展。不过这种推演也只是计算机根据已知信息的模拟运算,并非现实,换而言之,也就不能算是真正得知现实的进展。 这种封闭虚拟世界有个重要的功能被未来的代人们叫做“时钟”。 时钟即是对虚拟世界时间的控制,它和过去一些大型游戏里的时钟很像,如果模拟的是假想的地表,那么它可以随意调整天气天候、在几几年、在白天还是晚上,它可以任意拨动,然后过去多久的时间或倒退多久的时间。 在这种完全仿真的外太空环境下,它也是推演的重要机能。有些变化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出,那么研究员们就会把时钟加速到正常时间流逝的数倍甚至数千万倍,如果有些变化在一瞬间就会完成多个节点,研究员们就会把时钟减缓到正常时间流逝的数分之一。 尽管人体真实的思维速度受限于大脑是加速或减速幅度有限。但模拟世界的速度加速到上百倍上千倍,甚至一跳到数万年后,也只取决于计算机整体的性能。 现在是观察时间,代表了可以行动。 周把原本静止的时钟拨动到了正常时间的一倍流速,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摸上了李明都的机械身体。模拟的实验机体随之受到推力,往外飘动了一段距离。 已经被录入系统的数据便跳进了他的视野中。 制造这台机器的材料并不新颖,各个模块彼此连接的方式是无线的,依赖于电磁波的交互。 医生在他的身边则给他讲解一下单纯看数据看不出来的要点。在听到这台机体和秘密文件中时间旅行者的关系后,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问题: “师兄,相比起这台机器,我更好奇连接了这台机器与人体的存在的形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你明白,这种现象一定不是电波的。” 医生并不惊讶这个问题的提出,他欣慰地点了点头,说: “你的想法不错,半年前部里就提出了差不多的想法。但后土太空城没有条件实验,当时飞船已经发射了过来,而现在,我们已经不好改变轨道送到火星那边了。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于这群自诩精英者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失误。 因为人体的感知是模糊的,但如果放大到土星到地球这个量级,那么模糊的感知未必不是可堪一用的。因为所谓的意识感应涉及到信息的传递必然存在传递的速度。 那么从土星到地球光需要走一个多小时,那么这种意识的感应能在多短的时间里发生呢? 周姓研究员唯独对此非常感兴趣。 第一次实验在重阳节之前发生,李明都受了刺激,医生在他的面前便向地球上的李明都问了那几句话。李明都的回答不具备专业性,但是十分清晰的。 “阻断实验也在一开始就失败了。我们所使用的常规材料是无法阻止这种通讯现象的发生。” 他不无可惜地说道: “现在,太平洋在僵持状态,各国都在监控天空中的飞船动向,站里也不好随便隐藏发射了,所有发射都受到监视。超算组长也没审下更多的份额。” 实验确实已经暂时停止了。医生了望着舷窗外蔚蓝的地球,说: “等明天吧,先把这台机器搞明白了再说,组长之前说好像又要来两三个新人了,这里的假人不是已经够数了吗?” “要来的可不是新人。仿人代人是用光了,但项目紧张,让几个资历浅的回家就好。可能还要撤掉几个,实验中途随时也会有人参与进来。” 周在私人通讯中说。 观察室里,几个同样戴着头盔看不到脸的人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与其他组员告了一声别。 就在告别的瞬间,虚拟世界里,他们的模样像光一样飞逝,而光中几个新的面庞出现在头盔的视野中。 其中有个人也是医生眼熟的。 “好久不见了,罗,你之前是一直在小行星带那边的做矿物研究?怎么到这里了?” “我倒要问你,医生,你不该是在后土城里吗?怎么也冬眠,把综合人格派到这里来了。” “搁上了一件特别的事情,以后你和我可能都要烦心了。” 虚拟世界的罗和医生抱了抱。 而现实世界的戴盔代人仍在原地静立,它们的神经系统正在调整。十五分钟以后,调整结束。 “好了,好了,叙旧就到这里了。”罗说,“组长在哪里?我还没和他见面。” 医生说: “我们的组长是个普通人,年纪很大。你要注意点。” “我知道,来之前就听过了,他不是代人,只是在自然人体上做过简单的器官移植手术,不涉及大脑,好像是换了心脏、肺部和四肢是吗?这技术,他起码是世纪前的人吧。” “也没有,他才六十多。” 现实世界里,戴着头盔不露出任何一点面庞的代人静静地向前走。太空站空间有限,观察室旁边,就是这个项目的综合办公室。 而他们的口中的组长在办公室里与每个人见了面。没戴头盔的脸在太空中显得苍白。宽阔的额角上则蒙着一层因为张力而开放的汗水。 组长使劲地擦了擦汗,他站在能够俯瞰地球的窗上问门后头飘过来的人: “实验有出什么问题吗?” 地球反照太阳的蓝光和着室内的灯光一起上升。医生说: “没什么问题,机体还在待研究状态,我们是来汇报明天的计划的,因为要用到天河三十,希望能尽快审核好。” 组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松了一口气,面色变得威严: “不是问题,我会尽量谈下来给你们创造空间的。” 在网络里,罗不禁问医生: “组长为什么这么紧张?” “很简单。” 在太空中没有夜晚可言,医生的面庞面朝着永恒的阳光。虚拟的阳光洒在了不可能接触阳光的机体上。 这据称是在未来被制造出的东西的表面是一片光滑的漆黑。 他说: “因为组长是有经验的人。” 时间推着地球转动,几个小时后,太阳重新从地球的东方升起,蒸晒着半个世界的原野。纵然十月悄然间已过去大半,地上还像是夏时节,虫鸣满地。 李明都在家里炒好了一锅果子。前几天,左邻右舍送来了很多水果蔬果,里面还有家养的果糖十足的旧品种的番茄。他切了半个大西瓜,洗了一脸盆的晶莹的小葡萄,然后望了望冰箱。 他曾经扬言不需要现代电器,因此冰箱是秋阴自己拉过来的,里面塞满了秋阴自个儿的珍藏。秋阴当时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还扬着嘴角神气十足地对他说: “你都吹得这么大了,有本事就一个别用嘛。” “没有的不用也无所谓,有了还不让人用嘛。” 李明都也是真不在乎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打开冰箱的时候,他看到冰箱里贴了一张纸。纸上画了笑脸,笑脸下面写着:你随便用啦,没关系的。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取出一排冰块,打碎了,与切好的西红柿片放在一起,均匀地洒上白糖,静置片刻,就算是应付了整个中午。 接着他就躺在椅子上,自己在吃甜甜的西红柿片。而不定型从脖子边上伸出,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大西瓜里,一会儿,全身就沾满了粉红色的汁液。半透明的皮肤在阴暗处好像能看到里面正在消化的一颗颗黑色的瓜籽。 椅子晃晃,听着外面无限的虫鸣,一会儿就到了十二点。 太空站上传来计划的概略,李明都发去回复。 医生收到肯定的回复后,心情安定了下来: “假如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虚拟会议,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 李明都平静地答道: “我说过,我不参加。” “不碍事,不碍事。” 合成的声音在不失礼貌地微笑。 说完,他转过头去,在虚拟世界里,对其他的人说: “可以开始了。” 这次的实验非常简单,仍然以摸清结构和运作原理为基础目的,并不涉及更复杂的作业。 一半的参与者们在模拟的世界里各自面对着一个假想的集体。 另一半的参与者则回归现实,辅助机器进行作业。 在实验开始的瞬间,地上的李明都感到了痒,好像是蚂蚁正在血管里爬行。然后是热,热的感觉则不知何处,全身上下到处都有。 他按捺住了自己本能的反抗冲动,等待医生的回复。 医生不直接参与实验,他分神向李明都解释道: “痒的感觉可能依旧来自于纳米机器的侵入。而热的感觉则可能来自于几种穿透性光线的照射。” 兴许是李明都配合的缘故,实验进行得非常顺利。 在一小时内,他们再次确定模块与模块之间并不存在固体的信息交换方式,而是以电磁波为基础手段进行无线连接的。 医生向李明都口述了这一现象。李明都则出神了,他想起他在生死朦胧之际曾听到12号他们的话语。那时,那几个人说新身体的模块是按独立协议组装的。 那时正是午后,红艳艳的阳光照在李明都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看着窗外平坦的田野。而田野的旁边是一片片蒙着清爽的秋色的树林。 医生的声音重新响在他的耳边: “李先生,你既然知道这点,知道这些模块是以无线的方式连接的,你有没有试过主动地旋开这些模块。” “主动地旋开……?” 在过去,这是一件过于冒险的事情,不过现在处境安全,并不惧怕这点危险。 昨夜没有睡好,李明都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哈欠,接着,怕热地把椅子往阴暗处移了移。不定型已经吃完了一整个西瓜,但西瓜水份多,是不足饱的,便在他的分神控制下跃进盆里,像球拍一样把几个葡萄从枝上摘下,然后往着天空拍起。 他的人体则直起身子,右手捏住了下巴。他认真地说道: “这应该是可行的,但你们得记下每一个模块所在的位置,和解离的顺序。” 医生讲: “我们是全程全角度录制的,保证一清二楚。” “那我开始尝试。” 晶莹的葡萄一个个飞起,又一个个从空中落进不定型的体内。在落进第七个的时候,太空站上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微响。 类似保护盖的非功能件飘入太空,而被叫做模块的功能件则紧追其后,在失重的空间中慢悠悠地摇晃。 每一个模块的情报都被同步到了模拟环境中。 模拟环境中,周姓研究员捡起一个模块,不禁说道: “事情变得简单了,不需动用比较复杂的手段了。” 机体的结构在自主解离以后,不再复杂,也不再有所阻隔。 参与者们立刻就找到了心,也找到了心上的头脑体。两者位处于骨架的中央,像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接着,他们也找到了在心和头脑体结合处的“黑匣子”——李明都口中的运行信息记录系统。 “组长还是担心过了头。” 罗也从原先的紧张变得放松,他说: “虽然是一千年后的东西,但看上去技术含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高,这几个模块都已经在不破坏的情况下分析完毕了,一个是负责触觉的,一个负责眼睛的,还有这个,这个,都很简单。” 医生捧起模拟环境里的铁萝卜,掂量了下,也笑着讲道: “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它的内容应该会和那几个老项目一样很轻松地被我们所消化。” 只是说完后,他才发现整个模拟环境一片静默,所有其他模拟人形全部静止不动,这说明信息交互已经中断,数据没有传到他这里来,他的数据也传不出去。换而言之,不论是正在通讯中的李明都还是外面现实世界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今的模拟环境中的他们的人格的性格。 医生顿了一下,慌乱地向外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现实是怎么回事!” 数分钟可怕的沉默过后,现实世界通过有线连接成功发讯,传到了他的脑海里。一个研究员,一个负责在现实世界调试工具的参与者惊慌失措地大叫道: “是逆向脉冲!那个‘黑匣子’反过来解译了我们的系统,向你们发射了一道脉冲,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快告诉我们,可能要做强制人格切除手术!” 综合人格是可以切除抛弃的,代人的人体仍然正常保存在人类社会的各个地方。 但医生还来不及回应,周遭的数据流已经发生变化。 原本模拟环境的墙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向外角度往外翻起,变得模糊不清,直至于变得一片光怪陆离、迁流变化的土黄色的发光体。在发光体的表面,无数的云带正迎着模拟环境的光源,也就是太阳缓缓流动,形成了细密的几不可见的纹理。 而室内的一切,不论是机体,还是实验器具,或者其他静止不动的人形,全部被撕裂,化作光流,向着发光体四十五角度的上方缓缓流去,直到形成一个闭环,一连串发光体外明暗相间的光环。 久居后土太空城的医生立刻认出了这东西是什么: “这是……土星、还有土星环。你……是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吗?” 这时的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漂浮在太空中,凝视着眼前模拟的土星。 而演变仍然没有停止,比一千个地球更加庞大的土星环开始从内侧崩溃消失,那数不清的碎石向着土星开始倾落,好像一道流向海洋的大河。等到数分钟后,从c环到卡西尼缝中的所有物质已经全部打入土星的大气之中,在土星海洋的上方燃烧殆尽,以致于远远望去好似数不尽数的坑坑洼洼,仿佛一连串炙热的火星点点,布满了整个灰蒙蒙的天际。 现在的模拟土星环只剩下了a环,还有在a环外一层天文望远中看不到的若有若无的f环。在a环与f环的中间,一颗小小的卫星正在缓慢地运转,它的质量带动了f环的碎砾们,直在黑暗的太空中形成一个弯曲的结的模样。 就在这时,前额叶上忽然一阵颤栗,医生,还有其他所有正处于模拟环境中的代人都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句他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话语来: “环在普罗米修斯上。” 第三十二章 重阳 在重阳节后一天,秋阴从地下车站走出,乘着自动汽车再度来到了她过去工作过的那片古老的荒漠。 但曾经的荒漠已经不在了,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是淡蓝而清澈的,小块小块卷成一片的白绵绵的云朵边上镶着金灿灿的阳光。风飘着清新的芬芳,黄澄澄的细沙如今已长满了萋萋绿草。高速公路仍然存在,也还在维护,但路堤的两边已经栽满了高大的乔木。绿色的叶子下累着无人采摘的果实。野蜂穿行在绿荫间,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路在向前延伸,林带也在向前延伸,在较高的公路上往低处望,能见四五条溪河,七八个宽阔的水泽,还有一片高耸入云的群山。 时值清晨,自动车在公路上往前走,秋阴在车上看到这整个未来的世界都在灿烂发光。直到林带尽头,她才看到一小片的沙漠。 在这仅存的荒芜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稀疏地站着几颗枯萎的树木。 在这几颗树木的背后,荒地的场景无限地延展过去,连接上了破碎的残垣。大量玻璃似的东西混着合金一起反射着天上的阳光,亮得晃眼。天地然后融为一色。 没有人陪同她,所有的人都陪同着她。 秋阴对车载电台问道: “你们怎么还留着这一小片的沙漠……” 说完,她回过神来,讲: “是因为沙漠的生态作用和地理位置吗?” “不是我们要留下的。”电台连接着公共知识平台,传出了一个合成的声音,回答的可能是个正在平台上浏览的刚好无所事事的人,“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各种各样的荒漠,包括砾漠、沙漠,热带的沙漠、温带的沙漠等都是不同的生态,它有它的动物、植物和它的多样性。首先,它在地理位置和气候上有着形成上的必然,并非人类想要制造或者消除就能制造与消除的……又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在大气循环中……在气候调节中……” 秋阴没有听。这点知识在她的时代也已经为人所认知,不过在那时,还不曾成为行动策略上的指导。 她依傍着车窗,凝视着倾塌的围墙,还有围墙上她的时代的标语。在网络上她搜到这曾是一片光伏电站,埋伏着成千上万的浅蓝色的光伏板。光伏站在几十年前一次局部冲突中被炸毁了。 而对于秋阴而言,模模糊糊地还能想起来曾经时晴还有她都曾经几度经过这里。而在她的童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这光伏站还是不存在的。 太阳越攀越高,直到人手触及不到的高度。微风轻拂,沙子便起了小小的浪头,向前挪移着。 “到了……我又来到了这里。” 在她的前方,是个连废墟已经都算不上的遗迹。一根根孤零零的柱子和石墙屹立在强风的底下,上面的字迹已经一点不剩,是时光为过去留下的最后的记忆。倘若她在一百年前便看到这副景象,或许会以为这是一座千年前遗失的石阵古城。 秋阴还记得她和时晴第一次被母亲带到这片大漠深处荒废的石油基地的场景。 风萧索地吹动着涂在墙上的斑驳的生产标语,地上的沙子不热,反倒冷得扎脚。她的母亲嘴里念着一首古老的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 然后便神经质、从后来看确实是神经质地讲起重阳节的起源。她还记得她的母亲讲重阳节变成一个节日、变成节日的名字登上历史舞台是在秦汉之后。但它的本质由来却能追溯到人类农业社会完全奠定的前后,可能比商朝更为古老。因为它是在秋季丰收前后的大规模习俗祭祀,它是早期的农耕社会里对于丰收的庆祝活动的变形。 接着,她们的母亲还说: “时晴,秋阴,你们知道吗?农耕社会的生活是辛苦的,但也是简单的,它就是长期地耕耘同一片土地,在一片土地上建造他们的家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无所有的地上起通天的大厦。先祖在周围开垦土地建造房屋,后来的人在先祖的基础上继续开垦土地建造房屋。直到某一天,原来的土地供养不了那么多的人,新的孩子们会离开家园,在家园旁边的原野上往外开辟新的天地,而这些人的孩子们亦复会在他们的基础上为家园的建设添砖加瓦。长久以往,家族的概念发展成了宗族,祖先与共同祖先的概念便得到了强化……后来的人们便会在丰收中纪念他们的先祖。” “工业之路是伟大的,是超过过去的,不过它也有……它独特的艰辛。” 那时,她们站在母亲的身后,她牵着母亲的手,母亲撑着挡住风沙的白伞,时晴站在她们的前头,像个野男孩似的在攀登倒塌的石墙。而细细的黄沙则更在时晴的前头,随风攒动着。小的人在嬉戏,大的人继续说道: “人,一个人在生理的演化与数千年前也相差不大,却要把他们投入到现代这么一个过度复杂的可怕的市场与战场之中,让他们过快地被重新定义,这是否有些超过人本身的范畴了呢?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母亲的声音好像随着风还在耳边回荡,秋阴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见时晴站在一块大的石头上,被母亲的话所吸引,好奇地回瞰着。 自动车有随意驾驶模式,可以在地上还能走的地方瞎走,车胎是一种新的坚固材料,不怕一般的石头瓦片。沙子吹在车窗上,发出轻响。烟尘滚滚的大地保持着它最原始最粗犷的面貌,像一万年前载着马儿一样,冷静地承载着上面开着车的生灵。 天上没有那些蜂群的飞行机器,音乐在车中飘扬,很快越过了车窗的范畴,在废墟中和虫子一起在风中吟唱。 不一会儿,自动车拐过了废墟的一面还屹立的墙,又要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时候,从大路的另一头开来了新的大车。那大车比这自动汽车还要复古,直要追溯到七八十年前,有大喇叭,不连网络,敞篷,好像也是非自动行驶的。 车上的人望见小车,就问: “什么人?” 秋阴被喊叫声唤醒,弯弯的睫毛一颤一颤。她看向过来的车辆,迟疑地回答道: “你们是谁?我是来这里的旅客……身份在网络上可以查到。” 大车开到了自动车的旁边。从大车上走下来三个穿着老式的军大衣的人。一个老的男人一声不响在抽着烟,一个中年人好像在回忆。第三位是个年长的女人,她盯着车窗疑惑地望了几眼,先是小声地说: “我没认错,我真没认错……” 然后大声地叫道: “你是不是,是不是……” 话到临头,这女的却迟疑了会儿,咳嗽了好几下,说: “秋阴姐姐,是吗?” “你……” 秋阴认不出来人,她顿了会儿,说: “抱歉,我记不得您了……您是哪位?” 那年长的妇人主动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得我,因为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当然认得你,因为现在的你与一百年前也没有多少变化。你冬眠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我记得你曾经也是基地的一员,参与的是一个特殊的人体的项目,是吗?” 谢秋阴又惊又疑,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基地和项目到现在都没有解密,只有一部分文件在网络中偶然流传着。她还不能承认,哪怕她心里知道这人大概率是知情者。 年长的女人继续说道: “当时,在这个项目里,有一个医生,姓张。他很早就结了婚,有个女儿。那个女儿和他的妻子一起居住在楼兰的家属院里。她经常见到您,不过后来,这个项目出了问题,原本为这个项目工作的人一个个被调走了,这个小女孩就随着父母一起被调走了。不过我对项目的负责人,那个年轻的看上去很自信的女人,一直记忆犹新……” 秋阴缓缓降下车窗,看着这个老人昏花的眼睛。她自然的直觉让她无法相信这人就是张医生的女儿。因为那自然的直觉无法接受这古怪的颠倒的代差。 但她的理性告诉她这人除非有门路而故意欺骗,不然她就是的,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更多。 “张丽水……?” 秋阴终于想起了张医生的那个小女儿。 丽水虽然很老了,但嗓门没有退化,依然是有力气的,她的眼睛闪着光: “那时候大家都说您是主动申请成为负责的,自然会为这件事情做一辈子。现在的您终于醒了,是任务结束了,还是任务又开始了呢?” 秋阴一时不知何言,她说: “算是结束了吧。”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还没有结束。” 丽水叹了口气。 “无名基地我在资料里查到很早以前就改组了。” “改组是改组了,不过基地的旧址仍然存在着,你有没有想看一看?” 秋阴想了很久,直到大车不耐烦地吹起喇叭,便匆匆点了点头: “可以……带我去看看吧,谢谢你,丽水。” 丽水恼怒地看了身后那按响喇叭的老男人一眼,随后说: “不碍事,秋阴……姐姐。”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路上走。丽水阴介绍道,和她同行的两个男人也是曾经基地人的后人。老的那位,秋阴也熟悉,他是基地驻军的后人,比丽水还小一辈,现在看上去却比丽水老得多。 因为他没有冬眠,只做过几次细胞修复的手术,使得自身的老化推迟,而理论寿命也逼近了人类的理论寿命,差不多在一百五十岁以上。现在他只走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二。 至于那个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但要比这两位老人更古得多,他差不多和秋阴是同代人,自称“从出生年月看”只大了几岁,十年前冬眠醒的。 他还说: “我也认识你,不过我更熟悉你的母亲和姐姐,你的母亲是在实验室里自杀离世的……你的姐姐比你早一批冬眠,现在应该还没醒吧。” “你又是哪位……?” 秋阴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但他知道的显然比张丽水还要多。 “你不认识我正常,我也没和你见过面。我单姓一个唐,名字叫正。” 他说。 路在大漠深处拐弯,两辆车离开了大路,走到了小路上。小路的边上堆积着建筑的残骸。内里空空的墙体孤立着、竖立着,像是没有了肉的空骷髅。在这些空骷髅的旁边,秋阴见到了一连串像是雨天伞花似的坑洞。坑洞与坑洞之间玻璃的、混凝土的、钢结构的碎片到处都是。碎片的表面蒙着一层灰。 这是几十年前的军事轰炸留下的痕迹。风静悄悄地吹着沙场的遗迹,而它正彰显着地球上的动物所没有过的力量。 唐正说: “我认识你的母亲,那时候我还很小,你母亲死后,我没有再接触过你们的家庭。但你的姐姐谢时晴是个聪颖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组织的重用,那时,我在无名基地做的是后勤兵,和她接触过几次,也就和谢时晴交流过你们一家,不过冬眠醒来后已经再没做过了。” 秋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同时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龄人,还有更年轻又更老的人。她迟疑地说道: “母亲……你认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的母亲应该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 “锆石……她还研究矿物?我不清楚,想必应该不只是个简单的矿物的任务吧。她一向不待见我,我的任务与她也没有交集。” 唐正没有在看秋阴,他坐在大车上,望着石油基地废墟的地方,好一会儿,他才怀念似的说道: “你父亲逝世后,你的母亲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变化很大,她从原本的开朗性格变成了郁郁不乐,人们都说她一夜间变老了。但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起最后几次见到你母亲的场景。我一直在想当时会不会有人做些什么,你的母亲就不会那样遗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观的人,没发觉到她的精神状态的人,是都要负责的!” 唐正越说越激动,说到了最后,声音变得悲凉。他摇了摇头,搓着自己的手,低沉地说: “抱歉,谈到了一些没意义的事情。” “没事的。” 唐正的言行让秋阴感到困惑和好奇。 她低过头,把已经调过的电台音量调得更低了些。人的声音还有车声随之变得非常响亮: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大。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我的记忆却很深。” 他说: “你记得母亲的那套社会学理论吗?” “社会学理论?”秋阴还是第一次听说,面露惊讶,“我以为她和父亲一样,只献身于自然科学,对社会学的理论并不感兴趣。” “不,不,不,像她们这种聪慧的人,一旦获得了许多知识,就会忍不住知道更多,想更多的事情,最后总是会不自觉地走出自己熟悉的领域,而跨进到自己陌生的领域去,有时候就会出现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观点来。”唐正说,“比如她,她支持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对于人来说,都是一场悲剧。” 秋阴皱起眉头,她对这种知识分子反技术的论断抱有一种天然的警惕。但唐正说这是她母亲说的,她忍不住问: “妈妈是怎么说的,你能给我讲讲吗?……唐叔。” 大车是敞篷的,风沙不时吹在唐正的大衣上。唐正说: “这就要说到启发你母亲的一个问题了。你的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年纪轻轻已经出过不少成果,也带过几批学生。当时,她问过许多人,问那些人觉得被人类圈养的牛、羊、鸡还有其他一切的家畜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 “成功和失败吗?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了。” 秋阴知道这个观点,这个观点曾经大行其道,她轻松地撑着自己的脑袋讲道: “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因为它们借由人类之手,摆脱了进化的适者生存的那种斗争……它们的日子比起野生动物变得好过了很多,不论数量、后代可能都远远超过原本野生自然演化的结果。哪怕谈及基因库的留存,或者个体的平均寿命,或许都能高过野生。” “是的,谢博士也欣然赞同这一点,她认为在进化论的、从整个物种存在与延续的意义上来讲,从宏观的衡量来看,从任何一点来看,被人类所驯养都是成功的。接着,她往往会再问一个问题,如果让你,让人类变成这样的牛、羊或肉鸡,你愿意吗?” 秋阴感到了迟疑: “也许有些人愿意,但我肯定不大愿意。” “没错,这就是人、凭借自己的大脑和本能所给出的最直接最直观的观点。我们不知道牛羊愿不愿意,但我们知道我们凭人类的那点本能肯定是不愿意的。这个观点与我们所赋予给牛羊的物种成功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从中是否能发现,个体的幸福,哪怕是所有个体各自的幸福,与整个物种的成功相比较,也决不能是一概而论的……” 秋阴一时恍惚。唐正则怀念似的继续说: “接着谢博士就说该谈谈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了。一万年前发生了那么一场农业革命,它彻底改变了人类原本以采集狩猎为主的生活,让人类的社会迈入了一个地球上所有的动物都不曾有过的崭新的纪元。这个崭新的纪元,灿烂光辉,谢博士欣然赞同,并说,它对于人类的整体确实毫无争议是伟大的,那么,它对于个人的幸福有所提高吗?” 唐正顿了下。秋阴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他沉声说道: “谢博士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吧。首先,从僵硬的宏观的平均寿命的指标来看,农业革命对平均寿命的影响不是立竿见影的。从同样宏观的人口的指标看,农业确实是让人口发生了大爆炸,让人类的数量前所未有地增多,变成了过去数百万年的百倍千倍,它是那么伟大,生产了一大批数不清的过多的粮食,从而成功地……用它价值的剩余供养了一大批前所未有过的统治者、地主、奴隶主、官僚还有祭祀和僧侣们,让酒池肉林,让一心祈祷的生活变成了可能,以数百人上千人的生命和疲惫作为代价使得巍峨的建筑、光辉的教堂、隽永的金字塔变成了现实。她说从此,那些采集者们的生活变成了农奴的生活,而狩猎者们的生活则变成战争的生活。超过千万的农奴在烈日下日夜不停地劳作,并且培养他们的孩子,继续为了烈日下的农作,然后在必要时,老老小小化为战士,投身于前所未有的战争规模之中。这样残酷的战争在数千年来消灭了数以千万的人,让上亿人流离失所,让大爆炸的人口几度萎缩。由于食物来源的单一和人口的极度膨胀,旱灾、水灾、雪灾还有其他一切自然灾害的威胁变得比过去更为可怕。不过她说在伟大的农业革命中,精英们的生活倒是没有太多的跌宕变化,只有极少几次,会摧毁大部分精英贵族们的优渥。好在现实是公平的,对于农奴们到底还是有补偿的。因为一代代精英们那些生得太多的子孙到底还是会变成农奴,来填补在战争和奴役中死去的农奴的空缺……” 听到这里的秋阴忍不住大声道反驳: “母亲怎么会有这么反智的想法!” 但说到一半,她不再言语。那时唐正没有继续说话,丽水和那老头小声地在谈论些什么,秋阴没有继续听见,蓝天中的白云悠悠流转。太阳西斜,暗黄色的阳光轻轻地照耀,她突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才在回忆中想起的母亲的那段话。 好一会儿,她喃喃道: “不……是会有,她和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设想的,那她对无名基地,对整个现代文明也是这么悲观的吗……她的想法是不正确的,不论如何,现在的我们都是农业革命的受益者,人类的整体还是得到了进步……何况在农业革命之前,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也是恐怖的。” “别忘了,我们说过,不要去谈人类的整体和后来的人类。”唐正平静地说,“不过你的前半句话是正确的,我们都是农业革命的受益者,过去的人受了害,但为未来的人栽下了树木……这也是谢博士的言论被批评的缘故。但她是不服气的。” 唐正的话听得秋阴不太舒服。 凭着对已经逝去的上一代的好奇心,她硬着头皮问道: “那工业革命,妈妈是怎么看待的?” 车轮辚辚,唐正的声音在车声中听起来格外遥远: “按谢博士的思路,工业革命还用讲吗?我们那代的教科书里不就写到,工业革命是伟大的,震撼的,它让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它让机器取代了人力,让大规模的工厂取代了个体的手工厂。然后,你的母亲就说,是的,教科书里也写到,它残忍无情地压低农产品的价格,以工农剪刀差的方式迫使大量的农民光靠农业无法得到收入,被迫变成工人,以获得更好的生活。在工业革命的初期,我们回顾一下,就可以轻易发现,原本只是采桑织作的妇女们都成功加入了永恒的重体力工作的磨盘,原本只是帮父母干点小活的六岁儿童也可以亲临工厂的第一线,他们有幸的都可以参加这一伟大的革命,以便于她们的平均寿命重新回到二十岁上下。原本一个个分散独立的家庭,第一次可以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群聚生活,没有任何一点私人的空间,从而让前所未有的混乱得以滋生,让虐待、奴役、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侮辱和利用一齐迸发,用粉尘、刺激性化学物、金属和垃圾让人比农业时代更加发育不良与难看,以带来伟大的蒸汽机、轮船和数不清的金钱、以带来一批接着一批的鸦片、玻璃、钢铁、羊毛制品可以倾销到世界的各处,以推动无限工业发展的巨轮,从而成功地造成数十亿人的流离失所,造成数个大陆上的原生人种的脑袋上又多了一个全新的主人,让霍乱、梅毒、结核还有其他各种疾病沿着伟大的航海路线得以在各个大陆广泛流传,用比农业时代更多的人制造更加巍峨的教堂、伟大的铁塔、神圣的自由像。人口比农业时代变得更多了,人类的规模变得前所未有的庞大,这样,在人太多的时候,人们制造出来的钢铁刚好就可以一举消灭比农业时代还要多上数倍的数亿数十亿的人……” 秋阴无言,久久抬着头。临近夜晚的风吹动着地上的尘埃,荒地上尤且热气腾腾,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今天以前,秋阴并不清楚她的母亲原来是个对技术和发展感到悲观的悲观主义者。这种主义在人类的历史上并不少见。 “这是过去的残忍……人们说新时代已经到来。” 忽如其来的父母往事让秋阴心乱如麻,她只能佯装平静: “现在的我们毫无疑问在享受种种工业的好处。” “是的,我记得你的母亲也说了这点,社会的革命在生产的革命之后到来了,她说这是时代的双螺旋。但她也说秦始皇已经翻案了,巍峨的长城千古的功劳会被人们所记住,谁也不会记得短暂时间里的长城下的尸骨。现在的人们谈论长恨歌的爱情悲剧,又有谁会记得石壕吏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呢……她说整体的人类从进化论、从动物延续的角度上讲,一直是成功的。” 唐正笑了笑,手伏在自己的额头上: “我也不赞同她。她忽略了生产力的发展带来了生产关系的变化,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固然带来了一时的苦痛,但没有这种苦痛,也不会有生产关系的变化,也不会有更后来的解放……我曾经是那么想的。” 秋阴定了定神,问: “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对于个体的人而言,这种变化还是太沉重了。” 唐正低头说。 在他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太阳已迫近了地平线。斑驳的晚霞蒙在大漠的上方,沙子像是烧着了一样变得一片火红。白昼即将闪灭,而黑夜又要卷土重来。光帆的斑点像是一片晕散的云挂在地平线上,照亮了远处的楼台。 楼台显出影子,影子被夕阳拉长,便一直延伸到正在开近的车的底下。 空中照旧没有飞舞的机器,而楼台的后头有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秋阴记得这建筑,这是一百年前通往地下基地的入口。尽管模样不同,但既然丽水说基地还在这里,那么这里恐怕依然可以通往地下。 她最初来到基地时,严部长曾对她说无名基地是以两百年为使用期限为目的所建造的。其建造的目的之一是保证在可能的核战争与核末日来临时,也具备绝对的主动权和主动能力。 车停在厂房的内部。 老翁拿着手电筒,其他三个人走在他的身后。他们打开盖板,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里究竟还住着什么人,都是基地的遗民吗?” 唐正摇了摇头,他说: “不是,不都是。” 他还说: “你应该听过地上有一些冬醒人的城镇。不过那些城镇也和现在的代人们住在一起。不过这里没有任何代人。” 人的影子被灯光照在白垩色的墙壁上。在底部的大门打开的时候,秋阴看到一条宽阔的长廊。孩子们正在老人的带领下欢快地在廊道里奔跑。 唐正说: “我们是地下的冬醒人,这里只是一个无法适应现代生活的人们的据点。”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时拒绝了现代世界的森蒂纳尔人一样,比秋阴与李明都更加纯粹并且拒绝了现代支援的固守者。 第三十三章 保持沉默 在重阳节过后的第二天夜里,秋阴乘着自动汽车行驶在前往楼兰的公路上。公路的两旁是和石头一样坚硬的荒地。零星的断墙,未被填平的弹坑,还有一片片玻璃的、混凝土块或钢结构的碎砾都在朦朦胧的夜光中后退。 碎砾的边上生着乱蓬蓬的野草,在旷野一条蜿蜒的极浅的河道旁长着一颗高大的树木,天上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只在远离天帆光晕的地方才稀疏地点缀着几颗小小的光点,树的枝丫便一直触及到那高不可攀的深蓝色的夜幕。 下弦月挂在西边群山的边上。而在东方没有任何一颗星点的空中,则亮着一轮像极了月亮的光晕,皎洁地照耀着地上的人间。 那是人类在太空中设立的光帆,也是遗民们愿意生活在地下基地的诸多理由之一。 在离开前,秋阴曾问张丽水: “基地已经解禁了吗?你们是怎么得到允许在这里居住的?基地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地上冬醒人的部落只剩下老人和零星一些中年人。代人们的城镇里,则看不到人,看到的只有用可以共享的身体和机器进行行动的代人。 她在基地里看到的是一个像是过去的社会,一个由儿童、年轻人与老人组成的原始的结构。 “基地不一直有在楼兰的家属院吗?好像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许要比那更早一点。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比她生得晚却比她很年长的丽水温和地说道,“只记得是在虞国建立了第一个小型的月球居人太空站那年,差不多稍后一点,基地里的重要项目被搬运一空,有一个东西我印象格外深刻,是锆石,好一块震撼巨大的像是结了冰的海面一样石头呀,它是在地下乘着地铁走的。” 老人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看上去分外甜蜜: “当时我住在城市里,还不知道锆石的存在,只听到地下轰隆隆声音感到害怕又困惑,追问我的爸爸,爸爸也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很伤心,无所不能的父亲原来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后来我才晓得轰隆隆的声音原来是地铁在搬运地下的物资。而那块锆石的研究也登进了《开物》里。还有,还有,你负责的那个项目……” 秋阴屏住了呼吸。 “姑娘,我记得是在更早以前,还要早的时候,人们说有些东西被送到了太空中。” 她讲,但已回忆不起来详情了。 出于保密条例,秋阴保持了沉默。但她知道丽水说得没错。不管之前如何,现在的历书确实被保管在土星的边缘。 “基地有很长时间就这样空有其表。后来有一场……大家叫做代理人战争的事情,波及了边境,楼兰市成为危险区域,家属院和楼兰市的普通居民连夜被叫起来紧急疏散,当时我才知道原来楼兰的地铁可以直接通往基地,很多人,还有我就这样在地铁被送来这个远离城市、藏在荒野地下的基地。我们在这里避难,一避就是两年。基地从这时起,也彻底解除了原本的责任。” 说完,她顿了一下,怀念似的讲道: “那时候的我们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我们会把这里当作家。” “人的性命是高于一切保密条例的……” 秋阴喃喃地想起了一些曾经她学习过的预案。 “在紧急情况下,基地和其他防空洞一样,都可以用于群众避险。所以……所以之后你们就呆在这里了吗?” “倒也不是。”丽水继续说道,“中途也几经波折,有一次调度,大半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在预定计划中要撤离。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两年吧,姑娘,我又回到了这里,看到这里还有几个人存在着,我就加入了他们。” 关于波折,丽水并不想细说。随后,她就谈起了她的日常生活,谈起她的孙子,谈起她喜欢的几十年前就已经断绝的地方戏剧,也谈起了天上那轮惊扰了动物生物钟的光斑,还有抱怨那无处不在的飞舞的代人们。 唐正在这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居委工作者,礼貌地说秋阴可以在这里多呆几天。借宿一晚过后的秋阴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现在和另一个冬醒人住在一起,约好在二十二号到家,得走啦。” 唐正立在那儿,像是失神了,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肩膀,他看着秋阴的时候总是一种怀念似的表情,总让秋阴觉得这人没有在看她,倒像是在追忆她的母亲。这种猜想让她感到不愉快。她听到他说: “替我向你的丈夫问好,你们愿意的话,以后也可以搬到这里来住。不过我想你们住的条件很好,应该是不需要来我们这里。” 秋阴连忙摇了摇头,向他们解释道: “不是你们想的关系,我们没什么,就只是……将就着在一块儿互相帮助的人。我在这里是个没爹没妈也没亲人的,他也是,但生活总得互相照应一下,不然生病去医院都是一个人开车一个人挂号就诊,那不是太难过了吗?” 丽水露出了笑容。 唐正没有说话,倒是她的妻子困惑地低声道: “那不就是家庭的意思吗?” 秋阴连连摇头,等她逃也似的乘着车来到地上时,干净的脸颊已像苹果般通红。风沙寂寞地吹在欧亚大陆中心的荒芜的土地上。自动车沿着小路开到国道,然后就在公路上飞驰,接近了楼兰。她不安的心才随之平静下来,久久凝视着在光晕的底下,地平线边缘孤悬的像是伞一样的天线,还有天线底下逐渐茂密的林带。 两个钟头后,自动车开进了楼兰的地下车站。太空电梯的上下站点是没有座位的。地上地下的车站则要分情况。为很少一部人服务的班车是有座位的。班车在每天的固定时间发车。 剩下的运输车则依然是没有座位的。秋阴不需要卡班车的点,自动车可以被固定在运输列车上,她坐在自动车里就好。 列车发走在地下黑暗的轨道上,周围静谧得像是海上的孤舟,连一页广告也没有。网络上的广告才是有意义的,现实里的广告已经没有意义。 约是一小时后,列车跃出上行的通道,来到地面,迎向了东方灿烂的朝阳。阳光晃得秋阴抬手遮挡,又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落到了她的脑海里: “以后会怎么样……我又该怎么样呢?现在的生活会继续持续下去吗?” 这是数个月后,她再度不住地开始思考起关于未来的事情。 二十二号的傍晚,她准时回到了姬水县。这时,李明都在院子里一小片围起来的黑泥土上折前段日子种下的细葱。 夕阳西下,男人直起身子,看向门口从车上走下来的女人。秋阴低着面庞,裙摆在晚风中向空飘扬,露着一副像是在思考中的少女的忧郁的神情来。 “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李明都摇头晃脑地说: “洗过澡没有?列车上也没厕所的,自动车的厕所你洗过没?感觉你都发臭了,别靠近我的馅儿啊!” 秋阴脸蛋一红,恼怒地把包摔到摆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大声说道: “在车站的招待间洗过啦。” 她走进门内,才看到李明都在餐桌上摆了一个大脸盆,脸盆里是被拌得极均匀的肉馅,和香菇、小葱拌在一起,已经加过盐、料酒与香油,闻之芬芳。 她惊喜地问道: “在做什么馅儿?包子、馄饨、饺子?” “对,是饺子。还有个十多天就立冬了,是该吃饺子的时候了。我在做够两人吃几天的份儿。” 秋阴大眼睛一转: “你对节气倒记得清楚。” “以前是记不住的,不过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突然了解到二十四节气的重大的意义了。虽然现在确实是没用了,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人的智慧。有些智慧我是不认的,那是受到时代限制的错误认知,但节气可一定是要认的。” 李明都慢悠慢悠地戴上手套,拿起饺子皮儿,沾起了从小河里提起的清水。 楼梯一阵响动,秋阴已经把行李拉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就跑进了浴室。浴室接了来自小河的水,排水则是排到了小镇的污水道里。只一会儿,哗啦哗啦的水声就像银河一样伴随着女孩子的笑声向着楼下倾泻了下来。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隔了一层,不用大声讲话也能听得很清楚。 她笑道: “好啦,我懂了,你是想说这是你和你的部落的智慧,对不对?” “那说不定是呢,我可是很相信我的部落的。不少好孩子比我聪明勇敢多了,就是没现代的教育的条件,不然里面一定会出现了不起的大科学家,大工程师!预言里虽然讲我的部落好像遭到了战乱,但他们和别的部落的人又联合了起来……” 李明都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巫咸临终前的预言和讲起他对预言的看法。 秋阴也认真地在听,不时说上几句。她知道天下之大,能听他分享经历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天将立冬,但姬水县这纬度经度的地方仍不很冷。 擦干了身子,稍微吹了吹头发,她就穿着一条浅蓝浅蓝的连衣裙奔到楼下来。晚风徐徐吹来,披在肩上的发丝,像是垂在雪白的大理石上的瀑布。 她刚刚坐到椅子上,已听到饺子下锅在水中扑腾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从隔壁的厨房传到了客厅里。盖上锅盖,不一会儿,就冒出了点热气来,李明都在加冷水。 椅子是老椅子,椅脚是不平整的,秋阴也是个好玩的,轻盈的身子和椅子一起左右欢快地摇摆。她说: “可是我不喜欢吃香菇饺子诶。” “你条件倒是很多,你喜欢吃什么呀?” “荠菜……或者韭菜!” “你要吃什么你可以自己包。” 李明都不客气地说。 秋阴笑道: “好啊,还有剩的肉馅吗?我自己来,先等我洗个手……” 两个人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装满了一袋子又一袋子。厨房里的蒸汽像白雾似的缥缈上升,秋阴跳起来,分成两碗就端上了桌。 吃上第一口饺子时已是黄昏,西面的原野上燃起一片血色的晚霞。火烧似的暮色透过玻璃洒在人的身上,院子里一颗大树枝叶繁茂的阴影便倒映在了人的背上。 机器在半空中飞舞,野蜂般跳跃躁动的声音传进内室。 秋阴吃完七八个后,就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又问: “这段时间,你身体还好吗?组织有和你联系吗?” 闷吃中的李明都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在咀嚼中发出嘟囔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没有。” “没有吗?”秋阴皱起了眉头,她已经是边缘人,并不确切地知晓组织的动向,“据我所知,应该对机器的实验差不多就该发生在这段时间了……如果他们没有进行实验,那或许是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情。” 李明都也喝了口水,他这时才不急不缓地讲道: “有过一次联系,确实是关于机器的。他们尝试解开机器,好把机器所有的结构搞懂。” 秋阴蹙眉,急问道: “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脑袋有晕眩或疼痛吗?” 李明都笑着摆了摆手: “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情况。” 他平静地说道。 “这就好。” 秋阴放松了下来,但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沉甸甸地重新包起饺子,清完剩下的肉馅。 李明都哼着古老的旋律,在太阳落下山头的时候,打开了客厅的灯。重阳节前的实验,他确实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短暂交流过后,太空站的方向陷入了一片寂静,小声地呼唤了几句,天空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复。 一个小时后,太空站先是对他进行了反复的询问。两个小时后,医生又亲自用代身前往在姬水县给他做出了诊断。诊断结果一切正常。他们说只是为了检查机器身体被照射后人体的应激反应,而先前的静默也只是实验中对于通讯频道的管制。 李明都欣然地接受了他们的解释,没有当面提出任何的异议。 他想他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短暂时间中,天迅速地黑了。明亮的灯光照耀在两个人的头发上。发丝遮挡了灯光,阴影便遮挡了人们的面庞。 在漫长的夜晚里,人们变得谨慎且沉默。 第三十四章 四分五裂 是的,李明都知道他迟早会知道的。 只要那来自千年后的机器还在苍穹的顶上,只要那种像是做梦一样但无法醒来的联系继续联通上下。 差不多在谢秋阴回家的时候,太空中的光帆的副叶稍微侧了侧,为太空站的走廊和大厅挡住了太阳的直射。 地球在大厅舷窗的前头,一半的身躯明晃晃得能见到山川河流的纹理,另一半的身躯则显得晦暗,能见到点点灯火连绵成线的光。 医生、周研究员还有罗研究员等人在逆向脉冲以后,和李明都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要检查,因此被送入第二太空站的封闭观测室有一段时间了。不过项目还需要推进,比他们低一级的助理们,或刚好没参与那天的正经的研究员们有的不情不愿,有的兴致昂扬地在为这未来机器人各个部分做一些简单的保守的分析。 大厅和走廊的机器的仿真的代人数量不少,但他们的世界静得可怕。因为他们的交流不用声波,而多用电磁的短波,也就是网络上的沟通。他们的走路不需要脚踏实地,在重力很弱的太空站上接近于漂浮,也就不会发出声响。 他们在外形上几乎没有区分。要么是机器的或者有些个人涂装的身体,要么是仿真的,那么脸被遮挡以后,外形在相似的太空环境中成长得趋于一致,于是最明显的分隔只在性别(性征)与大体的年龄。 他们所有的情绪都内敛于网络之中,不显于外,于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些真正的冷漠的机器人。 在一条隐蔽在内层的走廊中,差不多是东太平洋沿岸吃早饭的时间,网络广播在完全模仿了现实环境的虚拟视觉中响了两次,然后沉默了很久。 过了半个小时,两个代人带着自动运输车从廊道那头走来,往新分配的实验室走。车子里装载的是从特殊机器身上解离出来的零件。在初步的检测中,它被认为是承担了增强视觉功能的功能模块,现在要做的是表面材质的进一步分析。 一位妇女,外表看上去是妇女的代人心神不定地在短波的网络中说: “你说,我们之后会不会改变协议?” “改动协议?要改动什么协议?我没听过有这回事。”另一位看上去则是个青年男性,他困惑不解地问道。他们都是该项目在几个月前征召的助理工程师。 “没有,没有,这只是我的猜测。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见着了,和调动文件里讲的……大不一样,你记得你被征召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讲的吗?” 青年助理说: “当时接我的人讲的是,参与未知来源的机器造物的研究。但他暗示说是从美洲东丽国小行星带计划俘获的深空隐蔽造物。” 约在四十年前,地球各国曾签订过近地太空联合合作框架协议,其中便规定了不得有未经公开之发射计划,但到了现在,人们说没有公开的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当然不会与,而用另一个词“隐蔽”代替了不存在的发射。 “小行星带计划哪有什么推进,外太阳系、小行星带合作,全银河射电,数得上来的太空计划,哪个不都要十年,十年十年喊了好久了。东丽国还不如西丽国,沼泽化都治不清楚。” 青年助理不说话,妇女就忧虑地继续讲: “我现在害怕的是会不会签新的保密协议。” “新的协议?记忆舍除?” “嗯,别直说了……我怕,但就是当初轰动一时,最后全球禁止的综合人格模式,你知道就行。听说,黑非洲的雇佣国在走私旧型号拟代人体时还保留了这一手段。” “我们也是禁止的吧?” “你以前参加过这种项目吗?”妇女扭头质问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在彼此头盔发射中的那点微弱的信号波被运输箱完全隔绝在外。 不过在他们到达实验室戴着手套打开运输箱,从运输箱中取出像是沙漏一样的“眼睛”的一瞬间,眼睛就读到了后半截对话全部残留的光景。 这些光景以“电波”的形式在一路上的空气中几乎消失殆尽,但剩下的那点,也足够“眼睛”读取。 虽然只是眼睛,但眼睛也存在一个很小的处理器。这个处理器能够做出也只有基础的逻辑回应,就像是李明都曾经在自我安装中听到的欢快的招呼声,不过足够沿着某种加密的脉络、隐藏在无处不在的电波寻找到其他器官所在的方位。 “眼睛”很快就找到了它的同伴,一个听觉的“耳朵”。眼睛长得不像眼睛,像一个沙漏。“耳朵”长得也不像耳朵,而像一个药罐,圆柱体分两截,常年隐藏在体内。主要侦测的波是机械波,机械波包括声波,不过也具有接受简单的信号的功能。 如果用人类的感性的思维去体验,眼睛和耳朵间的交互大概是这样的: “叽叽喳喳,脑袋在哪里呀?我们在哪里呀?叽叽喳喳。” “不知道呀,叽叽喳喳,脑袋不是说叫我们安心地躺着嘛,叽叽喳喳。” 如果去除掉感性体验,还原成正常的逻辑语言,它是这样的: “*一段干扰杂音*。请求:思考中枢‘方位’,请求:输出器官‘方位’。*一段干扰杂音*” “返回结果:错误。*一段干扰杂音*追溯既往命令:持续待命中,等待唤醒……*一段干扰杂音*已回复。” 因为未来人不说话,所以纵然太空站内有空气,但“耳朵”的效率也远比不上眼睛。它一开始只能从代人的走动中得知周围的情况。 但过了一会儿,实验室里的人开始把信息刻录在实体上。几个人用的是不同的记录方式。一个人采取的是激光刻录,激光在蚀刻时会发出人耳听不见的低频噪音。 低频噪音,耳朵听得见,但没有对照,无法解读。 另一个人则采取了一种比较古老的方法,那就是把字写在纸上。“耳朵”就是在那时听到的手写的沙沙声。这种声响,在它的处理器过了一圈就变成了可供心理解的逻辑信息,也提供了一套可以用于破译低频噪音的密码子。 当时,耳朵听到一个记录者说: “未来机器的感受器官比起预先想象得要怪得多,它的结构也比原先想象得要紧密得多。这里的设备可能无法在不激进的情况下,完成对其内部的完全破译……在器官与器官之间存在一种联系,云室中出现了可以观测到微弱的轨迹。” 这份报告写得这位记录者很吃力。 他可能并不知道从何着笔。 和耳朵在一起的还有手。耳朵和手都躺倒在地上等待着思考中枢的回应。 手是个笨蛋,逻辑处理的能力在所有零器官中都属于最弱。有一阵子,耳朵没听见任何细微的响动。所有的记录停止了。 接着,手写的那位记录者换了一张纸,在纸上写下了一句不书面化的像是在宣泄不安的话语: “在普罗米修斯上的……会是个什么东西?普罗米修斯,又是否会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普罗米修斯吗?” 随后,他销毁了这一纸张。 而太空站上孑然无声,有的只是一片可怕的寂静。网络里密密麻麻的线条组成的是一个又一个绝对直线的单对单的、无数个单对单的世界。 “鼻子”也就是所谓的“化学小分子感受器官”,当然也不是鼻子样子的,它和其他模块一样都长得抽象,它像是一个遥控器,遥控器是方方正正,上面有很多凸起来的小块。鼻子也是如此。它对于外界有序信息的感知比耳朵更差,不过它可以闻到人体所散发出的气味。 意外的,代人有汗腺,也有荷尔蒙,在受到刺激时,也会流汗,也会加速分泌诸如肾上腺素的激素。这些人体连贯的反应在代人身上是存在的。 他们也就会发出味道。不过大部分时候,鼻子无法确切地感知到他们的情感。因为它的感受器比较粗犷,可以容受化学小分子进入感受器,因此,实验室对鼻子的实验比起其他密闭的模块要更进一步,已经尝试了若干种气体的刺激。 在第三个实验里,关于未来机器的成果已经写满了十几份报告。 但组长,唯一一个还保留自然人身的老人对此好像并不感到喜悦。他站在实验室里只对那个助理心不在焉地说道: “干得不错。” 助理好一阵子没有回应。组长也就站在他的背后,静静地看着他在屏幕上的打字。 “你在想什么?” 好一阵子,组长问他。 他用合成声说: “组长,你这人好,我想说说我的看法可以吗?” “你说吧,我在听。”组长按住了桌子的边缘。 那个助理说: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人类的技术的发展是否是有规律的?” “越来越快吗?这是过去很流行的一个想法。在我小时候,科学家们说我们会把一百年后的科技看做是魔法。” “是的。”助理讲,“当然现在写在教科书里的看法是技术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暂时不存在可以总结的规律。所有的规律可能只是人类的想当然。也许从远古时代到发明火的难度,没准那几十万年所要跨越的天堑,其实要比蒸汽机的革命更难上几十万倍。所有对于技术发展的估测,都是不足为信的。教科书里也驳斥了各种尝试预言的假说,我记得里面还有什么性,什么指数,从不同的方面想要量化每个时代的技术层级,它们都失败了。” 好一阵子,组长没有出声回应。 助理继续讲道: “不过工业革命前的人想要理解工业革命后的飞机火炮照相机确实是有难度的……火革命前的人或者其实也很难理解有人能挥舞着火焰。当然也有好理解的,比如轮子布料,还是差不多,只是换了材料而已,比如船只,都是浮在水上而已……现在的这东西乍看上去,就像工业革命前的人看未来的核动力母舰一样,都不过是浮在水上的船而已……但如果细细地品味,确实有一些地方,与现在的我们差不多,但是……在最关键的地方,就像船从简单的桨变成了核动力,就像车子从马儿跑变成了内燃机,唯独这一点,差距好像太大了。” 说完,他顿了一下,转过了头,合成的声音失神地问道: “你说组长,我们现在研究这个一千年后的东西真的好吗?” 模块不理解人们的感情,只冰冷地闻到组长身上湿淋淋的汗水还有被人类定义为恐惧的化学气味。 组长说: “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模块们保持了先前的逻辑指令,始终在被动地等待。 大约一周后,周研究员和罗研究员等前额叶发生颤动的研究员们一起出院。他们的审定结果被判为正常,没有找到任何异样的地方。 当时,高层的调令还没有下达,有几个助理问起了唯一不见的医生的去处: 周心不在焉地说道: “医生回到了后土城,他有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你们不要多问了。” 罗则平静地问道: “最近的研究成果是怎么样的?我们脱离了一段时间,恐怕很多事情都不再清楚。” 差不多也是在那时,眼睛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零器件都重新被送回了保管室,放在了一起。分别研究的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信号开始彼此纠缠开来。心被安置在中央,器官们安心了下来,它们所收集的信息在一瞬间便通过心汇入了地上人的梦。 李明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他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天上。 所有的模块都像是无人机一样缓慢地漂浮在他的身旁,像是那庞大的土星边缘一连串飞翔的星点。 在关键的那时,他保持了缄默,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立刻转移自己的意识。他已经很久没有主要使用自己的机器身体,在运行方面感到了不畅。 只有一双机器的眼睛清晰地看清了信号们的走向。 在角落里的他看到了一个庞大的网络会议。这个网络会议的空间是蜂巢形的,可能比鸟巢与水立方更加恢弘。 几十个助理们四散悬浮在蜂巢形空间的四处,将每个模块、每片涂层,每个挡片的分析全部给出。 于是一个综合的,庞大的立体建模在网络蜂巢的中间缓缓地旋转了。 他不需要发出任何的疑问,在看到的第一眼,李明都就知道那是他自己。 如今的这群研究者或许比他更了解他自己。而这群研究者对他机器身体的了解,或许也远远比不过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对自己的生物人类身体的了解。 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点开这个虚拟机器的任何部分,去察看它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已知的情况和历史的记录。 但李明都发现,在网络会议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关心这些模块的事情。 高级的工程师们问道: “心、被标定为‘心’的存在体,现在还是归我们管的,有什么新成果吗?” 助理们摇了摇头。 对于心,他们没有任何稍微显得新颖的结果。 “那你们准备一下吧。” 周说: “这里所有的东西,和情报全部送往月球第三前线。在座的所有代人人体全部销毁。一个不剩。” 代人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放心。” 周继续说道: “保密协议还是按照原先的履行,没有什么变化,各位现在要听从其他项目的调遣了,应该会在十一月十日左右下达正式的通知书。趁这个时间好好和家人、朋友团聚一会儿吧……如果你们有的话。” “为什么?下个项目是什么?” 眼睛先前记录下的妇女发出了着急的问话。 周没有说话,罗代替团体说道: “暂时,我也不能透露,但它和那次逆向脉冲是有关系的。” 第三十五章 二乘天梯 偷听了太空站上的会议后,李明都在床上辗转许久。过去以为已经消失的几种念头不知怎的,突然跃进了他的脑海中。 由于睡姿不好,不定型的身躯被他压在身下,两个生物的面庞在不安的辗转中反复贴紧凉席。醒来的时候,人和不定型柔软的皮肤一起刻上了一排纵横的斜印。 他砸了咂嘴,起身朝床边垃圾桶里吐了口唾沫,然后就走到了窗前。几缕灰色的条状的云彩正在新月的边上漂浮,一些过去的印象深刻的面庞就是在那时一一重跃进了李明都的眼中。 同样睡不着的秋阴当时正在小院子里转圈,她的脑海里全是那次大西北之行给她所留下的无数印象。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二楼李明都像是在沉思的孩子一样没有焦点的在凝视云际的面庞。 晚风飒飒地吹着秋阴身后的树木,十一月初的叶子不知不觉,已一片片地落下了。 在七号的晚上,秋阴接到了一则通知。在个端收到讯息的同时,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拉上了窗帘,也关上了门,墙上很早就铺满了隔音材料。她站在镜子的旁边,听到通讯的那头医生说,他马上还要来地上接李明都到太空站一趟,希望秋阴做一做李明都的思想工作。 尽管现在的秋阴原则上已经不具备相关的责任和义务了,但她没有回避组织下达的任务,而是询问道: “只是做一次检查吗?还有其他的事项安排?” “为什么你想询问这点?” 通讯那头的合成声听不出任何感情。 秋阴犹豫了会儿,直言不讳道: “你们曾许诺他可以过上一个平静的、丰富的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是不是现在,你们的研究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顿了片刻。尽管她没有听过会议,但她凭着经验也可以猜想这种突发行为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 “这种新的状况对他的生存是有害的吗?如果不是……你们是否又要打破原先许诺的平静了?” “公民,你要好好想清楚你在说些什么。”医生严肃地问道,“不论是什么情况,难道作为当事者的目标,不该亲自接触、亲自理解、亲自明白自己所正在遭受的命运吗?” “可是你们的研究却为了防止泄露,而在保密中处于高的等级,他虽然参与了研究,不也是一无所知吗?” 医生说: “那正是为了他所要过的这种简单的生活。过去的一些秘密在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知道是无妨的。但每个时代都在产生这属于每个时代的秘密。多余的事情不需要知道比较好,否则他也不能下降到地上,他应该在土星城,那里才是最适合他的安全的平静的地方!” “安全……?” “嘈杂是危险,寂静方才安全。远离人类的世界,所能得到的即是长久的平稳。” 秋阴迷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理解从个端里传来的医生的话语。 “我们回到原本的话题上吧。”医生说,“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呢?” 秋阴沉默地点了点头。 个端里倒映出了她的姿态。 在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看到李明都站在二楼楼梯的边缘,冲着她笑了笑。他说: “有什么事,我都会配合的。” 秋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她讲: “谢谢。” 房间是隔音的,但这两人对在这屋子里所能发生的每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都心知肚明。 仅仅两天后,从汉城的方向就飞来了三辆空陆两用武装车。车辆变换模式在空中的飞行所发出的噪音撞破了姬水镇长久的宁静。 大风吹起了一路的落叶,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待到风停。 车里没有人,两人正要上车,车载电台传出了合成声的问候。秋阴打了个招呼,问医生在哪里。 医生说他的综合人格正寄宿在第一辆车中。 “你现在就在车里?人的大脑可以控制这一切吗?” 李明都问医生。 “是的,我正在控制车,像控制人体一样。这两者对于大脑而言是有区别的,不过只要做好转化和对接,也并非困难。” 停顿片刻,医生笑道: “所有冬眠人都有资格询问,我觉得先生您是唯一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人。” 李明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果不其然,片刻过后,他就说道: “因为您多个身体共享感官的形式,要比我们现有的技术更加神秘、而有一种……一种深邃的未知。这种未知,看上去和我们的技术差不多……实际上,组织上的报告认为,是人类现在,还没法子望到的方法。” 不过,行走,靠马拉,靠自己生物的双腿拉,靠人踩踏板,靠内燃机带动车轮,都可以走,外在的表现是一致的。 医生说些有的没的知识、说些趣闻,放放车载音乐,打发着三个人乘车移动的时光。 太阳渐渐落下,夕阳的残红铺满了汉城郊外山坡基地上的树林。一路的常青木的树叶像是燃起了火。 地势渐高,秋阴侧眼,便见到了低地上那座被机蜂环绕着的汉城。几十年前修建的高楼大厦在落日前变成了一片起伏的线状的像是竖琴的影子,随着太阳的西落,影子还在拉长。直到红日变成了江畔粼粼的波光,影子才渐渐被黑夜吞没。 星光闪烁在黑暗的城市的高空,他们看到了天际的光帆变换了自己的方向。散出的一点光辉被大气折射,略微偏移了它应该所在的位置,像是一线长白色的灯带。 李明都问她: “你在看些什么?” 她说: “我在看野蜂们为什么要这样飞舞,我在想城市里网络里的人们现在是怎么生活的……” 这一整个未来的世界,都让秋阴感到难以靠近。 自动车飞进了基地,不两刻便开进了近地空间巡航飞机的舱室内。室内多昏暗,只因人至而开了几盏灯。 自动车被固定在板上。晚上八点的时候,航空飞机上升。城市、江河与远处的群山开始变得像是玩具一样又小又脆弱。 舟车劳顿,两人坐在车上也撑不住,先后沉沉地陷入睡乡。 约是半夜,李明都被一阵急促的闪光惊醒。在闪烁着星光的黑幕尽头,有一连串乳白色的光亮正在穿梭遥远云际。他沿着乳白色的光线下望。光线飞到了他的视野的边缘,接近了地平线的地方。在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水的边缘便是亚洲的轮廓。在亚洲广袤的土地上,零星散落着点点光亮。 在他的身后,早也醒来的秋阴说: “太平洋……光线落下的地方是锡兰岛吧。光线应该是某种从太空站中向地面发射的船只,这是在做什么?” 车载电台久久没有回复。 李明都随之问道: “医生,你在吗?” 电台里才发出声响,医生说: “抱歉,我现在不在车里了,车是自动巡航状态,我在月球第三前线有点事情,和这里的联系有延迟。” 顿了下,他继续说: “不用担心,炮火是不会波及到我们的。那只是发生在锡兰岛上的、其他国家的、局部的冲突。太平洋在太空监视下几乎是一览无余,近几个月也颇不太平。” “锡兰岛上的冲突是什么缘故?” 秋阴问。 医生不解,他反问道: “什么什么缘故?锡兰岛是个落后的国家,在落后的国家发生一切都是有可能的。说起来,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些落后的国家的水平可能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在那里出生和成长的人就像活在泥沼里一样,恐怕永远不能挣脱了。” “没有商品输入与输出吗?” 秋阴又问: “这些现代的、自动化的、产品,你们不卖给这些原始的市场吗?在这些土地上的人力、物资……” 医生轻描淡写地回应道: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问题超过了我的专业知识,是你们这些冬眠人喜欢研究的内容……我很难回答你。让我想想,我们和这些第三世界国家有简单的粗加工材料和农材料的贸易,但确实没有复杂商品的往来,接口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有你们这样的待遇,我们专门把一些特制品拿出来给你们用。他们是用不懂的。大部分产品,我们也是按需生产的,只预留了一定的危机应对量。数百年前的世界有生产过剩的危机,我们没有。” 李明都没有插话,他在想关于历书的事情。 秋阴听罢,扬了扬眉毛。她惊异地迟钝地转过了自己的脑袋,目光穿透了上千公里的云雾,看到群星的下方,那些彼此相邻的土地。现在,她又得知了一个世界、一个在二十二世纪的生活中被她所忽略的世界的知识。 “原始人、未来人、前农业时代的,农业世界的、工业世界的、网络世界的、还有……”她转过头来的时候,运输机已在返航伞状太空电梯的下端。远看像是针、近看像是庞大无比的塔一般的建筑悬浮在地球无垠的大气的上方。她嗫嚅着嘴唇,和李明都一同站起身来,说:“太空世界的。一些人在太空世界里,一些人在工业世界里,一些人在网络里,还有一些人在被太空所庇护的农业的世界里。” 纵然共享同样的起源,但人们彼此像是身处在不同的世界。 她向前望去。 医生的代人体、一个戴着头盔的不露出面容的人体就站在针的最下端、等候室的舷窗前。 运输机进入平台后,针的下端合拢。 自动车开出飞机,两人走下车辆,医生走来向他们寒暄道: “好久不见了,两位。在地上过的生活怎么样?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吗?都可以说,我会向上面反应的。” 李明都应了几句。 同时,他发现秋阴的注意力并不集中,而总是在看其他的地方。 三人走进电梯,电梯迅速上升,四面的显示器露出了像是线一样被速度拉升的光线。漫漫夜空的上端,光帆逐渐变大变亮,直似一个小型的太阳。 一大一小两个太阳静静地照耀在通天的长柱上。 在这近地的深邃的空间里,绝不存在任何多余的声响。 她站在电梯之中,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天上的,天下的,还有地上连绵不断的光火,像是婴儿一样在重新认识这个宇宙。 “你怎么老是走来走去呀?” 李明都好笑地问她。 她却认真地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感到了紧张。” 医生客气地说道: “紧张……?没必要紧张。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谢女士。” “不是那个意思。”秋阴蹙眉,像是在沉思一样地说道,“我在想,等会儿,我该做些什么……” 在检查开始以前,秋阴又一次被留在了门外。医生暗地里朝秋阴摆了摆手。李明都自然知道这是在示意她不要靠近。 他张开嘴唇,就出声点出了医生的摆手,像先前在医院里一样邀请道: “你不一起过来吗?我在检查的时候,也想有个伴,可以吗?医生。” 医生显然不太乐意,但他是会接受这个结果的。 谁知那时,秋阴没有立刻向前。她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在失重的情况下在空中彷徨,她那双漂亮的像是画上去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年轻的脸蛋显得很不畅意: “让我在外面安静待一会儿吧,我有点心事,得多想想。” 李明都站在原地,不定型从他的脖子上抬起,受着他的意志,撇开了目光,注视在其他的方向。 “好的。” 他往里面去了。 医生陪李明都进去不一会儿,却独自走了出来。秋阴站在舷窗的前头,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的头盔一眼。 大厅里没有代人,只有几个简单的机器正在飞来飞去。 “你怎么出来了?” 合成声答道: “检查不总是需要我来亲手进行。当然,我本人是想参与的。可是我正在使用的这具代人身体被上一任使用者保养得不是很好,四肢不甚灵活,已经超过了保质期。” 医生的话勾起了秋阴的兴致。她转过头来,问: “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在这里发呆。” “不,我的时间很宝贵,我要回月球第三前线了,但月球到底是遥远的。”‘他’说,“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和转移。这具身体的记忆体中保存了不该有的秘密,我马上就要去销毁这具身体了。” “销毁是和我当初在土星基地做的那次转移一样吗?” 医生一丝不苟地答道: “是的。” “也就是说把已经没有需要的、过期的代人人体毁灭,综合人格撤销,然后在另一个代人体内植入或唤醒你的综合人格。” “是的。” 说着,医生转身走入了廊道。 秋阴思前想后,匆忙几步飞跃半空,跟在了他的身后,急促地发问道: “我能看看是怎么销毁的吗?” 医生说: “观看倒是无所谓,这对于我们是一项小学时代的参观教学,只是对于你们冬眠人的过去的传统的道德体系而言,我要提醒一下,这应该算是限制性的内容。” “没事,让我看看吧,什么陌生的事情,我都想仔细地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一下,我会做好自己的。何况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知道,只是从未亲眼见过……” 医生不再说话,默认了她的请求。 廊道幽静,尽头的门上写着他们即将到达的地方的名字: “出生港。” 出生港里几个代人正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医生领着秋阴抵达了出生港的二层。在二层,整齐地排列一堆竖舱。 “你就等在这里吧,不要乱走。”带着头盔的代人体走向了一个舱体,在打开舱体前,他说,“等会儿,我还会从一层换个干净的身体过来的。” 在舱体合拢后,浅绿色的液体浸没了他的全身。 在衣服出现溶解迹象的瞬间,谢秋阴想起来这些代人的衣服似乎是某种有机材质。接着,一具比她还要漂亮得多的婀娜的女性的身体就倒映在绿莹莹的水里。白净的皮肤像是被绿叶般的水捧起的玉色的花瓣。 头盔向舱体的顶上漂浮,而乌黑的长发便脱离了头盔的束缚,在水中轻盈地飘散。她游曳在水中捧着自己高高的在跳动的兔房,一双朦胧的婴儿似的黑眼珠子侧过目光,看向了秋阴强忍着惊骇的面容。 “怎么,是在想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医生的残留人格,以一种梦话的原理使这濒临死亡的大脑中也能轻声细语。美丽的姿态不过维持了一瞬间,皮肤的消解即带来了红粉骷髅。血肉像是融入炽热的铁水中的钢铁,难道不也能算是一种机器吗? 他或者她笑语盈盈道: “不要怀疑我,我是注册的男性。不过女性代人的身体功能性更好一些。” 在身体溶解到一定程度以后,液体像是饱和了一样不再腐蚀剩下的部分。于是剩下的部分里,胎盘便载着上面正在发育的婴儿一起落到了水底,随着水一起前往了温暖的人造的出生的港湾。 第三十六章 远视 过强的光帆光阻碍了人眼对星空的视觉。过了半个小时,太空站运转到背对太阳与地球之际,可能是窗户也可能是显示器的东西正对了星空,秋阴仍花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参宿。参宿的星星在太空看比起地球要明亮得多,甚至显得有些刺眼,叫她的眼睛酸涩得紧。 一个新的代人那时从一楼走来。他戴着与其他代人一样的头盔,身穿一件同样是有机可溶材料白大衣,他的身高身材是平均值,但他没有像其他代人一样无视秋阴的存在,而是用那合成出来的没有变化的声音说: “谢女士,还认得出我吗?” 秋阴转过头去,了然于心: “医生,是吗?” “是的。”医生发出了合成的轻盈的笑声,“目标的检查还要一段时间,离上次车内简餐已过去一夜了,我带你去太空站的冬眠人餐厅吧。” 医生提及,秋阴才感到饥饿。她稍微放松下来,随在医生身后,走了没几步,又想起先前那在草绿色的水中消失的人体,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你,是男是女呢?” 医生的笑容顿时收敛了: “你这么问,可不礼貌。好在是我,要是其他人听了,是要发火的。” 秋阴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尽管这群人用来代替己身的物体早已变幻莫测,但在这个时代不男不女或询问是男是女居然依然是个骂人的话,还和一百年前相仿。 她换了个问法: “这代人的生理性别是男性……还是女性?” “这就问对了。” 医生碰了碰头盔的两侧,接着,秋阴就听到了一连串银铃般清脆的婉转笑语。 也就是那时,医生摘下了头盔。秋阴没有见到医生的面庞,只觉得周遭原本是消毒味道的空气突然散发出清香。乌黑的发丝就像是瀑布一样脱出了头盔束缚,向着那优美的白皙的颈脖子倾泻下来了。 纤细的脖子在灯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而一张与先前略有变化的、但依旧美丽的面庞,则躺在瀑布般的头发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怎么,姐姐,是不是羡慕现在的我要比你漂亮得多?” 话音落处,恰似风铃在轻轻摇晃,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雨怯云羞。 如果是人妖、变性手术所制造的非自然人体,惺惺作态或者是恶心的。但抛去已知的抽象的事实,秋阴,只凭借自己的眼力,她只觉得身前确实是个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是美丽的、自个儿也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的小姑娘正在学着利用自己的容姿、刻意地卖弄风雅。 代人是自然的,在每一个生理的细节处,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 但秋阴也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是一个随时会变成其他模样甚至是机器的“注册男性”。 “我……该怎么对你们做出区别?该怎么称呼你们……?” 她茫然地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 医生的面色归于平淡,他戴上头盔,收起了自己满头的秀发,不再露出自己优美的面庞: “叫我医生,叫我医生就好了。在我们的时代,相貌已不再是隔阂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在过去的人际社会中,人与人间的认知依靠性别、依靠外貌,依靠职业、依靠身份、也依靠亲缘。如今性别、外貌与亲缘都已薄弱得不成模样,唯有职业、唯有身份,人在社会中的结构仍然盘桓在人类的上空。 人从根底已经变化了,但人与人那种种复杂的关系仍然存在,并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复杂。 那时,秋阴站在太空站的餐厅前,见到了舷窗外的地球。 在餐厅的四周张贴着各种人物的头像。在这些头像的下面还有他们生活的日期,与他们曾经说过的名人名言。有一些人能追溯到一百年前。而另一些人,生活在一百年间。 太空站的餐厅里有代人、也有冬眠人。 代人坐在左边,冬眠人坐在右边,中间空了三排,医生领着秋阴入座。 于是她们的右边是有声的世界,冬眠人的声音在现实世界的空气中传播。冬眠人像是过去刚刚醒来的秋阴彼此交流着这陌生的世界、小心翼翼地探求着地球的变化。还有几个醒来一段时间的人正在谈论几年前、几十年前、百年前的一场场地球上的局部的战争。冬眠人是来自不同的时代,有的人的意识还停留在打仗的时候,如今才刚刚知晓最后的后果。 她们的左边,世界格外沉静。代人们的交流发生在无形无相的电磁波里。他们坐在椅子上比机器更像是机器,衣服掩盖了性别的特征,头盔消去了无用的外貌,在他们自己所建立的虚无的电磁世界里,医生说他们有着丰富多彩的形象。 “这些形象是个人艺术的创造,岂不比自然的赋予要高妙得多?” 医生毫不吝惜于自己对现代世界的赞美。 而秋阴坐在两个崭新的又陈旧的世界的中央,桌子上是一片不祥的寂静,服务机器人送来了餐点。 兴许是心思沉重的缘故,她吃不下东西,埋头许久,秋阴重又抬起头来,转向左边,左边的代人已换了一批、仍是寂静的,转向右边,冬眠人正在饭后聊天、聊天是热闹的。寂静不是她的,热闹也不是她的。目光在两者之间移来移去,最后定格在了身前的舷窗。舷窗外的地球正跃过整个餐厅的半空。那时的月球正悬在地球的旁边,一半的身体被太阳照亮了。而地球正背对太阳,全然落入了阴影,地面上的光火在虚空永恒的阴影中便显得格外清晰。 在太平洋连绵的岛链上,这种光火呈出一种淡淡蓝色的虚幻的线条。在其中零星的几点上,则浓郁得像是落日般的血红。她想起来在血红的岛上人类起了斗争。而原本光亮的那些过去的发达的城市如今则显得黯淡,在一片荒芜的夜晚的寂静里,悄无声息。 凭着营养液和其他高度浓缩的人体所需成分配给胶囊、代人不需要依靠“现实口服进食”这种效率极低的行为。医生扭着头随秋阴目光凝视地球不几刻,就又转回头来说: “我自觉太空站的食物还是丰盛的,不是两百年前失重环境只能吃些复水的、流质的、一口闷的方便品,你是吃不下吗?这对你们的身体不好。” 秋阴摇了摇头。 他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 “但不管你是吃得下也好,还是吃不下也罢……你也不是个小姑娘了,按实际年龄来说,你也比我大了……我都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严肃得可怕。 “什么事……?” 秋阴稍微地低下了头,看到医生递来了一个耳机似的小玩意。 她戴上这“耳机”,医生便不再发出合成声,只在耳机中严厉地传声道: “小谢同志,你到底准备站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未来,你又要准备如何安排自己呢?就组织原本的期望,原本其实也希望你能过上一个平凡的平静的生活,不希望你再度与像目标这样的危险的人物发生接触,陷入到有困难的境地之中。但你做了一件鲁莽的事,你和他同住在一起,尽管结果很好,但也惹了一些程序上的麻烦。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举动,对于你个人而言,你也得好好思考你的下一步了。” 秋阴平静地回复道: “两个人彼此照应,按照原本的学问,不是有利于稳定的吗?当时,你们不是已经判断事情结束了,一切情况都在你们的控制之中吗?我看条例中说不需要特别处置,我……我从不违背条例,从不违背……不会违背。” 全覆盖的头盔上亮起了几个灯点,照射在秋阴的脸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几个光点,等待医生的回复。 医生的心情迅速变差了。因为先前的条例、那一切寻常的条例,他正是认可者之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项目比起其他我们处置的不寻常的项目更不寻常些,这也算是我个人的失误罢,我也已经做过检讨报告。基于过去已知的情况,我们对过去存在的基地项目做出了受限于当时的评估。这个评估现今已是错误的,我不方便透露实情,但现在你也该明白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目标又变得特别起来了。” 她已经领略到了组织的部分想法: “组织希望我远离这一切,去冬眠人的老年社区安静地生活吗?” 医生摇了摇头: “你这就又想岔了。对于每一个同志,我们都充分尊重你们的意愿。现在,目标本身希望你陪同在他的身边,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你和目标商谈融洽的话,我们会支持你、并且全力支持你继续和目标站在一起。相关的程序与一百年前没有太多的变化,也是你先前自己在做的,对此,你应该分外熟悉,应该是很轻易能够上手的。” 随后,医生稍微地低了低自己的头。 头盔上亮起了更多的灯点,灯点并不具有视觉的作用。他所能看到的周围三百六十度视觉景象来自于餐厅里的隐蔽摄像机。 在那以前,医生猜想自己可能会听见两种情感,一种是犹豫然后赞同,一种是疑惑然后迷茫。 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向着舷窗仰起的苍白的脸,正在这三万六千公里的近地太空中俯瞰着黑漆漆的地球。 她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坐在地球的阴影里。 她说: “在稍早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了。” 在稍后一点的时候,对于李明都的复查走向了尾声。 “有什么差错吗?” 飞在空中的机器回答道: “没什么异常的,一切情况,都和之前的体检数据吻合,先生,您可健康着呢。” 他对这个结论不置可否,他的记忆里仍萦绕着那些亲切又陌生的一张张面庞。李明都的心不知怎饿的跳得十分厉害,在他走出门的时候,秋阴就站立在一面舷窗前侧首来望,面上噙着一种自然的、年轻的微笑,露出了自己光洁闪亮的门牙。 李明都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秋阴,是在第二次穿越昏迷与治疗后的醒来,那时的秋阴就是这样端正地站在门前,身姿比时晴还要标准。挺俏的鼻梁显得清丽秀美,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透露着小女孩稚气未脱、又强装大人的神气。 “你是谁呀?” 他笑了起来。 “我姓谢,名秋阴呀。”她摇晃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怎么,你又要把和谢时晴混在一起了吗?” “我是在想你怎么把头发给剪掉了,前些日子不是蓄得很好吗?” 她眨眨眼睛,摸了摸自己剪断了的发梢: “不方便行动,还是得剪掉。” 李明都走到她的身边的时候,才看到医生和其他几个代人正站在廊道的尽头,好像正要走过来,但是走了一半又停住了自己的步伐。 他转过面庞,望向窗外,与秋阴并站,便一同见到了边缘正发亮着的地球。地球的边上,航天的火箭正卷起云气飞向穹宇。火箭的下方,连绵的光火正宣告着人类对地球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主宰。 太空站缓缓推移,地球与太阳的位置也在变化,海洋的边缘逐渐发亮,呈出大片灿烂的蔚蓝色来。 李明都平静地说: “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事情,你可以都告诉我,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和你站在一起。” “他们确实和我说了他们的考虑和可能的安排、组织。他们问我,要不要再度回到原本的组织关系中,重新学习,重新思考,学习二十二世纪的知识,好像二十一世纪那样帮助你,也帮助我自己。这是情况出现了变化,你的形势再度莫测起来了。他们问到了痛点。” 秋阴伫立在那儿不动,出神地凝视地球闪亮的边缘。 “因为这些日子,我确实一直在想,我想做些什么?” 李明都站在她的旁边,与她凝视着一样的地方,那是一片有着二十亿年生物史与一万年文明史的土地,正在迎接四十六亿年来的又一个黎明。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矛盾的思维,首先,她把人类和其他一切所有的动物是视为一样的,因此凡是动物所有的行为,她觉得在人类身上的出现都再正常不过,同情、残忍、自私或者利他性行为、爱情或者亲情、友情或者趋利避害,恐惧或者哀伤,这一切都广泛存在于复杂的动物身上。但是,她又高傲地、执着地认为人类是一种更高级的动物,在人类的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存至今的动物都不存在的品质。” “对于这种品质,过去的人们给出过许多的答案。笛卡尔和培根相信人类的认识能力,把他们的想法寄托于人的理性,帕斯卡则觉得是因为人那微妙的丰富的各不相同的多样的思想,马克思觉得是因为人具有主观能动性,进一步的唯物学者认为不同在于工具的制造,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是对于环境的改造。语言学家说是因为那微妙的语言,评论家们说这是人的需求和欲望,而社会学家则说人类是唯一会讲故事的动物。而现在,我来到了一个时代,一个我从未生活过的未知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我看到了我熟悉的人,比我更早的人,还有比我更晚的人。” “在原本的时代,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在这个时代,我仍像是一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原本的时代,算我自夸,我也可以算是个高知分子,但在这个时代,我是个孩子,一切都要重新起步,新颖的知识、于我而言像是某种魔法。人们说他们的技术不是依靠虚无缥缈的‘灵魂’和‘意识’所实现的,可我的思维却总在想,这不就是灵魂的转移,这不就是意识的上传吗?难道还有什么决定性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吗?” 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红润。她的目光从地球的版图上转移,又重新开始寻找参宿。因为先前已经找过了一遍,第二次的寻找就驾轻就熟。只微微移过眼神,她就又见到了悬在银河旁边的那仅剩下两颗的并列的星。 “在醒来以前,我期待一个完美的世界,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过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醒来以后,这个梦算是实现了。在这个完美的世界,我是无知的。当时我选择了偏安一隅,和相处感到惬意的、可能是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在偏僻的小镇里,在一个院子里,与最平凡的事情相伴,这固然是一种不错的生活,但我一直在想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吗?” 说着,她侧过了头。 “所有人明白,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做一些事情,除非他死了,那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了,那他哪怕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隔绝于人间,那也是做出自己想要做的或者不想做的事情。许多的事情是最寻常的动物也会做的,也那样存在的,自然而然,日复一日,从不不同。但人应该有一种使自身变得和动物不同的企图。如果我的生活允许我去选择做一些事情,那我想要做的即是一种能使自己变得和动物最为不同,一种能让我不去思考为什么和要不要放弃的,一种能让自己的努力被自己所肯定的!”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明都也侧过了头。这时,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看到她像是月亮一样弯起来的眼睛,也看到了她眼睛里所蕴藏的某种惊心动魄的意志和神情。 两双孩子似的眼睛,都在对方的凝视中寻找着自己的渴求。 她坚定不移地说道: “明都,我想要理解这个时代,我想要跟上这个时代,想要知道农业世界的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在地球上存在,想要知道工业世界的人们又是为何停止在工业的世界上,想要知道未来的人们是怎么在网络里漫无边际地游荡,并自由地设计自己的躯体与身形,也想要知道我是否能学会这一百年后于我同魔法而无异的知识和工具!” 接着停住了,眼睛发亮。 通廊是畅通的。 与任务无关的代人像是陌生人一样在梦游般的自个儿的世界中,从他们的身边路过。再一会儿,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人们的喊叫。医生和他的助手们站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这两个来自古代的人。 秋阴好像听不见这一切,她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蔚蓝的宝石般的地球呀,在他们的双眼前越来越亮,直至光辉万丈。 那时,李明都才问道: “你还在考虑什么?” “在考虑具体该怎么做嘛!”秋阴笑了起来,“总不能全凭激情嘛!” 不知怎的,李明都突然想起了磐妹曾经所唱过的一首歌。 他突然问道: “以后的话,还会再见面吗?” 秋阴就闪了闪眼睛,抬起头来,看向年轻人的面庞,说: “怎么会见不到呢?你还很年轻,我也很年轻,我们的命都很长,一定还会很长,总可以再见面的。到那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嘲笑一事无成。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看不起我。” 李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的笑。 不久,东方发白,在地球的表面,如果站在地势开阔的地方的话,便能见到天空中正在缓慢地随着世界一起在移动的像锥子一样的东西。 就人类的知识而言,那是地球四十六亿年来从未有过的卫星。这样的卫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也不是从外太空飞来的,他是人类自己发射上去的,一块一块组装起来的。有的人叫它电梯,有的人按照印象叫它针,讨厌它的人因为它过去的流血事件叫它杀人凶手,喜欢它的人则赞美它为人类的第一座天梯。在黎明乳白之际,它像是一颗灰色的星。 在这颗星的下方,有一条长长的悬链似的慧尾。慧尾里载着电梯,电梯带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梦,在不停地向下降。 李明都照旧站在舷窗边,一直目送秋阴随着电梯一起没入无边广袤的烟云之里。而他的身边,医生从廊道的边缘走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李先生,你又孤独一人了。” 谁知,李明都疑惑地转过头来,问: “什么。” “我是说……”医生顿了下,熄灭了头盔上所有的灯,他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好吧,我知道了,我懂了。不过李先生,你接下来要准备怎么做呢?” 他听到了一阵清爽的微笑。 “这还要问吗?先前,我在检查的时候,不就和那个你的助手商量过了吗?” 他在舷窗的前头,缓缓地移开了自己的手指,一直指到了月球的方位。 那在黑暗中隐去一半身体的天体,在发亮的地球的边缘投下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人们在黎明之际也可以看到一片浅淡的明月。 “当然是去第三前线。” 他转过头来,朝着代人引路的方向走去。 偶尔若有所感、回头看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平静地挥洒在它所挚爱的第三行星之上,而月亮呀,仍不懈地随着又一个时代又一片世间儿女、赤诚的心。 第三十七章 第三前线 “终有一日,我会看到一艘飞船从地球开向月球,会像是五百年前,载着人的帆船从旧大陆开向了新大陆。” 离预定登月的时间已经很近了,飞船网络的代人们并不谈论月球和定班登月飞船的事情。刚从四天休眠中醒过来的李明都找到医生后,便问起他挂在服务舱边缘的一副画里那穿着太空服的中年男人是谁。医生说是当初组织第二次登月的时候设计飞船的首席科学家,是嫦娥计划的主要领导者,也是祝融计划的参与者。 “二次登月……?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热得很,我居住的地方气温超过了四十二度,我还在读小学。但夏日炎炎阻挡不了全城沸腾,外面的街是人,街外的街也是人,人们奔走相告,举楼欢呼,还有放鞭炮的,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把我吵得睡不着觉,好在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城管,听说还有武装部队一起出面维持了基本的秩序。” 李明都说: “但我不认识这照片上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当时宣传的人是另一位,一位……我只记得那位科学家姓杨,是我记错了吗?” 医生只从冬眠的大人们的讨论中偶尔听说一点关于二十一世纪的事情。他好奇地倾听李明都过去的生活,等这人说到后半,他方才解释道: “对于重大工程,登月工程也好、登火工程也罢,宇航员没办法只能暴露,但真正重要的一些人需要隐蔽起来,这是对于他们的保护,也是为了世界和平的预防。他隐姓埋名了一辈子,在三十年前才正式解禁。而在解禁以前,他就已经不在人间了。” 说完,医生顿了一下,指着照片下面的那行话问: “这话讲得怎么样?李先生。虽然目前耗时还是不够短,但我们是不是就像从欧洲开船到美洲一样,轻易地来到了月球。” 挂在墙上的照片不曾失色。男人露着正脸,紧皱眉头,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只稀疏地长着一些牧草。再后头,有一座高昂的建筑。照片里没能拍全,只能见到淡蓝色的网格一直从地上擎到了边框的尽头。当时可能是有沙尘暴,背景是灰蒙蒙的沙尘滚滚,不知为何非挑了这么个日子照相,隐藏在男人背后的辽阔天地一片黯然。肩膀的线条是闪亮的,但脸上光线稀疏。 李明都觉得他看到了一种深沉的思虑: “听上去,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 “不祥的?” “你知道,欧洲诸国在发现美洲后开始掠夺财富和土地,再后一点,来往于大陆的帆船载满了黑奴。最终,美洲独立了。” 医生摇了摇头,说: “李先生,你现在还沉浸在欧洲的一套古板的陈旧的奴隶贸易的世界观里。现在是二十二世纪,你应当抛开那些二十一世纪的思想,那些工业时代的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 李明都不置可否,讲: “我是知道得比较少。” 大约在下午,地球和群星落到了身后,变作了他们身后一轮蔚蓝色的明月,月球的形状在他们身前变得明显,是一轮银白色的地球。 医生带着李明都在通道里略走几步,来到一扇开阔的舷窗的前头。一片广阔的、起伏的、灰色的山野就在那时映入了他的眼帘。月球的半面正对着太阳,于是每一片月海的边缘都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环形坑的纹理分毫毕现,月亮上没有任何生命,也就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物,它是简单的,它是原始的,野蛮的,它是石头,是岩石、是一片死亡的寂静的大地。 他正观察月球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医生忽然说道: “李先生,其实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你为什么要主动前往第三前线?” “我不是说了吗?”盈盈的月色比起原先已大了不知多少万里,广寒的明辉静静洒在即将到来的访客的身上,“我的机器在你们手里,在第三前线,它肯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我的意识和那机器不能完全分割开来,那么对于我而言,了解我自身、配合你们、来到第三前线,不就像病人求医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只是这样吗?” 医生笑了笑,还要继续说些什么时候,李明都忽的发声道: “喂,医生,我们组织的基地在哪儿啊?” 他便终止了思绪,伸出了手。 在医生的指点下,李明都转目就看到了人类在月球上留下的浓墨重彩。 那是在雨海,靠近阿基米德环形山和斯匹次卑尔根山脉的一束特别的亮光。医生说民间一般叫它第一前线,亮光是天文部门向宇宙发射的激光,它正射在太空船上为太空船导航。 在那亮光的附近,散布着密集的人类的建筑,彼此交通互连,犹如一片针脚向上的芯片,冷冽地面对宇宙。而在芯片的上方,数不尽的机蜂正在盘旋,犹如飞舞的鸟群。 这时,李明都看到除了第一前线以外,月球的正面上还零星地分布着其他的建筑群。各不相同的建筑群存在于不同的月海边缘,互不相连。 “再睡一会儿吧,李先生。” 医生继续说: “我们不是去第一前线的,要去第三前线。第一前线在正面,第三前线在月背,还需要旅行一个晚上。” 飞船切入了月球的轨道。 等李明都再醒来的时候,他在狭小的胶囊似的居住舱里,对着显示器眯了眯。显示器从蓝天白云的城市变幻成了真实的同步外界的太空景象。 几颗悄然滑过月球天际的卫星,像是在群山之上振翅的小鸟。稍微转目,他就看到了一片远比月球的正面要狼藉得多的背面。尽管在这一时间段,太阳没有照耀到这片曾经直面过无数陨石撞击的土地,但月背并不完全黑暗,它有点像是雨过将晴时的大海,水面已经平静,没有任何水雾,但仍灰蒙蒙的,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明亮。 月海是月球上的平原。在月背上几乎见不到任何的月海,它满目疮痍,无数或大或小的陨石坑拥挤在一起,像是下雨时城市撑起的一百万把互相推攘着的伞。 黑暗吞没了细节,阴影里找不到人类的痕迹。 李明都连忙联系了医生。 医生说: “第三前线在曼德尔施塔姆环形山群,别往平坦的地方找。” “曼德尔施什么?” “看那一片。”他伸手指点,舷窗上随之现出一系列的数字印象,把具体的字打到了玻璃上,“曼德尔施塔姆环形山群,这名字是有点长。” “但这名字不是乱取的,它来源于两个世纪前的苏诗人。苏国最先使用探测器两次拍摄月背,所以月背大部分一级区域都由苏国命名。”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还顿了下,用他那女人的美妙的喉咙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首这位诗人过去一首颇富争议的小诗: “我们生活着,却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之外、便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而在某处只用半低的声音, 人们便会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李明都没听医生的念诗,他在这离月表数千公里的地方,望了又望,才找到那一连串像是痘痘一样拥挤在一起的崇山峻岭。这古老的群山每一块岩石都能追溯到三十亿年前,而从三十亿年前开始唯一算得上新颖的东西便是人类在这里扎下来的建筑,那是一小块像是贴皮一样隐没在环形山的背上的钢铁。 他转而问道: “为什么要建在这么陡峭的地方?” 医生答道: “因为月背仅有的两三个月海(平原)的地层都太薄了。” 飞船开始下落,钢灰色的大地开始上升,山峰刺向天堂,倾斜的地面逐渐遮掩了一半的太空,而地球就像黄昏的太阳一样彻底落到了地平线外,彻底隐没在月球的背后,成为一颗身在月背便永远看不到的星。 在飞船下降到机场的表面以前,立体的机场已经开放了顶部的门口。近地的月尘随着工质的喷射而扬起。接着,飞船落进机场,机场开始封闭的同时,机场的气压与飞船的气压调整趋于一致。 飞船在轻轻摇晃,而李明都所居住的胶囊便随之沿着他先前走过的通廊被排出飞船的体外,接着,轻轻地被两三根细长的管线接住。 “你们不下船吗?” 空气充盈在机场的内部,李明都冲着飞船吼了一声。机场内部的空间很大,似一空心球,声音好一会儿才传来回响。 随后,他听到了一阵不失礼貌的笑声。 “我们,李先生,我们不就在这里。” 一只又一只的机蜂从靠近地面的出口飞出。李明都回过神来: “这里就是第三前线,你们代人在这里有很多身体?” 代人在这个时代不知何时同时具有了两种含义,一种是现代的综合意识的、使用多种身躯的人,另一种意思便是被他们所使用的身躯。 其中一只机蜂,它正寄托着医生的意思。作为无人机的摄像头部位正闪烁着明亮的光: “是的,李先生,我们已经到岸了。” 在这距离地球四十万公里的地方,李明都伫立远视。四周一开始还是灰蒙蒙,但不几时便亮起明堂堂的光。再一会儿,高大的峭壁在全息投影中立起,一条浅到几乎没不过鞋底的小河在绿草中走。 “怎么样,现在放松点了吗?” “关了吧。”李明都说,“全息投影这手段应该不能久用吧。” 机蜂闪烁了下,笑了起来: “是的,全息投影是不能久用的,哪怕刻意降低了精度,调整了素材。别说人的大脑和眼睛,代人身体的大脑和眼睛也随时可能分辨不出来虚拟和现实,而致自身于危险境地。你对这点倒是很清楚。” “其他人都不知道,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有个迷幻的过去,在那过去里,我经常分不清自己和其他的自己的区别。” 世界重归于灰蒙蒙的真实。医生领着李明都沿着一条走廊往基地的深处走,不几百米,便来到了电梯前。机蜂这时分了开来。只一部分还和李明都、医生一起进入电梯。 电梯四壁摆了显示器,显示器在循环播放注意事项。 李明都一边看,一边问: “这里应该有非代人吧。” “正常人想要在月球表面生活,哪怕是基地里生活,都太艰辛了。土星城都没有冬眠人,你怎么觉得这里会有?” 李明都笑了起来: “假设没有,这显示器播给谁看呢?难道是专门为我而设的吗?” 话音落下,随着轻轻嚓的一声,电梯到达了某个层面上。显示器上并不显示在第几层,李明都并不清楚这里的层数参差。 再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一个带着头盔的仿生代人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道: “显示器自然不是专门为你而设的。您猜得对,李先生,这里确实是有一些不使用代人技术的普通人的,总有一些人是能克服生活的不便与艰辛的。比如……让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组长。” 李明都认得出,眼前的代人就是医生。 至于原先承载医生的综合人格的机蜂已经变成了一台普通的自律机器,被其他的有人机蜂引着前往了其他的方向。 他走出电梯,侧过目光,看到医生的边上站着一位中年人或者老人。头上的白发已多过了黑发,而双手双脚已全数是机械的义肢,轻轻地走在地面上。 “你好,老先生,请问贵姓……” 老人摇了摇头,他拿出一块布擦了擦蒙在身上的汗,苍白的脸显得严肃: “言重了,我占你一点便宜,你叫我组长,老组长就可以,也不用问我名字。” 李明都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医生。 医生只说: “在这个时代,个人隐私是非常重要的。姓名不能轻易交换。” “这里不是组织的机关重地?这里的人都是组织的要员罢?” 他试探性地问了问。 医生摇了摇头。 老组长和医生一起为李明都带路。来到一个地方居住,最先要去的自然不是核心,而是一个人所要生活的场所。月背有客房,月背的客房比起土星城的胶囊宿舍大了不少,有百年前寻常酒店双人房的规模,有独立给普通人用的卫浴,和一台立式打印机。 “杂务和先前一样,都由机器人代劳。不过清洁机器不是智能的,第三前线没有任何高级智能的机器人,你需要手动控制一下。衣服、水杯,你想要的杂物用打印机就好了。” 李明都若有若思地点了点头,他站在打印机的底座上,口呼了手套的功能。刚开始打印机平静得好像没有启动,只射出几道无害激光,在李明都的手上定位片刻,然后喷口物质像是抽丝剥茧一样落在他的掌心、落在他的手背,沿着骨节,沿着肌肤的纹理像草像泥土滚滚一样生长,不过三秒便形成了一层超薄纤细但极为坚韧的薄层。下一个三秒是第二层,接着是第三层。 九秒过后,一只可以在太空使用的三层隔热手套像是机器的镀层一样贴在了他的身体上。 “这是有机材料,可以洗掉。” 医生说。 “就在旁边。” 那是间与一般盥洗室并列的特殊盥洗室,里面有“浴缸”,浴缸装满了一种粘稠的不会因张力四分五裂的浅绿色溶液,可以融化有机材料。 在等待有机材料融化的片刻,不定型在他的脖子上自然地伸展了身姿,在那时,他借着不定型的视野看到盥洗室里挂着一副字画。 工业时代的灯光照在冷峻的钢铁墙壁上,特种玻璃保护了里面脆弱的纸,纸上从上到下写了很多行字,字体狂放得像是水上的连波,以致于难以辨别。 李明都读出其中一句: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顾兔?在腹?我不认识这个字……这些是什么诗?讲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医生不懂也不关心这些。 倒是老组长睁大了眼睛,颇有些费力地在辨识上面的字。随后他看了眼医生: “你这会儿是不教了,我还记得。” 接着,他又看向了李明都: “但你那个时代应该还是教的吧,纸上写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四言古体诗《天问》,属于楚辞。你念到的那几句话是诗人在问日月星辰是按什么规律在天上排布的,他们是从汤谷出来的,然后在蒙汜落下的吗?如果是,它们到底走了多久的路?接着,他又问月亮有什么德行,凭什么残缺了还能重新圆满,月亮上面的黑点是什么?是不是兔子藏身的地方?你这读半边是读对了。顾菟在腹,这个菟它有个草字头,读半边也没读错,它就是读兔。” 李明都从溶液中收回自己的双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谁写得这首诗?” 老组长摇了摇头,责备似的说道: “端午节还记得吗?” “记得。” “这个节日,还有粽子,是为了纪念谁,你还记得吗?” “屈原……一位跳水自尽的楚国诗人,是吗?” “是的,青年人。他先是被楚国流放,在楚国国都被秦军攻破后,便自沉于江中殉国而死了。” 李明都喃喃道: “我记下了,记下了。这首诗真好,装饰这里的人还真有些浪漫。” 医生听他们的讲话如听天书。他始终保持沉默,直到这时,才插嘴道: “这些小物件通常是曾经的住客带来的、留在这的。我们不会做任何比标准线更多的装饰。” 三人一行走出客房。老组长这时告辞,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客房通道的尽头。 医生带着李明都继续走,陆续参观了餐厅并吃了晚饭。第三前线有多个餐厅,安排李明都用餐的算是一个小灶。接着是娱乐场地、训练场地、部分可以公开的功能馆。等绕了一圈回来,他们又到了电梯前的大厅里。 钢铁的穹顶挡住了太空的景象。位处在十数米之上的的灯光照亮了地上的集装箱。机器就在集装箱与穹顶之间的空间里自由移动。在月背,不需要复杂的飞行动力装置,机蜂的构造也就与地球的不同,用来控制方向的桨叶闪烁着金属的冷色。 先前的一路还有说有笑。等重到了这里,合成的笑声顿时终止。 医生凝视着穹顶上的一盏灯,又问道: “李先生,你是想要休息一晚上,还是随我们先来看看你的‘身体’的情况?亦或者,你已经感受到了一点?” 李明都沉吟片刻,说: “我想先看看。我现在有种特别的感受,明明没有接触到水,周边却像是有些湿润的,这种感受应该是机器传给我的,并且引起了我部分皮肤的局部收紧。” “这是你先前所说的不同身体间也会互相传递神经信号的后果吗?” “没错,按照一致推测,这种信号会干扰大脑,导致身体做出错误的反应判断……就像天还不冷,皮肤却会自个儿起了鸡皮疙瘩。” “呵,我记得。” 医生大步开始往前走。 “你现在把意识转移到机器之中,你感受到了什么?” 李明都走在他的身后,边走,边闭上眼睛,尝试转移自己的视野。不过片刻,他便深陷一片冷冻的黑暗。在这种黑暗里,存在于盒子中的思考能力也变得迟缓。人体诧异地睁开眼睛: “你们冰冻了它?” 医生站定,合成声笑道: “或者可以算。” 这时,两人已到了大厅的中央,站在千万个地板方格纹中的其中一块方格上。 也没有做任何动作,这一块方格忽的如电梯下沉,把他们送往了第三前线的更深处。 周遭是一片黑暗。垂直的通道只有通道的开口处射来荧荧的光,在代人的脑海里作为信号流转。约五分钟过后,底处渐明,映出了一种浅蓝的水色。 不几时,方块地板停定。他才看到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无限大的蓝色几望不到尽头,占据全部的视野,好像直要连接到地平线的尽头。 在第一印象,李明都以为这是个湖。但下一瞬间,他发觉到湖在发光,光线照到了他的身上,而湖面并未留下他的影子。 医生这才说到这是显示器,你可以上前摸一摸。 李明都蹲下伸手,刚要触摸湖面的时候,却摸到了一种坚硬的东西。 这显示器,贴在一个占地可能有几十个平方米的巨型圆柱体中,它不是平均的,它有一种规律的渐变。这种渐变显然没有做防止视觉误差的处理,因此才会叫人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宽阔的水面的旁边。竖立着的东西看上去竟像是从脚底出发,横在身前的,也因此,尽管庞大,他也可以将表面的一切蓝色尽收眼底。 医生说这圆柱体是封闭的,里面灌满了某种极纯也极冷的液体,它的能量低到这么一种程度,以致于所有的粒子都变得迟缓,接近于固体。 万物凝滞不动,犹如在最深的海底。 接着,他说: “你的机器身体在各模块做过防冻、防渗透与有限隔离处理后,我们就将之置入这个容器的中央,便于观察它所会发生的现象,恐怕也就是你感应到寒冷和迟钝的原因了。” “这个机器和云室、泡室是一个原理?” 李明都问。 医生略有诧异,他说: “确实,你是怎么想到的?” “在我前往一千年后前,基地也想探查我在穿越时是否会发生某种反应,是否会引起微观世界的变化,便把我放在一个填满一种材质的坦克里,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得到了什么结论,因为在那瞬间我穿越了。” “带着坦克一起?还是只带着自己的身体?” 李明都瞥眼: “不,只带着自己的意识,我应该说过这点。” “确实有这么一段事情。” 医生的头盔闪烁着光点。 贴在机器表面的显示材料自然也不是给代人们用的。 医生带着李明都边走边说: “这也是个老设备了,在我出生前就在月球上建造了,而在建造前,它已经设计和筹划了近十年。那时候,代人还不算特别主流,所以主要考虑的还是正常人的需求,用了一种可显像的柔性材料贴满了表面。现在,检测的技术没有进步,它的使用寿命还在,造价昂贵,也就不便更改了。不过平常我们不开这些显示器,今日有你,就开给你看看。” 平静不变的显示器的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除了刚来的两人,这里只有七个代人。其中六个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连着长长的线。 李明都问起这些代人是否是负责控制这台巨型仪器的。 “你看到墙壁了吗?操作员们都在墙外,不必亲自来此。在这里的代人都要比操作员更进一步,算是现场操作员。” 这个词并不平常。对于代人们而言,现场与其他场地好像没有区别。 那么,所谓的现场操作一定有其更深的含义。 他还等着医生继续带着他往前走。谁知医生在一座机床前突然停下来。他站在李明都的前头,侧望蔚蓝色的机器,征求意见到: “要不要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儿,就在这时,进行一次常规的实验。” 不定型那时从脖子边上顺着肌理而下,直达袖口的部位。他轻轻触摸不定型的表面,问: “什么实验?要多久?” “一次感受的实验,用来测试多个身体之间的意识连接。你躺在这张床上,听我指挥便可,行吗?李先生,过程很简单,时间也不长。” 李明都寻思片刻,点了点头。试验床可能是有扫描的功能,分为上下两个部分。等他躺到床上以后,位处上方的部分沿着滑轨下降,盖在他胸口朝上约一厘米的地方。落定以后,他意识到他躺在一个圆形轨道之中。 最先,医生说把意识转移到机器体内,保持静止不要动,接着向外、定向地、向一个方向发射一道电磁波讯息。 “不用怕扩散,但尽量做到收束方位,把能级压低。剩下的我们自己能处理。” 李明都如言照做。 人体勉强分神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已经做了。 医生站在外头,平均坐在各个方位的代人实验员们静默不语,单单凝视着蔚蓝色屏幕里漾起的波纹。 这里所谓的波纹,它的形成即是对电磁波在穿越物质时不可避免地对物质内部的带电粒子进行轰击。随之而来便是离子化现象。存在于原子内部的核外电子会被激发带走部分,引起局部发热。这些热量足以形成一些可以观测到的气泡。而这些气泡便会留下波纹的痕迹。 然而,最让医生关注的却并非是电磁波的痕迹。 在线上的会议中,他凝视着一连串的从内而外的波纹,睁大了眼睛: “没有,真的没有……” “什么?什么没有?我们不是观测到了电磁波的现象了吗?它的通讯功能是正常的,仪器运作也没有出错……” 他的助手,七个现场研究员之一抬起头来问。 整个虚拟会议室都笼罩在像是水一样的波纹之中。 “蠢货,你好好数数刚才应该都发生了些什么?这些事件,和我们所观察现象是如何一一对应的!” 助手依旧绕不过弯来,他迷惑地说道: “是实验对象真的维持了原本的静止,没有冲击室壁?不过未来机器可能确实可以抑制生物那种无自觉的动作吧,只保留最基本的震颤……” 任何动作都会发生能量的传递。实验已经提前消除了机器基本运作量的影响。但李明都意识的转入,哪怕只是生物无意识震动,或稍微加速一下某几个模块内部的路线运作,冲击有限隔离材料,也会发生热量传递。 这些热量也足以产生一些空泡,让外界观察到。 “不,不,不,这确实很叫人吃惊,但不是这件事情。” 医生不停地摇头,他说: “你再想想,他还做了些什么?” 助手更加想不明白: “波纹的分布,符合电磁波讯息穿越液泡时的特征,应该没有其他的动作了吧。” 医生依旧摇了摇头。 他睁开自己褐色的冰冷的眼睛,说: “忘了吗?刚才,他应该发生了意识的转移。” 助手闻言一愣,还不理解。其他在会议室里的人也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还不能想清这短短半句话的含量,只听到医生重复道: “他听从了我的话,真的向外发射了电磁波,说明他确实地在控制这具身体。他的意识真的控制了这台机器。” 那么,这一联系、是依靠什么作用发生的呢? 不论是什么现象,大至天体的运行,小到人类根本察觉不到的一缕射线的通过,只要存在于现实的界面,就不应该从宏观到微观都毫无反应。粒子与粒子会互相撞击,任何的“力”,波也好,场也好,任何其他作用也好,又岂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最虚无缥缈的引力,也会传递波痕。 而眼前只是一片静默的深渊,电磁波引起的痕迹掩盖了一个更深更为奥妙的玄奇。 好一会儿,死寂被助手打破,他小声地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种现象应该作何解释?” 医生紧紧地攫着自己的脸,他悟不出来: “我怎么知道?物理理论难道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应该是允许的,但需要启用、启用一些更远离现实的……幻想般的理论。” 医生已经彻底沉入了自己的思索中,与此同时,周研究员与罗研究员等人姗姗来迟。 医生抬头,他们看过波纹以后,也投来自己的目光。对于这群人而言,不需要互相交流,就知道彼此所有的是同一种惊骇。 周研究员说: “不要让尊贵的客人久等,操作员们,你们把自己封起来,别加入谈话了。医生,快点进行下一步吧。” “是这个道理。” 医生勉强点头,重新打开端口,用合成声说道: “现在,李先生。我会用一种定时刺激的方式对位处于心和头脑体之间的黑匣子进行刺激。如果你感到不适的话,只要睁开人体的眼睛就好,我们会立刻终止。” 那时,李明都在机器之中,保持一种抽离的放松的姿态,并不彻底沉入。他感到周围是一层很窄的黑暗的壁垒,壁垒外传递着深深的寒意。不过寒冷并不会让他难过,他已经非常习惯在寒冷世界中的生存。 他继续不做任何事情,听到医生的话并同意后,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刺激的发生。或者,这种对黑匣子的刺激并不会让他痛苦。 不定型在人体脖子的边上抬头,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蔚蓝屏幕上的波纹,只记忆,而不思考。 虚拟会议里,三个主要研究员则对七个现场操作员进行一一发讯询问。 “没有发生那天发生过的现象。”罗研究员说。 “我们上次复现过,莫非也只是一次偶然吗?”医生摇了摇头,“我不信有偶然。” 周沉思片刻,说道: “要不,先让他把自己的意识抽出机器的身体?” 医生眯起眼睛,他抓着自己的下巴,说: “好。” 李明都收到了医生的指令,立刻抽出了自己的意识。 蔚蓝色的水面仍然澄净不动,不曾留下任何信息传递的痕迹。 然而就在他把意识抽离的下一瞬间,也就是刺激来到黑匣子的同时,随着前额叶上的一阵颤栗,光辉、土星还有那在形成与毁灭之间的明暗相间的光环一起,再度朝着直接连接的操作员们撞击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 牧羊人 在控制参数的情况下,第三前线又一次复现了信息的传递。 李明都已被送去休息,现场操作员的身体则被送入检查。实验用代人的身体经过精心设计,可以非常方便地追溯到“大脑”从前额叶到枕沟所有结构的异状。 液泡室的运作已经终止,机器正在进行二度的检查,剩余的人在他们的网络中窃窃私语。 而连接着头脑体的视觉模块便静静地凝视着无处不在的电磁波的流动。 网络之中,人们构建出了一片草地,和草地上孤零零的一座教室。草地传递的是让大脑会得以舒缓的自然信息的暗示,教室所传递的暗示则能造成一种人类在数千年的仪式学习中所养成的对于肃穆集体气氛的静心反射。 比起药物,使用既存的自然现象对大脑进行暗示,促进相关激素分泌,是一种更为安全的手段。 研究员们呆在教室里,姿态各异。几个人在旁闲聊,几个人无声无息,还有一两个正站在教室外拓展虚拟世界的样貌。 医生落座在教室的第三排,他对和他一起从空间站过来的老班子成员讲道: “按照现在已知的情报,是否可以确认在‘意识信息’、姑且先称之为‘意识信息’的东西发生传递时,未来机器的黑匣子会抑制、甚至可能是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向外传播‘普罗米修斯’的信息呢?而你,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了这点。” 所谓的老班子成员里,不包括同样从空间站过来的助理和副职们。 “意识到这点算不得什么本事,我只是稍微细心。你们还记得目标说他不知道‘普罗米修斯’吗?” 周捏着自己的下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 其余几人点头: “确实,几次对目标的询问、包括使用心理手段的暗示性的询问,他确实应该是对‘普罗米修斯’的信息一无所知。” “当时我就在想要么是他说谎——他其实是知道的,或者就是他传播出来的。” 他们的讲话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在教室外的、在教室后头的都投来了各自的目光。 “要么是他对自己的机器身体无法完全地控制……就像人也没办法完全地控制自己的肉体一样……” 周的声音低沉下来。 “换而言之,他口中的黑匣子,其实不按照他的意识运行。也就是说……” 医生接过他的话茬,喃喃道: “极可能,这一信息的传递,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整个会上的气氛一肃,人们目目相觑,投来的目光的人轻悄悄地打开了个人数据面板,在一连串模拟与数据中寻觅自己所想要的迹象。 这时,周环顾一圈,志得意满地继续说道: “实验所揭示的现状如此,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或者后天应再进行一到两次来验证猜想……因为还是有一些疑点不能确认的……” 他看到众人点头以后,目光投向医生,说道: “而就我刚才谈到的这点,我还有一个特殊的想法,医生,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应该尝试向前追溯……” “追溯什么?” “追溯未来机器在出厂时候的状态,和在出厂以前的状态……”他眯着眼说道,“这里的人并不都清楚目标和这一机器的详情和起源,是不是这样?医生。” 到了后半句,声音被收束在加密通道中。 医生回答道: “一知半解。” “组织认为保持这样的状态更好?” 医生平静地回答道: “好与不好要看‘普罗米修斯’的情形。这方面我也不清楚,我调到了这里,后土城的事情,我也就没法知道了。你知道后土城和我们隔了半年的时间,这里想要管理后土城,是受到客观条件制约的。” 大约在十月底的时候,第三前线就已经完成了计划书,将意见传递到了后土城。 不同于一般的上到下的权力架构,后土城实质具有对意见书的审核能力,拖着拖着,直到十一月初,也就是差不多秋阴收到通知的那天,才给第三前线发回意见。 后土城说: “我们原则上同意计划书。” 到了十一月底,周已经按捺不住问起医生后土城那边的动向,也问起后土城为什么还没开始计划。医生摇了摇头,对这个年轻的研究员说: “我们的要求是在十二月十五日前完成全部配置,开始对‘预计普罗米修斯目标’进行探索。后土城的意思是,他们认可这一计划的实施,但做不到在十二月十五日前做好一切准备。具体细节需要商议,我们是搞研究的,这些事情不归我们管,你也不要多想。” “可那要到什么时候?就没个准信吗?” 周急切地问道。 医生想了想,说: “大概率是要到一月初,最坏估计会遇到很麻烦的困难,你知道按照原定的运行策划,后土城是没有这种边缘卫星登陆工作的,那么就要在四月完成一次资源调度后才有足够的力量进行计划配置。” “这也太慢了……” “没办法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后土城很远,很多时候都难以企及,不能直接空降一些综合人格人过去吗?那边人体不够的话,就让那里暂歇的意识回来一部分,最佳发射时机,也就是最近距离应该就在月内吧,我们就用原本要发射的绕土卫星……” “你准备按近地这一套管理后土城?” 医生的语气并不客气。 周侧过头,看到了一张冰冷的面庞。 “这只会出大乱子,你是想要上参第三前线越过后土城直接指挥后土城吗?周,你要想清楚了。退一万步来说,这一事件目前虽然玄奇奥秘,但毕竟还不急迫,原则上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研究发现、预防危机……” “是的,太空公约、近地防御法、内太阳系预防法案。千万不要因为你自己一人自私的研究欲望就要叫公民财政被迫承担新的重负,首先你做不到,其次假如做到了,也已逾越了你我应有的界限!我是不是说得重了点……?” 医生笑了笑,教导似的继续讲道: “不过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小周,我们作为研究者,不要对这种行政上的事情过多插手,这是我出自个人的劝告……要和复杂的有损于我们本来理念的东西保持距离。” 周一时讷讷,只默默点头说是。两周后,他才在和四肢义体的老组长的一次闲聊中才了解到不该向后土城背景的医生询问这种事情。那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意识。组长趁势问他你们已经确认普罗米修斯和土星的画面就是暗指我们所指的那颗土星边缘的星体吗? 他还说: “难道他们是在用我们的语言吗?” 周忽的心有灵犀地说道: “我并不清楚,要看内参的判断,我只能提供一些个人的猜想和实验的依据,是做不得数了。” 抛开这些不谈,医生在时间的预计上没有出错。 后土城的报告在十二月底传到第三前线。具体探索计划将会于一月中旬进行,从发射到登陆回收需要一个月整的时间。 而他们行将登陆的是一颗土星的边缘卫星。 在一万年前,人类就在地上勾勒星空的图像,将自己的想象托上群星。在九千多年后的太空探索时代,人们还没有改变过。 1977年8月20日,前丽国旅行者一号发射升空。 约在三年后,它与较后发射的旅行者二号一起来到了土星,拍摄了一系列关于土星的卫星的照片。 而其中一些照片属于土星的卫星、土卫十六。 大概在1985年末。土卫十六得到了一个源自希腊神话的名字—— 普罗米修斯。 而它所处的位置,对于受到刺激的研究员们的并不陌生。 那就是土星环的最边缘。 土星已是奇境,土星环就更是奇境中的广阔花园,其中的探索发现的内容要远比整个地球人类所经历过的迁徙、夸耀的大航海时代还有南极大发现、海底探索都要多上千倍万倍,纵以二十二世纪的航行能力,或许也要再耗上几个甚至十几个世纪才能完全了解土星每一个地方的奥妙。 而在这时,人类已经完全掌握了地球与月球所有地方、每一个角落的秘密。 依照传统的理论,土星的光环从内到外可以分为一系列不同的部分,它们有个简单的称呼,分别是d环、c环、b环、卡西尼缝、a环、洛希环缝以及f环、g环与e环。 土星环最密集的部分就是被卡西尼缝所分隔的a环与b环。至于f环已经属于土星环的边缘部分,黯淡而低微。 因此,在神经传导画面的一瞬间,研究者们就已经想到了这颗在太空探索历史上名声不显的小型卫星。 直到二十二世纪的后半叶,地球有限的太空探索资源也不曾惠及到普罗米修斯的身上。 不过,现在的情况和过去已经不再相同。 与地球、火星、月球或者木星、金星太空城的建设都不同,土星的太空城建设是非常复杂的,就是因为它存在一个物质密集的环。 而卫星不论如何,为了节省能源,它的轨道面必然要经过所绕星球的地心,来使万有引力成为自己的向心力,帮助自身的自然运作。换而言之,土星的卫星就一定会与向外无限密布的土星环面交错。 与环面交错未必是一件彻底的坏事,建设在环内,也是一种复杂设计的选择,提出者认为可以这便于采攫土星环内丰富的自然资源。 后土太空城的选址设计,从二十一世纪末期就有方案提出,历经四十多年,最后保守地选择在土星e环的稀薄部分的轨道上建设太空城。e环的宽度在所有土星环中是最大的,它比其他所有环宽度累加起来还要多上一倍。 好在后土城的选址靠内,距离f环不算遥远。 按照最后核算的切入轨道,从后土城下降到f环的普罗米修斯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因为已经错过了最近点,切入轨道相对复杂,约要途径二十一万公里的路径。这个数值,巧合的,恰好接近地月距离的一半。 对于未来人类的技术,这个距离并不困难,但由于远离地球,远离资源、人才与控制的重心,后土城对自身的调度与安全控制是有疑难的。因此,医生的说法也并不算错。 而现在,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 这一探索任务绝不轻松,但对于老手来说,他们更多在于不解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任务。 正常来说,这种不解有碍于任务的进行。 不过代人们是特殊的。 只要身体到达的话,使用身体的主要人格随时可以更换。 也因此,所谓的老手也只需肩负将飞船正确地开往与环绕于土卫十六之上。更具体的工作内容,他们无需知晓,自然会有综合人格与他们完成替换。 而这一次的人物将交由后土城最优秀的三个宇航人格完成,也将交由虞国最先进的飞船镇星号完成。 对于人类而言,在探索普罗米修斯前的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过得分外平静。土卫十六不算明星,消息并不流通,而知道内幕的人都在默默等待这个庞大的复杂的社会系统的运作。庞然复杂的系统是有滞后性的。 时间一会儿就走到了二一七九年的一月,那年春节是在二月七号,就在春节的一个月前,也就是一月七号,镇星号从太空城中出港。 在出港的时候,土星还有后土城正要运转到背离太阳的一面。于是土星上全部壮观的明暗交错的纹理、像是一排排长城般的云系和那活跃的、真实的异界般的世界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暗得几乎见不着,变成了一片黑不见底的深渊。 主宇航员的神经系统已经与飞船完成了接驳,等到其他两个宇航员作为辅助人格潜入智能系统后,镇星号便迈开了它均匀的缓慢的历史的步伐。 久经沙场的宇航员们很习惯于飞船的起飞,他们说那种感觉就像开着一辆小车从城市里奔赴到了无边的原野。 因为切入角度的问题,从镇星号上所能看到的土星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是晕开来的一圈圈的一大片,而是狭窄的像是横穿了天空的一条明亮的线。 那就是土星环最明亮的部分。 他们和后土城所处的e环是广博而浅淡的,组成它的不是什么大的碎砾冰块,而多是在微米和亚微米尺度上的尘埃粒子。 与日益成熟的地月通道不同,土星系内航行仍需小心翼翼。花了四天的时间,在十一号晚上八时多几分钟的时候,土卫十六在飞船的视野里已经格外明显。 这颗被人类命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土星的卫星非常细长,长直径约有一百四十公里,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汽车一个小时就能走完的距离。 纵然近在眼前,也不过是一片漂浮在太空中的平凡的多冰的山麓。 不过它对于土星倒也算得上特别。 因为,它在f环的内侧,紧贴着f环走着一种较为混沌的轨迹,通过引力清除(吸附)环缘物质和轨道共振,它们制造了一系列的环的间隙,以及其他较为特殊的环带形式,也维持了环与环之间的泾渭分明。 在这时的人们看来,普罗米修斯一切如常,平平无奇,并没有投入那么大资源的必要。 主宇航员有条不紊地开始执行绕行与登陆的作业。 第三十九章 永不消散的烟火 二一七九年一月十一日。 这是一个没有纪念的日子,在历史上平平无奇,它大多时候的走过,对于历史来说,都像是沙子漏过了斗。在这天接近结束时,镇星号进入了土卫十六的环绕轨道。作业一切顺利,三个人格在闲暇间轻松地讨论关于一个月后的春节的事情。 在这个距离上,土星已经极近。大多数时候,那块细长的卫星在视野中仍不算宏大,它更像是在一条宽阔的河流上的小船。纵越天际的星环便是那条宽阔的河流。阳光照射在星环上,亿万颗冰晶碎砾便同时反射光芒,像是傍晚接近黑夜的河流上所映照着的无数的波光。 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或月亮上看到的地球要大得多得多的土星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飞船当时处于土星的向阳面,因此能看到整个土星的云带也被阳光照得明亮。数不清的云彩,在迁流变幻中像是星星所做的梦。星环遮挡了部分阳光,土星的表面上便落下了一条大河的阴影,像是蒙在星星面上的环带,边缘的云朵便是在带子边缘曼妙的纹理。 太阳、土星还有土卫十六都在移动,因此,大河、花纹还有繁星的影子也都在变化,像是夜里永不消散的烟火,流光若雨。 镇星号上的三人对这场景已经司空见惯。副宇航员还沉浸在前端时间的回乡经历。他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从冬眠中醒来的先祖同样不愿意加入未来代人的生活。 “我也不是不高兴,我能理解,当然能理解……”他说,“就是觉得他能不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我的立场。那天还是我的生日,我已经给这位素未相识的‘太爷爷’准备好了一切。你们是不是在笑?你们没有这种烦恼,毕竟你们是试管人,没有祖先,当然不能理解我。” 另一个副宇航员则说: “他这一走的话,你是不是又算是无家庭成员了,许多优惠就都享受不到了。” “对头……不,不,也不是那么说,税免和补助对我算是好事,但主要是对他,对他就是更是一件能在未来生活得很好的帮助了。” 他说。 主宇航员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临近综合人格的退休,他的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不振。代人的身体安然地躺在舱内。网络世界里,副宇航员喊了它一声: “陆全。” “什么?” 主宇航员恍惚地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的话。你是从冬眠人加入到我们代人队伍里的,你和你的冬眠人母亲生活得还好吗?有没有什么矛盾和冲突?” “没什么,没什么。” 说着,他晃了晃脑袋,望着窗外一连串的土卫做成的月亮,讲: “别聊天了,准备一下吧,后土城来命令了。马上就要执行登陆作业了。” 与一百年前的人的想象不同,太空航行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寂静的黑暗中,没有人交流,也没有光线,周围是一片静默,只有在抵达终点时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尽管机器的辅助减少了人类的压力,但人的神经却始终会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按照十个天文单位以外的地球对于时间的计量,现在是一月十二号的零点。 一月十二日。 一个在历史上同样没有纪念的日子。在任何一个没有纪念的日子里,历史也总是发生过许多宏伟的或默默无闻的大事,这些大事有的影响深远,在一整个因果的链条中或者决定了人类未来的命运,有的一时煊赫,曾引得一个国家或数个国家数百万甚至数亿的人侧目来看,但不论是深远的还是煊赫的,它们都不足以用人类时间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来为自己冠名。 土卫十六的公转周期是十五个小时。在执行登陆作业的时候,镇星号已随着土卫十六一起来到了土星的背阳面。那一整个绚烂梦幻的暗云流动的世界与它的环的影子一起隐没在不可视觉的黑暗的另一头。 只在无限向左右延展的人间的尽头,那土星的边缘和环的边缘还在密布繁星的天幕下闪烁着在数百年前无人见过的光芒。 而镇星号的尾端就在土卫十六的上头喷射出足有数千米长的等离子流,状若闪电火花,横跨半空。 接着主推进器打开,飞船开始绕着弧线往土卫十六的另一侧飞去。 “飞行状况良好。” 第一副宇航员报告道。 “遥测一切正常。根据系统判断,已经迫近到第二阶段高度,开始降低主推动器推力。” 片刻过后,二副报告道。他的报告则更复杂,包含了一连串推进器的启动、加速、减速和转向。 “三十秒后抵达适合高度,主推进器关闭。主喷射器和附属喷射器开始启动,斜对预计登陆地点……登陆器减速……着陆器起落架正常。三十秒后,重开主推进器,进行反向减速。” 三十秒是固定的预留时间。 这一整套登陆“无大气固态星体”的流程对于二十二世纪的宇航员们来说已经驾轻就熟。大部分运算依靠电脑就已完成。 差不多一小时过后,镇星号的火焰就横穿了土卫十六的上空,重新见到了遥远而明亮的太阳。但这一次,他们不再能见到土星,因为土星已被极近的土卫十六正面遮挡了。 电脑开始计算合适的速度,着陆器起落架已经打开,最后的垂直减速中,陆全甚至走神了。 走神不影响电脑的核算。 二副很快汇报降落的成功,一副说一切设备都在正常运行,他从数轮土卫的月光中转过神来,低头看到了一片覆冰的寒冷天地。土卫十六没有大气,寂寥的岩壳上方便是凝滞不动的群星。 星星并不会眨眼睛,冥冥的太空也就非是穷盖,而更像是一片虚无的海。这块小小的土地便是海里漂流的石块。 人站在石块上,面对着浩瀚的天穹。 陆全下令道: “一切按预定计划进行。” 预定的计划分为四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宇航员们亲自在土卫十六上走上几步。 第二件事情是,放出自动机器对卫星表面进行简单的勘测。 至于这第三件事情自然便是更换两位副宇航员所用代人体的综合人格,只保留一位主宇航员的综合人格。 保留是为了引导,提供一些更进阶的太空与太空船的行为指导。 “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休息去了。陆全,你和那两位研究人员好好接洽吧。” 他们打了个招呼,便沉入了黑暗。 镇星号上沉寂了大概半天,在一月十二号的第十三个小时,两个人格通过后土城和后土城预留在星环上的中转站,成功来到了土卫十六的表面。两个刚刚睡下的代人身体重新睁开了眼睛。 陆全对所有科学家都有一种油然天生的尊敬,他低着头,客气地说道: “欢迎两位来到镇星号上,我们是立刻乘车出发,还是先在镇星号休息片刻,讲解一下镇星号的使用?” “没必要,先生。”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对这些也很清楚,直接坐车出发吧。” 另一个人点头称是。 陆全恭敬地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两位?” “叫我医生,医生就好了。” 医生说。 小周则笑着说: “叫我周吧。老宇航员,你比我年长,叫我小周也可以。” 在两个月后,仍是他们直面了这一任务。 卫星也分大小,有的有大气,有的没有。有的重力强一点,有的基本没重力,用于卫星勘探的载具也就各不相同。镇星号所携带的卫星车,适配于土卫十六几乎无重力的环境,与其说是车,其实更像是小型的太空船,长方形,着陆器庞大而复杂,能源模块相对较小,大多数时候为了节约能源都是通过“抓地”的方式机械行进的。 代人们坐在车里,在这片孤立于太空的白色冰盖上慢慢地走。 土卫十六不是什么伟大的卫星,几天时间就足够他们把这块小东西粗略地翻查一边了。 在陆全开车的时候,坐在后头的医生望着外面连绵起伏的撞击坑,忽而问道: “说起来,周,你是希望能在这里发现些什么,还是希望什么都发现不了呢?” 周侧过头来刚要回答,却沉吟片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幽深奥妙之处,转过来道: “这……我说不清楚。” “通常来说,像这种冰质天体总是能发现很多东西的。哪怕不是冰质天体,只是冰盖,通常都会有复杂的演变历史。” 外太空寂静得可怕。电磁波的信息随着宇宙的底噪还有人的心跳与血流一起充当了世界唯一的杂音。 医生说: “在木卫二,在木卫三,木卫四,在土卫六,在土卫五,在天卫四,在天卫三,在冥卫一,在谷神星,在太阳系的每个角落。而我总是衷心祝愿,别再发现任何东西了,发现一些差不多的有机体已经够可以了。” 土卫十六确实足够小,它能在二十世纪被人类发现只是得益于冰质所带来的高反射率。只两三小时,抓地行走的卫星车就从降落位置开到了它不规则的边缘,好似登上了山顶。 就在那瞬间,庞大的土星从地平线上升起,遮蔽了他们的全部的视野,借着太阳的明光,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土星赤道上的云带,还有云带里弯曲旋转的漩涡。 广阔的土星环同时被阳光与被土星反射的阳光照亮,竖立在他们的身前,落下了阴影的同时,也被满天的月亮落下了影子。 雪白色的恩克拉多斯和狄俄涅、金黄色的泰坦和橙灰色的美马斯,黑乎乎的雷亚,还有阴阳脸的伊阿帕托斯,在远离土星的一侧沿着斜字排开,并在那横穿了天空的土星的主环上留下了一排可见的垂直的纵横的阴影。而它们所反射的阳光也会来到土星环上,接着被土星环再度反射到土星那黑暗的世界里,照亮它不曾被太阳直接照亮的轮廓。 在土卫十六上所能看到的每一颗月亮的大小都持平超过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月亮。尽管阳光黯淡,但暗中的世界,每一处发光或反射光明的地方都更为显然。 或许是现在正是适合观测的时候,小周粗略一数,起码能数出三十多颗肉眼可以识别的卫星。三十多个光泽不同、地貌不同、月相也各不相同的月亮在一圈圈光环与土星的表面上升起又落下。 “虽然我生在土星城,但我到现在都记不清这满天月亮的名字,只记得有名的几个。” 医生指着那颗最大的月亮说道: “泰坦,土卫六,土星最大的卫星,也是我们后土城研究的重点。” 周则说: “古人们喜欢用神话人物为这些星辰命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所设想的神话人物被创造出来的那点历史没有任何一个能比星星短暂的一瞬更为漫长。” 陆全默默地倾听两个人的交流,他总是很少说话。 卫星车孤零零地在土卫十六的冰壳上走,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在车子的背后是占满了天际的镇星。 明明处于没有大气的世界,空中却能见到开满穹苍的云朵。 更早出发的小型自动机器们已经接近了土卫十六的另一侧。所有的情报显示一切正常。这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 “或者我们还是认错了普罗米修斯的指向。” 在加密通讯里,周和医生交流道。 “我就在想,这未来机器也未必是按照我们的语言体系在说话的……” 卫星车翻过了山脉,重新走向坦途。 然而就在这时,底下的冰壳一时滑腻,使得卫星车忽的在几乎无重力的环境中难以动弹。 底下的行走架因为力度参数的自动调整错误而踩入冰雪深处。陆全并不慌张,这种情况偶有出现,他说: “两位学问家小心点,我要叫车子稍微动一下了。” 医生和周正襟危坐。 下一瞬间,卫星车后方的主推进器喷出等离子的火花,吹融了地壳表面的冰雪。接着副推进器进行调整,卫星车从冰雪中拔出,短暂漂浮在空中,滑翔数百米后,便重新轻巧地落到了地壳的表面。 医生是后土城人,也是太空探索第一线,对这种小事故及其处理并不感到惊讶,他对陆全说: “继续向前走吧,按地图绕个线路我们就返回,休息一晚上再伺行动。” 接着,他顿了下,又对周说: “看样子,这一趟行动确实是要徒劳无功了。” 只是他侧头去望的时候,才发现周完全没有在听他讲话,而卫星车的上部已经打开。周所使用的代人的人体从卫星车中站了起来,连着安全带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在那头盔上一字排开的八颗电子眼紧紧盯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那一片冰壳因为等离子火焰的烧灼已有部分化作一阵轻烟,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样随着公转而向着无际的太空散逸。 冰壳的下面露出了些许坚实的简单的灰黑色的岩面。石头的表面有着无规律的、无意义的自然纹理。 医生轻抚腰间。连着安全带的太空服提供了一点微末的动力,让他扶着卫星车的边缘漂浮起来。 土星黯然的光辉不足以照亮他们的视野。陆全按键,卫星车的探照灯便从抓地架中展开明晃晃地照亮了雪白的原野。 起伏不定的白垩色的大地闪着暗淡的光芒。岩石的表面不如冰雪明亮。 “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不,不。” 周喃喃地摇头,他陷入到思索中去了。 医生仍不理解,迷惑的目光凝视着被蒸发的部分,好一会儿,他也顿了顿。 地势……地势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陨石坑、环形坑的外沿。 而周比他更早地意识到这点,他对陆全喊道,“镇星号能把这一片冰雪融化,或者向下钻洞吗?” 陆全说: “融化有危险,但钻洞很简单,不过我需要别人配合我。” 医生飘回卫星车的位置: “要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吧,把我的大副叫回来就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网络里已交谈过。卫星车很快回到了镇星号内部。在休眠仓内,医生沉入黑暗,陆全的大副睁开了眼睛,他不解道: “有什么事找我?” “有新的任务。” 陆全一丝不苟地说道。 在短暂等待的时间中,镇星号召回了所有在外的小型机械。接着,重新起飞,贴着土卫十六的表面回到了先前他们陷落的位置。而在这之前,周已经草拟了初步的方案,交由了后土城。 在等待审核的时间里,镇星号先寻求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这片无名的雪野裸露出的岩石上,好像紧紧贴在墙上的小虫。 从镇星号的边缘像是向计算中的环形坑的位置伸出了支架,支架上安装了钻头,钻头可以钻入雪野。 “这东西不足以抵达最深处吧?” 周不解道。 陆全点了点头: “科学家,是这样的,它确实不能到最深处。这钻头在实际作用中主要是为了检测土质、岩质与雪质的。负责勘探的另有装置。” “那是什么?我不太了解太空的事情。” 周说。 在陆全身旁的大副便笑了笑: “这个简单,科学家,你且好好仔细地看看我们的钻头,它在主体部分、这一根杆子上是不是有开合缝。” 因为镇星号的来访,百万年不曾变化的碎屑被震离了土卫十六的表面,像是尘埃一样顺着微小的重力在太空中缓慢地漂浮。 周靠着太空服给予的动力转身,很快来到了凌在冰壳表面的钻头之上。他果然看到了可以开启的缝隙,像是刀剑上用于放血的致命的凹槽。 大副笑着讲: “里面有我们的小型蠕虫形钻地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就像虫子在土里爬行一样,可以不干扰土质雪质,就进入到……极深的地方,好好地把里面看个彻彻底底。不过事先说好,从电磁中,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事先已观测了这里的磁场,并无发现。 “但愿如此……” 就着三十个月亮的月色,周沉思地点了点头。 而那时,一月十二日即将走向结束,一月十三日正要黎明。 一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在历史上同样不曾被冠名,与其他上百个日子一样,它是平平无奇的。不过在今天,相比起其他同样籍籍无名的日子,比如一月十一日,它与一月十二日都有一点小小的机会,因人类的历史的浪潮而被冠名以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铭记的日子。 这个日子究竟有多么纪念,则取决于人类在土卫十六上所能得到的发现。 或许,它依然有能是平平无奇的机会。 如果日子可以选择,它们会选择是平平无奇,还是纵身一跃呢? 从后来的记录看,大约在十二日的二十三时,后土城发出了准许的命令。这个命令大约花费了一分钟才准确无误地被镇星号读取。陆全按照操作规范说: “科学家,我们上船吧,外面是危险的。” 其他两个太空人欣然同意。站在这远离人间的边缘世界的三双眼睛陆续回到了飞船的内里。 站在土星上所能凝视的便只剩下一艘钢铁织作的飞船,像是无机的生命匍匐在土卫十六岩壳的表侧。 在进入飞船前,大副向着头顶看了一眼。 土星已经在太空中隐没,土卫十六已经来到了土星的另一头。它终其一生为之旋转的星辰每天都会有一个时刻只会剩下一轮像是日全食般黑暗的倒影。 在这倒影的两旁,是站在这个角度所绝看不见的好似无限延展的发亮的星环。 也就是在这两个平平无奇的显示器里已陆陆续续传来了一些简单的关于物质分布的图像。 他们看到了泥土,也看到了冰块,看到了甲烷冰、氨冰还有氢氧的冰。在这些冰块的底下,人们看到了一些有机物。 在太阳系的冰质天体中,有机物的分布并不稀少。不过简单的有机物不与生物画等号。这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连上报的必要也没有,只需要简单记录即可。 那时,地球上尤且歌花舞柳,李明都所唯一熟识的秋阴正在列车上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前段时间,她已经去过她所关心的锡兰岛。在那里,她什么也没有收获,只被驻扎在那儿的国际慈善机构带着作为大国客人的她在锡兰岛上最好的剧院里看了一场莫扎特的唐璜。 在月球上,人们过着一种与地球上相似的平静的只操心一些自己幻想中的问题的生活,老组长琢磨着应该在春节到来前开一场宴会。他很喜欢宴会,但在月球上找不到愿意赴宴的人。他喝得烂醉后,跑到李明都的房间里,忽的说他感到非常寂寞。 而那时,李明都的脖子上没有系着不定型。他侧目远眺,从窗户里看到了一个明亮的地球和远处同样明亮的土星。 后土城里,代人正在准备繁复的文稿。这些互相制约的文稿、汇报、报告永远写不完,但谁都不会说去取缔它。 一个人对医生说: “你可好了。” “我怎么算好了?” 他笑着问。 两个人格勾肩搭背,靠在一颗树前。树长在一片被阳光照耀的网络草原上。在医生的旁边有个虚拟的屏幕,屏幕是从镇星号上同步来的情报。 “挑了个简单的活计。我觉得你们这个活计一辈子也出不了什么结果,就像那些什么悖论法球,是这个名字吧,还有综合,锆石,伯吉斯页岩或者热河,还有一切以前是谜的东西。” “你要说简单,确实这两个月我过得还挺轻松的。” 医生笑道: “但小教师,你也知道,我这个人闲不住,还是希望多做点事情的。” 与此同时,屏幕里不停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那是钻地蠕虫机器的声传感器所带来的来自土卫十六的冰雪的轻响。 “你看……”他的同伴说,“你们的机器掉进坑里去了。” “哦,果然是有个被冰壳掩盖的环形坑吗?” 医生边笑边侧头,准备再瞄一眼就去休息。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钻地蠕虫机器落到了冰雪的底部。 “电磁”的视野依旧寂寥无声。“热”的视野同样平坦得没有任何变化。 唯独光线随着蠕虫机器的掉落与摇动。 接着一点一滴,仿佛雨水落到了海里引起涟漪。整个黑暗的空间豁然泛起光华,沿着曼妙的立方晶系抽象的几何构造的纹理向着四面八方泛滥。 光线曲折变化,像是在镜子的迷宫里来回折射反射,他们便看到了一连串无限地、遵守理想的平面几何的六边形、四边形与十二边形的形状。 两人顿时噤声,僵硬地站起身来。 幸运的日子是一月十三日。 在两天前,镇星号来到了土卫十六的表面。 在万年或者亿年前,庞然的晶体落在了土卫十六的深处。蠕虫机器在晶体的表面爬行,晶体表面的纹理就越来越亮。 第四十章 时间的融毁 春节前的最后几天,第三前线的气氛依旧像是先前一切寻常的日子。 日子平平无奇,偶尔来过几个真人,偶尔去了几个代人,李明都一一看在眼里。综合人格不能复制,因此医生、周还有其他所有的代人们纵然身体反复更换,但都是有数的,他能数得清楚。 在数到医生不见的第十二天时,他感到代人们的脚步变得匆忙。 一次,在月末,老组长带着一个年轻的冬眠人找他一起聚聚,打发这无聊的日子。李明都没怎么说话,但听这两个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从日常生活用度、抠门的第三前线、哪个会发噪音的设备讲到地球国家格局,从虞国以及全人类的未来讲到核战末日和地球生态演变,从外星入侵讲到要给外星人当狗还是要抵抗到底,从宇宙热寂讲到人生无常。 两个人兴许是喝到了兴头。李明都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面红耳赤争执半天又双双唏嘘,唉声叹气。 等他们不说话了,他适才插话道: “话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代人们走得好像变快了?” “什么叫变快?” 老人重拾了自己的威严。 “步速。”李明都平静地说,“他们的步速应该遵循的是一个算式吧。这个算式的具体我不清楚,但据我观察,这群代人的走步,是接近均匀的。但不知为何,在均匀的步速中,又引入了随机,打乱了步伐,但总体而言,还是匀速的。现在这个匀速总体上上调了二十个百分点。他们的身体不会难受吗?” 老组长瞪大了眼睛: “你的观察确实敏锐,代人们确实是匀步加上了随机打乱,匀步会带来心理暗示,被普通人投诉过,还有‘共振’上的问题,就是士兵过桥,把桥震塌,听说过吧?” “是这样,是听过。”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那位陪着喝酒的年轻人又闷了小半瓶,等李明都话音落下,他红着脸解释道: “代人当然不会难受,他们的大脑原生存在功能区分化。在机器的介入下,感受也可以初步分离。走快也好,走慢也好,身体带来的反馈都无所吊谓,都会被屏蔽。我想节前,他们的任务可能非常紧张,所以就调节了‘生活的速率’,走快点。” 李明都记得他的名字是成政书,和谢秋阴一样,都是从冬眠醒来的人。 “‘生活的速率’……听起来有点恐怖。” 李明都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睛刚刚瞄到门口,又转头望向了盥洗室挂着的正对大门的天问纸卷。 不定型从他的脖子边缘些微起身,灵敏地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的代人们。而无处不在的网络则接着各种各样的探头在看着他们。 “是呀……”成政书趴在桌子上说,“真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李明都不清楚这群过去遗留的冬眠人对未来的代人们的举动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一无所知。 不过他知道他是知道一点的。 “是啊,他们在网络里,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 他轻轻地摇晃酒杯。 在饮下的同时,不定型摄取了液体里的酒精将其含纳在体内的空腔中,并不让其浸入血液。 二月开始后,事情又有不同,第三前线更加冷肃。太空站的工作者尚且有年假一说,第三前线则全然没有。在春节之前,人不见少,来客反倒变得更多。 月背的激光射向了永远见不到地球的天堂。 地球的来客随着巡航机的明亮,每天都有下降到第三前线的机场。 原本冬眠人团体以为里面会有几个非代人,因为只有非代人需要用宇航的方式进行地月间的航行。不过事实上,他们看到的是一片密装的箱体还有箱体里存在的人形。 隔离线拉起,而代人们的通讯藏于不可识别的网络,带着头盔不见区别的身体在路上行走,又有谁能识别谁是谁呢? 二月三号,一个私有网络集会场做成了一片明亮开阔的庭院,庭院里有小桥流水,有常青不败的乔木。风一吹,树叶便会轻轻颤动,但全部自然的世界没有任何扰人的蚊虫,静寂而单纯。 应该是太阳的贴图被换成月球。群星隐没在白昼的背后,不过那些太阳系的行星倒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中一一以比其自然要大上数倍的可以辨识的姿态凝于天上。 在所有网络集会场的电波中,这一片模拟信号也是最为明显的。 被叫做罗的人带着新来的人在看“未来机器”的诸模块。 “眼睛”藏在玻璃的内侧,也在静静地凝视着现实中一群无言得像是机器的人。主机并不存在于代人们的体内,对于虚拟网络空间的演算也就不由代人们进行。不过他们之间、以及他们和具体运算的主机之间有加密的交互信息和一连串密码子,这些密码被破译后,足够“眼睛”辨别他们虚拟出了什么样的环境和在说什么样的话。 它听见了他们的话语。 “张部,要不要把这台机器送进液泡室里,给你们实际看看?” 罗对特派小组里的领头人说。 张部可能是张部长也可能是单纯的名字,这点“眼睛”还无从辨别。 “我不是古人,我不比你们大多少。”张部说,“我不需要眼见为实。机器的眼睛要比人的肉眼更加值得信赖。我在来之前,已经体会过你们录下来的‘感知簇’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火环’现在是在资源调度飞船上,按国际观察的资源调度计划,做伪装,秘密送至第三前线吗?” 在这里,眼睛听到了第一个它完全不能理解的词汇——‘火环’。这可能是对某种东西的代称,因为还摸不清楚性质,所以只以已知的信息描绘。 罗低着身子,望向多日来一直与研究人员们沟通的那群行政人员们。结果这群行政人员,站在张部的身后,一个接一个地噤声不言,也不发来任何加密通讯,只投来一个最简单的公开的“目光”。 他只敢按自己知道的作答,小心翼翼地称是。 张部的面色舒展了开来,他点了点头,笑着问道: “谁批准的?” 罗猛地抖了抖身子,他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这个问句背后的深意,但他没有思考的时间。 “是后土城和第三前线的决议。” “很好,我知道了,是你们的职责,不过有向上请示或报告过吗?” 那时网络里是一片静默,只能听见合成声在小声地朗读关于未来机器的汇报书。而一个幽浮的窗口里正倒映着几个月前李明都接受实验的场景。 恐怕是无法忍受这种恐怖的静默,罗身边的一位妇女研究员冲动地说道: “报告上官……后土城按照‘两种轨制’能全权对自身负责,第三前线有情急法。我们已经把基本信息上报了,我们已经大半年没休息过了,绝不敢怠慢。” 罗的气又提了上来。 张部又点了点头,温和地讲道: “很好,没事的,同志。既然当初主动加入、领了徽章,就要承担这一份责任,但组织也不会强迫你们违背健康而行。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到最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和这里的研究员们没关系。” 说罢,这人转过身去,对那群唯唯诺诺的行政人员们说: “这里也看完了,差不多是该去下个地点吧,就定在中央底部第一会议室吧。” 也就是在他转身瞬间,网络世界里从星辰密布的天空到明朗开阔的庭院全部粉碎殆尽,像是玻璃一样裂成不同的画面,折射出不同的代人在网络世界里的生活。 罗认出来,每一片玻璃碎片里所倒映的都是第三前线的一位决策者。这群决策者构成了第三前线半自治的基层土壤。 这是情急法案所允许的紧急通讯手段。 没有任何寒暄的彼此介绍握手的环节,整个第三前线的代人群体听到一声公开的广播: “现在,把第三前线组织全部的决策者叫到我面前,立刻、马上!不是网络,而是连着代人体一起来,我们进行线下直接连接。” 也就是那时,眼睛第一次看到了“火环”的模样。像是晶体,却并不规则。它由一连串像是六边形、四边形与十二边形的形状拼接了自我的每一片晶面,而在每一片晶面,照入光辉,便会反射出斑斓的异彩,像是露珠里折射出来的阳光。 但若久视之,晶面却非一层不变,所有的晶面好像都在移动。一开始正对摄像头的一面是四边形,侧面是一连串六边形的偏方组合,只一会儿,六边形却移到了正对面,一侧是四边形,另一侧却是从背面移动来的十二边形。 所有的形状都在变化,而它的轮廓却好像无法把握,见不到世界与它的间隔与边缘。 不过它有质量,也就有重力,可以用引力控制。 因此,它仍然能被移动。 会议的内容,包括李明都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不过当日下午,第三前线的冬眠人群体幸灾乐祸地开始传起整个第三前线的决策者都要被裁换的消息。但第二天,所有的决策者代人体(或机械体)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岗位上,继续在这复杂的多层次的基地里漫游, 这似乎说明第三前线并无什么重大的人事变动,偶尔交流的代人们也是统一口径,也是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但李明都发觉他们的步速更快了,简直像是不间断的小跑。 当时,他和成政书在一个人工重力餐厅用餐,成政书解释道: “到了这个步速,对于人类肉体会有明显影响。代人体也有机器加固,勉强无碍吧。”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说道: “恐怕谣言不是谣言。” 成政书不解: “什么意思,你是说,那群代人领导们要换一批了?” “不,当然不会裁换。临阵之时,哪有更换将领的道理……”李明都失神地顿了会儿,捏紧了自己的杯子,一边想一边说道,“新的将领哪怕能直接读记忆迅速理解到现状,但人际、实操还是欠缺了点吧,何况做了错误的将领难道就能立刻打压吗?我的意思是……总之一定是在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二月五日,第三前线的代人体们又开始向下集中。 新的会议沿袭了前日会议的形式,同样是线下直接连接形成局域网。临时会议局域网没有具体的运算主机,采用的是分布式的原理。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所有间接或直接了解或对火环负责的人。 与会人员的面色绝不好看。张部站在每一个人的前头,一边看从归墟太空基地一直到祝融太空城的情报,反复地在摩挲自己瘦削的青筋分明的手背。 新生的代人们没有传统的人体的形象,这是他对他所向往的先祖的形象的模拟。 偶尔有人低过头去,他便立刻能从纷繁复杂的直面画面中发现,威严地、又像是紧张地、不知为何而紧张地、投去他的眼神。 因为是网络,所以每个人都能其他所有人同时面对面。 “现在,我们得把前天没讲明白的话讲清楚了。” 面对这位从军部空降的大臣,没有人敢作声。 “我希望各位都搞清楚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搞清楚第三前线的职责。有人知道吗?” 一个年轻人举手,张部让他回答。 他便开始念念有词地说出在月球正面的第一前线成立之初、虞国的统治中心给予这些地月系的分支的命令,科研考察自不多说,保家卫国、抗击侵略、维护太空的正义与和平、还有预防太空威胁等条目一一列出。 张部的脸上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他平静地说: “很好。” 顿了一下,他强调道: “非常好,大家都没有忘记这些最最紧要的事情。如果内部出现了叛逆,就要毫不留情地绞杀一切叛逆。如果其他的国家意图不轨,就要英勇地抗击一切可能的侵犯。哪怕是外星人、外星人的舰队来到我们的面前,我们也要抗击到底。大家都要记得,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在旗帜的底下发过誓言的,你们还记得那个誓言的最后一段是什么吗?” 这次,声音汇集了起来: “百折不挠,永不背叛!” 这次,张部的面色变得好了一点。 在声浪之中,只有随他一同前来的官僚不多言语,只冷淡地观察。对于他们而言,这种对话属于需要学习的技巧。 张部说: “那么现在,关于火环,我们就可以就目前的形势展开讨论了。” 这时,另一个年轻人,主管第三前线内部交通的行政人员,激动不已地说道: “不论火环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都有信心把它安全地收入第三前线……我们会全力支持您的指令的。” 张部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同志,可是这次不是调查与隔离的问题,你们先冷静下来,慢慢听我说。这事情也不怪你们,因为诸太空城主要受第一前线管制,时间也隔得太远了,与你们第三前线的情报交流不足够,你们也就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代人们的心情稍许稳定下来。 一张图片倒映在他们网络的视野里。那是土卫二的照片。 土卫二是太阳系里最亮的卫星,也是一颗与二十亿年前的地球相似的彻底的“雪球”。它从两极到赤道完全被冰雪覆盖,以致于反射了几乎全部的阳光。自身不能蓄留阳光加热的同时,因为阳光的反射,它也变得极其明亮。 “它的轨道比土卫十六更接近土星,位处e环内外。它虽然体积很小,但存在地质活动,而最特别的就是在它的南极区域存在裂缝,这些裂缝在喷射水蒸气和复杂的碳氢化合物。” 土卫二的模型在网络世界里化为真实。过度曝光的冰雪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巍峨的土星。光环从四周延展,在光亮的土星上留下了它们的阴影。 与土卫十六上所能见到的相似的数十颗月亮和横穿黄道的星环挂在天空。代人们行走在这颗冰冷的星星的模拟上,不能理解张部的作为。 “这点我们也清楚。”后勤部门的一位主任走在人群的前头,大家伙一起站在环形坑边上的自动化观测站边缘。他讲,“差不多在一亿年前,土卫二遭受了撞击,在南纬六十度到两极的位置,存在裂缝带。这些裂缝带都极为年轻。在这地形附近,便存在一片冰下的液体海洋。” 冰下海洋在广阔银河的星群间绝不罕见,太阳系内便有许多个例子。 “相似的冰下海洋还有木卫二,不过它的体积就要比土卫二大得多了。” 另一个人接话道。 张部说: “是的。大约是代理人战争时期,我们在这两个卫星海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你们应该也略有知闻。” 张部进入观测站内,很快抵达电梯位置。 代人群人数已上百,已经远远超过了真实土卫二自动化观测站所能容纳的人数。小电梯里挤不下那么多的人。不过这里是网络世界,人群不显拥挤,所有的人影影绰绰彼此重叠,又像是倒映在一片镜子中,集体如鬼魅般在网络电梯里下降。 电梯的孤灯照耀着外界。 张部略微调低了拟真度,调高了光亮,转动了时钟,于是光源就像是月光过窗一样照亮了电梯以外土卫二的世界。 人们看到了一片澄净不动的海。 水冲击着电梯,就像海冲击着潜艇。光亮落入水中,好像白色的冰块被摔碎在黑暗里。 文明的历史与亿年的裂缝相比,就像是一束飘然的萤火。萤火飘荡在万古奇诡的深渊裂口之上,悄然而落。 上面的一个人说: “我带你们到这里,不是让你们来看这海的,而是来看海里有些什么,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吧。” 人们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海洋在他们的身前向着黑暗延展。阳光照不进最深的海底,若有若无的轮廓规定了冰下那僵硬的水的运动。在挤压的水波之中,他们看到了半埋在岩石尘土中的晶体。 晶体不见颜色和反光,因为没有任何光照的数据。 它的形体是通过一系列的运动和力的数据对其进行反推的。 在计算机的模拟中,它是一个细长的八面体,犹如一块菱形的水晶,但它的大小或者已经超过了半个后土城太空站。 “火环……” 安静片刻后,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不,不是火环,火环的形状不稳定,但这东西的形状按照观测数据来看,非常稳定。” 等到人们意识到张部一直没说话而安静下来时,张部方才说道: “是的,它不是火环,但它可能与火环有所关联。” “什么意思?” 罗混在人群中问道。 新的画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是一张行程路线图。 在从土星开始一直到木星这庞大的天文距离里,在地理上包含了后土城等太空城,涵盖了土卫二、木卫二、木卫四等大小星体,在时间上,则细细地标注了镇星号的起飞到降落,从火环的发现与接触开始、到它的封存和运载以及现在它在太空中的飞行轨迹都全部有数。 张部点到了土卫十六的这个小点上: “一月十三日凌晨,是镇星号和船载人员第一次与火环会面的日子,是吧?” 这是个不容置疑的反问句。 “在发现这个东西后,后土城的反应非常及时,与你们沟通过后,决定立刻送往第三前线处理。” 他的手滑到了后土城。 “而一月二十日下午,它与临时装载它的重力模仿容器一起被送出了后土城。” 说到这里时,瘦削的手指向上一撇,行程图放大成了虚拟空间,而整个土卫二则成为手指下一颗雪白的冰球。 “也就是这时,土卫二的观测站传来了报告,冰下海洋开始升温,晶体发生上浮。但那时,后土城没有重视这件事。直到二月二日,你们知道的,——” 这段时间木星和土星都在太阳的同一侧,属于近点。载有火环的飞船,将途径木星借力。但那时,飞船离木星仍然很远。 “它发生了异常加速,同时,隔着上亿公里,木卫二海洋中的观测站也发来异报。” 观测站的报告在那时被忽视了。 但异常加速是个有问题的情况。 张部带人来到第三前线,会议的内容即是要求强停飞船。 “我给足了后土城和你们第三前线时间,但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做到。” 具体的操作不是由第三前线完成的,而是由后土城作为的。 显然,张部比第三前线的决策层更快收到了后土城的情报。 他严厉地说道: “现在,情况已经出来了。” 行程图在话音落下时收起,接着,摄像头所拍下的最后关于载物航天飞船内部的情形徐徐舒展了开来。 他们看到,晶面已经离散,不再结合在一个物体上。 它像是水泡,像是疤痕,在光辉照耀时,便闪出一阵炫目的彩光,而显出它像是正方体、八面体或者十二面体的形状,细细地挪动、移动,覆盖在船体的内部之上。 “现在,”他继续说,“它在飞向地球。” 而整个船体的内部,便像是晶体的内部。 第四十一章 历史的构造(上)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就是二一七九年新年的除夕。一些不祥的小道消息在地球地表不胫而走。走漏的缘故之一可能在于原本应该能回公网(或地表)过节的人到了除夕那天也不见踪影,其之二可能在于路人们通过望远镜等设备也能看到前几日天上天下的太空警卫设施的运转不像是常规作业。常规军事演练应当提前通知。 小道消息的口径并不统一。 就谢秋阴的所见所闻,里面既有说太空站发现了外星人以及正在接触外星人的,也有谈到世界局势紧张洲际战争一触即发,有冬眠人振振有词地宣讲这是地平论的证据、人类其实根本不曾飞上天空、电视里的人都在骗咱们呢,也有自发的尝试辟谣前面所有的观点的。 到了晚上,讨论开始变少,代人们的世界转移了注意力。非代人的群体们比起代人们消息更闭塞得多,在网络安静后,他们也不再关注这个话题,更多地关注自己身边的事情。 这里先说说秋阴的事情吧。 差不多这时,回国十多天的秋阴才抵达楼兰。自动车载着她从列车上下来,沿着甬道从地下车站霓虹灯闪的大街来到了地表,在那瞬间,暗沉沉的天空和满天的群星便落入了她的眼帘。 夜空下是一片大寒的白茫茫。 米色的围巾缠在她的脖子上,碰着了粉红绒的耳罩。雪片累在露出针织帽的乌黑的长发上,像是冰结的花。 她昂着脑袋,看到参宿明亮的群星正挂在天狼星的顶上,冷冷地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楼兰的都市在晚上没有一点光,空中传来阵阵机器代人的呼啸声,可能是由于时值除夕的关系,或许代人们也需要和过去的人一样的更严苛的值守。通往大漠的道路上跑来一辆越野车。一个老妇人把头探出窗外,她的脖子上缠着围巾,发丝比月色更像地上的雪,她朝秋阴的方向按了好几下喇叭,喇叭里传出了她年迈的声响: “秋阴姐姐,姐姐!我们来接你了。这里是基地。” 秋阴找准方向,开着车,在长长的国道上奔驰,很快就和大车开到了一起。自动车转身,背部和越野大车的背部靠在一起,两辆车的后舱在移动中完成同步接洽。老人的椅子转动了下,秋阴则来到了后座。 “你说你来得迟,其实来得还不迟哩……我们有几个一个月前说要回来的人,现在还没回来。” “现在都晚上了,怎么也不能算不迟吧。基地里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随后,秋阴略有迟疑地叫出老人的名字,“丽水,你们现在是怎么过春节的?我要准备一下吗?……我也没什么钱,没能买多少礼物,能给我透个底吗?如果小孩子向我要压岁钱,是要给多少为宜。” 老人和蔼地笑了起来,眉眼里依稀还能见到几十年前她在家属院里见到的张医生的那个小女儿的样子。 “不碍事的……姑娘。基地里没什么攀比……” 秋阴直着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洒然一笑: “我只是想要尽量维持自己原来的、习惯的、自己也曾经受益的情况。小时候,我是收到很多压岁钱的,虽然我自己从没能用到过。” 这时,车已经开出了几公里,轮子辘辘响动。道路的两旁从绿化带开始渐变为荒野。洁白的雪、褐红色的泥土、枯黄的没叶子的树木,还有黄色的沙土泼墨交错。 “前段时间,你发来信件说,你到小国去考察了,都考察些什么呀?” 秋阴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道: “没看到什么东西,大使馆把我保护得很好。我走来走去,感觉自己仍在樊笼之中。现在我在想,我是否应该积极地尝试代人的技术……” “为啥子?” “因为这样,我才能潜入到网络的世界里,和代人们、这未来的人们真正地相处。” 老人感到不解: “难道现在这样的相处就不是相处了吗?” “也不是,但是总归隔了一层,就好像以前,在外面工作的人绝对不知道那些在秘密地点工作的人的生活,还比如间谍,间谍的生活就很怪,要伪装自己的身份,那么间谍是如何思考他自己的呢?” “你说得真好……那秋阴姐姐,我请求你……” 身子骨已经萎缩的老人的手垂在自己的膝盖上,专注地看着身前风华正茂的青年人。 “什么?” 青年人发出了疑问。她就说: “知道了这些后,能告诉我吗?我也想和未来的人、不管是机器的,还是用克隆身体的……这些好孩子处好关系……一起晒着太阳,聊聊天,听他们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秋阴不言,只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暖气呼呼地吹在她们的脸上,雪凝华在玻璃窗的边上,透过车窗所能看见的天地显得黯然无色。比往常多得多的机蜂飞舞在黑魆魆的群山的顶上,而机蜂的头顶是灿若明月的光帆。 路上有冰霜,车子碾过了薄薄的冰霜,留下两道污泥的痕迹。灰蒙蒙的旗帜飘荡在车子的后方,大漠在人们的前方延长。 到达基地时已经快十点了。 几个来迎接的人带着他们沿着十年前重新加固过的隧道口进入地下车库。灰暗的地下车库如今张灯结彩。室内吹来暖风,秋阴收起了自己的耳罩和围巾,露出自己冻红的脸颊。乘过电梯,走过小道,先是黑暗,又入灯明处,远远地,能听到几个人捏着嗓子唱戏的声音。一条大通道两旁的房门没有一扇关闭的,门上贴着倒福,门里,她看到了许多人在包饺子。 几个人的家里,还有香火融融的祭桌,祭桌的上头还摆着一种被称作为观音的神明的雕像。 秋阴见之,恍若隔世。 “怎的不说话?” 唐正带着她的妻子和儿子一起来看秋阴。 “我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秋阴说。 “什么事?” “我以为发生了很多次,但仔细想想,也就那一年,我的印象最深,在大年初二还是初三的哪一天,天还没亮,我在成排的老房子间的一条灰暗的小路上跑,和其他几个小孩吵闹。” 她抿嘴笑了笑,继续说道: “有个女孩因为找不到母亲,而大声哭了起来。结果她没能得到安慰,得到的是几个调皮的男孩从地里掘出的蚯蚓。她的姐姐拿着棍子追着这群孩子跑。我远远地跟着他们,从小道里走到了河边。那年气温暖得早又快,冰融化了点,一个想不起脸的大人就带着我们,架着橹,在好大的一条河上慢慢地航行,冷冽的风吹得我脸通红。” “好大的一条河?我记得当时你们的住址好像临近黄河的上游,悬曲,是吗?” 秋阴摇了摇头,她讲: “不,现在想想,就只是街道外的一条小河。” 或许秋阴说的就是秋阴自己的经历,唐正想。在他认识谢母之后,每年春节他都会去拜访谢母家。不过谢母死后,他就很少再去了。 没走几分钟,地下基地稍微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一些极细微的门后头人们轻声交谈的响。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窗花。过了一个转弯,一扇门后头是个大的聚会广场,秋阴从认出来那是他们曾经最大的那个食堂。广场上陆续传来唱歌、跳舞还有唱戏的声响。丽水摆了摆手,便携手自己的老伴没入光里。唐正一家带着秋阴,站在广场的入口处,没有进去,继续沿着主廊往里走。 “小谢,好久没见,我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 唐正说。 这倒让秋阴惭愧了。 “我要说声对不住才是,我也什么都没准备,想买一点礼品,但在城市里开了好久的车,没找到方法,都找到仓库了,但却没有代人回应。我想先去乡下,找普通城镇,但时间又来不及了……” 唐正的妻子说: “这无妨呀,姑娘,我知道你一直在外面跑,心意到了就好了。” 唐正继续说自己的话: “没事,都是同志,我们在未来相逢,比你在这时代多活了几年,就理应多帮帮你,不过世界变得太快了,我们也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这段时间,我也是想起了冬眠前在基地里正常工作生活时候的样子,对曾经基地的许多遗留物品整理了下,结果发现了谢博士的一些未经销毁的遗留文档……” 秋阴抬起眼睛,弯弯的黑眉毛被灯光照亮了: “你说我母亲的?” “是的,当初在标注为非秘密的资料性文件,或者一些办公用具,像是没用完的资料夹、资料夹里夹着几页纸之类的,但就算如此,在基地取缔时本来应该销毁或送走,但可能因为不重要,就干脆忽略了。这样留着些遗产的办公室有很多个。我整理了下标有谢博士名字的,就权当新年礼物,赠予与你……” 秋阴睁大了眼睛: “噢……我一直有这个念头,但当初来到这里时候,就没想到这回事情,谢谢,谢谢……” “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给你安排间客房,明天……” “不,不,现在我就想看。” “好。” 廊道里还有些别的人。几个人打着招呼,问好明年。唐正的妻子遣走了自己的孩子,又叫了三个还有力气的老头一起帮忙。六个人左拐右拐,穿过两道小门才见到电梯,电梯向下,发出隆隆的声响。 无名基地的构造极为复杂,如今被整理成居民住地的不过略超一半的面积,还有一半的面积未经后来整理。原本无名基地是准备整个爆破撤除,但因为战争波及边界挪作庇护的关系,只草草过滤一遍,不曾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依稀还能看到一些人们生活过的痕迹。 在入口处,有个小棚子,里面放了些工具,还有推车。老头从里面想要找出提灯来。唐正说: “没必要,开灯吧,电力那么充足,今晚就奢侈点,刚好也给楼上点上。” 他到棚子旁边,找到了藏在墙后的保险箱,拉开电闸,于是一个个废弃区明亮起来,光照如昼。 只是不时,会闪烁几下。基地所用的电力线路在无人维护的数十年后也有不可避免的老化。 借此灯光,秋阴看到办公桌、办公柜都是横七竖八地堆到一块,从房间里拥到走廊外头。椅子很少,因为椅子容易移动,大多被居民区的人拾去用了。柜子里还有一沓仍包着塑封的红色书本,贴在墙上的照片与语录都已黯然失色。几块推到一边的白板上用黑笔画着简略的草图。 办公室或者实验室里被家具、废器械堆满,没人清理,有一些则像是被烧过,墙壁裸露焦痕,这可能是对一些机密进行了撤离前的应对处理。走梯、走梯,还有出入口倒是后来被人都被清理过,唐正说曾经有人在这里迷过路,于是特意组织了一次大清扫。 在熟悉的出入口前站了不过片刻,秋阴以为自己听到了一百年前大漠上的风声。 “快点吧。” 唐正的妻子看了下时间,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的和小的都在等我们。” “好,好。” 在拐角处有个被清理过的房间,几个合在一起的桌上,是一捆捆的残帙故纸。到了秋阴、李明都所生活的年代,办公已经实行了很久的电子化,不过纸质的档案没有消失,而是与之并举。 唐正推开门,腐烂的书页的味道几乎要窜到秋阴的鼻子里。她看到几台旧式的电脑,显示器屏幕是黑色的。 唐正注意到秋阴的视线,说: “电子化的档案在撤离时已经被全部格式化了,只剩下一些繁琐的故纸堆。谢博士工作过的场所比较集中,她的文件也大都被前人整理在一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被扔掉,靠自识别无人机搜寻了下,结果就找到了这些内容,我把他们捆扎了起来,放到了一处。” 足足放满了两三桌,桌底下也是厚厚一摞摞几乎已经要腐烂的本子。 谢母活在世界的日子不算长,但参与的事情很多,也是从底层做起,留下了许多的痕迹。 秋阴站上前去,轻轻拂去书面上的灰尘,她看到发黄的封皮上都标着她母亲的名字,有些是工作日志,有些则是行政档案,有几个笔记本,扉页娟秀地写了一个谢字。也正因为有这些标识,无人机可以轻易地搜遍。 秋阴打开其中一本笔记本,里面的内容散乱得不成样子,有会议纪要,有她的学习笔记和心得,有演讲和答辩的底稿,也有一些根本不是内容的涂鸦。 一朵花,一个星球,一只飞鸟,一片云朵。 还有备忘的行程说明。 其中一页上写的是: “10.5,8点,谢向明,06塔。” 在一行字的下头,是像练字一样写满整整一页的“讨厌鬼”。 谢向明是秋阴的父亲,他和秋阴母亲都姓谢,因此得到了同事的撮合。这句话指向的或者是他们在基地时的一次约会,06塔是基地的地表了望塔之一。 不过秋阴对父亲没有记忆,她没从母亲或其他人那里听过多少父亲的事情,她对父母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就不能确认。 唐正没有打扰她,只问道: “小谢,你要留在这里吗?我们有事要先上去了。” 秋阴迟钝地转过身去,细想了会儿,才从恍惚的过去的世界里回到现实: “你们先走吧,我就在这里,我知道我的客房在哪儿,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就想……多看看。” 唐正和巡查的老人们不再委婉,匆匆离开,基地的荒废区变得安静,只剩下一些像是从天边传来的杂音,而爆竹声冲上了天际。 原来这时,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新的一年已经到来,热闹是上面的事情,冷冷的白光继续照耀着埋在地下的钢筋水泥,它像是一片寂寞的森林。 这片森林曾经也人来人往,茂盛而热闹,如今变得光秃秃的,像是坟墓。这一片区域秋阴没来过几次,但她知道是那些专精于理论科学的人们所工作的地方。 她可以一个人独自安静地阅读谢母最后的遗产了。 但她呆呆地坐在书本的前头,突然想起李明都很久以前在公墓前说过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好久没来这里……一直没有好好地、安静地来看看你们。” 良久,秋阴才打开下一本笔记。这本笔记的字迹就成熟得多,里面记录的纪要、事件与心得的语言也变得积极、生动与安全,她想写这本笔记的时候,谢母应该已经成长了不少,性格变得稳重,并且还参加了几次级别不低的会议。笔记里,谢母为这些会议写了好几篇发言的底稿,底稿的条理清晰,在内容上既有理论学术的交流,也有意识形态的学习。 与此同时,不知所云的涂鸦变少了许多,再也没出现整整一面的讨厌鬼。 但仍有一些独自占了一页或半页字词一眼看去并不具有意义,有的是生活中的常用字,有的是名字,谢母当初记下来的意图已经不可追溯,这或许是她的备忘录。 当时的秋阴短暂地忽视了笔记本中一个被划去的词语: 【时间晶体(?)】 只粗略地扫过,她便合上笔记,望向了其他的书堆,用唐正留下来的剪刀,裁开了带子。 笔记外的资料多是谢母和她后期所带的学生留下来的各式各样的记录、日志。日志的大多表格只需填写一切正常或经过检验,谢母写的也不逾此规,早期的日志大多由谢母自己填,后期的许多日志不需要由谢母写,但需要她最后签名确认。 至于真正用于记录事情情况的实验日志并不存在于这里,在基地撤离时期就已经被尽数销毁,一点不剩。 日志是简单的,但日复一日的日志是繁杂的。她从里面看到了一个活在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丝不苟的人。 “好啦,你可够认真的了。这种形式主义的任务,时晴特别像你,从不怠慢。” 她自言自语,放下手里的日志,手放在书堆的上方,向左移,又向右移移。唐正说得没错,这处的礼物确实没有多大价值,除了对秋阴。对她而言,有一种特别的怀念。 在一百多年后,基地的隔音效果仍然很好。楼上的庆祝与地上的烟花爆竹声明明离得不远,但却杳不可闻。废弃区没有任何动静,附近的通道也都是敞开的,但依稀只能听见楼上在讲关于“月亮”、“星星”之类的话语,也不知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可能是因为电力不足的关系,眩目的白光偶尔会突然闪烁下,又恢复过来。光的闪烁让秋阴感到不适,她眯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拿起了一本新的书。 而就在秋阴打开这本从书堆里随机取出的日志的瞬间,一页不知从哪里被撕下来的纸从书页里飘然滑落。 有意思的是,对于人类的整体而言,发生在这时的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称得上是幸运之至的。 幸运是因为那时,秋阴没有犹豫、本能地弯下了自己的腰,捡起了地上的纸片。 她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 也就是那一眼,让她忽的从追忆回到了不可知的现实。 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数字和符号,是零碎的实验数据。而数据的下头写着一段话: 【它不是晶体,尽管好像能触碰和移动,但它会不停地回到自己‘原始的’形态,不论外界是什么样的,它的能量的来源暂时无法识别。导师认为,这可能意味着它在过去与未来都保持同一性和一致性,我认为这个假设过于大胆了。】 “什么意思?” 她闪了闪眼睛,然后蹙眉道: “等一下,这是‘研究’?” 幸运也因为任何人都可能跳过这段不解的内容,不再关注。唯独秋阴,作为谢博士的关系者,也作为基地曾经的工作者,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线索。 “如果是,这违反了保密条例,任何基地的秘密都应该在碎纸机里被销毁……我应该立刻把这张纸片销毁,省得它——” 只是抬头一看,就能发现周围到处是当初管理混乱所留下的痕迹,时光已经不在了,基地变成了一群冬眠人的民居,那么些许的违规……好像也没人会知道究竟。 这里没有其他人,她可以自由地窥见这一秘密所遗存的全部的真相。 幸运同时更因为如今的地球上能够意识到其中奥秘的人寥寥无几。想要了解这个奥秘的人必须得有一点非同寻常的认知。 秋阴鬼鬼祟祟地看了周边一眼。周围无人,楼上照旧在传来切切的话语声。她放下了根本没必要提起来的心,却仍旧做贼心虚似的翻一下盖一下看一下外头有没有人。不过一分钟,这本本子已被她粗略翻完,全部都是些没用的记录每日情况的表格。只有倒数几页,她看到谢母罕见地在这非私人的本子上画了三个图案。 一个长方形,一个正六边形,和一个歪歪斜斜的十二边形。 她并不气馁。 这种工作日志一般是半年或一年一本,在它的封皮上明确写着它所记录的年代是2024年后半年。知道日期以后,她便着手搜寻在这个年头附近的所有工作日志。 半晌过后,秋阴一无所获,一张张纸上都是些没用的内容,只能看到过去人们枯燥乏味的重复的一天。 她立刻又想到,在这个日期附近,喜欢写字打草稿的谢母会不会在笔记本上留下线索呢? 不同于工作日志,谢母的笔记本使用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用上了一年,这是专门用作意识形态的学习笔记的。有的只用上两三个月,里面都没写几页,只零散地记载了一些内容,就被弃之不用 这些笔记本的每一页的左上角或右上角在印制有预留日期填空。谢母有的在左上角写上了日期,直接就有时间。有时候在内容中会有些8位数日期,比如笔记本中有一篇谢母草拟预算申请的底稿,在底稿的底下附上了日期2022.10.18,那笔记本是什么时候用的也是一眼洞明的。有的写了些备忘事项(譬如后天去某市的某所),这略有困难,因为没有写具体哪年,但结合上下文的线索或可猜测。 综合这全部的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果真找到了一些线索。在一本本子的中间几页上,她看到写了那么几段话: 第一行:——划掉的大量无法辨识的字迹—— 第二行:一个人站在一个闪烁着白光的地方在看这句话。 第一行字,谢母划痕密集,秋阴看了半天只看出可能是在写实验地点和日期、天气啊状况。后面几行字谢母可能也想划掉,但匆忙之间只随意划了两划,因此可以完全辨识。 她继续向下看。 第三行:我该写下这段话吗?但我确实看到了某个时刻有人在看这段话。 第四行:如果你在看这段话的话,如果我这么写的话,你看到的是这段 第五行:话吗? 第六行:在晶体中所折射出的曼妙的景象,只存在于一瞬之中。我不能看清。 “看到,是什么意思?” 新的疑窦接踵而来。 然而对于秋阴而言,看到这段内容或许是一件并不幸运的事情。她在第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所忽视的一系列关于时间与晶体的单词片段,然后她灵敏的思维立马就飞跃到了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与它带来的一系列情报上。 “明都……” 李明都的时间漂流。 “预知未来……” 以及,由他所讲述的在一万年前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 而那块由远古的原始熊部落巫师巫咸所保管的东西,在一万年前业已丢失,无人知晓它在历史中最后的下落。 换而言之……那件东西、是否、仍然在地球上? 她继续往下看。 第七行:如果你看到了这段话的话,请留在原地可能会更安全。 第八行:景象里是怎么写的,我就是怎么做的。 这几行话都有漫不经心的划痕。或者谢母在写这些的时候并不认真。 秋阴继续往后翻去,但后面的纸页都是空无一字,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几段话,会是她看到了我在读这段话,因此给我留下的纸条吗?” 她继续翻找。但已经没有其他更多的提示了。 或者有,但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被销毁了。 “如果有一件东西,那么神秘和伟大,值得花费人力物力来穷尽其奥秘……那么,母亲不应该调离这个项目才对……或者,作为先期参与者,要对这个项目负有持之以恒的责任。” 哪怕中途退出,也会有不可推卸的帮助的义务。 但就秋阴所知,谢母后来没有从事任何一种特密工作,她仅做抽象理论的研究,献身于自然科学的奥秘。这些理论研究并没有占据谢母太多的时间。谢母仍有空暇带孩子,也有空暇书写她的人文书籍。 并且后来,此事也没有留下任何端倪,如果是基地将之设为绝密,那么作为知情者的谢母后来的自由则变得难以理解。 “而且,又是为什么叫我留在这里更安全,难道她看到了什么?比如说我……一旦离开基地,就会遇到危险……我应该没做什么招人记恨的事情吧。” 她是想做一个战地记者的,而且如果她做,一定会得罪不少人,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记者的生存空间,她很难和代人们竞争。她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 整个地下室忽然陷入黑暗,足足维持了数秒钟才重回光明。短暂鬼魅的时间里,秋阴眯起了自己尖利又漂亮的眼睛,走回通道,拿起个端联系唐正道: “喂,唐叔,在吗?底下的光线闪得厉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要不要马上上来。” 好一会儿,通讯那头没有声音,大概一分钟后才有回响,那头嘈杂,唐正的语调平静,但难掩焦躁: “可能,是输电不稳,好像有强烈的干扰。我等会儿下来看看。” 秋阴放下了心,继续在书堆里寻觅。 不一会儿,楼梯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她放好书本,撕下笔记的这一页,和那片纸片一起藏在大衣内侧,走出房间。而电梯方向好几个冬眠人正在走过来。 除了唐正以外,还有几个中年人老年人,好像都是这块冬眠人居住区的公务工作者。 秋阴往前略走几步,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发觉他们身边的景象略有弯曲,尤其是墙,两侧的墙面像是凹陷了一样。 “这是光学扭曲!” 与此同时,唐正等人摇了摇头,大声道: “不要反抗!这是国际联合经虞国准许后,由虞国安排的联合调查部队,我们也是刚接到的通知。” 声音是唐正他们的声音,那么…… 她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空气中显出了十几个完全机械化的士兵。表面装甲粗看上去格外光滑,然而秋阴晓得那里密布复杂的光学折射用纳米机器。 “幽灵梭……” 秋阴是从锡兰岛的土着那里知道的。 这是二十二世纪地球上,第三世界阵营对第一世界那些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时代的技术武器之一的称呼。幽灵梭的正确名称是变换光学隐形反射装甲。它的实现非常复杂,不过简单而言,原理即是让光线不会射到自己的身上并反射,而是让光学折射到附近及身后,从而使观察者看到的是幽灵梭士兵身后的景象。 这种隐形几乎没有缺陷,只有现身和隐身的瞬间,在调节“光映射关系”时会出现肉眼可以识别的错误,一般的机器识别也很难寻出端倪。 除此以外,这群士兵从上到下,找不到一点人的痕迹。 或许是代人寄宿在机器上的控制产物。 秋阴站定,比了个虞国的军礼。 “退伍老兵……” 部队的队长果真是个代人,通过个端及人脸识别从网络上查询到了秋阴的身份讯息,合成声略有惊讶地说道: “你好,老同志,现在还请你配合一下。现在,这里全部地方,都已被管制。” 代人世界不以“现实的貌”取人,他们比地球过去的任何时代都还要看重资历和资格。 她答: “好的,队长,我能询问你们要做什么吗?是这群冬眠人……他们也是曾经基地部队的家属。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他们出事了。”队长设定了摇头的动作,他严肃地说道,“这点我可以确认。我只负责执行命令,你们也不要阻碍。我现在问你,老同志,你在这里见过其他的代人或怪人吗?” 灯光仍在不定地闪烁。闪烁似乎具有某种特定的频率。 “没有。” 秋阴摇了摇头。 “好,你往后面走,然后乘电梯到上面去,接着,就在聚会广场呆着,不要独自行动。” 再眨眼间,幽灵梭部队已经重归无形。 只剩下唐正和其余几个公务人员。 她看了眼这群人。 唐正摆摆手,难堪地讲道: “废弃区的情况很复杂,他们需要一个引路人,我们会和他们一起下去,你快上去吧。” 这时,幽灵梭部队又讲道: “不要说话,情况紧急,快走。” 这几人便被推攘着往基地的深处走去。 秋阴心里有鬼,捏住那几张泄密纸片,按下困惑,匆匆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基地的电梯调度极为特别,往往一台电梯只负责有限层数,一般这个数量是三层,不能抵达更深层或更高层,往往需要换梯使用。 这一层废弃区与居民区就隔了一层,不算远。秋阴抵达电梯后,刚刚按上古早的电梯按钮,突如其来的静电便刺痛手指,迫使她缩回了手。 “也许电梯也出了问题。” 念头刚刚转过,按钮已经响应。两台电梯先后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陆续抵达。 她走进一架电梯的同时,另一架电梯也同样打开了门。 “谁?” 她转过头去,正对电梯缓缓合拢的门缝。门缝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声响……这种声响只要一听,就绝不是脚步声,而是一阵好像录音底噪般微妙遥远的嘈杂。 一个脑袋,一个戴着头盔的脑袋就从缓缓合拢的门缝前大摇大摆地走过。等到他走到门缝的正前时,电梯的灯光便照耀在他的身上。秋阴清楚地看到了他穿的是白大褂,还有戴着的头盔上以倒三角的方式排列出的三颗电子眼。 电子眼闪耀着鲜艳的红光。 头盔是代人式的头盔。 这是一个代人。 她还来不及将之与幽灵梭部队的部队的问话联系到一起,大门已经合拢,电梯已轰隆隆地上升。 而那怪人则继续走去,没入到基地已无人知晓的深处。 第四十二章 历史的构造(中) 纵使在二十二世纪,人类也没有找到外星人的痕迹。 尽管如此,外星人的存在似乎越来越变成一种必然。纵然不考虑像是硅基生命这等没有前例的假想物,单纯以地球已知的物种为本,人类已经能确定太阳系内的诸行星就有复现该种生命之可能—— 土星或者木星的卫星,过去的火星或者金星,乃至已经碎裂成一块块变成小行星或星环中的一些碎砾上都有简易有机环境的存在。 每一位最初的探险者带来的消息都曾振奋一年中的若干个日子。接着在下一系列若干的日子里,任何惊人的发现说到底不曾带来改变与接触,就很快变得平平无奇。 不过相比起外星人和他们的生命形式或者他们的社会,地球上的生物或者地球历史上已经存在过的生物和社会形态都足够复杂了,迄今,人类仍在为历史的学问、社会的学问还有地球生物的学问争论不休。 大概是代理人战争以后,国际化的叙事在虞国的历史告一段落。阳历的新年再也不称为新年,只有春节才被众人所承认。旧基地远离网络化,在这么一个后匮乏的时代里,人们的娱乐活动并不复杂。春节是他们近一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唯一旋律。 但在二月份刚刚开始时,基地的冬眠人们注意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秋阴不晓得,不过像唐正这样的工作者光是看一眼天边,就能从光帆的动静中察觉到异常。 二月三号那天,光帆偏离了原本与地球的夹角,光度也有几次迅速转化。换而言之,光帆已调整了位置,主要反射的地方从地表某处转移到了地外空间。地上的人来看,空中的月亮便有一定收缩,不是一轮光斑,而像一道背对地球的娥眉月。 等到除夕夜前的黄昏,秋阴还没抵达楼兰市的时候,征兆则更为可怕。当时,包括唐正在内的十数位工作者穿着厚厚的衣服一起站在基地02了望塔旁边,长久地眺望远山而不归。他们尝试联系西部军区,但访问遭到了拒绝。 唐正的妻子注意唐正像走了神似的站在一颗累满雪的树下,便从布置地表烟花的队伍里走出,一路小跑过来问他: “你都在看些什么?等人?没事做的话,回去看一下孩子吧。” 他摇了摇头,说: “我没等人,‘怀往’说过他不回来了。我在看上面。” 妻子迷惑地抬头,见到了与往常一样沿着某种路径飞跃天空的机蜂们、机蜂们的身后,连绵的群山正背负着青天与白雪。 基地的位置是接近边境的荒山野岭、寥无人烟之地。但也正因此,自有驻军防止难民非法越境涌入。边防军是全机械化部队,他们在天空巡回的路线是确定的。也是今天,这个路线发生了变动。 按照规定,日常巡回路线的变动应当对领内居民下发正式通知,以及新的安全方案。可是基地没有收到通知,也就是说,现在发生的要么是一场“突发的紧急的”军事行动,要么是一场“不对领内居民负责的”特殊行动。 不论哪一种,恐怕都非是这个去武装化的落后聚集地所能承担。 工作者们有一套记录外出者的名单。除夕夜十点,张丽水带着谢秋阴从楼兰回来。到这个时间为止,名单上能回来的关系者已经都回来了。没回来的,今天就是不会回来了。 未回归者的数量不少,其中包含了所有从基地走出拥抱新社会的代人们,以及若干保持肉身进入太空站工作者的普通人,其中也包含了唐正的大儿子唐怀往。 这时,唐正离开了队伍,前去接应了张丽水。其他的志愿者陆续来到地上检查先前布置的烟花。 接着是凌晨零点十一分,当时,秋阴在地下专注地翻阅谢母的笔记。而唐正等人重新走上地面。 平均气温比起过去已高了,但戈壁仍然寒冷。人们穿着厚厚的衣服欢聚一堂,烟花在空中绚烂四散变为满天星点,大炮、小炮、二踢脚,甩炮、麻雷、二地红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帐篷里吹出热风,依偎在一起的人们用轻柔的动作捉弄彼此的头发。当时有童子随着母亲指认群星。在繁星上升到穹空的天顶时,孩子指着冬季大三角。在冬季大三角的下方闪烁着一些不可辨识的红色绿色的灯火。 灯火一晃,便变得极大。 大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认出那是高空夜航的指示灯。它们正在飞过来。 灯火的后头,乍看上去是一串几不可辨识的黑点,等稍近了,便能见到月光在它们的身上折射出寒芒。再接近时,空中散落的烟花便照亮了机蜂们的翅膀。 倏然光明,烟花息时,便转入黑暗,悄然不可见闻,只剩下航行灯在空中犹如越来越近的流星群。 鞭炮已经燃放大半,夜里清寒,不少人已休息了,能见到如今景象的人寥寥无几。唐正牵着他小女儿的手起身,刚刚抬头,便看到这红绿光点在急遽放大,照耀了大漠上的哨塔。看守人匆匆从哨塔下楼,架车往公务工作者们的办公室开去。再接下来,已经休息的工作者们匆匆出门,执行应急疏散的任务。 他便知道新年的第一天已经不再会简单度过了。而这一年的新年必将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里留下它浓墨重彩的一笔。 “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一个同事问道。 “是部队,部队来了。他们说要我们尽快把人集中起来。他们马上要彻查基地下层。” 然而,人员集中的工作刚刚进行到一半,空中机蜂便已直停荒漠的广场。风静悄悄地吹拂着这片边荒的土地,沙尘在人们的头顶飞扬,寒冷在帐面上结起了冰霜。其他人在等待机蜂的话语,唐正注意力不集中,不自觉地看向了地面。 也就是这样,他才第一个看到沙土上出现了一连串无人的脚印,后面的印子刚刚消失在冷冽的风中,前面的脚印已无声无息靠近到他们的身旁。 “幽灵梭……” 唐正的脑袋猛地凉了下: “变换光学隐形装甲士兵。” 话音未落之际,眼前的光线便像漩涡般一阵弯曲,前方与后方的光影被折射在一处,晃花人眼。这支幽灵梭部队的班长从漩涡中现身,出现在了公务工作者们的面前。显形瞬间的震动,摇动了他们身边的枯树。树上挂着的白雪便簌然而落。 全覆盖式的外骨骼装甲闪动着天上越来越明亮的月光。头部连横的镜片出现了一连串数字似的红点。机械装甲的表面轻轻喷出热气,雪片便化为了一阵白烟。 完全看不到任何人体痕迹的装甲士兵沉着地说道: “你们好,各位公务工作者。” “同志……你好。” 乍看上去,这机械人立在那儿两手空空,人畜无害,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武器藏在他们的身体里。 装甲的下面没有任何人肉的痕迹,极致纤细化的仿人体机械结构中被埋设了一百余种能适用于各类情况的道具。 所谓的幽灵梭,是目前第一世界各国在服役的最为臭名昭着的陆军技术。 因为隐身,在大规模大武器的对抗战中是没有用处的,但它在巷道、城市、潜入等复杂地形战中乃是一等一的杀手。 那士兵继续说道: “同志们不用紧张,事情和你们城镇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带命来搜查基地下层。命令来自西部战区,也有国际联合背书。没有什么交流的时间,你们也不要多询问,我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就可以了,好吗?” “可以。”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得到回答后,队长点了点头。红点像流水一样在头盔的镜片上变幻自己的位置,轻轻地扫过了这四人的虹膜。 队长举起自己纤细的机械手臂,往前摆了摆。幽灵梭部队成片地在风沙中显出自己的人影,直接包围了整个基地的地上活动区域。天上的光斑静静地照耀着他们黑漆漆的装甲,钢铁闪烁着冷冽的锋芒。 幽灵梭部队已是众多,至于机蜂和大型机蜂所载士兵则更不计,大型运输机上落下的士兵背后,熄灭的烟火正向上直线地飞起一道道袅袅的烟雾。 队长站在枯树的前头,对他们说: “他们会帮助其他人把人员集中起来。你们四人,唐正,连秀山,康鼎,翁倩,是吧?你们戴上防护用具,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要前往基地的下层。” 唐正等人与这队长并不相识,不过数据库中自有人的一切信息。 队长及他的队员,一共二十四人,两个班的数量,全部重新隐入光折射的黑暗中。 沙子还能留下些瞬时间的脚印,等到他们进入钢筋水泥的建筑内部,就连脚印也不能留下。 待到凌晨两点二十三分,幽灵梭小队已带着这四个工作者穿过回廊,乘坐电梯进入废弃区。那时,废弃区内,灯光反复闪烁,电力供应似乎存在障碍。在室内,在通道,在还有供水管的厕所间,在杂物的堆放间,还有庞然的吊着管线的底下工厂,每一个角落都明灭不定。 秋阴一面之遇后被遣往上层,他们则往废弃区的更下层走去。 在冬夜,寒气深沉。楼上的声音已一点也听不见,白垩色的墙壁上霉斑嶙峋。一行二十八人停在一座电梯处。这时,幽灵队长的声音像鬼魅一样从他们的个端里轻轻出了声: “按照资料,这座无名基地的电梯一般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是吗?我们可以乘坐这一电梯前往更深层,是吗?” 唐正的同事康鼎答道: “没错。我们不清楚基地为什么要这么设计,但这里确实是那么运作的。” 一位幽灵梭士兵显形,打开腿部装甲,取出了一小块悬浮监视器,并将之安装在电梯上方的死角处。这样的动作在后面几层还重复了数次。但他们不乘电梯,而走楼梯。电梯的旁边就是应急通道的大门,楼梯在门后。 “我们都没钥匙,钥匙在收纳处,要不要去拿下。”四个人里唯一的女性、翁倩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不用。” 队长说完,两指一合,便作刀刃。在指刀划过大门中央的瞬间,人们好像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接着,一百年前的门锁铿锵一响,分为两截,它的表面留下了融毁的痕迹。 四个公务工作者面面相觑。翁倩拿出个端,她小心翼翼地在个端里写道: “要提醒一下吗?楼下还有人。” 唐正说: “我们也没有办法。” 电梯只负责三层内的移动,同样的,电总控系统也不控制每一层的供电。不过在下一层,灯仍亮着,绕过楼梯一周,幽灵梭部队看到拐角处裹着几个大棉被球。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人在里面睡觉。睡着的人被大门打开的声音吵醒,三个棉被球松展开来,一起恼火地望向来客。 “你们是……” “安静。” 这是第一声安静,只使更多人意识到入口处的变化,陆续起床起身,世界忽的热闹起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声浪一样,一波推着一波,在传递中发酵,在更多人见到幽灵梭显形的瞬间顿止。 “安静。” 第二声安静后,喧哗世界顿时鸦雀无声。 队长侧首,问: “这里住着人?” “是的,”康鼎说,“他们和我们已经分了开来,自己有一条独立出入口,很少往来。独立出入口,我们也有监控,没有你说的代人的痕迹。” 红点迅捷地闪过头盔,队长已知悉这一报备信息,略不快地问道: “这里的居民有多少人?” “一百零四个。”康鼎报出了数目,“我们一直有统计。” “好,五分钟内,你们交流一下,询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代人,五分钟后全部向上撤离。” 废弃区里原还住着人。弃民们在这里收拾了许多个房间。在这一层,有数十年前设立的生态农场,里面成长的高产作物足以供给废弃区居民的每日所需。 幽灵梭散作兵线,控制了人员的流动。他们催促工作者们行动。唐正康鼎等四人只好一个个迎着弃民们不悦的眼神前进。废弃区居民们固然畏惧幽灵梭,但对唐正等人并不友好: “哪有什么代人,不就你们这些住在上面的人。整日整夜像疯子一样吵个不停。” “这次情况不一样,你们好好答答,算我求你们了。” 唐正低声下气地说。 翁倩在这里有个朋友,她蹑手蹑脚走到一扇门前,敲门进屋,小声问答。出门时,她摇了摇头。 五分钟不到,顶上已派来接应的二队。一队的战士分开人群,把唐正四人带回队长所在的楼梯口。队长点齐人数,幽灵梭就拥着众人带着他们急急往下奔去。 这时时间还没到三点。刚下楼层,还能听到撤退的喧哗声。等再下几层,悄怆幽邃,好像已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数十年前火焰清退的痕迹更重,整个墙面黑漆漆一片,像是灶台的内里。这里一无所有,唐正绞尽脑汁,也不明白部队来到废弃区究竟要干些什么。 连秀山是个年轻人,半宿未眠,数度被拥挤钳制控制已是烦躁,等到下楼磕到撞到,就更是心烦意乱,越走越慢,便屡次碰着身后看不见的幽灵梭。 唐正看得心惊肉跳,严肃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是要睡着了。认真点!”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实在不明白呀,到底是要执行什么任务?搜查什么代人?我们基地有严格出入控制,没有代人呀。代人又为什么要来这几十年前的地方,来这里盗窃基地的研究成果吗?先不说已经烧得一干二净,就算有,那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东西了……” 他的声音引起了幽灵梭的关注,那时,前方的光线折射,队长显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灯光照亮了孤寂的通廊。墙壁每隔一米都挂着一副人物肖像画。画像仍在,但画上的人与那些过去的名言警句都已暗淡了。走过的人依次在画像上留下了影子,画像则留下了历史。久积的灰尘在步伐中升起。光秃秃的木头,可能是断裂的桌脚或凳子脚,被连秀山一脚踢到了墙边。 飘在空中的眼睛凝视着这个年轻人。 他讷讷缩首,小声抱歉道: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对不起……” 谁知队长并无不悦,反倒淡淡陈述道: “你有疑问是正常的,但不应当随意搭话答话,而是打报告与申请。你现在随我们行动,我们也会确保你们的安全。你大可放心,你是公务工作者,按上报的值班表是要值班,是吗?我们会为你们申请免却。” 连秀山不言。 队长转过身体,那显形的一部分,从连秀山的方向看去,就从眼睛变成了后脑勺的头盔。 “回到你的疑问上,”合成声的语气放松了些,“只有这些情报而已。” “上级突发的指令?” 如果秋阴在这里的话,她会格外熟悉这里的布置和地貌。因为这一带就是她曾经的办公场所。然而当初她在这里,也并不知周围全貌,上下也只是沿固定路线走固定几个地点。 如今这里的一切,和上面几层是一样的,只堆着废旧的无用的器材,像是抛尸荒野的垃圾场。秘密早已被火焰焚尽,这里留下的只剩下了记忆。 “你猜得不错。”队长继续说,“组织是中午收发出的命令。情报里只说是代人。你们觉得古怪,搜查就确实困难,但有困难也要干,收集情报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难道你指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做事前就什么都清清楚楚吗?这是不可能的,同志。” “或者……”唐正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因为我们这里只有普通人,所以代人就是最大的特征了?可是我们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代人。” “不过……” 队长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说道: “你们相信基地的小道传闻吗?” “小道传闻……?” 四个人的面色各自阴晴,队长的话语唤起在过去听过的传说。 “基地……曾经负责过一些不便向公众透露的机密研究。那些研究有一些已经公布了,我们现在所使用的纳米机器技术就是二零六二年前后的结果。一百年前的技术到现在其实也没有革新过几次。” 他没能继续往下说,副队高昂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停止,不要做计划以外的任何事情。” 队长点了点头,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巴。但他们的距离被拉近了些,唐正心想队长或许和他们也有不安。沉默的一行人来到又三层的应急楼梯前。 幽灵梭砍断门锁。两个队员一把推开大门。腐旧的空气扑出门外,副队严肃地提醒道: “把面罩戴上。” 四个人如言照办。 幽灵梭的士兵们打起灯,光线横穿暗室,照亮了漂浮在空中的灰尘的暗影。曾经的基地,如今更像是某种陌生的、有敌意的、令人畏惧的迷宫。 “这里以前应该是无尘环境。”队长的光点闪烁得急促,其余人意识到他正在调动网络资源进行运算,“外面的出入口已经大开,内部循环系统也不运作了,灰尘是这几十年来累积下来的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疲惫的连秀山勉强打起精神引路,找到电闸的问题。电灯闪烁了下,整个地底的空间亮堂起来,他们便看到了凄凉的楼道还有楼道里堆放着的垃圾。 寂静凸显了脚步的声响,战士们对各个房间进行了逐个的搜查。除了他们的声响,只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嘈杂声。这时候的人们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心跳,或电路运作所会发出的轻音。队长迷惑地敲了敲坚实的墙壁。 这时是凌晨三点一刻,世界仍然平安。 他摇了摇头,重新追上众人。副队挥了挥手,指出两个幽灵梭队员向前。队员低下身体,机械的面部从中间裂开一条小缝,缝隙里伸出一根针,针轻轻取样灰尘的地面,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弹回体内。弹动声把走神的唐正吓了一个激灵。 “他们在干什么?” 曾经参与过太空开发的康鼎答道: “应该是在取样作静态分析。” “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连秀山问。 “不知道。” 翁倩道。 “校验情况如何?” 细微的嘈杂声不停地萦绕在耳边。那时,幽灵梭的精神更专注于局域网的交流。使用体内简单仪器进行分析的士兵说: “不是有机物,但也说不上单纯的无机物,构造非常复杂。需要请求实验室支援。” “你发出讯息,但我们也要继续向前走,作为先头兵,我们必须要做好第一波的调查。” “那几个老人,还要让他们继续下去吗?我看他们也指不了路,体力也不支了。” 副队说。 队长的注意力转回现实。 “那就让他们先上去吧。” 也就是这一秒钟的时间,异变兀生,整个网络的白色世界被预警信息布满。一阵神经质的寒颤从幽灵梭士兵的人造神经柱中溜过,被放大数百倍的震动预测器到波感测器的声响强迫他们注意到地上灰尘轻微地弹动。 接着,在机器能观测到电、磁、热的眼里,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而扭曲,由远及近,由上及下,接着天花板震颤一下,于是就只剩下了一种声响。队长的面色一凛,大声道: “要塌了!快跑!” “什么?” 唐正这几个普通人哪里反应得过来,只感到好似有一阵轻风从黑魆魆的廊道尽头吹来,灯光猛地闪烁一下,耳边便传来尖锐的呼啸、包括队长在内同时有四个幽灵梭的战士飞跃,一把把他们揽到怀里,接着落地向角落滚动。中年人发福的身子擦过灰尘的地面,早已七晕八素,分不着东南西北。轰隆隆的声音逐渐变大,地板上的灰尘开始震动,再转眼间,顶上的天花板忽的向下陷落了。 说时迟,那时快,幽灵梭的战士又提气急走,接着往墙角的方向扑去,肩膀打开肩甲,各露出一个洞口,洞口里抬起两根支撑的柱子,做千斤顶之用。接着,碎砾一时吹飞,脚下原以为安稳的地板或者受到波及,同时塌陷。所有坐在地上的人都有失重感受,好像自己正飘在空中。 失重感觉没能维持数秒,扑通一声,整个世界震颤了一下。好一会儿,人才能意识到这是上一层的地板已压在下一层的地板上。下一层的地板又复塌陷,压在下下一层的地板上。 如此震动数次,周边声响才有停止之势,只是环境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再一会儿,声音便像是没入深渊一样不再发出。接着,数十年前每个房间里报警器居然还能工作,陆续发出凄厉的长鸣。 唐正体弱,不比机械化的步兵,他勉强从天旋地转中悠悠转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府,但腰部、腿部隐约有擦伤流血的阵痛提醒他他还没死,只是遭了意外。 他再转动眼珠子一看,原来自个儿的身体和双手正被幽灵梭的队长抱在怀里,幽灵梭的战士保护了他们。 他看不见自己,无法确定自己的伤势,只从狭窄的黑暗的空间里猜测到自己正在板倒塌与墙体和梁所形成的安全三角区内。 坍塌。 这个字眼立刻来到了他的脑海中。 “完了,这下完了——” 这种巨大破坏可能已经损害了整个基地建筑的承重结构,其影响绝对是不可估量的。唐正第一瞬间想到了上层建筑里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是上层也发生塌陷,那么外面的沙子也会从破损的结构中流进基地内部。到时候,整个基地都会被活埋。 必须要搞清状况,立刻撤离……立刻撤离。 他脑子里的想法乱糟糟地糊成一团。而队长压低声音,提醒道: “嘘——不要出声。” 尽管不理解,但唐正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哆嗦着不说话。周围萦绕着一种极细微的有规律的跳动的声音。 从未受过的威胁让他一时之间颇有些难以思考,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还有双腿在紧张中的抽搐。 队长没有时间安抚唐正,他一边忙着和他的队员联络,一边用手摸索,轻轻地扩大了一条很小的缝隙。 外面仍然有光。 基地的照明电路,到了如今的境地,居然还有几个部分仍在散射光明,在塌陷区的缝隙中来回折射,勉强照亮了地底。 从几个缝隙中或许能观测到外界的景象,因此,唐正看到队长正把自己的头盔贴在一条位处右侧的缝隙中。 这时的唐正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他们要找的代人究竟是什么? 正常的代人需要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来捕捉吗? 幽灵梭又在看些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不受控制地把自己的眼睛也贴近了。 于是,他和队长一起看到,一点红光,一点鲜艳的红光正在缝隙的前方闪耀,好像一团鬼火在空中飘向前方。 等到这团鬼火更接近他们的时候,一点散射的光芒照亮了他无情的身体。 一个代人……一个戴着头盔、穿着白大褂的代人。钢铁的面具上闪耀着三个呈倒三角的红点,白色的衣服上飘扬着尘土。 他从废墟上走下,红色的玻璃眼轻轻转动。 等人与人靠近到极点之时,从缝隙里窥探的眼睛,便也正对上那侧向一边的电子眼。两者之间的距离或许只有几十厘米。 就在这时,唐正的耳边又听到了一种微妙遥远的、犹如录音的底噪般的嘈杂。 他屏住呼吸,就连心跳也慢了数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惊扰了那怪人的走下。 好在他似乎没有发觉到埋在残垣里的人存在,三团红火摇晃着开始远离,代人向废弃区下方走去。在他的身后,是他乘坐而来的电梯。 也是这时,唐正听到队长冷静地说道: “行动。” 按照上级命令进行调查行动的幽灵梭部队共两个班,临时组成一队。除去保护群众的四人,还剩二十人。 作为精尖步兵,幽灵梭并不惧怕废墟的掩埋,震动传感器可以轻易地找出受力薄弱的地方,接着,分子振动的刀刃足以斩破一百年前的混凝土的结构。 地下基地果真发生塌陷,从第十二层开始形成了超大规模的空洞,肉眼一望不见边际。 唯一的幸运在于空洞没有发生二次塌陷,过去所使用的材料和结构勉强撑住了重量和土压力,维持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指挥,共享视觉已经打开。” 无线连接受到了干扰,但在几米的尺度上,人互相作为中转站,仍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局域网。 二十个战士中,有五个被埋在深处一时半会出不来。剩余十五个战士已迅速迫近目标代人。 目标代人手无寸铁。 “站住!” 副队高声喝道。 但那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向前走。 第二次威胁依旧无果。于是队长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射击!” 十五个战士错开位置,一起举起手臂。藏在他们手臂中的枪械在抬出体表的瞬间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而子弹便飕飕地打破了废墟的沉默。于肉眼不能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那个代人身上的白大褂出现了十几个烧焦的大窟窿,窟窿的边缘焦炭地燃起火花。 一轮射击过后,烟尘四起。里面没有传出声音,射击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进行,直到弹壳撞击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第二轮射击结束,烟尘缓缓消散,代人走步的身姿裸露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 步速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 脑袋被打碎了。头盔破裂,裸露出内部被破坏的电子结构,没有任何灯管还能放出光芒。 他的身体漆黑一片,不能分辨出任何电路或机械的结构。而子弹穿过了他漆黑一片的身体,一直落到了地上。 但他仍然在走,直走到较低处的幽暗的位置。原来底下还有些建筑结构没被破坏,可以看到竖立的墙体,顶板和底板之间支撑住了一部分空间。而那里的电力还没开启。 “抓住他!” 队长匆忙发出命令。 最前的战士收起枪械,各持武器,轻快地朝代人的方向飞奔。最快的战士已经用碳纳米管做成的丝线碰着了那代人身上还挂着的白色的碎布。只是下一瞬间,碎布飘起,缺损的黑暗朝向了前方,密集的灰尘在黑暗的顶上汇聚,接着变成了某个像是方块一样的东西。 然后代人停在底层的门口。 幽灵梭的战士以为自己取得了战果,而对那代人说道: “停下,不准前进,你已被逮捕——” 谁知那种微妙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前方的黑暗亮起了荧光。在后的战士们看到地上的灰尘都开始闪烁光点。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深处。人们看到一座像是电梯井一样深入到地底不可知的深处的建筑。而那建筑的旁边,有着庞然巨大的空洞,直接裸露了大片大片的岩壁、砸进岩壁里的工程柱,还有抵抗了土地的挡土连续墙。墙上有着许多黑斑,像是缺损了。 连续墙的缺损会带来积极严重的渗透的问题。墙外面是土地。地里的沙土会向墙内渗透腐蚀,最终压垮连续墙导致基地坍塌毁灭。 但这种破损导致的事故,如果要发生应该早就发生了,绝对不会是刚才所发生的崩塌的主因。 副队调整了自己的机械眼,对焦那些黑斑。 “等等,那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哪里吗?” 队长匆忙问道: “把你的视觉共享给我。” 但这时网络嘈杂,忽然发生的干扰带来了超乎想象的无序的噪点,在一瞬间就将所有有序信号卷入其中再不可辨识。 仅靠自己光学的双眼,人们看到在缺损的黑暗的地方不是一无所有的。那里有着彼此紧紧依靠,像是蜂巢一样堆叠得整齐的方块。 这些方块原本一动不动,但在外界的观察数秒之后,一片片,一个接一个亮起,深色的红点瞬间遍布全部破损的连续墙,接着,眩目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地底。 在微妙嘈杂的声音外,另一种嗡嗡声响起了。 而那缺了一半身体的代人,站在悬崖的边缘,凝视着广阔的岩洞,还有岩洞边上碎裂的锆石。 他说: “一百年前你们和我乘着船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错误的时代。又或者,对你们而言,是正确的呢?” 这一声响像是收音机在调试般遍历了不知几何的频率与噪音,才稳定形成某种可以被人类以及人类所制造的机器能听懂的调子。 “他们在说些什么?” 队长拨开碎石,带着唐正走出废墟。与此同时,地面上待命的士兵已经凿破了废墟带,前来支援。 他们共同听到代人的声音在大空洞间不停地回响,奇异分布的噪点密布了他们的声传感器。 “我所期盼的,不该是这个时候。你们欺骗了我,让我乘上了错误的船。” 方块们缄默不语,默默地在空中旋转,直到全部所有的方块汇聚到了一起,接着红色的闪光越来越耀眼,直到照亮了代人的身底。脚底的地板化为了灰尘。 “……河流已经倾覆了,天地会化为一个整体……” 那代人像是在念晦涩的古老的诗歌。 在被彻底毁灭以前,那代人顿了下,低沉地说道: “但是,正确的时间与错误的时间都在同一种时间之中,那么,或许这个时间也是正确的,我来到了一个正确的时间,我已经找到‘人’了。” 接着,身体被烧成灰烬,灰烬被吹入空中。前方所有的方块不再闪亮,重归于一片黑暗。 那时,幽灵梭的代人们听到了网络中的鸣动。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没有起因、也没有结果的遭遇。不过对于人类来说,知道这一信息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倘若关于历书过去发生的几件事情被公开,他们即能更方便地厘清事件的各方动向。 现在再把时间往前调一下,说说地面上的事情吧。大约两个多小时前,秋阴乘坐电梯升到了居住区。她站在廊道,意识到周围无形的风中藏着幽灵梭的士兵。 士兵一言不发,只挥着手,让她沿着指示牌的路径走。 没走多远,秋阴就见到了人流。人流中,丽水一家正一起拖着行礼向上。秋阴呼唤了一声,老人就发觉了秋阴的存在。丽水抬起眼睛,叫唤道: “秋阴……姑娘,你上来啦?” 冬夜冷冽的寒气,让她重新围上了自己包里的围巾。秋阴说: “是的,我遇到了军人,军人让我上来的。军队怎么来到了基地?” “不知道。”丽水的女儿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年轻的女人,解释道,“你们下去后不久,这里就空降了很多机蜂,他们让我们往地面建筑集中,不要再呆在基地里了。” “这意思是基地不准冬眠人呆了吗?” 丽水的女儿晃了晃脑袋,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喃喃道: “不可能吧……不会吧。” 他们很快从地下车库走到了地上的厂房,厂房内里已经摆了许多毯子被子,困倦不已的人们正在安眠,也有人睡在了自家的车里,一排排的几十年前的老车停在荒野上,像是格子密布的公墓。 丽水一家就睡在他们的大车中,两个人坐在后座,丽水女儿的丈夫双臂趴在复古的方向盘上休息。而妻子抱着孩子,忍耐着人群间喧闹的窒息的空气。 整个地下基地里居住的人,上千的人已经被全部聚集起来。厂房与汽车靠拢在一起,是黑色原野上的一条长带。那士兵和机蜂做成了无形的围墙,把他们牢牢地困在这里。 除了下车在周围走动以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 秋阴的车停在他们的旁边。她坐在车里,想要用个端联系远在太空站上的她曾经的组织,但怎么也联系不上。 地球的大气中正散射着强烈的电磁干扰。 明明是冬季的长夜,星空却泛着一种昏黄色。光污染驱散了群星,春节有的是新月,新月外,只能见到两团强烈的光斑。 凌晨三点以后,气温忽然降得厉害,黑色的原野上飘着一点寒雾。喧闹的声响本来即将消失了,又忽的变强起来。地下又有新的一百多个人被陆续地带到地上。他们没有车,只能按照军队的安排住在厂房里。声音把原本已经快睡着的秋阴唤醒了。 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确认那两片纸和她的个端还在后,便抬起头,望向了远方。或许是一种海市蜃楼的现象。当时为数不少的人确认他们都遥遥看见了楼兰市夜间的灯火。灯光沿着楼兰市的边缘拉长,像是地上的群星。 可是秋阴清楚地晓得,楼兰市离这里远得很,谁也看不到那里的光。 她转过头,凝视着天上在凌晨时分出现的第二个光斑,想起了之前她在地底听到的人们的“月亮”、“星星”之类的词语。 “好像变大了一点?” 世界好像即将要发生一些事情,但大多数的人、或者所有的人仍然一无所知。 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分,昏黄的天空微微泛白。差不多这时,地下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响,幽灵梭士兵们匆匆行动了起来,久不运动的机蜂重新航在空中。 “这是地震……但这里怎么会有地震?一百年也不足以让地震带移到这里。”没有人能比秋阴更清楚基地的情况,“莫非是有几层坍塌了?地面也会变得危险。” 果不其然,机蜂们配合士兵开始维持秩序。大年初一,基地人们的车队,在黑色的大漠上缓慢地前行了大约一两公里的距离。雾霭茫茫,黎明的微光照亮了白雪。 这时是凌晨五点,天已经快亮了。 在秋阴和丽水附近,有一个穿得厚厚的小伙子盘踞在他的车顶,手指天空,大声说道: “你们有没有看到,天上有另一个地球!一个雪白色的地球!” 睡得迷迷糊糊的秋阴被他的声音吵醒,她抬起头,见到了一片深邃发白的天空,遥远的群山顶上是明亮的积雪。雪的上头什么都没有。 丽水的女婿骂骂咧咧地说道: “哪有什么地球,你脑子糊涂了吧。” 楼兰的灯光闪烁在地平线的尽头,疲惫的车队停在一无所有的大漠上。突然,另一辆车上有人喊道: “我也看到了,但不是地球,是个月亮,好大的一轮月亮,它灰蒙蒙的,它的月海怎么是方块状、圆形的,一个个方的圆的排列在它的表面,怎么像是一块芯片?” 他们的叫声再次吵醒了昏昏沉沉的秋阴,秋阴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被单,把脸贴近了车窗,双眼朝向了天空。 那时,他们确实看到了一连串的地球。 不是一个发光的小点的没有细节的星星,而是有着无穷表面细节的具体的星球。 雪白色的地球,蔚蓝色的被海覆盖的地球。荧红色的像是火星的地球,也有着无数坑坑洼洼的,像是月球一样的地球。有的地球带着一条曼妙的小行星带,它的行星环,就像是土星环一样垂过了天际,所有的冰块雪片碎石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的地球一片紫色,清晰可见的大陆的纹理好似一个站立着的人,有的星星绿得发亮,赤道是一片高昂的山脉。有的感觉比火星还小,有的则像是比木星更大。有的因为返照角度不同,像是挂在空中的弦月。有的则漆黑一片、隐于太空,只露出新月似的轮廓。 过去的、未来的、千万个、百亿个地球挂在空中,不同星球反射来的光线汇聚成一条恢弘的银河的漩流庄严地流过了天际。 飞在高空的机蜂们的视觉被无处不在的光线干扰,慢悠悠地向前飞行,好似正飞行在其他星球的天空。 “是光线的错觉吗?……” 秋阴睁大了眼睛。 然而光线从不欺骗人的感知。它所携带的必定是真实无二的信息。 只是光速又是有限的,因此,人们所能触摸的、见到的、还有真实存在的世界,存在于三个层次之中。 它是时间的奥秘。 迷失的机蜂继续向前飞去,直至飞入另一个星球的光线之中,触摸到另一个地球的大气。 第四十三章 历史的构造(下) 虞国在土星建设了太空城,比土星更靠近地球的木星自也不例外。 或许是因为离地球更近的关系,能触及木星圈的势力更多,木星的政治形势也就比土星复杂得紧。这体现在它的太空城有两座,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国际阵营。由虞国阵营建造的太空城叫做夸父,位处于木卫二·欧罗巴的轨道附近。 现在,再把时间倒回到更早一点的二月五日。当时,第三前线还在开他们的紧急会议,决策层还在虚拟土卫二的冰盖之下观察那万古不变的水,数个天文单位以外的广阔世界中,载有火环的运输船已经加速到空前惊人的程度,行将莅临木星圈。 这个时间比预定到达的时间快了两个月。 地球上的人与人可以在一瞬间就完成一次对话。但在太空中,快速对话受限于过于广阔的空间和空间与速度的结构是不可能的。因此,纵然情报在确认的同时便从木星夸父太空城发出,但直到会议结束好一段时间后,第三前线才收到这一消息。 而这时的木星太空城已在亲眼目睹火环飞跃木星的上空。 新的情报又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才被第三前线手忙脚乱的监听员接收。这则情报非是由监测中心发出,它由张部的旧识,夸父支部委员会的刘敬文亲撰。整个一月份,他们的书信往来都没有中断过。 刘委员在短讯的末尾是那么说的: “指导组,木星现在所在发生的现象,我无法用语言解释,只能给你们发送一段纯粹记忆和光学录像。除了录像还有记忆同享,我更希望你能亲自来夸父城看一下……” 这个要求被当时的张部否决了。因为一来一往就要徒耗许多光阴。如今的第三前线内部管理混乱,作为背负使命的指导组成员,他不敢走开。 也因此,地月系失去了介入夸父太空城情形的第一时机,直到数个月后才晓得木星圈所发生的一系列惊人的变故。 随后,张部打开了附在短讯中的拟态记忆与光学录像。 光学录像不用多说,就是摄像头或电子摄像头所能拍到的东西。 而所谓的纯粹记忆解释起来便复杂得很。它是二十二世纪人类代人技术的一个缩影,旨在利用“无人格”的“生物体代人”纯粹的感知能力来保存一系列的“纯粹记忆”。与一般的提取代人记忆不同。它原本的载体是没有入主人格的单纯代人的身体,换而言之,纯粹记忆更像是睡着的人或植物人对周身的感知。 相比起光学录像,在实际研究中,纯粹记忆没有什么优势区间,目前来看,它只被作为光学录像的补充,使得所有人都能是摄像头。 然后,他看到了在木星的上空无数的庞大的、可以看见表面细节的星星。 过了十分钟,张部阴沉着脸走进灵境网络的大街。局域网络仍然光鲜,信号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电子幽灵们飘荡的街道。幽灵站在十字路口,摩挲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犹豫片刻,便有上百条被复制的讯息从这手中飞出,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沿着主干道与岔路,经过网络的交通与指挥而迅速地分散开来。 接着,整个网络的街道开始流光万丈,远处的高楼、近处的小道渐渐散出粒子,这些粒子是可视化的邮件信息的形式,它们是各个单位发出的回应。 除去第三前线各单位部门,他直接点名了所有赴第三前线指导组成员。指导组成员也来得最早。 “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刚从休息中醒来的副组长问他。 “录像我也发你了,你先看吧。” 大约几分钟内,第三前线决策层各方逐渐来人。 “钦差大臣,你又要我们做什么?我这里忙得脱不了身,各个方面都需要协调,刚刚才和轨道站那里……” 最先来到的是动员部主任。他抱怨到一半,就被张部堵住了嘴。 “我不是说已经进入了紧急状态了吗?他们还有不配合的道理吗?”张部严厉地说道。主任转过眼睛,看到他的身边飘着一个秒表的盘,秒表时刻在响动。主任意识到情况或许比他的理解还要严重得多。 动员部主任讪讪道: “底层的工作复杂得很,不是那么简单的。” 张部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副组长知道情况不对,走上前去,赶紧和这人打招呼,讲: “如果你确实忙,你就先忙你的吧,你那边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也很重要。等考察完毕,我们会通知总武装部门,他们会和你说后续的指令。” 动员部主任扫过指导组一眼,果然告辞,转身消失,只遣来他的办公室秘书。 之后的来人变得乖巧很多。 最先来的乃是和动员部的兄弟单位,为总武装部办公室秘书,及下属作战部、情报部、技术部、通信部、外事局各遣副职主任或秘书。驻月太空军和近地防御太空军的司令们虽然得到了通知,但经过武装部门的协调,认可了司令们的缺席。 第二批到来的或者要比第一批更加重要,他们属于科学技术委员会。不仅是第三前线的科委会,三大前线的科委会从发射中心到十七个月球研究基础部门均调出了相关科学技术人员,共四十六人,罗也是这四十六人中的一个。特别的,科委会国际合作部,主要四个国际合作项目遣来外籍专家七人。这七个来第三前线进行太空及月球研究的外国太空专家站在同事的旁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第三前线领导层,目光浏览简要说明的同时,脑海体在微微发颤。 来得最晚的是航天、地理开发、卫星的指挥控制中心以及组织部、技术部、工业生产(含‘代人’设计、规划与生产)等部门,他们的人数不多,只十来个人。 几个性子急的正要询问,张部率先开口问代人规划部门道: “都备好了吗?” “和社稷那边已经谈妥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两百数量的人格映射。” “那就好。”他转过头来,说道,“那么大家,直接出发吧,具体的变化,我们到点了再谈。这趟旅程的延迟大约是半小时。” 说到半个小时,来人们也都反应过来: “我们是要去小行星带谷神星那边的社稷太空城?” 张部转过头来,斩荆截铁地说道: “没错。” 当时按地球时间是二月五日的十一点,马上就是二月六日的凌晨,月亮凌在东半球的顶上,亚洲大陆背对阳光黑魆魆一片,老组长拉着成政书又去找李明都喝酒。李明都婉拒了他们的请求,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双眼联通的是机器人0386的视觉。地上的黑风呼呼地吹着,在汉城的车站里空无一人,只有装载货物的机器和寄宿在其中的代人们在上升与下降、进站与出站。还要好一会儿,秋阴才会到这来,乘坐列车前往楼兰。 江城正寂寂,李家老宅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之中,秋阴用了好几天功夫才一个人把屋子里积满的灰尘,瓦上门前的白雪扫个干净。屋子又变得焕然一新,在乘车离开前,她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只剩下了边缘的新月,心想上面的人过得还好吗又或者是不好吗?想着想着,她洒然一笑,看向了大道边上的河滩。 分隔了江城与汉城的大水三个月前就已经枯竭了,仅存的水面上落满了天上来的霜雪。 曾与李明都、秋阴有过数面之缘的姬水自治委员会正在组织他们的新年联欢活动,姓文的电工没能见到自己代人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家里聆听数十年前他那个时代的音乐,偶然抬头,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光帆正在缓缓地调动它的位置。 第六号光帆一直照射到了木星的位置。 夹在木星轨道与火星轨道之间的便是着名的小行星带,据说是数十亿年前某颗将要形成而未能形成的大行星胚胎的残骸。其中密布着无数碎石。但碎石之间亦有大小之分,最大的那颗叫做谷神星,已够得上“矮行星”的标准。在谷神星的旁边,一百年前有一块不知名的天体,如今已被雕琢成社稷太空城的第二阶段。 离二月六号只剩下几分钟的时候,支部的委员们已在这座太空城无光的出生港里等待指导组的来访。 在他们的前方,是一排接着一排舱型的转生池。转生池里注满了浅绿色的维生液。在地球一些老人的口中,他们习惯性地把这种维生液叫做黄泉水。浸在黄泉水里的便是人工育成的“完人胎”。 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委员长头盔上的光点闪烁了下,他说: “来了。” 黄泉水一个个从转生池内排出,浅绿色的舱体像是刷洗似的变成透明白。里面的代人一个接一个地睁开眼睛。 “人格映射完成,思考主机转移完成。” 两句话陆续在转生池的抬头上出现。 全生物代人,或者以机器为身体的仿生代人一个个地从转生池里走出,披上衣服。社稷城的委员长通过识别网络认证号码,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张部。 张部往前几步,立在他的前头。 两人握上手,连寒暄都来不及,委员长就小心翼翼地问道: “指导组,夸父那边发来的短讯里的那些场景是真是假?” 张部戴上头盔,盖住了那张女人的脸。他说: “国家大事,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委员长惨笑起来。 张部摇摇头: “变化与否,还要我们亲自确认,你先不必那么担心害怕。” “可是,那也太夸张了吧?假设是视频里显示的那样的话,难道不会突破洛希极限,潮汐力彻底撕碎星球吗?” “在我们的猜想中,或许引力在这个层次上遵守的不是平方反比律,而是立方反比律。如果如此,引力就会在长距离或遇到物质时迅速衰减,甚至被屏蔽。这个规律再影响了潮汐力的公式,使得潮汐力也迅速衰减了。” “那也不太可能吧……你的意思这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改变了空间的结构吗?要知道决定立方反比还是平方反比的就是空间的结构,引力、电磁等作用之所以在我们的观察中遵守平方反比律,是因为我们身处的空间的结构就是三维度的,因为一个源形成的场是按三维空间的球体进行发散的。因此,如果遵守立方反比律,那么它的发散也是在四维空间的球体中发散的,怎么会在三维空间中就有影响呢?何况让我计算一下……哪怕不谈电磁相互作用会不会随空间结构也改为立方反比从而导致原子轨道解体……单单谈引力,会不会在瞬间,星球就无法支撑自己的存在了呢?我觉得还是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导致了观测错误……” 社稷委员长是少见的从科学部门往上爬到这个位置的。张部与之相反,是从基层实业走来的,他并不擅长这些科学道理。因此,他的质疑,张部接不下来。 当时他摇了摇头,说: “这是科委会根据夸父城的数据给出的一点猜想,若要讨论这些猜想成不成立,请与科委会说话。现在,我们得直面第一线,这决定了后续的工作会是什么样的。” 等他说完后,最后一个第三前线随行的代人也已下地。在他们彼此的视野里,所看到的乃是彼此虚拟的长相。 模拟世界的他转过头去,现实世界的他头也没回,他对这些代人说: “做好记忆维护,我们随时可能销毁自身,直接从第三前线的主机里醒来。现在……带下路吧,老蒋,社稷城数据中心在哪里?” 副组长补充道: “你们和隔壁的那两座太空城联系过了吗?还有现在,监测站那边有回音吗?”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开始往数据中心走去。网络世界里,狭窄的太空黑暗的甬道,按照不同人选择的装饰风格而在不同人眼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有的是海中的隧道,有的是城市中光辉的大道,两侧车如流水,有的则是星空中的跨桥。 监测站在隧道、大道、跨桥、流水、天空花园的尽头的建筑里闪了闪,值班的人发回了信息: “在天文望远镜中,目标仍然很暗,难以观察。我们从无序的电波中找到了一点像是飞船黑匣子所发回的信息,正在进行紧急校验。” “谷神星的底下呢?” “晶体同样正在浮动。” 不加密的信息在网络中传递。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同样作为冰质天体的谷神星的底下同样也存在不明晶体。 这时,张部说道: “数据中心已经到了。” 说完,他就使用权限进行干涉,一把手把所有人的装饰风格全部撕成稀烂。华而不实的模拟被撤销后,人们便重新回到冷冰冰的钢铁建筑里,他们同时看到了数据面板、长廊、窗户、太空,还有不远处的谷神星。 谷神星落在数万公里外的太空中,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轮表面更坑坑洼洼的月亮,太阳照亮了它的一半身体,而它长期背离太阳的黑暗的身体中,就存在着直接裸露到地表的水冰物质。 值守代人的组长在这上百人面前勉强维持镇定,他对委员长报告道: “所有监测点全部准备就绪,我们的监测距离是半个天文单位。它应该已经很近了。” 数据中心是整个社稷太空城最大的独立空间场地,足以容得下一千来号人。现今值班人数在一百余代人。第三前线的队伍也可以各找舱室、椅子或悬挂钩、睡袋安置作为主机的身体,而思维则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电子世界之中。 直到这时,人群暂歇。许多人才重新回顾了一遍两个小时前他们收到的通知。张部走到更前头,询问主任望远镜怎么控制。主任帮助他进行了对接。望远镜所观测到的景象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木星的方向,不论是射电望远镜还是光学望远镜,他们都看到了一片斑斓的不像是原来的星星的模糊的光。 面对不可置疑的铁证,委员长长陷沉默。 这时,人群中一位外籍专家起身,申请了对话。张部通过了他的对话,将频道转至为公开。人们听到这位来自紫罗兰国的研究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好,指导组,张部长,从被叫起来到现在,我还是不太理解情况,刚才我读完了那份在我们组织内部公开的加密急报,也体验了那段记忆,我就想问一下,你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捏造的吗?” 张部说: “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我想在座的大家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吧。尽管它出现在这么一个严肃的场合,尽管许多人都能确信简讯确实是由夸父的数据中心发出的。” 一半的人沉默不语,另一半的人信息流动。网络空间里示意沟通的光线从这头到那头,公开的绿色标识或加密的红色标识色,此起彼伏,亮个不停。 “我们在视频里看到了什么?数不清的星球,占据大部分画面的是那些和木星相似的气态行星,占据一小部分画面的是那些固态行星、小行星还有天空的背景,这些景象彼此重叠在一起,完全不像是现实世界应有的样子,以致于你们觉得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是虚假的,是被造出来的,更好接受一些。” 张部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网络空间里的沟通顿时停止。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严肃,尽管谁都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但似乎谁都意识到某种坚决的、庄严的事情的临近。 张部说: “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这就是这一行的目的了。” 洛阳时间凌晨四点,地球东方的夜空兴许已经蒙蒙亮了。小行星带这边仍然身处在广袤不可知的黑暗里。纵然是太阳的返照,也只唤醒了社稷太空城以千万公里为直径的圆内周围数千个星体在现实中的形象。 以万为数量的监测点分布在这些微碎的星体上。数千个机器因为年久的运作,会产生少许的震动。 现代的人类既无法忍受深空监测工作,监测点也无法人工维修。运作只能交由机器完成,坏损的监测点也多以废弃为主。 在千万公里的尺度上,监测点的数据汇报延迟已经变得明显。四点十分,第十九波数据在社稷城中完成汇集与运算。这时候,差不多数百个代人在社稷城里活跃起来了。张部焦躁不安地在现实的地面上走来走去。单调的声音在空旷的人造空气中向外传递,好似雪崩前的山鸣。 “有发现信号了吗?” 二百座计算云床在数据中心的第二层摆成了一圈,上百道光线在黑暗的空间内此起彼伏,包括数据中心主任在内的一百六十余工作者都躺在灰白的云床舱室内,直接与主机相连。 “征兆已至,但太空的底噪干扰了计算机的判断。我们正在做紧急处理。” 回复的数据流像是水滴滴进了湖面里,通过了张部的思考。 他接着问: “谷神星内的晶体是什么状况?” 谷神星上也有与土卫二相似的自动化监测站。自动化监测站电梯的深处,连接监测设备的检测员汇报道: “冰水温度正在急遽升高,已经观察到升华现象。” 这时,混迹在人群中的罗忽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闻,大约在二十一世纪早期,赫谢尔望远镜曾报告谷神星上出现了水蒸气的光谱。 “应该已经很近了。” 张部自言自语道。代人的身体体现不了心灵的紧张,仍然按照既定的程式,好像仍然镇静自若地。人们看到他的代人体正在向外走。 “你要去哪里?” 副组长问他。 “固定久了,身体给出的神经反馈很差,我要走下路,活动一下。” “我又没问你为什么要走出去……” 张部转过头来,沉默持续了一分钟,他从副组长的表现中察觉了一种相似的感情。 他笑了笑,说,“还请等等我,我也走一下。” 第二十波数据发回了数据中心,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们看到计算云床的指示灯亮得刺眼。两人走到一条圆形长廊舷窗的边上,张部调高了自己的信息过滤程度,接着轻触头盔,电子眼所在的部分轻轻张开,露出了两只人的肉眼。 壮丽的星空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淹没了那些发不出光的小行星。遥远的恒星和太阳系内最大的那一批天体点缀了黑暗,黯然的群光落在眼眸里,就像是水中倒映出的满天的萤火,落在无限广阔的阴影里。 “在想什么事情?” 副组长问。 “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怎么你也像那些冬眠人那样开始怀念起童年与过去了?” “差不多,我在想我的小时候,那时候网络技术还没有现在那么发达,虚拟现实的技术没有联通全部的空间,在局域的世界里,更流行一种叫做‘可视化交互软件’的概念。有一种通俗的应用叫做电子游戏。” “这个我研究过。早一点的冬眠人喜欢拿着球体在那边拍或者踢来踢去。晚一点的冬眠人有相当一部分则更痴迷于这种游戏。他们还喜欢做游戏,特别喜欢把自己热爱的那些故事以可视化交互的方式呈现出来,操控游戏里的人在各种不同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他们觉得我们也会喜欢。” 副组长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没有尝试过。我浏览过许多,这些游戏都以扮演和探索为宗旨。但光靠人自己设计的探索,是绝比不上广阔未知的太空世界的。而光靠人自己设计的扮演,又怎能与现实之中自己努力学习自己想要的东西,与做到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更有趣味呢?而那些古老的游戏,光靠人自己设计的交互,又如何能比得上人与人工智能,借助比早期计算机更强大的工具设计的虚拟现实工具呢?” 张部一时失笑,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或许吧,但我很早以前开始觉得有限的程度也有作为有限的程度的魅力。交互的匮乏与简单,或者也有其简单、原始与匮乏的魅力。想要界定魅力的界限是困难的事情。” 副组长不说话,张部就继续说道: “我现在也不再热爱游戏了。但我还记得我玩过的最后一款游戏叫做定制地球,它好像一直很小众,它的制作人也籍籍无名,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定制地球,听上去好像是老套的模拟、沙盒类型的……”副组长瞥了他一眼,说,“我向来只尝试那些被证明是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张部笑了起来。他目视前方,了望着陌生的谷神星。在谷神星的背后还有着其他的彗星与月亮,繁星若尘,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数据中创造的无数个世界之一。 “你猜得不错,它的卖点就是完全可定制的太阳系及地球,和完全可定制的历史、种族的模样。它的数据来自于人类的文化总库。你可以在里面扮演探长、扮演科学家,或者一个奇幻世界的法师,一个古代世界的皇帝……它的真实性无限的扩张。在里面,我曾经看过作为木星卫星的地球看到木星从地球的地平线上落下,也听见过大名鼎鼎的贝多芬弹琴,而赵飞燕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那种眩目的无限的可能吸引了我,然后只是上手片刻,我就感到了厌恶。当时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我会感到疲惫呢?刚好我的父母接待了一位冬眠人,那位冬眠人好像很快又要睡起。她听到我的问题,很感兴趣,她就和我说,会不会是因为太多了、太真实了、太繁复了,也太疲惫了呢。我一想,好像就是这样的,我在里面甚至要上厕所,没干几下活,身体就感到了疲惫。哪怕消除了疲惫反馈,周围无限的环境信息,每时每刻都紧绷我的神经……一切都像是现实,而现实对于人而言,从有意识起到产生无聊的念头,需要多久呢?……我不大清楚。人类的大脑能够处理的信息是有限的,它或许不足以承受过于真实的重担。” 副组长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目光追上了张部的凝视,在无际的星空中寻找着地球的方向。 张部继续说道: “一年后,在她准备冬眠前,我的父母又接待了她一次。我问到她我的发现,她是那么和我说的……也许这种交互,只在有限的情况下才会有趣味性。在无限的情况下,很快就会发现它的琐碎和无聊,有些东西应当精简才能得到乐趣,太过复杂的世界是人难以承担的。领会到这点后,我对这种古代的虚拟现实可视化交互的软件的使用就发生了改变,我降低了复杂度,不停地简化所有的操作步骤,最后我发现,我喜欢玩的其实只有第一阶段。” “什么阶段?” “创造的阶段,把自己想要的星系、星球、世界、种族、历史、社会、家族还有自己所扮演的人设计出来的阶段,通过人工智能对其进行所有细节的补全。如此反复,然后,然后我就不停地在各种各样的地球上漫步,飞跃一次又一次紫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气态巨行星的大气,眼见天空中闪烁的灿烂的极光,观察两个靠在一起的地球的样子,和可能存在的恐龙人、鸟人、蛇人、海豚人们做一场参观,只体验他们生活最精华的部分,但绝不去扮演,也不和他们朝夕相处,我发现琐碎的东西被排除后,我发现我的快乐变成了更纯粹的东西,甚至不再需要这个游戏,我要的只是我自己脑海中的想象……我的沉迷引得我的家长很不高兴,刚好当时有个提案是这种以幻想世界观的虚拟现实会极大干扰人的判断力,他们站在了同意的那一边。事情总会过去……但那个时候,我确实无忧无虑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后,张部久久没有再说话,只抬着头,仰望着陌生的谷神星。他也是第一次在社稷太空城上仰望谷神星。肉眼见到的谷神星和通过记忆体见到的谷神星好像没有任何差距,只如今的更亮一些。在它的背后还亮着其他的无数的星。 第二十波的数据似是没有异常,第二十一波的数据已经在汇总中。 “心情好点了吗?” 收到通知的副组长转过身去,刚要走,又停了下来,问道。 “好多了。” 谷神星反照的月光洒在太空城孤独的走廊上,它是黯淡的,走廊只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银白,仍然是极黑的。只有网络世界里的,黑暗太空的一切才显得多姿多彩。 张部仍仰着头凝视着真实的黑暗的天宇。整个漆黑无限的太空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塌陷坑。人类有记载的天体他都可以轻易地从数据库中调出。有些星星他认得出来,有些星星他却发现他认不出来。 不知怎的,他心底升出了一个想法,那些星星都是什么呢? “你背负着光荣的使命。” 副组长继续说: “还是不要露出怯态更好,应当表现得更严肃一点。” 张部没有回答,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无际的星空。 副组长叹了口气,起步往后走。也就是这时,背后传来了张部的一声轻问: “你看到了吗?一颗无生气的白色星球。” “什么?你出现幻觉了吗?” 意识到什么的副组长立刻转过头来,看到张部露出头盔的双眼返照着与众不同的清朗的月光。月光里像是有风云在流转变化。 “不是,不是,你没懂我在说什么。” 他听到张部继续说: “已经到圈内了,肉眼可见,不是谎言。” 他往舷窗外的世界望去,看到谷神星的背后,像是正在升起一轮蓝色的太阳。 监测点的看到比起人而言要早得很多。但人的意识到,或许这两位指导组的组长便是最早的。 说来有趣,如果这一信息确切是以光速传播的。那么监测点收到来自火环的光,再把信息以光速传播到社稷城,和信息直接被张部意识到,似乎是发生在同一时间的事情。不过监测点的传播速度是受严重干扰的。 也因此,真正记录了异常的第二十二波数据还在陆陆续续来到社稷太空城的时候,太空城的队伍已经靠自己的肉眼或电子眼察觉到天上来的光。 而到达谷神星自动化监测点只迟了不到一分钟。不过自动化监测点上的特派工作者们是不幸的。后来人们翻阅记录才知道在监测站的底下,谷神星的冰矿中大量水汽的蒸发,像是烟雾一般从地壳的裂缝中像火山的烟气一样喷发出来。人们依靠仪器猜测应当存在于这里的晶体,没人看见与触摸到,只有在“场”中才能察觉,因此,那些工作者们正在按照预案进行紧急的观察。 比那稍早一点的时候,数据中心的主任在云床上正在陆续和各个点位进行沟通,在他想要和自动化监测点进行交流的时候,强烈的电磁干扰让他所处的虚拟现实一阵弯曲。 他也是身经百战,意识到情况不对,就立刻把自身回退到单纯的代人体内,拒绝与云床连接。代人生物化的大脑只留存了一阵微微的麻痹感。这种麻痹感似乎是生物神经的电信号(及化学信号)发生了与机器神经的电信号一样的短暂的断流。 数据处理人员们大多经受过丰富的培训,意识到情况不对,也陆续断联。云床一片片地黑下来。代人们陆续拨开装置起身。嘈杂的网络世界的消失,那些无处不在的虚拟现实的引导的消失,让这群久居网络的代人一时恍惚。失去工具的帮助,就像断了手臂的失明的古人一样,在现实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对于代人而言,最令人惊讶的事情不是电磁干扰。 那时是凌晨五点,他们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太空城的内部,就像是黎明的阳光照亮了地球上黑暗的城市。一开始还忽明忽暗,让人的影子明灭不定。但室内在不停变亮,很快,仿佛是太阳一跃从东方升起,白昼的明亮徐徐照遍所有房间,沿着金属的轮廓驱散了蔓延一百三十多亿年的黑暗。代人们面面相觑,都是第一次在阳光照亮的太空城中看清了彼此。那些属于现实的真正的颜色,墙壁的钢青色、灯色的指示灯,绿色的公告牌,草青色的溶液,棕色的桌椅,还有多姿多彩多种颜色的挂画也就全部在金灿灿的光中一一出现了。 对于在太空工作、不论是社稷城还是第三前线的人来说,他们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还能在现实中遇到地球般的黎明。肉眼难以适应突然其来的光明,微微晃花。 许多人要么在线上交流,要么使用合成声交流,在慌张之间居然有失语症状,不大能说话。混乱一旦发生,就难以制止。原先的领导也被裹挟在人流之中,而领导们也无暇顾及指挥,他们心里有着都是相似的想法。 “委员长,发生了什么?” 主任好不容易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委员长。但太空城的委员长居然在浑身哆嗦。他抓着数据中心主任的肩膀。委员长紧紧盯着主任的眼睛,主任看到委员长所用的代人体的眼睛是塔吉克族稀有的蓝色: “妈呀,妈呀,是太阳升起了吗?光好亮,好亮呀!” “委员长,你冷静一点,我们是一座,我们是一座在小行星带的太空城,一座避着太阳建造的太空城,一座没有大气不可能散射阳光的太空城,不可能会有阳光照亮一切。” “对呀,对呀!那……那光是哪里来的呢?” 他一拍屁股,拍到了一个不是虚拟现实的而是真实的代人的女人的屁股,竟在原地失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惊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从走廊的舷窗那边射来的光线照亮了拥挤在走廊上的人们的影子。黑色的头发、肉色的皮肤、红色的灯点还有钢铁的头盔, “你要去哪儿?委员长,你得主持大局呀!” “现在不是这么情况” 委员长在人群拼命地向前挤去。到了前头,人群反而维持了秩序。包括张部、副组长在内的指导组成员们都安静地站在舷窗的前头,小声地、用人类的声音在交谈。 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委员长来说,也只有相信先前第三前线发来的简讯了: “你们说得都是真的。” “我们说了很多,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但我们绝无欺骗。” 张部冷静地说道。五颜六色的阳光,正从通廊上一排十数个舷窗中照进黑暗的走道。 “那么后面的,也是真的咯……” 委员长晃悠悠地走上前去。人群这时候已经冷静了很多。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互相退步,给他让出了一条小道。 他站在张部身边,立在舷窗前,看到谷神星已偏向窗口的一侧,月球般灰白的表面正反射着从其他地方照亮的烟火似的明亮。社稷太空城仍在按预定的轨道运行,成千上万颗庞然的行星正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彼此的距离好像要比地球和月球更近得多。在简讯中所谈到的群星多是气态行星。然而这里的景象不同,多是带着小行星带的矮行星。 一条条小行星带彼此弥散天地的上方,纵然仍然稀疏,但广阔的数量业已填补了天道的不足。这全部苍穹的碎石就像是土星环一样若一条浩荡的大河流在太阳的边际。而其中也有庞大的矮行星,像是冥王星和卡戎一样彼此绕着质心旋转的双星系统,其中一个双星系统中,一颗矮行星绿意盎然,而另一颗矮行星上则全是冰雪。 也有三颗矮行星组成的系统,既有绕着共同质心旋转的,也有先两颗组成一个双星系统,另一颗远远绕着这个双星系统旋转。这三颗矮行星既有彼此相近都覆盖着一层绿意的,也有彼此不同,像是交通信号灯一样有红色的炽热的行星、蓝色的有水有大气的行星和绿色的行星组成。 有单星系统,大多出现在天空中的单星仍然是固态行星,不是土星那样庞大的气态行星,并且它们都带着一条碎裂的环,好像是它们的兄弟碎裂的痕迹。 而在全部的天体外,人们甚至看到了一颗庞大的气态行星与它的星环横贯了乳白色的天际。 “为什么,木星那边的描述和这边是不一样的呢?” 委员长问道。 “可能这是木星和小行星带的不同吧。”张部平静地柔和地说,“木星是气态行星,哪怕追溯到它的诞生之初,它也多半会形成一颗气态行星。而小行星带……” “小行星带可能是一颗未完成的行星胚胎变成的……在它形成的过程中,其实有着比木星更丰富多彩的可能性……它可能育成自身,不至于破碎,也可能在破碎以后,重新聚合成一颗行星……” 作为社稷城的领导,委员长比张部更明白: “但这一切……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谁知道呢?”张部说着,想起自己曾经玩过的订做地球的游戏,“或许,外星人或创造这一切的上帝正在戏弄我们。他们把其他现实的信息也全部塞到了我们的世界里,只因我们发现了接触了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发现了世界和时空并不是稳定不变的。” 单一行星的亮光原本不足以照亮社稷太空城的清晨。但全部的这些行星、小行星带、星环,彼此靠近,那些柔和的大气中的光线汇聚到了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直似柔和的鱼肚白的初曙变作了金灿灿的大日的阳光。 这时候,社稷城外派的飞船已经捕捉到了火环飞船的痕迹。那时的火环,与其说是火环,更像是一块长方形的晶体。它反射着这光辉万丈的宇宙之中无处不在的明亮,从而闪烁着无限折射反射的斑斓的光影。 “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幻觉……” 委员长大声道,没人回应他,他反而像是说服了自己一样,更大声地说道: “只是个幻觉!没道理的,没道理的。” “谁知道呢?或许都是假的吧。” 张部并不多说话,只向着舷窗伸出了自己清瘦的手。不知何时,社稷城的下方大约几千公里处出现了一颗巨大的比地球还大得多得多的固态行星。舷窗也因大气的漫射而格外明亮,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一座高山的顶峰上有一颗郁郁葱葱的不知名的树。青筋暴露的手点在玻璃上,张部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走廊的旁边就是气压室,通过气压室就到了外置的船港。 他走到船港那里,通过船港的舷窗凝视着无限广阔的大陆,他深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打开气压阀,摘下头盔,嗅到了与地球相似的冷冽的空气。 第四十四章 夜中青冥 再晚一天,地月系迎来除夕,李明都收到通知要去底层液泡室进行一次测验,测验单上写了一些常规体检项目,体检后是对话问询。他还没遇过这样的安排,但并不迟疑。 除夕夜里的第三前线要比往常安静得多。或者是春节来临的关系,代人们的数量也大大减少了。李明都走在路上的时候,长廊、工厂还有食堂都空空荡荡。墙面上挂着的显示器都在播放环月卫星实时拍摄的地球。他在显示器站了会儿,陪他前往的成政书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问他: “你在地球上没什么想念的人吗?不向组织反应一下要省亲吗?你在这里也呆了好几个月吧,什么地方都不外出,就对着那副天问的画还有显示器,不多出去走走吗?” 李明都露出微笑,反问道: “怎么,你很讨厌这里?” 成政书是个年轻人。他撇嘴说: “这里没山没水没河的,全是些冷冰冰的铁啊木啊,还有还有就是视频,无限的视频的模拟,是个讨厌的地方。” “那你一定是有想念的人咯?”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往前走了。 反倒是成政书逆着他离开的目光看向了他刚才看过的显示器。卫星正拍摄到亚洲一半的轮廓,旁边带着白色云纹的蔚蓝色的海洋。 “有是有……” 成政书迟疑了,他说: “我老婆还在地上沉睡,她和我是一起冬眠的。我醒了,她还没醒。我父母因为早期冬眠技术的缺憾,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两年里的解封批的牺牲者,我也没有什么想念的人。” “我听过这件事。”李明都在这个时代生活已久,多少也知道了这百年间历史上发生过的许多大事,“一一二八破裂事件,因为那天解封的一批冬眠者都发生了细胞破裂的事情……节哀……” 成政书嘟囔着说: “别,别,别,不要客气。我们冬眠者都是要互帮互助的。对于我们冬眠者而言,我还没听说过谁的家庭能是完整的。技术撕裂了人,撕裂了一切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 地板被机器扫得不像有人居住的干干净净,走在上面的两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落下的影子随着光线的远去而拉长,随着光线的来到而瞬间缩短。 他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当时,是二零九几年吧。那时,冬眠技术对人的身体情况有要求,年轻人的存活率很高。他们打出的广告是……“穿越到未来”,对,穿越到未来,有许多独生的年轻人被吸引了。没过多久,这一技术遭到了限制的使用,社会上流行一种社论叫他们顾虑父母。我是不孝的,那时,我是义无反顾的,直到醒来才知道父母,想要再跟上我,没几年也选择了冬眠……” 接着,成政书再没说话,抬起了头,眼睛像是在眺望极遥远的地方。 李明都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唇,脑海里那些关于栀子的,关于石楠的,关于0234的,关于钢星遗孤的,还有关于那遗留在历史中的磐氏家族的形象又一一出现了。这些幻影构成了他所能看见的夜空。 再闪闪眼,父母的、秋阴的、时晴的,还有那些地球上的他在儿提时代或者青年时代所结交的那些朋友的影子也出现了,他们构成了他脚下的大地。 他不在地球,他在看不见地球的月背,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那时是二月六日晚八点,月球与太空都像往常一样空旷宁静。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有一台飞船载着火环已经远离了谷神星,独行于茫茫太空之中,向着地球前进。亚洲中部的楼兰正在迎来农历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六个小时,秋阴还在车上跟着丽水走,她还没能到达老基地,但已经望见了老基地的灯光。天上的光帆角度仍在变化,幽灵梭的部队全面出动,在追击一个异常运作的代人体,陆续汇总的情报到达军区,军区的司令们只有很短的时间思考是否要进行危险的全域搜查。上百台机蜂陆续飞过沙漠。四十六亿年的寒风就从它们的前方吹来,飘展在了望塔上的旗帜,在拍打着旗杆。 半小时后,电梯下降到目标楼层。 成政书催促李明都出去。李明都站在原地摇晃了下,身体在轻盈的重力下些微地飞起了。 “怎么了?感到不舒服?” 成政书关切地问道。 “没有。” 他摇摇头,走出电梯,就是液泡室所在的实验室。实验室旁边是卫生室。卫生室只有一个代人值班为他进行了为期半个小时的全身照射检查。成政书一方面是不能陪同机密实验,一方面老组长好像叫了他,他便先行告退了。 于是偌大空间,只剩下李明都一个人和一台机器。 实验室里同样只有一个代人,那代人带着四个自动机器好像在打扫卫生、整理材料。李明都见过几次的庞然的柔性屏幕没有启动,是暗的,像是一片黑色的海,周围没有一点光线,只靠着门后的微光照明,好像置身于浩淼太空之中。 纵然在不常用灯光的代人群体中,这种情况也是少见的。 只等他走进后,一束束灯光才沿着墙壁的边沿亮起,周围顿时洞明,墙壁的白垩色像是雪刷过的大理石。而那唯一的代人立在墙壁间,像是一根柱子。 他的头盔闪烁了下,上面没有亮起任何一个点。他说: “好久不见了,李先生,你还认得出我吗?还是说我们要重新认识一下呢?” 说着,他笑了起来。 李明都认不出音容,但认得出言语。这段话,有个人已经对他说了两三遍了。 “医生,你回来了?” “不错……我回到月背,之前出了趟远门。”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李明都就继续问: “怎么这里没什么人。” “简单的事情,太多人做只会拖累效率。我既然可以独立处理此事,又何必劳烦他人呢?你说是不是呢,李先生。” “也对。” 李明都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在黯淡的屏幕上。屏幕的里面是液泡室,液泡室后就是他机器的身体。那种不能割舍的联系让他感到安心。 “何况,”医生继续说,“在我们的时代,尽管人人好像都没怎么做事,但人人都很忙碌,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家都抽不出手来。” 光照亮了李明都的身体,他的面庞一半是发丝遮蔽下的阴霾。他摆了摆手,说: “不谈这些了。检查单上说是有一次问询,问询是关于什么的,要开始了吗?” “不急不急。” 医生走到了实验室的角落。那里有台多维打印机,打印机的激光扫在医生的身上,接着物质喷流,完完整整地在他原来的衣服上堆出一套贴身的白色硬质太空服来。原来的衣服也是打印材料,可以轻易地被新衣服压实与覆盖。接着,新的激光则在太空服的表面上打印出了若干人体生存必须的零件,以及若干为了醒目的纹理。 他取出玻璃球罩戴在自己的脑袋上,然后头盔降落,露出一双女人的眼睛来: “我不太喜欢在这里,要不要打印一身衣服,到上面去?你还没到月球上走过吧。” “这倒出奇了。”李明都站起身来,走向了打印机。“我没什么兴趣,不过检查单里说明的时间是到十二点,这段时间是归你的,怎么用随你便。” 说完,打印机已经启动。他看着医生。医生说: “感谢你的配合,李先生。” 打印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两人没有坐普通电梯,而是坐当初他们直降的特密电梯,一路升到了大厅。 大厅里依旧没几个人。医生领着李明都乘上另一座电梯。那座电梯李明都也是熟悉的,壁上挂着显示器,显示器里在播报注意事项。目的地也是他来过的地方。 那便是第三基地的船港。船港里同样没有多少人。灯光明明白白地照耀,那些停在发射轨道上的太空船像是身在一场又亮又暗的灰色的雨里。穿过气压室,小小的人从站台往前,在船只的中间走去,好像正在溜过那些神话里沉睡的巨人的身旁。 “月背安静得很。” 医生边走边说: “你的机器人生告诉你在木星与木星的卫星间存在完全的或不完全的潮汐锁定的关系。在地球和月球间也存在这样的关系。这种潮汐锁定使得在地球上只能看见月球的一面,而永远看不见月球的另一边。另一方面,月背是永远看不见地球的。因此,旅游业在月球的正面非常发达,月球的背面除了科研的工业的探索的事业便无人问津了。” 两个戴着玻璃球罩跳跃着,来到船港的外层,沿着小道走向边缘的站口,在临着月背群山的一瞬,整条宽阔的银河便流进了他们的眼前。明亮的群星挂在黑暗的天幕上,白垩色的山麓在群星的底下向着地平线蔓延,书写着月背上的万物数十亿年来孤独的历史。 这里是曼德尔施塔姆环形山的边缘。阴森的群山在看不见地球的地方长久地伫立,像是一群死去的巨人的身躯,而那月球成千上万次被宇宙星体轰击过的环形的坑便是他们碎裂的胸膛。 两人站在其中一个巨人的肩膀上,仰望着无边的星宇,他们的前方是一片广袤而蛮荒的皑皑土地。面对陡峭的山坡,李明都没有贸然向前,而医生毫不畏惧地前倾,然后抬起了脚。 “你要干什么?” 李明都诧异地撇眼,这人已经在低重力的环境下向着天空跃起。太空服上的辅助运动装置闪着微光,给空中的飞人提供了动力。医生便像舞蹈家般轻盈地转过身来,回望李明都还有李明都身后逐渐宽敞起来的钢铁之墙。李明都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只看到他一个人落在数百米往下的山麓上,变得遥远。 他罕见地笑了起来。 “怎么还不跟过来吗?李先生,你在各种环境下的活动经验应该比我丰富吧。” 李明都不声不吭,不定型辅助了他的肌肉,拒绝了低重力环境下不受控的滑翔,绝不让自身轻盈地飞起。于是他就一摇一摆,像只笨拙的大熊拾级而下,双足在山麓上留下了一连串坚实的脚印。 医生收敛了笑容,说: “这比跳跃要难得多。” 这时,李明都已走到了他的身旁。尽管太阳看不见,但可能就在边缘,于是周围的群山闪着洁白的像是沙子般的粗糙的明亮。李明都不禁想象这时月球正悬在地球的上空,并在地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快点进入正题吧。”他心烦意乱地说,“我想早点休息了。” 医生又笑了起来,玻璃罩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毫不畏惧地继续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后抬脚纵身,勇敢地飞起,在黑暗的夜幕里宛若流星般滑去,直到数百米开外,他在山麓的一角往上摆了摆手,说: “别着急,跟上我。” 李明都一步步向下走,医生站在前方一块石头边上说: “其实今天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聊天,我想问询的就是你过去的经历和经验。从这里开始问吧,李先生,过去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时空的历史的穿越的?” “这还能怎么看待?” 等他走近了,医生复往前走去,说: “就是认为它的原理是什么样的?我这里的资料有些欠缺,已经找不太到了。但我在十几年前曾找到过一些过去的记载,说是过去的人好像是认为这是一条单行道,我们的世界是从过去发展而来,也会流向预定的未来?他们也因此,对靠近临近历史,比如最近几千年的历史之旅格外紧张,认为这种历史之旅必定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李明都回想了时晴和秋阴的说法,只道: “这是其中一种猜测吧,他们也有过一些狂想,我记不得了。” 在他们的身后,第三前线露出地表的机场正向他们的方向发射电波。机场往上是环形山的顶端。在那里有着月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庞大的天线直指太空不可见的深处,向着遥远的天狼星。 “哦……” 医生说: “那是我小瞧过去的人了。” “难道他们的想法是错的吗?” “说不上正确与对错,他们判断不了,我们只比他们多上两段经历,仍然判断不了。” 地平线的边缘在那时格外明亮,但因为没有大气的散射,因此天空仍旧没有一点光,所有的星星都足以照亮穹苍,太空就像是黑色的幕布直接盖在了雪白大地的上方。两个白色的人站在无边无际旷野上,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繁星。 医生走得更远了。他在远处用更高的声音说: “不过从现在的目光来看,你、作为一个时空穿越者的经历可能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还要有更多的启发。” 李明都调整了打印太空服的无线电收听模块,把他的音量关小了: “什么样的启发?” “譬如说……你还记得你的第三次穿越经历中,你说到你从镜子里面看到了无数的地球,和无数的自己吗?那些自己,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其他人,总之高矮胖瘦、职业人生、年龄阶段、精神面貌都各不相同,而那些地球就更古怪了,它们倒映在可能是无上明星雏形的黑色长方体之中。而那黑色长方体在照射地球的瞬间,它的表面内部那些晶格,按照你当初的叙述,就一一折射了无限的星球的样子。李先生,你的叙述非常有趣。你说它们是五彩缤纷的。” “是有这么回事,里面有绿色的地球,也有蓝色的地球,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还有黑色的。” “过去的人是怎么猜测的?” “他们没给我关于这件事情的解释,或者有,但我想不太起来了。” “这个,我倒知道。” 医生在环形山的山脚停下了脚步,回瞰来处。李明都觉得他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第三基地的射电望远镜。 “他们认为那是对平行世界的映射。不同颜色的地球,人们做出了不同的解释。” “医生,你是说什么样的解释?”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慢慢地走。走在前面的人仰着头道: “譬如紫色,紫色是从生物学出发得出的结论。因为生物学很早就认为在远古的时代所存在的一种古菌,会吸收太阳光中的绿色而反射紫色。当这种古菌覆盖地球表面的时候,地球便是紫色的。白色就更简单了,雪球地球就是白色的。蓝色是海洋,绿色是植物的……这些都是很明了的。” 走在后面的人停在了又一座山脚下。这座环形山叫做曼氏二号,医生已向这座环形山跳上了第一步。李明都却步,正色道: “我们该回去了。医生,这里已经很远了,也很晚了。” 谁知医生摇了摇头,他示意李明都的身后。李明都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那是第三前线的位置。第三前线的船港已经大开。数十架太空船正在沿着轨道陆续出港。他们出港的时候,就像是向着天空发起的飞机。一架架太空船越过了群山的藩篱,沿着弯曲的轨道行在空中,好似一颗颗彼此相随的流星。 而在半山腰上,一辆太空车正急急而行,追着他们走来。车子的脚下扬起了些许的月尘。车头的天线向他们发出了搜索信号的讯息。 医生说: “车里有卫生间,也有食物和应急救援装置。李先生,不用着急,我们一起来登这座山吧。我一度很喜欢登山。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觉得完全虚拟能带给我一切体验,但后来才知道,只要我知道这是虚拟的,那么就终究隔了一层,我无法沉浸其中。有时候,我经常在想,要是我不知道这一切是虚拟的该多好。” 山上崎岖,医生一跃而起,也只能略爬十数米。微不可见的月尘漂浮在空中,崎岖的地貌反射了不知何处来的阳光,于是也显得光洁。 李明都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跟上,并问道: “那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吗?” “我从不说这是错误的。我只说,现在,我们可能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从高处一步步跳下,和从低处攀登仍是不大一样的。在月球上,攀登一座荒芜的山依旧是件累事。两个人玻璃球罩下,从装置中释放出的氧气正被大口大口呼吸,呼出的气体在玻璃球罩的内侧化作白雾。 李明都被挑起了一些兴致。他问: “直说无妨。” “这个说来可难了,因为它不是我们现实中能接触到的东西,就隔了一层。我们是在想,或许你所见到的世界不止是‘平行世界’或者‘过去未来’,又或者‘平行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的联系并不是一些人在常识中想象的像是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那样。”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时空的结构,是吗?时晴经常谈起这个话题。”李明都再登上几步,便与医生一起在半山腰上歇了会儿。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第三前线露出地表的轮廓。它埋在曼氏一号环形山中,好像依山而建的圆顶的大教堂。比起往常多得多的飞船一架架地从这里发出。 人们听不见声音,只能感受大地的震动。 “是的。这是一个永恒的谜题。”他嘟囔道,“人类的大脑是为了适应我们所知的环境而生的,它很难直观地想象时空真正的结构。因此,人们总是趋向于将它们理解为我们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好像世界与世界是两块大陆,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海。但其实……海是不存在的。因为一切都在时空中,那么海也只是其他的陆地,不存在任何不是陆地的东西。而这两块相隔的大陆,它可能是不仅是相连的,更可能是交叠在一起的。” “这是什么意思?医生。”李明都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它们是重叠的。” 他们继续往上走了。 “差不多。” “什么样子的重叠呢?我不太理解。” 他说: “就像是过去和未来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时间点的那样的重叠吧。我以为你应该能够轻易地理解这个概念。” 李明都摇了摇头: “我看重实际,在我的眼前,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现状。” “真的没有见过吗?” “什么意思?” 月球车跟上了人们的步伐。他们衣服里携带的制氧模块还能维持很久,不过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仍然做了更换。 那时,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但太阳好像已经升得更高了,天空仍然是黑色的幕布,但山顶正闪耀着明亮的雪白的光。 “没有见过,只是受限于宏观的思维,而人们也总是把意识神圣化罢了。但如果把一切还原到物质的范畴,把什么大脑切开来,重新变成一大堆粒子原子,我们会发现物质的所有运动状态,在我们的宇宙中都是存在的,都是同时在出现的。无非就是自旋,互相之间的距离,它参与什么作用,参与电磁作用就是有电荷,参与强互作用便是色荷,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它的质量和能量。从这个角度上,所有粒子都很相似,只要是一种类型的,它们彼此之间都可以称作自己的过去未来,是不是?” “这不对吧。”李明都说,“这些粒子毕竟不是同一个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说两个东西本质一致,但状态不同,就基本接近于过去未来同时出现的状态。但难道一个人可以说他的父亲是他的未来,他的儿子是他的过去吗?” “是这样的吗?李先生。”医生笑了起来,“确实,儿子和父亲的基因可以测出不同。因为他们非常宏观,他们的不同差距很大。不过对于微观,这种不同是不存在的,那点微量的能量区别是无法区分出粒子和粒子的差距。尽管我们现在发现了许多种基本粒子,暂且还不像古早的旧唯物理论指导的那样只存在一种纯粹物质,但基本粒子们确实是有数的,它们有无穷个分体。稍微宏观一点的原子或者更大的分子,也差不多,由若干个基本粒子组成的小体系。一份氧气和另一份氧气,一份纯水和另一份纯水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同。直到水里生出更复杂的细胞,细胞组成更复杂的人体,变成宏观生物的这一边,儿子与父亲非常不同。那么到底相同与不同的界限在哪里呢?我们在石滩上放上一粒沙,你说这不是沙滩,那要多少粒沙子它才是沙滩呢?” “这是质变量变的原理吧。” “是的。” 医生说: “但你的反驳其实不在于质变量变。因为你的反驳究其本质是在说决定过去与未来的是物质的发展,乃是物质的一种相对状态。在发展的观念中,未来和过去永远不能同时出现,不是简单的时间一去不复返,而是因为物质在一个时间只能存在一种状态。两个物质就是两个物质,永远不要诡辩成一种物质,它们永远不能互成过去未来,是不是?否则哪怕我把你和三亿年后的风信放在一起,你也可以说你们是不同的个体,不是吗?毕竟你们没有共享同一种思维,基因也是不同的,只不过记忆……记忆惊人巧合地重叠了一块,但谁知道是谁梦见了谁呢?” 李明都思考过后,点了点头,他认真严肃地说: “你讲得对。我是那么想的。” “也就是说,除非物质在同时表征出两种状态,才能称得上是互成过去未来的……这就好像让一个圆同时是方,让一个成人同时还能变成小孩,让一只猫……既死又活一样不可思议了。但对于真正的世界而言,这真的是不可思议的吗?” “既死又活的猫……我知道了,这很有意思。” 他们再往上爬一会儿,便已经极其接近山顶。时间已到了午夜最后的一刻。对地球的历法而言,除夕已经过去,新年已然到来。 医生在这时靠在石头上歇了会儿。李明都等待片刻,两个人便在漫漫的黑夜中继续向上走。 医生说: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们退到这一步,在微观世界中仍然是可以找到证据的。二十世纪的一个着名的思维实验,薛定谔的猫,就是这样的存在。在早期的理论发展中,还有很多人认为那只猫其实是固定一种状态的,只是观测者不知道,以为既死又活。但后期的量子理论更倾向于那就是种叠加态,就是同时存在的概率波。粒子的位置、能量与速度都是不确定的状态。佐证了这一现象的便是杨氏双缝实验。 “在这个实验中,人们如果把光束照射在一条狭缝里,那么光通过狭缝,在探照屏上会出现对应这条狭缝尺寸的一条光纹。李先生,你猜猜,如果把狭缝变成两条,让光通过两条彼此平行的狭缝,照射到探照屏上,人们会看到什么呢?” “……我们的时代,在高中物理里学过这个,屏幕上会出现……” “一系列明亮条纹与暗淡条纹的图样。” 两个人的声音在无线电波中重叠了一起。不知何来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头顶,两个玻璃球罩都亮得发白。 医生强压着激动说道: “而不是两个单缝的图样,就好像光走过了所有可能的路径,然后彼此重叠,按照概率,形成了一系列一切可能的纹理。后来,新的科学家把一束光的强度大大降低,简化成一个光子接一个光子地通过狭缝……你猜猜看,能不能出现干涉图样呢?” “我记得……老师说依旧可以出现。” “是的,李先生,依旧可以出现……这就好像光子的过去、未来、其他的状态与可能其实全部包含于光子的内部,只在它通过狭缝的瞬间,瞬间全部展现了出来,使得屏幕上同时出现光子向左走的情形,也出现了光子向右走的情形,只在被观测到的瞬间,全部的一切才会纷纷消失。过去、未来甚至是其他可能的情形居然同时出现在同一块探照屏上,如果把它换成人,就好像人同时是年轻的与年老的。你说这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议?” 李明都刚想要回答不可思议,但医生却否认了: “不,但不是的,这不是不可思议,因为它广泛地存在,存在于我们的体内,也存在于我们的体外,存在于这个物质宇宙中的每一个地方……所谓的不可思议只是人们只能看见眼前的现实。” 他有条不紊地说道: “实验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在比你出生之前,李先生,在二零零三年,人们做实验,使碳六十这么大的分子也出现了双缝干涉,二零一三年,由八百一十个原子组成的分子量超过一万的有机大分子也出现了双缝干涉。二零一九年,短杆菌肽,一种十五个氨基酸长度的天然有机物,已经算是宏观的物质,作为生物大分子,也同样在实验中出现了干涉。李先生你说,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不该出现在我们宇宙中的现象吗?不,不是,它才是物质广泛存在的真实的状态,而我们原先所认知的宏观的世界是统计学的结果,反而是……” 医生停步,沉静地说道: “虚假,但也不是完全虚假的。” 这时,他们已经一起爬到了山顶。李明都不甚关心医生理论的研究,他站定在环形山山顶的边缘,往身后看是他们刚才一路走上来的路,而往身前投去目光便是一个不知几亿几十亿年前月球留下的深渊。 它是曼氏二号环形坑。一百年前,李明都生活的时代里,第三次登上月球的队伍在这环形坑里留下了虞国的旗帜。 太空中没有风,但也没有其他的力量让旗帜落下。于是红色的旗帜就这样一直在这荒芜的世界里飘扬。 “由此,时空旅行者,李先生,我一直有着这样两种想法。第一,物质预含着每一种它的可能性。第二,物质中并不存在纯粹的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其实都是物质在真实世界的事实。只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些事实,只有借助仪器,仪器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 说到这里的医生打了个哆嗦,脑海里浮现起他在土星见到的景象,不自觉地咧开了自己的嘴角。 李明都俯瞰着坑里的旗帜,那是他生活的年代里虞国最大的壮举。他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以这种状态与之见面。他说: “医生,你的说法很奥妙。” “我受到过许多人的影响,这些话也是我在别人的影响下想出来的,但我从未和别人说过我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为什么现在讲出来了呢?”李明都往远离环形坑的方向走了几步,他顺着医生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月球群山叠嶂的背后,那被黑色的天幕所压住的月球的地平线。 但黑色的地平线,不知怎的,要比往常亮得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出来,李先生,或许是因为你可能是唯一能证实我想法的人吧,也或许是因为现在的我感到万分激动吧。” “因为许多事情,哪怕我已经有了一千种、一万种理论的支持,但只要不亲眼再看一次,我仍然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 李明都静静地聆听,不定型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他也仰着头,凝视着月球的天宇。反倒是医生侧过了头,望着李明都。玻璃球罩下钢铁的头盔打开了眼罩,露出头盔的眸子里倒映着数不清的明月。 他庄严万分地问询道: “李先生,你相信,你在二十亿年前的晶体中见到的所有的你,还有你在太空晶体折射中见到的所有的地球星球都可以同时出现在我们的现实世界吗?就像,就像……” 一束光透过了两条并行狭缝,出现了一连串明暗相间的纹理。 原本并不可能发生在有限世界的现象,因为另一些东西,变成了可能。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我们或许不应该尝试接触的。” 太阳正在上升,但阳光却并不刺眼。卫星与太空船一起围绕着月球,在空中像是一面面镜子,它们镜子般的表面反射着绿色的像是地球大陆块的纹理,粉红色的像是木星气旋般的带子。 李明都在异样中挺直了自己的身体,眼瞧着无边无际的光线像是在大气中一样发生漫无边际的反射。整个月球的夜空不知何时已变成鱼肚白一片,犹如地球的黎明之际那庄严的曙光。仿佛天地正要开辟之前。然后一瞬,翠绿色的闪光擦亮整个乳白的夜空,绮丽的彩霞追着绿闪光布满月背的半天。天地正要放晴,一团紫色的,一团橙色的,一团雪白的,一团发黑的,一个又一个月球,一个又一个地球,在一刹那间,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整个他们所处的世界顿时光怪陆离,好像正处于珠光宝色的珍库中,周围到处是缤纷美丽的色彩。 朝阳洒遍了灰白山麓上的第三前线。船港的墙壁上倒映着一层奇异的金绿。无数各不相同的星球从未知的深渊中次第升起,让天呀,地呀,建筑呀,星星呀,人呀全部打成一片,再没有一片完整的色彩。整个月球都笼罩在无限星星的阴影与线条下,黑暗的太空竟像是黎明。 “历书……过去、未来,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在发生的。” 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激动,李明都的心脏不停地跳动着。他看到他的头顶有着一颗庞大的绿色星球。这颗星球是那么的近,以致于他好像不是在仰望,反倒是在大气中坠落一样。只要好一会儿,他就会掉落在高山的顶上。 他在来自成千上万个星球光怪陆离的明亮中大声问道: “这就是你们在土星发现的……还有你们奔赴木星、小行星带所一定要知道的吗?这是历书、这是晶体所带来的吗?” “是的,是的……” 医生喃喃道。 从第三前线起飞的太空船航行在其他星球的大气中,撞上了来自其他可能性的鸟儿。地球上的冬眠老人们一个个地走出房门,诧异地望向绚烂的天空。月球车跟上了医生和李明都,靠在他们身边,在车头天线的边上插了一根红旗。风吹了过来,旗帜横在空中,在大地的隆隆震动中拍打着车身。 “而对于人类而言,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谎言。” 医生伸起手,触摸了从另一颗横在空中的地球反射来的阳光。阳光在玻璃球罩上折射出了十多个星球还有它们的星环的模样。 他仰着头,难抑狂热地说道: “现在一切,全部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第四十五章 碧落空歌 两千五百年前的虞国,在一位叫做吕不韦的商人的主持下,来自中华各地的异士们协力编纂了一本叫做《吕氏春秋》的奇书。这本书里收集了一段有趣的讲述,它说天有九野,在中央的天叫钧天,在东方的叫苍天,在东北的叫变天,在北方的是玄天,西北的是幽天,在西方的是颢天,西南的是朱天,在南方的是炎天,而东南的是阳天。 这段讲述说来也是奇怪,天空如何能分成多个不同颜色的片区呢?若是开动人的想象力,倒不难想象在黎明或者黄昏之际,天空的色泽有所变化而确实不同。但若是日中或夜中,浩荡青冥无非一色,又岂能九分? 按照后来西汉名篇淮南子的教训,这九野可能指的是二十八宿的雏形,乃是两千多年前星相学朴素的发展,与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天空并非一义。不过要是吕不韦穿越到两千五百年后,见到如今月球的夜空,是否会感到他曾审视过的民间学说其惊人的预见性?然后又是否会感到恐惧呢? 就在今天,东方有着最大的浅青色的气态地球,于是天空也被渲染成杳杳的苍青。北方的天空住着黑色的地球,于是像长了一颗铁做的眼睛,南方的星星一片沸腾火红,融化的岩石缓缓的流动燃烧了整个天际线。西方一片雪白,那颗庞大的雪球地球边上有着十几颗肉眼可见的卫星,卫星们以极近的距离悬在白雪的大地之上,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像是木星一样云带迁流变化的气态地球,灰得像是一小块石头的星星,大红色的火星,一系列的小行星群,还有组成了双星乃至多星的系统,各自错落,被更近的与更庞大的星球遮去全部或一半的身子,好像重峦叠嶂的群山,共同组成了这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天空。 太阳在移动,来自不同现实的光线在折射,群山的光影便像是波浪一样起伏,一会儿这里是阴影,一会儿被照成了亮晃晃的绿色黄色。第三前线的表面在轻微的摇动中透出天上来的熠熠的红色。两人脚底的山丘是一片灿烂的银白。跟随人行的月球车抬高了自己的天线,绿色、黄色、红色、银色以及所有的颜色在它的抛物面上一并齐发。从轨道上发射的太空实验船已一个个飞入九重的青冥,像是漂浮在太阳照耀的大海上空的云朵。云朵们在每一个天线的抛物面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李明都追着影子抬起头,环顾东方西方的群星,着迷似的问道: “这是历书的神力吗?” “神力?确实是神力!” 医生举着手,像是一万年前的巫师在跳舞那样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闻言后转过身来,咧着嘴。月尘从他手中溜过的时候像是被风吹起的砂砾,他说: “这是,这一定是更接近真正世界的侧影。我们终于见到了,人类也终于见到了,见到了比我们原先所生活的狭隘有限的世界更加庞大、更加无限、更加丰富多彩的……天地之间。人类应当为自己感到无上的幸运。” 李明都不住地开始思索这句话的意义。医生只在这绝高的山顶跌跌撞撞,像是想要第一次挑战天空的幼鹰,沉浸在自己迷醉般的狂喜中。 “李先生,李先生,历史的旅游客,对我来说,现在的疑问只剩下了一个。” “什么疑问?” 大地在隆隆发震,忽然的震颤几要叫人不能站直。医生却在那时站直了,站定在开裂的山体的边缘,玻璃球罩上倒映出了西北方向像是海王星一样泛着幽幽蓝色的气态巨行星: “综合你的经历,可以发现直到现在的世界仍预含着一种可能。” 李明都也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机械木卫一。” “不止,绝不止这一点。” 他猛地转过身来,任由自己的背脊被天上绚丽的彩霞照亮,而正面灰暗无光,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亮得可怕: “别忘了,还有被光帆所笼罩的地球,还有,还有那你看上去像是没变化过的月球!有这一切你所说的‘三十世纪’的可能,有你所见到的‘自动机器推走地球’的可能。我坚信在物质之中,不存在纯粹的可能!也就是说,一定有一系列存在的链条,可以把现在的情况推进到你所见到的情况,时空旅行者。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而你,特别的你,携带着来自未来机器的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而这,这就是我把你拉出来,想要把我所猜想的一切全部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理由,李先生。现在,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吗?” 他一双瞪大的发蓝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李明都。但李明都什么话都没有说,反倒从这斑斓的群星之中侧过头去,看向月背如波浪般起伏的投下了黑色阴影的群山。 医生笑了笑,变得平静,他说: “现在,我们回去吧。时间已经到了。” 庞然的行星侧卧在群山的背上,犹如垂过了天际的行云。在群星间的狭缝间,宇宙原本黑暗的背景几不可见闻。两人乘上月球车后,大地震动得更加厉害,曼氏环形山顶那些躲过了几亿几十亿年陨石撞击的石头,在今天一一张裂坠落,和新近三年的人类造物一起,献身于跌宕地震的深渊。 立在坑内的旗帜在月球车离开前边在默默无闻中倾倒,被从各个方向淹来的岩土盖过了去。 车在往前奔驰。李明都看到地平线尽头那些群山好像连接了天空,那是些犹如火山爆发时所会喷出的烟雾。 他不无考量地说道: “我记得月球的火山活动应该在二十亿年前就终止了。它是一颗持续冷却的死亡星球。”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如果我们的想法没错,那么显然,那些不是火山,李先生。” 医生的思维已经联通了月球车,他正在专心操控车辆的行进。 “假设不是火山爆发,”李明都说,“那只能是……月球本身的物质被抛到了高空吧。” “是的……”医生的面上无喜无悲。人体好像已经停滞了运动,“那一头的月球正面或许正在发生恐怖的事情。现在就算是月球原地被潮汐力撕裂,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直到现在,在我们的观测中,土卫、木卫、土星、木星,还有小行星带都还没有撕裂或清除吧。” 李明都冷静道。 医生吃了一惊: “确实如此,因此,现行的物理法则或许不同于我们原先在原本的现实中所观测到的那样,也许还有其他的变量限制了这一点,有许多我们还无法解释或者我们的解释还有缺陷的地方。” 说着,医生却想起了别种事情: “有意思的是……在你所见到的未来里,你说,反而是现在还没发生异常的火星被撕裂成了小行星群,是吗?” “还没发生异常吗?” “是的,火星还没有变化,晶体只是经过了它的轨道……你知道,绕太阳一圈的那个叫做火星轨道,真实的距离完全可以差出三个天文单位,预计还需要三天,才会途径火星。不过我们已经失去了对火环的监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火环是什么……等下!” 说到这里时,代人体忽然抬头。月球车的车头同时向着上空抬起,李明都猛地后倾。车喇叭里传出了医生的话,他的意识更深地沉入了车中: “抓紧了,大地在震动。” 说话时,车已腾空而起,滑翔数十米后才堪堪落回山坡,轮子重新抓住地面,一个转弯绕过迎面而来的滚滚落石向着第三基地的方向漂移。 李明都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车辆颠簸,医生不再说话,他靠在车的边缘,也只能紧紧抓着栏杆,蹬视从月球车两侧越去的灰尘与滚石。时间不过须臾,随着群星移转,那些反射率较低的星星占据了天顶,中央的钧天被东北的变天换了去,天空稍暗了点,他便不自觉地抬起了头。那时的李明都可能是想要在如火如荼熊熊燃烧的天空中找到那些属于过去时代的安静的小点似的的行星。天空绚烂如花,寻找金木水火天狼织女之星也变得困难无比。直到那一连串重叠的月亮再次略微地从东南的天空偏移了,他才寻到了熟悉的镇星。土星仍然是月背的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之一,并且比原先更亮了。 李明都始终记得一件事情。 “历书在土星上。” 月球车在吹着风的荒野上奔跑,尘土飞扬在这片在四十亿年中被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土地上。 “你在看些什么?” 医生这时才分出点神来。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来自天上的刺眼的光线让他的睫毛下泛起了眼泪,水珠在玻璃球罩中张开、漂浮,倒映着新天新地的模样。 “我在看星星。” 他说。 新的星星已经掩盖了旧的星星的光芒,而旧的星星便淹没在新生的光里。彼此干涉的现实将土星的星环织成了一条厚厚的椭圆飞碟形的圆盘,肉眼可见。等到车往前再走几步,那一连串重叠的月亮再略微偏离自己的位置,离土星几个天文单位远的木星和木星的诸卫星也一起露出了自己的真容,它们就像是由一连串紧紧靠在一起的星星所组成的密密麻麻的团。月背看不到现在的地球,并且暂时地也看不到火星。金火如今还未能迎接历书的到访。但从联通卫星的显示器里看,海啸正在冲击地球环太平洋灰色的沿岸线。狂风卷起,一阵阵拍打着伫立在空中的高塔,大气的白浪像是木星的大红斑,在激烈的湍流中形成朝着宇宙。 苍白的月背如今就像是有了天空,交织光线的散射照亮了全部灰色的大地,不知从何流来的空气作成了初始的风狂暴地吹拂在这片四十亿年来从未迎接过生机的土地上。石头隆隆作响,它们的碎屑会被风吹去,洒在月球车和更广阔的天空中。 凌晨四点多,月球车爬上了山坡。第三基地那深入山体的城墙的一角打开了一道通往里面的小门。月球车开进了小门的瞬间,嘈杂的声响往着人们身后飞逝了。 医生在减速时说: “准备一下,李先生。你、我、整个第三前线现在都要转移了。月球现在实在太危险了。” 李明都一个恍神,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望着车外的万象。如今的第三前线人少到了极点,巨人般的飞船已经离开了大半,运输机器像是流水线一样不停地按照最短路径算法进行物料的运送,几乎已经到达了最大负荷,你来我往,几次不应该地、阻塞道路。 医生停车在车库,然后给李明都引路,把他带回了冬眠人的居住区,接着匆匆往出生港赶去。 李明都独自向前走。他敏锐地发现第三前线里少少的冬眠人已经被带走了大半。剩下几个正在不安地等待下一列与下下一列逃难飞船的启动。 在他的房间里,老组长和成政书正在帮忙整理他的行礼。两人的身后,打印机器正在传来激烈的像是木门不停撞击门沿似的声音。无处不在的震动干扰打印机器的运行,机器在尝试不停重校到标准态。 靠在门边的李明都说: “谢谢……是医生叫你们整理的?” 成政书在盥洗室里探出个脑袋来,向他招了招手,看上去还算镇定的样子,但一双英俊的眉毛总像是在微微哆嗦。他说: “确是一个标识号为‘医生’的代人叫我们做的,他说你要和我们一起撤离,我们要坐同一艘船。对了,现在的情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能解决吗……你应该和医生在一起,那代人有说些什么吗?” 他说话的时候,李明都慢悠悠地走到了床边,两只手撑在屁股下头坐下了,这一副懒散的样子让成政书有些不知所措。 李明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气馁,只道: “确实,我想,你也不可能知道……或者也是人类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代人们的本体不在月球上,他们的思维转移起来也很简单。但他们有说要把我们撤离到哪里去吗?” “没说。” 成政书不无恼怒地答道: “这群代人从来直下达安排,却很难把道理讲清楚。这样,我们也很难理解他们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安排。” 李明都却像是在思索一样,好一会儿才问道: “他们可能回去后土城吗?” 这句话出来的时候,整个室内的气氛冷了下来。 成政书疑惑地问道: “后土城是土星的太空站,我听小道消息说,土星城现在也像个大烟花,到处是五光十色的星星。” 运输行李是靠物流机器人。李明都的行李不多。老组长和成政书只是找到了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封在箱子里,然后推出门外。推箱子的老组长在听到李明都的话后,也转过头来,担心地看向这个寻常沉默寡言的青年人。 “你怎么像是要上哪儿似的。” 李明都盯着老组长白发苍苍的面庞,忽然想起了巫咸。在巫咸去世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也会像那样死去,在一个既见不到父母、也见不着栀子的地方……老组长看到他的面部微微发热,一双沉思般的眼睛目无焦点地好像在望很遥远的地方。 “我又能去哪里?” 然后,李明都笑着说: “我没想上哪里去,就是刚跑回来脑子晕乎乎的,所有的感觉都很迟钝,好像自己不像是自己了一样,我得冷静一下。” 老组长疑神疑鬼: “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好像总是分神得厉害,注意力不集中,你在想些什么东西,现在可不能瞎想,还需要听从组织的安排……不要太兴奋,待会儿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话还没说完,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成政书在弯腰的时候,看到床底下藏着酒,这显然不是李明都藏在这儿的,他意识到这是老组长上次聚会后塞在这儿的。第三前线有严格的饮品管制,有酒水但不能私藏,这年轻人立马怪叫道: “你怎么把酒藏在人家窝里啊!” 老组长的思绪一断,转身就捂住这年轻人的嘴,说: “别出声,飞船飞起来无聊着呢,得弄点东西作伴呀!” “我的意思是……”成政书说,“我看到了,那我是不是也有份啊?” 老组长把酒瓶塞进自己的怀里,用打印机器给自己打印了一个口袋。然后两个一大一小的太空酒鬼开始偷乐了。 李明都失笑,也不管这两人喧闹,接过他们的活计,把箱子封好推到门外。第二班拖车似的物流机器人已在门口等候。等物流机器人载上箱子出发后,运输人的矿车似的机器已经到了门口。 上面站着不亲近的七个代人。他们、老组长还有成政书都和李明都一样穿上了打印太空服。有的人还背着小包,包里装着第三前线特制的高压缩食品。老组长见着他们的配置,一拍大腿说: “我们也该去食堂拿一些的。” 成政书迟疑说: “我们在这太空中应该也就几天日程,不需要吧。要是真有意外……那也不可能顶用。” “矿车”上有个人是被指派的临时队长。队长说: “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老同志,小同志,快走吧。还有什么东西没带上的吗?” 老组长和成政书自己的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净,他们自己都背着打印出来的外置背包。唯一可能有问题就是李明都。 他们看向李明都,于是李明都也恍惚地转身看向自己在第三前线这个陌生的房间,也就看到了那副挂在盥洗室里的天问卷。 “这字确实写得挺好的,鉴定一下,没准很值钱,你要带这书卷走吗?” 李明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早就背得差不多了。他说: “不了,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可以走了。” 新年的第一天,逃难的车开动了。走廊上的挂灯冥冥地照亮了逃难者们的身体。基地里的空气像是风一样正面刮在他们的身上。墙上有显示器,等到遮挡月球太空镜的几颗星星移开了他们的位置。地球的蔚蓝色便一览无余地从显示器里倾泻到了车前。 李明都专心致志地凝视不停掠过他们的显示器,以及每一个显示器里闪过的地球。他凝视的位置似在一个点上。 老组长问他: “你家在哪儿?” “我家?……我家在江城与汉城之郊,靠着姬水。” 他说。 “那倒不错。”老组长说,“姬水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我以前也去过一次。” “怎么去的?” 李明都好奇了。老组长摸了摸自己装着酒瓶的外置口袋,成政书在旁边紧张得要死,生怕他犯浑当众把酒水拿出来。他们都听到他说: “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当时我儿子要登火星,要去汉城培训一年。” “然后你就跟着去了?” “怎么可能?哪有老子陪儿子走的道理。我是后来,好像是五零年,冬眠醒来以后,到汉城去了一次。那时候,你应该知道,代人已经蔚为流行,人类的世纪日新月异,过去的培训基地已经废弃了。我当时就沿着姬水开车。姬水在旁边奔流不息。我逆水而行,走进山里,前往了那片长满花草树木的废墟……当时的天空干净得像洗过一样,在废墟里长出的绿叶丰茂得像是盖子。” 或者是因为他们开的头的关系,沉默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地交谈起自己在地球的故乡。对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孤零零的人们而言,他们都想起了过去各自生活中的许多片段。 “你都开进函岭了呀……我本地人都没去过几次。” “那可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老组长说。 李明都靠着车子旁边的栏杆说: “我不爱出门,我的前半辈子就去过两个地方。” “哪两个地方?” “姬水县和江城,不对,姬水县也属于江城,那我有半辈子都在这一座城市打转。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会到月球上,更别说在这么一座森严的基地里了,当时我对旅游最大的期望其实就是去戈壁看星星……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懒得去做,我当时好像是这么想的,不过是费去钱财追求一些无所谓的别人口中的浪漫,徒徒消耗人的精力罢了。我原以为我会一辈子就在这一小座城市里打转。” “但你到底还是出去了,不是吗?” 老组长说: “我记得你在冬眠前应该去过戈壁一次。那里的星星怎么样?很漂亮吗?” 李明都猛地意识到老组长对他的事情好像不是一无所知。他撇过眼神,不安分地摩挲太空服上被打印出来的纹理: “和乡下能看到的星星好像没什么区别,可能是我去的时候或者地点不对吧。” 老组长盯着李明都的眼睛,忽然问道: “那现在你想去哪儿呢?” 李明都侧过眼去,说: “不知道。不过,我想我的家可能又要荒废了。我是几个月前来的,那么那里应该已经久积尘土了吧。” 一旁的成政书见缝插嘴: “谁知道呢?我们以后恐怕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天南地北,没准什么地方都可能要去了。” 老组长点了点头: “这要看实际的灾害情况,和组织的、人类的共同体的安排了。” 车子移动得很快。只几分钟,在探地卫星和地球之间飘起了未知的由无数冰屑组成的洪流,淹没了那宝石般的蔚蓝。显示器闪了闪,碎石撞了过来。有人尖叫了一声,然后墙壁上连续上百个显示器全部换了画面,里面的景象变成了一颗火红的星星。人们意识到这是它们所联通的探地卫星被破坏了。 暗沉沉的红光照在人们的身上。成政书眼瞧着周围是一片惶惶不安的等待,他靠在栏杆上良久,捏着自己的下巴忽的说道: “要不我们做个约定吧,老组长,明都哥。” 老组长说: “你要做什么约定?” 其他七个不熟悉的代人听到成政书的话,也都看了过来。 “我想说的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世界各处的情况都不清楚,我们一出去可能是先按照太空防御法进行紧急避难。这种避难是不可能长久的,我们到底、一定是会被分派出去的。如果情况好,就是回归正常的自由流动,如果情况不好,可能就是参考个人意愿的强制分配。我想大家应该都有不同想去的地方吧……” 他认认真真地说道: “因此,如果以后我有幸,而你们有需要的话,可以来长安城大雁塔找我,我家就在那附近。如果我不在长安或者长安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那么我一定会在火星圈,我的女儿在火卫二的自动化监测点工作……不论如何,不论之后会发生什么,组织怎么安排,我想我最后一定会往火星圈去的,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女儿。” 成政书虽然年轻,但她的女儿没有经过冬眠已经不小了。在上次醉酒的时候,李明都听他和老组长谈到过。 他和老组长还没说话,未被邀请的这支撤离队伍的队长突然说道: “那加我一个可以吗?小伙。我的家乡在冰城,我有很多亲戚都在冰城。如果冰城还在地球上存在的话,你们随时可以来冰城找我,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帮忙的。如果冰城不在了,我就去长安找你,如果长安也不在了,我就去火星,你说怎么样?” 成政书笑了起来,他说: “可以啊。你是队长,我现在要好好讨好你哩,到时候你再好好讨好我?” 众人皆笑。有人说道: “别这么急安排顺序!我以前落户的地方已经被其他城市吞并了……但我还有个老家,老家在锦城。我父母一百多岁了,一直在锦城养老。” “锦绣山河,天府之国,锦城可是个好地方呀,我一直很想去那里。”有人摇晃着脑袋,憧憬道。 “其实也没那么好,就你们外地人看个新鲜罢了。不过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也可以来锦城找我。我的身份号很容易记的,二一零四零五二六……”他说了一连串的数字,“如果锦城也没有了,那我也会去火星,因为我以前就是赴火工程师。火卫一的电梯是我设计的。” 这人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点骄傲来。 连接火星与火卫一的太空电梯是后代人时代里,属于冬眠人屈指可数的杰作之一。只可惜后来代人、尤其是智能技术愈发强大,他也就退出了这个舞台。 “那我可记住了。”第三个人说,“先去冰城找队长大哥,然后去锦城找工程师,接着去长安找小帅哥,然后去火星!” “别那么急,嘘——”一个调皮鬼吹了声节奏短促的口哨,他说“你们天南地北的都有了,这不是缺了东边的,我家在福宁,靠着东南军区。只要东南军区还在,福宁可能不存在了,但它的基本体制一定还在,你们也可以来福宁找我。到时候我请你们吃我们那里特产的银耳。”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排起一个前后撤退的顺序来,李明都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靠在栏杆上,静静地聆听着。 老组长同样没参与年轻人们的谈话。 他长久地凝视李明都,不自觉地做了个吸烟的动作,却只掏到了自己私藏的酒瓶。 不多久,廊道的尽头射来了光明,太空港里的轰鸣声随之鼓噪耳膜。人们从快活的互相慰藉中醒来,随着板车一同游入比起往常空旷得多的船港。 可能是出于交通调配的关系,载人运输车的速度降到了冰点,几乎比人走路还慢。在人们的身旁,他们看到一个又一个物流机器列着队伍超过了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走着。成政书那时好奇,看了半晌,发现物流机器运输的箱子好像不是他们的物资和行李,它是通电的。 太空电梯设计师同样在观察这些超车的家伙: “应该是一种型号的维生舱,不过我没见过这种外形。” “维生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维生舱?还有那么多人没走吗?不是说我们是最后一批吗?有那么多人?” 其中一条运输线上的维生舱走得和板车差不多慢。成政书跳下慢速的板车,往前一凑看到维生舱是启动的,指示灯亮着鲜艳的绿色。他跟着物流机器走了几步,用手擦了擦玻璃。这种不合规的散漫举动招致了老组长的警惕。 “小成。” 当时,老组长叫了他一声,成政书便转过头去看他: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维生舱也是第三前线的重要资产……里面没人也是要运走的,不要乱碰。” “运维生舱,其实……很少见吧。” 太空电梯的设计师摆了摆手: “很多人都以为这种舱体里充满了精细原件。但里面大部分是用来减震、密封和隔温的泡沫与其他复合材料,又重又便宜,都炼不出几斤铁的价格。太空运输成本可不低,硬要回收的话,一般我们都只是回收芯片组的。” “那倒奇了怪了。” 成政书转过了头。 也就是在他转过头去的瞬间,被他擦过的玻璃像是拂去灰尘一样明亮了起来,一张瘦弱的孩子似的人脸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被吓得一激灵,大叫道: “舱里的是人!” 人们纷纷跳下板车,凑去观察。果不其然,舱里真是个小孩。一个孩子浸没在一片淡蓝色的水中,脸上泛着死人般灰白的颜色,他的身体显得非常小,脑袋却显得很大,鼻子很尖,没有胡子,全身光溜溜的,少许一些毛发都像婴儿刚出生不久时的绒,瘦骨嶙峋,纤细得好像一捏就会碎。 “舱里有人很正常。”队长说,“维生舱不就是给生物用的吗?” “问题在于这是什么人?还有……” 设计师说到一半不讲话了。 面色面色各异,连着成政书在内几个胆子大的小声商量一下,分散开来,一个个点触维生舱的玻璃。这种玻璃或者是某种身份认证的“显示器”。在被点亮的瞬间,一张又一张瘦弱的孩子似的面庞便一个接一个在玻璃里出现了。幽绿色的指示灯照亮了淡蓝色的溶液,显出一种黯淡的青色。一点又一点的青色飘荡在这月背的船港之中,像是夜里被人手持的灯笼。灯火充盈明亮,但灯火始终在暗暗不可见的笼中。 在队伍里有一个学医的女生。她随着第一个维生舱一边走,一边观察,片刻后指出: “这群人可能已经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他们或许只能靠维生舱维持生命了。我在第三前线负责健康,还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都是什么人?第三前线哪里藏着这些人?” “要知道,我们早说了,不会隐瞒。” 十个人目目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对此一无所知。 外界的震颤在这时越变越大。轰隆的响声连成一片,不几何时,忽然在沉默之间起了一声大霹雳般的雷鸣,楼板便像是撒野似的弹跳一下,打散了人们的心思。再接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破裂般的轰然巨响,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便轻轻地吹拂在了人们的身上。 为了容纳太空船,船港的高度几十倍于普通人居房间。它有一个庞大的穹顶。穹顶开裂的一角透进了来自东南方向的黄光,一大片铁锈色的月尘像是墨水浸入了清水一样渗入了第三前线隔离已久的内部气循环。 “快戴好玻璃球罩!外墙开裂了” 这时,代人严苛的提醒从上方吼来。这十个人也是思维敏锐,在提醒以前就已经忙不矢的把载人机器提供的玻璃球罩一个个扣在太空服的开关上。在他们扣上的瞬间,东南方向的穹顶传来更强烈的悲怆般的嘶响,忽如其来的冲击波在一瞬间吹倒了摆放在二楼和高平台上的许多零散的物件。群星的黄光被冲天的灰烟淹没,余烬与尘埃同时被光照亮,在这原本无尘的车间里翻腾。 整个第三前线的机器运动更加紧张,又一辆太空船向着外界启航。在它起航的瞬间,地板因结构的破损不再能完整承受发射的力量,以致于震动个不停。船港的发射台传来一声爆破似的鸣响,老组长急忙说: “我们快走吧!” “等一下!” 成政书左转右转,寻找那发声的代人,指着维生舱大声问道: “这些箱子里都是些什么人?” 最后的撤离队伍听到了来自代人的银铃般的笑声。 “你们放宽心,这不是什么违法的勾当。” 久不言语的李明都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到二楼走廊的边缘站着两个代人。其中一个代人就是医生,医生靠在栏杆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也正是他在和他们交流。 “这再简单不过了,同志们,你们忘记了?代人们也是人,他们也是从娘胎肚子里生下来的,换而言之,我们也有个‘初始的大脑’,是不是?你们所见到的舱体里的人就是我们的本身,你们要是惊扰了,会以蓄意杀人罪论处。” 而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代人,同样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第三前线的……委员长。” 老组长敬畏地叫了一声。 委员长便遥遥地向他点了点头,但这代人电子眼的目光很快转移,不着痕迹地落在了站在老组长身后的李明都身上。老组长曾是他在土星圈时候的老师,但现在,这位委员长显然并不关心所谓的老师。 “就是他吗?” 委员长在网络中说道。 “是的。” 网络中的交流几乎与思索的速度等速。成政书等人安下了心,不再犹豫,连忙重新乘起载人车辆。他们在车上排成了两列,李明都站在第二列的最后一个,正东张西望。 这两个代人没有离开,始终站在二楼,俯瞰着全部行动的队列。 “先前网络中出现了运算失误。” 医生皱起眉头说道: “载人队伍应该是最优先级的,结果和其他物流序列并列了,延迟了一小会儿。” 载人逃离的船只在稍早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就绪。车辆很快就抵达了太空船的前头。这艘飞船的门很小,只容人弯腰进入,里面的活动空间也不大。虽然有ai的辅助,但没有专业素养,也是很难驾驶的。好在每支撤离队伍的队长曾经都是专业的太空员,足以应付大部分情况。 队长是第一个进入船的。在见到最后一批普通人和最后一批代人原身开始登船后,委员长也算安下了心。他说: “我们继续谈谈目标的事情吧。” 医生说: “先生,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呀。” “不,还有一件事情你没说。” 委员长的目光移动,看到最后一批物资在物流机器的协助下运入船港。那时候的船港气密性已经被完全被破坏,四周弥漫着月球尘土的灰烟。 “你没有说你为何觉得他一定能在我们的时代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种想法是没道理的吧。” 两个代人也开始移动。 他们并不需要转移自己的这具身体。医生的原身从后土城被发射了,正流浪在太空中。而委员长在月背第一批就已经撤离。他们还在这里,是因为还肩负着停机封存第三基地的最后使命。 “没道理吗?” 医生摇了摇头。头盔上的电子眼瞄了下走在队伍最后的李明都: “先生,你有想过吗?他曾经有过一段穿越过去与未来的经历。他把许多存在于过去的秘密和诞生于未来的东西,拉到了现在。” “时间穿越的原理,是不确定的吧,我们仍然不能确定这种穿越是什么,它是来到了平行世界,是观测者的变量,是额外的维度与额外的历史,是某种物质的隐变量,某种涨落,都是暂时及长期不能确定的事情。”委员长摇了摇头,“而且……纵然他有这段经历,我想这也不该是你高看他的理由才对……除非、除非你笃信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 “我并非是笃信自洽性原则。” 医生说: “但我相信‘可能性’。” “‘可能性’?” 委员长想起了医生先前狂喜地告诉他的那句话: “物质包含着它所有的可能性。而世界,就是所有物质可能性的系统的综合。” 这时候的两人已经到了二楼的尽头,那里有船港的机械操控盘。这种操控盘是去精密电子化的,它只能按它预埋的老式电路执行一些最基本的功能,但最不易受干扰。 “我认为纵然是现在我们的世界,也可能是发展到未来的情况的。而未来的情况有什么呢?” 医生在短距无线通信中有条不紊地说道: “第一是一千年后左右,人类制造的机器存在于木卫一的表面,并基本实质地控制了柯伊伯带内的太阳系。至于人类,可能有一部分存在于一种高等虚拟现实中,可能有一部分彻底离开了太阳系。” “第二是数亿年后,在地球的卫星轨道上仍然漂浮着许多人类留下的卫星残骸,而那些不定型所生存的许多地下狭道与空洞其实从现在来看,更像是地铁和地下设施所留下的特殊地质面貌,包括了一系列不该自然形成的金属矿物。” “第三是五十亿年后,自称是人类制造的机器的后代来到了太阳系尝试将即将落入红巨星的地球推走。” “第四就是现在!你看到的现在是什么?” 网络之中迅捷的交流回到现实。从其他星球被月球勾引的风暴正在鞭笞整个月背全部的大地。被撕裂的地壳作成岩土洒入天空。破裂的地表已经逼近了第三前线,贯穿了整个基地底下的环形山。 普通人在基地里还看不见。但代人们靠着联通监测仪器一清二楚。 委员长抬头,随着又一声悲怆的巨响,整个第三前线的穹顶被撕裂出了恐怖的大口。外界五光十色的天空把他的头盔染成一片斑斓的彩色。 撤离队伍的飞船已经起飞,物资飞船还剩两艘。其余的大小航空器没有驾驶员,这些飞船需要代人来进行统一控制离开月背。 “地球、月球还有人类都岌岌可危,完全没有以后风平浪静的样子。能够决定这一切的又能是什么?在土星第一线亲面这一切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是个坚定的技术论者。” “是的,技术。我们已经知道三类未来机器的内在都是与我们原来的技术路线大相径庭的道路。这未知的道路我们只不过刚刚开始探索。而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亲自体验过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 委员长的视线向下转移了。 “一个不同的大千世界。” 医生的内心更加痴迷,但他的话语却更加冷静。他端着机械操控盘,整个基地的电力运作便随之而停。主要动力和备用动力一截截地关闭,原本室内还有一点亮光,如今只剩灰暗。 “体验是一件玄奥的事情,有些事情非有一点体验是不可以的。我们就看三百年前那些留洋海外的人,或者二百年前走向文明社会的第三世界的人。假使一个落后世界的人来到一个先进世界去,不需要了解这个先进世界,他本身的感受,他本身的思维、他本身的变化也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宝藏,对于我们科研人员来说,是值得狂喜的事情——更别说,他身上还有一个未解的神秘,甚至说是超能力或者神力也无妨。” “确实,意识联动不定型以及意识联动机器……” 委员长喃喃道。 “是的,神力!” 那时的医生无疑是想起了秋阴曾经的那句疑问。他转过头去,不无渴盼地凝视着冉冉上升的飞船: “这足算是非同凡响。如果换算到神话传说里,说是天生异象也不为过吧?代人的意识形态已经与过去算得上不同,可这点不同在历书所造就的未知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因此,我坚信……他会成为某种关键。” “可他的性格和志向不足以支撑他走得更高吧。他像是个安分的人。” 委员长的视线接着移动。灰暗空间内的灰尘实在太多,让他联通摄像头的“综合视觉”也不能完全掌握现在的情况。 只是凭着直觉,他敏锐地发现有几个箱子好像越过了自身的原位。 “先生,你这就想岔了吧。世界有许多不同的路,不需要更高,只需要更远。不是一定要成为英雄或者伟人才能创造价值,只是一刹那间的灵感或者也能成为人类的宝藏。哪怕就是死了——” 医生咧开嘴笑了起来: “也要死得其所,得死在我们土星圈的目光前。要把他控制在手里,我们土星的前委员长。” “也对吧……” 委员长漫不经心地回答,就在这时,他终于找到了让他感到异常的地方。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 医生循着委员长的目光看去,两个人共享视觉都见到了两个封装严密的箱子自主越过了物流机器的板车,轻巧地滚落到了地面上。 那时候,第三前线已经千疮百孔。船港的穹顶的裂口变得更大。外界狂暴的沙尘遮掩了天上姹紫嫣红的明亮,内部的空间已被阴影占据,只剩下最后十来个维生舱的绿灯火还摇曳在静止的风中。 活着的机器轻轻地破开了封装的困索,“手”、“脚”还有“翅膀”载着“身体”、“眼睛”、“触觉”以及其他所有被拆解开来的模块再次嗅到了与一千年后的木卫一相似的浑浊的空气。在一千年后,它们诞生之初从未想过自己会识别到一个一千年前的时间数字。 “等会儿……”医生从迷梦中惊醒了,“这是机器,是他的机器,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对呀,那我没把这东西放在这一列队中……” 医生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到李明都的影子正伫立在即将飞出船港的飞船的表面,犹如站在深渊的边缘。 “你骗了人像识别,你没有进去船内,而是在气压室里忍受加速度吗?然后推开了应急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医生的声音已经传不到李明都的身边,医生只能见到他专注地凝视着奔跑的机器的方向。在飞船加速到更高境界的瞬间,猛地吸气,接着纵身一跃,向着地面勇敢落去,任由狂风将其卷起。在化为齑粉之前,他在体外的“翅膀”与“手脚”向着天空冲起,为他带来了克服重力的飞翔,犹如暴风雨中的海燕,朝着停留在港内的一艘孤立的船只滑去。 直到这时,医生才理解到李明都所要做的事情。他大口大口地吸气,靠着电磁波疯狂地震荡船只的通讯,想要与其沟通。 然而李明都好像既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也不再有所犹豫,始终只是一个人单独的和他漂浮在体外抱起他的“手”、“脚”、“翅膀”一起落座船只的中央,与“眼睛”、“耳朵”等其余的模块汇合到一起。 船只的表面刻着船的名字——行者。 被叫做行者的船只发出一阵汽笛般的鸣响,在启动中走向了发射的轨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声音传不进去!” “没用的。”委员长冷静地说道,“未来机器在刚才分开式地行动了……你没看到有几个器件悬浮起来,进入了这艘飞船吗?恐怕飞船的系统也已经被他控制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联系,而是将其切断,防止逆向破解与入侵。先前,你说他是主动来到第三前线的,那或许就是为了今天了,真一个……有意思的人。” “但是,但是他要去哪里?他要去干什么!” 医生不可理解地大叫道: “我的一整个新颖丰富的未知世界呀——” 风声变得更响,大气的湍流无情地鞭笞着这片存在了五十亿年的古老的土地。万物明明无限丰富多姿,却显得一片荒芜,世界犹如无人的沙漠。 老组长和成政书呆在前一艘船的窗口,静静地凝视着身后行者号加速的越过。 “他果然是有思念的人,也是有想去的地方的,不像他说得什么都不想去嘛,不过他能去到吗?” “不知道,但我想,”老组长说,“只要试试就能知道了吧。” “确实,是这样的道理呀。” 成政书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已辞明月,更别人间。行者落路,乘风向前,在繁密而陌生的群星之间向着自己记忆里的方向航去,上至于九野三十三天外,而立在一片斑斓云间。数十颗庞大的星球从他的侧畔飞过,犹如鸟儿翅底重峦叠嶂的群山。而地球,这世界中他唯一熟悉的星星,已被抛到他的身后,为他洒下了一片深蓝的波光。铅色的大地充满了上升的梦想,高耸的白云好像神话里西王母所居住的不可攀登的仙境。 行者从大气的边缘掠过,看到闪亮的镇星从地球的身后冉冉升起,正在群玉山头向天明。 第四十六章 浮黎寥廓 在李明都飞离月球的时候,谢秋阴、还有旧基地的所有人组成的车队仍然困在戈壁。天蒙蒙亮了四个小时,车队仍僵卧在漠漠的雪野上,缓慢得像是一条不能起身的长龙。 周边的温度始终保持在零下,谁也不敢轻易越出车门。黎明继续持续了三个小时,或者五个小时,太阳仍然没有从地平线的另一边升起。天上的繁星越聚越多,无穷混合的阴影、无限错综的色彩体现着宇宙不可理解的威严。东边的天空是青色的,南方的天空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西边的天空犹如一颗挂满果实的树木,树干是垂过了天际的密集的行星带。而北方的天空中果实已经落地,泛着点渐变孔雀蓝色的白玉巨行星盘子上错落地摆满了橘色、红色的、橙色的、绿色的星星。 天刚刚亮的时候,大漠刮了一阵雪。雪片厚厚地粘在车上,像是为车披上了丧葬的白布。秋阴趴在方向盘上没睡多久,便被天暗了一点时候的酸雨惊醒。雨水是从白玉盘子那边的天空吹来的,敲锣打鼓般一阵阵急促地打在先前积累的雪上。雪花随之融化,荒漠的大地被打湿,汩汩的水流沿着大地的形状向前奔走,湿润了沥青路上的轮胎。 天又亮起一点的时候,四周刮起大风,温度陡降,残余的雨雪随着风一起纷纷扬扬,车队缓慢地向前走动了数百米,然后又困在原地不动了。不知几百几千辆车断断续续一阵阵地在鸣喇叭,周围吵得要命。 也就是这时,人们看到一块黑魆魆的云朵飘过了半空。几个小伙子好奇张望,看到这云朵斜斜飞去,越来越清楚。只一瞬间,便落到大约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在落下前,人们看到这“云朵”上长着树。随后,大地猛地颤抖一下,树木被风摧折,木枝被撕成碎屑,和溅起的尘土一起飘荡,飞过了车队的头顶,天地一片昏暗。 吵闹的声音就此变小了许多。 对于活在这个世界各处的人而言,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总体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凭有限的信息发现这些并告知他们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了。知道这一切的只有那些处于太空中的且没有被倾覆的眼睛。 而那些眼睛如今是缄默的。 对于这支基地撤离的队伍,它是由部队带领的。部队四个小时前还在通过网络控制车队,但现在,人人都发现他们收不到任何无线或者卫星的信号。秋阴往外张望,看到有几个或者是志愿者的家伙组成了两三个队伍在停滞的车队里来回地走。 天上的亮度在他们走过来时增,在他们走过去时又减,群星西去,挂满果实的树木已经倒去,只露出尖头的枝丫,而东方的青色则绽放出了一朵灿烂的莲花,群星互相吸引的大气就是它的花叶,天上的花叶被地上的阴云遮去,等云被气流吹走,整个群星光辉的天幕在一阵稀疏的小雪中黯淡下来,接着又刮起前所未有的大风。风卷着尘土,像是拖着长长尾巴的列车不停地碾过整个戈壁,目光所及之处都在刮沙子、冒烟柱。车队的喇叭不多想了,但有识之士们已经意识到脆弱的人体在没有防护的地方不能久呆,事情已经与他们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了。可他们也没有任何方法,在现在也只能藏在车里任这停止的车辆一会儿向左摇、一会儿向右摇、一会儿往地底陷了一阵。连绵的车队彼此相护,加上部队的大车,挡住了远处来的风。 风略小一点的时候,有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子遮住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孩子站在细雪中敲了敲秋阴的车窗。 “有人吗?醒着吗?姐姐?” 秋阴抬头,她已把车窗上粘着的雪擦去,窗户里露出她红扑扑的半个脑袋: “抱歉,打扰啦!” “我醒着。”秋阴不敢随便开车门,她认出来这个女孩子是新基地出生的非冬眠人,“姑娘,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呀?你知道吗?” 从表面上来看,她像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大哥说现在情形很危急,我们好像是被困在这里了,他让我从这个方向走,通知大家,你这个车型的话……打开左边的侧板,按那个按钮,对,旋到最右边,我们在这个频道上可以进行对话。” “这个……?” 秋阴把侧板打开,看到了不依赖于人工智能与网络的屏幕和表盘,所谓的旋钮好像是无线电的调频,她意识到这是老式车载对讲机。 为了应对二十二世纪初的国际形势,在二一零零年左右的车辆都装有这种独立的无线短波电台功能。它和二十世纪所使用的对讲机的原理基本一致,主打的就是超短波频段的近距离对话,不需要网络,穿透力很强。 红着脸的姑娘抱着自己的肩膀,呵出一阵热气,说一阵子话: “画着圈圈的按键是启动,画着方块的按键按一下,你说的话就传到其他有这设备的地方去了,要说话的时候,要嘴对着有孔孔的地方就行了。” 秋阴点了点,她如言按下圈圈按钮,电台里传出了一个成年男性低沉的声音:“重复:大家保持镇静,请不要随意出车门,请大家先清点好自己所有的物资,尤其是食物和医疗用具。我们可能被困在这里了!” “讲话的是谁?” 但女孩已经用袖子挡风,沿着车与车的缝隙往前走了。 车窗被毛衣擦干净的一角重新被雪漫去,秋阴叫了她一声,小姑娘便转过身,迷蒙的玻璃里便倒映出了一只张皇不安的美丽的右眼。她在秋阴的车前晃了晃头,说: “我大哥!” “那你大哥是谁?” “康鼎!” “等下,那代人们呢?幽灵梭呢?” 但这时,那姑娘已经再和另一边的车主对话了,没在理睬秋阴,或者是没听到她的话。 康鼎是基地这一新冬眠人社区的公共事务工作者。他在广播里还在讲,但不少人不爱听他讲话。等他通过对话以后,有人在电台里问他: “康鼎,为什么网络断掉了?部队,机械部队在干什么?他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调个铲雪机吗?” 大雪会掩埋道路。老基地带出的车辆大量私改不缺能走雪地的,但那么个庞大的车队,内外围堵,决定车队行进的不是中间的,而是最外侧的一圈。秋阴心想这不知名的青年人说的是对的,必须要部队帮忙。 电台里,康鼎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我和其他工作者先前在殿后,也是在最后头的,算是这次转移的志愿者。关于部队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现在的情况还在确认,但代人的机制现在肯定运转得很不正常。” “什么意思?” 周围几辆车的车主在车内对着电台纷纷发出自己的疑问。他们没有按键,电台也就没有录下他们的声音。众人听见电台里,只有康鼎一人佯装平静地说道: “那群机械体已经停止自动运作了,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动了。” 有人申请说话被通过了: “楼兰市,有人联系得上楼兰市吗?” 电台有听不清的窃窃的噪声。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里,外面突然响起引擎启动的轰叫,秋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情绪驱动下启动了车。下一瞬间,飞起的碎片扎到了自动车的前窗,碰撞的响声在她的耳边流传。 东天的“莲花”很快就升到了西北的高空。玉盘斜去,两条带子带着各自十几颗大小行星从东南出,飞过南天火海之星,入主天中深青色的巨行星之上,立地视之,尤若二三十个大小不一的月亮走在青冥。 不久后,地上的气象更烈,八个小时或者十二个小时,见不着太阳,世界或许是白昼,或许已经入夜了。十二个小时到十四个小时后,环境温度仍然在零度上下徘徊,雨雪冰霜随着温度变化,变个不停。按照原先的地球时间,可能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一团团云群从各处游走出来,并成一家,遮住五方十色的群星,夜晚便重新降临到蔚蓝色的地球。 谢秋阴在车里一直呆到现在。 而绵延数公里的车队到现在不过往原本认识中的楼兰方向走了数百米,有许多人在车旁一颗枯萎的树下目击到了粉碎的太阳能板的痕迹。那应该是五十年前的古战场的残留。 靠着电台和口口相传,在这支车队先后流传起了许多不祥的故事。先有人说一辆红旗车擅自发动,撞上了前头的私改车,离子舱当场爆炸,四人死亡。又有人说地球上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他们可能已经被抛弃在这里了,不用在幻想什么士兵来救了。稍后一点的时候,还有人说他们的孤立是因为十几公里外楼兰市那边发生了地震,地震把这里隔绝开来,造成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鸿沟。鸿沟出生时的响动混在了先前的风声和震动里。接着有人说楼兰已经失控了,代人们遭到了天罚,天罚的意思是某种自然现象、比如说电磁干扰使得代人们那套技术系统不再能成立。 虽然只是那么一个数公里长的车队,但一个人困在里面,居然就像被锁在迷宫里,进退不得。上千车辆头尾相连,人们坐在车里,里面的人被外面的人困住,风雪交加,不时大地的震动叫这里没有一个人敢下车的。晚些时候,云遮天幕更深,风声稍停,她又看到了那个精灵似的在车队里奔走的小姑娘。 “喂!” 秋阴叫了她一声。 她好像听到了,转过了头,一边走,一边呆呆地四处寻觅,好像是在找谁在叫她呀。秋阴又叫了一声,她却没听到似的,消失在了队伍的那一头, 秋阴思定,从后座取出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系好了,然后拿着个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 车门撞到了另一辆车。她连忙抱歉,车主嗔怪一眼,但不敢下车。秋阴也就偷偷地溜走了。地上泥泞得很,她往地上看,能看到泥雪底下的国道地面上有明显的缝隙,缝隙里填满了雪。 秋阴一步步地向外走,她看到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了。车有属于老基地的,也有部队带来的运输车。有的人是彼此认识在一起的,有的人则是不认识,被安置在了一起。 她在往前走几步,那精灵似的女孩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秋阴看到她好像正在给一些车主分发物资,冻得通红的脸颊让她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冬夜。 “你在做什么呀?”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说: “你是谁?” “我是你之前通知的一个人。”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位姐姐。” 她笑了起来。 “你怎么下车,车外很危险的。” “你一个小姑娘就不危险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啦。”她认真地说道,然后扯了扯自己的手套。云不是遮密的,空缺处也有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手腕,金属反射出像是霜雪般洁白的颜色。 在古人发展为代人中的几十年里,出现过许多中间的形态,从医学目的出发的义肢技术也曾有过不小的发展。 秋阴恍然。 现在康采芙就开始推着秋阴回去。 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在人的身上,秋阴紧了紧衣服,为自己辩解道: “我身体好,也不是很怕。” “我可羡慕身体好的人啦。” 她说。 “你叫什么?” “我……?”小姑娘眨了眨漂亮的玻璃似的眼睛,说,“康采芙。” 秋阴强粘着,采芙推脱不下,两人就并列着一起走。她有辆小推车。但这推车在密集的车堆里也不好使。基地里的人类好像已经被全世界孤立了。 “外面该怎么走?” 秋阴问。 “原来你是想到外头去呀,早说嘛……”康采芙答道,“可外头很危险,早上是雪,中午是能没过脚的浊流,晚上又变成了雪。” “没事,带我去吧。” “往这里走。” 小姑娘提着灯,在月色下向前抬脚,轻盈地踩着车身来到车顶,她弯下腰,向秋阴伸出了手。 人们把动起来的许多车叫做流,流水的流。停滞的车不是流,而像是乱石嶙峋、无处着脚的大坑。乌云更沉重地压向地面,大气像是漩涡一样在空中急流,黑夜漫漫,不时就有绒毛细、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东西真切地融化在人们的肩头。 风刮得很急,车底下几只探出头的老鼠看着人们逆着风往前走。两个人绕过大的卡车,跳上去然后越过小的汽车。站在车上的时候,秋阴感觉好像自己正站在群山之上,远视可以看到一片只剩下茫茫然轮廓的黑野。搀扶着落到车边的时候,犹如从云端跌进地里,顿时被钢铁包围,头顶是黑夜看不见五光十色的群星,于是整个世界似乎还是人们所熟悉的文明的有序的宇宙。 几百米的路走得像是在翻山越岭。等最后一座山头被越过,一整个荒芜的暴风肆虐的世界便展现在了秋阴的眼前。沙丘像是被烧光了一样,灰不溜秋地在黑夜中翻涌,大量黑色的细尘被受创的大地一口口吐出,每时每刻都在往人们身上灌。被摧折的树木与人类那些藏在戈壁深处的建筑,栏杆、还有岩石的碎屑一起扬得到处都是,整个地形地貌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样子。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大哥说我们是幸运的,假如我们不在平坦的野外,可能要和老基地一起埋进地里了。” 姑娘蹙着眉头讲道。 秋阴注目着这无边无际的蛮荒大地,说: “代人们呢?‘机蜂’……我是说那些各种型号,比如lj87、rj5000这种飞天机器呢?” “我听不懂你说的编号啦。” 她讲: “不过它们现在都在这里。” 按照秋阴熟知的设计,这一带的公路的边缘应该比公路主路稍低,然而一条被雪填满的沟壑……被撕裂开来的沟壑过后,是连绵不绝的半腰高的土丘。 采芙拨开土丘上的雪泥,秋阴便见到了里面与雪土共埋的一个机蜂。从外形来看,这应该是十年前投入使用的型号。机器的主体没有损坏,但机械手——可能是受灾时没有收回而断裂了,露出里面被风撕开的线路。 “二级损伤……应该还能行动。” 秋阴摸索了一下,果然找到面板。采芙一开始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看到秋阴按了几个键面板亮起来后,玻璃般透澈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你好厉害呀!” “没什么。” 秋阴尝试性地输了几个密码,在第七个的时候,她获得了一个很低的访问者权限,这个权限让她可以打开行为数据记录,果不其然,这个机蜂所联系的“代人的正体”与它的联系断裂了。因为是地球上,地球很小,电磁波传数据很快就不需要做思考主机转移,另一方面这种型号缺少生物大脑也不支持做思考主机转移,所以这代人机蜂在无线电波出现干扰的时候立刻伏诛了。 “这种机器属于紧急征召的支援队。但如果是……正在服役的部队的话,为了防止干扰,像幽灵梭这种,肯定是有做思考主机转移的。”她说出一段采芙听不懂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其他的代人呢?” 采芙的鞋在坚实的地上擦了擦,地上露出一块金属来。她拨了拨其他的土丘,其他的土丘里也露出金属来。 秋阴随着她往前走。 没有车的遮挡,可怕的飓风几乎要将人卷起。采芙紧紧抓着秋阴的手,她们站在人类世界的边缘,看到了一个蛮荒宇宙的轮廓,看到这个新的宇宙中,在黑云还有黑云缝隙里的彩色的群星下,人类钢铁的造物犹如死亡的巨人的肢体埋在一个无疆的沙场上。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秋阴愣愣地从埋骨的铁地看到了聚拢黑云的苍天,浑然未觉自己的帽子已被风吹走,飘向了沉沉的天幕。 风呼呼地吹着她的发丝。 她没有尝试擅自打开这些机器的黑匣子,而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采芙一起从边缘回到车队,犹如从地狱的门口重新回到了文明的世界。风被大车小车挡住,窗户里的一双双眼睛凝视着这两个大胆外出的人。 流亡的队伍、拥挤的公路像是一副白框里的拼图,已经寂静的部队像是框上的黑边,而车辆们就是这幅图里紧紧挨着、但不能拼在一起的、错位的块儿们。 车上有人大声问: “有药物吗?我们这里有人发烧了。” 采芙大声回应。两人便分了开来。 一个晚上,车队连一百米都没能前进。前方或者后方都是靠普通的车子走不了的路。积雪漫到了车辆间,车主们必须要清理车辆间的泥雪与树枝。这倒不算难。 难的是食物、医学和能源,尤其是食物的短缺。 对于二十二世纪生活在虞国的许多人来说,他们还没有遇见过食物缺乏的时候。 “一开始部队的计划应该是把我们全部送到楼兰,楼兰是一定有足够的食物的。”秋阴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肚皮,心想,“那么哪怕楼兰已经被摧毁了——管它是什么原因——废墟里也一定有食物储备……问题是人能考自己的力量,走过这几十公里吗?” 电台里同样有人如此呼吁,并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回应。 秋阴爬到车顶,和其他大胆的年轻人看到确实有几个人冒着大风步入黑暗的土地,消失在了彩色的天空下。 当时,丽水的女儿看到了秋阴的身影,大叫道: “谢同志,谢同志!” “什么?” 她在大风中转过头。 “你是不是有门道。” “什么门道……” 她从车上跃下。 “我们家的老人,你叫丽水的老人,也就是我妈妈这两天好像很不舒服,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先前颠簸晕车了。昨天我让妈妈喝了点压缩水泡开的茶,结果她吐了起来,然后一下子晕厥下去,现在才醒过来,我们昨天看到你,和那个改造人小姑娘在一起,你们是不是有药,能不能联系到医生……医生在哪辆车,我在电台问了问,没人回答我!” “你带我去看看,有病史吗?就是……丽水以前生过哪些病症?” 她从这个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茫然。丽水好像说过她和她老伴一般是自己照顾自己。 “我不太清楚。” 丽水的女儿领着秋阴来到她们家的大车,车门抵在雪上,雪堆到了另一辆车的轮胎上。 其他人都出去了。她一进去,看到丽水一个人呆呆地躺在连起来的座椅沙发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灰黑色的车顶。风从秋阴的身后吹到了车里,丽水便迟滞地转过头,看向了秋阴。 秋阴弯着腰走过去,半跪在老人的身边,摸了摸她皱褶的额头,额头烫得吓人。 秋阴刚想说些什么,老人嗫嚅着开口了: “大姐姐,你又来啦……” 年轻的女人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听到老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知道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他们现在都去哪里了?是不是很快还会把我们带回去?我能不能看一下我的房间,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没拿出来呢……” 秋阴几不忍心对她说部队、至少这里的部队已经全部终止了。 唯一的希望是外界的援救。 “可能要在外面逗留好一阵子。我们原来的地方地震啦。” “哦,是这样呀,水水知道了……” 秋阴走到了门口。丽水的女儿犹豫地说道: “我妈妈好像有些烧糊涂了,你不要在意。” 秋阴不知道这孩子知不知道她和丽水在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只摆了摆手,讲: “我去问问那个姑娘,我其实也是昨天才和她认识,因为大胆,所以跟着她出去而已。” 泥雪埋过车身,格外难走。车顶反而成为了交通的主道。趁着天色好,不少人走出车门,都在高低不同的平台间跳跃,还有不知何时谁放在上面的板子,连接了一辆车与另一辆车。板子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上面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涂上去的喷绘或者粘贴上去的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写着“祖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位遭遇困难的人民。” 秋阴沿着板子从高车走向低车,从低车复上高车,寻找昨天见到的那个女孩的影子,久寻未果。 大概在接近昨天她们走过的地方时,秋阴听到了一阵争吵。 她瞥去,看到一辆车上,康采芙和康鼎、那位公务工作者还有其他几个有点眼熟的家伙被一群人困在车上。康鼎这人率先打开电台,或者是想组织起来这批逃难者,但显然他不能服众。人们好像在和他争议关于食物和水的事情。 据理力争的是康鼎。采芙基本不说话,躲在车窗后头像是在旁观。秋阴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秋阴,然后闪了闪眼睛,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秋阴不明所以,在旁等待。 几分钟后,外面刮起一阵妖风。大地忽然起伏了一下,秋阴差点没站稳摔下来,人群也被惊吓,匆匆散去。 采芙打开车门,大胆地走出来了: “你是来找我的?” “是的,我有个八九十岁的老阿婆,她的旧病复发了。” 在采芙的引导下,秋阴详细地描述了丽水的症状。采芙越听越是皱起眉头。 “这或许不是旧病。” “那是什么?” “可能是一种急性胃肠道传染病,对更多数的人说非常危险。我们应该把她隔离开来。” 秋阴呆呆地问道: “隔离到哪里去?要清理车舱吗?” 采芙努力地在想了: “是的,空间也不用太大,小车的后车舱能让人躺下来也够了。就用帘布,支上钢板做一个封闭的空间,然后饭食的话,就从车窗递过去。但切记不要直接接触。” “有什么药吗?” 她说: “我去看看。” 秋阴带着瓶采芙从别处调度来的一小瓶抗生素回去了。已经过去了些时间,那时车队的上方映照着柔和的绿光,以密集的小行星群为主体的树木重新升到高空,与东方的苍青色辉映成趣,仿佛神话中的仙境。 天空尽管晴朗,但阴风阵阵,天空中有许多枯枝败叶破絮断绳在飞。一个个车顶平台上已不见有人。说是走,更像是攀登与爬行,高低不同的车厢里几十双眼睛看到一双因劳动布满茧子的女人的手抓着车边车角,在车厢上爬。 回去后,秋阴把采芙的说法告诉了丽水的女儿。 丽水的女儿与秋阴一合计,便一起从各处捡拾些报纸、木板来隔离车辆的前后。谁知丽水见到他们把车窗锁死,又把前座堵住时,七八十岁的老人抓住秋阴的手,竟像个孩子似的哭闹起来: “大姐姐,别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呀!” 听到大人的哭闹,饥饿的小孩子大声哭起来。 丽水的女儿一边抚慰她的儿子,一边苦恼地说: “我妈可能已经烧糊涂啦。” 她还一边摸着自己干瘪的兔房,一边坚定不移地说: “别管她,我们做我们的。” 秋阴呆在丽水的旁边: “她既然抓着我的手,我就来照顾她吧。你也不用装隔板了,你和我一起把丽水搀到我的车里去吧。” 丽水的女儿诧异地望着这个古怪的古代人,她对此虽然不解,但欣喜若狂。丽水糊涂了,但还有一点走动的力气。古代人和丽水的女儿一起把她搀进了秋阴那辆产自二一零零年的自动汽车里。 丽水这时好像才明白过来,想要触摸女儿的手。女儿一边走去一边轻声拍打着她的儿子的背部。老妇人可能是又不舒服,难受地躺倒在座椅上,伸着头朝车外,努力地不呕吐在里面。秋阴轻轻地抚摸着痛苦不堪的老妇人,脑袋转过去,眼睛在眺望外面的夜色。 原野照旧一片漆黑,翠绿的天空重新被云遮挡了去。黑云摧压着大地,一圈圈的涡旋好像正在酝酿着更加强大的风暴。在风暴来临的前头,空中飘舞着越来越多的碎屑,沙尘混着铁与树的粉末如细雨般缤纷飘落。万物的轮廓模糊不清。车队偶尔前进一阵,一阵也不过是几十米。人们在争吵,她听到似乎是大车从拥挤的车队里被一路调度出来,装上了设备,勉强在组织清理雪了。 “或者一切都在变好。” 她想。 秋阴笑了起来。老人兴许是被她的笑声感染,在昏沉中也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难耐的饥饿又维持了两天,秋阴自己的食物是在第三天吃光的,她匆匆来到楼兰的时候,自动车里只装了够到达基地的粮草,因为有丽水接应,所以这些粮草省了下来,也用尽在现在。至于水,在第四天起,原本用来装气泡饮水的塑料瓶里已经装满了她们俩的尿。差不多也是这时候,电台不再响了。不知道是康鼎放弃了,还是车载电台出现了问题。 车队既没有前进,风暴中也不见有人到来。天气越来越差,人们根本无法外出。大风吹来的沙尘大片大片地埋在车与车之间,连清理都做不到,几辆小车根本沉没在尘土里,不见踪影。有一次,她看到车外晃着几个影子,吃了一嘴的沙,在捡落在沙土里的树枝。然后一个人可能是没站稳,在一个跳跃间没能着地,而被妖风刮起。自此以后,大风的时候,人们的外出更少,而车门更紧。 再一天的半夜,秋阴饿得半夜醒来,看到外面天气晴朗起来,莲华、树木、玉盘还有火团在空中第一批地出现了。星光映照着夜色像是清晨,云朵闪烁着妙不可言的神话般的华光。她心情正愉快着,看到有几个人影背在窗外又是走又是停,还有人站在她的车顶,就像她站在其他人的车顶一样。 “人们已经可以在外面行走了,那我们又可以往前推进了……” 秋阴心想,然后乏力地勉强翻了个身,从正对前车窗变成了背对前车窗。前车窗也是雾蒙蒙的,两个影子落在窗上。 她听到他们商量道: “哥,要不我们把里面的人煮了吧。你看她好像不是我们基地的人。” 秋阴抖了抖,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攥着个端不敢乱动。 “你别开玩笑!” 另一个人推攘着小声呵斥。听到呵斥的秋阴反而颤了颤,她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那个“大哥”继续说道: “要看看情况……” 秋阴意识到她没有听错话。 车队的空气中逐渐弥漫着一股死气,但没过多久,天气似是在好转,那些想象中的暴风没有到来。一天,在秋阴给丽水喂点黄水时,丽水罕见地、清醒了一会儿。她似乎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这辆小车的后座,老人睁着一双闪着天真光彩的年迈的眼睛,好声好气地问道: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我不是从锡兰岛回来,到了基地过年,现在是在和大家一起撤离到楼兰吗?” 秋阴笑道。 “对的……我们是在撤离基地,要到楼兰去……”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天上的云霾又散去许多,残余在天际的云朵闪着艳丽的彩色,万里碧空如洗,一截截地把阴云驱赶到地平线的另一头。阳光从百亿颗星星的背后射来,绚烂地照耀着大地。金属的外皮也因此变得金光熠熠。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依旧很大,但不足以把人吹走。许多人已经敢于与能够走出车外。车顶上传来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几个人几个人聚着团的走在外面,有人在轻轻地敲其他的车厢。车厢里的许多眼睛倒映在黑魆魆的窗里,像是夜里饿极了的狼。 但秋阴越发紧张,她严肃地往外瞥视,左顾右看。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的车子。身后背阳的黑暗里,丽水努力地睁开眼睛说: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大姐姐。” “梦,做了什么样的梦呀?” 秋阴抚慰着这个老人,目光仍朝着外面。丽水的手轻举着,好似想要碰到秋阴的手。枯槁的指尖伸入窗外射来的阳光,碰着了轮廓分明的灰尘。 “梦见了我们成功撤退到了楼兰。” 外面整个世界被黑暗尘封已久的轮廓正因艳丽的阳光浮出一层奇异的金绿色。对于站在那些最高的车的顶部的人而言,他们第一次地、好像是第一次地看到了这个世界。楼兰应该还是很远,但那些郊区的牧场的工厂的建筑厂房的基地的屋子往往被削掉一半,露出它一片狼藉的内在。那些监测塔网络塔无线电塔则已经倾塌了。倒下来的塔像是横在大荒丘陵上的桥梁。 曾经被绿化过的草原再度变成了光秃秃的沙漠。过去的一切努力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几颗可能是一百年前植物造林运动所留下的梭梭。在先前的昏天黑地里,梭梭的叶子也已一片片地零落了。光秃秃的杆子还有它的根茎被现在聪明的人挖出煮来下锅。 车队仍是一片不祥的沉默。十来个人围着一辆好的没有损坏的车,轻轻地敲着车门。 她看到车里的主人惊惶地看着外面的人,随之外来者便把他拖出来,然后坐进了他的车里。原来的车主愤怒地打量着车里的人,外来的人向车主勾了勾中指。 呆在车里的秋阴更加默不作声,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丽水则自顾自地说: “我梦到你带着我在楼兰里走,我们重新拜访了以前的家属院。你可能不知道家属院有一部分还没拆掉……它变成了故居。因为这居所里曾经出过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那位科学家是谁来着……我已经忘记了,我也不认识他。” 秋阴默默地听着。 对于家属院,她没有记忆。她的童年只剩下了一系列让她不愿回想又忍不住回想与她、母亲还有时晴有关的缩影。 “国际化、友好、与全球的一体化……这是我在成年时,许多人念叨的词语。据说是因为这两个词语的原因,像基地这样的秘密武装东西,人们说靠着天上卫星的能力早就被看到了,因此是不合时宜的,要消失的。在基地裁撤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拿到,只拿到了一个父亲的茶杯,茶杯上刻着他的名字……对了,不知道你还记得吗?秋阴姐姐。” “什么?” 丽水又使劲地伸出手来。 秋阴紧紧握住丽水的手,听到她说: “我的父亲忙碌于工作,我的母亲是最多照看我的。在上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很差,母亲老是因此愁眉苦脸,她在老师的要求下辅导我,但我总是做不到她想要的那样好。有一次,你来我们家拜访,那时我在做数学题,数学的数字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团浆糊一样,我怎么也分不清楚,我看到你就感觉好难过,怎么我这么丢人的样子被大姐姐看见了,母亲也特别难过焦躁,焦躁于我那么简单的题目也搞不清楚,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等候片刻,站起身来,你大声对她说‘姐姐,你这样做不好,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你制止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和你说起话来。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在偷偷瞄你,看着你自信的神采……秋阴姐姐,你当时真的好漂亮啊。我就想要是我长大后,能成为像你一样温柔又漂亮的大女孩就好了。” “我……” 秋阴摩挲着老人粗糙的手。外面吵闹声音越来越大,她转过眼就看到两个人厮打起来。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摔倒在地上,后者用膝盖把前者的脑袋压倒在地上,还叫他往地里陷。其他人就从他的车子里拿出事物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他们吃得凶猛,不过几分钟已经解决了这车主节约下来的存粮。包装袋被扔了一地。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了包装袋,伸出舌头在塑料纸上舔了舔。 有人瞄到了她的车,秋阴一时恍惚,她低过头,竟是不敢出声,也不敢干涉。 这样,她们好像就是安全的。 丽水好像听不见外界的声响,她苍苍的白发轻轻蹭了蹭秋阴的胳膊,在恍惚中说: “我的一生中曾有有好多想要铭记的人,但当他们真正死去以后,也许是我冷血……我去世的爸爸说过我冷血……他们就好像隐藏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雾背后,看不清晰了。关于他们的事情,我也就是不大会去想了。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青年的时候,还有我第一次结婚后的时间,现在想来明明是应该快乐的,但却觉得格外疏远、遥远、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但不知怎的,几个月前在国道的旁边见到了你,姐姐,好像那些时光就又回来了一样。那些活生生的记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老年痴呆的妄想,是真的……原来,曾经,人类是那么脆弱,他们不会用机器、没有义肢、也不需要代人,他们活个七八十岁就会死了。像我这样的,好像是以前没有过的。” 丽水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感到自己气闷得厉害,胃里翻滚疼得可怕而缩成了一团。秋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丽水忍不住呕吐,被吐出的胃水里融着一小块的金属,那是四年前改造自然胃的手术所需用到的零器件。 这一小块金属像沙子一样,在车窗外的阳光里闪烁着明亮的光。上方耀眼的晴空中,被吹散的乌云像是年轻的姑娘剪下的发丝,在一颗蔚蓝色的巨行星的边缘庄严地飘动着。 “原来,”丽水忍耐着这无处不在的彩光,“有那么一个时代,没有电,家属院里经常会停电,会停水,会突然什么都没有,人们要去井里打水喝,人们要忍受一个黑暗的夜晚。” “原来我们当初是住在一大片林子的旁边,而不是住在地下的。我经常偷偷跑出去,大哥哥们把自己摘到的酸酸的果实分享给我们吃。我不敢吃那果实,因为老师说野果可能是有毒的。但我又想,如果只吃一个,那中毒也不会死吧,可我总是嘴馋,吃着吃着就吃完了……” 外面的骚乱稍微平静了一点。 因为风重新刮了起来,谁也不愿意、也不能在这大风中行动。 饿极的人们在车里等待。而车队止步不前,已经不再有人认为楼兰或者西北军区还能援救他们了,甚至这全部人类的世界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绝望的念头熊熊地在剩下来的逃亡者们的脑袋中燃烧。 周围的安静似乎让丽水感到好了一些。她从昏沉中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孩子寻找母亲一样摸索并抓住秋阴的袖子,说: “还有,大姐姐,你记得我们原来其实不住在钢铁里,不住在飞船里,也不住在车里,而是住在一种叫做砖头的东西堆成的房间里。它就像积木一样,但不是由机器控制的,而是人自己堆起来的……当时,我真不理解是什么东西把这些石头块粘得那么紧呢,总是看到一点裂痕就害怕房屋倒下,总觉得自己脚底的地板是倾斜的,不是平的。” 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 直到一百多年后,她仍然还对过去的那些音乐记忆犹新。 她轻轻地哼着一百年前母亲愿她入睡而唱的歌。 天已将暮!黄昏持续了四个小时或者五个小时,太阳确实背对了地球,然而群星的反射使得地球的东方依然笼罩在一片冥冥的亮采之中。 疾病改变了张丽水的模样。几个月前秋阴见到的丽水依稀还能见到那点孩提时代的轮廓。然而现在的短短数日,她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眼珠被盖在眼皮的褶子里,她正在失去一切光彩和生气。 “尽管我走过了那么长的路,但二十岁以后的路,每走一步,每一次世界的变化,每一项科技的爆发,都让我感到慌张,过去遭到的一切全部被否定,未来是一条宽敞陌生的大道。” 她在车座上想要直起自己那又老又小的身子去找自己的女儿,最后却只能依靠秋阴的搀扶。 她和秋阴一起看到了外面闪烁的人影。 白日里被夺取车辆的主人还未死去,他在黑夜中不安地辗转,悄悄地挖开了埋住底盘的泥雪,碰着了自己所熟悉的引擎。 上千辆的汽车里,九成用的是无线输电,但一成仍然顽固的在使用油。 “不过,我想,对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来说,他们所遇到的一切才是适应的吧。” 她抬着头,看到远处的一辆车忽然油箱冒出了一阵黑烟。人影向着其他地方奔蹿。 秋阴屏住了呼吸。 而下一瞬间火焰从油箱中燃起,整辆车被火焰包围,而熊熊地在冬天的夜晚烧起来了。热风一阵阵地往外吹,惊醒了睡梦中饥饿的人。 丽水望着朦胧的红色原野,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灶台。灶台是她父母的父母在地上堆砌出来的,在她的父母手里被推倒了。 “姐姐,水水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我们到达了楼兰,在家属院里走。那时候,你比我大得多,而我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现在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必须的,自然而然的,随着我们成长而不断变化……” 她说: “我还会对现在的一切感到陌生,讨厌现在的人,而怀念、怀念原来的日子吗?我是不是也会在机器里,享受着二十二世纪的丰饶,而像蝴蝶一样乘着机蜂在空中飞舞呢?” 而他们又会不会像我一样理解而热爱我所度过过的每一个日子呢? 较高的大车那浓重的影子投在秋阴的小车上。大车小车已经都启动了,他们要逃离燃烧的车辆,但火焰已经追上了轮胎的车辙。 现在,世界又迎来了崭新的变化。 她的女儿会度过怎么样的生活? 她的孙子又会变得怎么样…… 她又想起了几十年前代理人战争时期,她在基地的车间里生下她的女儿后第一次抱着她的女儿时候的样子。皱巴巴的小孩子是那样委屈地哭啼不止,而她激动得在不停地咯咯地笑。 但现在,她浑身都疼,热得喘不过气来,哆嗦得想要在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想要抓住自己的手,却好像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里面找不到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人的影子。在燃烧的汽车爆炸的瞬间,火星从车队的中间向着上空迸发,在火星落地以后,任凭秋阴呼唤,丽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了。 秋阴也开不走车。 车队死在了这里。 她只能抛下丽水的尸体,打开车门,在火焰与爆炸蔓延开来以前,冲出重围。车里面留着一具尸体,车外面也躺着许多具残缺不全的尸骨,那是在饥饿的日子里被扔出车的。 热气从左边袭来,而冷气从右边包抄,虚弱的秋阴没有精力去思索这些不完整的尸骸背后的故事。她看到火焰已经从一辆车蔓延到了另一辆车。在第二辆车爆炸的瞬间,黑烟腾向了明亮的群星。 她不知道往哪里跑,只能沿着采芙之前带她走的路去车队的外围。人影在车辆上晃动,不知道是谁打了她一下,在她从一辆高的车滚向一辆低的车的时候,她看到车顶有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睛。 她仍然胆小的、不敢作声,只是拼命地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一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周围到处是让人绝望的噼里啪啦的燃烧还有人的叫声。 等到再往前一点,即将接近边缘的时候,她又不甚从一辆大车上摔落。在摔落以前,她只能蜷曲着身子,举起双臂保护自己的头部,好让自己滚动得受伤得轻一点。 等身子停下来,秋阴终于逃离了火葬的地狱。 她摇晃着身子,和其他数十个上百个幸存者一起在黑色的荒野上,看到原先一致向前的车队不停地冒出闪着火花的滚滚黑烟。 她低着头,想要离开其他的幸存者。也就是在抬头观察的一瞬,她看到了荒野上正跑来数十辆越野的装甲车。在装甲车的背后还有其他武装的运输车。 风呜呜的声响渐渐消失了。 随着一声鸣响,新的部队已到了燃烧的车队的边缘,上面跑下来一队军人。这些军人不是幽灵梭,至少从外貌来看,他们还是肉体凡胎,换而言之,他们可能不是正规的二十二世纪军队。 几个工程兵拿着原始的铲子翻开了倒在荒野上的机器,拨开了它们的黑匣子。 而军官则带着几个人走到了幸存者们的面前,秋阴抬起头,看到他的帽子上有一颗鲜红色的星。 “抱歉,我们来晚了。” 他说。 接着,一边观察,一边严肃地向众人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 几个大胆的年轻人,几个有正义感的老年人站在各自的立场回答了军官的问题。其中一个受伤的中年人更是跑到军官的旁边对着他耳朵大声道: “有几个人疯了!他们中邪了!见鬼了!” 此起彼伏的叙述让军官有些不知所措。他说: “好的,大家别着急,我们上车后再慢慢说。你们是老基地里的人吗?我听说你们好像是被边防带出来的,他们全军覆没了,你们困在了这里,是吗?” 秋阴坐进了车里。在车上,累着的人们靠着座位沉沉地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她睡不着,就继续凝视着这永恒的黎明与黄昏之际,寻找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猎户座。 过去的夜空已经被新生的群星遮掩,天狼星、大角与织女都已见不到,久寻无果的秋阴放弃了自己的企图,准备睡去了。 然而就在运输车启动向前的瞬间,她看到了在群星的夹缝间一颗向着后土飞逝的流星。 第四十七章 变星 那在她凝望的天空之上的,是行者号掠过地球大气边缘所留下的余晖。李明都站在行者号上一动不动,双眼尤且对着窗户外的土星,而连接并破解了行者号电子系统的“眼睛”,始终在万千星球之间计算合适的道路。 待到行者号彻底脱出地球,便远入汪洋星海,抵至阿波罗小行星群在地球轨道部分附近时,更见不知几千几万亿颗繁星照得无边无际的太空处处生辉,犹如明昼。 这时,李明都回过头去,能看到重峦叠嶂的群山外,环在继续向前飞去,千万颗星球随之次第升起。 阿波罗小行星群是有部分位于地球轨道内的小行星群。在地球受难后,它也不能独立,如今也是异彩纷呈。原本一连串半公里左右的陨石之间,既生出远比它们自己庞大的类地行星,也生出更碎的冰质天体组成的星环,已不知哪些是小行星群的可能,哪些是地球的幻象。宇宙航行通常依靠诸行星间引力定律确定航线,如今已不再实用。行者号靠自身动力被迫卷入冰质星环之间,与数千万枚或山大或身大或碎屑大的砾子一起遨游在一颗庞大的苍蓝星球的边缘。行者号绕半圈十数万公里后,才找到机会一举随外围散逸的冰砾飞跃,然后从两个并列的气态行星天间驶去,犹如溜过两个巨人脚底的冒险家。 而脱出这两并列的气态行星后,宇宙六虚方才重见原来面目,黑色的天幕再度覆盖了视野,群星像是洒在幕布上的米粒。至于刚才所见千万烟云如今缩在身后一小块空间里彼此重叠,好似困在瓶里挤在一起的泡沫。 “不知道能不能抵达终点?” 李明都趴在冰冷的桌子上,无忧无虑地想着。 “假如不能的话,地球人会来找我,然后找到我的尸体吗?” 这时候,李明都想起了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在旷野上寻找磐姐尸体的曾经。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如果他们要找,那还是希望他们能找到我的尸体吧,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有用的。” 两个月后,行者号的身旁飘起了蒙蒙细雨。风声一直传到了李明都的耳中。他诧然以为自己正小憩于老宅故居。等睁眼开灯,屏幕亮起周天的视野,方才能见是小行星带穷极复杂的现实吹来了千万吨融化的彗星的水。行者号明明没有靠近任何实质天体,但周围冰砾及其他碎屑物质之多更胜于先前苍蓝星球几十万公里的冰带。 行者号一时之间不像是太空飞船,反倒像是正遨游在河川的表面,随水东流去。 有趣的是他在这里收到了一段问询: “这里是指挥中心,*杂音*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请立刻回答。” 这可能是来源于社稷太空城。 李明都并不回答这段电波。他知道不论他回不回答,在如今混乱的形势下,人类都不可能将他阻止。 但“眼睛”自发解析了具体来源地址。这段电波来自于一颗被绿意覆盖的星球。从数万公里高度的太空城上下瞰,犹见繁茂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像是崇山峻岭。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树木似乎也不是树木,而更接近于蘑菇,一种真菌蕈类,它们像是草一样随风起伏着。 待到行者号更近一点的时候,天上一颗红色的星球也随之离得绿色行星更近。一时之间,草木皆兵,一一站列摇动,起伏的绿色翻出内底里的苍白,雪色与绿色一层盖着一层,层层色彩变化在数万米的高空中也能肉眼分辨。 行者号又收到一声: “这里是指挥中心,*杂音*你知道外界变得怎么样了吗?” 为什么会从中发出电波,电波又缘何能以人类的解码器解析,李明都并不在乎。 行者号从北纬三十度的天空一路上攀,在绿色星球两极的冰冠处飞进了又一段比土星的星环更密得多的烟云之里。烟云渺茫,驰骋云里的行者号几不能出,被迫走一连串弧线与抛物线的组合,在十余颗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星辰之间来回徜徉。 物质以更均匀的形式存在于这崭新的宇宙里。在原本的宇宙中,宇宙空旷,物质簇集到了极点,行星圈与行星圈各自内部还好,行星圈与行星圈之间不知几百千公里只能找到几片碎石。 而如今,这几片碎石也能蓬发出壮丽的现实。 不过若从物质总量分布的形式考虑,或许如今的情况也非均匀,仍然是变得更加分散集中了。 再走一段距离,李明都就发现大型行星正在清理那些在彼此轨道上的碎屑般的星环,大量的陨石坠入了行星的大气。几颗雪白的行星因此变得鲜红一片。边缘溅射的大气被其他离得近的星星夸张得吸气,犹如鲸吞大海,但只一会儿,又会如潮水般落下,复回大地。 彼此的冲撞干涉了行者号的路径。行者号在密林之间迈步,小心翼翼不能马虎,花费了十余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在最低损伤的情况下通过这片雷区,重新见到黑暗夜空。 但那时,木星圈已经很近了。 后方的群星重新变为杳然叠嶂的烟云。前方木星那最靠外边的几颗月亮又摇曳地显出自己的身形来了。 稍近些看,天际线上是完整一块的月亮,但仔细看,这月亮像是云朵,边缘是模糊不清的,迁流变化的。等再近些,所有迁流变化的云便一齐分散开来,变成一连串充满各种各样颜色的球体。有的天体带着大气,大气便在阳光下蒸腾出奇妙的彩光。有的天体没有大气,它们本身的岩石岩壳也足以带来一些冷峻的色彩。如今的木星圈同样是被撕裂的现实,与地球相似,并不例外。 在行者号飞跃木星圈边缘大气的时候,天空暗到了极点。李明都朝外太空看去,原是最大的木卫四遮住了远方的太阳。日食降临到了这个妖异的庞然大物上,而遮住太阳的星星便在这木星激流缤纷的海洋上留下了自己的阴影。 那时的李明都抱着自己的机械之心。假如历书所现一切为真,那么一千年后,刚刚出生的0386机器体将从木卫一上升到木星海洋的红斑上,在大气中徜徉,执行着现在的地球人无法想象的任务。 而等到这任务结束的时候,他会在一个相似的日全食的日子里,重新回到机械卫星。 “你怎么在想这些?” 他晃了晃脑袋,在一块野餐布上思索今天的那点罐头的摆放。他正在把进食的需要压到最低。 在木星的旁边,那些被木星派发出来的星球也多为气态巨行星。有趣的是,尽管这些巨行星显得更大,但因为它们派生出来的位置离木星更远,彼此之间维系平衡的距离往往在十万公里朝上,于是行者号走起来也比先前密集的海洋容易得多,如过小隙。 在行者号穿过两颗木星的时候,一颗木星像是无限向前延伸的天空,一颗木星像是无限向前延伸的海洋。天空与海洋各执一色,几乎要将万物合于掌中,缤纷的色彩像是在宇宙中燃烧的火焰。无可名状的大海不停地向着交界之际的天空掷起一个个异样的由氢与氨组成的云峰,星星像是起了浪,追逐着黑夜世界的行者。行者号在两个海洋与两个天空之间那十万公里宽的大路翱翔驰骋,对着迎面吹来的密布电荷的风暴,雄心勃勃地追逐着万物视野的尽头。 又一个月后,这颗小球开始流浪在一片新的沉默的黑夜里。 这片黑夜要比先前的黑夜更加漫长,需要的不是人类那点可怜的驱动技术,它要的是物体本身的惯性,然后没有摩擦的世界自会将其送达。 但比起原先,它又显得无比狭窄。宇宙的烟火永不消散,历史的构造像是一张平坦的彩纸,前后百亿年的万象云烟均在一刹见于眼前。 各个星球大气在太空中彼此吸引互相交织,混着那些小行星群、小行星带,还有那些不足以是行星的碎片、冰砾,弥漫于真空。真空的物质密度已经到达了那么一个程度,以致于太阳系这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从目前的宇宙学目光来看更像是一块前所未有的庞大的“星云”。 并且,从原先的宇宙学目光来看,要么是一块银河系现今已不存在的足以作成星星胚胎的原始物质密集气体,要么是一块被超新星在瞬息间抛出的无穷物质所形成的厚厚的尘埃遗迹。 前者是万物之生,后者是一颗星星之死。 只是现在,宇宙学已被重写了。 膨胀的烟云在距离土星两千万公里的因纽特不规则卫星群就开始向外蔓延,一直蔓延了数百万公里,多出了十倍月地距离的长度。卫星那或大或小的分形也一一陈列在宇宙黑天鹅绒似的幕布上,聚于深邃无底的窗前,随着行者号的靠近而闪出火花般的光。 遥远的日光映照着飞船在飘忽不定的碎砾星环上留下的暗影。行者号飞渡黑夜,单身孤入浩瀚星海的深处。群星浩荡深不见底,到处是说不清楚是烟还是水的大气在阳光下泛着火焰般曲折的彩色,云渺渺兮雨澹澹兮,行者号驶在其间,犹如行于无人步足的仙境。直到逃出月球港半年后的某个日子,他搜到了来自后土城的信号。 后土城里还有人。 如果没有人,那至少它的机器还在运行。 行者号立马发出了靠港的需求,后土城给出了公式化的回应: “准许靠港,请按照规定进行。” 除此以外,别无他言。 循着信号靠近的时候,李明都才发现后土城的变化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原先的后土城立在土星环外侧的轨道上,独立周天,幽浮宇宙。而如今的后土城已经坠落。在半年前随着火环一起升起的行星捕获了这座空中的城市,让它重新回到了它理应所处的固体的大地。后土城的通讯频道静默不言,只有中央电脑在自发校准轨道,帮助行者号靠港。 在靠近的过程中,李明都乘着千万行星夜色,能见到一望无际的灰色岩石大地上坑坑洼洼犹如伞点圆圈散布不尽。其中一个不小的撞击坑中就埋着当初的后土城。 对于李明都以及后土城而言,或许这都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因为这颗行星不大,没有大气,重力不如月球,地质运动几乎没有,是一颗死掉的或者从未活过的冰冷的星星。后土城也因此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自身的完全。 在又一次无线电的交流后,从后土城的方向射来一道定距激光,激光照在行者号的身上。行者号内,李明都左右环顾,眼见着无限群星的烟云逐渐下落到冰冷大地的另一头。而环形山逐渐变得高大,直到撑着天际,还有天际上所端立着的十几颗月亮。其中最大的月亮那就是土星的分形,整整遮蔽了半个太空。剩余的月亮像小珠子一样,一一立在土星的两侧,清冷地照耀着这片人类最远的世间。 太阳升起了,但没有完全地升起。它只照亮了那颗月亮一半的躯体。行者号在一片冥冥中下降到后土城倾斜的平台上,听到了机器的声音: “对接成功,请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从驾驶室内站起身来。零星分散的机器重新组装成石头般的0386,步行在他的身后,随他一同前往了气压舱。 通过行者号的气压舱,穿过连接处,便抵达了后土城船港的气压室。 在气压舱等待不过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他听到有很好听的合成声在外头问他: “李明都,李先生,你在里面,是吗?” 李明都摸了摸0386,心想要来了。 “你是谁?” 他说: “我是一个一直在等待的人,我问你,你回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李明都清楚现在才是要挑战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是童年时打翻了母亲的茶杯时一样: “我回到这里,是想再见历书一次的。” 帷幕逐渐升起,门打开了。后头露出五六个戴着头盔的代人们。他们涌进来就要往李明都身上扑。谁知室内,他们一下子谁也没见着,只有头顶生风,是李明都从他们脑袋上滑过,轻松地跃出门外。 0386追着本体飞出,在李明都的授意下,它随之发出一连串刺激的电磁波闯进代人们封闭的精神世界。同时,电子眼微微转动,扫过了代人们的身体。 两个人一起拼命地往外跑。但这时,四周关门,整个船港-出生港被封锁起来。 “你闹够了没有?” 一个熟悉的铃铛般清脆的女声响在李明都的耳边。 刚才与李明都的对话的“一直在等待”的人走到了距他不过四五米的时候,接着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李明都分外熟悉的脸来。 李明都筋疲力尽地站直了身子。一整个二十二世纪的陌生再度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是一个剥离了人的思想的世纪。 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秋阴……” 眼前的代人长的正是一张秋阴,或者也可以说是时晴的脸。 女孩吃吃地笑了起来: “是我,怎么,李先生,见到我很奇怪吗?你应该知道当初我不是像你一样乘着飞船离开这里的。” 光从外表,光凭自己有限的认知,李明都无法分辨这个代人的底细。这个代人会是秋阴本人吗?是有可能的,因为当初的秋阴本体可能从未离开,而来到地球上与他生活的只是一个被远程寄托了思念的复制体代人。 但这也不是分辨的事情。眼前的代人也完全可能只是秋阴的复制人。相反,一年前秋阴的本体可能就一直在地月圈从未离开,很难想象秋阴的本体会乘坐飞船花去半年多的时间来到土星,从这个角度考虑,那么这个代人才是被寄托者。甚至这个寄托者是不是秋阴寄托的,而是医生等其他人在骗他也犹未可知。 既然能够拨弄记忆与感知,那么人的真与假似乎也已经不能确认的话题……李明都只坚定不移地说道: “如果你认可和我的友谊,我希望你不要阻挡在这里,请让我去见历书,对于我,甚至对于人类,这可能都是关键的事情。” “对于人类,难道你是在想通过历书改变这一切?” 秋阴好像吃了一惊。 李明都的脸稍许地发红了,他意识到他在逃避,也在撒谎: “是的,或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说话的时候,其他的代人已经围了过来,但距离她们俩仍保持了几十米的距离。 “秋阴”却避开了李明都的目光,瞅着李明都的脚尖说: “你是靠自己的想法,夺了一艘飞船,飞回了后土城吗?后土城还有整个人类的世界都发生了没人理解的事情,你不应该飞到这里的,这里很早前有几项关键的维护物资已经见底了……我们一直在祈求地月圈甚或木星圈的帮助,但久久未见回应……但是大概一个月前,后土城所有的代人都收到了一个特别的命令。” 李明都没有回答她。他大声说: “让开!” 那时候是后土城的黎明时分。这颗不知名的星星在自转,而土星也在转动。从土星与山的夹缝里射出了像是太阳般的明亮。行者号停留在阳光下,依旧光滑的表面倒映出了天上如云般的星体表面。 “那个命令是说,”秋阴讲,“要把你留在后土城。” 话音未落,秋阴重新戴上头盔,几十米外的代人们则朝李明都的方向扔来了化学的催泪弹和闪光弹。 后者瞬间晃花人眼,而前者的气体则一个劲儿地刺激人的眼舌口鼻。 不定型这时像舌头一样包住了李明都的头部,阻止瓦斯的入侵。李明都猛地哆嗦一下,被迫转移注意力,更多地控制0386抓着自己的肉身往门的方向奔去。 在思维沉入机器身体的时候,他好像可以听到自己身体每个机器所发出的信号流。这些彼此之间进行交互的信号像是过去他所幻想的那个机械城镇里人们的交谈。 他还久违地听到了那颗心的话,它也别离很久了: “是你吗?头脑体。” 他没有回答,不过更深入地控制机器本身就是一种回答,是一种有信息的交互。 “太好了,太好了,一直,一直想要再度感受你。” 心说。 然后安静的心不再言语。李明都一手抓着自己,一手则插入了大门的电子开关中。电子开关射出一道红线想要进行虹膜扫描。但0386的电子眼已经拟合出了先前扫描到的代人们的虹膜。 大门系统被攻破,电子的灵魂一路逆向入侵到主机的地方,并在数秒钟内读取了地图。 戴着头盔的人们不受化学气体的困扰,已经追到了李明都的身后。 而李明都便带着气体一起撞出大门,往存放历书的地点跑去。 长长的走廊上,每一扇窗户倒映的都是同一个摄像头所看到的外界。纵在千万公里以外的土星,太阳依旧在缓缓升起,一万道相似的阳光从显示器里洒入到这个看不到太阳的世界。一万座黑色的山峰被照亮成了一种棕褐色,它们的峰顶如雪洁白。一万颗纹理纵横的星球悬在土星的上方,庄严地运转着。 “秋阴”追在奔跑者的身后,凄厉地大叫道: “没用的,你忘记了吗?历书已经被控制了,它隐藏的某种作用联系已经设立在后土城的力场切断了。那种发热现象已经不可能再发生了。” 李明都就好像没听到一样在奔跑。廊道上的代人不曾尝试羁绊他的道路,而身后的呼唤也不曾能改变他的道路。 瓦斯气体已经变得稀薄,不定型不再紧紧裹住大脑,和煦阳光让李明都眯起了自己的双眼。那时候,他扬着自己被阳光照亮的、漆黑的眉毛,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说来,历书的计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人类的历法有三种来源,第一种来源是白昼、太阳和太阳的四季循环,第二种来源是夜晚、月亮和月亮的圆缺循环,而第三种来源则是星星,是星星升起与落下,地球公转太阳一圈所导致的星空现象。 不论哪一种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也因此,就是在不近的古代,年、月、季度、节气也有不同,又岂能以公历一以概之。 在地球的历史上,日月星的改变不能算是大刀阔斧地变革过很多次,不过人类从生物时代的历法到文明时代的历法都确实地已经改变了很多次。 像是一万年前,也像是一万年后。 他推开了大门,进入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空旷的房间。在这空旷的房间里,立着玻璃的墙,墙的后头摆放着历书。 在见到墙的一瞬间,李明都意识到为什么“秋阴”会那么紧张了。 “李先生,你也看到了,是吗?”“秋阴”靠在门边,气喘吁吁地说,“这里的装置被破坏了,就在几个月前,而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办法修好它。” 墙倒塌了一半,玻璃的碎片被清扫过,但缺口却已遮不住。 历书就在那里,在数十年后再度迎来了它的访客。 “你应该负起责任,你作为人类,岂能一逃了之,你得留下来!” “秋阴”还想向前,却被机器猛地扇了一巴掌,而力竭地倒在地上。她更加大声更加凄厉地呼唤,因为某种可怕的恐惧,她的声音开始变形。直到声音变形时,李明都终于听出来了,入主这具身体的……是医生。 李明都对医生并无恨意,他尤且记得这个人在他醒来后对他的一系列照顾。他说: “对不起。” 然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医生趴在开裂的墙壁边上,那张秋阴的面庞、那双眼睛正在不停地涌出泪珠。他亲眼看到历书不停地自主地翻过页去,发出一阵唰唰的响声。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人离开了。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才能使用奇迹?” 他睁大了眼睛。 李明都站在历书的前头,看到这本书无风自动,页码翻到了一个令人不解的数值上,一个绝不该对应现在的数值上: “1。” 上面也非是空白一片,而是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秋,星垂于野。” 接着,书页无风自动,李明都努力地想要看清接下来的页数,他伸手尝试抓住历书往自己所熟知的年代去翻。然而在他的手碰到历书以前,无限的大门重新地、一一地朝着无穷远的地方打开了。 第四十八章 百万年的雨 雨可能下了一百万年,也可能已经下了一百二十万年。 在古素第十五次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明星时,她逐渐开始相信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创世神话,老人们说世界是在一片干旱诞生的,将会在永恒的潮湿中毁灭。大雨不会停止,就算是一时半会儿不下了,但过不了多久,终归还是要落水的。 从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开始,她就在和她的族人一起永无止境地驱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蚊子和蜻蜓。郁郁葱葱的植物无限地生长,直把自己的叶子伸进了他们所居住的山洞,而河里水里那些长脚的鱼儿总是不停地想要走上陆地,少女时期的古素与其他所有少年时代的人尝试把长脚的鱼当做自己的食物,但鱼是难吃的也是难抓的。就像其他所有大人曾经做过的一样,她放弃了她的幻想般的企图,转而训练自己在茂密的丛林间狩猎那些巨型蜥蜴。 在古素第十六次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明星时,正经历一场她人生中最长的干旱。雨停了二十天,也可能是三十天,地上难得光亮,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闪着明亮的阳光。可是在第二十一天也可能是第三十一天的时候,雨重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水珠不停地打在那些结实的阔叶上。世界蔚为一片灰白,头顶叶子与叶子的空隙中闪闪烁烁地射来蒙蒙的光,在干旱的日子里能看清的一切又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了。古素和她的族人们尝试在上流用咬断的树枝和泥土修建水坝,阻拦日益变多的流水。而她的姐姐古楚在林间狩猎那些跑来跑去的巨型蜥蜴。今天的雨变大了,狩猎的成果便不佳。雨水洗去了动物们的足迹。古楚跟着队伍被迫提前回来,浑浑噩噩地走在日复一日的小路上。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四千多遍,留下了他们的气味,在四万多个日日夜夜里,这个部族还从未改变过这条路。 有几个人困得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梦游。就是这时,山林中发出一阵惊叹。古楚睁眼,随其他同伴的目光看到在离水坝和巢穴不远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光线在林间的沼泽上翻滚,像是在水面上跳舞。 “那是什么?” 众人摇头。 古楚便往前挺了几步,接着不顾同伴的劝告,小跑到很近的地方,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头,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那是一个庞大的金属人,正拖着一个披着草的看上去光滑的动物横渡沼泽。光是从它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这由沥青组成的沼泽是古楚从不敢踏足的禁地,里面还埋着一万年前不慎误入其中的二齿兽的骸骨与它的长牙。长牙就埋在金属石头人的脚底,它的尖端被石头人踢出了泥面,沼面上冒着骇人的气泡。 古楚吓了一跳,跑回去找她的同伴。她的同伴问她看到了什么。 她说: “精怪,一个精怪,有一个由石头和金属变成的精怪,还有一个我认不出来,要不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一群人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果真看到了古楚口中的精怪。没人再搭理身旁的人,所有的人都屏住了自己身上的鳞片,呆呆地瞧着精怪背着精怪走出了死亡的沥青沼泽。它们走出沼泽的第一件事情是躺在先前古楚所躲的大石头的边上歇息。那双与他们大不相同的臂膀上流淌着来自天上的雨水,水混入污泥和沥青上,发着一种叶子腐烂的臭。 精怪是脏兮兮的,疲惫的,它像是两个离群索居的孤独的动物。 这幅落魄的样子叫古楚和他的族人不再惧怕这个怪物,反倒是有些居高临下地点评起来了。 一位据说去过很远很远地方最近才回来的流浪者说。 “古楚,你说另一个精怪不是石头,我看也不是。我猜他可能是从水里爬出来的鱼,是鱼变成的精怪。在很早很早以前,我见过一次下长脚的鱼的雨。” 巫师的学徒则认真地讲: “他们俩不是精怪,他们可能是逃亡者。” “逃亡者?什么逃亡者?” “是从天上世界逃亡到地上的。” “为什么要从天上世界逃走?还落得如此狼狈? “这我就猜不出来了,可能是天上发生了一场波及甚广的星辰大战把他打了下来,也可能是他自己偷偷溜下来的吧,想要躲避天上狩猎的责任。他现在很虚弱,或许是受伤了……也许我们该找找他掉下来的陨石坑,那里一定还冒着来自群星的火。” 古楚对巫师学徒的猜测有些不大高兴,她还是坚持“精怪”的说法: “他们一定从地下石头里诞生的精灵,你看这大金属人的表面要是洗干净了,地上天上都没有这样光滑的东西呀。” “离开的大巫师见过石头里生出的精灵,他和我说古灵精怪们和地上的动物长得都不像。”学徒讲,“他们不是两只眼睛各在鼻子的两边的,他们可能只有一只眼睛,也可能两只眼睛都在脸的一侧,他们的左边和右边是完全不像的。” 狩猎的队伍争执不休地回到了他们的部落,这个离奇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部族。古素结束自己今日筑坝的工作后,在山洞外看到许多同伴成群结伴地走了出去,全都往沼泽的边上聚集起来。 她问自己的朋友: “他们去干什么了?” 那朋友说: “看石头去了。” 古素抬起了自己好奇的小脑袋,像小鸭子一样摆着自己的双手,沿着一条小河,踏在粪便与烂叶子堆出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跟在人群的后头。 族里总是显得无所不知的一位长辈被人群拥到了精怪的前头,大家伙要求他指出精怪的来历。那长辈站在大石头的旁边吓得腿软,但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的脸就一下子靠近了那金属的显得对称的脸。他低头,就看到了金属体抱着的那个动物。那动物穿着可能是草叶做的东西。撕开他身上的草叶,能见到一些属于近来才被他们发现的小动物独有的腺体。 这种小动物只有十来毫米长,脑袋却显得很大,一般吃那些非常小的昆虫。它们身上所长有的这种腺体被用来喂养它们的后代。 发现这点的长辈捏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头顶结起的繁茂的林叶在雨水中摇荡。他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发现了又一个宇宙中普遍存在的联系和这普遍联系下的神秘的真理,接着以一种非比寻常的虔诚说: “不能光看光溜溜的皮肤就和水里的光溜溜的鱼扯上关系,我觉得它可能是从一种小鼠变过来的,是个妖怪!” 第三种说法的出现让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大多数的人,姑且先称之为人吧,不大关心有识者们的议论,他们一边抓挠自己身上的虫子,一边在猜测这个神秘的怪物醒来后会干些什么。 “我见过地里张开大嘴,把上面所有东西全部吞没的样子。他会不会把我们全部吃掉?” “天哪,太可怕了。” 更有好奇者面贴面地靠近了这泥泞的机械身体,几个雄性发现这复杂的金属上存在几个规整开口。如果他们有二十二世纪的知识,他们会知道这可能是一种排气口,是物质交换的一种方式。从排气口中里面吹出了干燥的热风。热风还未通过排气口,就碰着了外界的雨,雨水蒸发,发散在排气口的位置,在接触时会变得非常温暖。 在旁的巫师学徒眼尖,察觉到这人下身的腺体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拨开了鳞片。换而言之,这石头人就像其他一切形状有趣的石头那样,让他们发生了兴趣。对外物产生兴趣,在任何时代,只要是高等动物,就不曾少见。 可是精怪是少见的。 想入非非的巫师学徒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可怕的疑问——这会不会在地面上繁殖出一种半人半石头的新生物。接着他意识到这种生物假设诞生了,那么他必须要在历代巫师所留下的伟大且普遍的神话体系中找到这些半人半石头生物的位置,就像其他一切半人半神的动物一样。 几个雄性推开了石头上的人,爬上了石头人的身体。巫师学徒还在沉思,可就在他们再次摸上石头的时候,被人们所触摸的巨大石头震动起来,两条粗壮的手臂像是硬木的树干从地上抬起。而石头人的面部更在转动中闪出一阵红色的光芒,冷酷的光芒像是射线一样扫过好奇者们的脸庞。 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再不敢接近这可怕的精怪。 于是在古素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同胞正往山洞的方向赶。她走错了路,便只见到了同胞们在繁茂的林子里穿行的身影。 她跌跌撞撞到了大石头的旁边,虽然晚了会儿,但也算看到了那两个怪物。红光不在,石头的双手重新躺下了。 周围冷冷清清,地上是被微观的人们踩出的狼藉的泥印。 雨还在下,不停地打在芭蕉似的宽阔的叶子上,顺着叶脉溅起的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怎么没人了?” 古素不明就里地走近了精怪。石头的怪物就静静地躺在石头上。 她看着这怪石头,而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条有着接近透明的银白色表皮的“蛇”缠在树的表面则在一边蚕食草叶一边看她。 林间安静,只有数不尽的虫子停留在树里叶上。一条深褐色的巨型蜥形纲动物,腰围超过百年寿命的树干,厚实的脚掌落到泥泞的地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它把身子伏在地上,慢悠悠地走在这片散发着讨厌气味的土地上。在路过沼泽的时候,它停了下来,侧过了自己的头。 头部一侧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模糊不清的古素的模样。蜥形纲的动物摆了摆自己的脑袋,林间便吹起了一阵风。 古素在石头旁边呆了一会儿,瞧无人烟,准备走的时候,风吹到了她的眼睛,眼睛便蒙上了一层眼泪。大颗大颗的雨点随着风一起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转头,恐怖蜥形的猎手已从丛林间跃起,迎面扑来。 在那瞬间,被惊的古素竭力回忆起本能里的技巧,就地滚向一边。她躲开了,猎手便扑倒在了那穿着草的人的身上,锋利的爪子割开了棉絮,而它那四五条像是浮肿的章鱼般的尾巴就盘卷在石头人的身上。 前后不过数秒,古素无处借力站起飞奔,至于爬……爬的速度是不够躲避猛扑的。可就在蜥形的猎手将要起身的瞬间,她的注意力却全被树枝上的那条半透明的大蛇吸引了。蛇曲在树枝上,像是架在弦上的利箭,只一弹便脱去树枝,从半空劈将下来,砸中了猎手柔软的肚皮。 大蛇震颤了下,古素便见到在它透明的身体下那正在消融分解的小虫和叶子。小虫是红色的,叶子是绿色的。 大蛇被大蜥形怪兽的肚皮弹开,便趁势落到了人体的身上。 李明都就是在那个时候把精神重新收回本身的。 他睁开眼睛,便从衣服里取出未来二十二世纪行者号上被他带出的一把小枪,小枪朝着大蛇连射几下,山林间便响起几声这个时代的还未有过的轰鸣。太空用的特殊子弹一一轰破了它的肚皮,穿破了它的肠子,留在了它血肉的内部。它从飞扑中跌落,血液洒了李明都和0386一身。烧焦的皮肤与脂肪和它的身体一起无力地坠倒在地面上。 至于它像水母一样的尾巴好似遇了盐的蜗牛,落在泥地上就像要融化了。 “咕哇……” 古素缩在地上,发出了李明都听不懂的怕人的声响。 恍惚的李明都却以为听到了某种呼唤,说: “李明都。” 古素眨了眨眼睛,又说: “咕哇……” “李明都。” 他环顾周围,寻求着时代的面貌,踉踉跄跄地走步,看着十几米高的树木,看着一条一条垂下来的枝柳,看到自己刚刚度过的一片沼泽,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陌生的天空。 细雨稀疏,黑沉沉的暮云已遮不住浅蓝色的天空。夕阳西下,雨水折射出虹霓,架在烟雾蒙蒙的广阔无垠的森海上。机器的眼睛看到太阳在淡紫色的地平线上,而人的眼睛看到在太阳的旁边是其他一连串的星球,有的像是带着环的蓝色的地球,有的则像是有着连绵明暗的月海月山的卫星,无数的星球立在其他星球的旁边,在最危险的距离上跳舞。 如今的星空简直不像是在地球上。群星依旧浩淼如烟波,一切都像是二十二世纪某个终结的时刻之后。 而那时,琢磨着声音意味的古素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模仿李明都的音节和音调,快活地叫道: “咕哇,明都,咕哇,明都!” 李明都在这陌生的时代听到自己名字的声音,忘记这是自己的传授,而迷惑地从天上转回目光,看到坐在地上、浑身都长着鳞片的古素。 古素摇头晃脑又叫了一声: “咕哇、明都,咕哇、哇哇哇哈哈!” 然后谁也不懂地笑了起来。 重新变多了的雨点打湿了人因风吹日晒而变黑的脸,风则把人前额上的几缕孩子似的头发吹扬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朝思暮想 雨还在下。翠绿的叶子上挂着一连串透明的圆圆的水珠。风从树梢边上经过,水便濡湿了底下抬起头的动物们的脸庞。 离沼泽稍远的地方有一颗大树,大树的叶盖像是虬结的黑夜。古素蹲在黑夜的底下,抱着自己长着鳞片的膝盖,风一吹来,她就摇起了自己的脑袋。一双覆有薄膜的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从死亡的沼泽里走出来的人。 怪人一边吃树皮叶子,一边石头人在砍树。一颗又一颗不知是千年还是万年的树木在细雨的树林里倾倒。它们的心被堆在一块,接着根据大小被分成了几摞。大的那摞里木头彼此间差不多,小的那摞里木头彼此间也差不多。等再恢复点力气,李明都的人身也加入了工作。他们挑出直径合适的木头,削成木桩,然后打进大地深处坚实的泥土里。打完木桩,就可以搭建框架了。 古素很快看到木头以四边形与三角形的形状在空中一一排列开来,接着在距离地面大半个人高的地方,大的木头排列起来成了一个板子。板子悬在空中,躲避了地上滚滚的水流。 “咕哇哇哇……明都!” 她歪着脑袋,叫了一声。 李明都瞥了她一眼,听不懂,转过头去用手拨弄了下房子用木头搭建起的框架。 古素抬起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精怪没有按照原先的方式回复她,莫非是她说的声音不对吗?那确实是这样的,她多说了明都这个词。想到这点后,她就只哇呜哇呜起来,期望对面能像原来那样发出声音,但很快她就喊累了。 李明都一直没有理她,专注于搭建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离地的木屋有点像是吊脚楼,延伸出去的结构勾搭了那颗大树的肩膀,这是一个辅助结构,从大树的身上借到了更多支撑的力量。等到四面与屋顶铺上树枝,再涂上黄泥,0386稍许放热烘干树枝黄泥,临时的小屋子便变得坚实起来。 最后,他用质地合适的木头削了个桶,开始接起雨水和露水来了。 按照机器人内置的时钟,搭建木屋花费了李明都两个小时。困倦的古素在大树的边上睡了好一会儿。于是在一切盖成的时候,雨水顺着木屋屋檐的缝隙,呲溜地走过树枝与黄泥,浇在了古素的头上。 古素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揉揉眼膜,心想世界莫非就要在潮湿中毁灭了,惶然地抬起头,看到精怪就在屋顶。 精怪咧开嘴笑了。 古素就不高兴地、以及害怕地跑开了。 那时候的天空依旧是星罗棋布,天空像是棋局,每个部分的颜色都不相同。地上,树影摇曳,野兽在林子里奔走,虫卵在水潭中孵化,万类原始而茫昧。 这不是雪球的时代,也不是不定型的时代,这不是机器的时代,也不是人类的、灵长类的时代…… 这不是他所希望自己回到的任何一个时代。 “历书的穿越会是随机发生的吗?”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茂密的丛林。 “如果是的话,想要挑中一个特定的时间……莫非就像是在数十亿百亿的数字里抽签吗?” 他没有继续向下想。 稍早一点的时候,李明都穿越了历书之门,但他睁开眼睛,就发现历书把他传进了沼泽里。机器固然还能活动,人体却受到了伤害。于是李明都将意识注入机械形身,将自己带出沼泽后,又注入不定形身捕食营养,最后在给自己人形身养分,总算是勉强恢复行动能力。 楼梯有许多替代品,不需要搭建。比如藤蔓。他找到了一些古老的坚韧的攀爬植物,把它们从其他的树上扯了下来,用作木屋的草绳。 暂居一时的地方解决后,他重新回到那头被杀死的蜥形动物的旁边。不定形身从尸体的嘴巴里探出自己的小脑袋,透明的身体里是从这头动物身上蚕食的还未被消化的脂肪和糖原。在意念指挥后,它就钻回了李明都的体内。 “这动物倒奇怪。” 李明都的手放在蜥形类长着细密绒毛的皮上,一直滑到了尾巴。 它的尾巴不是一条的,是几条拧在一起的,一条有骨骼,其他几条没有。这几条是水母般胶质的软体靠在了有骨骼的尾巴上。 李明都拖着这条偶然的战利品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它身上的肉足够一个人吃上两三天了。 那时木桶也留满了水。等到机器放热煮沸了热水,他洗了一把脸,洗了一把头,甩甩脑袋,他便缓过了一口在沼泽里闷住的气。 等暖洋洋的油汤进入冰冷的胃里,煮熟的蜥形兽肉一口口被咬烂时,李明都重又获得了短暂的心平气静。 阴雨连绵的天气好像见不到太阳,又或者群星遮挡了理应有的阳光。无数的星球充当了月球,阳光在群星间周转,勉强抵达了他所在的这颗星球。 光明的时候做不到真正的光明,就像黑暗的时候也决不会没有任何光明一样。 群星森罗时代的夜晚,也就是地球背对太阳的时候,也依然有繁复的“月球”放射出远超二十一世纪黑夜的光与热。 在一个短暂的雨水终止的时间,李明都爬上树的高处,靠在几根分叉的枝丫上,双腿悬在空中。0386在他的控制下抬起自己的电子眼,开始远眺晴空。 雪白色的星球占据了大半个东方的天空,仿佛就在天空的彼岸。而东方的天空一片苍冥,巨大的星星已经旁落了,只留下了它在天空中的映影。地平线上一片模糊,中天或大或小的月球数不胜数。一时之间,李明都以为自己正身处于土星环后土城之境,到处都是明月,还有一道恢弘的天轮。 在森林的间隙里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被天上的星星照得波光粼粼。水流湍急,冲击着河边的树根。浪势浩荡,涛声一直传到沼泽边缘的大树下。 “栀子,磐娲,石榴,火星,0234……磐妹……爸爸,妈妈……” 李明都在木屋里小憩,嘴里念叨起白日从来不会说出的话语。 第二天一早,或者是早上吧,从木屋外飞进来的虫子停在他的身上,叮了这陌生的人体几口。 李明都乍然惊醒,不定形身随之在无意识间从耳朵中伸出来轻舔手部与脸部瘙痒的地位。虫子还不来及逃,全身便被不定型摄食。这时,李明都起身,把昨日用热水洗过的衣服拿出,重新穿上。 这些衣服还是几个月前用在月球的机器打印出来,柔韧坚固得很。 屋外无人。几头认不出的野兽藏在林叶间,身形几乎与雨中的丛林融为了一体。 他看到了,但也不怕,顺着藤蔓划下,左右四顾,找到了沼泽的方向。李明都便沿着昨天走来的路一路走去,渐见百草林木收于沼外,大泽自林间乘月而来。野兽在沼泽边上绝迹,枯骨没入水泽间。他盘坐在昨日睡去的大石头上,意识尽沉在0386机械身中,借此机械身一步步入游沼泽深处。 大泽边缘仍有草木生长,根须伸进了泥沼。进入深处后,百草皆死尽,0386的探针敏锐地发觉到水体内天然沥青焦油的含量大大增多了。 待到继续下潜,浮光蒙昧,周身不见,如在海底,不知东南西北高低深浅之分。机器也得用上其他探测手段才能前行。 大泽的广度极广,但中央深度也极深。若从空中来看,周围一大片浩渺的浅泽犹如眼白,而中央一个约百米直径的黑魆魆的洞口则似瞳孔。在这里沼泽忽然变得极深,从而造就了这一极似海洋蓝洞的地理学奇观。 而这黑洞深处,正是李明都被传到的初始位置。 尽管暂时摸不清楚规律,但他没办法,只能相信自己初始被送到的位置是有奥秘的。 机器更加用力下潜,运动打破了凝滞的水流那万古不变的寂静。底下的浮游生物、尘埃,岩屑、泥土一一搅起。于是水也物也都分不清楚。所有的物质都混在一块儿,在液体那无穷扩散的波纹中停滞与消逝。 物质的运动与扩散让原本没有可见光的世界变得更加黑暗。超或次声波、无线电波,还有红外线也被物质阻碍,传来许多错误的反馈。四面八方像是纵横交错裂开了的地底。每一条缝隙中都注满了那说不上是水还是沥青的泽。 这当儿,李明都一阵心悸。掠开的红外线在交织的裂缝中传来了一种可怕的反馈。 一种坚实的、可怕的坚实的巨大的东西,就在底下。 机器继续降落,然后便轻轻地踩中某种广阔无垠的地面上。地面上原本长着许多东西,但因为水的运动,那些万古不变的尘埃被卷了起来。而这轻易的卷起便被证明了这一切物质都不曾真正地在上面过,没有任何化学与物理的渗透。 至于它脚底的东西,不需要任何光照,只要用脚轻轻摩挲一下,就能感受到它的纹理,它那简谐的像是八面体的棱角的结构。 那时,沼泽边上,李明都在石头上站了起来,看到沼泽正在翻腾,底下的物质不停地被水流送到顶上。 机器继续在棱角的结构走,仿佛自己正在冰面上滑行一样,找不到任何有摩擦力的感觉。 它一直静静地在这里,已不知道呆了多少个岁月。 它是什么,或者又是为了什么,直到未来遥远的二十二世纪,依旧无人知晓。 机器在沼泽的底下走,李明都则在沼泽的边上走。 沿着这东西存在的脉络逆流而上。 沼泽边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群月还在放出它们各自色彩不同的光华。多少年以来这里的树木都在争夺为数不多的这不同的月亮给予的不同的光。它们绝不会知道在其他的时间中,白天要比现在亮得多,晚上要比现在也暗得多。 而它们也绝不会知道在曾经的过去和还未抵达的将来,这里会是一片海洋。 几里路开外后,沼泽消失了。李明都踏着地面上被苔藓覆盖的岩石,同步感受着自己的机器身仍在一片几乎凝固的肮脏的液体中行进。 他便继续向前走,听到了小河湍急的流动。 而河床像是没被填满一样,露出了自己清浅的身子,里面铺满了光滑的鹅卵石。雨水落下,清澈的水面上便泛出了一连串的水花。李明都沿着水流上下张望,发现小河的上流有一道原始的水坝,水坝是由岩石、泥土和树枝组成的,形成了上游与下游的隔阂。水从它的上面还有里面勉强漫溢了过来。 这时,地底巨物的走势发生变化。李明都的人身与机器身便同时转弯,沿着河流往下游走。 大约百米多的路程,他就靠近了一面岩壁。 机器如今已不是游,而是在地下一边钻一边走了,李明都停步心想自己也得想个法子攀上岩壁绕过去。这岩壁不算高,但也不低了。 可他再靠近的时候,风在树梢的边上猛烈地喧哗了一阵,岩壁上密密麻麻的攀爬植物摇晃起来。这时,他才看到叶子的后头有一个向下的洞口。洞口的边缘被筑起了防水挡风的泥坝。 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原本显得窄小的洞口豁然广大,山壁倒映着随他同外头一起射来的阳光,折射出各种盐的色彩。岩壁上还流淌着从见不到的山顶渗进来的流水。 李明都屏住呼吸,继续向下走,不多时,便遇到一面陡峭的绝壁。山洞猛地往下降了好几米。 但有趣的是这岩壁上也长满了攀爬植物。他沿着植物爬到底下,双脚靠在地面上那瞬间的动静便惊醒了这里原来的居民。 一双又一双覆有薄膜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的时候,闪着绿色的荧光。 李明都抓好自己怀里的枪,毫不畏惧地向前走了一步。 洞穴世界里的原住民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继续往前走,这些原住民已一哄而散。整个洞穴里都回荡着他们古怪的言语。 地势更加向下。数不清的石柱岩壁,参差不齐的窟窿走道让人眩目。外面还在下永不停息的大雨。里面只有钟乳石所落下的清脆的响声。 每个窟窿里都有好几双绿幽幽的眼睛,走着走着,李明都发觉自己的身后也跟着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等走到无比接近机器的位置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响了起来: “咕哇咕哇?” 他说: “李明都。” 于是那个声音格外兴奋了。 “咕哇咕哇……里离理明都——呼呼呼!” 这时,机器身从泥潭里钻开岩石而跃出。探照光在瞬间照亮了整个洞穴世界。古素还有她所有同族的面庞便同时在光下纤毫不差地显露出来。 他们惊恐地盯着光源和忽然的来客。 而李明都更向前几步,握紧自己的拳头,睁大眼睛望着这地底的藏物。 无穷的晶格,千万的星点在各自里闪烁,犹如广阔无垠的星空。精致的巨大晶体结构藏在地下,绵延不知多少公里,一路从沼泽到了这一山脉的底下,又最终在山洞里显出自己只鳞片爪的身形。 假如这里是地球,假如这东西他没有猜错。那么在过去、更古老的过去,那第一次雪球地球的时代,他曾经与之在冰雪的底下,大洋的地壳上相会,并在晶体中遭遇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明都的急切让他忽略了一个对他没有影响、但对其他一切这里所居住的生命有所影响的恶果。 沼水同样冲破了脆弱的岩石,汩汩地从机器所来的位置冒了出来,接着便是汹涌地喷出了。 第五十章 物性 从地底涌出的暗流在一瞬间泛滥,在第二瞬间开始冲击地下的溶洞。呜呜呀呀一系列单调的音节从长鳞人被鳞片盖住的缝隙中发出。他们在惊慌失措中逃离。 他站在最靠近晶体的位置,仿佛没有察觉到没过小腿的洪流,反倒鬼使神差地向晶体伸出更进一步的手。 在数亿或者十数亿年前,覆盖它的这片森林与土地曾是被寒冰冻结的海。在数亿或者数千万年后,这里也许是一片长满建筑的荒原。不论是城市、海洋或者森林已经在数十亿年的岁月里变过几百万回了。 只有它好像一直保持了原来的模样。 和数十亿年前在冰下海洋时相见一模一样,闪烁着来自未知世界的光芒。 人类的指甲已算得上尖锐,可在指尖接触晶体的一瞬,却没有任何摩擦,或者碰到东西,譬如像划过黑板那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力道没有垂直,或者重力的存在,指甲尖始终在不自觉往下滑落。而纵使掠过肉眼可见的晶格,掠过了那肉眼可见的某种存在着的晶格之间的“棱”,也就是边缘线,手指仍然没有任何摩擦的感知,就好像轮子滑过了世界上最光滑的平面。 但那不是平面,它是有梯度的、由无数个不同的面所组成的复杂多面体。 在光照在晶体身上的时候,它的每一个晶格都单独发出了一点亮光。 在李明都手指向下的时候,他眼前的晶格中的亮光像是一颗荒芜的灰色的星星。只是过了不足一秒钟的一刹那,星星的图像仿佛发生了旋转,然后便切实地变得不同,他看到了一颗在熊熊燃烧的太阳般的永恒火球。再一肉眼可以感知的一刹那,火球也发生了变化,原本上面跳动的火焰像是在电子轨道中迁徙的电子,而太阳的内核便变成了原子核。这全部变化的过程让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母亲给他带来的一个叫做万花筒的玩具。 人的手若是拨动了万花筒,通过万花筒内部的三面玻璃镜子所组成的三棱镜反射出来的对称的图案,便会随着光的反射变化,而形成其他的图像。 而肉眼的反应的一刹那,是有明确的时间的。人类的肉眼反应一次需要大约零点零四秒的时间,也是因为这个原理,只要一秒钟播放的图片超过二十四张,人眼就看不出图片之间的切换,而认为这是动态的,这也是电影动画等动态影视作品的基本原理。 这种绚烂的变化,让他突然想起了在雪球地球时期,他在海底的晶体中所见到的无数的自己。 就在他想到的同时,那缤纷绵延的光线里,星球、太阳、原子核、花朵或者堆叠的芯片、半个椰子壳、没有沟壑的大脑的倒影中也出现了模糊的人的影子。 人的影子只存在一瞬间,在人的影子变成其他东西以前,0386自动熄灭了电子眼。光线一黯,晶格失去光路,所有星点同时闪灭,再不在任何可见光的波段上传播。 周围是一片黑暗,手指犹如在空中顺着重力,且只顺着重力划走。李明都的身体随之倾落,脑袋碰着了漫过膝盖的脏水。 0386随之重启,通过短波光谱看到在原本正常的水里,出现更多像是土壤但不是土壤的固体黑色物质,固体黑色的物质遇到水即变得柔软,很快展露了它与沥青的相似。沥青从晶体的边缘异常地喷发而出。混合着上方的清水山水岩水一起化作浩荡的浊流冲击到洞道的边缘,在几根石柱的下面打着旋儿,即无孔不入,向着更高的地方溢去。 在李明都想要敲击晶体的时候,一个来不及逃走的有鳞动物被涡流一卷,即从边缘被送往深处,在跌宕的水流中砸到了李明都的身边。 李明都的意识只好转移回0386之中。0386便拽着人体和鳞片动物一起往外飞奔。 等他们沿着爬藤来到地面的时候,山洞、地洞、洞穴都已被沼水盈没,落在地表的阳光沉入水中,世界深邃得像是大河的底部。 那几个动物愣愣地站在水的边缘。 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山洞。 李明都呆在自己的树屋里,偶尔往下望时,能看到这群流连失所的鳞片动物躲在附近宽厚的叶子下。月光从叶子的缝隙里透下来照到地上,他们望着天上百亿的月亮,终夜在发出那些单调的李明都无法理解的音节。 有鳞的类人动物是李明都没有听过的种类,不过在观察了他们行走的姿势后。李明都发现他们其实不是直立的,而更像是企鹅和鸵鸟。企鹅和鸵鸟看上去是双脚着地,好似是直立的,实际上,只要解剖开来,就会发现他们总是弯着他们的脊椎,脊椎并不与地面垂直。这群有鳞动物在行走的时候,从内部的骨骼和肌肉系统来看,也是斜向前方的,有点像是人的蹲姿,而稍长的双手会垂向地面。 这一发现让李明都感到了安心—— 有鳞动物看似与人类的结构相似,其实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物种。 第二天一大早,树屋底下的有鳞动物散去了大半。李明都沿着故道,重新前往沼地那边的山洞,便再度踏经了那条宽阔的河流。岩石在熠熠生辉,河流在千万个月亮的光辉中静静流淌。它的上游,几个有鳞动物正躺在他们所建造的水坝的烂泥里。雨还在下,水坝会被水冲没,因此需要修补。 在昨天,修补这里的人大概有几十个,而且不停有人加入。 在今天,修补这里的人只剩下了顽固的几个,时不时会有一个人离开。 李明都没有内疚的心理,他安静地踏着小路重新来到了河水下游有鳞动物们的巢穴。如今的巢穴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样子。藤蔓和枝丫漂浮在浑水的上方,被地上的水洼送到了他的脚边。 他继续往前走,听到了好多叽叽哇哇的声音。 数十上百个有鳞动物正聚集在他们原先家园的一旁。强壮的有鳞动物背着树枝树叶,瘦弱的有鳞动物则捧着青苔与地上的杂草。李明都心想莫非这群有鳞动物还要在这已经化为沼地的水洞里疏导水利? 只在走近了,他才发现,他们在沼地的边缘挖了一个泥坑。 天上的细雨绵绵地下,地上的泥坑就盈起了清澈的溪流。泥坑倒也能蓄水,若是挖出沟渠,或者能降一下底下的水位吧。 他不关心有鳞动物们的事情,意识沉于0386,人体留在地表,0386便继续往水底走去。 月光始终在昏暗的世界中照耀,水面一片杳杳幽默,好似幽灵盖上了幕布,直到天上不知何时又落起茫茫细雨,水里摇动的波痕便会一路涌到岸边。没有木头与草的湖畔便会升起几轮明月。一轮明月在水波中消逝了,另一轮明月便会随波涌起,整个湖也河也的水世界在一刹那之间朦朦胧一片,到处是从各个天上来的月光。 机器人下入水中,沿着石头开辟的道路下降,才发现它先前走来的小道已冲满了泥屑与沥青堵塞。整个湖底的世界还没有安静下来,到处是随水飘扬的碎屑与泥尘。 在黑暗中李明都重新点起了电子眼,于是周遭忽然被抛入光明,亮起一片烂漫。0386继续向前走,灯光远射水洞的深处,照亮了三个模糊的向外游来的人影。 是有鳞动物。 李明都避开了有鳞动物,继续往下走,很快重新迫近了有鳞类曾经的巢穴,初始还是一片黑暗。等第一束光明照入其中后,整个世界豁然开朗。所有的晶体同时反射明光。于是周遭便再也看不清楚。 李明都第四度来到晶体的面前。 在某种特别的恍惚中,他脱口而出: “能送我去我先前去过的时代吗?你也该有点回应罢?” 晶体没有任何反应 李明都沉默了一阵,又说: “哪个都行,只要不是现代,不是二十二世纪……是三亿年后也好,是一万年前也好,好,一千年后,或者一百年前,哪怕是二十亿年前……只要是这几个,这几个就行了!” 晶体仍像是块曼妙的神秘的石头。 机器闭上了自己的扬声器。寂静顿时笼罩了这片孤独的世界。浑浊的水底只剩下他自己的声波在水流中嗡嗡直响。四面的石头闪着电子眼射出的和晶体反射的光,它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晶体也同样沉默。 眼前的东西不是智能机器,也不是会倾听人言的神灵。 但李明都还记得在若干亿年前,他从其中或相似的巨大晶体中所带出的东西就是无上明星本身,就是某种时空的传送门。 “那就让我进去——让我再复现一次……二十亿年前的事情,从你的身上割下一块肉!” 他走向前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晶体的表面。 但整个晶体的世界久久没有变化。他梦想中的那种四面八方都是光线的空间并没有出现。 不安的沉默中,一双钢铁光亮的拳头在它的表面被紧攥,在下一瞬间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只顾敲下。但所有的力道仿佛都不能粘滞在这另一世界般遥远之物的表面,也感受不到任何触摸不到的感觉。 它好像不具有人类认知中的摩擦。 唯有重力和某种光滑的像是在空气中无法察觉的滑动引导着钢铁的拳头砸中了一侧的岩石。 岩石在一瞬间出现一个可怕的凹陷,碎石参差,翻作乱瓦。岩石后头即是另一条地下水流。如今岩石一破,来自大河的汹涌的水即从破碎的岩石中潺潺流出,入搅浑浊的沼底。清流在碰到晶体的瞬间,即转为沥青似的水,向外飞溅。顿时,物质四生,犹若晚潮,扑向四面八方。 机械身也不便久留。李明都收起电子眼的瞬间,四面八方的返照刹那间无影无踪。 他盯了一眼深处会被照亮的黑暗,知道自己原来想的还是太过简单,又往陆上游去。 等机器人上浮到安全位置后,河边的李明都收回意识,人身睁开眼睛。 而这时因为浊流上涨,覆没脚尖,坐在岸边的人身全身都是土黄色,双手双脚露出皮肤的部分也都沾满泥土。 在河边洗濯不过片刻,天上的雨下得更大,到处是穿林打叶声。 人身究竟是人身,虽然未来太空衣服自有防水功能,但不覆盖全身,总是冒雨也会感冒。李明都打个寒颤,便入林间,取棕色的宽阔的树叶来做蓑衣。 也就是这时,他再度听见了那群有鳞动物们的声音。 他绕过一颗巨木,便重新回到了水洞的附近。这时,借着地平线边缘的蒙蒙月色,他才看到地上都是坑坑洼洼,每个坑坑洼洼都覆盖着树叶、青苔还有绿草。 有鳞动物们还在黄土沟里,长着绿叶的树下挖新的小坑。几个年长的疲惫的有鳞动物用胳膊把自己溺死在水中的同伴夹到坑里去。其他的年轻的有鳞动物们就用自己采来的树叶和杂草把这个坑填满。 有一阵风吹来,把刚埋进坑里的动物的手指吹动了动,迷惑的有鳞动物们便欢呼雀跃地、又重新把这被埋进去的尸体挖出来。但吵着闹着,它们回过神来尸体依旧是尸体,它不会自己动,只是因为风动了水动了它才动的,于是它们便把尸体重新埋回坑里,让它成为一个完整的坟。 李明都心想在原始的动物世界,也普遍存在着坟葬。 藏在树叶间的虫子嗡嗡不停。风继续吹着杂草,万物沙沙作响。他转头继续采摘树叶的时候,看到又有有鳞动物把尸体挖出来,它们或者有把风或者水造成的异动看做是人的死而复生了。 雨稍微小了点。云一收拢,在开阔的河边,夜天的明月便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看到那个尸体同样闪烁着一点光芒。那个他熟悉的会叫明都的有鳞类低下头来,便从尸体的内部取出了一小块的晶体。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盯着那个有鳞类走到河边,似乎是想要清洗这一晶体。 但越是清洗,从晶体的边上洗出的泥土似的物质就越多,并且越来越多。而水则像是消失了一样,只剩下一些混合着泥土的泥水染黄了古素的皮肤。古素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沥青流像是混入清水的墨滴,与大河一起向东流去。 她迷惑地举起那一小块晶体。而晶体便在月色下玲珑剔透,闪烁出五彩错杂的光芒。 它所清洗的水被永远地改变了。 就像是曾经的巫礼用一块石头填实了围绕熊部落的沟壑一样。 “这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李明都上前几步,看到那个坑里的尸体的胸膛只剩下骨架,而骨架的表面像是长满了绒毛般,到处是毛躁的鳞片,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叶子。有鳞动物们在李明都没走过来以前就已经注意到他的存在,在李明都走过来后,一哄而散,走入林间。 李明都没有追它们。 那东西的来源是一目了然的。 他转眼,重新看向了水洞。机器的眼睛则攀到一棵树的顶端望向了不远处的沼泽。 不论东面苍青色的巨月、还是南面燃烧如硫磺般的红月又或者北面白如雪的明月,都落在沼泽表面那一层不知何时沉淀得干净的湖水中。湖水载着月光向前流动,而湖水的底下,便是那黑不见底的巨洞、深渊。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五十一章 动物的雨 然后,雨又下大了。 平静的水面涌起了波涛,一连串的涟漪把长久以来的沉积与分层搅了个彻底的浑浊。底下的沥青被翻到顶上,巨洞景观是由于物质分层而形成的,在物质汹涌澎湃之时也就一霎毁灭而不复能见了。 先前还倒映在水中的雪白色巨星和它一连串似近又远的卫星已落到了地平线与湖岸线的另一侧,东方那颗最大的浅青色的月亮早些时候刚刚上升到浩瀚的天空之顶,在遥远乌云的缝隙里出没了片刻,便消失在绵绵不绝的风云雨雾中。空中的河下进了地上的海,横着竖着,万物都灰蒙蒙一片。 那股被古素洗出来的极似沥青的流体也在雨中河中渐渐被稀释开来。长脚的鱼们不能忍受石油的污染。一只像是蜥蜴的从岸边的水洞里匆忙爬出,长长的脑袋撞到了李明都的脚底。 李明都拎起它的后颈,半米长的身子在空中摇来晃去,小长脚踢中了李明都的胸膛。于是不定型弹出,一把捆住了它的手脚。李明都心想这可能是某种古鳄类,也就是鳄鱼在数亿年前的远亲。 “应该有个几斤肉,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天是又潮又冷,回到树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0386总用来放热取暖未免显得大材小用,它的机器手那合金材料可是能充当烧烤架的。陆鳄挣扎了一路,等切开个口子放血半晌后就一动不动了。很快,炊烟袅袅,依偎西窗,在这蛮荒的古林里斜斜地上升到了天际。 外面是风吹雨打,里面是火光摇曳。 屋子很快暖和了起来。不定形怕热,远离火盆,靠在窗栊边上。因为有光,也就有被吸引的虫子不慎扑落到这软体动物的表面,然后被咂咂几下吞入腹中。于是两个生物的肚子都能填饱。 河水流淌的声音在夜间经久不绝。在雨稍小一点的时候,林间传出一阵窸窣的声响,四五只多尾巴的蜥形动物从林子里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舔了舔留在泥地里还没被雨刷尽的鳄血。 树屋忽的要晃了一下,李明都便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眨眨眼,窗外依旧是连绵的雨声,手里的蓑衣还没编好。他意识到自己吃完后小睡了片刻。火熄了,需要取点干净的柴。 尽管雨水连绵不绝,但长得粗壮的木头,材质合适的话,外层湿透了,内层也有些是干燥的。先前李明都劈下来的木头,他就留了一部分干燥的木芯存在树屋内。他放下蓑衣,来到窗边,在密密的雨中听到了那微不可察的窸窣声。 他走到门口,循声俯视,只见底下有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蜥形兽的眼睛在漫漫的黑夜中格外明亮,急促的雨点打湿了它们的毛皮。一张张血盆大口正咬在木杆的边缘,里面流出了腥臭的口水。尖锐的牙齿在磨蹭脆弱的建筑,那种古怪的液体似的尾巴在拍打大树。树干每动一下,树叶上的雨水就更猛烈地坠落到地上。 它们寻着血与肉的味道,想要爬上木桩。 人不怕这群古老的蜥形野兽,但刚建的木屋会被折毁。 李明都取枪连续往下射击。地面上瞬间绽放出四五朵雪花。四五只蜥形野兽嗷地一声往四处散去。血水混在大雨中同先前的气味一起被冲去。枪械有弹药的限制,弹匣用完后,李明都把枪械一扔,跳下房屋要做检查。果然还有一只老虎大小的蜥形兽正隐藏在阴影中,还在屋子底下小心徘徊,见人下来就猛地向前一扑。 机械身与不定形身都在楼上,人身就地打滚,往左转移。蜥形兽饿极了凶性大发,借着风势雨势,一条粗壮的尾巴追着横扫过来。 尾巴打不中地上灵活转移的人,但能打中支撑这悬空树屋的木桩。树屋猛地震动了下,从上面落下了一大片雨。雨水不停地打在人身与野兽的身上。 饥肠辘辘的野兽左右冲突。李明都不想他继续破坏树屋,意识转移,不定形身立从窗边蹿下,身子的一头勾着那侧的大树,身子的这一头缠到蜥形兽怪异的尾巴。蜥形兽大叫一声,那几条水母须似的尾巴渗出大量粘液。液体随风挥发,飘出一股怪异的味道。 人闻着是恶臭,但不定型闻着,却像嗅到了美酒的香气,居然和那些被食人花吸引的小虫一样生出贪恋的欲望。李明都意识到不定型的味觉格外喜欢这种粘液,这时情急,他不想和自己的食欲做斗争,就先行转移到机械身中。 机械身的力量也是最强的。 只是意识刚刚从不定形身中离开,不定形身便在喝醉似的满足感中本能一松,蜥形兽尾巴被解放,四肢同时发力,就往李明都人身扑来。李明都意识这时正在机械身中,机械身刚刚翻身落到地上,一时不察,眼瞧着慢了一拍,肉身不免要受点创伤。 就在此时,不知哪里飞出的石头砸中了蜥形兽的身体。蜥形兽的动作一顿,便被机械身趁空按住,然后拳头就对着它脑壳砸下去。 蜥形兽的脑壳顿时开花。再砸几下,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四肢一躺,已经是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机器把这尸体往地上一扔。意识转移,人身扶着木杆站起,看向丛林,见到了几双怯生生的眼睛,正是那群类人的有鳞动物。 李明都叫了声好,朝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却往林间散开了。李明都也不管,攀上树藤,堆起柴火,点起火焰。 火光在树屋里闪烁了下。很快,整个屋子还有屋底都盈满了热气。 第二天一早,雨稍微小了点,他从窗户外探头看,果然树屋底下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再晚一点的时候,他看到有几个有鳞动物在树屋的底下避雨,而水就像是珠帘一样从木檐边上溅落到地上。 一个熟悉的有鳞动物看到精怪探出了头,不知畏惧地喝喊道: “咕咕咕簌,鸣嘟!” 其他的有鳞动物被她吓得胆战心惊,匆忙钻入林间。 李明都瞥了那家伙一眼,没有追他们,也没有尝试交流,只是继续伐木采叶、收集食物,修补树屋。 三番五次下来,这群有鳞动物们或许逐渐意识到李明都的平和,经常在雨下大时,两三只一起躲在大树的叶子或树屋的小楼下,享受光与热。 就这样,两种不同的生命平安无事地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有多久,就像过去在雪白地球,在巨构中,或木星中一样,李明都逐渐失去了感知。 群星混沌的天色里,日月与时间的法则都会被动物们遗忘。 机器在二十二世纪校准过时钟。然而任何时钟基于其原理,都会受到干扰。 古代粗犷的单摆计时法受到的重力大小不同,走过的时间也不一样。现代一般民用的电子计时方式,是基于电磁震荡的原理,和单摆相似,只不过变成了电磁在周而复始的振动,同样会受到干扰。哪怕是最精密的原子钟,地球上与地外卫星上所走过的时间也会不一样,这也是引力的影响,属于相对论效应的一种。 “从这点讲,其实不是干扰,或者时间的本质就是不能测准的。时间就是测不准的东西。” 在失去感知的时间中,李明都往往会浮游在对往事与知识的回忆中。 这些知识自然不是他在学校里记下来的,而是基地时期秋阴在通识课程中讲到的。也直到秋阴开始讲,他才想起来单摆或者电子钟、原子钟都是学校里介绍过的东西,只是他忘记了。 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与不同情况下获取时间的手段都不一样。而知道时间,就知道昼夜变化,知道冷热循环,不说其他方面,对于生存就已经是紧要的事情。 “古代的人们笃信一种永恒不变的时间,时间是均匀流逝的,是神明或者天帝用来度量世界的力量。”他还记得秋阴还说过,“但从现代物理学的眼光来说,时间只是用来描述物理过程的参量,它处处都可以不一样。若是你能光速旅行了……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在你绕一圈回到地球后,你度过了一个月,你留在地球的家人还有地球却都会度过不知道百年千年的时间,或许已经老死了。速度越接近光速,这种时差就越大。这就是着名的双生子佯谬。” “佯谬是……错误的谬论?就是说它是真理?” “真理谁也不知道呀!但佯谬你解释得不错,正意为看上去是错的其实是对的现象。1971年,四台铯原子钟的环球飞行,证明了双生子佯谬现象的客观存在。到了现代,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使用的‘卫星’已经不可避免地需要考虑到相对论效应的影响,需要将地面与卫星轨道上时钟走数的差异纳入考量。” 对于这段谈话,李明都的印象很深。 因为秋阴接着还讲道: “许多我们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反而是更接近于真理的宇宙的准则,许多反常的现象便是对这些宇宙真理的直接证实……我们背后的参谋团们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是不是也证明了什么。明都,你自己有想到什么吗?” 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到。 不过月球上医生说过的很多话,唤起了他对这段记忆的回忆。 按照机器来自二十二世纪的钟表,从他见到这个世界起,雨已经下了三十二天。 在第三十三天的凌晨,丛林还在下雨,雨势还在变大,水从木板的缝隙里打在了他的背上。李明都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惊醒,开始不可避免地开始思考天候是否过于异常。先前,李明都想挑个晴朗的日子钻入沼泽再看看晶体的情况,结果白天是小雨到大雨,晚上是大雨到小雨。 而他最开始来到这个时代所见到的淅沥小雨,没准反而是这个时代最干燥的一段时间了。 “或者我应该冒雨离开这里,也许其他地方就不会下雨了,甚至……会有文明的存在,帮助我解开我的谜。” 但雨实在太大了,如果要走,只有机器和不定型能走。人身就算装进袋子里也会浸湿浸透,只能抛下,他还从没想过抛弃自己最初的身体。 有鳞动物们的皮肤比起其他陆上动物都要适应雨水得多,但他们好像不喜欢雨水。丛林势平,没有多少好的山洞,地洞已经被淹了,他们就更多地聚集在树下,在树洞中,也更多地聚集在李明都的树屋下。 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李明都被迫不停地加固树屋,回忆那些引水排水的建筑结构,并尝试应用,从泥地里挖出沟渠,把水导向最近的江湖。 随着时间流逝,土地也被雨水彻底泡烂,机器都不再好走,只能低空飞行。叶子和尸体腐烂的味道占据了全部的丛林,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直到差不多第四十五天,他终于不必再去想雨了。 天空开始下起了鱼。 一开始,他只是在不靠大河的树林中捡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鱼的样子和他所熟知的现代鱼类非常接近,应该属于腔棘目。 单单通过辨认数种动物来确定时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物种既多且繁,随便一个种类在历史中存在过的时期可能有数千万年之久,这比人类文明的历史还要长上千倍,地理分布跨度也极广,不逊于古代任何一个国家的规模。而更多的动物种类可能没留下化石,也就还没被人类发现,是无法辨认的。 捡到鱼的唯一意义就是增添了一种少见的食材。 把鱼捡回去,他就架在火上烤。结果每隔几分钟,树屋的某一处就会传来震动声。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底下的有鳞动物在闹,只是刚刚走到窗边,空中啪地就落下一条肥壮的辐鳍鱼类,一尾巴打在木板上甩出的水滴溅了他满脸。 辐鳍鱼说来陌生,但后世钟爱的鲫鱼、鲤鱼、鲢鱼、青鱼等都与它沾亲带故。 李明都把头往外探,倾盆大雨中又掉下一条有点像是后来的飞鱼的鱼类。这条飞鱼类还没摔到地上,就被有鳞人们捡走了去。 没多久,他就听到了因为吃到鱼刺而疼痛的喊叫声。 往后几天,雨中不时就会掉下几条鱼。鱼砸到屋顶还会扑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屋顶新造了更倾斜的坡。鱼扑腾几下,就会掉到泥地上。对于鱼而言,掉下来是件好事,只要不被其他动物吃掉的话,它们可以顺着无处不在的水流,游回大河。 除了鱼,天空也下别的东西,有螺,有蜗牛,这种硬质的东西砸到木板上所发出的声音经常会把李明都吓一跳。 有菊石,有角石,它们先后落到了附近大树的树冠上,在树枝上挂了很久,等李明都发现它们的时候,已经只剩下被吃剩的壳,小虫还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剩下的吸不出的肉里。 有一种有点像是娃娃鱼的螈类,李明都认不出来,但它和另一种原始海百合是同一天掉到屋顶的。李明都那天不饿,而且有些恶心它们的软体皮肤,就用木桶盛了水把它们装进去,然后放生了。 大概是第六十天的时候,天上掉下了一条李明都吃过的陆鳄类。对这种有点像是蜥蜴的生物,他也大度地放走了。因为吃过,所以知道肉又少又不好吃。 接着,陆鳄类和其他像是蜥蜴的动物每天也能见到四五个掉下来的例子。 这种变化一开始还叫李明都担忧,但很快转化为一种特别的期待,期待会掉下什么更特别的东西来。 他没有失望。 按照机器的时钟,大概是第六十四天的时候,天上掉下了一个有鳞动物。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五十二章 来自泛大洋的问候 有鳞动物掉下来的时候应该还是活的,站在屋顶的机器身看到它在空中不停挥舞着自己的臂膀。澎湃的大风托住了它的身体,让它不至于直直地摔下。 李明都披起蓑衣,就往它飘落的方向赶去。在他赶到以前,四五个有鳞动物已经聚在一颗大树的底下,而它就挂在树枝的上方手舞足蹈。和它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条辐鳍鱼。辐鳍鱼在它的嘴里,嘴角的鳞片上还挂着扎进去的鱼刺。 李明都赶到的时候,一阵一阵的风已折断树枝,叶子随风卷走,而它当啷一声砸进了水洼,滑泥扬波,溅了其他动物一身。几个有鳞动物咕咕呱呱地叫喊起来,它摸着自己的脑袋起身,也在咕咕呱呱地叫喊。从被鳞片盖住的缝隙里发出的音节格外单调,不足以表达任何语言,等到它们开始在一个将近的水潭嬉戏清洗自己身体,李明都也就不再继续偷窥原始动物的生活。 下鱼不是稀罕的事情。着名的厄尔尼诺现象会导致海上发生海龙卷,海龙卷足以卷起鱼群长途穿行。任何海上飓风到了陆地,都会因为气压不足,没有水汽补充,再加上陆地的阻挡地形变多,消散风力,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下来,这就形成了各种怪雨。 据说下鱼的雨在澳洲屡见不鲜,报纸都懒得刊载了。 李明都也略有听闻。 但下陆地生物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因为陆地水汽不足,气压很低,根本不能形成像是海上那样大的风暴。而海上的风暴再强,到了陆地也会衰弱,纵使能把陆地上的动物挟起,也绝不可能再走个千里万里送往见不到风暴的地方,还不死,更别说有鳞动物身形体重都不算小,也不是青蛙那种两栖类。 在有鳞动物后,空中又落下来一条陆鳄。陆鳄的身旁还飘着一小截断裂的树枝。陆鳄抱着树枝在风中跳了好几圈舞,才掉到不远处的大树上。 恍惚的动物一溜烟儿逃走,但树枝和树枝上的叶子留了下来。 李明都爬上树,把树枝取下,看到它的表面有火烧过的痕迹,心想也许是一场浩大的山火毁坏了它的身形。除去烧焦的痕迹,它的树皮有很深的纵裂,纵裂应该是生长环境的冰冷和干燥导致的。它的叶子既不像扇子,也不像针,反倒有点像张开来的小手,每一束有四到五片,每片和手指一样是圆润的形状。 不定型舔了一口叶子,李明都确定这不是这片雨林原有的植株。 它是随着雨和陆鳄、还有那只有鳞动物一起从别的其他地方下过来的。 一开始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下鱼的时候没下植物,植物是随着陆地动物出现的。但很快他就意识过来水生动物所在的水面是不会有植物的,所以风暴只能带走鱼。 而陆地动物的出现,就说明风暴确实地走过了陆地,陆地上的植被自然也一起被带走来下这一场丰富的雨。 叶子边上没有果实,他把树枝栽进了一个小水潭旁边的土地里。 今天,丛林依旧在下雨。 在雨里有远古的海鱼,也有远古的河鱼,有陆地的动物,有被粉碎的叶子,也有更完整的树枝,甚至是树。 一颗拔地而起的树木,根部还带着须,它砸到了大河的上游,滚滚的水在它的表面飞溅与翻腾。 也有只会攀附的藤蔓,藤蔓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寄主,脆弱得像是一根细线。 有一种奇特的蕨,这种蕨的叶子非常大,叶子是二歧分叉的、在叶子的边上贴着长着许多种子。李明都捡到后,尝试用蕨叶煮汤,贴在叶子内侧的种子很好吃,但叶子有毒,他麻了好一阵子,靠不定型洗胃灌肠把毒素给清了。 还有花。在那片明黄色的花瓣带着草绿的花萼就像蒲公英那样在空中被风吹来,李明都看到的时候,花萼已经只剩下了一片花瓣。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在这个灰暗的雨林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花,深绿的叶子、棕色的树、黑色的泥土好像永无止境。 等飘然而落时,花萼埋进了泥水,花瓣飘在泥上,温暖的黄色依旧像是一束干净的阳光。 他走近了,确信这真的是一朵花。 随着时间的流逝,风刮得更响,雨落得更急,天变得那么黑,日夜更是分不清楚一片混沌。一天接着一天,只有偶然穿过天空的电火花才会闪亮整个灰暗的丛林。 头顶到处有东西在飘,树屋像长了腿想跳舞似的每天都在晃。水从边角的缝隙里一路往下落。预留的窗户已经被堵上,门也不敢乱开。 人身站在里头听雨,机器人站在外头看海。大河漫涨,洪水无情地奔腾而下,唰的一声雷电闪烁,水上的叶子、漂浮的树木还有溺死的动物就都全部看得清楚了。而雷电消失的时候,这一切又都全部隐没在黑暗的世界里。 下雨的日子没有什么别的能干的。 李明都又开始想起海龙卷、洋流、风流还有动物雨与植物雨的事情。 眼下的暴雨台风与木星的大漩涡相比,就像是婴儿的戏水,但对地球而言……在李明都的认识里,他还没见过那么长久持续的降雨,下鱼下青蛙也就算了,随雨下陆地动物、下植物已是前所未闻。 好在这只是地球上的雨,在固体星球上,风暴很难无节制扩大。 “雨总会停的。” 李明都心想。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呼唤,第二天醒来,雨果真变小了,天空固然还是阴沉沉的,但已经可以见到云的形状。乌云形成两个明显的锋面,各自横过东方与西方的天空,东方与西方之间,升起了绚烂的群星。几个靠得近的月亮的光照亮了乌云的一角,于是云端之上升起了鲜艳的彩霞。 被雨洗过的丛林显得明亮翠丽,小河淌水那清脆开阔的声音取代了又急又密的雨声。动物们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虫儿向着四处飞去,雨林活了过来。 而活过来的一切,都要为以后做打算。 乌云的两个锋面让李明都非常在意。 一个锋面在东,一个锋面在西。两个锋面以外是翻滚咆哮的乌云,两个锋面以内是晴朗透澈的天空。而锋面相交的尽头落在了看不见的地平线上,闪电无法撕碎浓厚的乌云,乌云继续在天地的两侧涌起,好像一个无边深沉的夜。 乌云们看上去非常低,仿佛触手可及。 “恐怕不久后还要下一场大雨。” 克利希那、莲还有时晴曾和李明都说过关于超大陆旋回的事情。地球有数个时代,大部分陆地是连成一块的超大陆,这些时代占据了地球快一半的岁月。假设他所处的时代是个超大陆的时代,那么地球其他的地方就是连成一块儿的水,也就是泛大洋。按照李明都知识和他的推理,超大陆与泛大洋格局的形成会导致地球的洋流复杂度降低,季风循环空前强大,全球气候难以自我调节,反造成比现代地球更极端的地形和气候。 比如极端的雨林与极端的荒漠。 “我现在很可能在那么一个时代。” 果然晴朗维持了不过半天,天空重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再一会儿,起了东南风,雨就更大了。 这些日子来,李明都不停用用岩石配合不定型摄出的金属加固房屋,排水渠挖了好几条,排烟的烟道也用石头砌好,至于蓑衣、雨鞋、粮食也有储备。而且虽然在下雨,其实温度也不是很低。雨林是温暖湿润的气候。 把门一关,升起火堆,检查火堆和烟道,机器身靠在门口,不定形身呆在窗头,李明都披着衣服躺在被火光照亮的干草堆上,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外面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忽高忽低的动物的吠叫声。 他睡得很沉。 结果半夜,他被猛烈的摇晃惊醒。李明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暴风雨即将摧毁房屋,不定形身钻回人体,李明都披上蓑衣急忙走到门边一看,外面正在下不小的雨。吊脚楼的底下还算干燥,水在石头砌筑的沟渠里奔走倾泻。有鳞类呆着加固的木架上在摇木柱。 “怎么回事?它们疯了?” 原先他们一直相安无事。 风是横着的,雨也是横着的,李明都打开门,针一般的飞雨从四面八方打在他的脸上。整个丛林都在呼呼作响,藤蔓梯挣脱了地上的木扣,一半身子在空中飘动,李明都抓住一端,靠自重从空中落下。 他只是想驱赶这群有鳞动物,但有鳞动物却大胆地靠近,碰到他的衣角。李明都猛地拨开那只有鳞的手。那有鳞却指向了东边。 他抬起头,望向了那个方向,然后一顿。 正要下楼的机器身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翻到了楼上,直面旋动的水涡,然后目视了同一个方向。 未有大气与水循环以前,地球上是没有风暴的。 不知道,李明都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机器身从楼顶跳下,李明都对有鳞类说: “你们是想提醒我情况不一样吗?” 有鳞类听不懂人的话,只是一溜烟儿地往有山的方向走了。 李明都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不是什么灵异,像晶体或者悖论法球那种无法理解的结晶。如果有的话,李明都很容易去接触。 那也不是机器,像一号卫星或者推行巨构那种幻想般的人造奇迹。假设遇见了,他肯定要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看到的是自然的云。 所有的星星都已经隐没,曾经有过光彩的云朵都已换了一副面孔,横跨数千公里,几乎完全覆盖了整个地平线,仿佛就在地面上慢慢地走,大地上所能见到的只剩下从地上一直升腾到天空,从视野的中央一直无限地延展到两旁的黑暗。 那么,它还是云吗? 或者应该叫它为风?因为承载的物质过多,风也就具有了云的形状。但如果细究的话,具有了形状的风还是风吗?在戈壁人们把沙子的飞扬叫沙尘暴,沙子是一粒一粒的。那么在这个时代,人们或许应该叫它海暴,海是凝实的。 所有途径的树木都从地上连根拔起,随着里面的动物一起飞入天空,和鱼儿一起翱翔。从赤道附近起,整个泛大洋的水汽与热量因为无法消散而不停积攒力量,全部被气压吸入其中。水分子在湿空气中的失控凝结造就了地球上独一无二的液体风暴奇观。 独一无二的强大,也是……独一无二的残忍。无限惨淡的光景,像是一场严肃的葬礼。 大地正在水中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前方走。 李明都立刻明白自己在“白天”见到的锋面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暴风的螺旋雨带。因为某些他还不熟知的气候知识,雨带的边缘产生了异常明显的切面。而先前瓢泼的动物植物雨只不过是这场暴风螺旋雨带的扫过。再之前的绵绵小雨才是这个时代的底色。 至于阳光和晴朗,不过是风暴与水互相追逐的奖品。 而现在,眼墙还没彻底推来,仍然只是螺旋雨带的边缘。 然后他又一次想到了泛大洋。用他浅薄的地理知识推测,他想,如果地理气候都合适的话,那么海面上受到热压影响出现空前强大的气旋也是有可能的,并且这种气旋可能是……地球诞生大气以来,直到二十一世纪为止,最强的。 因为它有着四十六亿年独一无二的地理气候条件,一个固体星球的极限。 比夜晚更黑暗的天空像是即将倒塌的幕布,自然在发怒,倾盆的雨点不停地打在勇敢的动物们身上。 “走!” 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对于李明都而言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地底。二十亿年前,他就是靠躲在地底维生的。只是现在情况又有不同,机器身不是外骨骼无法完全包裹人身,人身必然有一部分要裸露出来。水没有结冰,仍然是水的状态,有着充分水和地下水的土地对于李明都而言也是陌生的。 这时,有鳞类已经跑去许远。除去有鳞类,丛林里还有其他动物在逃。与数亿年后不同,这个时代的动物的自然避险本能还不那么强大。对于地球上的许多灾害,它们的感应能力还没有被进化论所揭示的规律残酷地选择出来。 李明都没想到这点,他想起的是他熟知的二十一世纪那些在地震海啸来临前就会逃跑的生灵。 “可以先跟在动物们的后头看看,也许它们知道一个好的避难洞穴……实在不得已再往下挖地。” 他没有时间收拾,木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资产。 李明都为机器身也披上蓑衣雨鞋后,他走在前,机器走在后,木屐在烂泥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裤管卷起,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脚丫的被溅起来的脏水洒得一片黑。 跌宕的雨沫像是空中的浪潮,粉碎的树木在浪潮的边缘被卷起。螺旋雨带的脚下,还在下鱼,下陆地动物,下植物。 靠着不定形刺激脚部肌肉,他很快追上了有鳞动物的队伍。 这时,他才看到先前从雨里掉下的有鳞类已经混入了本地有鳞类的队伍。它们在一起逃跑。那个天上掉下的有鳞类的手举着物性的结晶,结晶烧灼了它的皮肤,肉变成了其他的物质消散在空中,而骨架则不停地在长出鳞片。 那时候,从外太空来看,盘古大陆像是一双张开的臂膀,拥抱着古老的特提斯海的残余。而它的外面就是无垠的泛大洋。 大红斑般的气旋已经离开了它出生的水,从泛大洋进入了特提斯海的深处,向着盘古大陆的中央一步一步地走去。以后被叫做美洲与欧洲的大陆如今还没有分离,手牵着手躺在螺旋雨带的脚下,而眼墙的边缘已经碰到了未来被叫做乌拉尔的山脉的开始。 浅青色的巨行星站在地球的前头,大自然的宴席已经摆下,没有海洋能拒绝一个飞天的梦想。 第五十三章 羽化 按机器的时钟,是晚上十一点。整个平原雨林被暴风包围了。 天是混沌黑暗,河已决堤,大水一路冲入丛林的深处,波峰怒立,来自四面八方的急流汇在一起,打着旋儿形成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的湖。地上的水发怒,天上来的水更像是起了浪潮的海一阵一阵地充斥在树木的身旁。树木连成一片理论上有防风的作用,但在真正的暴风前,它们全部弯下了自己的腰。 暴风不会同情弱者的屈服。大面积的树林被扯下一根又一根树枝,有的则是连根拔起,卷上重天。李明都的木屋也不幸免,先是被掀飞了屋顶的木板,接着木桩从地里被风扯出来,与框架、与墙面、与栅栏,与水、泥土一起洒向沼泽。板、桩、杆子、连接用的绳子,石头的、木头的、金属的,全部在风中断裂。有的飞上天空挂在古木的梢头,有的卷入洪水冲积在水边的低地。 愁云惨淡,风雨凄凄,周边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到处都有木头、树叶、动物的、鱼的、活的、死的、完整的、碎块的、噼里啪啦地和着暴雨一起在砸。 这时,一根木杆从天而落,碰到机器身的脑袋。李明都抄起木杆一看,上面还有他当初削过的痕迹。 他继续追着有鳞动物的足迹逃跑。脚下的大地早被雨水泡得稀烂,木屐一步一步踩进吸满水的泥,雨幕扑在人的全身,风像刀割似的往身上吹,就连抬腿也变得困难。行数百米后,李明都忽然一脚踏空。 “不好!” 不是泥土柔软陷下去了—— 而是他的身体在那瞬间离地了数分钟,接着失去平衡,背部拱起,在空中倒下。眼看着要随风而去,李明都立叫不定型从耳中钻出,攫住一侧的树枝,以谋求新的平衡。 只是刚刚抓到,这颗大树也在风力中到达极限,向着身后倾倒,根须拔起了潮湿的泥土。 不定型集中了自己柔韧的肌肉,往大树上一弹,即从这棵树弹到那颗树上。结果抓住新树枝的同时,新树枝发出咔嚓的一声,断裂了。 李明都故技重施,将不定型当有弹性的绳子施,借力打向第三棵树,总算找到落脚点,在空中荡了几圈后,沿着这颗老树的树皮重新站稳地面。这时他的蓑衣散裂开来,露出了底下太空打印的内衣,雨水从领子流进男人的胸膛,脊背被热熏熏的汗水濡湿。 雨一阵一阵地打过来,林子里寂静无声,动物们在风雨的包围中发不出它们的呼唤,周围有的只剩下恐怖的风呼啸的声音,还有密集的水咆哮的声音。 机器身发出的探照光没入风雨,就像飞船开进了太空。李明都追逐有鳞动物们许久,只能见到它们逃进了一片土地里。 直临到极近了,黑暗露出它一星半点的轮廓,前方是一片起伏的小山坡,山坡脚下有个山洞,山洞边上的那些遮挡的树枝树叶全被吹飞了。小山丘上在往下瀑布似的淌水,无孔不入的水也钻进了山洞,汇作一条小河,滚滚的流水发出了低沉的回响。 “它们是找到的山洞吗?……” 还是用晶体减去了地下溶洞的岩层? 李明都没有多想,踏水跑进了山洞里。 山洞内部比外面要亮得多,一些会发光的石头照亮了这片隐藏在地里的土地。机器身测了测电离辐射强度,强度很低,这不是放射性物质导致的发光。 李明都猜测这是氟石。 氟石是火山岩浆凝结后所能得到的几种稀有结晶之一,其内含的稀土元素一旦被刺激就会向外辐射电子,这个过程就会发光。 “但氟石需要刺激才能发光,现在没有光刺激,只可能是热刺激。” 念头一起,机器身便打开了电子眼的灯。光在一瞬间微弱地照亮了整片混沌的空间。隐身在黑暗中的世界向来客现出了自己的形状。 李明都屏住了呼吸。 岩壁不是平坦的。 它不是一整片,它也不是不规则的,它甚至不是灰暗的,它是六边形的,整个山洞的岩壁岩层是由数万根正六边形的石柱一根紧挨着一根组成,层层屹立的岩石就像台阶一样列在人的两旁,仿佛传说里天神的宫殿。 在光线照上去的时候,石柱的底部焕发五彩,流动的颜色姹紫嫣红,像是宝石在岩石上燃烧,无限斑斓。外来的河流淹没了两侧低矮的石笋,石头映在水中泛出异样的黄绿色,仿佛是从黄泉流出来的水。 李明都惊异之余,在某种幻想中竟首先想到了外星人和古文明,然后他摇了摇头,脑海里忽的浮出自己很久以前读过的小说上的文字,里面的男女主角在逃难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地底结构,里面的岩壁同样五彩缤纷。 这是地球上天然存在的。 他走到岩石边上一看,果不其然,岩石上有密密麻麻的矿物晶体颗粒和气孔。 这时,他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这是火山熔岩在水中冷凝产生的火成岩。” 岩浆在快速凝结时,岩石物质会向收缩中心聚集,如果它的结构均匀,那么,它就会形成规则的六边形。 这里曾有过一次火焰的灾难,并且这次火焰的灾难可能已经是数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但大地,但地层的深处永远地留下了星球苦痛的记忆,冷却的岩石形成了像是树木的一圈圈树轮的纹理,直到灰又盖下,水又冲刷,植物再次能够繁茂成长,一切便会消散于历史的烟云之中。 二十二世纪的人类从岩层中不停地在发掘地球的历史,对于一个人而言,这种工作太过困难了。 他继续向里面走去,就连道路本身也逐渐流现出调色盘般的多姿多彩。饱含碳酸钙的火山水在流经有坡度的地表时,钙质会在地势高下和地形起伏中留存,呈阶梯状叠置,从而形成了一种绝妙的钙华。 外面的水往山洞里流来,白浪拍上深处的岩柱。光照在水面上,每一梯度,稍有高下,岩石的表面与水反射的色彩都有不同。 沿着彩池往下走了几百米后,风声呼啸不可闻,幽暗的山洞里传来了几阵古老的动物的叫喊。 在这个时代,生物的足迹可能还不曾步入天空,别说蝙蝠,李明都甚至不曾见过鸟。会飞的动物多是虫子,山洞里的虫子密密麻麻地蛰伏在岩石的表面,像是岩石生的疮。一些小型动物,比如陆鳄,也逃进了此处,它们躲在较高的岩柱上,畏惧像人这么大的东西。再往前走,水里飘出几具动物的死尸,其中一具像是老鼠,它可能是某种元祖的哺乳动物。 穹顶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圆弧形的坑痕,地上的小路弯弯绕绕,钙化景观便消失了。山洞变得极窄,李明都站在一个垂直向下的小洞前犹豫片刻便跳下。等到底下,更有一线缝隙只容侧入,此后空间又开阔了些。他贴着墙而走可能走了上千米,视野越来越暗。在一个转弯处,李明都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彩色的世界已经无影无踪。 岩石不再五彩缤纷。 再顾左右,这一深度的山洞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壁立千仞,极路之峻。李明都边走边端详,只觉得这些岩石越看越不对。不定型轻轻地舔了一口,这时,舌头上两种不同反馈才让李明都惊觉…… 这些纯黑的岩石表面没有气孔。 他也可以靠不定型对摄食物质的记忆确定这种岩石的真名——拉斑玄武岩。 一种黑色的没有气孔的岩石,通常产自大洋,同时也是组成大洋底壳的最主要的岩石。 岩石的形成在于岩浆的活动。若是岩浆在喷出时含有大量气体,以及气体在岩浆冷却时逃逸了,最后的岩石就会形成气孔构造。若是岩浆没有喷出地表,气体很少或没有散逸形成通路,那么最后形成的岩石就不会气孔。 只是这处溶洞离地面不算远。 并且,它还有一个裸露在地面的洞口。 外面大雨倾盆,流进里面的水倒是平静。雨声消失在行人的身后,一滴一滴的水从钟乳石上砰然而落,发出温柔的溅声。 前方传来有鳞动物此起彼伏的咿咿呀呀的喊叫。 溶洞有条窄道,沿窄道走寻声数十步,有鳞动物们的叫声也是渐喊渐止,待到走出窄道,空间豁然开朗,复闻澹澹水声,流淌不绝。 换而言之,前方应该还有另一出口,那个出口也在狂风暴雨。数个出口里淌进来的水已淹没了山洞的底层,里面流淌的除了水,里面溶解了为数不少的氨,充斥了一些难以溶解的甲烷气体。 氨让正在饮水的不定型咳了咳好几下,小团子皱着身子吐出好几口氨沫。 更往深处,便到处是立在地上的怪石。这种岩石不是玄武岩,却长在这片被玄武岩独占的空间之中,它们的质地很轻,是碎裂的一块块。李明都认不出来这种岩石是什么,只看到石头表面有鳞片状的结构,又有明显的晶体颗粒感。 不定型轻轻地舔了口,尝到了有鳞动物的气味。 有鳞动物的族群好像分散了开来,只有三四个有鳞动物呆在碎石砾间。几个在推石头,几个靠在石头边上休息。没有一个在发出呀呀的单调的声响,它们沉默地呆在这里,像是在等待这场风暴的过去。 从体型上来看,这些有鳞动物都很小,也就是说,是在幼年期到少年期之间。 古素和古楚就是其中的两个,身上的鳞片微微张开,里面先是流出了她们先前喝下去的水,接着发出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响动。 这种响动,李明都听不见。 但不定型听见了。 它像是受到吸引一样钻回李明都的身子,而李明都转移到不定型体内的瞬间,便听到了一种以四个音节规律重复的信息。 “这是……次声波。” 李明都大步向前走去,看到古素和古楚一起靠在一块鳞片变晶状石的下头。他一把抓起古楚的手,不定型轻轻触碰,即发现了其中奥妙。 在鳞片下所存在的细胞组织,或者可以称之为皮肤,下面有肌肉支撑,这种皮肤和上面的鳞片以及一种有鳞动物特有的腺体组成了一种特殊的渗透通道,有点像是鱼的鳃。在空气和水一起通过这种鳃时就会发出一种强度很低的次声波。 次声波是人类造出的概念。人听得见和说的出的声波叫做声波。比人类的声波频率更低的,人听不见,被叫做次声波。 有鳞动物发出次声波的原理与海洋波浪发出次声波的原理相似。 所谓的动物能在台风来临时避难,其实就是听到台风和海浪摩擦时发出的次声波。但问题是这种次声波,如果在不定型听来,不应该是四个音节的重复。所谓的规律重复,即说明它是被有意发出的。 是动物用来交流的方式。 作为一种信息载量很低的工具,直到二十二世纪,能使用次声波的动物也少之又少。 李明都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古楚,古楚惶恐得喘不过气来,他问: “你们究竟是哪里的东西?” 地球上真的存在过这种动物吗? 如果存在过,那么他们是那么不幸那么可怜,所以从没留下过任何化石吗?要么单纯是李明都见识有限,因此从未听闻在远古的过去,存在过一种类人骨骼的生灵。 或者他们其实是在某个未来?那么这个未来一定是比不定型的时代更加遥远的人间,否则不能解释,他没有在这个时代看到人类或不定型留下的痕迹。 李明都一恍神,旁边的古素抱起地上的石头就向人掷来。石头砸中了李明都的手肘,他吃了一痛,放开了手,看向古素。古素的脸庞有一种病态的潮红,她冲着他大声喊叫: “咕哇咕哇!咕咕咕——” 可刚说完,她自己因为胸部的阵痛,弯下了腰。 李明都退身一旁,古素就不再砸他了,而是扑向了古楚。两个长鳞片的、类人的、骨架像是鸟的动物抱在一起,靠在岩石边上,发出了凄凄的声响。 等分开后,两个有鳞动物就用彼此的躯干轻轻地触碰彼此。姐姐抱住她,用自己蜕鳞的手温柔地拍着难过的妹妹的背。 最年长的姐姐受了屈辱,其他幼年期或少年期的有鳞动物慢慢地爬到了古楚的身边,在它们翕动的鳞片中藏着人类所听不见的遥远的歌。 声音在不能见到阳光的地底徘徊,一直传到在雨中腐烂的土地上。山洞阴暗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来避难的小型动物,其中有些也听到了有鳞类的次声波。它们听不懂,只以为是某种灾难的讯号,又匆忙地向外逃去。 外面还在下雨,水还在往山洞里流淌。暴风的肆虐超过十二小时,仍然没有任何结束的兆头。 饥肠辘辘的动物们被在即将到来的死和另一个稍晚才会到来的死之间行动了起来。 稍晚一点的时候,洞穴外传来了蜥形纲肉食动物的吼叫。年幼的有鳞动物们开始感到不安。 李明都不言语,同机器身一同外出,回来后,动物们看到精怪带来了一头食肉的蜥形兽。 溶洞里可以生火。先前他走过一圈,看到溶洞有几个分支的洞口被火山碎屑封住了。 这些碎屑中有完全和不完全燃烧的碳化木,可能是数千年前某一次喷发,在这里冲击、扩张了溶洞的范围,也留下了火焰的残骸。如果挖开碎屑,从这些分支的道路走,或许能见到更深的、更接近火焰的洞天。 李明都无意探索,如今只是取来部分用以生火。 血的气味引起了有鳞动物的警觉,火焰的亮光一起,把它们吓了一跳,连忙远离了李明都。接着,它们互相看了好几眼,流尽水的鳞片里发出另一种人类无法听出的声音,交流片刻后,它们偷偷往外走了。李明都没有关注他们的交流,目光留在那唯一留下的生灵上。 她是李明都最熟悉的那个。 也是总会咕哇咕哇叫的那个。 不知怎的,最近一两个小时,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嚣张地走路。她没有怕火,而是任由火光照亮了自己。她靠在石头边上,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腿间。外面发出一阵响动,她才抬起头,李明都才看到了一双呆滞的眼珠子,还有听到一阵接着一阵的艰难急促的喘气声。 其他有鳞动物回来的时候,脸上又血,手里拖着两三根蜥形纲动物的残肢。他们捡了李明都剩下的猎物。 有鳞动物们在外面大快朵颐了一顿,但也没有只顾着自己。那位更年长的可能是姐姐的有鳞动物把生肉分享给了地上痛苦的妹妹。 古素张了张自己发青的小嘴,额头的鳞片里流出了冷汗。刚刚撕下一点肉,她就浑身痉挛,挺直了身板。 李明都忽的想起数天前这小家伙手持晶体的样子,若有所思地走向前去。正当这时,年长的姐姐挡在了他的前头。李明都停住了自己的步伐,一双人的眼睛对上另一双“人”的眼睛。 外面还在下雨,潇潇的声响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洞穴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水没过了李明都和古楚的脚丫。 李明都意识到这个有鳞动物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甚至可能已经想好了一切粉身碎骨的抵抗。 她甚至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偿还当初她不听劝诫、非要前往沼泽偷窥精灵所犯下的错。 但他的目光没有放在她的身上,而是越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有鳞动物。有鳞动物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古楚便感到自己的脚跟出现了重量。 姐姐猛地回头,却对上了妹妹的眼睛,从中,她看到了一种特别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感情。 古素没有力气回答她,放开了手,闭上眼睛,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自己的身子。 古楚挺直了自己的身子。 按照机器的时间,那时应该是第二天的中午,整个盘古大陆仍然一片漆黑。东方还在不停涌起更多的黑云,广阔的林野迎着大风陷入了深深的孤独里,所有的星星、所有的月亮都消失了。动物们抬起头,能见到的只有狂暴肆虐着的水,在空中粉碎,在大地上聚集,隔开了每一棵树、分开了每一座山。 猛烈的风吹进了小小的避难所,一切看似已经遥远的风雨又变得无比接近。 一分钟过后,古楚让开了。 李明都大步走向前去,在古素的身旁蹲下。这头虚弱的有鳞动物靠最后的力量说了一句: “咕哇,咕哇……” 李明都没有心思聆听她的歌,只引导她舒展身姿,方便观察她的情况。从手部开始,一直蔓延到胸前应是被鳞片盖住的地方都有一道绵长的创伤。李明都翻开她的手,果不其然,她的手上也长满了细密的像是毛绒般的毛躁的鳞片。抓住结晶的手指处更是破损得不成样子。 而从手心到胸口的口子几乎入骨,裸露的骨头的表面也长满了……细细的绒毛,与鳞片已经完全不是一种物质。从绒毛的缝隙里,流出了无色无味的水。 那不是被排出的雨水。不定型尝了尝,这是生物的组织液,里面有溶入氨。 这是直接手持物性结晶所会出现的痛。因为手抓是绝对无法完成光路的完全开放,也就是说结晶必然有数面照得到光,而数面照不到光,这就会引发晶体的效应改变物性。 数亿年后,在一个叫做磐的部落,一位人类的女儿想要用物性结晶改变雪与雨的性质,开辟干燥的天堂。李明都就见到她因为不慎的使用,手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伤痕。 但这是数天前就有的伤,绝不是现在病症的原因。 他还要继续寻找。 伤疤从手指与手心处一直绵延到胸,然后断了一会儿,在胸口重现了。 有鳞动物的胸口也长着细密的鳞片,拨开鳞片,可以见到发青的“皮肤”表面出现了一个有血色的红斑,透过红斑,好像可以看到复杂的青色的静脉,里面正流淌着奔腾不息的热血。 就是这里了。 他转过头,向古楚挥了挥手。 古楚谨慎而有敌意,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大概在一米左右,李明都看到她的胸口是没有红斑的。在古楚的身上也有伤口,这伤口是暴雨前最后一次狩猎留下的。 古楚的伤口是发绿的,上面没有任何血色的痕迹。 换而言之…… 李明都的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古素的身上。 好像是人类会有的青色血管、血丝、红色的血、肿红的肉才是古素身上最不自然的部分。也就是说,这些是物性被改变的部分。 甚至可能,物性晶体还在肿红的肉中。 另一生物的生理让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作为和最远古时期的巫医无异——连经验都不存在,只是靠着想象尝试而已。 李明都先用动物的骨头,按照他记忆里的形象,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支架。支架可以打开,也可以合拢,然后卡住在中心的东西。这是用来承载物性结晶的容器。 周围那些立着的毛茸茸巨石很轻。他把一块体积形状合适的石头推倒,把古素摆到石头上。 机器身顺从意识的指挥,走到李明都的身旁,递出一个加热与辐射消毒锅的金属片,同时,打开了自己的眼睛和几处指示灯用以照明。 不定型则安静地伸出几个触须蛰伏在他的手中,抑制了人类神经信号的传递,反过来控制了他的手。 金属片就是他的手术刀,不定型是他的手。 等到李明都举起刀时,一旁的古楚忍不住颤抖起来,金属刀片折射了指示灯的红光让她感到眩目。 然后,银光闪闪的刀片落下了,轻轻地伸入鳞片与鳞片的缝隙中,切开了古素身上红色的肉。 那时,古楚以为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翅膀。 明明肉与肉的颜色泾渭分明,好像不是一种生物。但古素仍然因为疼痛而手脚发抖。古楚便站直了,她在短暂时间里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伸手就想要把李明都拖走。只是刚走几步,其他有鳞动物就制止了她。 她抬头,看到了站在李明都身后的“石头”眼中扫来的红光。 李明都继续进行手术,不定型一部分身躯缠古素身上,制止了她的颤抖。手术刀已经切进了红色的肉内,并以匀速缓慢下移。一开始还有某种在分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在达到五厘米深度的瞬间,末端像是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海,好像刀消失了一样。 在感觉变化的瞬间,李明都抽出金属片。 借着机器身的照耀,金属片的尖端从泛银的黑色变成了白色,质地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重者轻之,轻者重之。” 他的猜测没有错误。 物性的结晶几度辗转,现在可能正在这个有鳞动物的体内。手术刀的尖端刚才通过晶体,变成了其他物质。 稍弹一下金属片,白色的部分便与本体折断,落到了地上。 机器身重新削了削金属片。 李明都用金属片轻轻地在古素的胸口画了一个圈。其他所有有鳞动物都因为意识到了什么,而屏住呼吸。 就在接下来,金属片重新没入了红肉之中,迅速且沉着地绕病变的肉转圈,并在剜开的瞬间,猛地发力,将这部分肉连同被埋在里面的结晶体一起,弹也似的割出来。 刀片又有模糊的感觉,侧面因为擦过迅速变色,新生成的重金属元素一一向下跌落,而这块裹着晶体的红肉受力飞入了空中。在空中,它还在发生细微的震颤,仍在不停转变自己的物性。也许就算光路堵塞,仍有一些光子可以到达晶体内部,从而使贴紧或者……进入到晶体内部的部分物质存在最低限度的变化。 有一瞬间,红肉的细胞变成了有着复杂纹理的金属薄膜。由于生物电没有消逝,这些纹理居然也亮了起来。李明都认出那可能是某种活着的电路。再一瞬间,它变成了像蘑菇似的菌丝体。菌丝体所组成的薄膜,失去了支撑,在空中无法贴牢几乎摩擦的晶体,很快飘落。 晶体裸露在空气中,被光线照耀着。 李明都没有大意,立即让机器身放热烤熟了那几缕菌丝。自己则打开预先做好的头骨架在空中将晶体卡在中心。顿时,光线从晶体的每一面中射入,又从它的每一面中离开,从而折射出了绮丽的色彩。 最凶险的部分结束了。 按照数亿年后的经验,这种形式其实也不算光路的完全开放,而是骨架的材质、那几个支撑点就算变成其他物质了,其他物质复发生变化,也不会松动,仍然能起到支撑的作用。 “咕呼,咕呼!” 李明都走开的片刻,古楚来到了古素的身旁。 这时古素的情况也没好转。她的胸口少了块肉,里面流出了无色的血。在她的伤口,仍存在一小部分红肉的细胞。外界的细菌首先侵入红肉,肆无忌惮地增殖,然后再侵入她的体内。 古楚开始舔古素的伤口。 动物靠互相舔舐缓解彼此的痛苦。 “让我来吧。” 有鳞类听不懂无鳞类的话语,只看到透明的蛇一样的不定型覆盖了那一小块的伤口。它摄食了残余的红肉细胞,并起到了消毒的作用,阻止了无处不在的细菌对动物伤口的入侵。 雨渐渐地变小了。风很大。云仍然很厚,见不到天上的阳光。 树木在摇晃,但天空已不见飞起的动物。从特提斯海飞来的鱼群悄然落地,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挣扎着想要回到有水的地方。 谁都相信雨不可能永远下下去,台风不可能永远吹下去。 但古素的情况没有好转。 在手术以前,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劈开正在燃烧的树木,在手术以后,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熄灭火焰、不再燃烧的枯根。她微微睁开眼睛,混沌一片的色彩里只能见到若干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石头柱子的影子。 渐渐地,她蜷起了自己的身子,按照弯曲的骨架的方向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未来哺乳动物的婴儿那样,抱着自己,沉睡在羊水中。 地上的水已经积得很深,能没过人腰。 李明都没有继续观察古素的情况,在任何时代,野外的受了伤的动物,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难活下来。 在一个雨声停滞的时刻,他抛下了有鳞动物,带着物性晶体,踏着水,从这满是暗色岩的山洞向另一个出口走。岩体从暗色岩重新变回了彩色的岩石。 他在一片斑斓中往上攀登,走过缝隙,爬上高谷,沿着岩石天然的阶梯向上,经过了昨日打猎的场所,看到照在岩壁上的阳光。 “先回沼泽底下看看情况。” 李明都打定主意,就登上了最后一级,在起伏不平的岩石上走路。 这一复杂的溶洞地形有另一个出口。那个出口是半个天坑。周壁峻峭,像是个漏斗。说是半个,是因为它往外的一半是个向上的斜坡,动物也可以轻易地爬上爬下。 溪水就从坡道上流下,经过了李明都的身上。 李明都站在天坑的底下,见到原本昏暗的天空如今已是洁白的云朵。黑暗的云层已经崩溃,高洁的云墙垂在地上,像是攀登青冥的天梯。 东方低沉地轰隆着雷声,而群山、林野还有直到无限远的一切,都像是在暴雨过后疲乏地睡着了。 他在泥泞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夕阳似的光照在人的身上,人就在折断的草根与打落的叶子表面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小,几乎就缩在人的脚底。 “太阳终于出来了吗?还是那些极亮的月亮?”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转过了头。 那时候,在天空的东方,他看到了一个无限辽阔的天体正在缓缓上升。没有一朵白云敢于挡在它的前方。深邃发白的穹顶之上,它左边的一半身子被遥远群星与太阳照亮。右边的一半身子隐没在天空中,几乎与天空同色,只能若有若无地见到一个发青的轮廓。 地球在它的身上投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影子的一半浮在左边明亮的青色海洋的表面,与那些流动的云环、激流的云雾作伴。影子的另一半则落在右边的暗影里,因为是暗,所以几乎没有形象,被穹苍大气的颜色覆盖,而只剩下一个轮廓。 地球的影子,正正好好落在群青色的巨行星的中央偏西的位置上,好像半只眼睛。 李明都僵硬地转过了自己的头,他已经走到了山坡的最高点,周围是倾倒狼藉的丛林,丛林的远处,到处是新的湖与新的海。 他站在世界的中央,向东看,见到了高耸到天际的云,向西看,西方的天空中同样飘着浓密的云彩,四合云迷,好像四堵无限高的墙壁,从天边到天顶,没有任何地方有裂缝,也没有任何地方有空缺,以永恒的运动把里面的一切框死在中央,以达成一种无上和谐的静止。 李明都立刻意识这是……暴风的风眼。 周围乃是风眼的眼墙。 但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李明都又听到了从东方传来的隆隆雷声。 “不对,那怎么会有闪电的声音? 台风的气流是水平的涡旋,而雷暴只产生于垂直对流之中。 如果出现了闪电,那么一定是风眼周围的云墙中,只有云墙中才存在垂直对流,并且这种对流一定出现了更剧烈的变化。 受限于人遗忘的秉性,李明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些不曾深入学习的理论。他只是指挥三个身体一起走下坡道。在他下到坡道底端的时候,一阵旋风带着残叶吹到了他的脸上。脚底下的大地重新被唤醒,被摧残的成千上万颗大树上,不知几亿几十亿的树枝一一在空中摇曳,发出喝醉似的萧索的声响。几朵纱般的云延伸到原本澄净明亮的圆环似的天空中,好似要不顾一切地穿越整个世界。 接着,天空迅速变黑,一块块又大又黑的破布,挤压了原本晴朗的世界。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闪电,闪电往空中窜起,转了个弯,横向了群山。 他的人身几乎要被风吹起。于是他被迫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上。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木星风暴上工作时,曾被第一卫星传授的知识。 所谓的风暴气旋,在运转的过程因为自身的强度、高度与水汽无法匹配,其风眼也会湮灭,然后在气旋的组织中重新生成一个更合适的风眼。 在这个混乱的过程中,台风的风眼也不会是宁静的。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气旋会有大量垂直对流与大量闪电发生。 这个过程被称为眼壁置换。 “但,眼壁置换,在陆地上……” 是李明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那么,必然有其更特别的理由。 在天空被黑暗合拢以前,他抬头,重新看向了天空。 其他的星星已经落到了看不见的云墙的背后。整个浩荡的天空中,只有那颗青冥的巨行星在不停上升,一直要上升到最高的穹顶。而全部面对它的地球的云就此成为了一个绝望的整体。 一道闪电刺穿了黑云,无边无际的水就从云中开始倾泻到大地。而地上的水却斜斜地、几乎要克服重力、飞到天上似的,与雾相连。 在这无有重复、无限变化、无计可施的运动中,风和水将重新找到其绝对的统一性。在这统一性的构建中,天空正在重新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漩涡的轮廓。 地上的人无法控制这一变化,只能寄希望于藏入阴影,等待风暴过去。然而纵使是由重金属构成的身姿,在迈出下一步时,同样一脚踩空,悬于风上。 大地正在龟裂。地球已屈服于更大的星星的权威,将她自己在盘古大陆的心脏、那形成于二叠纪的火山喀斯特地貌全部撕开,裸露在了宇宙的面前。 第五十四章 登仙 直到一百万年前,生存在地球上的动物都从未想过未来会下一场百万年的大雨,并且再过一百万年,雨可能还在继续下。 那时,干旱已经持续了一千万年。在一千多万年前,会流动的火焰从地壳的深处喷涌而出,烧穿了泛大洋。火焰的冷却结束了花岗岩的时代,暗色的岩体成为世界新一层表壳,如今已很少在地面上显露出它仍然存在的痕迹。当年的动物们在沙漠中漫无边际地游荡时,认为适应永恒的干旱是生存的唯一途径,要么学会保留水分、学会从大气中榨取稀少的氧气,要么就回到海里去。在陆地上,植物丰盛、氧气充沛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正如干旱将永恒绵延。 数亿年后,发掘大地的人们得到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那就是过去的还有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甚至也不是会结束的或者已经结束的,它们都是钟摆,在真正永恒的宇宙磨盘中来回摇晃。 钟摆偶尔会向左,钟摆偶尔也会向右,有时会静止不动。还有一次,或者很多次,这很多次可能都是一次。在这一次中,钟摆扯断了线。 其中一次发生在数亿年后的二十二世纪,当时的人们看到天空布满了灿烂的繁星。 另一个例子大概是在三十多亿年前。当时的世界勿论有眼睛的动物,就连细菌都不存在,所以没有人能见到那时候的天空是什么样的。因此这里所讲述的只是一个假设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在千万颗中月亮中的一个、一个可怕且巨大的星星在靠近地球的同时像面团一样被揉烂砸碎,而地球也失去了它原本无暇的对称性。这无疑是能称为开天辟地的时刻,在星星裂开的伤口中喷涌出燃烧的岩石,海水俯冲到地幔使得地幔开始启动对流循环,从而制造了永不停息的火山运动。百万年后,被融化的铁依旧充斥于海洋,在水底的裂隙里,热水与岩浆混合形成了热泉岩石。这种岩石的表面和火成岩一样存在着大量的气泡孔洞,直径不足零点一毫米。但从这些细小的孔洞里喷发出来的烟雾,比人类立在地上的一切建筑都要高昂。 就是这种诞生于地球伤口的热泉,会不停冒出大量强碱进入酸性海洋。这营造了另一种不对称,那就是具有热和电化学梯度差的液体,它就像水坝一样蓄积了化学势能,一边是较高浓度的区域,一边是较少浓度的区域,它既提供了充足的动力,还提供了一种叫做化学渗透的可以被小分子模仿的基本能量产生机理。另一方面,大量小分子,会天然因为对流与热扩散运动的发生通过热泉岩石的孔洞,并在孔洞的表面大量聚集。 就在数不尽数的小分子无序的碰撞与反应中,一种新的特征出现了。它不停地把其他的质料组织成与自己相似的质料。后来,人们把这种特征叫做自我复制。 而这一特征具有一个直到四十亿年后才被持有它的生命意识到的性质……那就是一旦启动,便将永无止境,直至用尽所有资源。 在后继的动物眼中,这是生命的初始特征,也是定义生命的关键。其中,一些人还认为生命的诞生必然繁复。如果认为这种分子片段就是生命的话,那么最初生命的诞生很可能非常迅捷……它很可能在条件达成的一瞬间,或者几秒以后就有了。 因为它产生自化学反应,而化学反应的速度是很快的。 有即有,无即无。 这在人类探测技术的进步与人类探索能力的增强中得到了佐证。科学革命的黎明中确定了若干例细菌化石来自二十六亿年前,惊动了过去的世界。二十一世纪的技术在澳大利亚发现了三十五亿年前的微生物沉积,以为这就是世间万类的先祖。等到2017年,加拿大的遗迹里已挖掘出了四十三亿年前的海洋古细菌的痕迹。 换而言之,它比地月大冲撞……还要早得多,已逼近了地球诞生之初。 对生命的诞生,倒也不必看得太重,片段只是片段,简单的分子毕竟是简单的,它只诞生了一次。在许多个星球上,人类都发现了这些简单的分子。让简单的分子成为复杂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复杂,并且这个复杂还有无数个版本,像是树,像是彼此缠绕的环,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 在这里想要讲述的是所有成为复杂的故事中也比较特别的一个。 关于生物飞向宇宙的故事。 通常意义上的飞向宇宙,人们或许会想起六十年代人类第一次登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在北国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时,有学员问加加林以后会怎么样。加加林说是人该飞上去的时候了。后来,加加林果然作为太空第一人来到了地外空间。纵观四十六亿年的历史,能够飞入太空,接下来又飞上月球的地球生物,似乎也只有人类一种而已。 然而考虑微生物的话,那么登上宇宙……可能并不新鲜。因为它有特别的方法,比如说借助大气的高速垂直风,小型的球菌部落就曾飘到近地太空,被国际空间站发现。 回到三十多亿年前。月球与地球的撞击余波就带来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影响。地球向浩瀚的星空咳出了它的血,血里就带着诞生于四十三亿年前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在千万的明星之间遨游。 很快,这千万颗靠得过近的明星消失到无影无踪,只余原始的地球和火星各自在空中独立运行。在休伦冰期流浪的李明都望向天空,也只见到了两颗大得多的月亮。 直至三十多亿年后,火山运动融穿泛大洋,地平线上再度浮现出千万的明月,世界从此迈向了崭新的纪元。 再一千万年,被认为是永恒的干旱步入终结,过去代代相传的适应干旱的智慧变成了愚昧的行为。绵绵温暖的雨水赐大地以丰饶。每年夏天,大风都会从泛大洋登陆到地面,带来充沛的水汽,迄今已持续了数十万年的时间。 也就是这个年代,一种新的长有鳞片的灵巧的动物在地球上繁衍了开来。那时候,它们还不太像人,更接近于某种爬行类,不过它们的脊椎与爬行类是完全不一样的,接近直立,但有明显弯折,以致于脖子以上的部分,更像是挂在身体上的瘤。 它们的四肢骨骼也与其他同期的动物不同,像是蹲着的,这使得它们的身体可以很轻易地蜷缩起来,就像折叠架一样。它们的成长期极其漫长,人口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不断折损的。活在地球上的部分蜥形纲已经学会了“偷蛋”这一极具前途的本领。但是蜥形纲们还从没找到过有鳞动物的蛋。 很难说这种动物是否能够生存繁荣。在地球上,已经出现过太多奇异的动物了。再怎么伟大的动物,在自然选择的面前,与其他任何植物动物微生物,都是一样的。 从历史来看,它们确实已经绝迹了。由于存在的时间太短,唯二发掘出的化石也被误认为某两种早期两栖类未定种的骸骨。 化石的年代被界定在三叠纪拉丁期至诺利期之间。 在其中的某段日子里,最后一批有鳞动物逃进了地穴,那时,它们的引路人还带着那颗从地底遂古的结构里剥落下来的颗粒。颗粒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便是融穿堵塞的岩石和废渣。他们成功打穿数堵原本很难通过的墙壁来到了火山喀斯特形成的空洞内。大部分的有鳞动物以为他们是安全的。 只有引路人清楚地知道,纵然风暴不过来,这个山洞也不会是安全的,甚至可能比外面还要危险。 因为底下的大地仍在呼吸。 微妙嘈杂的次声波哪怕是有鳞动物也很少能听得明白。可引路人是先知道了答案,再去聆听。他在通往深处的小径上趴下,果然听到了大地的神明换气的响声。 数千数百个世纪以前,大地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从此以后,每隔数十个世纪,它都要吐出自己体内的气,来弥补它曾经所受过的痛。 但他们得呆在这里。 大地呼出的气和能形成骨骼的矿物质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宝藏。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没有成熟的个体只能等待下个机会,也可能再不会有下个机会了。一百万年前来到地球表面的先祖已经在沼泽中腐烂。而数十年来,再没有成熟的个体来到地球的表面产卵。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所见到的景象,也因为这一景象,他想要靠风力前往真正的有鳞动物的天堂。他是不幸的,因为他失败了,先是被风牵着走,又被雨抛下。但他想他仍是幸运的,因为活了下来,来到了远隔不知多少公里的这里,还见到了在有鳞动物中口口相传的传说。 引路人忍着手心烧灼的苦痛,握住了传说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把晶体埋在一条深道被埋没的近处。片刻过后,暗色岩中徐徐流出了纯净的氨水。氨水流过有鳞动物的身旁时,鳞片一一张开,他们在水中惬意的呼吸。 而覆盖在暗色岩上固化的灰烬在碰触的瞬间释放出成分复杂的微量气体,与山洞里原有的火山气体汇在一起,吸进口中就变成股昏昏欲睡的困劲儿。 雨声在它们的耳中沙沙作响,倦怠的动物们一闭上眼睛,就沉入了无所思虑的梦乡。只有活泼的孩子还在活跃,然后看到了她们以后未来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景象。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们大家跟着你来到这里,却都变成了怪物!” 还没有成熟的个体不可置信地朝着引路人大吼,她飞快地扑进氨水,拥抱了碳化木的灰烬,学着死去的巫师保管晶体的方法,尝试用自己的身体保管那颗结晶。 引路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低着头,在轻吻与它们真正的故乡相似的河流,他身上的鳞片全部张开,露出了皮下像是岩石一样的有着孔隙的组织。 在沉入遥远梦乡前,他侧过头,悲哀地对着围过来的孩子说道: “你们看到我,却不知道我们的过去。我看到了你们,却看不到你们的未来。” 这是他用自己被分解的氨气充满的腺体发出的最后的超声波,波段刚好超过了两万赫兹。随后,他的身体抱成了一团,大量的酶因为化学物质的补足而得以生成,开始溶解自身。无法被溶解的骨架,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折叠的样子,如今就像一个三角,立在地面,撑起了它们怪异的圆滚滚的形状。 数个小时后,李明都姗姗来迟,只看到几个体型不大的有鳞动物在石林间栖息,古怪的有鳞纹的石林在暗色岩的空洞里格外明显。 他与有鳞动物的残部共处数十个小时后,暴风终于停歇了,风眼立在这片土地的上方,宇宙那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凝视着盘古大陆的众生。李明都沿小道前往地表,迎着重新吹起的微风,从影子中领悟了暴风停止的真相。 而在那时,已经来不及逃离。 或者从一开始,只要风眼到达陆地深处上百公里的地方,底下就没有能逃离的地方。 第二阵风吹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已经变成了黑苍苍的颜色。原先的风眼已经湮灭,地上的树木起伏得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因为风混乱到了极点,所以嘈切的风声淹没了水声、雨声、雷声、叫声、树木折断声、沙土飞射声和其他一切地上的东西的响动。 第三阵风吹到李明都背上的时候,风力已经抬起机器人的脚,把它往空中打去,然后又叫它从空中落下,把它推向前方,然后又扯着它回到原地。 反复无常的运动中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事实。大气澎湃的潮流无规律地鞭笞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雷电从绝高的天际一直下劈到身边的树上,为自然的高调带来一阵滚动的鼓点。 机器身抱着人类身逆向使劲,勉力下降到地表一块坚实的泥土上。没走两步,又一脚踏空,右脚还在泥土上,左脚却踩在了空气里。 不是人飞起了,而是脚下的岩体从大地中被撕裂开来,向着空中悠悠攀起。周围的树木泥土全在下降,犹如远去的海岸沉入了地平线的彼岸。李明都往后退步,在岩体的同时,刚刚在下降的其他岩石泥土树木同样升了起来。有的上升速度快,只一会儿就超过了李明都的头顶。有的上升速度慢,于是就好像还在缓速下降,只是与真正的大地已连不到一块儿了。 空中粉碎的大地,像是并列起伏的琴键。暴风与雨水堵住了人身的鼻孔和嘴,让动物噤声不言。氢气从闪电与雨水的边缘迸发,随着一声迟来的震响,在空中燃起了瞬息的火焰。 天空是一片黑暗的海。大地是海上支离破碎的船。一块又一块的岩壳从地球曾经受创地表面剥落,在空中沿着弧线扬到了云上。他往前几步,站在这块岩石的边缘,入目之地,尽无完肤,好像整个跌宕的深渊正在向宇宙喷出黑烟与热气。 又一阵狂风吹来,李明都的人身根本睁不开眼睛,一旦睁开眼睛,眼睛一定会受损失明,人身本能地缩着脖颈,像是吓傻了。不定型身堵住了人身的口鼻,用皮肤过滤一部分空气以供呼吸。 “好啊……” 万物掩口不言,但世界听到了一阵爽朗明快的笑声,就连人身也一样噙着微笑。机器身抱着人身,牢固地站在深渊的边缘,电子眼中的红光点亮了黑暗的宇宙。 “怪事、疯事越多越好啊!不然……” 在一根巨木顺风吹来的瞬间,他向着下一块巨石纵身一跃。身体立刻被风吹去,人的一双手向上抓住一根树枝。那瞬间的向量转化,让机器身荡到了一片暗色岩的边缘,双手抓住了石头的棱角。 “不然怎么会有机会呢?” 变化是好的。 石头继续顺着风漂移,不时就有石头与石头相撞。李明都一晃脑袋,躲开了一连串的小碎砾,然后迎面撞上了一条可怜的鱼。 不定型一弹,鱼又甩着尾巴被弹走。空中仍然黑暗,但四处都好像能听到生命的声音。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风实在太大了,他站不直自己的身子,只能趴在石头的边缘,石头稍微翻转,就像是挂在悬崖的沿上。他就继续往上爬,顺着重力的方向让自己的身体稍有栖息。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李明都漫无目的地念着。人身、机器身、不定型身轮流交替。等到抱着的巨石与其他的巨石擦过了,他就顺势跳到靠外的一面上去,然后继续栖息,等待这肆虐的时间的过去。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 人体得到了放松,寄于机器的精神却要时时注重周围。他无目的地念起一篇又一篇小时候背诵下来的课文,像一个在郊野唱歌的人。 李明都自己做的衣服早已碎成片缕,身上只有一件未来二十二世纪太空材料的单衣。裸足踩在尖锐的石头上,脚后跟又添了一道伤痕。不像是未来的来客,倒像是一个牢狱里的囚徒。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 “但这个敏锐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 只要习惯了暴风,那么暴风也不再可怕。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过去,李明都早已不知道自己还在哪里,或许从海拔高度来看,他已经飞到了空中,或许他已经掉到了地上。或许在人间……或许在地狱!或许死了,那就什么都见不到了……但只要不死,他就什么都不怕。 碎块与碎块的碰撞似乎在变少。不过一旦有,往往是十几块石头连续撞击在一起。天是黑色的,大地的碎块也是黑色的。 他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在一个转身的刹那间,电子眼从黑暗中看到了一个类人的形状。 人从呼啸的风中分辨出一阵微不可查的像是咕咕咕咕哇咕哇的声音,而不定型的体内听觉器官则感应到以三个音节为单位反复的次声波,它从里面听到了哀伤。没有智慧的动物也会因为音乐感到哀伤,因为动物们栖息的大自然呀,总是充满着歌声。 他与有鳞动物又一次有缘地相逢了。 “乌云越来越暗,波浪在歌唱……暴风雨就要来啦!” 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他才闭上了嘴,然后露着牙齿微笑了。 他在悬崖的边缘一跃,轻盈的身体分开了风浪,机器的两脚在下一霎踩中了人形所在的碎块。碎块受力一荡,人形和上面一切附着的微粒随之弹起。有鳞动物发出一阵尖叫,接着不定型的身子就从人体里伸出,抓住了那只满是鳞片的手,把她抓回了石头上。 雷声轰鸣,电光照亮了这个有鳞动物的脸。 身上的须毛像是凝固了一样贴在身上,眼睛里露着绝望的神情。她急促地挣脱了李明都伸出的手,趴在石头上,沉重嘶哑地、仍在不停地吼叫着,似乎想要传达一些什么,但没有任何其他动物能听懂它的声音。然后她开始艰难地痛苦地呼吸,手在抚摸轻质石头上密密地鳞。 从鳞片的缝隙里还在流出氨水,水在冰冷的天际结晶,化作氨雪花,共补天上云。他们一同立在雪花里,随碎块随风一起转去。 有鳞动物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看也不看刚刚救了她的人。 原来李明都就与这群有鳞动物隔了语言和理解的壁障。现在他感觉这个壁障更大了。机器身盖在了李明都的身上,挡住了狂风,他的灵魂寄宿于机器身之中,仍在无忧无虑地念着这个时代无人能听的歌谣。 海燕啊海燕。你深信……你深信着—— 又一次念到这里的李明都又一次忘记了下面的词。他总是念得磕磕碰碰,就像是他总是什么都学不好一样。 “后面,后面是怎么说的?” 李明都陷入了沉思。 天空又一阵雷鸣,雨却好像已经乏了。从左边吹来了浩荡的风,千万的碎块向着右边移转。云层沿着同样的方向缓缓移动。久隔十数个小时,它们的轮廓才再度从黑暗中浮现。 从下游送来的水汽带着一种末夏草木繁荣之至所有的糜烂的味道,飘在空中的土地冒着迷蒙的霜雪。受寒的有鳞动物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因为呼吸困难,而向天空抬起了头。 “海燕是怎么说的来着?” 过去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好像真的就是想不起来了。困扰的李明都顺着有鳞动物的目光望向了东方的寥廓苍穹。整个深邃的天空中射来一缕蒙蒙亮的阳光,所有飞入云端的碎块全在云浪的边缘微微震动。一只可怜的长脚的鱼,在碎块的缝隙里,探出了自己的脑袋。 他们一起看到巨大的浅青色的巨行星正在高耸洁白的云际上缓缓升起。 而在巨行星的后头,正闪耀着金光灼灼的太阳。 从地面延伸到太空的风眼云像是神话里天神宫殿的围栏。群星拱卫在围栏的中央,好似正在屏息聆听。他们乘着船在数万米高的云海上冲浪,随着茫茫的大风一起飞向了无人知晓的殿堂。 太阳虽然在上,风眼里的天空却像是静谧的泛着一点紫色的黑夜,云里的冰晶散射了阳光,于是这绝高的穹顶亮起了一大片绚丽的蓝色,像是灿烂的极光。 眼壁置换以成功告终了。 从太空来看,这时的地球睁开了一只新的风眼,正凝视着天上的群星。群星同样予以它们的回眸。但风和云仍然没有回到水平的位置,它们就像是……漩涡。海中的漩涡是旋转向下的,而天上的漩涡是旋转向上的,在浩荡的青冥中上升。 一条天路,垂到了苍青色巨行星的边缘,连上了其他世界的风云。 在位置合适的此刻,地球的大气正在被青色的巨行星吸起。 李明都的人体和不定形身都感到了呼吸困难。 他低下头,从风眼中看向自己脚下的大地,见到一片暗红色的烟云。暗色岩的底部火光熊熊,正在流出熔岩的洪流。 原本覆盖在这洪流上的岩石,全部都在漩涡似的风眼云墙上飞翔。 到达热成层的云朵已经不能再维持云朵的形成,数以千万的冰晶在空中散逸,六边形的雪花从人的身边缓缓飘去。大千世界没有别的灵性,雪花曼妙的纹理只倒映在一个人的眼前。云墙渐开,地球的轮廓在他们的身后浮现。这时,李明都才发现,这风暴已经攀升到了天地的最高点,也步入了更高的天地的最低点。 他仰着头,机器的眼睛看到了地平线,也看到了在地平线的边缘缓缓升起的明星。 先是惊诧,随后恍然: “你居然还在那里?不……你就是该在那里的。” 明星闪烁着非物质的光泽,上面有着不知何时被刻下的纹理。二十亿年前它被送到地球的轨道上漂浮,而要等到二十亿年后,它才会从天上掉落,成为山谷里的部落口中天星坠落的传说。 如今是二十亿年间,它还在宇宙中缓慢地运行。只是阴雨绵绵,地球倾角有差,地上难得见。 稀薄的空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人体。低压的反应开始攫紧生命的脉动。李明都被迫命令机器身拆开自己,通过用不定型连接组装的方式覆盖到自身裸露的皮肤处,也盖住太空内衬有破碎的部位。 最后要安装电子眼。电子眼被手举起的时候,镜头里倒映出了人自己的模样。 那时的他像是一个四肢粗壮、身体纤细的机器人。 李明都来不及思索怎么前往无上明星,和他同乘一个碎块的有鳞动物几乎没有力气抓住石头,在一阵微风中忽的,脚就向着宇宙掀起整个身体,接着就连手都好像不愿抓住石头一样放了开来。 整个身体顿时像是一块破布,与无处不在的雪花一起随风扬起,没入狂风。 她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高原反应似的晕红。 一双有薄膜的水盈盈的眼睛像是在看那庞大的青色巨行星。 她好像在求死。 李明都看到有东西要掉落,本能地一伸手,定睛才看到是身边的有鳞动物脱了手,低温的鱼鳞像是刀片一样刺在他的手心。李明都把她拉回石头上,她也没有反抗,说不清是害怕死亡,还是无所谓活着。只是在被拉回到石头的瞬间,她抱着石头,艰难地呼吸着,再一会儿就昏迷了。 在太空中李明都很难活下去,只能暂时僵死自己的人体,靠机器行动。至于这种有鳞地两栖类就更难了。 她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夜愈来愈深,阳光直直地射在雪花上,雪花在太阳风中蒸发,在近地的太空中就像是彗星的尾巴一样,用蓝色点亮了气旋部分表面,接着随太阳风的方向吹去。 在地球上来看,这时的夜空遍布着绚丽的辐轮般的光晕。 无上明星就在这片蔚蓝的光辉中随渐渐缩小的地球一起转动。 机器正在核算轨道高度和轨道距离,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他们很难光靠自己的动力克服风力来下降到无上明星。 这台被13号、12号它们几个普通机器造出的新身体材料是选剩下的,也没有经过任务假装,先天不足。很可能会在使用动力的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而力竭,接着被群星吸引,被盛大的星际风吹去。 那时,李明都想起六十亿年后,他会在悬浮单元们制造的小屋内纵身一跃。 他跌跌撞撞地在碎块上站起,尽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稀薄的空气让他有点晕眩。在他的脚边,昏迷中的有鳞动物突然咳嗽了下。 “再见啦,小朋友。” 距离抵达最佳跳跃位置还有一段时间,李明都低过头,准备告个别。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碎块表面的鳞片缓缓张开了。前方的气流被碎块吸入了体内,接着,从鳞片里喷出了凝实雾般的氨、硫化氢氨和水,充斥在有鳞动物的口鼻。她尽情地从中呼吸,恢复了一点神色。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就在刚才,她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想要询问,却得不到确定的回复,好像她已被遗忘。 “唏唏唏——” “咦咦咦——” 两种声音次第更强烈地从空中发起。她可以确定这种声音绝不是她的幻想。 接着,次声波的鸣叫此起彼伏地传遍了整个星际风。不定型也听到了这一成群结队的呼喊,蜷起了自己的身子。 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明都仅剩的关于有鳞动物的疑问也解决了。 它们不是仅属于地球的动物。 这时,星际风的前端已经无比靠近青色巨行星的表面。地球与这颗星星的距离或许比木卫一与木星的距离更近。被吸起的气流贯通了两个世界。 混在风中无数碎石中特定的几十个轻质麟石继续喷出气体,它们喷出的气体就像是丝线一样在太阳风中闪闪发亮。风向前吹了过去,丝线向后散逸,变成了轻飘飘的云。 另一世界超过五千千米的苍茫天空悬在他们的头顶。 可能比月球、比火卫一更庞大的氨冰云像是一片又一片的海。李明都抬头看去,望见了一个圆球似的鱼饵悬在海洋的顶上。刚开始,像是一个模糊的黑点。等再接近一点,它就有了形状,像是一把倒立的伞。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 “卫星站……?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像第三观测站!” 脚底的新生灵们依旧听不懂人类的话语,仍然顺从本能随风飞翔,直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轻。在地球上,它们是沉重的,因为那里的成长不会坠落,不会受到真正暴风的威胁。从固态的地面获得的矿物质组成骨骼可以支撑他们的形体。而丰盛的有机物则补充了体内细胞的浓度,是唾手可及的营养。 但如今,过去所有的器官已经全部溶解在矿物质壳的内侧成为胎盘,新的器官、真正的属于它们应有的器官正在逐渐长成。 过去的一切都已摧毁,只剩下新生的鸟儿在奋争出壳。 它挥动着宽阔的翅膀,飞向了记忆里的天空。出生的地球在它们的背后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圆球,而庞大的气态云层是它们未来真正生活与拥有的海。 第五十五章 众神的宫殿 在战国时期哲学着作《庄子》的开篇,曾描写过一个有趣的动物形象,名为鲲鹏。这本书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鹏,生而为鱼,化而为鸟,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动物。虔信山海的寻仙者也许会以为它是真实存在的神话生灵。饱读诗书的经学家或者会依据理性将它定义为先贤哲学的想象。 不过若以现代生物科学的目光审视,鲲鹏的虚构倒并非无迹可寻,没有跳出自然观察的范畴,反倒处处是人类想象的美感。在动物世界,真正的鱼鸟之变固然不曾出现过,但与之相似的变化却到处都是,乃至所有人类都曾受到过它的困扰。 那就是变态。 动物的个体在发育时,出现阶段性的剧烈变化,这种现象就被人类称为变态,改变形态的意思。 毛毛虫结茧化作蝴蝶、蝌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至于自水而来,长出翅膀,那更是普遍存在于自然界,比如蚊子,孑孓生于水,而终飞于蚊,这是完全变态。而大多浮游目昆虫的幼虫也都生于水中,经历亚成虫期后飞天而去,这是不完全变态。 古人发现蚊子的成幼变态可能就在战国时期,因为最晚在汉代淮南子中就有孑孓为蚊的记载。若是把水中的虫换成鱼,把飞天的蚊换成鸟……说不准庄子正是在看到水缸里孑孓游动,又被蚊子叮咬,在瘙痒难耐之际,梦见鱼鸟之变的。 可鲲变成了鹏,又当如何生活?庄子对此也有一句简单的描述,他说鲲鹏在化鸟以后将借着大风,徙于南冥,再不囿于北冥之地,从而游于无穷。 说来有趣,从现代生物学的目光审视,鲲鹏从北冥徙往南冥的特征,在动物世界也有范本。范本之多,不逊昆虫。在天是大雁南飞,在水是鱼群洄游。 一些鱼类会主动、定期、定向、集群地从海的这一头游到那一头,或者从海水中游到河水中,直至数千公里遥远的地方,有的时候,它们游到那一头,还要在返回原点。 根据生命活动的过程,洄游分有三种,一是索饵洄游,二是越冬洄游,三是生殖洄游。前两者,是鱼儿们在追逐稳定的环境,而环境在不停变化,它们也就随之游去。而生殖洄游与前两者却大不相同,它是鱼一生的过程中成长、生活和繁殖所需要的资源、也就是所需要的环境本就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洄游,去与原本生存环境大不相同的河里、海里延续子代。 细究变态与生殖洄游之理,似乎可以发现它们具有一个相似的原理。那就是动物的幼年期和成年期所需要的环境与资源并不相同,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无法克服这种相同,只能自己适应,最后便出现了成年期昆虫朝一个方向发展、幼年期昆虫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出现了成年期的鱼需要在海里、幼年期的鱼需要在河里,出现了成幼发育空前分化,直至虫蝶不相同,河海不相见。 这样的现象看似独属于一小部分特定的动物,不过若是广而扩之,哪怕是属于哺乳动物的人类,好像也到处都有。 过了大概五十个小时,青色巨行星向远地点转去,它与地球的距离随之迅速扩大,其负大风也无力。吹至星际的行星风愈发稀薄,乘云而来的归乡客抬头已经能触摸到青星向太空散逸的气。 鳞纹石壳逐渐张开,在冲刷中向流体的形状靠近。天地散逸的气不停地被吸入,在经过空腔压缩后从缝隙里喷出,新生的鸟便能借此控制自己飞行的方向。喷出的气体就像是鸟的尾羽。 通过气体与固体的摩擦,它们照旧在发出比人类的声谱要广阔得多的声波。 李明都的人耳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只能听见两种回响: “唏唏唏——” “咦咦咦——” 至于原先那些咕哇咕哇的声音已经像是很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只剩下古楚一个有鳞动物缩起身子,像是做了噩梦的时候,会突然急促地大叫几阵。 她就躺在李明都的身边,靠希兽喷出的气体勉强维持生命的活动。李明都在这无聊的几十个小时里,观测了下。她身上的鳞片也在分泌出像是珊瑚似的结构,但新生的结构既细又脆弱,这是因为这头动物缺乏了从地球获取的矿物质。 机器身的眼睛始终紧盯远处的悬空站点。脑海里却想起了秋阴所讲的生物矿化。 矿化这一现象出现在人类文明的五亿年前。最初可能是原始的蠕虫学会了将碳酸盐矿物加工成自己的家园,从此软体动物的时代消退居一隅,贝壳动物的时代迎来至今没有断绝的春天。生命逐渐学会了如何制造耐用的硬件,它们用矿物制造贝壳、制造牙齿、制造骨骼,制造尖锐的爪子。斗争从石头中孕育,石头留下了生物的痕迹,史称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事件便悄然而至了。 爆发是否,秋阴说她并不清楚。但矿化以后,生物的硬壳很容易成为化石,留于历史。所以矿化后的时代相对于矿化前的时代,生物化石的数量是碾压的。不论爆发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否发生了,但矿化的时代必然是化石开始爆发性增长的时代,也就是人类能爆发性认识到古生物的时代。 有鳞动物或许就是用相似的原理为自己结成了一层轻质的矿物质表壳,就像是毛毛虫结出了自己的茧。这层茧在风中破破烂烂,但依旧有力量乘风飞翔。 它们靠着两个世界长大,现在要从出生的地方前往它们未来生活的地方。 李明都从发音按,把它们的幼年体叫做古兽,把它们的成年体叫做希兽和夷兽。 承载他和古楚的是一头希兽。相比起其他的希兽,它的体格矮小,表壳也显得粗糙。或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它在稀薄的太空风中飞得很吃力,其他的希兽和夷兽帮助了它的飞翔。 从边缘来看,青色气态巨行星很像李明都熟知的木星。它是个浩瀚的泛彩色球体。它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分割线,这些分割线是一条条水平环流风带的边界。根据纬度、气压、光辐射、自转的关系,每个相邻风带的风向都相反,并且各自的化学组成、温度和大气厚度也有差异。 按照常识,这些风带的方向通常是比较固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青星也会像木星一样形成一系列泾渭分明的条纹。每个条纹代表一个风带。 但眼前的青星远观之上下一色,近观则毛躁得像一个线球。李明都猜测这可能是周围的“大型月球”太多的缘故,几乎所有的风带上都有大量的漩涡。各自的潮汐力影响了风带的形成,风带彼此交错混合,风速和物质分布比较均匀,反倒失去了清楚的界限。 机器身看到的那个观测站悬在北纬四十度,已经接近极地的位置。这是因为青星比较扁,所以它的极圈也更大。 希兽和夷兽们的目标似乎也在这条低气压带附近。李明都就不急着跳车。 不过它们选择的路径似乎是有意味的。 从地球飞起的气流最先接触的是不是青色巨行星本身,而是它的环。 青星的环几乎看不见,大颗粒极少,是宇宙中最微弱一档的物质尘埃云,随时都会散逸。它唯一特别的一点可能在于这道环是竖着的。 它不像土星环那样几乎围着赤道转,而是从北极到南极围了一圈,垂直于赤道面。 在地球上,李明都没有看见这道环,在较远的太空中,他也没有看见。直到接近了,青星向远日点转移,飞涌的太空风即将切入环体,迎着阳光,他终于见到了一系列明亮的尘埃,冰砾正在反射出微不可见的星光。 尘埃向着太阳风的方向挥发,气体沿着磁场的方向,一直进到了青星之下。 希夷们随之侧身。从地球被引起的大气,与星环的气流合在一起,浩荡地吹往了天际线上广阔的氨冰云。在这最后一段旅途中,它们吸入了许多明亮的尘埃。这些尘埃来源于在青星的历史中被撕碎的小行星,里面富含各类矿物质和稀有气体,是它们在地球以前最好的食物。 李明都寻索,看到这只先天不足的希兽已经睁开了自己的两只眼睛,眼睛在幽暗的太空中闪着荧绿的光,它不再有过去古素那样灵动的色彩,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未知而陌生的天空。 天空呼唤着洄游的儿女。黑暗的宇宙便被它们抛到身后,光辉的世界逐渐从云端上升。太空的寂静被微不可查的风声打破,接着就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庆贺似的呼啸。 高层的氨冰云折射出群星反射的阳光,夜晚缩退到了云脚的边旁。从看不见的海底扬起数十万米的烟雾,一直触到了不可越过的青冥。到处都是云,高耸的云、鳞片状的云、絮状的云还有绵延如群山的行云,组成了同一个光怪陆离的苍天。 苍天曷有极,高卑相去几万里。远看像是漩涡的东西,近看却是大气的云流。云流像是海浪朝着天空排起,从里面升起了座座云山。一块半空中的彩色蒸汽云,比地球上一个板块更为庞大。人在云端,以为见到了没有边际的大海,海自己知道它不过是底下更广阔的水上的云。 希夷们乘着风进入了南冥的深处。陌生的海岸在低低地呻吟,在未来,它们将永远成为这海岸里的一朵浪花。而地球已是天上一颗不能触及的明星。 距离那未知的观测站已经很近了,人的肉眼也可以看到它的轮廓,或许只距离了几十或上百公里。 李明都心想希夷的迁徙事件一定是在观测站的监测范围内,观测站若是看到了希夷兽群,那他也就被看到了,便能坐享其成,等观测站的人把他抓走。 一两个小时过去,希兽被大风托起,开始捕食某种出入云间的像是水母的有丝透明动物,李明都随希兽出入云海许久,见到位处高空的观测站被烟波掩去,烟波失去风力重新跌落云海,观测站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气球,没有空探的机器人,没有声音,也没有照射云海的光线,甚至连威胁和敌意也没有,静默得像是天上的明月。 希兽随风转折,李明都靠在希兽的背上,凭着曾经木星的经验,也不显得狼狈,只暗想道这观测站莫非并不在乎希夷和人类的价值,或者它的科技在暗中观察、并不需要接触…… 还是说它已经废弃了。 哪个想象对他现在的情况来说都不是很好。现在的他只能依靠外力活动,机器身自动的动力是不足以让他自由的。至于控制希兽,就需要缓缓图之了。 青色巨行星的昼夜和现在的地球很相似,夜晚与白天分不大清楚,群星互相折射的光线,带来了不弱于土星上所能见到的黎明。太阳已经落下,云海仍泛着轻盈的月光。月光多皎洁,不同的月亮的月光也大不相同。于是青星上就同时有了蔚蓝的晚霞,琥珀色的晚霞,紫色的晚霞与草绿色的晚霞。 但昼夜不是毫无影响的。等夜更深,高层大气的温度不变,中层和低层大气温度下降严重。要知道暖的空气会上升,冷的空气会下降,上暖下冷,气流就不会有垂直运动发生。希夷兽群终于不再飞翔,而是在凝滞的中层大气间徘徊沉眠,像是隐没在云层中的群峰。 希兽运动时,古楚抱着希兽不放手,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希兽休息时,她终于腾出力气,跌跌撞撞地迎着风,在希兽的背上站了起来,见到了这陌生星球的陌生的天空,见到了盈盈的晚霞,见到了数十万凝视的风暴像是神话里撑天立地的巨人,也见到了与地球上不同的星空。 她不知道头顶那轮明月就是地球,还兀自思考着为什么月亮沿着纹理焕发出两种不同的光泽,像是璀璨的蓝宝石。 最后,她才看到那个精怪。 精怪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石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两个精怪合为了一体,她想一定是其中一个吃掉了另一个。 “我还以为你会从这里跳下去。” 精怪忽然开了口。眼睛闪着红光,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听不懂,但好像能理解到精怪的意思,不自觉地了望了底下无垠的深渊。深渊被层层行云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有种直觉,云层的底下,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家园。 风把她带到了回不去的地方。 “你叫什么?” 精怪继续发声。 她听不懂,自不会回答。 不过她有种直觉,精怪发出声音并不是为了和她交流。 周围笼罩着像是轻纱般的雾,古楚在雾中努力地呼吸了几下,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就在希兽的背上慢慢地爬,想要爬到希兽的背面。她希望能找到一点缝隙,看看这块石头里她的姊妹现在是什么样的。但她还不知道太空与星星的不同,太空中她可以爬到一个东西的背面而不跌落,但在星星上是不行的。 在她头朝深渊掉下以前,李明都再次拉住了她。她发出了类似于“簌簌”的声音,然后呆在希兽的背上发傻。 这种剧烈的运动惊醒了他们所乘坐的希兽。感到沉重的希兽从云海翻出,与其他的希兽背部与背部靠在了一起,开始彼此摩擦。 这种摩擦逼得李明都和古楚一起挂在希兽的边缘,随着风浪摇晃。 好一会儿,希兽停止了动响,重新睡着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翻到壳上。两个不能交流的动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想着各自的悄悄事。 不一会儿,李明都重新开始了望观测站。古楚察觉到精怪的失神,才意识到天空中存在着这么一座钢铁的山峦。 那时的她以为这是天神的殿堂。 青星的昼夜周期要比地球短。几个小时后,群星隐于白昼,太阳从它们的缝隙里缓缓上升。冷暖交替,垂直气流的发生带动了风的运转与云的迁流。一切微型的生物随之起起伏伏,而被风扬去。 青星虽大,希夷们的活动范围却小。借着希夷们的飞翔,李明都以更多的视角看到了这悬浮在高天的殿堂。 它果然很像第三观测站,形状和大小不说,还飘着几根一节节的风筝线似的穗带。它的表面不很干净,在风小云少的时候,能看到几块阴影。 这种阴影,李明都最先想到了年久失修的破坏。希兽一次侧飞,刚好与观测站出于同一平面。整个观测站就像是一堵立着的墙。光线从墙的后头照来,墙上有什么自然依旧很难看清楚,但墙两侧的边缘线便被光照得非常清晰了。 李明都看到应是平坦的边缘线上,有略微的凹凸。电子眼顿时将焦距调到最大,他看到那凹凸的部分轻盈地从墙上飞落了。 “那是趴在墙上的希夷……” 可希夷趴在墙上要做什么? 连续两天夜里,风归于静止。但希夷们却好像睡不着似的,两两三三各自靠在一起,摩擦自己的矿物质外壳。它们的外壳上挂着白天被它们猎食的透明的有丝水母。这些水母绵长的丝缠到了它们并不平坦的外壳,仍在执行气体交换的作业。在这个过程中,希夷们的保护外壳遭到了腐蚀,内部的神经也被刺激。 李明都猜测水母丝不会致死,但它们会感到又痒又难受,接下来,就像人类用牙签清理,老鼠咬木头,而鳄鱼请鸻鸟入嘴清理牙齿一样,在寻求外物的帮助。 青星大气的世界里也存在固态物质,但又少又因为成分格外脆弱不顶用。 “有什么能帮助他们呢?” 李明都喃喃。 古楚又听到了那个怪物的自言自语,然后看到他把目光放在天神的殿堂上。 第四天一早,李明都用机器手在希兽矿物质的外壳中反复摩擦,逐渐增大力道。说来奇怪,力道轻的时候,身下的希兽毫无反应,力道一重,希兽立刻在云海间翻腾起来,根本没有去寻求固态物质的帮助。 李明都和古楚都被晃得不知东南西北。难受至极的希兽一路横冲直撞,更是迎面撞上云堆,云与云摩擦所产生的正负离子在希兽通过的瞬间形成电流导过整个矿物质表壳。 李明都还趴在希兽身上,顿时麻得须发皆张。整个人一激,往雾外撞去,双腿荡入空中,只以手上的绝缘涂层抓着希兽的边缘。他往外张望,见到数百米的下空,有一头夷兽正在巡游,如果冒点险,他应该能跳到那头夷兽上。 他集中了自己的精神。 古楚没有离开的能力,也不想着离开,她看不到精怪摩擦的意思,只以为古素身上痛了。她也被电得痛,便躺在壳上,脸贴着表壳,用她过去所熟悉的彼此取暖的方式,轻轻地触碰希兽,接着用自己重又长出鳞片的手温柔地拍打原先被李明都摩擦的地方,翕动的鳞片里唱着一阵一阵无人能听的歌。 李明都正要松手,希兽却安静了下来。 他翻身上背,见到古楚的动作,也见到希兽开始缓慢地飞出带电的云层,飞回它的族群。 他猜他可能晓得了正确的刺激方式了。 那天晚上,他就学着古楚的方式开始在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里轻微地点触,然后逐渐增加力道。果不其然,一开始希兽还很安定,但很快就像痒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行动起来,寻找硬质的物质。 他放开手,知道现在只欠缺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就在第六天的中午。他们乘坐的希兽乘着一股逆向的风流远离了族群,反倒接近了观测站。 李明都这时给予刺激,希兽还要寻求同伴的帮助。李明都心一横,机器身往外射出定距激光。这种激光没有杀伤能力,只能做刺激使用。但任何刺激,只要用到了地方,也能发挥奇效。连续十几道激光飞入空中,在一瞬间就晃花了远处兽群的眼睛。它们随风沉去,引起了希兽的困惑。 希兽便转过身来,朝着观测站的方向走了。那里也有一两头她的同胞。 李明都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接近了观测站的位置。而观测站就像另一天体一样沉重地向他们压来了。 冰冷生硬的墙壁展现着一种古老的威严,四方形的影子像是印一样盖在来访者们的头顶。在数千万年前,他们的先祖就已经在使用类似的方法把石头削成方形,如今已掩去自己全部的锋利。 青星的微生物爬满了原本光鲜的表面,以致于墙壁上结出了像是苔藓一样的青色的菌丝。 几根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天线在冰冷的旋风里松动地转动,两条长长的穗带系在底下像是针一样的建筑上,发出跌宕的声音。 大量的气流通过希兽,在压缩与喷射中形成了两三道弯弯的轨迹云。轨迹云被风吹上,希兽也转过了身,落到了观测站的墙。在它落下以前,李明都临在边缘,凝视着墙上粗糙的平面。那是不知多少年来化学作用、物理作用催发变化的折痕。 “你们好。” 他礼貌地问候道: “我想来这里看看,所以我来了。” 然后向着高墙纵身一跃,两手抓住观测站一侧的凸起。那一瞬间,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可怕的悬崖之上,在攀登悬空的高山。 但他知道那倒是好的。 因为没有高山是登不了顶的。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去,天色反倒亮了起来,阳光从山的背后,转移到了山的正前。于是他被上午的阴影笼罩,又被下午的光眩目。趴在墙壁上的希兽和夷兽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复杂的动物。他们疑惑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小点不停向上。 其中一只忽然有些饿了,便向着李明都的方向扑腾了自己的翅膀,但一会儿,其他的动物就看到它落了下来。 天光继续转移,直至黄昏,一片泛着粉红色的云飘过了李明都的肩膀,接着水汽碰着了粉尘而冷凝,在建筑的周围下起了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氨雨。雨水倾泻而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几亿年后他牵着磐妹的手在吃人的大水中奔跑的那个晚上。 明明是在逃跑,磐妹却笑了,那时候他感到很烦恼。 想到这点,他咧着嘴,和磐妹一起笑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暴雨是短暂的雨,随云飘走而消逝了。观测站所处的天空确实绝高,稀薄的异星的气体就连不定型都已经难以为继,奄奄一息地躺在尸体的内侧,躲避着无处不在的辐射。 就在这时,他终于爬到了最顶上,高临整个整个太空的悬空城市。暗蓝色的天边闪烁着数十轮玉盘似的明月。好像无限延长的平台上,唯一的一个人平静地向前走去,像是一位君王走在他像真正的世界一样广阔宏大的国土上。 在转瞬的念头里,他想起了若干个第三观测站的进口。 尽管不甚合理,但他决定凭着直觉选择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进口走去。 那里插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曾经上面有着的旗帜已经消失在遥远的风中。 他折断旗杆,看到了太空电梯用来牵线的线座,而线座所在的更广阔的底座,隐藏在巨大的闸门之后。李明都在四周摸索了一下,在一个偏右的方向,找到了紧急机械控制的圆盘。 圆盘上上面有像是太阳、月亮和地球的涂鸦。涂鸦的旁边是机械锁,这个锁的密码李明都不敢轻易尝试,怕它锁死。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在机械锁旁边的长方形电子荧幕亮了起来。 这是个电子锁,并且有能源以及网络接入口。 李明都的精神早就完全转移到了机器的体内,通过网络接入口看到了电子锁的内容,这是个即时演算的锁,每半分钟密码都会不同。李明都疑心甚至它真正的使用者们也无法撬开这把电子锁了。 因为任何时钟的时序都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发生延误,这个延误可能已经超过了半分钟。 机器身也很难破解。 他只能使用盘外的手段。他的精神再度转移到不定型中,不定型努力地挤压自己的身体,用几根触须轻易地渗入机械锁的缝隙中。缝隙的深处不停地闪烁着红绿的光芒,在感应到某种东西进入的瞬间,盘底的指示灯径直闪灭,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做更进一步的渗透。但不定型只需要把指示灯本身包裹起来,忍着痛苦慢慢溶解,寻找到其中与某种网络发生联系的电路。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这样作业,他尝试将不定型接受到的光电信号,共感到自己机械的大脑中。在一阵电子世界的驰骋中,机器的大脑收获寥寥,但指示灯所采用的熟悉的协议让李明都大概猜到了电子锁的公式。 这个公式好像已经存在于它们心的深处。 存在于看守中央宫殿的心之中。 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封闭不知多少万年的门向着从远古地球上来的生灵打开,旋转的姿态仿佛逐渐开放的花朵。 在人走进以后,花朵重新旋闭,圆盘合拢,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明都伫立片刻,黑暗的气压室便盈满了空气。人体在机器身给予的一阵颤栗的刺激后苏醒过来,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他默默地数着时间。 果然熟悉的时间一到,前方的大门就在低沉的隆隆声中自动开启。在门的后头,排列的灯火次第点亮,如日出般迅速延长,直到了大道尽头。两侧的柱子交替形成栅栏状的阴影。高大的拱顶边缘现出一阵黑色的明亮。 一阵轻风从出风口吹到了他的脸上,他感觉有些痒,摸了摸脸上的铁,才想起来自己原是摸不到自己的脸的。 “该往前走了。” 他想。 在钢铁做成的道路上有整齐划一的刻痕。在数到第一千零二十一的时候,他便到达了道路的中央,中央有一座门,往门里走不过片刻,又有另一扇门。停在门前的时候,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记忆混合在了一起,他竟呆立起来。电子锁检查到了来人,发出拒绝的信号。外面的门尚且没能拦住他,里面的门就更不会激烈反抗。 大门自动打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排排发着淡淡荧光的柜子就这样不设防地显露出来了。 这些柜子与他记忆里的设计并不相似。但每个柜子确实都有整齐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刻着一个方形的点阵图案。因为柜子背对着灯光,所以上面的图案都显得黯然。 他就近检阅了一个巨人般的柜子,看到抽屉后连着线缆,抽屉里摆着盒子。盒子做得很粗糙,因为没有图案,但又很精致,因为它非常光滑。 不定型贴在盒子上,听见了里面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听见了机器最低程度的振动。 他摇了摇头,把盒子推回原处,像是被操纵似的站起身,呆呆地向前走。 比起他曾经服务过的地方,这里的盒子大小规格似有片区之分。每个片区的抽屉大小都不一样。 规格最大的盒子长度可能有三米以上,宽度在两米左右,数量大概在一百。 他在这一片区停留,拉开大得多的抽屉,也看到了一个最大的盒子。盒子像是棺材一样被抽屉封在内部。他擦了擦盒子上的玻璃板,看到了浮在玻璃板下像是沉睡着的人脸。 他继续向前走,打开一个接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盒子,每个盒子里都睡着,像是睡着一个人。在倒数第五个抽屉里,他见到了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庞。那张脸终于没有微笑了。 李明都把所有抽屉全部推回原位,在一阵恍惚的踱步中回到了宫殿的中央。在他不走步以后,宫殿就再不闻任何声音,周围只剩下辉煌的灯火照耀着孑孑一人的宫殿,一排排柜子像是神话里的兵马俑侍立已死的天子的身旁,而柜子上的抽屉的纹理则像是他们要为君王献上的宝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动了几下,先是往外巡走一圈,好似不想进入这里。但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像行者步入了须弥山上的殿堂。 第五十六章 自由 存放生命的柜子没有缝隙,灯光透不进来。满室立柜的倒影像是在一个已经静止的广场上、数百数千人的屹立。 沿场地中轴线,从盒子最大的片区从东往西走,就是盒子规格次大的片区。按抽屉的截面,次大的盒子同样可以装进大部分体型的人体。 他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与他想象的一样,次大的盒子上也有玻璃,玻璃同样映着一张人脸,是张小孩的人脸。脸上泛着死一样的灰白,脸的边缘是一片深蓝色的水,也可能是冰。再其他的部分就超过了玻璃的范畴,看不清晰了。 接下来连续五六个,也都如此。 李明都回望了眼盒子规格最大的片区,将之标记为“前综合时代”。规格次大的片区被他标记为“综合人格时代”,剩余的片区暂且是他的技术水平不能理解的,他将之标记为“后综合时代”。 因为这个划分,自然而然,前综合的盒子数是最少的,后综合是最多的。综合的数量,李明都数了数,比前综合也多上不少,大约有两百个。 “两百个总能成功几个的。” 他想。 盒子的表面看不出盒子的构造。机器身用次声波挨个试探了下,发现综合人格时代的盒子技术至少也存在过六次迭代。 每次迭代的幅度都不高,七种盒子可以分为一类,但他想他不能冒险,他需要找到他熟悉的那一种。只有那一种,他从第三前线和行者号中获得了相关的知识。 李明都走在阴影里,直到一小时后,他没有找到与他记忆里的构造一模一样的盒子。 最相似者在若干个维生系统环节,从换热到保护剂自循环都存在与从第三前线读取的设计图有不一样的地方。 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他最眼熟的抽屉,然后俯着身子,轻轻擦拭盒子。盒子上原本没有尘埃,但因为他的到来,他身上没有被气压室去除的一部分灰尘也就落到了盒子上。 盒子的颜色各不相同。尘埃落在银白色的表面,格外显眼,像是镜子上的斑点。 显像器的下面照样是一张孩子似的面庞,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干干净净的面孔上还保持着一种迟钝的呆滞的像是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对于二十二世纪而言,那也一定是几百几千年后的事情了。 盒子的外壳绝对不是二十二世纪的造物,应该是在这个空间站制造之初被设计的。 李明都不懂盒子的外壳,但他懂盒子后面所连的线缆。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么线缆里传输的不是电信号,而是光信号。因为在三十世纪,类似的线缆受损后曾被他翻开察看,破损的缝隙里什么都没有,只闪烁着点点的荧光。 他更用力地拉开抽屉,直到线缆暴露在他的面前。 直到这里为止,他所有的动作都还是可以挽回的。 “在一百年前……刑法中所标记着的最大罪恶是故意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也就是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有更大的,那就是剥夺许多人的生命。” 在机器身的手开始剪断线缆的时候,他默默想道: “那么我想要对每一个盒子犯下的错,要么刚好相当于杀掉了两个人,要么因为没有符合的规定,而不足入刑。” 尽管这样想,李明都的心里却仍然一片空白,好像在做一个不真实的梦,只有脖子不知为何湿漉漉的,淌下了汗滴。 只几秒钟,线缆已被机器身剪出一个小口子。线缆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气体泄露声。从破损的缝隙里望去,里面果真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线缆本身的外皮分了好几层,最内的一层是一种单质的晶体,晶体的内侧是空空荡荡的,闪着几点荧光。 荧光是里面的光线打在观测者视网膜上打出的点。 到了这时,李明都反而更加冷静了。不定型钻入机器身内,人身退后一步,靠在柜子上,机器身打开了手臂里的装置,通过接线的方式,让自己成为光信号的中转站。随着一阵深入感知的震颤,他仿佛有听见了连接协议发出的不存在的问候: “你好啊,我是第八代次线传输协议……” 盒子的信息随之流出。 就在这个瞬间,李明都做好完全准备,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里面空空白白,流过的只是平静的水。 它是根纯粹供能的管线,与第三十世纪时计算并传输了一个微型世界的信息的光缆不能同类而语。 也是直到这时,李明都再次想起了关于第三十世纪的存放晶体的盒子另一个蹊跷之处。 “它为什么会做人类的梦呢?” 各种零零碎碎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但他已经无暇思考多余的猜测,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持他继续行动。 在意识不自觉的控制中,机器身的计算单元按照他期望被获得的记忆构造了一系列的情景。这个活计,机器身做来犹如本能。早在十几年前,他的意识被迫只能寄存在机器身的时候,就曾试想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城市,用全身的运作来演绎一个永不停歇的故事。如今所要做的无非是更换材料,按照命题写一段虚假的故事。 故事作为信息通过机器身的器官,变成了电波,沿着光缆被传输了去。接着,机器身放开了双手,彻底断开了光缆与盒子的连接。 “嘟——嘟嘟!” 同一时间,整个寂静的殿堂发出异常的警报,警报声从各个地方飞出,像是无路可逃。李明都的思考僵直了一刻,但紧接着他想起来—— 他已经转过一圈,空间站内没有任何维护者,所有机器都不具有任何程度的智能。 “没什么好害怕的。” 失去光缆的盒子被机器身抽出,拖到地上。机器身继续握着孔线进行自动破译。不定型从光缆的孔线里爬进了盒子里。他的意识一半沉在不定型的视野中,将自己的身体极尽扭曲,以适应不足一厘米的孔径。这种孔径不定型攀爬数刻便把自己体内的流态器官压缩到了极限。它放弃了身体的进入,而转为伸出自己的触须。 而人体的眼睛则看到了盒子最外层的壳分裂成六瓣,分成六个方向像伞骨一样向外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真壳。而真壳上便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李明都可以理解的操作盘、各类被掩蔽的自动灯还有一些掩蔽的插孔。大部分插孔都与外壳相连,联系它们的是正常的线路,而非真空或非真空光管。 他松了一口气,脖子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断开线缆意味着这种盒子肯定无法继续运行,按照人类冬眠技术的惯例,必定会存在某种应急设施把里面的人释放。迟早有一天,这里的所有灵魂都会被释放,但本来不该在今天。 外壳与真壳分属两个时代的科技。制造真壳的技术应该就在二十二世纪综合人格的时代。外壳是后来人加上的,换而言之,外壳本身的技术超过了李明都理解的范畴。但它若要与真壳连接,也要按照真壳的方法。 不定型通过非真空光管,钻入的就是真壳,它已经顺着气体与水的分解循环系统摸到了内维生舱的边缘。 李明都已经看到了玻璃底下深蓝色的液体周围迸出了许多不自然的气泡,那是气体系统出错的特征。 同时,内维生舱的温度极低,虽然由于液体本身的特性不会冻结,但也不是不定型要进入的。它所做的只是摸索盒子的内部结构,现在它已经成功完成它的任务。 它从维生舱中退出的同时,机器身把连接外壳与真壳的线缆一根根拔掉,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台来自可能是第三十世纪的头脑,以每秒两亿兆次的运算速度,对盒子进行计算。它唯一的瓶颈在于线缆的数据传输上限。 如果有人能够打开盒子的话,可以看到在人脑底下的接入器正在迅速升温,直到接近零下四十度。这是盒子所使用的冬眠技术不能接受的高温,会造成系统的破坏。它的备用能源所催促的冷却液的迅速循环带来了一阵极细微的响声,唤醒命令从指令栈中急促地发出,像是吹响的号角。它真正的主人仍在沉睡,机器身予以一切号角冷酷的否决。 接着,一连串的警告像是从地里爬出的死尸,把他包围了。李明都心一横,干脆把盒子载有的简单智能系统拔除,让机器身彻底接管盒子。 盒子的异颤彻底停下。 它从牢房被押到了刑场,被彻底剖析开来。 转眼间,机器身就感应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看似不连贯却又彼此相连,像是在水面上绽放的无数的波痕。其中有一段格外单调,这段记忆没有任何“综合人格”干涉过的痕迹,被机器身一眼瞧见。 靠在柜子上的人身由于意识的远离而缓缓滑倒在地。那时,李明都的绝大多数意识都沉浸在机器身中,许多复杂微妙的情绪由于缺乏对应的激素或模态都不再能生成。 纵然意识已经远离,但人体无法停止活跃的大脑皮层,仍在传递一些游离的像是做梦般的念头。 在二十二世纪最后三十年,综合人格行为模式的运用达到了人类历史的顶点。仍然需要一个确实的本体,使用这一本体作为人格的发生。也因此,删除记忆和添加记忆也变得可能。按照一位女性助理的说法,这是全球禁止的综合人格模块行为。不过想要读取记忆,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记忆是碎裂的,存在于各个部分之中,不通过大脑本身,很难连贯地形成一段故事。就算是时间也会是错误的。人以为想起的六十年前的故事,可能只是三十年前他在回忆中对其进行的重新加工。 “哦,对哦,这好像是我现在做的事情。” 机器身前所未有的专心致志反而让人体更加昏昏沉沉。在这种高度精细的作业中,李明都像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一样记忆搅成了一团。先前已经数天数夜不睡觉,如今就更难集中精神,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呆呆发愣。整个空间站寂静得像是庄严的教堂,只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青星大气跌宕的回响。 可能过了一天,也可能过了一个小时,盒子在瞬间的加热中喷出白雾,线缆接收到逆向的能量流。在某种模糊的感应中,机器身断开连接,就像从水里爬到了岸上。维生舱里传出一阵急促的提示声。盒子里的人睁开了眼睛。再过一会儿,他好像恢复了行动能力,也看到了李明都。李明都往后退了一下,他就跑过来,还喊了一声: “哥!” 随后,这刚刚醒过来的人流利地说道: “你怎么睡在这里?你在等着我醒吗?是你帮了我!” 听上去,他有些感动。 李明都的身体一阵寒颤,虚弱得厉害。他的意识最先睁开的是人眼,眼中的景象一片摇晃,眼前是个脑袋大、身体小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复合纤维冬眠服。在年轻人的身后是被打开的盒子。盒子的旁边立着0386。他意识到他好像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事。 年轻人感到了奇怪: “哥……你怎么笑了。” 李明都这才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想这笑容一定很假。 顿了会儿,年轻人又腼腆地侧过了头: “没想到你会找到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相见……我原以为我们已经不可能见到了,没想到老天居然居然真会开眼,也没想到你一直没忘记我!真是奇妙……古怪。” 年轻人似乎是感到惭愧了。 寒颤在这时消失了,李明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接着便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在睡着前做过的一切。宫殿的景色一如既往,唯独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盒子。 他摸了摸长得像孩子的年轻人的头,说出了与自己的设计相符合的话: “我们可是从同一个小镇出来的,我一直没有忘了你,只是……一直不敢去找你。” “那……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年轻人低着睫毛,“我也一直没敢去找你。我还记得最后那天呢,哥,火车舱里到处是人在抽烟,我难过得要死,但大人们一直在吵架,不知道是谁吐了口痰,痰到了我新买的衣服上,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天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就好像你和我刚刚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学生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知道所谓的过去真的是在刚刚发生的。 只有李明都知道那是他模仿综合人格模式的记忆回收方法来写进去了一段不存在的过往,并删除了他原本的过往。 而这段过往曾是他的幻想。 在少年时代使用综合人格技术的年轻人发育不善。岁数虽大,体型却停留在十四五岁时。李明都比他高得多,站起身后,年轻人只能抬头来望。他发现眼前的人好像在看极摇远的地方。但他跟着李明都的目光转头,只看到一片森严的柜子。 柜子的顶上正对灯光,闪烁着神秘的明亮,而它的阴影则好像隐含着一种深邃的危险。 “我的事情,你好像知道点。” 李明都往外走,年轻人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快活地跟在他的后头。他的肌肉还没完全复苏,活动起来分外僵硬。 “哥,你不知道吧。历书的事,在未来,秘密等级一降再降,凭我的资历,自然是能晓得的。” “原来如此……那你们的记录里我最后怎么样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记录里说最后你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青星高层大气的重力略低于地球地表,人行起来,如在云端。好久不说话的李明都又问: “资历……对,我还不知道你做到了什么位置。对了……既然你能被冬眠保存,那人类究竟遭到了什么,这里又是做什么用的?我是因为意外误入这里的,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它悬浮在外星的空中。我没办法,只能撬开大门进入里面,然后就找到了你。” 李明都稍微解释了下。这部分内容他是无法隐瞒的,因为他的行迹留在了各个地方,一见便知。 谁知年轻人越听越讶异: “这里,这里不是地球的外太空空间站吗?不对……”他看向了自己赤裸的脚底,“我要是在外太空空间站,我现在应该能飘起来了……也不用这么难走路。也对……到现在都没有人,那这处是哪里的空间站?外星,已经不在地球附近了?” 李明都停住步伐,猛地回头质问道: “你说你也不知道?” 他急促的语气吓到了年轻人。 年轻人踉踉跄跄,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急得像是要哭了: “我真不知道,哥,我向你发誓!”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在想‘我们’到底是在哪儿……” “怎么了?还能在哪?” 穿过小道就到了空间站内最大的回廊,廊道分为数段,其中一段有窗,窗户透进了外面的阳光。灿烂的阳光就在他们的面前缓缓推移,地上出现了一连串窗沿与墙壁的倒影。 经过一段时间的复苏,年轻人感到身体轻盈了些。他大步流星,越过李明都,直向阳光追去。 他心想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管它是地球、月球、是碧落还是黄泉,哪怕是火星,他都不会感到恐惧。 李明都慢慢走在他的后头,心想这样的景象在二十二世纪已经有过一次预演,这新醒的人作为高知分子,他应该先是讶异,再之后,他就会恢复过来,理解到自己的处境。 李明都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看到年轻人站在一扇小圆窗的前头,正睁大双眼凝视着天边一连串的明月,嘴唇因为一连串短促的叹息而在阳光下抖动着。 太阳在群星的遮掩间,像是一片发光的云。因为大气的成分不同,太阳落下的时候,群星的周围晕散了一片壮丽的青色。大风吹皱了高空漂浮的云,留下了一大片闪亮的鲜艳的蓝色细鳞片。希夷们从云间跃来,像是苍蓝的海水冲进了淡青色的湖。烟波浩渺,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深青色光泽中。 他听到了年轻人震颤的询问: “那是什么?” “那?” “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的星星!” 李明都顿时如堕云雾。 你不知道吗—— 你没经历过第二十二世纪后半叶那惊人的变故吗?这一场变故绝对导致了第三十世纪所发生的一系列至今李明都无法理解的恶果。 但李明都咽下了这句话。 他看着这个新苏醒的年轻人,那人仍在观察窗外,目光随希夷兽一起穿梭在无际的云海。年轻人的眼中露出了他所需要的那种着迷、好奇与求索的心情。 但他忽然又感到了陌生。 以一种惊人的敏锐,李明都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反问。 于是他的眼睛里甚至没有透出任何一点惊讶或者质疑。他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年轻人的身边,阳光照亮了他的身形。他以一种怜惜式的语气轻声说: “这是我见到的这个时代的特征。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是乘着地球的风暴来到这里的……你冬眠前是在做什么,是几几年?你知道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人从求索的梦中醒了,不安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似乎是在回忆: “我冬眠了可多次,最后一次是在近地空间站灵空九站,我在那里做质子衰变的研究,一次实验的反应周期至少要催化二十年,我决定用冬眠等到电脑报告出结果。开始冬眠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是2524年,参宿四是在这年爆发的,不对,应该说它在数百年前爆发了,只是光芒现在才传到地球,并且照亮了地球的夜空……对于之后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建造这座太空站,为什么我在这里,我……” 他皱紧眉头,什么都想不起来。 李明都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他说他们需要探索这座空间站,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源。 年轻人欣然赞同。 不过他的思想却完全飘回了2178年秋天的一个黎明,火焰在田地上熊熊燃烧,在深蓝色的天幕下,秋阴和他说她的一个梦想是看到宇宙中各种各样壮丽的天象。而对于其中最壮丽的一种,她已经错过了她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李明都有机器身可以进行工程操作,来自疑似第二十五世纪的冬眠人具有比他扎实得多的理工学基础。对于空间站,他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设计、建筑、装潢来看,它与我们虞国正在修建的海王星北冥站有相似的地方。我可能已经知道这地方该怎么走了。” “海王星北冥站,我没听过,是后来修建来考察海王星的吗?” 这是第二十二世纪没有修建的空间站。 年轻人领着他回到了从外廊到“中央宫殿”的那条直道。 “考察海王星……” 听到这话的年轻人脸变了色。 “这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个保密级很高的项目。但现在这情况,可能与那东西有关……” 他犹豫了片刻,严肃地开口道: “海王星可能发现了外星人,和外星人的遗物。这还是太阳系世界的首例、并且是没有争议的首例。” 但年轻人也不知道更多了。就算这点信息,按照原则他也不该透露,不过他想现在这情况已经无所谓了。 他带着李明都来到这条直道的中间地段。 直道的截面是个椭圆。 重力很轻,年轻人一下跳起,飞勾到顶上。李明都记得这里,他巡查时,发现了多处金属刻痕规律变化,这是其中一种。刻痕被手触摸,又连敲几下,不知触发了什么开关,即往后退去,露出一个同样有圆弧的入口。入口后是个小房间。 这个房间,年轻人认为是电梯。 “果然。”他解释道,“北冥的设计有其建筑上的统一,我把冬眠室视作最安全最重要地方的话,那么这条直道就是横贯了每个环区的垂直高速。外廊是外环。这个电梯应该可以通往二环或三环,那应该是生活区。因为设计上考虑重力很弱的关系,可以走墙壁、走天花板,两侧和穹顶有灯的地方是开不了的,这里花纹有变,我猜就是一条路,果真如此。” 环这个概念,李明都也清楚,土星城的时候,秋阴讲过,就是近代城市设计中的环城公路。不过地上城市的环城公路是平面的,太空城的环城大路是立体的。有窗的环形大通廊自然就是外环,最外侧的环。 立体城市的设计和平面城市自不一样。 李明都没有招来自己的机器身。年轻人触碰表盘,表盘没有给予回应。 “应该有代人认证接口。不是代人不能用。” “找找有没有应急机动。” 年轻人点头。电梯不大,应急机动在没有灯的天花板上的中央,敲打以后可以打开金属板,金属板里能立起应急控制摇杆。摇杆竖立在天花板上,明显是要站在天花板上才能用的。 这时他们开始猜想,这座太空城设计上的重力方向,可能和现在的重力方向是相反的。 它现在是倒立的。 在使用开关的时候,年轻人犹豫了下。 “怎么了?” 李明都问他。 他忧心忡忡地说: “哥,也有微弱的概率不是电梯……” 李明都放下了心,他平淡地说: “启动吧,也没别的办法了。” 于是年轻人跳起来,勾着应急控制摇杆向左猛地一摆。他们听到一阵制动的声响,不过数秒,这种声响消失。整座电梯在无声的沉默中开始向斜下方行驶,好像缆车要下山了。 也就是那时,四周的墙壁在一阵变化的光明中变得透明。“电梯”像是一种使用的信号,黑暗的外侧从七个上下无一的方向亮起冰冷的灯光,犹如月下喷溅的泉眼,等电梯继续斜行,泉眼逐渐拉长,他们才发现那不是泉眼,那是轨道。 它们将这空中的都城划分了七个环区。应急杆的向左把他们带入到了第三轨道之中,也就是这时,千万道冷光,每隔三米、六米,最远的有三十多米的距离向外射出,左右两侧好像有许多正要升起的月亮。 人站在电梯里,细细俯瞰群月,才能见到每个月亮都是一个很小的空间,而这一很小的空间又连接着其他的很大的空间。每个空间的景象各不相同,里面装着的设备装具或大或小,还有的不装设备,装满的是液体,不同的液体反射着不同色泽的光,但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的、不动的,只有灯在永不停息地喷射光明,在过来时急遽放大,直到他们可以看清整个房间,在离开时又急遽缩小,变回了一轮明月。 月光隐约,但墙与墙、分区与分区的轮廓已是清晰可见,光影交错向着两边无限地延长。 就这样,一座城市,从下往上生长的城市,同时从上往下降落的城市,一座从四周彼此勾连的立体的都市正缓缓地在他们眼中呈现。 李明都向年轻人看去。 果然,他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狂热。 就在这时,电梯倾斜,两人往墙壁坠去。再过几秒,周围流光上下变幻,电梯竟在向上行驶,回转到平稳之时,已掉了个头。 他们站在天花板上。 两人起身,只见头顶的杆变成了身前的杆。年轻人立刻大叫出声: “我猜错了!这地方也不是倒立的——它重力的设计方向绝对、绝对是指向中央。七条轨道最后都转成了一个环或半环,但七条轨道不在同一平面,其中五条共享了同一个圆心。它到底有多大啊,它现在是怎么运作的?不,我看到外界是静止的。哥,它现在居然还没有开始动,是吗?” 李明都应了一声。 他又自顾自地说道: “至少需要一百年,不,两百年也有可能。如果关键技术无法突破,那就是无期。” 能见到的月亮里没有冬眠室。 在电梯靠近一连串蜂巢式彼此相连的房间前,李明都说: “该推动拉杆了。” 从里面摆放的维生舱、清洗舱来看,那可能是生活区,是供给人体(代人)休憩和自我整理的地方。 “我试试。” 拉杆在地上,推起来也方便。不过片刻,电梯沿着分叉口慢行,停在一个月亮的边缘,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叫。两人应声而下,所在的地方是蜂巢的门口。 李明都看向身后的电梯。电梯被门关闭了,门上有别致的花纹。 年轻人向前,绕了一圈,说: “这些房间可能不是给人体准备的。你看这些竖着的舱体。” 他指着一排空中的舱体,舱体里有着凝滞不动的绿色液体。 “这是纳米机器液体……用来使代人得到成长的。在二十五世纪我们一般叫它诞生舱。” “但代人也分多种型号吧。”李明都说,“一类是纯械的,一类还保留人体的基本结构,也需要进食。不然,这个空间站,也不需要充斥着七三开的氮氧空气了,甚至也不需要灯光了,世界可以是黑暗一片的。” 这还是第三前线教给他的道理。 年轻人斜了斜眼睛,无奈地说道: “哥……虽然保留了人类结构,但组成身体的物质有相当一部分可不是你理解中的‘肉’。” “我的意思是……”李明都说,“任何生物都需要能量,他们控制了细胞,增殖出了与人体相似的结构,自然也能够进食。既然如此,吃古人吃的东西至少、至少是可以作为娱乐活动而存在的嘛。” 年轻人一愣: “确实……也许几百年后的这里,和几百年前的我们也是一样的。” 听完,李明都心想他的一样和他肯定又是不一样的了。 “蜂巢”是个正方体,每个房间也是个正方体。每个正方体开了三个门。有的门还开在地板或天花板上。 这里只有两人,两人分开,各从一边,在这重复的蜂巢里前进。李明都那边收获不多,他见到了一系列可能是代人使用的各式各样的舱体。 在他折转回来,寻找年轻人的时候,他正呆立在一副壁画以前。 这幅画是用暗色的油漆印刷的,应该是一张照片。画面的正中是一座工地。工地里不见人,也不见像吊机这样常规的设备。一座火山似的东西正在融化土壤,被融化的土壤就像是橡皮泥一样流入复杂的模组开始成型。 图片的下方是一片苍白的大地。图片的背景则有着一片明亮的群星。在看到左上角像是月球一样的地球的时候,李明都意识到这工地是在月球上。 “是月球的建筑吗?” “对,这是第一前线突破正负零的时候。”年轻人仰着头,凝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影,道,“也是第二次冷战的最高潮与最高成就。哥,你那时候应该还在其他时代游荡吧。” 李明都说: “确实。” 画面的左上方,在地球的下头,一艘物资飞船正在移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座环形山,环形山突起的悬崖上站着几个看不清的小人,好像在俯瞰建造中的第一前线。 “那群人一半是月球五十年计划历代元勋,一半是第一前线的高级工程师。” 画卷中,辽阔的月球原野像是死去的荒野。据说阿姆斯特丹在荒野上留下的脚印存在了一百多年。环形山的科学家们在画幅中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他们的表情太细微看不清。 尽管画卷所描述的应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事件,但李明都却感觉到作了这幅画或者拍下这幅照片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年轻人接着说: “其实老人们在这时候大多已经没力气登上月球了。乘坐火箭,飞上明月对他们的身体是一种可怕的负担。” “这画是虚构的?” “这幅画是虚构的,但它描述的事件是真的!” 年轻人说: “元勋们的遗体没有入土为安……他们的大脑在冷冻中被永久保存。从一千年前,尸体就被叫做人类的财富。在代人技术迭代到第三次,也就是综合人格技术成为现实后,它有一个争论不休的副产品。” 李明都似有明悟。 “人格的重生。” 年轻人道出: “平等学派说‘人’的‘人格’的差异是有限的,因此‘人’这一存在其实也是有限的。每个人格有不同的参数,经由参数的调整,大约可以确定存在约一千亿种人格,也就是一千亿个人类,其他的情感再多,只不过是这一千亿种人格的重复。他们还说一千亿太多,两百种人格差不多已经可以涵盖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自由学派认为‘人’的‘人格’是无限的,因为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 “为什么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人就是无限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环境无穷多,成长和记忆也都会无穷多吧。”年轻人说,“不过委员会确实通过了决议,使用遗体人格,让他们从代人的世界里抵达现实。没人知道这算什么,好在它很快被取消了,只留下了两个痕迹。一个就是这幅画所代表的故事,画原是假的,但故事在后来成真了,那么画还是假的吗?我记得画里的人从没到达过斯匹次卑尔根山脉,不过确实登上了月球。他们不是长这个样子,而是瘦长的机器体。” “另一个呢?” “是一句话。” “在被销毁前,总工程师说,自然不关心人是什么,不过自然会知道人类到达了什么地方。我仍然很高兴,能看到一艘飞船从地球开向月球,就像是五百年前,载着人的帆船从旧大陆开向了新大陆。” 画卷仍在,小人们映照在一种黯淡的微光中。 里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只点缀着些许繁星。融化的月壤,在模具中缓缓流动的样子,像是一条涓涓的溪流,它从地球发源,流向了月球的未来。 两个人站在画卷的前头,默然不语。画卷摆放在空间站中的一个房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装饰。古楚爬上了空间站的顶端,在这风吹起的最高空寻找精怪,云朵在它的身边激烈地排流。 李明都觉得这话格外耳熟: “虞国登月工程的总工程师?” “是他。没想到哥,你也知道。我在想他应该是觉得他自己是假的,但这事情本身不重要。” 年轻人看上去有些哀伤。 “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怀疑我是真,还是假?” “很哲学的话题。”李明都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想过,也不去思索。” “被叫做哲学的问题,随着人类科学的进步,都一一变成了现实中的人所需要思考的苦。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李明都当然不知道,他只做了按时间顺序的剪切粘贴,甚至连冬眠舱是否有读取的可能都不知道。 但年轻人根本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其实哥,你能认出我,找到我,我感到非常惊讶。” 他站在画前,就像站在神明前方的修女。 “为什么?” 李明都平静地问道。 “哥,这是因为我原来的身体已经得癌症死亡了。”月球大地前的年轻人慢慢地转过头,寂寂地说道,“现在用的身体也是个代人体。” “原来如此。”李明都说,“我对盒子不了解。” 下次会更谨慎的。 “在人格复生实验中,因为一次操作失误,我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其他人,而其他人的一半记忆剪切成了我。我用的是标准化的身体,人格的形成则来源于两个人。从此我只用代号称呼自己。你说,哥……我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呢?在醒过来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年轻人低垂着自己的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轻微的血晕。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动着。那时候,他有种不清醒的感觉,在某种期待中沉默着。 李明都看出了他的焦急,却不再关注他的话语,指着他咕咕叫的肚子说: “你好像饿慌了。” “饿……对,是饿了!”在瞬间的察觉与震颤后,饥馑的感觉一下子收紧了腹部。他笑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饿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我都快忘了……原来是这样的……” 李明都继续问道: “你有发现什么吃的吗?不然我们还得找。” “对,是的找。” 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转过头来,指了指正对壁画的正方形容器,自豪地说道: “有一点收获。” 容器很大,放得下两三个人,高度高过了李明都的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容器前,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肉色的絮状结构。先前紧张的气氛好像已经无人记得。 “这是体外干细胞。未来人应该是用它作代人人体修补的。”他说,“不过口感应该很差。” 李明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肉就是细胞组织。干细胞自然也是一种肉,一种营养比较单调的肉。 “听上去像是吃人。” “你想多啦!哥,别说干细胞的保健品早五百年就在卖了……不如担心下这种干细胞基因到底调整了多少次……” “进了胃酸就都一样了。” 李明都想直接打破玻璃,不过年轻人找到了机器的机械开关。作为培养皿,是可以调节温度的,它的最高温度超过了水的沸点。 其他房间有水池。废水可以直接导入舱体,按年轻人的推测,舱体内部的液体会自动进行循环,以时时维新。至于碗筷也简单,从机器里拆出非有毒金属针,还有有弧度的盖子,也就可以用了。 李明都忙活起来,先是滤去培养皿中的营养液,然后加水加热,再洗滤,去除残余的化学营养液。年轻人还恶趣味的找来根金属杆子,往里面搅拌,如此反复,等焯得差不多了,就煮成了一锅没有调料的纯肉汤。 “好了,可以吃了。” 李明都说。 至于年轻人,他已经流下了口水。 在最先进的空间站里,两个现代人就像原始人一样你一口我一口,皆不言语,只有大快朵颐的声音,偶尔相看一眼,看到对面的吃相,便哈哈大笑起来。满室飘香,白茫茫的蒸气一直腾到穹顶,经久不散。 李明都还好,年轻人吃到肚子发胀,平躺在有毯子的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了。灯光在水蒸气中朦胧摇曳,飘忽的阴影在人们的面庞上闪动。 画卷里的人在看月球上的基地,年轻人在看画卷里的人,李明都在看门外,机器身在柜子间徘徊,心想得挑个更好的目标。 新风从藏在天花板纹理的缝隙中吹了出来,蒸汽消散了,不一会儿,灯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脸上。 这时,他们终于想到该谈点接下来的事情了。 “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愣了好久,他的思维似乎浸润在回忆中了,想要在记忆中寻找一点东西对他变得困难: “我已经无名无姓很久,后来有个人给我取了个代号,叫做参同。” “他是谁?” 李明都无心一问。 年轻人回答了: “他也没有名字,人们一般叫他医生。” 他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盯着他。 “参同吗?我知道了。”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参同摇了摇头,他生涩地道了声哥,然后反问道,“哥,你呢?” “我……” 在那瞬间,李明都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短暂的又漫长的成为不定型的日子。又一次,栀子问他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说自己不知道,自恃人类的学识,编了个谎言,说自己想看星星和月亮。结果栀子把它抱起来,顺着不定型的建筑一下子就到达了地面,还见到了罕见的太阳升起。 参同惊讶地看到李明都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眉毛放松了,他已经上了点年纪,但身体仍然很坚实,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上方的灯光,端庄的五官有着前所未有的威严的棱角。 那时候,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无比艰难。 到了现在,路仍然很多,但想走的已经只剩下一条。 “我会离开这里。” 他说。 “在离开前,我需要很多‘可信’的人帮我一个忙。” 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青星正迎来又一天的夕阳。它仍然处在距离地球较远的地方。地球依旧是青星一轮高不可攀的明月,而无上明星也依旧在地球的轨道上漂浮着。 地球迎着阳光,无上明星便被照亮了一个尖角。 于是在过去未来数千万年间,从地球来看,它比启明星还要明亮。 离它被钢星人和李明都带到太空已经过了十多亿年的时间了,它仍然没有动作,始终在这空中冷静地、淡漠地旋转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球的主人已经几度变换,海洋被火焰融穿,冰川蔓延到赤道又消失到无影无踪,雨水从永无止境到再不落下,它自己……却好像从未变化过。 对于短暂的生命而言,超过千年不变的东西便是永恒。 但知晓历史的人知道,那仍是一个谎言。 没有东西会永远如此。 他向自己许诺,一定要把它摘下。 第五十七章 浩瀚之旅 天在下雨,大地在隆隆作响。火车在铁道的尽头呼啸,车头喷出的黑色烟柱像是扬起的旗帜。 新来的人睡醒了,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火车外看。大地上林立的柜子像是撑起天空的巨人,而天空犹如银色的穹顶,十颗或者更多的太阳并列在玻璃质的云端。偶尔,一片云彩会遮住天空,整个世界便会忽然昏暗。 为什么要离开小镇,又为什么要乘坐火车,新来的已经记不清楚,好像那只是忽然间的想法。他还在回忆刚才睡着时所做的梦,梦里他好像扮演了另一个人,体验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梦醒的时候,有许多零碎的念头闪过了他的灵魂。其中一个念头是:只有解冻开始了,涉及到大脑的干涉才是可能的。 接着,一个自然而然的结论忽然跃入了他的脑海——有人干涉了他的解冻。 不知怎的,他能理解解冻,也能理解“大脑的干涉”,可在他的印象里,他从未学过这些知识。 他不只是在乘着火车去前往一个新天地吗? 火车的长鸣在雨中渐渐消逝。水从冬眠舱里一点一滴地流尽。 无穷无尽的铁轨抵达了站点,灵魂的火车变成了呈放在地上的冬眠舱。 新的人走出火车,从冬眠舱里站起,光芒的世界让他看不清楚。他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了像是巨人般的柜子,银色的穹顶,还有一群脸刮得光光的、干净洁白的人。 新醒来的其他人错落地站在附近,像是一朵朵乌云。参同则站在柜子的后头,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的“哥”。 一缕烟气从冬眠舱中喷出,他的哥就站在烟气里,向从“火车厢”里出来的人伸出了手,他看着新人说: “恭喜你,出生了。” 新出生的人又闪了闪眼睛,才能看清人的样子,是火车里好心的乘务员,也是他最信赖的前辈。他把他们从一个落后而贫瘠的小镇接了出来。火车开过了一个又一个站点,下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乘务员却一直是他。 他从未下车,却同时身在新天地。 李明都给他披上了衣服,盖在他的冬眠衣之上。这时,新出生的人才忽然感到切肤的凉热。他打了个喷嚏,李明都则在问他: “你记得你的上一世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 “他好像……像是一位伟大的社会学家,但他的、经历、我、我记不清楚。” “社会学家……” 李明都不着痕迹地藏起自己的失望。 “真是了不起,他一定花费了很多岁月锻炼了自己,以后如果有心的话,你也千万不要荒废了这继承来的知识。”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眼前的大哥曾对他说过,他来到新世界,需要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李明都问他。 他说: “你是问、问那位社会学家吗?物理学家好像叫……叫周……周什么……” 李明都摇了摇头: “不,我是在问你。” 他一愣,流利地答道: “我不会忘了我的名字,我叫夏登,夏天的夏,攀登的登。” “夏登……真是个好名字。”李明都立刻想起了他是谁,他甚至还记得这个名字是怎么被想到的—— 夏,登上明星。 “你千万不能忘了这个名字。” “是,我知道!” 夏登伸头,站直了大声说话。周边的人笑了,唯一一个没笑的是个女人。没笑的女人也是出生不久。她来到夏登的面前。一张面若冰霜的脸说道: “还记得我吗?我前天下的站。” “冬……冬伏姐姐……” 夏登一个激灵,想起眼前的人与自己同是小镇上的来客,同坐火车而来。他的心情兴奋,冬伏却只冷着脸点点头,转首又与李明都交谈两句,李明都吩咐她要好好带新人,冬伏便牵起夏登的手一同出了众灵殿,沿墙跃入小径,坐上电梯。 整个过程中,任夏登怎么问询,她都一言不发。 直到电梯启动,轨道两侧跃出千万明光,夏登再次重复地问道: “姐姐,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在地球上吗?乘务员真的让我们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吗?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但就是这时,冬伏的脸上冰霜释尽,像是松了口气。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夏登的吃惊: “好啦,好啦,别问了。我一个一个给你说,这里是电梯,我们能够通往不同环区的几个重要位置,都要仰仗电梯的作用。刚才在的地方我们私底下叫它众灵殿,在众灵殿上,唉,我就是胆小,不敢有任何动作,现在才算是放松了。” 夏登不禁问道: “众灵殿……就是出生的地方吗?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吸收掉‘残余人格’,所以觉得一切都很正常,等过两三天,你就会知道了。” “到时候,我也会在众灵殿感到紧张吗?” “当然。因为那时候,你就长大了嘛。” 冬伏轻松地说道。 “长大是什么?” “唔……按照参同事务长的说法,是从自然的观念变成了社会的观念,你也会从‘手势镇’里的人变得更像现实里的人。” 夏登仍然不懂。 但冬伏已不再解释了。 不一会儿,电梯越过了蜂巢区域,停在一条短短的廊道前。两个人飘也似的走出电梯。冬伏说前方是他们的生活区,而夏登却被路上的一面窗户吸引了。他停在窗户边上,看到了漩涡般的云、在云里飞来飞去的鱼儿,以及在云端之上那千万颗悬挂着的明月。 一道细细的环横穿了整个天际,数不清的月亮在被它们自己照亮的云层中华互相追逐。最大的那颗犹如垂天之眼,上面没有月海,但遍布了其他星球留下的阴影。 观测站所处的高空,气流运动一天比一天剧烈。可能是观测站的热岛效应导致周围热对流得以发展的关系,观测站的周围特别容易下雨。黑色的雨云像是漂浮在蔚蓝海面上的小岛,里面在倾泻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水。 水不是往地上下的,青星也没有大地,它穿梭于冷热界面之间,顺着风带摇摆,大多时候是横着打在观测站上。 站在显示器前的李明都,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暗无天日的海里,水正在冲击他所在的房间。 离李明都唤醒最初的参同,已经过去了地球时间的五十四天。五十四天一共唤醒了二十一个人,这个数量也是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舱的总数。用另一句话讲,综合人格时代第八类冬眠人已经全部唤醒。 参同为此在太空站里找了好一会儿,问了几个人后沿电梯回到垂直走道来到外廊,总算是找到了李明都。 李明都在看雨,他便放慢了脚步,等雨声变小后,他喊了声: “哥!” 李明都转过头。他便一一陈述了现在的情况,并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李明都转过头去,继续凝神远顾。参同随他目光一起,这才发现李明都看的不是雨,是雨里云里偶然会出现的一颗遥远的月亮。青星摄动了月亮的大气,月亮也摄动了青星的风雨。 李明都说: “没别的选择。现在的人数还是太少了,要从其他的冬眠舱再找点帮手,来推动这所空间站的正常运行。” “你还要继续现在的手法吗?” “不一定……” 参同松了口气。 “因为不同冬眠舱的技术不一样。在冬眠前人体没做相应接口,我也是不能干涉记忆的。” 参同被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了好一会儿。 李明都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喜欢思考,你是怎么看待新人的?他们不会出现像你一样的问题了,他们很明确地知道作为人格,他们是新诞生的,他们以旧人格为养料,是新生的生灵。你可以大胆地讲。” 那时候,雨又大了起来,里面结出了氨冰,氨冰不停地打在李明都背后的窗上。 青星的雨很少是水,有时是氦,更多时候是氨。在没有分离的时候,它们相安无事。在分离以后,氨的云、水的云与氦的云互相摩擦,有时,会放出闪电。 粉红色的闪电从底下飞来,越过观测站的窗户,在空中分成四叉,像是张开了双臂的人。一千米以下的近处,水气混合的滚滚洪流正随行星运动在风带中疾行,碰到了观测站垂下的长线。长线在风中拼命地摇晃,观测站里却安稳如常,寂静无声。 电光闪了一次又一次。在第五次闪电熄灭时,参同才想好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搞不明白。你杀了一个人,但只杀了这个人的精神。你救了一个人,救的是这个人的肉体,然后创造了一个原本只存在于你幻想中的人格。如果把人的意识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不增不减,甚至是增加了人意识的总数。如果把人的肉体与基因作为生死的判断,那么你也是不增不减,人没有消逝,甚至还可以走路,你好像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但如果要说这是清白无罪,那人一定是疯了!” 李明都没有生气,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赞同地回复道: “确实,这是个难题。” 参同脱口而出: “哥,你死了以后,可能会下十八层地狱。” 李明都愣了一下,然后真正愉快地咧开嘴角而笑了: “你想不出来,但在二十五世纪,没有对此进行伦理学和社会学的讨论吗?你就说说按照二十五世纪的法律,应该如何衡量我的罪行?” “技术无法准确地检验意识,只能校验肉体。”他说,“你的机器有着比二十五世纪更加先进的技术。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有类似的案例,我自己的那件案,被撤销了,因为我和交换我记忆的人都忍受了、伪装了……哥,你或许会被判组织贩卖人体器官罪……剩下的,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 接着,李明都没有再说话了。他抬头望着外面夜一般的阴云,好像又听到了太阳落下人应归家的歌。 “如果有地狱……也好……” 他想。 那样的话,栀子、石楠、磐妹还有巫咸他们一定能升上天堂。 计划还要继续推进。 对于后综合人格所标示的未来时代,李明都抱有敬畏的心理。在第五十五天,李明都在前综合人格区域踱步徘徊。 他决定唤醒一个他在这个时代里可能是唯一熟悉的人。 在她的身上,还存在着李明都迄今不能理解的谜。 因为是前综合时代,冬眠舱的内壳采取了古老的技术,人体没有经受为了适应综合人格的神经连接。想要在冬眠时期对神经进行连接手术,这超过了现今这二十余人的水平。换而言之,如果要唤醒的话,唤醒的一定是个完全的古人。 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对此观感各异。一个胆小的说: “古人会不会伺机破坏我们的生活?” 李明都不禁失笑: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吗?” 胆小的人看周旁其他人没有异色,知道是自己胆小了,没再说话。 李明都排解思愁,专注于机器身中。机器身沿线剪开外壳,内壳的装备、也就是真正的古代冬眠舱逐渐裸露在未来人的眼前。因为是正常唤醒,所以无需做太多工序,只需保证冬眠舱的解冻程序正常运行即可。 机器身断开了外壳上的光缆。内壳失去外壳的供应,在外科的指示下自动进入应急启动。浸没冬眠舱的深海液体迅速从管道中流逝凝结。恍惚的烟雾从排气口中喷出,里面的人还不能睁开眼睛,只有眼皮子动了几下。 周围的人们知道她即将要醒了。 而她也听到了周围人们的声音,一些嘈杂的、像是在讨论她命运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想。 可就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个高大的阴影里发出了。高大的阴影像是生命不可窥测的深渊。她听得懂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语调虽有变化,但乡音未改。 “欢迎来到公元前两亿年,时晴、谢、时晴。” 这一次,李明都不会看错人了。 因为时晴不是秋阴。 时晴的脑海仍恍惚,眼珠子在眼眶里困难地转动,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光刺激得眯起来。李明都温顺地低过自己的头,时晴便可以更方便地端详他。 她的目光看了一遍又一遍,李明都也静静地看着她。在突然一个时刻,她认出了这个站在身侧的人,眼泪就是在这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李……李明都?” 李明都以温和的神情望着她: “我认识你,你也还认识我……好久不见了。” 两个人的面孔离得是那么近,他们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时晴抬起手,仔细地看,许多的细节她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他有着一双和以前一样的黑黝黝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隔着不知多少年的时间的天堑,她已经不可能再真正认识他了。 “明都……你好像……变老了。不久前,你好像还是个小伙子……” 李明都略微张着嘴,像是深深呼了口气。他的心脏跳动着,但他的脸上却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严肃的色彩。 “当然,每个人都年轻过,接着,在忽然之间衰老。你还记得当初你领着我前往戈壁的那个凌晨吗?” “我记……得。” 他温和地微笑了: “那天很热,高楼的玻璃在蔚蓝的天空下闪着火光,你站在一颗开花的玉兰树下,戴着遮阳帽,穿着素色的长裙。你的短发被风吹向了身后,你和那时候仍然很像。” 一种雪崩般的心情让她再也不能自抑地啜泣起来,她知道世界一定已经发生了改变。李明都伸出手,时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但她仍不能站起身,只能坐上备好的轮椅。 “只不过我冬眠了。冬眠延缓了我的衰老,是我逃避了……时间的追责。” 李明都有些不大理解: “秋阴说你是因为秘密的任务而进入冬眠的。这个冬眠任务至少持续了一百多年。” “哪可能有那种持续百年的任务与规划!”她浑身战抖,痛苦冲破了她的喉咙,让她连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不清,“我是因为不合时宜、支持部长,反对代人技术,而被要求……要求一个冬眠任务的!” 灯光照在她的背上。她没有哭,而是埋住了自己的面庞。 与二十二世纪以后的人相比,二十一世纪的冬眠技术需要恢复时期。 其他的人为相识的两人留下空间,夏登带来了太空食物。就餐过后,时晴在机器的帮助下完成了身体的清洗和检查。第二天一早,李明都再度见到时晴时,她就坐在轮椅上,对着大门,像是在等待他。他走到时晴的背后,开始推轮椅走。 时晴的眼珠一动不动,她轻声说: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许多事情,我都觉得只要好好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好。任何困难,只要我愿意坚持,就一定能忍下来。但没有想到,最后的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居然是一直躺在冬眠舱里,直到被你唤醒。” 她原本以为李明都会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谁知李明都却道: “如果当初更仔细一点的话,就能识破冬眠的企图,甚至能想到办法不被冬眠了吧。” “也许……” 她喃喃地说。 “可惜的是再没有也许,”李明都像是遗憾地说,“所有的事情、事业只能从现在重新开始了。” “可是现在重新开始的,与曾经想要为之付出终生的也已经是两回事了。” “是啊。” 李明都欣然赞同,明朗地微笑了: “而等到以后的以后,再度想要开始的,与现在正在做的,也会是两回事了,对不对?” 时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从廊道尽头射来了一缕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似是惊诧,又像是释然,喃喃几声: “对,对——” 太空站上的廊道格外宽敞,不像是时晴记忆里狭窄的舱体。狭窄的空间里有人的痕迹,有人的装饰,有她摆放的写字挂画,青星的太空站如此开阔明亮却一无所有,她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想她一定是到了很遥远的未来。在绕过路口的一瞬,天光下彻,云烟还有云烟里的雨,青星的天空还有空中不计其数的明月就同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帘。 那时,她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代、什么星球?” “你错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距二零四五年的一别,你前往了未来,我回到了过去,但最后,没想到居然还能走在一处。” 李明都站在她身后,凝视着浩瀚的云天: “这里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或者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 雨带在远离观测站,天空这才稍微晴朗了点,只有几缕最高的云还徘徊在大气绝高的穹顶。硕大的群星出现在云的边缘,各自明灭。 李明都已经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那颗蔚蓝色的明月。 顺着李明都的目光,时晴也同样看到了那颗璀璨如宝石般的蓝月。 “那是这个时代的地球……?” 李明都低沉地说道: “那是两亿年前的地球。” “请说给我听。” 李明都顿了下,开始解释起他们现在的处境。听着,听着,时晴的身子颤抖起来,她忽然有一种恸哭的冲动,如果是秋阴的话,或许已经哭了出来。但时晴只是弯下了自己的腰,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呜咽声。好一会儿,她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重新抬起身子,目光正对像窗户似的玻璃。高耸的云朵像天上的月亮伸出了臂膀。而月亮拒绝了云的飞翔。 “妈妈……” 她发出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声音。 “妈妈?” 李明都问。 她说: “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我叫到了她的实验室。这是不合规矩的行为,但她的声望很高,没人阻止我。接着,她神经兮兮地问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说: “她问我,小晴,时间旅行……会不会比空间上的航行更加简单……人在时间上的运动会不会比在空间上的运动更加轻易。” 那时,她想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谁都会老,但不是谁都会行万里路。 若有若无的云雾在空间站周围飘荡。月亮在天空中移转,像是一朵朵漂浮在暗蓝色池塘里的莲花。星星在旋转,云也会变化。一片花瓣陷入了黑暗,另一片叶子便会亮起。 在地球一片叶子的上方。漂浮着一颗几乎不能看见的沙粒般的星。但真正知情的人知道里面包含着无限的寰宇。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堆云向空间站飞去,噼里啪啦的雨水重又打在空间站的每一个地方,天地溶合到了一块儿,世界变成了黑夜里的汪洋,粉红的闪电从与空间站椎体的摩擦飞出,劈断了整个宇宙。 “她的说法是有意味的,因为我正是这个说法的明证。” 浪潮的喧嚣充斥在他们的耳边,明明风吹不进来,但人们好像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冷冽。 在海啸般的雨声中,李明都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问询: “李先生,你……是不是在漫长的经历中领悟了一些未知的真相?” 她抬起了脸,而李明都正低头看她。李明都没有任何回答,她便撇过了自己的面庞,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对这里的人来说,我应该是个没用的人吧。我没有稀缺的价值,我想你需要的是优秀的学问家,和熟练的技术人员。为什么你首先要把我唤醒呢?” “既然你沉睡在这里,说明比我更有智慧更有远见的一些人也选择保存了你。那么唤醒你的价值,应该和唤醒这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价值是差不多的。” 时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答案很好听,但她知道一定不是真的。 李明都说: “但迄今为止,我仍时不时会想起当初的事情,基地的事情给了我很多个谜。” “你说吧,也许我能回答你。” 李明都说: “比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你们那么快就锁定了我?” 他本不期待回答,但时晴却沉默以对。这种沉默是无声的回答。风萧萧地吹着,有冬眠人路过这里、见到了他们,又匆匆避开了。 李明都推起轮椅,往其他的窗户走。走廊因为窗户和灯光的安排暗一阵亮一阵。在一种海的澎湃中,时晴回答道: “你的怀疑是合理的。” “什么?” 李明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诚实的惊讶。 “你回家的时候,应该乘坐了一位巡长的车。大部分的情报都是由他提供给我们的,包括你往水里扔了一本书。这些情报对确定你,和确定与你的第一次接触与安排提供了论证的基础。我们也由之知道了你的敏感和恐惧。” 对那几天的事情,时晴仍然记得很清楚。 “但我们之所以那么及时地发现了你,那么快地联系到一个普通城市,联系到一本书,也有冥冥之中的指引。” 她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事情在我们基地看来,似乎还不是最急迫的一件事,甚至称不上最稀奇的。” 狂暴的雨浪被闪电粉碎,希夷们在飞沫中穿梭。一阵又一阵的水沿着空间站钢铁的外壳留下,为镜头以朦胧。 “好像……确实如此。” “因为当时,还有另外三件更重大的项目,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牵涉了基地绝大多数的精力。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对那三个项目的研究却如履薄冰。” 李明都立刻想起了在基地地底所见到的那绵延数百上千米的巨大锆石。 “是锆石、悖论法球吗?” 谁知,时晴摇了摇头。 “在你之前,是一个小项目,不算比你稀奇。在你之后,它变得深邃而神秘,但由于无从下手,反而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再重大的东西,也要能够着手才能变得真正重大,我对那三个项目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我得知了一部分信息……也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曾经参与过它们的研究。” “第一个项目我只知道一个诨名,它叫‘七种胞系’。” “第二个项目,其实你应该知道一点。” 李明都没有回话,认真地听着。 “它叫火星,是隐藏在表面登火、探火计划之下的,对火星秘密的研究,其中也包含了那片特意给你看了一眼的碎片。” “原来如此……” “而第三个项目,是我知道最多的项目。”时晴停了一会儿,由一种更暗哑的语气说道,“它有更正式的名字,有很长的对它的性状的描述。但我们私底下一般叫它……时间晶体。因为能透过它看到时间,能看到来自未来的‘光’。” 李明都紧紧抓住轮椅的边缘,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人能从晶体里面看到未来?” 时晴被李明都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茫然地说道: “确实如此。在晶体中会随机出现一些难以理解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被好好地记录在案。其中一个画面就是一本书……书没有湿,也可以说只有表面的数层皮湿了烂了……但其他的无数本重叠在一起的东西,它沉积在河底的淤泥中。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书了……也因为时间晶体的存在,历书……在我们看来也是合理的东西。” 时晴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可能是在等待李明都的回应,但李明都没有回应。两个人都不说话,雨声就彻底胜过了人声,接着是持续不断轰鸣的雷声,长线和其他裸露在高空的装置在风雨里发出沙沙的响动。 “原来,原来……它一直在,还在人的手里……” 当李明都的喃喃细语传进时晴的耳中时,惊悚像电一样蹿过了她的脑海,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动脉在两边的太阳穴里像野兽一样拼命地打着。 “难道,难道你或者你的父母也是见过了晶体,才找到那本书的吗?” 她撑着轮椅,几乎要站起来了。 李明都却摇了摇头,他开始把轮椅往回推了,那时,他说: “我见到这个晶体,是在公元前一万年到八千年之间的一小段时间里。你想听听吗?” 时晴温和地点了点头。 李明都便开始说起那些时晴不知道的经历,他从机械卫星讲到黑石山谷,从雪中部落讲到后土城的苏醒。时晴也始终认真地在听,有时微笑,有时侧首,有时低头不语,但她都保持了平静。只有在讲到后土城来的秋阴以及她的种种时,时晴不再能保持旁听者的镇定,转头抬脸,几欲开口,但嘴巴张开了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也就是这时,李明都讲到了那数以千万计的地球同现夜空,讲到了医生的猜想。 时晴的表情凝固了。 轮椅上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参同和其他几人。一行人乘着电梯,都在听。先前苏醒的人对这一异变及其猜想已经听过了数次。时晴还是第一次听,她的目光迷失在两边跃出的光影里,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百年后仍然讨厌她的秋阴。 李明都与其他人对空间站的探索的交流,她也恍惚地没有听见。 她在想李明都想要做什么。 他是不是要做一些疯狂的事情。 直到数天后,她才从新醒来的人口中得知了李明都对苏醒者们的要求。到了那时,她便明白了一切。 再过五十七天,青星的天空还在下雨。按照李明都在木星的经验,这里飘来的云形成的气旋或许会不停富集直到数年数十年后才会消散。不过对于气态星球而言,或许不该用下雨这个词。它下的是氦冰,氨冰,氨水和氢氧的雪花。 各种各样的水仍继续在空间站的周围凝结成固体的冰晶。冰晶成为新的云,而云便会因为自己新诞生的更重的重量,开始无法自制地、永无止境地、直到令自己彻底消失地往下落,一直落到没有群星、也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生机的海里去。 雨还在下,但人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李明都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很久,唤醒了一百余人。这些人已经耗尽了他曾经作为0386时幻想出来的所有人物,也足以完成一个阶段性目标—— 控制空间站的基本运行。 在这座空间站里,存有若干艘小型的飞船,这些飞船的功能各异,有的有可供人行的驾驶舱驾驶室,有的干脆见不到有缝隙的空间,像是无人机却又有内置的操控接口和面板,有的应该归属于打捞船或者调查船之类,有的则是标准的星际航行用船,至少从青星飞回地球的问题不大。 对于船,这一百来人没有检修的能力。他们只在报废了一艘的基础上搞明白了一艘最简单的船的大致操作和整运行逻辑。 操作系统的自检通过了,人们尝试放飞了几次。飞行测试也全部通过。 “我们一致认为,它可以支撑航行,也可以支撑一些简单的太空作业。我们可以和船建立几乎实时的联系,船内也有一些小型单元可以送回你想送回的切片。但我们想,无上明星……可能是无法切下任何一块的。” 从第七代冬眠舱中醒来的太空技术人员春分向李明都做了汇报。 但李明都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他明明在看眼前停在港里的飞船,却目无焦点,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春分意识到眼前的人肯定是又分神到其他的身体里去了。他叫了好几声,李明都回过神来,没有提及安全与性能,却问: “这艘船有名字吗?” 春分摇了摇头。 “那就叫……” 他想起快一年前的二十二世纪的最后。 “叫行者号吧。” 银白的钢铁像是仙境里的烟云,流线的外形像是俊丽的山峰。它不声语,而只做工具。 “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引起了其他人的惊诧,好几个从“手势镇”里出来的人大叫道: “你现在就要走吗?许多地方我们还没搞明白,从空间站到船只都充满了谜题。” “那要多久呢?一年……不,三年、五年以内可以吗?” 他们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你们能替我冒险吗?拥有像我一样的特质吗?” 同样无人应答。 李明都沉稳地说: “该走了。” 对具体离开的日子,有科学上的安排,参谋团们按照空间站机器的预测挑了一个较短路径又比较晴朗的天气。 不过直到那天上午,雨仍未停。云带的尾巴还扫在空间站的边缘,闪电在乌云的边缘隐约作鸣,垂在天际的乌云像是破裂了的天地的伤。 夏登跑过来向李明都请示,李明都说不必再等了。 于是行者号便架到了空间站港口。 空间站也有类似立体打印机的小型元件制造设备。那天,李明都穿了打印出来的太空服,戴上球罩,背上氧气瓶,坐在驾驶座。 驾驶座缓缓合拢形成一个舱体。机器身与船体形成了交互连接,他便通过船体观察四周。 船在港口等待上升。而空间站的大门正在缓缓开放。 世界隐藏在一片黑暗里。天昭昏昏,发黑的空间站在回旋的波浪里时隐时现。李明都的目光缓缓移转,却看到空间站广阔平整的表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 影子在空间站上慢慢地走,好像迷失在旷野上的麋鹿。 驾驶舱像花朵一样向着四周绽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人。李明都挥了挥手,动作的影像倒映在空间站的指挥室里。指挥室发出暂停出航的命令。离最佳轨迹还有一点时间,李明都便趁这点时间连穿舱体,站在舱门的边缘,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他飘然而落,向前走去,影子也发现了他,但像是不敢靠近似的在空间站平台的边缘犹豫不前。 这时,指挥室才发现了那头矮小有鳞动物的存在。 “那是古兽。” 用李明都的发声命名法,对应希夷的幼兽,古。它和希夷的研究资料存在于空间站之中。也因此,借由空间站的技术,可以实现与古兽跨越次声波到超声波的对话可能。 李明都发送了请求,指挥室也给予了回应。 按照记录,当时的对话是由李明都发起的。他在空间站的边缘问古楚: “你的名字是什么?” 有鳞动物闪了闪眼睛,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听懂了精怪的话,但她给予了真诚的回应: “古楚,族人们叫我古楚。” 一大一小,一个文明一个原始,一个人一头兽一起坐在空间站的边缘,双脚垂在了深渊之上。呼呼的大风几乎要把他们吹起,但他们没有羽翼,是不能飞翔的。金属的原野是那么宽阔,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上的云。 “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诚恳地说: “我的朋友们、姐妹们、家人们都不见了,我想找到他们,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好像变成了陌生的样子。精怪大人,你能帮我找到他们吗?” “我不能帮你找到他们。” 李明都摇了摇头: “我连自己的家人也都找不到。我也在找他们。” 古楚呆呆地说: “你居住在天上的宫殿,与众神共处,却也找不到吗?” 李明都微笑了,他知道古楚以为自己正漫步于众神的宫林。希夷们保护不了她,她在能在这里寻求遮风挡雨,并期冀以自己的虔诚打动上天。与他一开始对有鳞动物的设想不同,这群有鳞动物确实是有不俗智慧的,希夷们在重新发育中却好像抛却了这点智慧。 李明都回答说: “找不到呀,所以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想要找回自己每一段记忆所在的地方。” “那能找到吗?” “唔……” 爽朗的男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概率……是什么意思?” “那你就当是找不到的意思罢!” 古楚吃了一惊: “既然找不到,为什么还要找呀?” “就是想找嘛!” “去做一件做不成的事情……”古楚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闷气地说,“那不是会很难过吗?” “难过……原来你们是看到我的难过么?” 女孩无声的回答便是答应的意思。 在那瞬间,李明都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有过许多人劝阻他去做出许多重大的决定来了。 “确实我很难过,但我同时也看到了我的喜悦,看到了我的激动,甚至还看到了我……”那时,他好看地笑了笑,“有点迫不及待。” “喜悦……?” 古楚不能理解李明都的想法,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开心? “因为不再有一个主人……不是我的父母给予我的安排,也不是世界给予我的命运!不是为了石楠或第四中央的伟大愿望而要登上天空,也不是因为磐妹与磐娲的愿望就一定要留下,不是为了活着,也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判断,按照我自己的想法——” 去做一件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前进。 古楚不能理解精怪的话,只能反复念叨着他说出的话语。 阴云即将从空间站的周围逝去,天空已经出现了晴朗的一角。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站在这钢铁的原野之上,直着自己的身子,好像伸手能触及到无穷高的天苍。雨声在他的耳中变得模糊,在血流的深处,另一种更强的声音正在激荡。 风吹了过来,原野上的积水便开始流淌。行者号扬起了信标。他回身往飞船的方向走去,衣领在风中跌宕。水在人的脚下发出声响。 好一会儿,古楚才发现了身边的人走了。她惶恐地站起身来,向着李明都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她哭了出来。她大叫道: “要是你失败了呢?” 船舱门口的李明都愣了一下,他转过头,露着牙齿微笑了: “那就把我的故事留给后人去讲吧。” 舱门合拢,李明都重新安躺在驾驶舱的中央,被驾驶舱合拢。行者号逐步回归到发射的轨道。指挥室的人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他们在等待,他也在等待。一切都已经交给了命运,因为他的鲁莽,他的强求,也许下一秒这艘飞船就会因为发射失败而爆炸。 不过…… 管他呢! 他仰着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和感觉,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行者号在启动中若有若无的细响,周围潜藏着无声的命运。 一整个安逸的世界在他视野的周围下降。蛮荒的宇宙始终笼罩在黑暗的乌云之后。飞船在瞬息的加速中穿破了天空,苍茫的云海便全部被抛在了他的身旁。 太阳正在缓缓落下,月光照亮了如积雪般的云。行者立在群山之巅,正在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 第一章 一百五十四年前 五月的水面风平浪静,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倒映在水里的云。按照天气预报所说,二零二五年的夏天比往年更为炎热。唐蓼蓼(liǎo)带着儿子谢向鸣在金雁河站下车时,日正当中。硕大的太阳折磨着滚烫的公路,车站的广告牌闪着耀眼的金光。河边的草木格外丰盛,古城墙只像是无甚稀奇的土垛,它的边缘立着给游客介绍的路标。游客禁入的门口一片闲寂,整个广汉遗址只有无人机和安保还在坚守岗位。看守在亭子里吹着空调的冷风,趴在桌子上的样子像是刚刚睡醒。 走到亭子边上的唐蓼蓼汗流涔涔。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向保安询问第四十二号坑在哪里。 保安严肃地告诫这位老妇人无关人员不得进入、游客请走东路的游客通道。等唐蓼蓼出示证件后,保安仍然认不出证件里的人,只将信将疑地唯唯诺诺起来: “我这里没收到通知,你,你是……有什么能证明的吗?” “主持广汉遗址考古工作的冉教授是我的老师,我是受他邀请来到这里的。” 她温和地解释道。 保安打了个电话,确认以后,连忙为唐蓼蓼指了路。 谢向鸣一马当先,唐蓼蓼紧随其后。他们通过闸门,走进了几年前翻新过的大棚。里面是一间间现代化的封闭式考古挖掘舱。 每个考古挖掘舱都罩着一个四千年前留下的祭祀坑。林立的方舱像是一栋栋小楼,而大棚便是罩住了小楼的天空。玻璃的外壳闪着盛夏时候的阳光。方舱间的道路热到了极点,只有在靠近舱体时才能感受到空调吹出的冷气。 谢向鸣的伤刚好,走路轻快。唐蓼蓼被他落到了身后。她叫了两声,谢向鸣都没有回头。在第三声呼唤后,他才回头,放慢脚步,重新来到了唐蓼蓼的身边。 母亲问: “在想什么?” 儿子立刻诚实地、撒了谎: “没在想什么。” 随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谎言过于明显,便说: “刚才我在想二八年计划的事情。登月的先期培训好像已经开始了,不知道刘志道现在在干些什么,也许正在适应失重环境……” 唐蓼蓼露出少有的自责的表情,在一瞬间沉默下来。两人走到了十字路口,路标为他们指明了三个方向上的祭祀坑编号。 谢向鸣很快找到了第四十二号坑的方向,唐蓼蓼低声说: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都到第二次政审了……只差一步,唉,只差一步!” 谢向鸣像是没听到一样的,继续轻快地向前走。在他踏出第二十三步时,时间恰好为下午一点整。与历史上出现过的许多个下午一点相比,今天的下午一点显得平平无奇,世界上约有一半人正在夜晚与梦乡,而醒着的另一半人正在培育他们各自的生命。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现在,广汉遗址已经挖掘了六十多次,如今已不再新鲜。谢向鸣心怀愿景地在想十几天前戈壁遇见的那个文静的女孩,冉教授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没有出门。考古队的打工人们在临近的集装箱房里休息。其中一个做了噩梦从午觉中惊醒了,他看了看时钟,这时离夏令时的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于是又睡了过去。而另一些中午没睡着的人则在旁边的房间里热闹地打牌。 保安照旧昏昏欲睡,雷达和摄像头一丝不苟地在扫描周围的动静,广汉遗址西门附近有两个年轻人在慢慢地走,蝉噪不已,从旌城的方向传来了汽车的喧嚣声。而唐蓼蓼直至走到第四十二号坑前,还在为当初出国留学的行为懊恼不已。 “要是当初没有出去就好了。” 自谢向鸣落选后,每个晚上,她都会为此惊醒。 “妈!” 谢向鸣站在考古发掘舱前叫了她一声,这位母亲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是考察一下正在开挖的第四十二号坑。 发掘舱里没有人,工作处于静止的状态。 底下的祭祀坑已经被挖出了形状。站在玻璃外的人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像是棺材板的箱子的样子。箱子的表面凝结着薄薄的泥土,没有露出自己的材质。这也是工作人员害怕擅自挖掘会破坏箱子的安全层。 “这就是冉齐兴说的大发现?”谢向鸣不在乎地直呼道。 “冉教授是说挖出了一个保留良好的箱子。不过射线检测中,它是中空的,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谢向鸣不解: “那不就是个简单的箱子,有什么好犹豫的?” “听我慢慢说,冉教授还讲,它没有通过质量检测。比起大部分箱子,它显得都要重一点。”唐蓼蓼说,“可能是有很精细的一层东西贴在了箱子的内侧或表面。” 唐蓼蓼以前的工作牌被重新激活了权限。在人脸扫描过后,她一个人进入了小房子似的发掘舱内。谢向鸣站在玻璃外等待,他不关心考古的事情。只是伤愈复建的这段日子里,唐蓼蓼认为他应该走一走,不要老闷在家里,他才跟着一起出来。 棚子里不是空无一人。在另一个发掘舱内,有个队员正在休息。他看到唐蓼蓼和谢向鸣,便向他们走了过来。 谢向鸣和他互相问了好。 队员说冉教授和他们讲过唐老师可以自便,随后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旌城,中午吃过了吗?” “我们下飞机后,在周围找了个餐馆吃过了。” 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但还不熟。 对于彼此而言,可以算是第一次见面。 他们都很年轻,队员抽了一根烟,问到他们对旌城的初见印象,谢向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二零二五年的春天,虞国和丽国的首席曾有一次隆重的会见。时间已经遗忘了是谁牵起的这个话题。可能两个人都有引入吧,这是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他们高谈阔论地说起虞国和丽国的关系、评论了好几场数十年前已经很遥远的战争。不知是谁提了一嘴丽国点火失败的飞船。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开始交流彼此对奔月计划和祝融计划的看法。 一个人说: “二十年大势所趋,无人可挡。” 另一个人说: “对,管那些反对派做甚么!我们会登上明月,嫦娥会回到她的宫殿!” 两个人的目光明亮地盯着彼此。 久违的热情在年轻人之间产生了。尽管许多时候搞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他们嚷嚷得厉害,嘻嘻哈哈得说了半天。 他们都感到了真切的愉快。 那确实是一个普通的美好的下午。微风从窗户外吹了过来,带着一种好闻的河边植物的味道。几条系在钢架上的带子在空中飞舞,玻璃上闪着明亮的光。陆续有人刷卡上班,步伐在混凝土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队员恋恋不舍地说他该走了。在走前,他递来一根烟,谢向鸣抽上一口,迎着风,感到十分惬意。那时候,他又想起了楼兰的那个女孩,她站在光伏板的边上,光伏板在一条宽阔的公路旁。风吹了过来,她的头发就扬起了,带着一种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一定要拿到她的联系方式,回去后就去问问严姐,她应该知道点。” 打定主意的谢向鸣,掐灭了烟头,转首向四十二号坑走去。 这时,祭祀坑里的箱子发出了轻微的破碎的响声,一点光从发掘舱的内部反射了过来。画面在短暂时间内经由多重折射得以倒映在玻璃的边缘。 他便看到了在两亿年前以及一百多年后,一艘在起浪的群星中飞向了地球的船。 第二章 一百四十三年前 谢时晴第一次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是在十岁。 她的妈妈关映云,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后,已不再反感别人叫她谢博士或谢太太。谢太太在第八机械工厂里有许多年轻的学生。这些学生组成了工厂的基础,他们不是站在台面上的亮丽的科学家,也不是那些真正握有权利的行政官僚们,他们是工厂运行的基础,人数最多的基础,也是全部工业生产、维持、运转和流通的基础。 她们来到第八机械工业厂时,受到了学生们朴素的欢迎。去年祝融登上火星的激动在社会上已经冷却下来,国际上的质疑已经不能唤起人们的关注。第八机械工业厂因之显得格外平静。贴心的哥哥姐姐们闲了下来,他们组织了一场热闹亲切的欢迎宴。怯生生的时晴一直在躲避大人们的逗弄。谢太太只抿了几口酒,便已醉得满脸酡红。 员工宴请的区域可以从大窗户里望见天空,大漠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晚,血红的阳光照亮了黑魆魆的群山。 谢太太几度停杯,看到了窗外的通讯塔影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宴后,她请了一位学生给她开车: “小唐,能带我去旧石油基地遗址吗?” 被叫做小唐的学生激动得满脸通红,半天只憋出一个好字来。 那是谢时晴第三次来到石油基地的遗址。遗址在那时还不像十多年后那么破旧。灰蒙蒙的墙壁上,标语鲜艳如新。 关映云走进了破碎的小路。唐正留在车中,没陪着一起向前,只敢远远望着。 阳光照耀着灰灭的古迹,群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阴影。 她问时晴: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时晴摇了摇头。 夕阳下,荒漠的土地闪着不祥的红光。鸟儿远离残垣,野兽也不见踪迹。风吹起了荒漠的沙,带走了人们生活的痕迹。 她紧紧搂着时晴,说: “这是妈妈和爸爸、还有妈妈的爸爸妈妈,爸爸的爸爸妈妈原来一起生活的地方。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倒是离开这里后,我们才认识了彼此。爸爸得了病,轻易地就走了,现在就只有我和你,秋阴,还有奶奶了。” 后来,时晴再度回想起今天的场景时,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对社会的变动抱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怨憎。 比关映云活得更久的人学会了释怀。而关映云……死得太早,生命永远地停在了那一瞬间、一个怨恨的瞬间。 但那时,时晴还不明白。孩童的心思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地问道: “可是这里为什么见不到任何的人呀?” 母亲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情,说道: “因为大家都躲起来了。他们藏着不想让我们发现。” “他们都躲在哪里?” 小时晴好奇地问。 “那得靠……自己去找哇!” 母亲带着小时晴慢慢地走。一幢幢废弃的建筑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快活地说道: “这里是剧院,曾经是我们小镇唯一娱乐的地方。那里是个银行,我讨厌银行,所以很少来。银行的后面是医院。和医院挨着的地方早一点的时候是个小食堂,后来道路扩建,变成了一条过道。拆下来的砖,被我们家围住了自己的院子,就在这边。啊,还长出草来了。” 时晴看到院子的墙上涂着六个字: 这是我们的家。 在时晴的记忆里,当时的母亲已经决定永远地离开虞北。至于要去的地方也早有预定。 她的父母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虞北人,不过父母的父母一辈就不是了,他们是虞中的汉城人。按照唐蓼蓼的回忆,在七十多年前,时晴的曾祖父母响应号召,带着尚且在襁褓中的唐蓼蓼一代人,支援建设虞北。直到七十多年后,唐蓼蓼对这一政策仍然充满着怨恨。石油基地因为石油的枯竭被废除,石油小镇被撤制的当天,唐老太太公开说自己高兴得很,她打从第一眼见到开始就不喜欢荒漠、戈壁还有黄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来这儿的要么是傻瓜、要么得罪了人、要么就是罪犯。她甚至不大愿意住在楼兰,尽管那时候的楼兰已经有着美丽的绿化。唐老太太始终怀念着山清水秀的汉城。她说她非常支持儿媳的决定。 只是汉城的亲戚和她们在几十年前便已经分岔。关映云要到汉城无疑是重新开始。好在关映云的社会地位不俗,她有能力重新开始。第八机械工业部为她牵好了线,江城大学向她发出了邀请,关映云欣然接受,成为了一名大学讲师。 江城就在汉城的旁边,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了彼此。 在那段短暂的远离使命的日子里,关映云住在大学,时晴就读于江城郊外的一所寄宿制小学。秋阴和奶奶一起住在汉城,就读于汉城的一座走读制小学。四个人分了开来。 十年后的时晴理解到一个事实——母亲并不喜欢在父亲死讯传来时诞生的秋阴,或者,她其实谁都不喜欢。但十岁的时晴还不知晓这点,被母亲长期带离秋阴的她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原来的世界里,和平、安逸、礼貌、规矩,有的是温柔相待的长辈和全无顾忌的姊妹。但新的世界中,有的是带着各地口音的同学,有陌生的像母亲一样教导人的人,新的世界流传的不是历史和童话,而是早熟、暗恋、打架与追星,最次的也是妖怪、鬼魂和杀人,有升旗台和八百米跑,有游戏厅,有大声哭泣,有保安,也有来接孩子的醉汉与泼妇们,有严厉的尊敬与不尊敬,还有压抑的沉默与发言。 这个浓烈的世界像是一个不会结束的黑夜。在这个喋喋不休的黑夜里,大人们不停地讨论着升学的问题,他们说你们会升上初中,初中升完是高中,高中要考上大学,大学后还要找工作。在他们的眼里,孩子们已经分成了两类,其中一类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了,最好是不要接触的了。孩子们则讨论着玩乐的问题,他们叫骂,他们互相攻击,他们追求的是一些新颖的话题。新颖的话题之所以新颖,在于他们不停打破了大人们所设定的某种道德的界限。在孩子们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校长和他们最讨厌的告密者的家长发生了不伦的关系。他们嘻嘻地笑了起来。 因此,两个月后,母亲通知她整理整理行礼准备离开时,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是一节放学前的体育课,男生们在打篮球,女生们坐在草坪里聊起昨天播放的娱乐节目。唐老太太在时晴的寝室里一边唠叨,一边收拾行礼。时晴自个儿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准备看看自己的抽屉里还有没有拉下的东西。 一个安静的男孩发现了她。他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回到了教室。时晴原以为他在看书,后来才发现他的书里夹着不知名的小说。小说的名字早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男孩奇异地盯着小时晴。 那是后来的时晴已经忘却了的、真正的最早的会面。 他以一种非凡的敏锐问: “你是不是要走了?” 时晴讷讷地一言不发,有种秘密被撞破时的惶恐。在她的想象中,她会不辞而别,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些飘然而去的仙子。等到第二天,同学们发现她的消失时,也会发现她留下来的小礼物。 “要去哪里?” 时晴没有说。 他说: “真羡慕你,我也想走。” 小时晴睁着眼睛问道: “你要去哪里?” 他嘟囔地说: “不知道……去哪里都好……反正不是这里,也不是家里。” 男孩趴在桌子上闷闷地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阳光照亮了他的桌角。 小时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声说: “我懂了,你是想到街上的游戏厅里去!” “那更不是了!” 他气嘟嘟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没看小时晴一眼。 后来的时晴忘记了这一次偶遇,不过却对那天的夜晚记忆犹新。街边亮丽的海报绘画着想象中的火星都市。高铁穿梭在画满星球的广告的隧道中。有一次靠站,奶奶在门口的贩卖机中给她买了一罐宇航纪念瓶牛奶,包装纸上画着她最崇拜的火星英雄。 城市的夜光照到了母亲所在的家门口。她回到了自己的第一世界,却听到了争执的声响。那时,关映云正在用vr头盔在线上聊天,扬声器的音量很小,在门边可以听到。 奶奶住在楼上,秋阴也在那儿,已经睡着了。 时晴懂事地没有去吵自己的妹妹,她搬了个小椅子坐在妈妈的门口。扬声器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熟悉的老妇人的声音: “你应该回来,应该承担起你的责任来。” 关映云的眼睛已被vr头盔罩住。她的眼中重新见到了戈壁,见到了她最爱的戈壁上的星星,见到了黄沙,还有一颗在荒漠上独自成长的树。 “委员,以前你们说,没谁是不可代替的,现在你们说,你们需要我。” 老委员走在她的身边,她们都看到了第八机械工业厂的灯光。辉煌的灯火点亮了机工厂的轮廓,虚拟世界的景象与现实差距甚远,为了美学而进行了夸张。关映云想起最近国内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说是第八工业机械部将第三次被撤销,其直辖的综合机械工厂也将被取缔。 “火星上的发现,让决策层震动很大。新闻上到处是第二十三次大会的新宣言,难道你没认真学吗?” 今年的宣言相比起往年的变化,关映云自然是知道的。第一宣言照旧,第二宣言把发展改成了新发展,提到了太空阶段,第三宣言把现代化改成了再现代化,第四宣言是社会和谐改成了人和自然的和谐,第五宣言从促进世界和平改成了建设世界和平,第六宣言则改成了缔造新时代工业体系。 而全新工业体系的核心便是太空工业。 “火星上的发现是……什么?我在英语网络上看到过几个关于登火的阴谋言论……他们说虞国在火星发现了其他文明的遗迹,这是真的吗?” 委员格外平静地问: “你想知道吗?” 关映云没有继续开口。 但委员却继续说道: “消息确实已经走漏了。对于这种规模浩大的系统工程而言,想要彻底隐瞒是不现实的……你在其他网络中看到的信息或许就是真的。不过正因此,表达出要压下去的决心也是一种必须表达的态度。” 关映云说: “我以为我现在非常危险。” 委员开玩笑似的说道: “但在综合精神评估中,你的得分不低。你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危险。” “我最近出入过多次国际交流会议。” “本专项中,这不是考核的第一重点。我们所考核的第一重点是……具有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维持基本实验规范的道德品质。” 她微微侧过眼帘。 第八机械工厂已经消失在虚拟实境的身后,他们站在荒漠的大湖边上,看到了水里澄净的夜空。 她们在湖边慢慢地走,湖的尽头出现了关映云魂牵梦萦的那座为了石油而生的小镇。 “可是我仍想知道你们之所以要建立的真实的理由。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应对太空危机、核危机那么简单。” “如果我说就是那么简单呢?” 委员停下了脚步,她站在湖边就像是站在悬崖的边缘。 关映云一言不发。 “不过,在主要的目的以下,主要的领导层中确实开始流传起一种另外的想法。” 关映云重新看向了委员。而委员正在目视前方。电子的幽风荡开了湖水的涟漪,澎湃的浪花正在冲击着她的脚底。 “过去的人类所要考虑的地球上生存问题到了现代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在我们的国家中,已经不再有‘生存’这一问题存在的土壤。如果没有外力影响的话,社会或许就会这样在长久的不变中继续下去罢。威胁我们的问题已经是另一层次上的了。” “比如说核战争,人类国家之间所存在的恒常的威胁,足以倾覆目前人类缔造的生活环境,让工业、农业、人口与技术都发生史无前例的倒退。而这种威胁至今仍在不停加码。试想一下……某天的夜晚……” 委员顿了顿: “曾经不过是演习的警报在天空不停地尖啸,昨晚才路过的工厂已经在蓬勃而起的火焰中销毁,上夜班的父母、丈夫或者子女如今是无人可以辨认的尸骸,而苟活下来的自己则患上了无法摆脱的永生的疼痛……难道人能不感到恐惧吗?” 关映云想起了老人先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们一直在着手建造一座即使地球陷入全面核冬天也能自给自足至少两百年以上的超级地下指挥中心。这个指挥中心将在可能的后核战时期联通全国。 “比如说人造人、人造动物与基因设计。光是目前在实验室里已经实现的技术,对于我们来说,想要预测它所能带来的后果,都比人猿预言取火与农耕后的人类更为困难。在简单的想象中,它就足以摧毁现有的社会运行体系,颠覆人类存在的基底,从此以后,人类可能不再是‘生’出来的,他们也不再需要成长,他们的器官可以得到无限的更换,家庭、父母与子女的观念将荡然无存,他们甚至不再需要交流,也不再需要成长或者热爱……” “虚拟现实,只不过是现在通往技术革命的千万个端口之一。但仔细想想的话,它的存在足以消灭掉现有所有的社交,颠覆人与人的相处与人际关系的模式,比网络更加彻底。网络用二十年取代了世界、成就了第六届权力的基础。虚拟现实受限于硬件的资源还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但一旦颠覆,那么对于这种颠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它必定是彻底的、毁灭性的、覆盖到世界的全部方面的。” “至于地外、来自太空的问题,则更为复杂。技术的诞生带来的世界的变化,以及外在的宇宙所发生的变化,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有必要将之纳入考量,并制定相关的对策。” “这就是‘原形’存在的第一目的,也是得到特审特批的根源意义,它直接打动了决策层。” “不过随着‘冬眠’技术可行性的证明、记录技术的发展还有人类记忆生成机制的研究,原形获得了原形这一名字,它的意味是,是否存在着某种方法——” 关映云抬起了头。 委员一丝不苟地说道: “使得人不受改变而能享受到所有未来的成果,意即、使人猿也能够融入未来生命的社会。” “也可以认为为,不论未来发生了什么,某个微型的人类社会仍然可以、不受变化地存在,并且具有选择进入到某种‘变化’之中的权力,而非是被动地接受汹涌而来的大潮。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第二目的与第一目的是一致的。” 它们都要求人类世界能够克服自然世界以及人类世界本身向他们发起的挑战。 在人们的脚下,水静静地流淌着。鱼儿慢慢地游动,从岸边游入了明月。 在六亿年前,它们的先祖曾经登上陆地。 而在六亿年后,它们的后代或者已经失去了成为智慧动物的可能,并且不可能再具有了。 关映云打开房门的时候,小时晴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生涩地抱起女儿,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她凝视着女儿的眼角许久,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抚摸了小时晴的额头。 她发烧了。 关映云的心突然乱了起来,她匆匆地去取发烧药。等取药回来时,她叫醒了女儿,女儿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在做梦一样地问道: “妈……妈,我感到好闷。” “没事,妈妈在呢。先起身,张嘴,啊——” 小时晴却抬起自己困倦的眼皮,以为自己快睡着了,她想着在睡前一定得知道答案,于是这一头冷汗的小脑袋就拼了命地抬头,小声地问: “我们之后要去哪里啊?” 母亲握着她的小手,一个词在她的嘴里反复打转儿。等吃了药后,她坐在床边好一阵子不说话。小时晴已经睡着了,她才像是孩子一样低声地回答说: “基……地。” 时晴的身体稳定下来,已经是三天后。三天后,这个小家庭穿过了人来人往的马路,来到汉城总铁路车站的前头。 时晴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的傍晚,火车从汉城向着虞北开出了。 人类新鲜的血液在铁道上流动,疾驰的列车像是奔向了天空中似的白云。 第三章 零零零一年·显生宙 出发第二十八小时,行者号已经接近了地球的上空。在调整轨道的期间,这颗蔚蓝色的星星在李明都的眼前转过了身。群星折射的光线在地球的表面像是闪烁的城市。明的部分如璀璨的宝石,暗的部分像被风扬起的烟沙。 因为其他天体引起的章动,晨昏的分割线在崎岖的旋动。行者号绕曲线向前,全部的盘古大陆和泛大洋在行者号的脚下向后飞逝。 太空处处寂静无声,引擎给飞船带来了人类世界的底噪。指挥中心的人在轮班,一部分人正在完善工作环境,通过探头他们看到了李明都,李明都也看到了他们。 李明都点了点头。 他们也沉重地挥了挥手。 环绕的第四十小时,飞船第二次降轨。 这一次所降的轨道即是核算中无上明星所在的轨道,与地球同步轨道有大约几千米的偏差。 夜空沉静得像是一片漆黑的幕布,月亮是落在幕布上的树叶。在这个距离上,无上明星仍不可见。但地球已格外清晰了。它的大部分是蔚蓝的泛大洋。盘古大陆集中在很小的一块地方。 李明都确信这个地球确实是在古生代的某个时期,距离现代可能有两亿年或更多的年岁。 换而言之,这又是一个远离地球及一切人类历史的时刻。每当这个时刻,他总会想起二十亿年前那位从钢星飞来的宇航员。 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孤独的第四十二小时,太空依旧阒然。行者号在反推中接近匀速,次发动机陆续关闭。驾驶舱如莲花般开放,李明都摘下身上用来连接机体的器具,欠起身来,对加装在控制台上侧的额外通讯装置说: “做好准备,给我报个时,应该快了吧。” 青星观测站上的接线员是时晴。几十个小时,她还没法掌握这陌生的未来的机器。在通讯前,她试了下音。通讯里闪过一段马勒的音乐。两边的接收结果保持了一致。接着,她说: “收到,第一列到第十一列所有准备已完成。东八时间六点整,距离目标两万六千公里整,预计还有一个小时可以进行观测,还有三个小时会发生对接。” “我知道了。” 行者号的加速度已经压到最低,李明都在狭窄的驾驶室内站得笔直,他抬头仰望着前方光雾茫茫的地平线,屏息静待着。 等待的第四十二小时最后十分钟,行者号重新飞回了盘古大陆的上空。世界苍茫无声,一半的大地沉浸在人类世界的光明中,暂时还看不见的另一半的大地沉浸在人类世界的未知中。 大气朦胧地反射了群星的光泽。现出一种深邃的苍白。行者号笼罩在宇宙的薄明中。无边的穹苍在宇宙、天空与地球的交界处烧起了青铜色的一条弧线。在地上,人们叫它地平线。地球在转动,大地在向李明都的方向前进,灿烂的繁星也就从地平线的尽头不停升起。 行者号继续减速。不几时,青星从西方的天空升起了,地球的边缘变成一片明亮的宝石绿。在这个距离上,观测站是决计看不到的。黑铁般的星星是在青星之后升起的。天空在那时像是破了个小的不透光的洞。再之后,是庞大的雪球。雪球上升的同时,还带着它肉眼可见的十几颗卫星。每颗卫星都飞跃了苍穹。李明都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这些凌在地球上空的被创生的星星。 雪球身后跟着又一颗白色的星星。这颗白色的星星被雪球遮掩了一半的身体。而另一半的身体像是无穷无尽。光如烈焰不停上升,经由大气的散射而变得朱红,天空的一角折射出七彩的明亮,像是少女眩目的嫁衣。 行者号走在大气的边缘,银白金属的表面同样被光照亮。 “那不是行星。” 李明都意识到这点。 那是太阳。 光在大气中继续散射,太阳就显得愈来愈大,直从地平线的尽头飞出,好像是大山里的云雀飞向了阳光灿烂的天空。半个地球的表面笼罩在无处不在的阳光中,已经看不清地上的模样。 接着,一颗几不可见的小黑点,乘着浩大的光流一同上升。 最开始,李明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黑点。 但很快,它就在接近中变大,像是太阳睁开的一只黑色的眼睛。 眼睛在睁开,而光辉在缩小。 人们的目光都落到了这颗黑色的眼睛的身上。 等到太阳逐渐消失在其他行星的背后,两个伟大的天体互相分离,只在地平线上还有一点最后的交际时,“黑眼睛”脱离了光线,获得了具体的形状。一整个创世的方块就在人们的面前徐徐地展露出它完整的身姿,寂静地从天体的交界线上飞出。 在那被星光照亮的轮廓上,观测站上的人们看到了李明都描述中的那种曼妙重复的纹理。 “这就是无上明星……比想象中的……更普通。” 时晴想起了最初见到李明都时他给自己所讲的不可思议故事。 “历书——它也是一本书吗?” 夏登想起了故事里的它另一个名字。 李明都一言不发,只笔直地站在驾驶舱的前端,正对显示器中向着他飞来的方块。 他拿起外置话筒说: “做好一切准备,准备登陆。” 频道里闪过了十几道机械声表示一切准备就绪。唯一的人声是作为接线员的时晴,她欲言又止。 坐在指挥室旁边,正在计算轨道的参同发现了这点,不禁问道: “你是想规劝他吗?” 时晴不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急切了: “也许你能做到的,你是真正认识他的人——也许他也很在乎你的想法。” 时晴愣了愣,像是在思考参同的建议,但很快摇了摇头,专注观察虚拟实境中行者号的行进: “我劝不住的。他要做的事是他想做的事,并且他还有能力去做,那么谁也打动不了他。” 参同默然不语。 发现的第四十四小时第三十分钟,比起预计更早一点,行者号已经极其接近无上明星。 现今的无上明星像是一座高山,立在行者号的前头。行者号就像是高楼上的缆车,正在距离高山几千米的地方,低速靠近。 所谓的低速只是相对而言。两者的速度以另外的参考系,都比地球的自转更快。每接近一点,李明都就越想起二十亿年前的那个黑方块。 “二十亿年前,它还没有那么大。而三亿年后,它好像又没有那么小,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李明都问道指挥室的众人。 “也许不是同一个。” 参同说。 另一个叫做冬伏的女科学家则讲: “可能是它成长了吧。” “成长?报告里说这是晶体,晶体也会成长吗?”夏登顿时不解地提问。 夏登是个新面孔,有人瞄了他一眼后,答他道: “人会成长,是把自然的无机物转化成了堆积自身的有机物。如果把物质转化为自身的堆积,就叫做成长的话,矿物、晶体自会成长。我的老师在带我时,曾说过千万不要把各种物质想象成绝对不能融合的独立个体。而是要从微观的角度去看,那么大部分物质都是不停在运动、不停撞击彼此、不停融合又分散的分子。晶体是规则的几何构成,它非常符合能量越低越稳定的物质存在原则。现在,新朋友,你可以想象一座晶体搭建的大楼,大楼的顶部有很多凹槽。其他物质,每个分子,你可以想象成不同形状的砖块,有的是长方体,有的是六角形。当砖块从天落到大楼时,最容易落到的正是凹槽,不是凹槽,它都落不到这大楼上,而要被弹开。一旦有合适形状的砖块落到对应的凹槽了,不就按照晶体原来的结构组织成了新一层的晶体了。不过这种生长,是有局限性的,它更像是一种微观上的富集,把彼此撞击的分子筛出相似的分子结合到一起。” 夏登大致明白了,他立马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 “好,好,大师,可在太空中,无上明星吸收了什么东西而成长了呢?” 大师没有回答,另一个人说: “也许是微尘。太空也不是一无所有的。” 他们的讨论没有带来什么有益的结果。 最后的第四十五小时,行者号与无上明星的距离已经在一公里以内。这时,行者号的速率和方向与无上明星基本保持了一致,它们在同一条轨道上以同一个方向绕着地球转动。从地球去看,是无上明星正在缓慢地接近行者号。 无上明星基本没有转动,因此,想要降落到它的表面也变得简单很多。在李明都与无上明星发生接触以前,他还需要做其他的一些事情。 行者号上搭载有四个小型的飞行器。在位置调校完成的半分钟后,李明都下令道: “起飞吧。” 具体的操控不需要他来完成,观测站的指挥中心具有对飞船的大部分指挥权。随着信号的传来,李明都的机器身对信号进行核实,行者号的下部像是张裂开来似的,露出两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中所存在着的机械结构将两个连着细线的飞行器排出。飞行器上也有动力系统,只需要很小一点的动力,它们就与无上明星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这种碰撞并不比五亿多年后第四中央所使用的飞天之器与升天之间更严重。不过无上明星的质量似乎也不及未来的自己,像是被打到了一样,略微倾斜了可能有十几分之一的一度。 行者号准确地把握了这一细微的变化。这个变化比预计要小。 “它的质量比想象中的要更大。” 李明都看到了频道中蹿过的一条文字简讯。 就像五亿年后那样,飞行器落在方块上,没有穿越,也没有消失,而像是落到了一个平常的实体上。 与五亿年后不同的是,未来是“抓住了”,现在是“靠在了”,当即有人惊呼出声: “它的表面好像是光滑的……并且非常坚固。我们的探头不能嵌入其中,如果发生偏移,需要用自身的动力进行调校。” “如果不小心……飞行器可能会从上面滑走,好在太空中没有太多干扰,我们可以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飞行很久。” 小型飞行器搭载了检测仪器。 飞行器给了自己一个向心力后,在明星上小心翼翼地滑行。无上明星继续倾斜,飞行器为了不脱离无上明星,保持了转向推进器的发动。 采集的数据流进了指挥中心的计算机中,时晴向李明都做了指挥中心众人给出报告。 在光谱上,它反射了可见光,但在其他大部分谱段中,它什么也没反射,甚至像是某种极好的导体一样,让大部分波得以穿透。换而言之,在小于480thz和大于750thz的波段内,是看不见无上明星的。 这并不符合人类现今的光学及材料学发现。 基于红外线、微波和激光反射的热谱检测同时失败。仅存的机械波手段,在光滑的表面发生了完美的反射。如果不完美,那也不是现今的仪器精度可以检测的了。 “它像是面只存在于可见光世界中的镜子!” 李明都从频道里听到了夏登的尖叫,他说: “这是正常的,甚至就该是这样的。,我们现今的发现与二十二世纪人类,以及三亿年后不定型的试探是相吻合的。” 两个小型飞行器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参考界面。行者号的微调不能依靠远程操控完成,机器身进行了计算,发动机时转时停,凌在巨大板块上方的行者号不停变幻自己的细微位置,始终使自身与无上明星保持平行。 接着,李明都开始绷直细线,由于飞行器不能抓住无上明星,绷直连接线也需要反复试探极限。在十分钟反复拉扯过后,飞船再一次进入到自律飞行状态,主要的推进器全部终止。 两者上下并飞在接近地球静止轨道的位置。 这是最后的轨道调整了。 李明都转移意识,更多地沉入机器身的体内: “进行第二种实验吧。” 话音刚落,行者号底部的开口张得更大,闸门中推出了一个舱体。 上面的一小块玻璃里露出了人的面庞。 不是李明都的脸,李明都依旧站在驾驶室内。 那是预先放在行者号的冬眠舱,属于综合人格时代第六代舱体。机器身不能预先检验记忆,但李明都后期唤醒的人中有人知道该怎么做。经过检验后,这一舱体里的人应该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来自丽国,已经活了一百多年。 “继续。” 闸门彻底开放,舱体沿着细线下降,像是缆车在轨道上滑翔。它的底部与飞行器发生碰撞的一瞬,飞行器略微地振起,即与方块发生了一个角度的偏离。转向发动机喷出等离子的火花,将之重新端平。 指挥中心的人通过行者号上各种形式的探测器看到了人体舱降落到无上明星的瞬间,他们屏住了呼吸。 两者发生了碰撞,舱体没能穿过无上明星。 它被挡在了板块外,就像是一块石头碰到了另一块石头。 但让一些人不安的事情才要发生。 冷酷的人继续说道: “执行唤起作业。” 紧接着,来自未来的坚固的外壳就被内部的支架顶起,内壳的大部分裸露在了太空中。在一处反射了阳光的洞口,像是喷泉一样,洒出了来自舱体内部的循环液。液珠在沸腾中化气,接着又重新凝华,一阵发光的白雾像是彗星的尾巴。而洞口旁边的指示灯已变成了绿色。 在一阵嘀嘀声中,检测仪上绘出了心跳的频率。 监听设备里传来了目标生物无意识的呢喃。 不知来自多少年后或多少年前的冬眠人第一眼看到了深深的黑暗,以为自己正在做某种虚无漂浮的梦。 喜悦与恐惧、慌张与悲哀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变成被监听的脑电波的频率。 “开舱。” 李明都目视着窗外漂浮的冬眠舱。 内舱正对无上明星的底板,李明都看不到。但气压的计数正在迅速降低,说明气体正在快速外泄。冬眠人裸露的背部,被气体的外泄吸往无上明星的表面。气压的计数在数秒钟后忽然终止了,而体温系数与心跳频率在几秒内大幅度摆动,这说明人体正在与无上明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实验体的意识持续清醒,但在十几秒后,体内的热量开始大量流失。这种流失是被体表蒸发的残余液体带走的,并非无上明星所为。 李明都的期待的现象,在四十五秒后也没有发生。 “这是极限了,哥!他会死的。” 第六十秒时,参同在频道里大叫道。语言化作一道信号,迅速地通过了机器身的大脑。 另一个残忍的则说: “就让他死好了,也许人的死也能看到些什么。他在活的时候发动了一场战争,死了正是发挥余热的时候。” 李明都在摄像探头的底下挥了挥手,制止了指挥中心无谓的争论。 在他挥手前,他说第二种实验结束了。 冬眠舱体在自动化机器的帮助下重新合拢,备用的冷却液迅速注入,人体在短暂时间内被重新冰封。行者号拉起细线,固定用小型飞行器一阵震颤,在计算器的辅助下维持了攀附的动作。接着,冬眠舱顺利地回到了行者号的体内。 直到全部的动作结束,无上明星也没有反应。 它拒绝了这个冬眠人。 并且照旧耸立在李明都的眼前。阳光照亮了它螺旋状的花纹,它又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眼睛,显露在驾驶舱的显示器上。 人的眼珠子微微向上抬,凝视着这座好像是不可翻越的大山。 “为什么?你真的是选中了我吗?” 星星不会回答。 老的地球漂浮在他们的脚底,他站在人类世界的尽头,而这东西,好像站在一切历史的开端。 “你是历书的过去,还是历书的未来?” 星星依旧不会回答。 时晴听到了李明都的问。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解了李明都故事的观测站上人类早已达成了某种一致——历书和无上明星可能是同一个实体的不同阶段,至少它们是有联系的。 这个联系在其他的维度上,把它们连成了一个通道的出口和入口。 她忽然抬头,发问道: “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参同惊喜地看向了谢时晴,众人转来了自己的目光。李明都说: “你问吧。” 因为紧张,时晴的脸变得通红,那双显得英气漂亮的大眼睛紧紧地凝视着距离十数万公里外的人。她小声地问道: “你是不是在漫长的来去之中,领悟了某些未知的真相?” 参同大失所望,倒是其他人颇感兴趣地看向了探头下的李明都。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被历书邀请了。是我很特别吗?如果我特别的话,我究竟特别在哪里?” 李明都说: “因此,我要先做一个未竟的实验。” 他把机器身留在了行者号内,机器身的线路已经与行者号完全连为一体。借由这种手段,李明都的命令也可以徜徉并抵达行者号的每一个末端。 然后,他稍微熟悉了下用机器身控制行者号的动作。 如臂挥使。 接着,同时用人身控制自己,同样顺畅无阻。 对于不定型身的安排,李明都稍微思虑了会儿。 “还是不能留在人身,要争取时间。” 不定型被人身吐了出来,这长期变形的自我,在重新变成一个自然的小球体,从全身迸发的舒畅感,让李明都松了松眉头。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宇航服。 很好,宇航服也没有任何差错。背包里的压缩氧气储量也是足够的,足够维持三天。对于行者号而言,三天都够从青星到无上明星的大半个来回了。 戴上玻璃球罩以后,李明都眨了眨眼睛,玻璃内壳的垫层上出现了几条闪过的讯息。 “在吗?” 接线员时晴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我在。” “我要出发了,接下来的时晴,不论是对我的监测,还是对行者号的监测,你们都要做好,就像一切你对我做的那样……记住了吗?” 时晴的鼻子一酸,她说: “我会做到的。” 李明都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在气压室里呆足一刻钟后,说: “要把信息的同步做好。” 然后,门朝着真空开放了。他抓着气阀门上的把手,向外一荡,便纵身于无限的黑暗虚空之中。沿着连接小型飞行器与行者号的绳子缓缓下降。 周围没有任何可靠的触点,在下降到飞行器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叶扁舟漂浮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 尽管这个大海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全部的周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现在只需要维持最轻松的动作就可以了。驾驶服中的辅助行动系统会帮助他,飞行器也带有固定装置。他紧紧抓住了飞行器的外置杆。 接着,李明都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机器身仍在行者号中,借由机器的视角,他看到了站在飞行器上的人。 “不论如何,就这样开始吧。” 接着,舱门开始合拢,与飞行器的连线也被切断。 行者号开始往地球降落。 落往地球,对行者号来说,非常简单,不需要额外的控制,它自带一套程序完成一切。 大概是傍晚五点,行者号重新回到了那片有鳞的古兽们栖息的森林。曾被狂风席卷的森林又回到了郁郁葱葱的模样。倒下来的树和新生长的树在一起,只要根还扎着泥土,都继续生存着。 雨还在下,沥青的大湖填满了动植物的尸体。 不定型身从气压室里走出,顺便吃掉了几只想要飞进飞船的蚊子。它轻巧地落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穿过了芬芳的树林。 李明都在令“自己”跳入沼泽后,就略微抽离了自己的意识流,只靠一点微弱的本能保持往核算中晶体所在的位置挖掘。 机器身重新取得了意识流,便开始操控行者号起飞。 它的目的地是月球。 第四章 重构起讫 李明都以机器身来到选定的月球时,留在无上明星的人体已经在运动辅助系统的控制下僵持了超过一天的时间。失去意识的人身闭上了眼帘。寄宿于机器身中的李明都睁眼,便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明月。 尽管他并不确定自己目前的星星哪颗才是真正的明月。 地球的身旁复有其他未知的地球,而月球的身旁,也复有其他明月,有的月球很小像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有的则和地球差不多大,上有大气反射了阳光。月球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是夏天的夜晚烟花绽放,占据了那些亿万年来一直空空荡荡的缝隙,并向火星轨道复绵延了数百万公里。 不过他也不需要去找。 在第三个实验中,只需要一个远离地球的点。最优的选择是较远的拉格朗日点。只是陌生的群星间,拉格朗日点细微而不可求。次选,他选择了月球。 这个时代的月球原则上要比公元二十一世纪更接近地球,但在奇幻斑斓的天幕下,它倒比其他星星离得更远。 相比月球,青星就显得太近了。 在观测站时,李明都就已选中了一颗距离合适的、很像后世月球的坑坑洼洼的卫星。 在第七十三小时,行者号正式入轨。 那时,地球上的不定型已挖穿了上千米的大地,见到了埋在深处的水。不定型在水中和土孔中遨游,寻找着埋入地球的晶体的方位。 还在地下的晶体是个未知的变量,按照正经的实验规范,不应鲁莽接近。但李明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机会了。他只能一并开始了。 从青星出发后的第七十四个小时,三个方位已经落定,不再改动了。 人身站在小型飞行器上,距离无上明星最近。 不定形身已经找到了晶体,把自己的身体放在了晶体的身旁,也许它离无上明星比李明都更近,也许更远一点。 机器身与行者号连为一体,远在数十万公里外的月球,距离无上明星是最远的。 青星的空中观测站经过调试,确定自身可以接收到地球的两束信号,行者号的技术则确保月球信号的稳定。调试员冬伏挥动了手指,整个指挥所的虚拟实境顿成黑暗,然后向着两个画面三个部分开始奔流。一个画面是小型飞行器带来的无上明星附近的景象,很久才会有一些碎屑从无上明星附近掠过。一个画面是行者号的周围和行者号的内部,机器身没有进入驾驶舱,而是坐在控制台上直接与行者号相连。控制台上的显示器倒映出了外界的明月,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钢铁的轮廓。 不定型体内的监控器不足以传回画面,人们只能用想象和纳米机器的反馈数据模拟出了它所在的场景,那是一片湿润的地底。 三个身体,三个部分列出了一系列体征数据。不过片刻,参同出声: “所有体征全部正常,吻合历史数据。” 李明都从时晴那儿收到这句话后,报回: “准备完毕。” 再两分钟后,参同又报给时晴: “误差值已经纳入计算,做好了两个表格。我们这里也全好了。” 两者的交汇点是接线员。 观测站的天花板显得格外刺眼。时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装作轻松与平静地对李明都说道: “第二次确认,明都,你准备好了吗?现在还可以休息十分钟,按照你的计划和我们的补充,在进行第三次实验以前,还需要做一次参数的调整……等等——” 歌声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时晴听到的。那个在长久的折磨中显得粗糙的野蛮的嗓子在唱着歌。 按照规范,李明都尚且不能直视无上明星。他仰着头,站在不足方寸的飞行器上,俯瞰身侧蔚蓝的地球。 两亿年前的地球轮廓与两亿年后分散的陆地、群山和海洋大不相同,李明都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那颗在二十亿年前让他遇到了宇航员,在两亿年后让他遇到磐妹,在六亿年后遇到栀子的星星。 频道里闪过一阵杂声。 他听到了时晴的问。 “你在唱什么?” 时晴感到了熟悉。 那是谢向鸣和关映云所爱的歌。 当时,他笑着答道: “一首关于珠穆朗玛峰的歌,是从秋阴那里听到的。旋律很好听,所以我记了下来。我看,我现在正站在比珠穆朗玛更高得多的地方,好像在对群星发号施令,作宇宙的君王。” 时晴只听到了两个字—— 秋阴。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晴甚至感到了陌生。 好像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这是实验启动以前的最后一点空闲。观测站借助行者号,在量定月球方位的移动参数。 李明都在哼完他的小调后,突然听到了时晴私下的请求: “如果你能再次见到秋阴的话,可以帮我替她问个好吗?”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但李明都却睁大了眼睛,像是不解地反问道: “你怎地会这么讲?” “什么?” 时晴不解,他却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还有很多机会、很多能力去见到那些相熟的人吗?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往何方啊!是你的一百年见到秋阴的概率大,还是我的一百亿年重逢秋阴的机会多呢?我想还是前者吧。” 虚拟实境中的明都转过头来,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似的青春活力。 时晴记忆最深的却是二零四五年时那张忧郁沉默的脸庞。现在的李明都和她的记忆有着那么多的不同,她竟不敢正面观看而低过了头。 她沙哑地讲: “那要是万一见到了呢?” “确实,世上总有万一之可能。”李明都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一定会把你的问候带到的。” “那要是之后,你又见到了我呢?” 李明都抬眼凝视着这位倒映在球罩显示幕上的接线员,对上了时晴的眼睛。他知道时晴是明白的。时晴也知道他是明白的。 他们都知道,在将来,他们几乎没有可能再相见了。 “毕竟总是有万一之可能的。譬如你见到秋阴而我没见到,你能把她的和你的故事再好好地讲给我听吗?” 但她却变得镇定自若,沉静地继续说: “譬如你见到了,我也见到了,那么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故事互相分享,这样,故事得到了分享,便变成了原来的一倍,填补了时间上的未知了。” 于是他也笑了: “好,那就到时候,在乡下,河边,小瓦房的门口,椅子上,我们再好好再说罢。” 接着,指挥中心放了一个小假,所有人休息了十分钟,其中包括吃饭的时间。 十分钟后,第三实验正式开始了。 当时,氧气的释放进度已经到百分之四十,李明都人体的生存时间已在变少。可观测站及行者号还没有收集到全部的环境参数。 因为有一个参数,极为特殊,需要李明都亲自进行。 收集这个参数的流程被叫做补充流程,李明都一开始规划时没有想清楚。他出发的最后几天,参同才和他讲清楚的。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事情,你需要全部亲自独立完成它……” 频道里,接线员时晴再次给他念了一遍补充流程的提要: “为了完成收集,你需要将意识逐个转移,转移的顺序是从人身到不定形身到机器身到人身。在不定型和人身的停留都是到系统发出提示,我们会用纳米机器检测神经信号。机器身的停留在第六个神经脉冲向心发出汇报。记住了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 李明都点了点头,然后暂时关闭了通讯。 接着,他便专心致志地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颇花费了他一点功夫。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得到任何真正的宁静了。但静心的过程可以把逐渐融合的三个身体的视野(及其他感觉)全部重新分离到三个身体各自的感知中。这种分离标志着三个大脑都暂停了对从其他两个身体发射来的神经信号的处理。 他的意识也就独立活跃在其中一个大脑之中。其他两个身体便像是植物人一样暂时地停歇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宇宙无法计量光阴。 可能是数分钟,感觉上或许是一辈子,电磁的底噪从人类的世界消逝,新植入的纳米机器带来了稳定的计时声。在接近大脑的地方,一个特别的光信号转化为化学递质的瞬间,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转移意识的时机。 于是一声“一”嘹亮地导向了不定型的思索中。 不定型的大脑与人类的大脑并不相同。它存在一种分布式原理,神经微管结构遍布在最内部器官皱褶的表面。纳米机器能够侦测到微量递质的传出。 意识活动的激活使得皱褶的皮层发射出了大量信号。 “二。” 从意识活动激活,到皮层信号被纳米机器接受,也有一个微量的误差。这个误差对于补充流程的计算而言,可能是致命的。 因此,纳米机器另一个行为就是衡量不定型神经信号发生传递的速度和速度变化。 “数据记录正常。” 观测站内发来急报,他们需要将大脑内部神经递质低速传递信息产生的延误从数据中删除。 紧接着,二的声响在下一个间隔已经传递到了机器身的体内。 对于机器身的监测是最为简单的。 意识活动在存在的瞬间,心已给出确凿的反馈。 李明都好像听见了一声: “你好,你又醒了呀!” 那是心对头脑体的问候。纳米机器记录了这一语言,将之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信号: “进入活跃状态,激活主动回路。” 李明都并不滞留,思想中闪过了一声“三”。 随着大脑一阵眩晕,意识开始穿梭,重新回到人体。机器眼中的月球淡去,人类目前的宇宙随着一个眨眼,从无序的黑暗中睁开。 好一会儿的沉默,李明都从做梦似的昏昏沉沉中恢复过来,重启通讯。 “记录得怎么样?” “好奇怪。” 一连串的数据出现在图形化的显示中,形成了三维的曲线,x轴是速度,y轴是空间,z轴是时间。 一条延长的曲线连接了意识的三次传递所记录下的特征值,呈现在人们眼前并非是一条平直的直线。 这是可以理解的状况,因为有许多扰动,对现在的观测站来说无法排除。 但问题是,这是一条不断在减速的有规律的弧线。 从人身到不定型身的第一段最短,变化也最小。 第二段速度开始变慢。 第三段在空间距离上比第二段更长,但它的速度却比第二段更慢了。 这条蜿蜒回折的不规律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中,参同突然说道: “也许是测错了。” 最边缘的夏登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再测一次吧。” 中年人说: “氧气释放进度百分之四十三,考虑到失败还要等行者号回来,还能测一到两次吧。时间还是不多的。” 李明都没有驳回他们的决定。他休息了一会儿,再度将意识沉入一片虚空,像睡觉一样,让自己去接触自己另外的存在于体外的神经通路之所在。 新的曲线在屏幕上绘出了。 这条曲线与先前的曲线没有任何一处重合,即使考虑到误差的极值,将一边的记录往下调低,将新的记录往上调高,也处处不吻合。 但总体而言,它好像遵守一个距离越长,速度越慢的定律。 “纳米机器会不会被随机运动影响了,没有准确地读到神经元信号?” 李明都的意识清醒过来,他仍然保持着姿势站在飞行器上,飞行器靠在无上明星的表面,无上明星在继续滑翔。 他看到了玻璃球罩上的倒影,问: “怎么了?” 其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者,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汗。他说: “现在的情况只能猜了。你的想法可能确实是正确的,你现有的‘意识’形式传递自身信息的速度,可能确实超过了光速。” “那不是我的想法,那是曾经治疗我的医生的想法。现在,我想问你们,排除误差后,可以认为是即时的吗?” 李明都沉着地问。 但被推出来的老者摇了摇头: “虽然我们的仪器并不精确,但它们的间隔是误差消除不掉的,它们的速度确实是有限的。” “有限……” 他想过去二十二世纪周还有那位医生的猜想是部分错误的了。他又问: “能定量分析吗?” “数据太少了,现在看不出来。”老者说,“让我猜测的话……它在空间和时间的分布上,好像是处处不一致的。”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随着时间的变化,和所处的地点的不同,它的速度也是不一样的。也许……意识的传递并不具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一个东西到达另一个地方的速度……” 李明都又问: “那我的想法可以实现吗?” 没一个研究者可以给出回应。 还是那位老者说话了: “乘务员,这里没有人想要把你的生命悬在自己的头上。我们不知道。” 李明都摇了摇手指。 从手势镇走出的人们噤声不言,一种羞愧感几乎要把他们压倒了。谁知李明都笑了起来: “何必那么紧张?” 然后,他说: “不知道也好,我还以为是不行呢。既然是不知道,说明就可以试试,是不是?那就按现在的参数进行计算吧。具体把数据拟合成什么,选择什么数值,或者某个公式,你们肯定比我更了解,就由你们进行吧。” “乘务员,这样的话,测量无上明星……可能无法得到准确的结果。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把最后的信息发送给你,我们能动用的设备还是太有限了,这里的设备也不是作这个用处的。” “没关系,开始吧。” 李明都不在乎地说道: “实验不总是能成功的,但是我一定是要穿过这扇门的,不是吗?” 他又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消灭未知的方式有两种,一种叫做知识,另一种被叫做实践。知识从实践中诞生,无限地向真理靠近,直到自身落到一种叫做错误的过去中去。 人的实践常常不是为了追求知识的。 一般而言,所有各不相同的追求可以统括于一个名义之下,那个名义被叫做人的幸福。 第七十五小时,李明都这个时代的时间来到了最后。 无上明星在他的脚下,古老的地球酣睡在这未知之物的身旁。宇宙拥抱着辉煌的群星,玻璃球罩里的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公元前一万年,猝然见到门的瞬间,他曾想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中,不过那一次失败了。但他想,那一次,他已经进入了门。 若是换一种方式,也许这一次能有所不同。 在看到“星”以前,他再度进入到宁静的屏息状态,重新分离开始融合的三种视野,直到自己更多地退缩于机器身的体内。 人身只留下了一点主动的意识,像是被人所控制的某种机器一样,低过了自己的头。 机器身在月球轨道行者号上抬首,见到了掩蔽在群星之间的地球。 地球是那么的小,挂在天空只像是一轮明月,它又是那么的大,好像建筑在无何有的空中的明月。 无上明星微不可查,寂静地漂浮在地球的轨道上。上面的人在低头的瞬间,便再度看到了那无限的晶格,那反复折转的晶面,还有数不尽数的星星。 按照后来的推测。 那被认为是地球的倒影。 其中既有青星,也有黑星,有冰白的雪球,也有现在的绿色天体。 可惜的是亲眼见到这个景象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行者号上发出了命令,几秒钟后,这个命令才传达到了微型飞行器的芯片。飞行器轻轻滑动,给予人体一个向下的力。无意识的人便在无意识间坠向了明星。 “那么,我会见到什么呢?” 人的“灵魂”端坐在行者号钢铁的船舱中,凝神静息地等待着。 接下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很快,他的眼中就倒映出了无数的门。 他敏锐地发现,在机器身的眼中所看到的“门”,要比近距离接触时,更加遥远。 不论如何,他的第一个想法都得到了证实。 门会沿着意识波发生传递。 所以机器身和不定型,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由于现实物理宇宙信息传播速度的限制,观测站在这个时间开始,比起李明都的实际感受已经总是晚了一步。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察觉到了一股特殊的神经信号。这一神经信号的出现标识着李明都人身的大脑见到了门,并在大脑中形成了对门的印象。 这一信号无关真实视觉,而是联通了神经。换而言之,即使是人眼前出现了幻觉,它也会将之识别。 “它会传递到其他两个大脑中吗?” 有人刚刚提问。 他的问题在一瞬间就得到了解答。 几乎是同时,不定型身也出现了对门的印象。接着在稍后,但也绝对是一秒钟以内,机器身同时给予了回应。 这些数据全部被纳米机器诚实地记录下来,在最后的时刻被发送到了观测站。 于是,虚拟实境中,除却原来的两条曲线,第三条曲线开始歪歪曲曲地向着两端爬行,直到交汇于同一个空间的终点。 最后的形状不是一条开放的曲线。 而是一个封闭的锥。 因为在这一次的实验中,门的信号不是按照补充流程的顺序发出的,它是在沿着意识前后抵达了不定型身和机器身。不定型身在收到后,同时向机器身发出。 最后是两个门的信号陆续抵达了机器身。机器身的纳米机器最后的情报证实了这一点。 李明都说过,门是一个一个不停出现、打开或者关上的。实际似乎也是如此。 所以对于门的印象信号,也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份接着一份不停发射的。这方便了对神经信号的读取。 因此,可以绘出许多个锥体。 直到信号消失为止,观测站的计算机处理了全部的数据。 一个接一个锥体出现三维的视图中。 锥体的形状各不相同,但仍然呈现出了某种趋势。 锥体的尖端,或者说人体连接其他两个身体的速度在变快。 “他的第二个想法被证实了。无上明星的捕捉速度也是有限的。” 参同喃喃道。 有人问: “这个趋势是不是意味着,人体和其他两个身体在互相接近?” 参同摇了摇头,说: “我们能定位三个身体的信号来源吗?” 有人立刻做了检验。信号来源没有变化,说明在信号发出的瞬间,三者还各按其位。不过只在下个瞬间,所有信号已经全部断流。 若是按照李明都原先的吩咐,以补充流程的数据强行测算,现在这三个位置应该在变近。 因为距离越远,速度越慢。 “不对,你们快看。” 可惜的是因为信号的断流,李明都已经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在短暂时间中,有人发现了那个谬误。他指着手,于是绝大多数人都发现了。 那个决定性的数据异常点。 按照拟合的图像,不定型身和机器身的距离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是它们各自和人身的距离却在不停缩短。 并且,很快,这两条线相加之和,都已经短过了第三条线。三条线早已不可能连成一个三角形。 换而言之,按照意识传递的数据测算,李明都在那个瞬间,既存在于地球的方位,也存在于月球的方位。 在空间上,这是另一种几何才能允许的构造。 而在李明都身上…… 被留在观测站的新生儿们目目相觑。 他们都想起了李明都的那句话: “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被历书邀请了。是我很特别吗?如果我特别的话,我究竟特别在哪里?” 在出发以前,他曾给过这个问题有过一句阐述: “我想这个问题,有人,很可能是个外星人,曾给过我一个可能的答案。” 那是在遥远又遥远的地球暮年,血色的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万物即将毁灭的时候。人间早已不在,太空一片凄凉深邃,再无跫音能够打破这里的寂静。 他逃出了巨大无垠的黑色巨构,立在火海的边缘。 从巨大造物的另一头缓缓飘来的悬浮单元,与其他所有的悬浮单元都有着不同的模样。它盯着他说: “并非完整的一块,而是使用某种超距作用使得自身分离开来的意识波的形式。” 他因为疲惫和恐惧,几乎想要求饶。 但那缺了一半的东西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只要在这里将你消灭掉,那么这种意识形式也绝不会在宇宙中继续出现了罢。” 第五章 零零零一年·次隐生宙 第一次前往,他成为了未来的生物,而回归是那生物穿过了无上明星,从历书中出现。 第二次前往,他亲身来到了其他的时间,接着从无上明星回归,从历书中来。 第三次与第二次同。 第四次的前往与第一次相似,但回归则是穿过无上明星,接着从某个“疑似无上明星到历书之间的某个阶段产物”来到了新的时代。 第五次靠的是这个“疑似无上明星到历书之间的某个阶段产物”离开。 从第六次起,已经没有了前往,他是靠历书离开的。 第七次又是依赖无上明星。 现在是第八次,李明都已经失去了时间旅行的实感。 所有人都在徒劳而孱弱地等待光阴的流逝。 而他却被动地,或主动地,像是从一个房间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世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人体的视网膜上倒映出了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群星。漫漫的天际绽放着永不消逝的烟火,夜空显出一种姹紫嫣红的特别的色彩。 穿过门前,他的意识体始终在机器身中,但穿过时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集中力就又回到了人体,好像石头从坡上滚落到了原本的大地。 人体穿着的太空服只有一般程度的辅助运动能力,在动辄数万里的虚空中是毫无意义的。通讯的电磁波发射而去,想来也很难说能被什么东西接收。他想要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中,但不论如何尝试,他却什么都感应不到。 死亡般的逝去。 消失般的拒绝。 就像明明记得要去做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事是什么,丢了某个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东西一样。 不定型身可以感应得到。 他剥离去人类彩色的视野,重回不定型黑白的世界,发现不定型身在一个没有大气的小行星上。 小行星不是球形,翅膀似的样子突起几座峰峦。 它在一座峰峦上,仰望着不会闪烁的群星。 人类裸露在真空在三十秒会出现减压症。不定型的减压症出现得更快,在李明都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以前,那柔软的可塑的身体已经在向外膨大,组成皮肤的真皮和外皮反而开始缩紧。这种缩紧会排出大量循环气体,它在两分钟内会救不定型一命—— 夹在真皮和外皮间的胞液由于内压的升高将在短时间内避免沸腾的结局。 唯一的好消息在于这里看不见太阳,只能见到群星的微光。 李明都没有别的办法,他只会一个方法——往下挖。 不定型摄食了一部分土壤,同时尽力往这颗小行星的深处挖凿。小行星的内部压力会缓解不定型的痛苦。 土壤中含有丰富的微元素离子,在通过不定型的器官时将放出包含氧气在内的气体,可以稍微地延缓这具身体的性命。 可能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李明都一直以为自己会落到地球或无上明星的附近。 现在,他可能仍在附近,但不是地面尺度的附近。 而是太空的尺度。 不定型的身体落到了一个小行星上。人体在太空中漂流,机器身好像停机了一样失去了联系。 确实,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曾经无名基地设想中最糟糕的一种,穿越的瞬间便会迎来死亡似乎化为了现实。 太空服储备的浓缩氧正在释放殆尽。接下来还可以依靠太空服的能源强行作用二氧化碳进行循环。 头盔里的灯被关闭,从玻璃球罩里能见到的天完全黑了下来,只剩下几轮孤零零的月亮。 满天的月亮里没有一颗像是蔚蓝的地球。 不过他好像看到了青星,也看到了红星,看到了黑色的像铁一样硬又小的星星,以及庞大的白色的有着一系列卫星的星星。 星星列作了一排,像是宇宙的无数的眼睛。 至少有两个小时时间,周围没有任何声响。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或许,情况还可以继续糟糕下去。 狭窄的空间逼人,广袤无边的空间同样恐怖。 漂在虚空中的宇航员向外持续不断地发出电磁辐射,但能源正在关闭,体温正在寂静的空间中慢慢流失。在可以感知到这一变化以前,二氧化碳报警器响了一声,然后停止不动了。 辅助动力系统关闭后,人什么也做不了,做任何动作都无法带来反推,他只能保持一个简单的姿势在虚无中越飘越远。这个漂浮的速度在穿越无上明星的瞬间就被初始的力道决定了。十数种可能的死亡互相追逐,等待着寰宇唯一的猎物的落网。 机器身仍然没有回应,就像人的心脏已经停跳了一样,变成了一片静默的不能去记忆也不能去设想能看到听到任何东西的死亡的深渊。 不定型碰到了一块可能是坚固的岩石的东西,它被迫停止了。停止的时候,它体内排出的二氧化碳正在迅速通过土壤的孔隙散向虚无。 不定型把自己埋在土中,进入了无法思考的冬眠期。 因为大脑的缺氧,李明都作为人的记忆开始变得迟钝。 “好在情况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没有太空碎片直接击中我。” 意识滑过这样一个念头的同时,腹部忽然有被某种东西击中似的灼烧的感觉,然后思想就在不知不觉中中断了。 最深的睡眠不会带来任何感觉。 不过在断绝的时间过后,略微浅度的睡眠中,他同时感受到了震动和牵引。 他首先睁开的是人体的眼睛。 一个小的东西正静静地悬浮或靠他的腹部往上的位置。 这东西的外形可能是球体,球体的表面反射了从另一个方向射来的光辉,变得银灿灿一片。 因为光源的角度有限,就连近在身前的东西也出现了近乎月相变化的明灭。 一半的身子被照亮,一半的身体落入阴影。 等到它的月相略微变化,李明都便借着一点反射的光晕,看到身上这银色的球体穿过了一根、也可能是两根或者三根的细线。几根细线彼此以一种坚硬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固定在一条锁链,向着肩膀两侧打开与延伸,直至自身像是一个环。 一个细弱无比的环。 几乎不反射任何的光亮。 环像是绷紧了,也可能没有。在李明都恢复更多的感知后,他的身体被轻微地震动了下,沿着环的方向。 这时,李明都意识到自身的太空服绝对已被击穿。击穿它的东西也许是眼前的银色球体,也许不是。银色的球体正贴在他的身体上,与他的间隔只有最后衣服的一层生物纤维。因此,他可以感受到环的震颤。 这种微不可查的震颤维持了可能有五分钟。另一个银色的球体从环的左边像是沿着轨道滑下一样撞了过来,与这个银色的球体撞到了一起。就在这时,所有的震颤都消失了。它们共同静立在李明都被击穿的太空服的表面。 没有什么接触的感觉。 球体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会是这样吗?” 李明都的脑海闪过许多疑问。 他凝视着接近透明的球罩。玻璃球罩就在他的眼前大放光明,上面曾经倒映过的那些图像,关于观测站、指挥中心还有时晴与手势镇里的人影忽然出现,然后在下一瞬间,全部消失。 这是一瞬间被通电激活的证明。 李明都不关心这个。 他的鼻翼翕动了起来,某种气流指引着这个昏昏欲睡的人,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是一点像是荼蘼和薄荷草的味道,还有一股新鲜的空气,从腹部传了过来。 胸口的重量和鼻子的堵塞终于都消失了。 他张大嘴巴,痛快地呼吸着冷冽的新鲜的空气。月光照亮了他哆嗦的睫毛,还有随着嘴唇一起张开的牙齿。 空气的成分是百分之十八的氧气和百分之七十多的氮以及其他温室气体,是人可以呼吸的东西。 李明都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他被找到了,被这个时代的智慧生命找到了。 那时,他侧着脑袋,眼珠子微微转动,目光沿着球,顺线直到其右边的极点,便看到了一轮清瘦的上弦月。 它只有一小部分被照亮,而其他的部分只在黑暗中朦朦胧胧。 等到更近点,人才能发现它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纹路。整齐的,像是被雕刻成这样似的。正有的是圆,整个的圆就在发光的地方,有的圆则像是整个赤道,只露出自己一小截的长线。有的是六边形,六边形套着六边形,各处一边,像是规定了这个球体的两极。 但不论是圆形、六边形还是其他的图形,所有的图形都互不干涉,没有任何图形打破了各自的封闭。 月亮以难以估计的速度从遥远的地方,迎着它过来。 等到他可以看清在纹路里细细的结构时,他终于明白月亮为何是月亮。 不是它反射了太阳的光,而是它让自己只有一个被规定了的圆面在发光。 “天球到了。” 李明都听到了声音。 像是一个敬畏的声音: “那是天球。” ——天球? 一个恰当的名字。 可能比月球还要庞大,接近地球规模的巨大无比的星星,迎着他,慢慢地从一个点变成铺天盖地的圆。从简单的银白变成复杂的、多种类型、多种图案的结构,从黯淡变得越来越亮。 若以线的弧度估计,天球并不被线所串联。线只擦过了天球,擦过的地方是朝外的明处结构的一条细窄菱形。 在线上还有其他的小型的球体,这些长得完全一样的球体开始往天球中聚集了。 而他像是在轨道上的车辆,或者是被绑在轨道上的人,正面对天球的到来。 对于即将的碰撞,李明都理应感到畏惧而要逃走。但理智告诉他,没有必要。既然都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悬在他身上的银色球体自然会保护他。 他的目光望着更远处眺望了。 果不其然,像这样呈圆状以不知多少万公里的长度向外射发的细线轨道不止银球体所在的这一处。在更靠内或更靠外的位置,他都看到了类似的在闪烁的点点光明。 那是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粉色的、各种颜色的球体在线所构成的轨道上漂浮。 这全部的一圈一圈向外发射的轨道,彼此之间似乎处于同一个平面。而它们与天球的沟通点,也在天球赤道偏上十度的那个细长的菱形图案之中。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天球已经很近了。他终于看到了其他细线轨道上的载客。这时,他才惊异地发现,那些球体的大小差别很大。 有的就像他身上一样可能只有篮球或足球大,有的可能只有乒乓球大。这颗乒乓球隐于黑暗,颜色不显,是在与他身上的银球体发生轻微的碰撞,然后排成一条三球长队时,他才发现了。 而有的球体可能不逊色于小行星的规模。在它悬在线上的时候,人几乎要忘记太空中没有重力这一事实,想起千钧一发的典故。 所有的球体列在同一平面上的细线轨道上,像是土星的冰环漂浮着无数微石。所有的微石都在静默地等候。 在那个时候,李明都不能确认是自己靠近了天球,还是天球靠近了自己。 也许对于线而言,两者或许是一致的。 他和三个球体顺着细线一起摇曳地撞向了灯火通明的天球。 第六章 站台·六分仪座·红外线h波段第一 在距离天球一万公里的时候,光是最强烈的。李明都被迫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但接近到距离约六千公里后,好像是突破了一层无形的界面,周围的光度锐减,不再刺眼。李明都小心翼翼地抬起食指,从手缝间恍然以为自己见到太阳初落的薄暮,月光正从地平线的尽头慢慢上升。 愈发密集的线,像是宇宙的琴弦,从四面而来,聚拢在菱形的结构之内。各色的球体,一一列在弦上,彼此错落,像是宇宙有形的歌声。 李明都莫名想道,或许所有线上的球体按照现有的横向距离合并到同一个轨道上,可能不会有任何两个球体会彼此重叠。 这时候,天球便近在眼前。 李明都原本以为天球宽大的表面一定有着像是工厂城市之类的单位。但每更接近一点,他都会愈发确定天球的表面光滑得像是一面镜子。上面所有蚀刻的图案固然都是某种结构,但这些结构亦由简谐的规则几何体构成,有通道,却没有移动的球体,也没有看到可以识别的像机器人或生命体的小型结构。 换而言之,生命体们可能居住在天球的内侧,天球或许是他们的太空船。 外星人的飞船。 那么,最前方的菱形结构便是巨大飞船上的船港吗? 在他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已有数个球体落入菱形结构像是石头消失在深渊之中。随着接近,眯着眼睛李明都忽然发现这菱形裂口的深渊始终没有被天球外在的光源照亮。 它没有反射出任何一点亮光。 也就是说,这菱形的结构不是因为遥远而显得黑暗,也不是像月球的月海那样地势低而显得黑,它可能……就是黑。 因为黑,所以不论如何,也绝看不清任何一点细节的轮廓和纹理,好像是凝实而完整的一块绝对的固体,拒绝了全部光线的射入。 人在降落,黑就在不停扩大,从大地上冉冉升起,仿佛藏在天球中的一整个新的宇宙。 身上的三球体仿佛没有意识到这点似的轰然飞驰,没有任何减速,在这细线悬起的轨道上像是不回头的列车撞进了深不见底的隧道。 在那瞬间,李明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撞到或经过任何东西的感觉,甚至三个球体隔着一层纤维的触碰感也消失了。好像自己正漂浮在一无所有的空中。 过了几分钟,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想要观察外界的景象,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别的东西,也看不到自己,自己的手抓不到自己的脑袋。因为黑暗,人体连用余光观察自己都做不到。这时,这古代人类产生了一种错觉——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有睁开眼睛呢? 一个念头,也只是一个念头,他尝试性地再度睁开眼睛。 眼皮子在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开始打架,眼珠子在乱转中传来不适的痛觉,痛觉惊醒了他的大脑。大脑在紊乱中发出更多的信号。 李明都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没有睁开眼睛,谁料想他尝试第二次睁开眼睛之时,周围却真的不再是一片黑暗。蔚为黑白的世界从前方与后方同时向外铺展,他看到了埋在自己身上的土壤,也看到了自己柔软的、像是液体一样的身子。 “这是不定型的视野。” 因为人体的视野完全消失了。所以大脑接受到的来自不定型的视觉信号取代了人体的视觉信号,重新组织成了李明都眼中的世界。 异物眼中的世界映照在人眼中的世界之上,反而恰恰证明了人眼中世界不曾有过任何的光亮。 他没什么可抱怨的,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他耐心地等待着。 四周消沉在死样的寂静中。他没有表,只能靠数数计算。在数字数到了第三十分钟时,从岩土中获取氧气的不定型因为不能消化的成分的沉积一阵战栗。 李明都清醒过来。 “为什么我还在下降?” 他想。 因为感知不到加速度的存在,所以李明都万分确定自己确实是以先前的速度撞进天球的。 先前的速度,他不确切地知道有多快,但横穿上万公里,不过等闲。他可能在天球内部已经走过了两个地球的直径。 “那么……为什么,我还在下降?” 李明都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若是按照天球的外形推算,现在的他早就横穿了整个天球。 可是,他现在还在下降,他要……下降到哪里去? 这个答案不需要太久就能解答。 蔚蓝的光线从前方射了过来,而他的周身是平常的白光,他往身后看,则是一片黯淡的红光。他好像正在一片真空中航行,周围没有任何东西的存在。蔚蓝的光线带来了前方的信息。 他看到了一些彼此之间离得很远的小点,像是巨大的黑色幕布上几颗微不足道的沙粒。李明都眯缝着眼睛,仰着头,想要往身后看。 结果却看到了一个像他一样平躺着的人。 那个人以和他一样的姿势倒在他的身后,像是在看他自己的身后。 李明都的目光向上,便看到了那个人的太空服有着同样的破口,在那破口之上浮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球。 这时,他明白过来,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 但这个影子,他没有往后看,而保持着李明都先前的姿势。 “神奇的构造体。” 他听到一个声音可能是在用他的语言说: “像是用一些稳定的复合粒子组成的。这样的生物以前出现过吗?” 稳定的复合粒子,是在说原子和分子吗? 李明都回头,看到自己的玻璃球罩上倒映出了那三个圆球斜长的阴影。光正从他的身边穿过。 “在现代,这种生物已经不存在了。” 另一个声音停顿了下。 这时,第三个声音出现了: “好羡慕它,那它一定来自一个无比华美的时代。” 停顿的第二个声音继续说: “你是从簇里出现的吗?” 听到这里的李明都忽的意识到它是在问他。但他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声。对于未知,他屏住了呼吸。 第二个声音复讲: “他还没有结茧。” 发声停止了,周围光线平缓了下来。偏蓝与偏红的光线都恢复了正常,模糊不定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原本只是前方的一个小点,却在刹那之间涌现了绚烂的星云,密集的微尘气体形成了细丝般的结构向着黑暗的深处蔓延。缤纷的尘埃隐蔽了深处一个未知的星系,并向遥远的空间投下了自己像是轻烟般的阴影。 而星系的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亮光。 他像是飞向了云彩,然后漫步在遥远的云端。云彩逐渐上升,显出奇异的像是螃蟹似的纹理。 可在云彩之外所见到的世界终究隔了一层,犹如雾里看花,藏起了真实的痕迹。 直到自身全部没入云彩时,李明都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千个太阳的上升。那是被藏起的的太阳们吗?在太阳的范围内,没有云彩。云彩被这些太阳清除出了自己的轨道,形成了外在的紫色的壳状天幕,因为反射了阳光,就好像自己也在发光。 但近了,他才发现他以为的太阳并不发光,它们都是行星,反射了中央恒星的光芒,于是一片流光溢彩,红黄白绿,像是一条张灯结彩的河流。 他在河中逆流,河岸上的灯光在他的身上洒下了自己的光影。 “恒星?” 李明都已经意识过来,他正在进行一场在空间上跨度极远的旅行。这个旅行的终点应该是一个未知星系的恒星。 他做好了面对炽热火海的准备。 不久后,周围的光线变得很暗,他没有见到火海,反倒是一轮满月摇曳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轮月亮的名字闪过了他的脑海。 “天球。” 人造的巨构,取代了应是恒星所在的中央的位置,它并非聚变的等离子体,但表面的结构所发射的光明足以照亮其他所有不该出现的异常的行星。 在进入光最强烈的一层时,周围的光线重新分离,前方变成刺眼的蓝色,后方变得暗红,又一瞬间全部的光线消失,李明都不知道这是他们再度重新进入了黑色的甬道,还是他们始终在黑色的甬道之中。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感知。 “站台”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道光从黑暗的尽头飞射而出,黑暗就此被割裂成两个世界。光像是一道宽阔的河流,正沿着一个完美的圆的弧度奔走。越是接近,光就变得越粗,直到成千万颗球体被光明照出了它们的轮廓。它们在光的内侧跳动,朝着同一个方向飞驰。李明都看到它们仍然是彼此错落的,他仍怀疑把这些球体按投影放在一起,它们仍然一个都不会重叠。 如果说接近,看到的东西就应该变得更大。 那么李明都在接近中,那些球体反而以类似小孔成像的原理变得更小了。整个发光的长条状的区域变得空空荡荡,这些球体原来只是发光区内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与此同时,光与暗的边界却变得鲜明。两个边界,就像是两道墙壁,各自挡住了一个世界。 三球体的旅程就是在这个时候结束的。 它们侧过自己的方位,落向了外圆。而像是边界的东西,就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侧摇摆而来,逐渐变成一个无限大的没有任何缝隙的平面。 他这才知道,所谓的光河是一个空心球体的截面。 入目所及,球面有着像是天球外壳一样那些精妙复杂的几何图案。但与天球的外壳不同,这里的结构确实有球体在来来往往。天球的壳是球体的表侧,这里就更像是球体的内侧。 三球体带着李明都落到了这个封闭的平面上,先前见到的那些黑暗像是被这个平面挡在了身后,仿佛从来就不存在,再不能瞧见一丝一毫。 李明都依旧没有停下的感觉,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反方向的力让他减速,他落在站台的边缘,就像是站台和他一起运动又保持着相对静止一样。 由于某种直觉,他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同样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黑暗的甬道,也没有任何像是入口或出口的东西,只有绵延到无尽的封闭的壳体。 好像他不是从哪里进入的,而是从无形之中穿过了一个有形的世界。 “那么……我看到的黑暗、发光区,其实是这个封闭结构的横截面。”在无声的寂静中,他呢喃着,“我是从某个不存在于肉眼中的截面中进来的?” “你的想象是正确的。” 一个声音响起了。 第二个声音次第而来: “它的思想没有停留在黑天纪,它到达了克里希那纪初期。” “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李明都猛地抬头,看向自己前方三个大小不一的球体。他惊骇地问道: “你是怎么和我交流的?你听懂了我的话?” 那个最先发现了他的银色球体,某个声音就是从它那里传来的。 “它还没看到自己。” 李明都闻言低过了头。 一种像是外置的眼睛,不,更像是从银色球体方向的眼睛才能有的视觉进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自己正被裹在一个小的蓝色球体。 他也是一个球体。 一个蓝色的球体。 这个蓝色球体的大小和那个小的黑球体差不多,只有乒乓球大。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容纳了他的身躯的,也不知道他现在算是什么。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这时,他意识到这种空气充斥了他的全身。 银球体说: “你已经结茧了。在天球,所有的物种都要结茧。有些家伙不用,不要接触它们。” 李明都仍然没有获得自由,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走向,仍像是漂浮在没有着力点的太空。三个球体站在三个方位,它们在向前走,李明都的视野便开始向前。 黑色的球体这时发问了,也是这个时候,李明都才知道那个声音是黑色的球体。 “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是从簇里出现的吗?” 他诚实地问: “什么是簇?” “簇,就是你身处和见到的一切。” 黑色球体旋转了一圈,但一圈旋后,明明应该变回原样,就连前后也是一致的。它看上去却和原来大不相似了,更像是某种圆柱体。 光靠观察,李明都不能意识到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但借由黑球体的旋转,他看到了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 不,不只是这个世界。 这样的世界,他在二十二世纪见过,也在二十二世纪的两亿年前目睹。他现在已经见过了三次。 那是起浪的群星,有庞大的青色巨星,也有黑又硬的小星星,有数以千计的明月,有浩瀚的碎石奔流,这全部的比起正常的宇宙要密集得多的物质世界在他的眼中慢慢缩小,直到形成一个光点。 光点旋转了一圈,却没有回到原位。只见里面所有的景象全部变得不同,大量的星星破碎又重组,奔放的尘埃与星际气体一起像是潮水一样向着一无所有的宇宙涌去,直到形成细丝般的结构。光点继续旋转,奔放的尘埃与星际气体开始内敛,渐渐形成其他的宇宙天体构造。 这些天体构造,还未出现在人类天文知识的范畴之中。 接着黑色球体又开始旋转了。在第二圈时,它变成了正方体,在第三圈,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四面体。在第四圈时,它终于又变回了球体,且说: “这就是簇。” 一号银色球体说: “簇里有一切。” 二号银色球体则说: “簇就是一切。” 一号银色球体悲伤地说: “一切都会消失。” 黑色球体又问: “你是从簇中来的吗?” 无上明星的形象从李明都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怀疑自己的脑电波会被读取,于是窒息了自己的想象,保持了默认般的沉默。 黑色球体说: “它果然也是从簇中来的。” 一号银色球体说: “它比较特别。” 二号银色球体说: “对于天球来说,这种形式是被需要的。” 三个球体沿着一道斜坡像是被某种力量排斥了一样向上飞去。这时,李明都才看到了这壳的天空原是另一道壳。 在这更小的被包裹的内壳上,有着和底下的壳似乎是一一对应的完全相同的结构。内壳似乎包裹着其他的东西。大约是一分钟后,李明都意识到内壳相比外壳偏离了不足一度的角度。 这时,他发现内壳是在旋转的,那么外壳可能也在旋转。不过天球的最外层,也就是他最初见到月亮的时候,这东西不像是在自转的,或者它的自转非常慢。他设想壳与壳的空隙可能是众多球体们的交通通道。 三个球体带着李明都一起落到了一个麦田怪圈似的构造中。 这个麦田怪圈是由一系列有缺口的同心圆组成的。所有的缺口又刚好组成了一个新的圆。 三个球体落到了同心圆的最外边,它们在球里像是在直走,但墙壁会干扰他们的方向,像是被弹开了一样,让它们经过了每一个缺口,终于来到了圆心。 圆心一片空白,它就是壳的一部分。 但因为其上同心圆的建筑,它变得与其他壳不同了。 李明都看到圆心上画着一条粗的横线。 三个球体把困在蓝色球体的李明都推到了那根黑色的粗线上。 黑色球体说: “它来自簇。” 接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个球体说话。李明都很难辨别它们究竟是不说话了,还是隐藏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要做什么?” 他大叫了一声,周围没有回应。他知道没有沟通的必要了。他的背后什么也没有,没有朋友,也没有社会,没有任何一种可以保护他的秩序。而这些球体的背后却隐藏着很可能是他无法克服的威胁。 对这不平等的差距,他既没有憎恨与苦恼,也没有不安或痛苦,只是冷眼旁观这怪异的未知的时代。 三球体或者是完成了它们的交流,它们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模糊的墙壁的背后。 圆形的墙壁里,只剩下了李明都一个人。 他看到自己所在的球体正在沉入黑色的粗线。 这时,李明都明白过来,这黑线并不是画上去,它同样是不反射任何光的某种茫茫的有规则的东西。 黑色转过了一圈,变得较淡,像是玄武岩的表面。粗线状的长方形聚于一处,变成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圆,但相比起天球内部到处完美的球体,这个圆是有瑕疵的。 圆没有停止。在第二圈的旋转中,它迅速扩大,占据几乎整个第一环的面积,一种蓝色迅速被释放出来,从一点变成数个点,然后占据了整个黑色的圆的表面。 接着是第三圈的旋转。 某种像是花岗岩的灰色覆盖了原本的蓝。接着,红色和紫色次第而来,一系列复杂的颜色在它们的交界处奔涌而出,几乎要形成复杂的画布。结果某一瞬间,从圆的两极迸发,所有的颜色开始变成单一的洁白。 冰川的白色在下一个旋转中解体。雪白消退的缝隙间,他同时看到了蓝色、灰色、新的生机盎然的绿色还要其他无数的颜色。这些颜色仿佛不曾消失,只是藏在白色的下层。在白色消失的瞬间,它们开始出现、成长,抵达巅峰,直至自己的一切都献给这一永恒画作之构成。诸多变化的色彩,按照四色原理彼此分割,永不相临,无数细微复杂的图案爆发性地增殖,共同划分了圆的表面,却没有停留在某个瞬间,而是形成源源不断的绵延的流动。 像是水,像是风,像是陆地,像是大地深处永恒不息的震撼,偶尔迟钝,偶尔迅疾,犹如旋转的太极,在跌宕起伏的无限变化中,身不由己地一明一暗地闪烁。 在冰川的白色出现时,李明都陡然一惊。等到明暗如昼夜般来回闪烁时,他已彻底清醒。 在所有较深的颜色聚在一起形成中央的独立版图的时候,没有任何受过教育的人类可以完全不联想到一颗熟悉的星球,一颗他们所出生的蔚蓝色的星球。 既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在虚空彼此连续的一连串球体,像是波浪一样跃入他的脑海。 以及一句话。 “你知道地球。” 雷霆般的响声,模仿了先前三个球体的语调,像是三个球体的重合,在他的耳边炸开。所有的颜色顿时全部消失,黑球翻转,再度变为一根直线。 在地球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一系列与之相关的印象,立刻在人类那卓越的联想能力中建立起联系。 李明都意识到他在不清楚的情况下不该进行任何联想,但越是想要拒绝这种联想的发生,这种联想便越是难以停止。 他想要闭眼,于是所有的景象全部穿透眼皮,直接打在他的眼珠子上。他更多关注不定型所见到的黑暗地底,尝试让自己变为一片沉默的深渊。于是横线忽然变化,在第三圈的旋转中,变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复杂的月海出现在小的那个圆的表面。在第四圈的旋转中,更多的圆出现了,有带着环的圆,也有密布横向条纹的大圆。 这些圆所勾起的回忆不可置疑。 他并不清晰地知道这时候是该全部交代,还是有所保留。 但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极其漫长的距离外,不定型栖身的小行星发生了突如其来的震动。连续不断的剧烈反馈拉近了李明都的精神。原本第二双眼所见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画面变得凝实。 某种庞大的东西钻破了小行星的土壤。外界的光辉照亮了不定型封印自己的小洞,也照亮了不定型身后它所挖到的某种坚硬却很难看清楚的东西。 一个接一个单元方块似的机械体从破孔中涌入。 像针刺似的某种射线穿透了不定型的身躯。 它们发现了不定型,确凿无误地看到了这真空中体内膨大而皮肤缩紧的异物。疼痛的反馈借由二十二世纪人类不能明晰的渠道抵达了遥远的人体。李明都的五脏六腑像是被锤了一拳,这是人脑收到了错误信号。 于是所有关于地球的、冰河时代的、岩石的、生命的想象在一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不成体系的抽象的念头在脑海中随着大脑接收到的错误痛觉信号像惊涛骇浪一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单元俯身在不定型侧,将其带离了小行星的地底。在第二双眼闭合前的最后一瞬,不定型已被带到太空,其他单元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被封死的最后一瞬,李明都看到了在太空俨然排列的无边无际的方块。 接着,他再不抵抗自己喷涌的睡意,昏死了过去。 也就是这时,底下的圆又转回一圈,变回了黑色的粗线。 包裹李明都的蓝色球体沉入了黑色的粗线中。接着,上面用一种具有汉藏语系特点又绝非已知的任何一种汉藏语言的文字书写道: “你一定知道。” “你是人类。” 第七章 滴血花园 稍早一点的时候,三球体与天壳结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了沉默,当时的李明都试想它们会不会不是没有交流,而只是没有讲给他听。 从后来的事情来看,他的猜测没有错误。当时,一号银色球体向同心圆结构汇报了发现未知生命到送达未知生命的全过程。而同心圆结构听取了三球体的汇报后,对三球体发布了一个新的任务。三球体思索了好一阵子,最后到底是没有拒绝。它们离开内壳,沿着丝弦来到天球的地表,重新见到了紫色壳状云的夜空中辉煌的星簇。 直到离开了,一号银色球体才说道: “任务不是困难的。” 二号球体苦恼地讲: “拒绝是一件有益的事情。异界的生物是恐怖的。” 黑色球体否定了: “我们依赖天球,天球不依赖我们。” 实现天球发布的任务需要更多的伙伴,三球体先是找到了一个像是月球一般大的彩色球体,想要邀请它加入它们的队伍。彩色球体听取他们要求后,拒绝了。接着,它们寻到一个可能有青星观测站大小的中等灰色球体,和一个不逊色于灶神星大小的巨型白色球体。 两者经过短暂时间的思考,答应了。 五个球体结成队伍一起往簇中下降。顿时,簇中无数的星星便向着他们涌来。 “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一号银色球体说。 一个标准时间后,黑色球体瞄准了一颗比灶神星稍大的小行星。这颗小行星原来属于某个小行星带。在星簇经历演化后,小行星带被引力清扫,这颗星星如今在一块介于两个巨行星之间的狭窄区域内游荡。 巨型白色球体被分配到的责任是运输,它同样旋转了自己。在一圈旋转后,它变成了正方形。矩形的身姿刚好可以将这颗小行星的全部置入自己的体内。于此同时,矩形的每个截面上都出现了这颗不规则小行星的倒影。 灰色球体被邀请来是为了护卫。它远远地望了望在一颗巨行星边缘漫无目的游荡的像是方块一样的东西,对其他四个球体说: “久留会有冲突。” 五个球体找到了最近的丝弦,沿着丝弦抚平引力的震荡,它们花费了一点时间回到了两壳的中央,重新见到了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 巨型白色球体问道: “我们能到达内壳?” 黑色球体笃定地说: “我们将见到内壳。” 五个球体按大小排成一列,沿着冲向天空的踏板,陆续地落在圆阵之上。那时候,李明都已沉进了圆阵的深处。复杂多变的形体已重新变回了一根粗的直线。 小的球体进过了最中心的圆,大的球体走的是最外层的圆,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圆的空间。 通过圆阵的瞬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纵然是这些球体们也没有任何见到东西的感觉。好一会儿,一号银色球体转过一圈,才从很遥远的地方看到一束了亮光。光中倒映出了遥远的星。星星似乎已经要死了,所有的光亮不再能向着遥远世界进发,只能被束缚在自身的左右。唯其两个磁极在向外辐射可见光谱以外的电磁脉冲。 “关于天球的小道流言或许是真的。” 其他的球体保持了沉默,一号银球也同样不再发出声响。 五个球体连成一排。 它们没有等待多久,只一会儿,黑色的长方体从亮光里星星的倒影走出。三球体看到包容了未知生命体的蓝色球体就漂浮在长方体的上空,随着它一起下降。 巨型的白球格外激动,但黑色的长方体只取出了它体内的重子物质,便将它驱出了天壳。那颗小行星被置在了它们的中间。 中型的灰球保持了静默。 指示就在之后被下达了。 实验的场地就定在这里了。 那时,一号银色球体问道 “您已经理解了它的构成吗?” 黑色球体则说: “量子效应是不能进行明确观测的,这会摧毁它本身。” 你们不理解古代生物的存在。 这时,它们一齐听到了回应。 二号银色球体: “我听说古代生物存在的根本逻辑与我们不同,这是您想表达的意思吗?” 灰色球体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静地说道: “据说,它们是‘复子’,不是‘单子’。” 是的。 在四个球体的前头,蓝色球体以及其中的人体正在缓缓落下。在落下的过程中,人体举起了自己的手,手指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只要一点就够了。 一滴红色的血从那道缝隙里飞了出来,穿过蓝色球体,往着黑长方飞去。 在蓝色球体与黑长方的黄金分割点上,血停了下来。 四个球体同时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那一点红色的东西上。 天球保持了它的活性。遥远地方的光照了过来,它便反射出了荧荧的明亮,像是无限黑暗的宇宙中一个不可察觉的孔隙,里面好像藏着通往另一个宇宙的大门。 一号银色球体从中看到了千万的点与线。 二号银色球体见到了像是螺旋一样彼此联结、回旋往复的阶梯。 黑色的球体见到了在无限复杂之中四个无限自我重复的因子。 灰色的球体看清了它们的直径、倾角、沟壑还有螺旋的方向。 天球与它们看到的都不一样。 它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然后,血从空中滴落了,落到了那颗小行星的土上,就像雨水坠到了大地。整个小行星顿时分离崩析,所有的物质全部开始沸腾,大量的空隙冒出原始的气体,像是热泉在向天空喷涌蒸汽。 这是来自未来年代的生命们从未见过的作为重子的原子的再组成。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家伙才能从星簇中看到这一生命的形式。 粒子们按照某种顺序开始自己堆积自己,以形成一种固定的模样。 在沸腾的物质蒸汽中,第一个出现的模样是人,与李明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连着传输物质的脐带,从沸腾的汤中飘了出来。 因为复制是简单的。 难的是填充营养物质。不过李明都的存在已经证明了这一生物所需要的所有营养物质的属性。 与复制一样简单的是排列遗传信息。从男性的身上出现了一条肉色的肠管,连接着更多的直接被发育出来的人,如果李明都醒着的话,他可能会意识到这些人的数量刚好等于他作为人的二十三对染色体的排列组合。也因此,这些人大部分根本看不出人的形状,有的人长出了几只手,有的是两个人连在了一起,还有的缺失了四肢。但仍有一些几乎与人完全相似。 其中一个是女性的李明都。她的染色体只在性染色体被翻转过,那就是去除y染色体,然后对位自己的x染色体。也因此,她患有先天性的失明。这是常染色体中的缺陷症状因为对位复制而被表达出来,也是近亲缺陷的原理。 因为是强行复制,所以一些理论上无法发育的组合,譬如性染色体为yy的人,在这里也是存在的,因为缺失了部分基因及基因的表达,导致人体本身也是残缺的模样。 这是第一步,天球已经逐渐理解到了dna的运行机制。 第二步是,借由两两结合的方式,数量大致在四千左右的胚胎被创造了出来。它们的脐带缠绕在一起,从原始的汤中生出,像是蘑菇长出的无数的菇伞。粉红色的肉在黑暗的太空中显得晶莹无比。 这些胚胎不再是复制,而是以最原始的人类方式进行缓慢孕育。天球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其中最快的一批胚胎出现了鳃弓和鳃裂,长出了小长条的尾巴,甚至还全身覆有细密的毛。从四球体们的目光看来,胚胎与成人完全不相像,在几何形状上,更像是某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在后续的成长中,鳃裂逐渐愈合,鳃弓发育成上下颌、喉结、耳朵等一系列结构,而尾巴则变成了胎儿的尾骨,毛发也全部褪去了。四球体心想这可能是某种过度的中间形态。 但天球却暂停了这些胚胎的发育。一部分婴儿永远地停在了长出尾巴的阶段,一部分婴儿停在了长出鳃弓和鳃裂的阶段,还有一部分则停在全身长出细密的毛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的。 现在的天球完全理解了dna的运作方式。 二十二世纪的四百年前,达尔文在提出进化论前曾长久地观察鸟类、爬行动物还有哺乳动物的胚胎。他发现这些胚胎最早期的形态都是高度相似的,弯弯得像是一只虫子的样子。当时的欧洲甚至出现了一个异端学说,认为人类胚胎发育是物种演化的快放版本。如今这已被证明错误。但这一现象确实是佐证进化论深层原理的根本证据。 人确实包括着过去动物的基因。 毕竟人就是从过去的动物进化过来的。 如今这一发育,被天球凝视,同样成为了一个新的证据。那就是在人类的基因中,也存在着无数其他的可以自我表达的生物的基因。这些生物尽管外貌各不相同,又全部可以归为一类。 它没有凝视太久,就结束了这些停止发育的胚胎们的生命。 来自星簇的小行星的重子数是有限的。人类的演化只需要一些胚胎去做。这些质料可以被用于探索第三个领域。 复古的领域。 大量的血肉从空中落了下来,砸到了蓝色球体的表面,很快缠在一起。它们已经不再有生命,但仍然是有机质的大块。肉块的上头一些死去的动物还保持着它们四肢的形状。因为没有重力,所以肢体不会回到身旁,而是继续向着遥远的太空伸手。 旁观的四球体很快看到从这有机质中连着脐带,长出了更多的异类的生命。它们看到了一些是长满毛发的像是人又长得和人略有区别的动物,也看到了一些保留了四肢但站不起身的动物,它们看到了一些是长脚的被李明都叫做鱼的动物。从这些长脚的鱼的身上,复往上追溯的东西,李明都如果在的话,就会认出来,那是原始的有颌鱼类。这些有颌鱼类的硬骨便是后来四肢的雏形。密集繁多的生物在几个瞬间就耗干了一整个小行星规模的质料。蒸腾的物质海洋迅速涸绝,只剩下被刻意保留的一小块。 相比起真正人类的进化史,在这里通过反推所制作的生物的种类可能更要多上一到两个数量级。各种因为复制导致的超过人类认知的基因动物在这个宇宙中可能是第一次诞生,也可能已经诞生过很多次,只是地球上不曾留下它们的痕迹。 “它们运用的是同一种诞生生命的法则。” 一号银色球体可以这么判断道。 “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二号银色球体则想。 黑色球体说: “物质蕴含着使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也规定了物质存在的形式。” 灰色球体有点犹豫地说: “符合博弈的原理。” 数不清的动物被创造出来,在被制造的气体中呼吸,在发出声音。它们的声音有的绵长,有的凄惨,一会儿痛苦,一会儿欢欣,它们一会儿诞生,一会儿死亡。 接着一些细不可察的东西终于被还原了出来。 那就是最初的自我复制的细胞们。 线粒体及其他所有细胞器全部被解放,开始回溯这些最小的东西最原始的先祖。 最初的细胞们诞生的瞬间,就按照它们之所以诞生的能力,开始组织周围的质料复制自身,再无需天球的插手。 在血肉的城墙之下,沸腾的有机质海洋逐渐有了颜色,一片又一片的紫色、绿色或者蓝色同时出现,彼此竞争,或者融合。 天球凝视着这片海洋,将血肉的城墙降下。 于是来自未来的复杂物种以千倍万倍的速度,以亿倍的体积夺取资源,呈出颜色的菌群们很快落败,呈现寄体共生的趋势。 可未来的细胞与它各式各样的细胞器已足够复杂,拒斥了内部的共生者。古老的菌群被免疫细胞迅速吞噬了,只有一部分在部分皮肤的表面还有一些脆弱的器官附近留存下来,形成外部共生的斑癣。 至此,地球动物进化的谱系,超过一半已被破译完成。 可是这一切与天球看到的地球仍不相似。 它从留存星际的光线中见到的地球有许多绿意盎然的时候。而这些绿意显然不是原始绿菌,因为原始绿菌甚至没法完全赢过其他简单的菌群,更别说更复杂的集合体动物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它引导着绿色的菌,在血肉之中艰难成长。它模拟了远古太阳的环境,这些菌在激烈的碰撞中,形成了更成熟的光合作用的机制。 但仍不足以支撑其应有的规模。 人的基因用于回溯哺乳动物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可用度。回溯极原始的单细胞的真核动物,也有接近百分之三十的可用度。可是这里的可用度,似乎要低于百分之二十。 不过没关系。 天球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黑色的长方体在一无所有的太空中慢慢上升。 太阳静静地照耀,空气被制造出来,然后又被强制束缚在星球的表面,血肉铸就的小小的星球像是波浪一样地在蠕动。肉在成长,动物们在瞬间出生,慢慢地在粉色的沟壑上行走,不一会儿又灭亡,成为有机质大地的一部分。 绿色的菌被赶到大地的几个角落,一会儿扩张,一会儿收缩,像是一连串涟漪的虚幻的水花。雨落了下来,水花就大点。雨消失了,水花也就消失了。 直至某个被等待的片刻,一根绿枝穿破皮肤开始上升,结出了粉色的花苞。 阳光照在花苞上,花便开了出来。 风吹了过来,它便开始轻轻地摇曳。 第八章 娑婆 对于李明都而言,昏迷并非是意识的结束,如果他愿意,大可以在其他的身体上继续保持意识的清醒。 秋阴曾根据李明都常常有的做梦般的感觉猜测,这里的原理或许与做梦有共通的地方,每个思考器官所能维持的最低限度的活跃,以及醒前一瞬间的更大程度的活跃,就足以承受来自其他身体的讯息。信息的交互或者发生在大脑皮层。 字面的意思他理解了。但他并不更深地知道这一作用的机制,也无从下手利用,现在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又来到了不定型的体内。 大概就在人体昏过去的时候吧。 成分不大相同的空气充斥了整个有界的空间。没有一点光明,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或者没有睁开眼睛。但就算没有睁开眼睛,也不会看到一点光明,因此这里也就绝不是梦。因为没有重力,不定型很容易爬一圈,他通过自己的身体丈量发现这应该是一个长宽高都是三米左右的正方体空间。 稍早一点的时候,不定型身被单元们从小行星中活取,那么现在肯定是被单元带走了。 单元和天球会是一路人吗? 好像不是,他们好像没有交流过彼此发现的信息。 在单元的箱子里,速度的感知非常明显。在忽然的加速和减速中,不定型的身躯被颠起,与单元撞到了一块。那时,组成墙壁的单元瞬间明亮起来,上面闪过一些像是没有意义的横线。 接着,不定型又被甩到侧后方。 线速度变得更慢,但角速度变得明显。 单元们正在转向,做出了像是转移轨道的动作。因为被封闭了起来,李明都不能确认外面的情况。角速度的增减与线速度的增减,以及不增不减,大约有包括直线、切入轨道、转移轨道、离开轨道、匀速圆周等在内十数种运动的方式。这些运动陆续发生。而每发生一次,李明都就发现自己对速度的感知越发薄弱。 “这肯定不是我感知错了。” 具有流体特征的不定型对速度的感知非常强。 那么是某种隔离的屏蔽吗?这种均匀上升的屏蔽,似乎并不是出于屏蔽的目的,更像是某种自然而然的累积。 不定型贴在单元的边缘,这种疑似金属的材料让不定型没有任何能够渗入的感觉,甚至无法感受到任何的震动。换而言之,它的分子间隙极其之小。 而今的情况,没有超过李明都对许多糟糕情形的预想。尽管,他也同样没有任何方法。 李明都暂时不想唤醒人体,就尽量不去设想与感应人体那边的任何事情。他准备等到这“和天球可能没有关系的”单元们抵达它们的终点。 团子似的不定型找到了一个角落栖居,想着父母、栀子、磐妹还有其他可亲可爱的人睡着了。 大约六个小时后,他听到了像是青蛙的呱呱声。黄色的光影从不定型的体表滑过。 李明都猛地转过眼睛,周围仍是一片黑暗。 “幻觉?不可能是幻觉。” 他迷惑地眯起眼睛。 这时,眼角重新看到了本不应存在于不定型视野中的光线。先是头昏脑涨,接着是血气上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舔他。 “这是人体的反馈!” 李明都不寒而栗,他拼了命地维持自己的意识。但越来越多的知觉带来了风声,带来了一种黯淡的像是月色的光影,它带来了花香,也带来了阴森森、黑压压的某种重力的氛围。所有知觉在一瞬间像是鞭子抽到了马的眼睛上,马坚持不走,就有更多鞭子从天而落。不定型的身体因为神经的错误反馈迅速张开,挤成类似人体的怪异的形状,在地上翻腾,李明都维持自我的能力几乎要到达极限,来自第二个身体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他哆嗦了一下,剧烈地喘气。不定型迅速缩回,平躺在地上,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它发出一阵极低沉的声音,延长了的身体瞧见四周黑暗,仍是一片寂静。他没有被呼唤到第二个身体去。 就在这放松的一瞬,一个声音,一个同为人类的声音,甚至让他分外熟悉得像是爸爸或者妈妈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叫了声: “ma。” 第二双眼睛再也不能自制地睁开了。 李明都极力闭合的视界里倒映出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在看到人的刹那,他忘记先前所有的决心。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在呼喊他。她笑的时候,眉眼依稀还保有着当初少女时候的风采。而她露出困惑的样子走来时,一张老照片无可避免地从他的记忆里上浮,一直到他脑海的最深处。 那是他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她们的身后都有一棵树,树上开着黄色的小花。地上长着野草,两个人都是目视前方,像是在专注地看着另一个人。 唯一的不同是,照片里的母亲穿的是世纪初的工服,这里的她穿的是立体打印的现代内衣。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不,不,不……” 不停地后退直到自己撞上另一棵树。没有叶脉的树叶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到了战栗: “你是谁?” 然后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你们装成这个样子,有什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戏弄我吗?” 谁知,眼前的人一停,露出疑惑的表情,忽然说道: “你,我,这,那,原来是这么讲的呀,我原来怎么会忘了呢?” 李明都意识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透露信息,尽管他还不知道透露了什么。但他闭上了嘴,端详了会眼前的人,却越看越恍惚。 眼前的女人像是从自己的记忆里走出来的,只是眉眼稍微更开些,鼻子更小,没有法令纹。但这些不同都可以用岁月的风霜来解释。 他的母亲一定也有他没见过的年轻的时候,那么那个年轻的时候或许就是长这样的。 “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是……我是……”这个像他母亲的女人摇头晃脑,感到了疑惑,接着,她的眼睛好像有光,似乎是因为突然悟到了答案而惊喜地说道,“人!我是人。我是和你一样的动物。” 李明都红着眼,死死盯着她。 她靠着身后的树木,很开心的样子。树上的黄花不是李明都所见过的任何种类。它没有花蕊。 “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其他的人了……我们照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从没找到过和我们相似的人……哦,我知道了,你是——” 她似乎正要高谈阔论些什么,李明都却再也不能忍受她的腔调与容貌,发泄不出的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 “你不是人。你是球体制造出来的。” “什……么……?”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 他更大声地说道: “你是读取了我的记忆的产物!” 女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吓了一跳。结果李明都不像是和她说话一样,冲着天开始大吼,他知道对人造人发泄毫无意义: “天球,你在哪里!你——咳!” 李明都剧烈地咳嗽一声,沙哑地吐出一口混着没消化掉的肉的痰。李明都感到自己的胃里有东西在翻滚。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人体并不感到饥饿,天球一定是喂了他什么东西。 “你想要骗我,是吗?我弱小,我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能骗的,你救活我,却要用这种玩具骗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动物,你不感到下作吗?” 李明都一直到叫累了,也没唤出任何一个球体。他低着头,看向眼前的女人。这头他认为是人造的动物没有露出愤怒或厌恶的神情,眼中尽是一种婴儿般的天真无邪,再一会儿,她歪着嘴,咯咯地笑了。 “你好有意思。” “什么?” 李明都突然不明白了。 “就是奇怪嘛。”她打量着眼前的人,快活地说道,“长得就奇怪,说的话也很奇怪。大玻璃头,你怎么倒映出的我和我不一样啊?” 这时,李明都才意识到她居然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东西,而把玻璃球罩看作了他的脑袋的一部分。 她还歪着脑袋问: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我们这里只有我们。” 李明都稍微冷静了。他意识到天球一定有某种安排。 他撇过头,不想看这个长着妈妈的脸的人,敷衍道: “我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 她又露出那种迷茫的表情了: “遥远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李明都不回答。 她却兴高采烈地说: “我是从村子里来的,去过了镇上,正要回到村子里去。” “村子,能带我过去看看吗?” “好啊!” 她笑着说,沿着一条被踏出的土路往前走了。 这个陌生的星球笼罩在一片像是月色的微光中。夜色深邃,高大的树木一根根树枝的轮廓倒映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天上看不到任何星星。光线像是从地平线的另一头反射到天上。 路上长满了青苔,映着一种像是干涸的暗红的颜色。石头、青苔或土壤都很滑,而且很容易擦破,像是纤维。 尽管没有多少阳光,但树丛旁边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女人似乎很喜欢花,走几步就摘一朵花。她把花编成了花冠,然后突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面向了李明都。 李明都不动,看着她。她就把花冠放到了李明都的玻璃球罩上。 李明都不关心地向前。花冠就掉到了地上。 她笑嘻嘻地说: “你的脑袋太滑了!” 也就是这时候,一些棚子出现在了蜿蜒的山麓上。它们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堆,房子的色彩是一样的。它们用的是一种木头。苍苍的树林把它们掩了起来,若是不细看,只能见到一片其他的树,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走,路过了盆地,见过了蔚蓝得不正常的河流,在灰色的田圃之后,几个人朝着他们或者她跑来了。于是她迈开了脚步,也往那边跑了过去。 人的影子在微光照亮的道路上交叉,她们的欢声笑语有种可怕的不和谐的感觉。 李明都慢吞吞地向前。那双眼珠子凝固一样地注视着发生在目前的景象。 在接近到足够的距离,可以看清她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时,他终于知道了不和谐的感觉来自于哪里了。 一大堆母亲。 她们长得是一样的。 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但她们确实是完全一样的。 有的比少女更接近那张老照片,她在微笑,看到了外来客,听到了少女对外来客的介绍,对着李明都露出了微笑。 “天球……” 没有任何的感激,一种从未有过的憎恨充斥了李明都的内心。 但她们不是这么想的。 “一样?” 少女歪歪头说: “我们长得不一样啊。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李明都又问: “你的名字叫什么?” “名字……?” 年轻的女人顿时如失云雾,眨巴着眼睛,说: “那是什么?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诶,你要去哪里呀?” 李明都没有听她讲话,而是翻过一条河,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栖息。那时,他想这颗星球是有自转的,并且确实有个恒星。因为微光更微弱了。黄昏和黎明持续得更久。但黑夜与白天想必会热或冷得惊人。 事实与他想象得大不相同。 入夜后,温度和黄昏时也差不多,像是被维持在一个水平上。 只有黑确实黑得惊人。没有星星和月亮的世界像是被吞没在一个绝大的封闭的空间中。那群像是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女人在黑夜里也和白天一样。她们没有休息。他凝神等待着。 在黎明以前,他感应了下,不定型那边,单元们的旅行还没有到达终点,这让他升起了一些不利的猜测。 黎明已至,远处的山麓像是流淌着深沉的血。风卷着云雾,树木排列在山坡的一个斜面上。河水从血色中发源,直至流成了令人不安的蔚蓝。 李明都向前走,准备再找昨天那个熟悉的人造人。 他已经笃定这些都是造物。 一条石子小路铺成了村子的小道,每颗石子都有黑色的小点,小点边缘一圈在微光中焕发出奇异的五彩,走在石子小路上时,有种踩到水果的感觉。几颗石子格外脆弱地裂了开来,迸出了里面被细菌污染的白色房水。 李明都来到了他昨天记住的门前,敲了敲门。 “来了。” 里面传了熟悉的声音。 李明都开始想自己应该这么交谈。 但在门打开的时候,一切预先的准备不翼而飞。 走出来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超越了照片的、活生生的妈妈。 仿佛就在那天,在她死去的一个月前,打过来电话问他的情况的母亲。那张清瘦的脸有着疲惫的皱纹,还有变短的头发。她佝偻着腰,一动不动地张望着眼前的人。 “你还在啊。” 她说。 李明都因之确认这就是昨天遇见的那个人: “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变老了。” “母亲”说: “你不懂吗?” “什么意思?” “那你还是个孩子。”她和蔼地解释道,“孩子,这是‘成长’。” “可是这才一天呀!” “是的,朋友。这是我的第五天。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会在第一天诞生,然后在第七天死去,或者在第六天,没准是在第五天。我应该在第六天就会死了。” “那你……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累了,已经玩不动了……不过……”她侧身,让开目光,“你要看看我的女儿吗?” 她带着李明都走进了她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很简朴,石头做成了家具。一个女婴在石头做成的摇篮里,她的眼睛明亮地看着来客,嘴巴嘟囔着什么,好像已经学会了说话。 老妇自豪地说道: “我在昨天夜里生下了她。她和我长得不大一样,也许能活得比我长,能老得更慢点。” “你……你的丈夫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明都感到自己的心在扭曲,他不能对着这张脸。 老妇却疑惑地说: “丈夫,那是什么?你是说男性吗?我是去城镇怀的孕。” 她还说: “我会照顾她长大,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姑娘。” 太阳正在上升,强烈的蓝光照耀了血色的山麓。田野与树林亮得惊人,但气温仍不炎热。洁白的云彩簇立在地平线上,伸向了遥远的天空。 李明都看着那个女孩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是石摇篮里爬了出来。或许五天以前,这个摇篮也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上面还留着分娩时的斑斑血迹。 母亲抱住了孩子,省得她往外面乱跑。雏鸟从壳中孵化,便在老妇的身边学习着这个世界的知识。他们的知识停留在封建时代的底层。文字好像是不需要学习的累赘,而科学仍显得很遥远。尽管时间很短,但她学得很快。 遗传和某种传递式的能力充实了她们的大脑。 就这样,青春像是闪电般消失了,她已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了。 那双天真的大眼睛终于敢于直视那位屋中陌生的来客。 她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你还没有长大呢?” 宇宙忽然变得寂静,群山发出惊响。屋外聚满了来自村落各处的年长的与年幼的人。一双双相似的黑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个长着玻璃头罩的人。 第九章 边界 人答道: “因为真正的人的成长是缓慢的。” 说话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到天的顶端,血色的山麓背后还残存着天地的阴影。斜斜的朝阳落到女孩的头发上,她坐在一个简陋的石凳上,像是陷入深思一样颔了一下首。 李明都往外走了几步,她突然张皇地大声道: “等一下。” 李明都回头看她。 她就站在石凳边上,怯生生地抬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她说: “我想你是在说真正的人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讲,我们不是真正的人,是虚假的人。可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说我们是虚假的人?” “因为……因为你们全部的生命只能最多只能存在七天。真正的人能活很久。人的成长没有那么快。我在实验室里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他们是被催熟的人造个体,其他的一些人把这些生成的肉当做自己的备用身体,在不需要的时候,就会销毁。还有……” 李明都顿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讲得太多便不愿再继续说了。 只是门外杂七杂八的讨论声已经起来了。年龄大的婆婆们在指点这个外来者的头足。年轻稍小的母亲们在议论他不逊的发言。从距离上看,她们不该能听到屋里面的话,更别说先前忽然围过来的行为。 李明都心想这些人的交流肯定还有声波以外的途径。这时,女孩又直直地问了: “实验室是什么?” “就是为了验证一些东西而设立的狭小房间。” 他沉静地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皱紧了眉头。她的母亲惴惴不安地想要拉紧她的手,但她却不耐烦地拍开了。她往前走了好几步,紧盯着李明都,追问道: “活得短就不是真正的人吗?” “不是活得短,而是成长的存在的时间太短。有的婴儿只能活五天就死了,他也是人。但你们第一天就长大了,第七天就老死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天,一天是多少时间?” 这下,连李明都都不用回答她了。还没散去的人群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也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女孩笑着大声道: “你忘了吗?就是一个昼夜啊。太阳升起到太阳第二次升起的时间。” “是的,一天是一个昼夜。” 屋里的女孩也笑了,她扬着下巴问道: “那会不会我们的一个昼夜要比你们的一个昼夜长呢?” “因为自转和公转,确实不同的星球有着不同的昼夜长度。但我也在这颗星球上,我就没有成长,这是你看到的事情。” 年幼的思考者又陷入了沉思,她感到了第二个不解: “你的意思说,我们在同一个星球上就该有着相同的时间,所以你可以作为范本,来证明我们是假的人。也就是说,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是一样的,我的时间和妈妈的时间也该是一样?” 李明都第一次稍微用力地盯向了这个陌生的又像是熟悉的年轻的面孔: “自是一样的。” “可是,你成长得更慢啊。我们的时间不一样。” 只几分钟聊天的功夫,思考者的头发已经又长长少许,已经不再能称之为短发了。 李明都笑了: “那是我们不一样的原因。你倒置了因果。” “可是会不会是你的时间过得更慢,而我们的时间过得更快。但对我们自己来说,经过的却是差不多长的时间。要么,你就得去拿出一些证据,去寻找一些东西来证明我们、我们每一个人的时间是一样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呢?” 她说得分外认真。 屋外的人们已散去了很多,剩下的人讨论声更大了。 李明都饶有兴致地说道: “我想时间并不是这样的。不能说每个人度过了多少时间,而应该说每个人经过了多少事情。你看你经过了一天是一天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天的记忆。而我比你们这些人多活了很多天,我自然留下了很多天的记忆。这就是我度过的时间比你们多的证明。” 少女毫无滞怠地紧跟着出声了: “你说得有道理,那是哪些记忆呢?” “昨天,我遇到了你的母亲,接着,我睡了一会儿,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出生。” “你错了,你还在用昨天和今天来代替事情,如果时间是不一样的,就不能用今天或明天这样的词语来衡量真正度过的日子。你应该说我经过了在路上行走,遇到了妈妈,睡了一觉。要把时间的词语消除,留下纯粹的经历。比如我,我睡觉,吃饭,小憩,学爬行,学走路,也学说话,我拉了一次屎,和人交谈过很多次……” 她仰着自己的脑袋,站得很直,孩子的严肃是最大的真诚,她认真地在思考这一切: “你看到我的出生,那就更不能作为证据了。因为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你当然可以看到我的出生,就像我的妈妈也看到了我的出生一样。但我的妈妈有看不到的东西,那个东西却是我能看到的。” “什么东西?” “死亡。我的外婆在夜里死了。她只看到了我的出生,却再看不到我的成长所将经历的一切。” 她说。 那时,太阳仍在万丈阳光中上升,天空显出一种奇异的雪白。天空没有云,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烟。李明都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这颗星球的太阳不是浑圆的。它更像是一个椭圆的球。两极亮得惊人,像是朝着左右无限延展而去。 比晚间稍微热一点的风压上了血色的山麓,雪白的阳光照亮了屋外的人。这些相似又各有区别的母亲像是把自己分成了一个人生中可能有的一百亿种可能,犹如冰下晶体中所能倒映出的无数幻象。其中有个年轻的“母亲”说女孩讲的是错的,如果有活得更久的人,那么活得更久的人一定是对的,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人的真理。 另一个年老的母亲哽咽了一下,她说她快要死了,为什么这个人还能那么年轻。 这些人的样子越像他的母亲,就越让李明都感到恶心。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是虚假的人呢?我还是不理解这点。” 回到身前,那个女孩的指甲正在肉眼可见的生长,在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开始脱落。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已变得又黑又密,像是瀑布一样倾斜在白嫩的颈脖子的边缘,闪烁着少女的光泽。 她的美丽,又让李明都想起记忆里的那张拍在树前的照片,一种想吐的冲动让他干呕了几下。 他摸索了自己的太空服,发现太空服的内侧带了一把有趣的东西,来自于观测站,已经脱去了它在二十世纪同类的结构。 “真好。” 不过在解开安全阀的时候,仍然会发出一声令人恐惧的声响。 “原来有这东西,一切都方便多了。不然会很疼的,我一直害怕疼痛。” 人们听到了他的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声。 接着,一个黑魆魆的东西从他宽大的口袋里伸出,对准了女孩的脸。 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寒光闪烁,似乎蕴藏着不可知晓的危险。女孩侧了侧自己的脑袋,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无瑕的好奇。 在她向前伸手的瞬间,乌黑的长方体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强光闪动,晃花了周围人的眼睛。 她顿时屏住呼吸,本能往后一退,乱风吹了过来,柔软的身体便在空中摇晃了下,往左弹去。她的母亲这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朝着女孩扑去,把她扑倒这里。 接着,某种在尖号的东西,笔直地落到了屋子的地上。 凝固的大地被掀出一个大坑,坑里流出了没有凝固的血。 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感到了战栗。女孩清楚地知道那血是什么,那是早上她的外婆被大地吞噬的尸体。 这时候,她们又听到了咔的一声。 安全阀自动扣上了。 李明都的一只手第二次把安全阀解开,存在于其中熔融的化学物质传递着蓬勃的能量。这一能量可以推动等离子体的发生。 屋外的人早已一哄而散,所有的人都在逃跑。 “你要做什么?陌生人。” 母亲干哑地说道。 女孩在她的怀抱中后退。而母亲则感到了孩子在自己的怀中挣脱的力量。她大叫道: “你什么都别做!听我的。” 动物在基因里就流传着的危机感与护犊之情让母亲无瑕思考眼前的一切。而孩子则靠着理性感受到了某种错误。 她疑惑地看向眼前。 “你……” 尽管恐惧已让她感到战栗。眼角不知何时已滑过了生理性的泪水。 那个人,那个人的双手正捧着乌黑的枪体,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而先前的发射,并非方向错误,本来就是为了朝向地面而已。 “为什么?” 李明都听到了女孩的问题,也看到了她的面容。那个面容一瞬间的天真让他在记忆的联想中升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恼火。但同时,他也清晰地知道所有的恼火都是毫无意义的。 男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你让三个球体把我带给你,你想和我沟通。” 对着黑魆魆的枪体喷射口,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控制了他,尽管他明确地知道他不会死,最多、最多不过是抛弃人类的身体,从此彻底以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生活。 “什么?” 母亲拉着孩子往后退。孩子却挣脱似的惊讶发问。 她不理解眼前的人在对什么说话。 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吗? 她只能看到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这个肉色的星球。土壤中流动着从大地深处渗出来的血。血得到了净化,水分才得以蒸出,在屋子后头的大山上不息地奔腾着。 “你能复制出真正的人,却仍然保留了我。” 枪管还在慢慢地向上抬。 从嘴巴的地方,慢慢抵达眼睛的部位。眼睛的后头就是大脑。 女孩看到那人的眼角也在流出某种晶莹的东西。那同样是生理性的泪水。 “是不做,还是不能呢?我猜想,你仍然需要我。” 手滑下了。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因为声音传递的第一瞬间,某种更快的东西就已经撕裂了他的双耳。 眼睛比耳朵更快地看到了从枪口释放出来的某种耀眼的东西,而那刹那,眼睛就失去全部视觉的功能。 于是感受不到痛苦,整个脸部与骨架在神经传递信号前就被摧毁。恐惧的母亲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截即将被烧光的木头,惊讶地张大了自己的嘴巴。 鲜血是不存在的,因为还来不及析出就会和血管一起烧灼殆尽。 而脸皮以下的大脑也会在无法察觉的瞬间毁灭。 死神已走到了人的面前。 接着,碰到了一堵墙。 无形的立场在大脑表面的褶皱之上展开。等离子浆制造的电浆被偏折了方向,从立场边缘一种惰性物质喷射而出抵抗了随机性制造的未被转移的弹片。 火焰朝着天空释放,燃向了高不可攀的太阳,照亮了半边的天空。躲藏在村庄里的人皆是花容失色,她们都看到了火焰里一小块豆腐般的大脑好像不曾被任何东西烧灼。 接着,大地裂开一个缝隙。从中涌出更巨量的有机物,作为全能细胞开始重塑李明都的形体,填补被烧毁的上半身。 视觉与听觉再度回归灵魂。 他睁开眼,看到呆滞的人们正看向他。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再度举起枪。 这次不会离得那么远,给你时间了。 他直接把枪管捅进了自己的眼里。晶状体像这颗星球上无数的石子一样破碎,鲜血伴着热泪一起从眼眶的边缘流出。 既然无处不在的神经还在传递化学与电信号,那就说明立场仍有缝隙。宇宙之中的真理到处可见,没有理由不能复制大脑的力量就能选择性地隔阂一切。 他放下安全阀,零距离射出了第二枪。 但电浆没有喷出。 整个枪管在射击的瞬间节节爆裂,接着像是空间被吸走了……有种重力忽然一轻的感觉,人体向忽然幽浮,无处借力。李明都看到自己紧握枪管的手指与等离子枪一起被抽离他的手中。手指被切下的时候,甚至没有传来任何痛楚,仿佛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填补了神经信号的传递。 只能见到手掌露出了五个血孔。大地继续喷涌鲜血似的有机物,鲜血没过了李明都的身体,重塑了手指。 他就拿手指直直地往正在复原的眼珠捅去。 刺穿前的片刻,被放大数百倍的异常剧痛麻痹了他的大脑。他一时无法动弹,麻痹在半分钟后才逐步消失。思考能力开始回归,他就继续用手指沿着蝶骨往里面抠,往深处刺。 人在摸索他自己的颅骨的形状。 指甲就是在这时被虚空粉碎成有机质。然后整个往眼眶里冲进来的手失去了力气一样开始下沉。他刚想要用膝盖殴打自己,但两条腿都像被埋进了水泥里动弹不得。 那就用舌头咬,但一块结实的肉填住了他的嘴巴,让他不能动舌头。 他只思考了一瞬间,就开始憋气。 强烈的意志抑制了呼吸的冲动。大脑迅速缺氧,走到昏迷的边缘。纵然身体的本能会恢复呼吸,但不停重复的缺氧缺血也会损害脑神经本身。 结果鼻孔像是被削去了一样,无处不在的气体像是从另一个通道中直接被灌入气管的深处。连消化这一步骤都可以减免,脱离人体控制的红细胞为身体的每个器官直接传递已经做好的营养。 一个大脑,一个所有需求都被用其他方式满足的大脑漂在血流成的大河中。 他不被允许死。 那也没关系。 李明都想。 他还有一个最后的方法。 他曾经想过会不会有这样的危害,如果使用的话,或者还会波及到不定型的大脑。 但没关系。 他放弃了憋气,也放弃了用手或膝盖破坏自己的头脑。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然后切出了现在的视野,全部浸入到不定型的体内,像是完全遗忘了人身。 在确认他的离开以后,一种细微的呼声重新来到了他的耳边。 某种东西正在试图唤醒他的人体。 不用那么着急。 李明都主动地、瞬间地、猛地回归人身,令自己所有的视觉信号重新融合。 巨量的信息填入大脑皮层。 填入发生的同时,他重新切出。于是视觉信号再度分离。 如此反复以来,他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开始闪烁。一会儿是单元们制造的黑暗密室,一会儿是血肉星球。闪烁越来越快,很快抵达生理极限,变成一连串几乎不能认识的叠加的雪花。 大脑的疲劳锻炼不可遏制地开始损伤神经元的寿命,足以做成破坏。 耳边的听觉同时发生异常。世界在密室绝对的寂静与血肉星球的喧嚣中反复变幻。风声、水声、血声还有被重塑出来的心脏健壮的跳动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就在这电信号做成的断裂闪烁的世界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看到了一个景象。 黑色长方体突兀地出现在视觉之中。 立在椭圆的太阳底下。 上面一圈一圈绘画着像是地球又与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不同的星球表壳的纹理。 或许就是从那个地方传来了声音,也在视网膜上打出了文字。 声波已经完全吻合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特征。 文字在闪烁中出现了数千种,具有不同的地球语系的特点。借由复制人体不停的探索发现,其中一小部分已经无限接近二十一世纪已知的一部分象形语言。 而里面的某一种被探索发展到几乎与汉字无异。 只有笔画仍然存在区别。 它说: “停手吧。” 它还说: “我确实需要你。” 第十章 第十的四十三次方年·次隐生宙 李明都听不见天球的话。闪烁在持续发生,所有的画面与话语都在一连串不连续的信息输入中,被切成不能被认识的碎片。 站在岸上的人惊骇地看到豆腐似的人类大脑在有机物质的海洋上漂泊,在某个即将面临死亡的时刻,大脑停滞了一瞬。 一种休克般的麻痹降临,驱逐了李明都的意识。 他的意识被迫回到不定型的体内,丢失了对于人体的感应。在这次穿越之初,他就丢失了机器身体的信号,如今一时恍惚,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直到三分钟后,万象重生。 他再度听到了来自人体的呼唤。 “你是人类,是吗?” 它问。 李明都屏住了呼吸。 它继续说: “好吧,好吧,停手吧。我确实需要你。” 它已从观察人类与人类的相处中学会一切,自然知道该如何作为一个人类。 作为是扮演的更高层次。因此,天球不像女孩,也不像母亲,至于和李明都,就更差之千里,它明明会一切,却不愿意扮演一个真正的人,而挑选了自己觉得合适的与人交流的方式。 显然,它挑选的两次交流都失败了。 它不希望自己再失败了,于是挑选了第三种方式。 李明都将信将疑地回到人体。人体、太空服和等离子枪已经全部被修复。 蓝色的球重新生成在李明都的身旁。血停留在星星的表面,球在上升,太阳稍微移动,阳光就再不能照亮那规整的长方体几何物的纹理,黑色的边缘像是镶嵌着一圈光明。 人回顾向来,有机质的血海在大地上流淌。绿色的星球裸露出自己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肉大地,收展了自己的肩膀。在不停的远离中,血海变成了红色,肉变成了粉色。椭圆的白太阳在头顶闪耀。母亲与女孩所在的村落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人造人的世界从生活中离开,变成了星星上一片引人遐想的神秘花园。 其余以外,别无他物。 天上既没有其他的星星,也没有云迹与银河,只有一片可怕的黑幕。 “这是壳。” 就是在这时候,天球说了第三句话。 “壳是什么?” “壳是保护鱼的蛋。” “鱼?” “还没有变成鸟儿,但已经不可能再变成鸟了。” “又是什么鸟?” 天球没有回答。 李明都想要继续问,但天球始终不回答,他换了个方向。 “你又是什么?” “我是天球。” 三球体把天球称为天球,也许正是天球自己对自己的称呼,但这不是李明都想要的答案。 “我是想问,你究竟是什么?你在哪里?你有控制者吗?如果没有,你是一个完整的机器吗?你是外星人吗?你知道地球和人类,是吗?你见过地球和人类?” 天球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我是天球。” 李明都凝视着板面。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中,天球仿佛识破了他的想法一样,第三次地回答道: “我是天球。” 李明都不再问了。 他径直说道: “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天球说。 李明都不信它的任何话语,不过他愿意倾听。但天球没有继续说话,它开始慢慢地旋转,直到自己越来越多的身体陷入到看不到太阳的黑暗里。 但既然是方块,那么方块的边缘总归能看到一点光明吧。李明都看不到,仿佛眼前的平面变成了一根没有厚度的线。 接着,它才会重新从黑暗中出现,在第一圈,它变成了一个球。而在第二圈,它再度变成了一个长方体。 但这个长方体已没有任何与地球相似的圆形纹理。一整个伟大的方块,从黑暗中重生,再度被遥远的太阳的光芒照亮自己的尖角。 李明都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个方块说道: “我要你去往一个地方,也只要去往一个地方就行了。” 被阳光擦亮的边缘,那种曼妙重复的花纹之下,露出了像是钻石般无限分形的晶格。晶格各不相同的闪烁组成了它独一无二的花纹。 李明都的耳朵像是哄了一声。 这时候,他再无疑问了。 天球说: “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经典多体离散式时间对称晶系。” 李明都听不懂这个利用人类文字所进行的玄奥命名。他知道一个这东西的更简单的名字。 “无上……明星。” 无上明星继续旋转,形状消失在黑暗中。在它再度出现的时候,它变成了一个正方体开始上升,而包裹李明都的蓝色球体迅速落往大地。 地上的一切向他拥来。地上稀疏的村落遥遥望着斜斜倾坠的星星,村子里的人为了见到星星从上升到坠落,耗费了他们或者她们至少七分之一的生命。 每个村子里的人都很相似,并且每个村子里的人彼此都长得几乎一样。 李明都仍然不想见这些人。 不知为何,天球把他抛回了原地。他在山脚的小屋独居一天后,才看到有四个球体从东方的天空飞了过来。所有地上的人都看到了这天上的奇迹,忍不住匍匐跪拜。 它们次第落在小屋的门前,李明都看到了它们,也看到了它们镜子般的表皮上所倒影出来的自己。 一个蓝色的球体。 这时候,他才明白天球决定让这四个球体执行他的命令。 其中三个李明都是认识的,正是把他带到天球内部的三球体。第四个大上不少的灰球他感到陌生。 一号银色球体看到他在远远望着山上的炊烟,说: “他们都是你,他们是不一样,你好像也是不一样的。” 三球体的态度更为平易近人了。李明都不清楚这是不是错觉,只讲: “这些东西不是我,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天球复制了我……调整了我的基因,制造更多稍有不同的我,不过如此罢了。” 一号银色球体说: “重置的手段对于克利希那初期的灵已经不可能成功,必须要用发展的手段抵达。它发展了这一切,但仍没有得到想要的个体。所以你被需要了。” 二号银色球体则悲哀地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癞末期成功复现真实的重子的连接,天球需要你,比我们更多。” 灰色球体一声不吭,在旁边倾听他们的对话。 两个球体刚刚讲完,黑球就严厉地责备道: “你果然是从簇里来的,从其他的地方来的,我问询你,你没有回答我。” 李明都故作无所谓地说: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很陌生嘛。” 陌生对三球体是个新颖的概念,它们在李明都听不见的角落讨论起来。 最后是一号银色球体说: “我们将把你送往经典多体离散式时间对称晶系。走吧,海路还很长。” 三个球体开始强迫李明都所在的蓝球体运动了。灰色球体跟在它们的边上。 “等等。” 但这时,李明都叫住了这些迷惑的生命。 四个球体同时予以注视。 他佯装镇定地说道: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听天球的命令行动呢?没必要……这样吧。” 四个球体同时陷入了沉默。 忽然,那个庞大的灰球用人类的情感表达,便像是笑了: “他还不懂得。” 二号的银球说: “一个在美好的田园时代的簇。据说那时候,海还很小,岛屿到处都是,而簇会毁灭岛屿……” 黑球讲: “天球已经破译了它们的密码。这种动物总是不能很好的恪守准则,因为他们总是会忘记。” 最后是一号银球,这个算是救了李明都一命的东西转过来。在它转身的时候,它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变成了其他的像是长方体形状。 当时,李明都以为这种形状变化必然是出于某种需要而进行的。 但银球的作为与先前并无不同,也只是说话而已。 “我们不理解你们,你们也不理解我。不过因为‘滴血花园’,我们总归还是更理解你们的。” 它转了三圈才变成原来的球状。三圈,也是它真正的一个完整的转身。 它继续说道: “请跟我们去陆地的边缘吧。” 周围的光线开始崎岖变化,很快在不可知的黑暗中消失。五个球体一路飞行,李明都再度看到了宽阔的像是河流般的光。 李明都知道那是天球的横截面。 在越过横截面以后,群星摇曳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而群星的背后,紫色绚烂的星云亦如黎明般一一在天际线上出现了。 李明都不禁问道: “那是这里的壳吗?” 一号银球说: “那不是壳,那也是簇,是簇的一部分,是簇的一种可能。簇中的一丛,太阳会成为云。” 李明都明白过来,球体说的是新星或超新星。 多数的星云都是垂死的恒星将自己的一切抛入天空所制造的短暂的痕迹。 如果恒星也出现了与火环相似的离散现象,像是地球那样分形到无限,那么作为恒星末路的一种,星云几乎是必然会产生的。 他们正在飞跃星云。 李明都以为他们会直接把他带到接近无上明星的地方,谁知,四个球体停留在了簇的外围。周围姹紫嫣红的世界也变得极暗,几乎要消失黑色的幕布之中。 他睁开眼睛,球体说: “你知道比我们多。” “多?” “你觉得这里多了或少了什么吗?” “我试试……” 李明都揉了揉眼睛,开始在密集的微尘气体中寻觅。周围的天地像是一片不可凝视的深渊,没有一点光明。 在他意识到这点后,来自地球的人忽然恍悟了: “是星星,是其他的星星!这里没有星星!” 谁知这时,灰球忽然发问了: “星星是什么?” 其余的三球没回答,李明都自然地说道: “就是其他的恒星,星云,或者很遥远的星系,等一系列会发光的东西。你们在星系里见到的那些行星不就是星星吗?在很遥远的天空中,那些行星都是一些发光的小点……” 他感到情况不对了。 “那是簇。” 灰球说。 接着,灰球还问: “谁见过星星?” 一号银球说: “没有见过。” “也没有见过。” “见不到。” “什么……意思?” “星星已经消失了。” 这句话就像是霹雳,让李明都打了个寒战。 它还说: “海里存在的陆地只剩下了簇。天球残存着过去的记忆,它仍然怀念着过去的海。它不知道过去的海是不是它记忆里的样子。” “簇……” 李明都转过身去,看到了拥在一起的群星。那不是人类所熟知的宇宙应有的密集的物质世界。这种密集的物质世界,在二十二世纪,已经亲眼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了。 簇诞生于一个人类不能控制的意外·火环。 “那么,外面就是一无所有的么……” 在他意识到以前,蓝色的球体已经往外转移了数百米,而且还在继续向外转移,并且完全不再服从他的意识。 他本能地意识到危险想要往后退,结果某种凝滞般的力量让他的思考忽然不畅,头脑与全身像是发烧了一样软弱无力,到处是显眼的红晕。一块接一块的红晕,遍布皮肤的每个地方。支撑人类存在的碳链节节断裂,其中所蕴含的能量全部消解虚空。窒息般的感受开始驱逐他的意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了这片虚空,拼命地向往后退。但仅仅数百米,甚至因为黑暗看不清也许只有数十米的距离,却像是被吸走似的,怎么也靠不到前头,仿佛一片见不到边缘的死亡的海洋。 “不要乱动!” 这时,一号银球才突然再度出现在它的周身。银球的力量维持了蓝色球体的存在,然后把李明都重新拉回了它们狭窄的圈子。 “我们走得太远了。簇的里面是坚实的,簇的外面是松软的。” “我们走得太往外了。他看不到簇的全貌,也看不到这里没有簇。” 黑球好像是责备了一号银球。 黑球还说: “世界已经被熨平了,海在忘我的扩张。咸水也会变成淡水,鱼已经不能在水里游动。簇太高了,你会滑下去……就像……苹果落地,水的张力推动小船。” 空间本身会推着你向前。 黑球特意用从滴血花园中学到的现象为李明都举例了。 他正努力思考其中的含义,但这四个球体表面渐渐出现的倒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看到了蓝色的球体在外节节解离,不再能起到保护的作用。接着,里面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像是被火炙烤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这分明就是他刚才的遭遇。 刚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被倒映。 李明都疑惑地转头,朝向自己先前所在的方向。就这样,他也看到了自己。 里面的人正被炙烤,在无所有的空中挣扎,等了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才演绎到银球出现的瞬间。而银球的出现就像静止在那里,光的传递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以致于需要更多更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到下一束被反射的光。 他知道这就是黑球所说的变浅的海。 “可是,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星星呢?” 四个球体重新把李明都带回了天球。显然,不能通过海抵达目的地。似乎只有在天球,他们才可以进行那种奇异的可能是存在某种超距作用的航行。 在重新切入天球的横截面,见到发光的内层空间,还有那颗椭圆的星星时,李明都说: “那颗椭圆的不就是星星吗?” “那不是星星。” 黑球又说话了: “那是记忆。” 这又是个李明都不理解的名词。 但似乎天球准许了四球体的作为。它们带着李明都穿过了圆阵,重新进入了天球的最内侧,接近了那颗椭圆的太阳。 来自这颗太阳周身的光不停地打在他的视网膜上。 肉星球很快被它们抛到身后。在一个比肉星球更近的距离上,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颗太阳两极向外喷射的光流,永久的电磁辐射几乎横穿天球内部的所有空间。 因为磁极与两极并不统一。从磁极喷薄的光线随着自转就像是画圆一样形成了像是沙漏的奇异景观。 未来冰冷的白色光辉照耀着来自过去的人的脸。 秋阴的教学又回到了他的脑海,唤醒了他在中学读课外书的记忆。他抬着头,仰望着这颗异星的明日。 “中子星……” 宇宙最狂暴的天体之一。 但中子星也是星星,没有不是星星的道理。尽管它的光度比恒星弱上一百多倍,但它确实是星星,确实也能照亮没有太阳的夜晚。 四球体还在继续接近。中子星的光更加膨胀,在某个界限开始分离。李明都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眼前的中子星被弯曲成四个不同的影像,向着十字的四个方向分离。它们的光线重重叠叠,又几个瞬间合为一道,消于无形。 这时,球体已经见到了中子星的表面,李明都清晰地看到了像是无上明星一样密密麻麻的晶格。 在这些晶格所构成的致密的物质中,同样也存在山脉。这些山脉只有几毫米高。但这些微微凹凸所展示的细节绝不逊色于放大的地球。 因为它的物质密度是地球的千万亿倍。它几乎没有缝隙。它同样经受得起放大的。它的质量远远超过一切可能的行星。 它很小,只有几公里的直径。 接近的时候,李明都以为自己正在靠近一颗无名的小行星,看到了铁蒸汽所形成的大气,看到了它的表面强烈的白光,也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中子形成的致密的核。 就这样,他穿过了虚假的光线,见到了在庞大的光之下所隐蔽的黑暗。 真正存在于此的奇异天体将光线扭曲,于是才能被观测到它的形状。 它存在于此已走到了寿命的尽头,但仍然比一切生物更加漫长。宇宙的一切都会寂灭。但寂灭也是有次序的事情。最开始寂灭的是太阳,最后寂灭的则被叫做……黑洞。 至于刚才环绕着它的被叫做记忆的东西,原来只是远古的时代拼命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于是只能环绕着它不停飞行的过去的光。 第十一章 暗色天体 因为仍在视界外,光还有逃逸的可能。光逃逸的时候,过去星星的残影就照亮了新生星球的早晨。 李明都造访过的那个村子已经不再讨论发生在前天的外来客爆炸事件。躺在板子上的母亲以为自己会在今天的傍晚死去。不过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她感到与昨日并无不同,轻松地睁开了本以为会疲惫的眼睛。那时,她看到了一个和昨天睡着的时候一样年轻的惊讶的女儿,而女儿也看到了和昨天睡着的时候一样苍老的惊讶的妈妈。窗外,血色山麓上的人们正在建造城市,各个村落里的人在夜晚也像是不需要睡觉一样游荡起来。世界还在继续演化。 可能是一个男孩吧,向着天空大叫了一声。于是大地上的人们都看到了天上向着东南方逝去的五颗流星。 那是飞走的球体们。 湛蓝的球体被拘在其他球体之后,一同滑过了壳内的永夜,在穿过裂罅之后,便再度见到了天球的“横截面”。 前方引路的四球体没有在天球内侧久留,它们引着李明都穿入几何体构造的站台之上,细长的丝线似的轨道把它们送入隧道的另一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些一圈圈散射的像是琴弦一样的阵列是清晰可见的。等到这些琴弦划过群星后,彩色的星云还有星云外一无所有的夜空便重新进入了李明都的眼帘。 天球的反光照亮了黑夜。一万公里高度界面上的强烈发光现象把周围所有星球都照亮了。在接近天球的地方,所看到的星星,每一颗都不会是弦月或新月形的,每一颗都是完整的圆。因为它们的正面纤毫毕现,没有一点能逃脱明亮。 一号银球还是没有解释它们为什么会听从天球的命令。 但李明都想他自己或许已经知道了答案。 离开天球似乎是为了调整方向。球体们沿着轨道线很快折回,复返菱形结构的“船港”。外在的光源很快消失在深邃的通道之中。感受不到加速度,但肯定是很快的。四个球体连着李明都一起在细线悬起的通道上翱翔飞驰。 说不清过了多少时间,总之是某一瞬间,前方出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像是丝线般蔚蓝的光,而后方则有一些彼此之间离得很远的小点连成了红色的一缕缕。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问: “这些也不是星星吗?” 尽管少得像是城市一无所有的夜空,但它们是亮着的。 身边的黑球说: “那也是过去的记忆。” 因为球或者说茧的遮挡,球里面的东西看不清楚。这段时间来,李明都经常疑心这些球体的内部或者也包含着一个大不相同的活着的躯体。 二号银球梦幻般地说道: “星星……星星已经消失了。河流在大地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它可能是起了个头。一号银球同样低沉地念着无人知晓的像是歌的词。 “揽桩的绳子还在水里沉浮,而船只已经飘向了远方……” 四个球体可能是在内部讨论了,后面的话没讲给李明都听。 李明都对二号银球的话略有猜想,但无法印证,也只能弃置一旁。过了一会儿,他尝试性地问道: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那时,一号银球说: “无上明星。” 忽如其来的词语让李明都悚然。 “你们把那东西叫做无上明星,为什么?” 一号银球说: “我们所说的,都是你告诉我们的。” 二号银球则说: “或者该叫做历书。” 至于黑球自然也说出李明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也许是夏正与长历。” 灰球没有说话。 他反应过来他有一部分意识活动没被读取到,但有一部分肯定是被读取了。若是读取到了,那它们肯定也会按这些名词称呼他所以为的那个异常物体。这就是语言的翻译。 “你们知道天球到底是要对无上明星做些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李明都第一次产生了某种被注视的感觉。动物似乎对于注视这一行为具有先天的敏感。往往有被观察的预感,就真是被观察了。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一周,感觉是不说话的灰球在看他。 而一号银球则在他的边上说道: “答案在你过去的记忆里。” 李明都转过头去。 黑球说: “天球残存着过去的记忆,它仍怀念着过去的海。时光的前进,就像是在永恒的墙上的生长,或许还能找到一段原来的模样。” 李明都打了个寒颤。前半句,一号银球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这话的意思是说天球是从宇宙的更早期存活下来的,并且在怀念宇宙的更早期吗? 难道说天球也想依靠无上明星回到过去? 李明都将信将疑地想道,这样的话,他和天球的目的似乎变得一致了。 他大胆地继续追问了,想要用人类的理性词汇驱逐掉语焉不详的诗性。 谁知黑球像是歌唱一样地说: “整个无限宽阔的世界中,只有一个固定的静止的点,它既有生灵又有精魄。它的前面没有歌唱,它的后面没有舞蹈。会说话的东西都在那儿呆过,但谁也不知道会呆多久,以后又能不能再呆一次,最后,它就变成了时间。” 在旁的二号银球跟着说道: “河流早已经倾覆了,天地早已变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云朵对我们说过……只有不会动的东西,才能永远地动在同一种时间中。会运动的东西,必须在不同的时间中才能永远地运动下去……” 它的话,让李明都感到耳熟。 他以前或许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他抛开这个已经变得很难沟通的问题,问: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目的地?” 一直不发言的灰球适时插话了: “朋友,我们已经到了。” 前方出现了明亮,充满了光的空间,天球的夹层,以横截面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摇曳拥抱了他们的到来。 四个球体没有停止,沿着轨道前进,离开天球,见到了璀璨的群星。 另一个天球,可能是数十个或者数百数千个天球之一,正静止呆在另一个簇的中央。一圈又一圈的细线般的轨道分开了视野所能见到的天空。李明都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的轨道线,还承担了对天区的分割作用。它负责把天空分为若干个部分。地球上的先民曾用太阳在天空中运行的轨迹作为黄道来把星空分割成各个部分。两者的原理是相似的。 球体们变轨到第十六条轨道到第十七条轨道之间的天空,然后飞向了簇一般的群星。 不同色彩的星星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最引人瞩目的是一颗浅蓝色的巨行星,它有一圈平行于自转轴的竖立的环,而周身那些月球大的、地球大的行星,幽浮在它的赤道面上,穿过了环的界面。遥遥看去,气态星星像是庞大的海洋,环像是露出海的山脊,而卫星们像是孤悬海外的岛屿。 “哪颗星星是无上明星的所在?” 李明都正在张望,一号银球却引着他所在的蓝球,往后一拉。五个球体脱离了丝线的轨道,排成一列没入无垠太空。它说: “当心黑暗。” 李明都猜想他的意思应该是黑暗中存在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离天球四十万公里后,所有球体与丝弦的踪迹全部绝于宇宙。等到绕过一颗偌大的海洋星球,就连天球也隐没在群星的背后,像是一轮弯弯的明月。紧接着,可能复行了又有十万公里,那一轮明月便闪灭在黑暗中,像是消失不见了。 待到这时,李明都忽然想起了先前的星云星系。 在星云星系中,天球充当了太阳的角色。 而在没有星云的这里,天球隐匿了起来。 同样的,在这两个不同的星系,球体们航行的速度也天差地别。他想这也是天球的控制力的证明。 被球控制、随球航行的日子无聊得很,周围全部是一些分布与过去的天文学远离相差甚远的群星。他重拾旧业,靠记录星星的位置和运动打发时间。没多久,星际之间开始出现许多尘埃。 尘埃反射了阳光,像是海浪边缘的那一霎明亮的尖顶。 “它们是星簇所包含的一种可能性。” 他问了,然后一号银球回答道。 李明都心想这或许是指星星的粉碎,也可能是指星星诞生以前的星际原始气体盘。 随着持续地远离簇的中心,星星渐渐稀少,尘埃以及被尘埃稍大的被撕碎的裂片逐渐变多。 阳光越来越少,行星失去了它们的色彩,没有太阳的世界显得无比忧郁。蛛丝马迹就是在这时候被发现的。 灰球忽然停了下来。 其他的三个球体随之驻步。 因为受控制的关系,蓝球和其他四个球体的目光汇于一道。它们带着李明都看向了围绕一颗冰白色的气态巨行星周围的尘埃。被行星挡住的尘埃是不发光的。而在行星边缘的尘埃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明亮。 “这里有反常理的地方。” “反常理……?” 光凭肉眼肯定是无法观测到不同的。黑球也不是在和李明都说话。 “是的,那不是一个像。” 一号银球顿了下,继续陈述道: “右转三十度,斜向上的星屑链中段和水平的星屑链左段、能够重合,差距在百分之一的尺度上。” 李明都极目望去。一号银球所说的中段和左段,从这个视野来看,其实只有四五个微不可察的细点。 二号银球断言道: “因为引力,成像发生了错误,有一个聚合体就在这里。” “聚合体是什么?” 一号银球解释说: “不能看见的东西。” 既不发光,也不反射光,在充满光的世界里会露出黑色的轮廓,但在黑暗一片的宇宙中便是无迹可寻。 他们更加接近了,但李明都没有任何靠近的实感,直到双腿……或者说球体的下沿触碰到某种东西而产生反弹感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碰到了某种东西。 一种广阔无垠的东西。 一种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不知道是什么形状的不大光滑的东西。 这时,一号银球就说了: “我们已经带到了。” “什么……?” 二号银球说: “你得自己进去,只要进去就好了。” “进去?” 他环顾周身。包裹他的蓝色球体没有提供任何特别的视野。他什么也看不见。 “哪里能进去……?等一下,你们要去哪里?” 李明都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四个球体已晃晃悠悠地飘向了远处。 最小的两颗银球是最先消失在黑暗里看不见的。最大的灰球,在天边像是一个点。他朝着那个星点大喊了一声。 “喂……?” 周围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原先那点对银球曾施以援手的感激消逝了。他甚至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抛弃人体。但不定型的身体还在困在单元们的囚笼里,好的突破口可能就是在这里。 “也算是重获自由了。” 他笑了起来,然后沿着黑色的天体摸索。包裹他的蓝色球体行动起来好像在水里游泳,好在会传递一些减弱的反馈,像是隔着水在摸东西,这些反馈也就会失真。有的时候甚至很古怪。明明是在摸,却像是尝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有突发的味觉刺激。 李明都怀疑球体所采用的保护机制,是浸润身体的,像纳米机器一样无处不在的,因此也勾连到了味蕾。但它的感知传递显然和人类的感知不能对应,刺激也就会失真。 暗色的天体,姑且先称之为暗色天体,比如它的表面是粗糙的,也是很咸的,咸的让李明都忽然感觉有些口渴。同时还有一些像是交响曲一样细节层次分明的音乐,这种声音因为规律性很强,所以绝对不是噪声……鬼知道这种声音是怎么被球体反馈的,又对应着什么样的真实触感。 更要命的是走着走着,咸的感觉开始加重,里面出现了辣的味道。火辣辣的味道不仅刺激味蕾,还在刺激全身皮肤,像是正被太阳暴晒。 李明都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歇息了。 周围都是黑暗没什么好看的。他就想抬起头看看星星。球体们说只有簇才是能生活的地方。但簇显然也有中心和边缘之分。暗色天体无疑处于簇的最边缘。李明都基本看不到几颗星星。而这些星星也是簇里最明亮的几颗。彼此之间的距离格外遥远,落在天边已是一颗颗像是织女牛郎的星。 也就是这时,他才感觉到不对劲。 “它们的位置在动。是星星在动吗?” 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身体上的感受变化也逐渐变得明朗。辣的味道与咸的味道,交响曲的声音开始快进似的演绎,直到变成一团真正的、理应出现在这里的不可识别的噪声。 这时,他明白过来。 他停了不要紧。球体自己会自觉地沿着暗色天体滚落。 可是滚动本身,在太空中是个应该有的动作吗? 肯定不是重力让他下落的。因为没有重力,这里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 那么是什么呢? 李明都感到悚然。 “你也想到了吧。” “谁?” 李明都猛地转头。周围仍是黑暗无物,只有头顶还摇曳着几颗明亮的星辰。 “它们都回天球了,只有我留下来了。别怕,我会帮助你的。” 在其中一颗蓝色海洋行星边缘有一个微不可察的星点。他想起来了。那是那颗灰色的庞大的球体。 “现在让你运动的正是组成这颗暗色天体的单元本身。你可以想象成无数的细微的两三个人大小的东西,像虫子一样,绕着暗色天体的赤道,进行环状对流。这种对流是因为它们从引力势中提取的能量没被正常消耗掉,而迫使它们中的一部分运动频率升高了。它们无休止地提取经常会导致这样的的结果,毕竟它们早被废弃不用了。”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正常的说明与交流。 他略有犹豫,然后大声说道: “你在那里?我该怎么做?” 灰球的声音说: “保持平静,我就在你的身边。只有长程力不会被发现。我们拥有的外茧可以支持长程力,也可以支撑短程力通讯。但短程力通讯会在一瞬间被它们意识到。因为现在你是结茧状态,你被发现了,会被杀死的。” “天球是它们的敌人吗?” “天球不是它们的敌人。它们存在的时间至少比天球古老十个数量级。那时候存在的动物甚至还没确认质子衰变这一现象的真实。也许,在更远的时代,说不定,它们的缘起还是朋友呢。” 灰色的星星说: “但现在它们会灭杀一切继续维持簇的存在的动物,保持宇宙中只剩下规则化的静物。” 李明都对着那颗星星还想问,灰球却说: “小心,你要碰到山脉了。” 李明都顿时屏气。 下一瞬间,所有咸的味道消失了,有苦有辣的味道几乎麻痹了他的舌头,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 “也别在看我了。你的视线会引起茧细微的自旋。这种自旋可能会暴露我的位置。不论是长程力还是短程力,作用都是双向的事情。你看到了我,它们也能看到我。” 咸的味道重新回来,听到的声音也重归和谐。 他稍微好了点,就问: “如果这么危险的话,那直接把我放在这里不管,天球的目的就能实现?” “当然能。” 灰球说: “因为组成暗色天体的所有的细微的东西在一次循环中都会流向它们的缺陷。我们将你放置的地点还很接近它们的缺陷所在,只需要第一段流动就可以了。” “要多久?” “马上。” “等——” 话音未落之际,李明都忽然全身一轻,然后重新感受到了重力。咸的感觉,辣的感觉与苦的感觉在天旋地转之中消失。一种轻盈的像是河流冲进大海一样的感觉带着他滚滚下落。耳朵边上再不听规律的音乐,只闻沙沙的风声。 眼前再见不到任何东西。星星消失在黑暗的彼端。 李明都意识到自己坠入了井或进入了房间。组成暗色天体的不发光也不反光的东西阻挡了他的视野。 下沉的趋势像是澎湃的浪潮。咆哮的声音冲刷着无形的河床。坠落的那一颗颗一粒粒某种某样的东西与他一起涌进了深谭。 “你的茧即将解除,保持——持——镇静。记住、我,我就在——在你的身边。” 灰色中型球体的声音一会儿消失,又一会儿出现。 终于某个时刻,彻底听不见了。 他落到某个平稳的地方。周围的风声变得平静。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来的。四周仍然很黑,但不再是没有光源的黑。 好像很遥远的地方存在光源,有很少的光在连绵的反射中照到了这里。 他摸索着黑暗前进,发现墙壁或者地板都是一块一块的,好像是拼接而成的。 周围的某种东西,也变得稳定。但它们的走势并不寻常。 有时候是开阔的摸不到第二条边的空间,有时候狭窄的像是蜿蜒的管道,经常会有突破某种东西的感觉。 这“某种东西”,他意识到很可能就是组成暗色天体的无数东西之一。它们让开了自己的道路。也因此,他甚至不能确定周遭的结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结构,也许只是“这些东西”给他“让出来的空间”。 因为没有反光的东西,所以李明都并不确定包裹自己的“茧”是否还存在。 至少有一小时浪费在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中,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连走动都不算,只不过是滑、下坠或者说被推过去。 终于有一个时候,李明都感到不耐烦了。 太空服其他的功能已经失效了,但应急照明功能应该还能用。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应急照明功能点开。 光线只照亮了他的五指和脸。 周围仍是一片黑暗。暗色的物质既不发光也不反射光,连轮廓都隐没了。 顿时,流浪者的心有些发冷。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方法,但对于这些方法,他也不敢心存妄想。 果不其然,太空服的防火做得很好,不能用它来取火。碎裂的玻璃球罩也不能用来照亮空间。整个一套衣服是他绝无仅有的工具,但到浪费殆尽,也不能取得任何一点不同的成果。 所有外界的黑暗像是一阵刺骨的冷风。 他只能循着那种可能有的也可能是心理幻觉的风声前进,以及顺着力量坠落。 不知什么时候,变大的声音变得有些规律起来。 一些像是文字的音节蹦进了他的脑袋。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而茫然地问出口。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风在吹拂,一个词语,一个像是中文发音的词语响在耳边。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它的宗旨在于,人应当有权利选择并享受一切未来的成果,不论人变得怎么样,也不论未来的成果是什么。” “你是谁?” 李明都大声叫道。 那个声音重复道: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它的宗旨在于,人应当有权利选择并享受一切未来的成果,不论人变得怎么样,也不论未来的成果是什么。” 第十二章 灰烬时代 直到现在,▉▉▉还在使用许多年前从母代那里传承下来的后来被叫做统计历的时间衡。 不过当时,它们还不知道统计历是特别的。 簇里的动物度量时间,是第一年度过了一年春夏秋冬,第二年度过的时间也是一年春夏秋冬,到了第三年第四年乃至无穷以后,它们度过的每次四季轮回都是平均的、差不多的时间。 就叫它计数历好了。 统计历正是有别于计数历的东西。假如第一年度过的时间是一年的话,那么,统计历声称第二年度过的时间需要第一年的十倍才能完成一次轮回。第三年需要的真实时间同样是第二年的十倍,也就是第一年的一百倍。 因为递进的倍数是十,所以这个历法就被称作十的统计历。 也就是说在这种时间衡中,即将过去的每一年所需要耗费的真实时间都是先前一年的十倍。 可什么才是真实的时间呢? 空间基底的能量在向着接近零的道路无限地狂奔,分开天地的洪流已经无可救药地溃散,万物都在越来越远离彼此,引力再也不能把物质聚成凝实的一块,就连强力也不能束缚核子,令一切原子都在撕开自己,使得更轻盈而短暂的微粒变为唯一存在的东西。至于物质与物质发生交换,意识活动的进行,一种现象的重现或者一种结构出现的时间全都无比漫长。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比如某个星球,它从星云气体中诞生,它身上的动物的诞生,它身上的动物的灭亡,它的行星运动的终止还有它的彻底消失……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假定要消耗一年的时间吧。 那么,到了▉▉▉身处的时代,它要耗费的可能是百亿倍于先前宇宙的光阴。 并且,已经变慢的东西还在不停地变慢,直到前天的十倍,昨天的数十倍,前一小时的数百倍,上一秒钟的数千倍,直至越来越接近却永远不会真正地到达零。世界在沉沦,思考也越来越慢,在遥远的未来,可能要用十比更多的百倍、千倍的时间才能完成如今一次一瞬间的思考脉动。因此,十的统计历、甚至更激进的幂次、迭代次幂才是符合生命体感的真正的有效的历法。 宇宙的某一处或许还有新的星系诞生。但终有一天,新的星系的诞生将是不可能的事情。至于“灭亡”这件事情本身自然也会随着最后一颗星星的质子衰变而变成了历史的云烟。 但那时候,▉▉▉并不清晰地晓得。 在诞生以来的八年里,它们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它们凭着微弱的时间感,缓慢地、不能被看见地、互相交缠地游荡在无尽涨落的银河之中,在比宇宙诞生两百亿年内的真空更为稀薄的寒冷空间里游荡。 组成它们身体的东西,和让它们能够思考的东西,以及宇宙的基底本身,本来就是一样缓慢的,于是它们也不可能意识到统计历和计数历乃是不同的—— 宇宙原来有过不同的时间。 倘若人们不曾晓得黑夜漫漫,生命本会是一个欢快的黄昏。 直到▉▉▉诞生的第九年,它第一次见到了簇。 从此以后,簇外的一切黑暗都变成了让它难以忍受的停滞的深渊。 至于那些还在深渊之中存在着的它的庞大的同胞们,再不复曾经的宏伟与深邃,只不过是漂浮着的数百亿年才会思考一次的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这些尸体任何一个对簇的发问,对簇里的生物来说,都需要数百亿倍的时间才能听得完整,并且这个时间的长度还在不停变长,许多时候还不能说完就会消逝。 海在不停干涸,世界已经被熨平了。 就是那时,它听闻了大火的传说。 “火……?是的,宇宙之初……”庞大无比的白色球体深沉地说道,“是好一场大火,所有物质都在灿烂的燃烧,比簇里你能见到的一切天体更加绚丽,天空遍布明亮。我的祖先们把那些天体叫做星星,它们存在于宇宙的黎明,照亮了那时候的动物的夜。” 它第一次感到了憧憬。 白色的球体继续说: “可惜的是,黎明只存在了一秒钟,到了如今,就连引力的回声也再不能见到任何那时的景象。” 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个原先就是一瞬的时间还将变得越来越短,直到在宇宙无垠的岁月中像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无法找到的静止的点。 “现在不是黎明,那现在是什么?” “只是一个无限漫长的黄昏。”巨型白色球体渴望地望向天球,天球将它驱逐出自己的领地,已经过了两个统计年了,“黑夜悬在地平线上,张望着我们的生命永远见不到的太阳。” “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我们的宇宙吗?” 巨型白色球体慢悠悠地看了它一眼,说: “拯救?” ▉▉▉期盼地说道。 “是!救救我们的宇宙,让它重新回到光耀美好的……年代。” 白色球体不友善地笑了。在它传达的信号中,有种冰冷的意味。 “可什么是拯救呢?传说中的大火只不过是宇宙最初燃烧的一瞬。在天地漫长的生命中,那只是早晨偶尔眨了眨眼的清醒。世界更长的时间只是无尽的沉眠。你说拯救,是想让宇宙回到永恒的活火之中。但那不是宇宙,那只是你,你们不想要回到过去的宇宙,你们其实只是想回到那个‘静止的点’。” 那个静止而不变的密集的火焰的一点。 “这是你自己的……欲望。” 灰球一声不吭,凝视着百亿的明星。 “拯救宇宙谁也不知道可不可能,或许天球知道吧,它从来不说。” 庞大的像是星星一样的雪白球体继续阐述道: “但是拯救我们自己……的道路,却是简单的。” 灰球不解地弹动了短波: “什么道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的白色球体虽然被驱逐出天球,但仍然被允许使用天球的站台和轨道。借着轨道,它带着灰球来到这个特殊的簇。 在这个簇中摇曳前进的时候,白球一边开始交代自己所知道的方法,一边也说起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个方法: “知道……活得久的知道,因为历史自己会给出答案。在这个宇宙的过去,至少有三波动物这么做过了。第一波动物在暴涨发生的时候就那么做了。第二波动物在纤维成型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而第三波动物做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客观物质的条件,它们只能使用第二波动物留下的船锚。现在,船只已经远去了,但船锚和缆绳至今还在水里飘荡。” 周围的群星已经非常昏暗,世界迫近了零点能消失殆尽、空间与时间本身已经在物质的解体中被抚平的边缘。 灰球对外面的它曾经居住的空间感到了恐惧。一颗因簇而生的蓝海星星充当了这里的太阳,点缀了宇宙最后的夜空。 “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不,不要用短弦的视角去看,得用最长的那根弦。” 雪白者摇了摇头,说: “朝那里看。” 在处处寂静的空间中,凭着引力波的视角,▉▉▉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夜空中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球体,一个近乎完美的球体,一个暗色的星球就在它的眼前,它却长久地没有发现。建筑它的材料既不发光,也不反光,唯一能够证实存在的只有它的质量和因之而生的重力。它在电磁谱段上的光度抵达了已知宇宙的最低点,近于黑洞,以致于像是世界的尽头。 “这是什么?” 它脱口而问。 雪球说: “宇宙丢失了信息,只剩下了纯粹的质量。它就是丢失了信息之后……被剩下的质量。” 变成了过去被留在水里的缆绳。 船已经开走了,但缆绳还在海里飘荡。 海里荡漾着过去的波纹,好像一个老人在反复地回忆过去的世界。 按曾经的历法,它第一次见到单元是它存在的第十个年头开头。 而现在,统计历里的第三十岁已接近了尾声。 它数不清自己来到这里来了多少次,只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组成这个天体的东西,在赤道面上的鼓起,像是环状轨道,但靠近了就会发现那是突出的海洋。在遥远的过去,决定宏观物质三态变化的本质应该是电磁力。但这些物质,并不依靠电磁力,它们凭借形成像是固体一样的对其他物质的斥力的是它本身作为质量的性质。 对于这些东西而言,主人逝去的昨日,和前日和今日,和明日都是同样的时间。因此,它们永远记得它们的使命。 这个使命让▉▉▉很久很久不敢靠近。 现在,机会终于到了。 把时间往前回一点,李明都刚刚被四个球体放下,它们就立刻开始远离。但很快,最大的那颗灰球放满了脚步,落到了后面,隐入了太空。 黑球最先敏锐地发现了这点。 它在转动中变成长柱体的形状,察觉到了灰球所在的位置。从破碎的灰茧中不停涌出的庞大身躯,在引力波的视觉中若隐若现,犹如垂天之木。完成使命,也就不必一同行动。但灰球的离开对它们来说,是有讨论的价值的。 一号银球在黑球的身边说: “它很古老。” “它还很巨大。” “庞大带来稳定,古老讨厌风险。概率的冲动,会被思考冲动的基数抚平,最终理应趋于社会的理性。” 黑球只说道: “绳子悬在深渊上,也许每个冲动想的都是走过深渊。” 银球没再说话。 那时,它想的是,或许确实不会变得更差了。 谁知黑球继续说: “但它仍然不该那么做,天球会知道它的答案,而处它以同样的下场。它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机会了。时间会指引物质导向它一切可能的事实。” “也许它能成功呢?那天球就见不到它了。” 二号银球说: “它会失败的,总是会失败的。” 一号银球转了一圈,讲: “我去把它带回来。它总得离开那里。” 黑球则说: “失败以后,它总会回来的,可能比我们预想的更早,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它。” 二号银球否决了这两个天真的孩子的想法,它像是叹了口气: “它虽然会失败,但不会回来了。” 稍晚一点的时候,一号银球和二号银球没有停留,结伴而去了。 黑球停滞了一会儿,它突然想起一个事实: “天球的时间应该是算准的。” 它向右一转,隐入黑夜,停在了蓝色星星的背后。它没有去看那颗静止的暗色天体,反倒看向了这一灿烂星系的深处。 在已知的各个簇中,大半的簇都分布着类似的暗色单元。这些单元因为是暗色的,所以球体们对它们也所知甚少。分布规律是已经得到的事情。 “这个簇,在所有的簇中,徘徊的单元也是最多的。” 黑球想: “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果不其然,只过了一小会儿,在遥远星体的表面掠过了一连串明显的黑暗的小点。在黑暗的世界无迹可寻,但在光明的世界便轻易地能够观测到。 “周期性回溯……完成信息重载?” 黑球仍然停在星星的表面,它困惑地想道: “只是这样吗?” 差不多这个时候,▉▉▉正在对李明都说: “它们都回天球了,只有我留下来了。别怕,我会帮助你的。” 说完,它遥遥地望了眼天边蓝色的星,还有行星的大气外那个几不可见的黑点。 不一会儿,像大潮一样涌起的单元们割断了茧与茧的联系,李明都被卷进了这不可视见的浩瀚大洋,失序运动的单元们从空中向着地底崩溃,像是一整个世界的彻底倾塌。 靠在身边的单元压紧了人的肩膀,从四面八方飞旋着传来的力像是一张可怕的巨网,不知去向的人毫无挣扎之力地、被一路推进暗色天体的深处。 然后,在这暗色天体的深处,李明都听到了人的声音。 在暗色单元围绕的空腔深处,那个像是从很遥远地方发出来的声音说: “原形。” 于是,▉▉▉也听到了。 “……原来如此。” 它发出了一声惊叹,着迷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感受着这个既不反光也不反光的物质世界。 “信息留存的机理原来是这样实现的,了不起,了不起!那么,装置还是可以启动的吗?” 完全黑暗的世界像是空旷的山谷,风在穴中吹拂,发出浮躁的响声。 差不多同时,李明都问出了那句“你是谁?”得到了一句一模一样的回答。他不甘心地继续对那个播报的声音喊道: “原形是什么?你们是人类吗?” “我该做些什么?” “你在哪儿?谁造出的你?是人类吗?” “我来了,带我离开?” “你好!” “有人来了!我是人类!” 但那声音只会继续重复那两句话。 时间不等人,天球已经算准了暗色天体的回归点。暗色天体的内部所遵循的物理法则是被隐匿起来的未知领域。▉▉▉知道它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 李明都就是在那时听到声音的: “别在乎这个声音,它不会回应你,你继续往里面走。” 李明都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消失到无影无踪,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切仍是被注视的。不过这种注视在当时,他或许还是有些开心的吧,所以他说: “原来你还在!你刚才是丢失信号了吗?” ▉▉▉的声音显得僵硬: “朋友,我在,我就在你的身边。我会帮助你的。快往前走吧。” 周围是深邃的黑暗,李明都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自己的脚步。他经常感觉自己不像是走路,而是脚下的那些东西在配合他,让他往前掉落。 十步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为了壮胆或者是找茬儿聊天,他咳嗽了几声,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 “你先前不是说你进不来吗?” “是茧进不来。它们是一种东西,都在各不相容地排斥一部分的世界。” 灰球诚实地回答了。 李明都的注意力还在这颗看不见的星球上。不时突起的结构总让他感觉自己抚摸到了某些重要的物件。 有时候在黑暗里伸伸指头,好像可以按下什么东西。 他按了,什么都没发生。 灰球也没出声。 等到那句不停反复的播报的声音消逝在背后,而风声仍然鼓鼓的没有消失在耳边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原先的猜想: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我是藏在蓝色的球体里,你是藏在巨型的灰色的茧下的动物。蓝色的球体解除了,我进来了。你是不是也解除了茧,刚才跟着我一起进来了。进不进得来其实和‘是不是人类’没有关系……而和‘有没有茧’很有关系。” “是的,是的,我在你的身边,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我保护着你,现在你继续往前走,单元会把你引向正确的方向。” 末了,它还补充了一个冷冰冰的词: “朋友。” 就在我的身边? 李明都端详着这个词。在无何有的黑暗空间中,响着风声,还有他均匀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路像是踏进了流沙,忽然一个下滑便让呼吸声在急促中断裂。 接着,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进入到了李明都的大脑: 现在他呼吸的是什么? 是被解除的蓝球里的空气吗? 还是像他被银球一样救下来时一样,呼吸的是被其他的什么东西提供的某种东西吗? 还是说—— “我就在你的身边呢?” 灰色的球体说。 某种充盈又稀薄的物质流一样的动物,正萦绕着他。 因为这种萦绕,所以,就连交流都变得方便而直接。 它提供的可能是它的躯体,也可能真的是空气,是被它合成的空气,也可能不是空气,而是某种代替了空气的作用,强迫人的身体运动起来的东西。 所谓的呼吸无非是因为需要氧原子产生有氧呼吸满足生理活动。但对于从滴血花园中已经彻底了解人类的天球们,真的还有这个必要吗? 风在耳边低沉地淅淅沥沥,在大脑里鼓动起来。 它的连接要比过去的所有的动物都更加脆弱,但因为这种脆弱,它变得分外强大。 如果仔细倾听的话,会发现充盈于耳边的风声中不仅有那种播报的声音,好像也有它的、灰球中的动物的呼吸。庞大的气态躯体已是过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凝视,在单元们的包围中像是绵延不绝的长蛇。 它的体内激荡着像是血液的脉动一样的风。单元们的撞击在它的身上发出了声响。 他在这暗色的空间中放慢了脚步。 它的身体可能比李明都知道的地球的大气总量更为庞大。 “你为什么不往前走了。” 它冷冰冰地说道。 它还补充道: “朋友。” “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既然抛弃茧才是进入这里的关键。”李明都顿住了脚步,他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么,天球需要‘一个人类’的理由是这里只有人类才能走对正确的路吗?要么,要么就不是……而是我在这里,就有某种价值吗?” “别想这些了,往前走吧,往前走吧。” 它催促道。 “可是,其实,我觉得它制造的人类非常完美,那么,它是不是已经试过了,或者不用试,就已经知道是不可行的呢?那么……那么问题就出来了,这个暗色天体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天球的目的只是一个欺骗。你与我的目的是一样的,去那里吧,去那里吧!” 它不耐烦地讲道: “这个天体,它不是静止的,它有周期性的变化,人类在这里不是绝对安全的。我们需要一起前往安全的地方。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朋友,我们一起走吧。” 谁知李明都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我不知道天球的目的是什么。但……你们先前说,它是在怀念过去的宇宙。我想它的目的应该是与‘过去的宇宙’息息相关。” 周围黑暗的单元的运动变得剧烈起来。但气体维持了李明都的姿态。 与其说是维持,不如说是捆缚在体内。 李明都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你说你的目的,和天球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周围的风声消失了,像是灰球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你不是想要回到过去,也不想让宇宙变成了原来的模样。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李明都突然头晕,缺氧的感觉压制了他的思考,凭着闪现的灵光,他意识到这是萦绕着他的巨物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睁开了不定型的视野。 不定型的视野仍然一片黑暗,不定型仍然被关在某种物质之间,什么都感受不到,唯一能够感受的只有对自己感受能力的逐渐丧失。 两个相距甚远的大脑,在皮层信息跳跃的基础上构建了两个逐渐融合的视野。他已做好随时切出人体的准备。 过去的问和现在的问,如今,在▉▉▉的面前合为了一体。 曾经的动物给了它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到现在还没有变化过。 它说: “我想要……回到那个熊熊燃烧的一点。” “什么……” 李明都一下子没有听懂它的回复。 就在这时,暗色单元的流动更加急遽。李明都猛地晃了一下,不能站稳。暗色单元的排斥力像是一阵乱拳。在他摔倒前的一瞬——或者太空中也无所谓摔倒不摔倒的概念——他被▉▉▉扶正了。 某种气,或者比气更稀薄的东西,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把他吹了起来。 “不——” 但它也无法对抗天体运行的绝对暴力。在暗色单元聚集成河顺流而下时,它裹着李明都一起被这不可遏制的强力压倒。庞大的气态身躯一冲一冲地在隐形的浪潮中弯成了扭曲的形状。它绵长的尾巴在空中摆动,一次又一次顽强地想要重整自己的姿态。 李明都大声叫道: “不,不,我要更明确的答案,你究竟想要去哪里!” ▉▉▉再次屏住了呼吸。 它开始意识到眼前的动物有它自己的目的。 在暗色天体内部的动物们是决计不可能知道暗色天体整体的变化。 能够知道暗色天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只有当时几双存留在外的眼睛。 稍早一点的时候,两个银色球体刚刚跃过浅蓝色的巨行星轨道,这一簇中的天球就露出一半的身子,像上弦月一样进入到了它们的眼帘。 “天球在移动。” 二号银球惊讶地开口了。 “天球不是一直在动吗?” 一号银球不解。 它们轻轻地切入其中一条轨道。这时,一号银球才看到轨道上的球体的分布不服从其平均的原则。它们聚集在天球的一侧。 于是天球就有了方向。 没有球体们的那一侧就是它前进的方向。 那时,黑球仍然立在海洋星球的边缘,凝视着星簇内侧的繁茂的世界。 群星依旧闪耀。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有更多黑色的点高速地掠过了固态行星光亮的表面,擦过了气态巨行星蒸腾云气的条纹。 过量的黑色的点互相融合,始终在不停变大,直到自己因为自重而开始接近一个完美的球体。 “天球在驱赶它们。” 黑球轻微地自旋一圈,更好地遮去自己的身形。由于信息的不对等,想要了解天球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黑球也不禁生出一些焦躁。要是能知道这些黑色单元更多的历史和性质的话,或许,现在的局势,它能看得极为明朗。 “天球是想要占据这个簇吗?可占据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徒然地增长自己的身躯,像是庞大而僵硬的死尸般的宇宙。除非……” 其中出现的某些现象有其独特的价值。 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暗色单元,正在汇集为更加巨大的存在。一开始还很小,只不过是一个个零碎的黑点,好似随着河道涓涓流下的千万道溪水。在互相的交流中,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大到所有的溪水全部倾注到一块,像是一颗真正的星星,但落在其他星星的前头,便是昏黑不见底的深谭。 而真正的星星则会因此大气激起漩涡,海水朝天涌起,使自己千变万化,往着太空送出跌宕的物质洪流。这些被抛起的物质被暗色天体吸引,一大半在轨道的迁徙中被抛出簇的范畴,消失在真实宇宙空间的深处,而另一小半则渗入了暗色天体的内部,同样不再能被看见。 仅以引力波的视野,能见到暗色天体波动着的无数单元。 “使暗色天体与暗色天体相撞?” 黑球继续向身下的海洋星球靠拢了。 “确实是值得观察的事情,其规模一定是前所未有。但……” 疑问仍然盘桓在栖息在黑球里的动物的思考器官中。 这对天球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它藏入海洋星球中层大气的一瞬,天光的折射重新吸引了它的注视。在校正折射导致的视觉误差的过程中,映在海洋星球大气之上的群星像是更靠近了一点。 黑球的思维跳慢了一步。 然后所有星星都更加靠近了一点。 它意识到这不是它的幻觉。 而那时,存在于暗色天体内部的李明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尚且一无所知。与他不同,灰球动物是知道一点的。 稍早一点的时候,它有大半人不能看见的身体仍然裸露在天体以外,与茧相连,自然也看到了正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黑的点。 但只一会儿,粉碎的暗色天体表面所形成支离破碎的波涛,就把它彻底埋入了自己的身中。 ▉▉▉清楚时间是不够的,它的生命在离开茧以后会不停损耗,它的思考能力会越来越慢。它不能等到未知的变化的发生。 但它也不确切地知道究竟还有多久才能抵达暗色天体深处被天球出示的那块被叫做“无上明星”的晶体。 “我究竟想去哪里?……” 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这头动物已经理解到了它与眼前的动物的不一致之处。 “不,问题在于,你想去哪里——为什么要拒绝我?” 数不尽数的暗色单元还在混乱中重组,没有一处看得见,没有一处能落得了脚。 无常变化变动的星球像是在跌落中冲锋陷阵的流沙。假设有智慧能诞生于这个天体之上,那么它一定会认为世界的尽头是向着深渊奔腾的瀑布,而世界不过是瀑布中的一块石子。 因为借助了灰球的物质躯体,李明都才能呼吸。于是每一次灰球在停止运动的时刻,他都像窒息了一样几乎昏迷。滞留的血液涨红了脸颊,没有不定型的支撑,这具被二十二世纪治疗过的身体也感到了脆弱和力不经心。 但昏昏沉沉的视野中,宇宙好像不再是黑暗一片。 从遥远的地方射出了一缕晶芒。光线在空间中直直射来,无法在任何黑色的单元上留下它们的景象,或借以成为其反射的臂膀,在某个瞬间,忽然李明都好像能看到很遥远的位处簇的中心的太阳与星星的倒影。 ▉▉▉同样感到了迷惑。 “难道说暗色天体正在被打开……只有这样才能抵达无上明星的所在吗?” 它的激动带动了自己庞大气态躯体内部的血液循环。 这种循环救了李明都一命。所有的气对他来说像是放松了一样在流动中得以能够充沛地呼吸。 他说: “不,这不是无上明星。无上明星是完整的一块。” 从灰球中出来的动物大声道: “那这是什么?” 李明都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肉体是挡不住无所不在的气的。 他跌跌撞撞地说道: “这是无上明星所开示的其他的可能性。星簇就是这种可能性在宇宙中的显示,我的一个朋友认为这是其他的历史或者宇宙或者现实,对我们的历史与宇宙与现实的干涉。” “也就是说,无上明星已经显示出了超越时间的道路吗?” 整个庞大躯体中稀薄的气体流动得更为剧烈。▉▉▉以为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希望。遥远世界的微光照亮了它庞大身体的梦想,在它体内不同浓度、不同性质、不同组成、具有不同能量梯度的一截截、一寸寸的身体中折射、反射、散射,直至显出云彩、显出漩涡、显出条纹,显出星星,显出爆破的向外延展的弥漫星云一般的结构,以及无数的所有可能的色彩,让它像是星球表面的大气,像是木星那浩瀚的条纹的垂天的云,像是分层的有光辉的照光层与黑暗的深渊的海。 李明都第一次知晓了这一动物的轮廓与外形。 他也知道了果然在这个时代,无上明星的力量已不是人类独享的秘密,或者从未是人类独享的秘密过。 光彩灿烂的巨物裹挟着他想要前往犹如镜子中倒映出来的世界,庞大的躯体不停抛出的物质在前方射来的光中像是跌落的云迹。 “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不是想要回到过去,也不是想要做些什么,你想要逃开这一切,前往一个早期的宇宙。至于这个宇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你并不在意。” “你需要的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就是能够带你离开这个灰烬时代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 无上明星。 带着李明都穿过数度光阴,横跨不知多少亿年历史的神奇。 正是被它所渴望的奇迹。 他被气体勒着前进,看到了作为它身体中千变万化的彩云。在彩云外,是飞驰无数的星星。他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种晶格般的结构与纹理。 就像是过去看到了明星中倒映的自己与倒映的地球一样。 隐约浮现的晶格使得光线有了折转的点,在其边缘处呈出色散似的彩色的带子。 “你不想吗?难道你想留在这个时代吗?你觉得簇会天长地久?簇也会消失,随着暗色单元的运作而不停消失,或者自然而然地抛出宇宙的视界。” 它低沉地说道。 声音就像风一样沙沙地响在李明都的耳边。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一次站在晶体内部,看到无数自己的惶恐。 “可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借助这种未知的通道。把我抛下吧。” 人类的躯体被天球重视,加上暗色天体“原形”这一句话,他知道人体对于暗色天体必然是一个有趣的物件。 但现在,他恐怕不能像威胁天球那样威胁这个巨物了。 “为什么?我不能把你抛下,万一这一切消失了呢?” 它在李明都的耳边轻声细语。 这一瞬间,李明都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必须考虑最差的可能了。 寄宿意识的人体穿过无上明星的瞬间,就连寄宿于不定型的意识也会被一起扯走。所以软弱地仅仅只是远离人体是不够的。 他只能彻底放弃人类身体。 以后作为不定型去活了。 唯二的幸运在于这气态巨物显然无法像天球那样骇人地不停重生他的肉体。另一个幸运则是等离子枪先前被天球还原了,还别在太空服宽大的口袋里。 只能这样了。 “可是,万一,他们认不出我来了怎么办……到时候,栀子,栀子一定还能认得我。爸爸妈妈应该还会认可我吧……但磐娲……我真不想这样去见她。” 李明都一阵颤抖。他深深地呼吸着,牙齿咬破了舌头,嘴巴里嚼着一股血腥味。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要——去哪里?” 可能是因为脱离了茧,李明都意识到气态巨物的思考速度似乎正在变缓,变得和它应所是的一样慢。而且它并不能很轻易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因此,它把李明都留在它的身体组成最接近于地球大气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也许在见到天球内部血肉星球的时候,它就在酝酿了。 在这里往外看,天空密布闪耀着光亮的云彩。群星在云彩的背后若隐若现,像是儿时梦想的夜空。 风吹了过来,李明都裸露的皮肤感到了温暖。这里的温度一定在零上,可能有四度到五度了。气态巨物一定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聚集了那么高的可以说得上这个时代罕见的热能的。 “我想要回到……记忆所在的地方。” 在他拔出等离子枪的时候,气体的流向突然杂乱起来,耳边传来了惊骇的叫喊。 但他的左手已经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而右手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扳机扣下的瞬间,电浆像是太阳一样在眼前亮了起来。 第十三章 再生 稍早一点,也就是李明都和气态巨物刚刚从黑暗世界中目击到光线的时候,从外界来看,两个暗色天体其实还在彼此接近中。 当时,它们的距离仍然有三万公里。 在这个尺度上,引力的作用变得非常明显。密布两者之间的微型暗色单元们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前往哪个暗色天体,完全委身于引力和向心力的支配,从而在广袤空间中呈现出外侧稀疏而内侧密集的趋势,像是一个发散状的线圈。 线圈有两个中心,就是这两个暗色天体。 从黑球的视角来看,尽管两个天体相距还有三万公里,但它已经只能识别到一个直径超过五万公里的扁圆的椭球。 引力波的涟漪层层叠加,已经难以分辨,靠先前的数据推算也只能得到一个模糊的结果。 太阳依旧很远。它小心翼翼地从海洋行星的边缘飞出,重新扫视了簇中全部的星,确定每颗星星在这个时刻的方位后,便追溯灰球先前走过的路掠过暗色单元们乱糟糟的线圈的边缘,随后它转身变成一个内凹的正方体,在这个形态上,它可以同时从超过一半的角度上观察周围的空间。 “总算找到了。” 在距离“线圈”四十万公里的地方,面朝倾斜于黄道面十七度的视角,一个和它差不多大的小型黑色球体落进了它的眼帘。 在这颗黑色球体的背后,同样有光线不能照耀的暗色天体引起了光学成像的变化。在它左侧的某个角落里,海洋行星是最小的月亮。这颗月亮的光彩把黑色球体从黑暗的世界中解脱,让它变得容易观测。 它想: “这是我。” 它使自己变成了球体。 于是镜面的自己变成了正方体。 保持角度不变,往前飞一段距离,那个黑色正方体就更大了。 它说: “因为茧体破碎而短暂形成的反德西特镜面边界现象。” 就像是从一小块碎裂的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世界。因为周边是黑暗的太空,便融入黑暗无迹可寻。假设不是灰球的信号还存在于它的表面,那么黑球也是决计找不到的。 但镜子是有边界的。黑球小心地往下沉了约十米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十米意味着观察入射角变化了二分之一度左右。然而果不其然……它既没有看到延伸的镜面边界,也没有看到镜面边界的边缘。 整个镜面边界从它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 它重新上浮。 一米,两米,三米……九米,九米九……一切都未出现。 在上浮十米,使得角度正确的瞬间,所有倒影里的世界在一刹重新缤纷出现。 黑球没有犹豫,沿着这个角度向前,直至触碰到这一无形无相的界限。一种极轻微的阻力阻止它的穿过。它毫不犹豫突破了这一层小小的界限。 接着一个黑色的正方体就从它刚刚走进去的位置走了出来。 往后看,球体的自己同时倒映在镜子里,再向外走。海洋行星立在对称的世界的右侧。而刚刚远离的暗色天体从它们的身后来到了它们的身前。 它没有关注世界的变化,首先关注的是自己。 “我发生了两次旋转,改变了我的前后左右。而我出来的位置则经历了四次旋转。” 对于寻常的宏观物质而言,它们的自旋次数是一,也就是说它们旋转一圈后就相当于没有转动过一样。一个人转过一圈,他还是正面对着前方,眼睛或者鼻子、耳朵或者四肢的方位也没有任何变化。 但“茧”是不一样的。它们在自旋中会变成其他的形状。黑球清晰地知道自己旋转一圈后会从球体变成圆柱体,在第二圈会变成正方体,在第三圈变成正四面体,而在第四圈才能回归原样。 天球称这个茧的自旋次数是四。 正方体的层面被黑球写入了许多特别的功能,球体承载的则是最多的自我防护能力。它重新旋回球体的时候,镜子的自己果然就变成了正方体。球体稍微扩张,正方体便同时稍微内陷。 眼前的碎片确实是它一直在寻找的证据了。 “茧的原理原来是这样的……你这一去创造的价值将百倍于你先前全部的人生。我也没有想到它居然还有这样的作用,利用反德西特空间边界的加压、反射,居然能够重新营造接近宇宙初期的环境。这使得在非簇环境下制造‘重子物质’和营造‘重子物质现象’变得可能。” 并且哪怕破碎了,居然也能维持那么长的时间。 “当初,天球只告知了我这个功能,却没有告知我原理,我一直不甚明白,你们原来就知道吗?” 它重新看向了正在接近的暗色天体: “可是,你真的、彻底破开了自己的茧。天球是真的不会给你第二个机会重新结茧的。这是彻底的孤注一掷。你难道真的要——直接就这样进去吗?”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气态动物正在崩溃的暗色单元中回眸。高热能的区域、高速的粒子们带来的是更为敏锐的直觉。那一瞬等离子体所产生的热量,超过了现今宇宙所有空间所有温度的最高峰,像是在平坦的大地上忽然升起的又细又尖的高塔。 它亲眼看到李明都举起了等离子枪杀死了自己的人身,发出一声怒号。宏伟的粒子流像是积雨云垂落到黑色的星球之上,拍打了数千公里的空间。在无形中像是瀑布般飞溅的暗色单元旋成了满天凝滞的雨点。 接着,等到力道终止的时候,大块的、小块的、满天的雨点结束凝滞的状态,一同沿着重力向着两侧滑翔跌落,在近似球形的天体表面形成一个愈来愈大的豁口。 那时候,李明都的意识已经全部回到不定型的体内。 不定型全身的感光细胞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灿烂世界。 到处是裂隙,到处有裂隙中射来的未明的光。原先平整的、紧密的墙壁的性质同样变得波动起来,像是向着四面八方倾塌的流沙。静止黑暗的世界再不是黑暗的了。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会明白过来: “是一样的。” 封闭不定型的正是与暗色单元相同的物质,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个。 那点成分有异的空气在崩溃的单元建筑中快速流失。在某个瞬间,李明都以为自己从空气中见到了像是辐射物质那样的衰变发光现象。不定型的一部分细胞感到了微微的刺痛。但视觉上的受限阻止他获取更多的认识。 他收缩了自己的身体,膨大的表皮里储存着可供呼吸的气体和储能的脂肪。周围是随着奔波在移动的光影。 光线在暗色物质间没有反射、散射与折射的能力,于是只有在直视这唯一的角度上才能见到光线。 因为光从光源处直直地射到了感光细胞上,其中没有任何障碍物。 一旦往左或往右爬行几十厘米,身边的或远处的暗色单元稍作阻挡,全部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了,像是突然关上了灯。 它再往左转几十厘米,从暗色物质的缝隙中,光线便瞬间出现了,并且只在这数厘米的缝隙间出现,强有力地照亮这爬行动物的每一寸肌肤, 李明都意识到,他得追着光走。 但光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暗色的单元在运动,光线也就在被阻挡与直射这唯二的状态中来回切换。 可下一瞬间,大地震落,不知千千万的暗色单元飞旋向下,组成了直径超过一千公里的巨大漩涡。不定型随之而落,他也忽然想明白先前被关在暗色建筑里时不定型那种感知的逐渐丧失是怎么回事了。 一是单元本身在物理性质上先天就具有某种强有力的隔绝性质。 二也很简单,在“建筑”的运动中,附着在上的单元在变多。越来越多的单元组成了更厚的墙壁,自然消除了更多不稳定的性质。单元在不断聚集—— 那么,暗色天体或者也是由无穷多的单元组成的复合构造。 他来不及细想,不定型的身体已随波逐流,被引入旋转的海洋。太空中没有重力的概念,却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大浪拍在动物的身上。动物没有地面可抓,自然只能随着浪一起奔赴前后。李明都紧紧抓住自己底下的某颗暗色单元,免得自己失去最后一点对运动的控制能力。 就在这个状况下,他再度听到了人的声音。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六年,‘原形’第一次观测到了‘簇’的现。” 六年……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2176年,也就是他从磐妹的身边回到现代的那一年前后,火环飞跃了太空。 没有其他可能了。如果有,那就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信息。 “一种……开始出现在……群之中。我们将他们称为……簇分裂症者。” 这是什么意思? 不定型因为对信息的渴求,而翕动了自己的触须。 但声音播报的东西既不连贯,也有音节的缺失。 “想要把信息永久地……保存是一件困……,但假如有一个保存者……者就能把信息永久地保存下去。” “故此,我们判断,我们所……看到的也许正是被希望看到的。” “观测到了在太阳附近的簇的消失现象。借此,二十二世纪的人类假定……高温高热环境。这种假设后来被证明是……” “具有……的保存者会尝试变更信息的内容。然而想要假定某种行为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实现‘原形’,可能不是……能的……” “……写入核糖核酸序列,这是被淘汰的第一代的服务。我们采用……” “我们认为,原形,必须以保存六方晶族到等轴晶族为第一目的。它们将带领我们上升。” 不定型缓慢地蠕动,更多的音节缤纷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些能够独立成词句,有些只能归于一瞬的辅音和元音的叫喊,刺耳得像是噪音。人类保存了信息,也确实保存了很久,但他们的保存最终仍遭到了某种非自然的或自然的破坏。 尽管没有任何与暗色单元接触的感觉,但震动依旧从底下传递了过来。李明都刚刚站稳片刻,整个平台忽地倾落 因为太空中没有确定的重力的方向,那么往那边都是失重、往那边都是倾落。不同轨道高度上的暗色单元速度并不相同。一股股太空中的洪水没有卸去自己的能量,只在支离破碎中转向,天地一变,好像世界都在眼前旋转。 人随浪走,后头还有大浪打来。几个暗色单元急急地撞在不定型上,不定型柔韧的皮肤张开,存储在囊中的空气一泄,他也顾不得外界,急忙憋气。人也不知东西南北,一块小小过去的肉顿时不知飞跃多少千里,在暗色单元中像是弹球一样四处碰撞。 世界稍定,身下的暗色单元运动变得更缓和有序,缓和有序意味着平整,像是先前关押不定型的笼子。李明都这才能够爬起,感受到有一种很轻微的重力把他吸在地面上。天地这才算有了个上下。 不定型张开触须,感光细胞便得外界刺激,于是整个黑暗的世界便在那直视的瞬间再度光辉夺目。 云彩、天空、海洋、漩涡、星星、条纹以及其他的各种颜色的带子,像是有光辉的浩瀚的云,像是分层的有光暗的海,又全部一一地在视野里出现了。电磁的运作以千亿万年已经不曾有过的积极在它的体内跳动,在那被营造的短暂的、能够支持高速思考的、复杂反应的时间里支撑它在簇外的行动。 “灰球……还在。” 从遥远的破碎的镜面边界中还在不停泄露的身体带来更多的思考的能力。复杂的密集的思考的能力绵延数万公里,已经说不清是一个个体,是它,还是一个整体,是它们。 气态的庞然巨物正盘桓于黑色墙壁之上。 这时,李明都才发现,黑色的单元们已经完成重构,不再散落成雨。它们再度形成了像是墙壁一样的致密结构遮挡了一切的光芒,又绝不反射出一丝一毫。其运动和流向规模浩瀚无垠。 于是感光的视觉所能见到的世界便分为了两块。 一块是黑色的单元们,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椭圆的也有点像是长方形的框。这个框,这个墙壁具体是什么形状,因为身在其中,是决计看不清楚的。 而小小的框里,就是另一块的世界,灿光若流,遮蔽了一切的巨龙正漫步向它想要的终点。 从这庞然巨物的边界处散逸的粒子……或者是粒子吧,已经抵达了不定型的身周。它可以感受到有某种东西正在穿透自身。但这些东西没有一点是可以呼吸的,只有在自身的某个细胞、某段分子的表面上,那一瞬间两个性质不同的电子接近了、离开了,或者在那瞬间湮灭了,造成辐射似的损伤。 这些是轻子,有电子、有中微子,也有一些介子,不是轻子的那就是光子。 刺痛影响了不定型的思考。但李明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它要上去了,它会去哪里?”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想要的这个东西,会不会也能帮助我呢……我会不会鲁莽了……” 李明都人体的死亡没有中断进程的发生,也许对于知晓现状的每一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庞然的气态巨物为此无限欢喜,它快活地接近它的终点,随着游曳,身上的粒子分布也随之发生流动转动。 人类说是血管的东西,等价到它的身上那无穷的粒子是透明的。气体的奔流就像是雾的蔓延,像是积雨云的落水。 在这个时代,质子已经衰变了一大半,于是所有被束缚于质子中的正电子也得到了解放。正电子们与数量或许一样多或许不一样多的电子一样漫步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组成了它们原先的身躯,在力场的驱赶中互相的反应间为它们提供比起真空的涨落更多一点的能量。 它切实地在前进,看到了其他世界的星空。 “簇,永恒的簇……” 像是星星、像是门、像是几何,存在于各个晶面中的光源在其他的晶面上跳跃、折转、互相辉映,直到使光线显出鲜艳的像是彩虹一样的带子,照亮了遥远的角落,也照亮了求索者的身躯。 在那遥远的地方,发出光的门有许多。但每一扇门都有其不同的几何边界。在重叠的影像中出现了其他的星星和天地。 不是一缕,而是千万缕。 先前人眼见到的不过是一缕晶芒,如今已经光辉万丈。 或者原本它就是这样光辉万丈,只是原先许多的暗色单元附着在它的身上,压制了它应有的光辉。 “不是虚假的,不是短暂的,也不是缓慢的……” 它停驻一瞬,然后涌向了大门。 “这就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黑球止住了脚步。而李明都则屏住了呼吸。 他看不到门,但可以看到气态巨物体内的流。这庞然的巨龙义无反顾地往被框住的世界的尽头走去。所有思维的力量都告诉他唯一一个抉择,那就是前进。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留在这里也终有一天会再变成僵硬的死尸。 接触就是这样发生的。 准确地说,是在稍早一点的时候就发生了。 无数的轻子粒子涌向前方。光靠人很难做到有效的观察。 黑球移动起来,想要摆脱视角的影响在更多层次上目击,移动到一半却止住了自己的脚步,有其他的球体正在接近。这个工作不需要它自个儿再做了。 李明都呆在原地不动,看到云在消失,海在消失,天在消失,星空也在消失。这些因为粒子的奔流而造成的景象都在消失。 一种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惶恐的心情升起了——他怕,他好怕自己错过什么无法挽回的机会。 就这一恍惚的时间,光忽然被遮蔽了。 一开始还有散射和反射,因此,通往门的道路上出现了许多个黑点,清晰可见。 但很快,散射和反射消失了——气态巨物已经不留尾巴在李明都和黑点的中间,于是整个世界因为没有直接路径的光而黯淡下来。李明都愣了一下,立刻往另一侧跑。 果不其然,星光日光重新出现。但再一会儿,黑色的东西又出现了。 每出现一段,他就移动一段。如此以往,直到耗尽大部分力量,它不敢再动时,无垠的黑暗就彻底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暗色单元。” 李明都立刻反应过来。 “可是,为什么,暗色单元……会从门里出现?” 一些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到了他的脑袋里。 “你也能想到。原理是简单的。” 他还来不及细想,一个声音突然响了。在无尽框道的另一边,早已不再是无数坠落的暗色单元。不定型注目身后,稳定的暗色单元像是无限延展的平原。平原的尽头升起了一轮弦月。弦月的身边散射出了几圈细微几不可见的纹理。在那些纹理的边上,漂浮着与它一道而来的球体们。 月光照亮了这片簇边缘的黑暗空间。可是世上早已没有了真正的月亮,李明都也就知道了来这里的东西的身份。 “天球……” 以及跟随天球的其他的球体们。 暗色天体的相撞没有重新形成新的球状天体,如今是以一种像是沙漏般的“x”字形式存在着。它的中心就是人们所能看到的星空。它的两端是向外延伸的筒状。 先前能听到的那些人类的断裂的不成片段的语言仍在李明都的耳边播放。 而现在,另一种声音也同样在他的耳边震动。 “前古的生物用你的语言把它叫做‘船’,船的名字叫做‘再生’。知道更多的人喜欢把它叫作‘历书’。书呀,它就像书一样,书是翻不同的页数,它是从不同的刻度上出发,于是走过的距离也是不一样的。到了现在,它只有一个作用了。” “什么作用?” “放弃这本书,去另一本书上。” 天球,或者跟随天球的某个球体对他说: “他们说,星星已经消失了。我们说河流在大地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揽桩的绳子还在水里沉浮,而船只已经飘向了远方……” “只是宇宙不允许质量和信息的凭空创造与凭空消失。因此,作为代价,暗的物质会被创造出来。真正的信息已经丢失了,剩下的是被填充的错误,不发光,也不反射光,除了质量,已经是一无所有。” 李明都将信将疑地重新看向无上明星疑似物。在靠近外侧的一圈暗色单元在浮动。更多的暗色物质从遥远晶体的片面上被抛射出来。 一个球,或者一个茧,从天球的破缺处被发射出来,飞过了它的头顶,在接受这些原始的暗色物质。 “在宇宙的燃烧时代,它就占据了全部物质总质量的百分之八十五。在现代,它的比例已经无限接近于百分之一百。” 他并不关心这些。 “那灰球呢……可是灰球,究竟去了哪里?” 他朝后大声质问道。 暗色的物质被收拢后,光明重新直射过来,晶体开显了不同的星空景观。只有一些没被收集的稀薄的暗色物质还漂浮在星空的前头,遮挡了一部分光线。 立在好似无限大的漏斗之前,天球,或者跟随天球的某个其他的球体说: “船的启动,需要另一边也有船,来负责组织物质。就像你说你因无上明星而来,那么在你的那一边也应有个无上明星罢。” “那边……没有吗?” “不会有的。” 李明都不理解为什么天球那么坚定。 “如果……没有呢?” “组成它的有序信息,就会在另一个宇宙形成一个黑洞,或者为一个正在附近的黑洞增加它的表面积。增加的表面积取决于它的信息总量,也取决于它的熵。” 天球说: “它已经不能作为生物而存在了。” 李明都一怔,转过头去,说不出自己是不是庆幸。从那暗色物质间隙的地方,仍射来了几缕遥远世界的微光,像是可以被触摸到的地方。 第十四章 群星的遗孤 天球来到了人的面前,黑球便继续往外漂移。 暗色天体的相撞形成了以数十万公里的长度向外延展的锋面。它站在锋面的边缘,第一次看到了如此广袤无边的非簇物质,像是人走出了城市,看到了大海。 按照它的理解,向外抛洒的物质理应要么脱离,要么复回大地,重新因为引力形成一个球体。 引力是均匀的力,很难在三维空间内自然地把物质拉成平面或曲面。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它小心翼翼地接近了簇的边缘。 暗色的天体正在簇的边缘发生碰撞。它发生自转,变成正方体后,从正方体的侧面发出了信号弹,信号弹在锋面上闪出亮光,反馈了自身的角动量变化。黑球立刻领悟了其中的原理。 “物质抛洒出去时本身存在尖端。星簇会阻止自身的能量向低能量界面流动。因此,暗色单元在流出星簇时,是以一份份的方式直线流出的……又因为它存在自转,尖端在旋转中抛洒,就形成了一个空心圆锥。但真正的宇宙其空间曲率的推动已经克服了让物质重新结合的力量……所以物质怎么出去的,就会以怎么样的形式向外漂移。” 黑球回望星簇内灿烂的繁星。 “问题在于,星簇以内的部分是没有曲率力的,然而它却形成了对称的空心结构。这是怎么形成的?” 它想一定有某种装置输出了信息。 可惜的是,它,天球以及其他所有的球体都没有一窥这一太古奥秘的机会。 先前它躲在海洋星球时,感觉所有的星星都靠近了一点。现在它感觉这些星星还在变得更近。 它要快点回到天球的身边。 相距数万公里的另一侧,天球正临在李明都的面前。 那是在簇的边缘,天球的自发光照亮了自己身体上的所有明暗深浅的纹理,犹如倒映在天上的都市。 小小的团子,立在平台上,凝视着无上明星的所在。 是不是无上明星,李明都并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与无上明星或者历书具有共通性质的某种东西。 从那酷似晶面折射的世界中,暗色的物质还在不停涌现。里面折射出的星星,像是其他宇宙的倒映。 呼吸的不畅已经被消除了。膨大的表皮重新收缩起来。李明都意识到他已经重新被天球捕获,按银球所说的,那就是开始“结茧”。茧给生物提供了最适合它们生存的空间,既不会感到饥饿,也很少会觉得困乏。 他冷静地转过头去,仰望头顶这颗不可理解的明月,说: “你认出了我。” 周围是一片杳杳寂静。 现在的他不是人体,是作为不定型在活动的。 李明都继续说道: “你清楚地认为,我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这时候,天球,从自称来看,这肯定是天球在回答了: “我看到了星星的背面,于是知道了整颗星星的形状。” “整颗星星的形状……星星……是我吗?” 所有人类曾给出的关于两体一心与三体一心的猜想全部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李明都咀嚼着字面的含义,大声问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那我到底是什么形状?” 天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疑问的语气肯定是追随天球的某个球体说出的: “超簇失调分裂综合症候群,这种微生物的异常生长现象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在现今的宇宙环境中存在。” 可能有一千,也可能超过了万数。追随天球的球体围绕着天球像是星环围绕着它们的行星。 另一个球体则说: “这也证实了史书未解的猜测,这一现象确实不依赖于宇宙真空的能级,对时空曲率的依赖也微乎其微。” 李明都还要追问的时候,从无上明星来的光照亮了茧的后背。 他转过头去,只见所有新生成的暗色物质已经全部被球体收集。 这么点的时间已经足够黑球回到天球的边上。它悬在天球的一侧,同样看向了这个少见的重子生物。 当时,天球或者某个球体说: “该走了。” 话音未落之际,天球开始上升。围绕着天球的球体们一一在这颗明月的周围盘旋而起。李明都所在的新茧追逐群星,系在后头,随之飞翔。 他环顾左右,那两颗眼熟的银球就在他的身前。接着,那颗小的黑球也接近了。 要是它们不在一起,他还不能从漫天的球体中认出这三颗。 茧中的环境让不定型的身体情况稍微转好。 他更冷静了点: “这就是我的任务,是天球的需要。它要的是那种与单元一样的物质吗?” 没有球体回答他。 “这颗无上明星能不能回到过去,它现在是成为了前往其他宇宙的通口?” 这时有一颗球体出声了,是那颗黑球: “船在过去被调校了。” “好的,好的……那么,船还能调回原来的样子吗?” 他不无期盼地问道。 黑球说: “已经向外生长的树木,再不可能自己去把生长出去的枝条割除了。我们看不到它的全貌,不再可能理解它,自然更不可能调校它。” 不可能这三个字像一阵霹雳,让李明都打了个寒战。 好一阵子,他更深刻地理解了黑球的意思。 这颗无上明星联通了不同的宇宙。也因此,想要调整这颗无上明星,在这单个宇宙里是做不到的,至少球体们是做不到的。而穿过了宇宙的下场……灰球已经做了最好的注解。 那时候,他也不禁想起了球体们总是喃喃的那几句诗: “揽桩的绳子还在水里沉浮,而船只已经飘向了远方……” “那就是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吗?” 球体们没有回答。 天球转动了自己的方向,分布在丝弦般的轨道上的球体们同步调整了位置。李明都所在的小蓝球一样转过了身。 那瞬间,李明都恍惚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一个天球,还有天球周围无数的星。 好一会儿,他意识过来,那是天球发出的光,现在才追上天球的步伐,落到了他的眼帘之中——在已经度过的瞬间,它们发生了比光速更快的移动,接着速度又跌落到接近光速的水准,于是先前发出的光追上了他们。 白光比真正的星星大不了多少,像一道电弧一样在黑暗的夜空中闪烁了一下就毁灭了。世界归于黑暗。 整个无垠太空,全部能见到的视野,只剩下了眼前的一个簇,像是光污染的城市所恒久处于的夜。 星簇的边缘,借着天球的光亮,隐约还能见到沙漏形的暗色天体。暗色的天体已经不能维持这一纤细的结构,重新向着致密的球形回涌。无上明星便因之掩盖而不复现。 “天然的保险阀。” 黑球说。 “什么意思?” 它说: “暗色物质最大程度地阻塞了光路,无上明星的效应也随之等同于不存在。” 许久没沟通的银球中的一个也讲道: “对于这样的东西,只能用既不发光也不反光的物质将其埋葬。” 接着,它们都不再说话了。李明都心想球体们肯定还在交流,只是不再用他能听懂的话语说。他在这个时代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学不到。 天球离星簇离得更远了。所有的球体更加接近天球。最接近天球的离它光滑的表面可能只有数百米的距离。也就是这个时候,在所有可能的语言管道中,一声消息被传递了。一个庞大的球体说: “簇要结束了。” 在李明都能够思考这一小句的含义以前,那片密集的星空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接着一个晃眼的功夫,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光辉小点的痕迹了。 既没有爆炸毁灭般的轰然,也没有眩目灿烂的光景。 星簇的消失就是这样的,从看得见到看不见,好像一滴雨落进了海。 天球的丝弦被抛到了天球的身后。球体的流朝着渐行渐亮的星云驶去。他置身于这陌生的世界里,对这天地一无所知。但所有其他的球体,还有他自己,都在目视前方,在奔向他们的方向。 十几秒钟后,也可能有一分钟,他们到达了紫星云星簇,李明都再度看到了天球内侧的站台。天边逐渐发亮,大小不一的球体们一一落到站台的各处,涌入不同的结构,或者消失在隧道的入口 冰冷的白光照耀着李明都。 所有的球体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蓝色球体在地上碰撞几下,随即停下。李明都试着蠕动几下,他确实开始移动了,尽管仍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的感觉。 他叫了几声天球。天球没有回应他。 “是因为我没用了吗?” 他想。 “所以把我抛在随便什么地方就好了,反正我……什么也都做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想到了这点,但他的心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尝试着继续走,探索天球的内部,还有就是尝试激发一下茧的功能性。这就是他在这里仅能做出的所有尝试。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了。 “不必这么想象。我觉得你对天球而言,可能是特殊的。” 李明都回头一看,那颗熟悉的乒乓球大的小黑球就立在它的身后。 它没有离李明都太远,往外走了一圈以后,又来到了他身边。 “特殊?” “我从未见过任何球体能得到二次结茧的机会,哪怕是因为任务。”它顿了下,“天球也许很喜欢你。” “我以为你会说:天球看着你,与看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你是特别的,就像是海里一抹不同颜色的水。海在注视,水在荡漾,你来自过去,而我们只是现在……” 黑球对于人类语言的运用愈来愈有人味了。不过它显然没有听懂李明都的冷笑话。 “语言是茧赐予的重要功能。它的增长总是需要更多的训练,以克服后天感性的误差。” 李明都立刻东张西望起来。但他根本见不到球体的边缘,也无从下手。至于什么意念、思想的控制,似乎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做不到的。一个个体,是无法完成茧的自旋的。” 它说。 两个球体在光辉的站台边缘慢慢地移动。通往天球内部的圆形迷宫倒立在光辉的天顶,前方的左侧是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而右侧便是黑暗的通往外侧的站台。 “那你有很多个个体咯。” “鸟儿不能破壳而出,因为茧里的就是它的世界。毛毛虫想要结茧而飞,但从此以后就再不是它自己了。” 李明都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继续点评道: “看样子,你的语言还没训练到归于平凡的高度。” 黑球依然没听明白。 它说: “我会继续学习的。这是一种新鲜的东西。” 李明都一时失笑,接着又问: “灰球也有很多个个体吗?” 黑球说: “它在外面存在得越久,分裂出来的个体就越多,新的个体会在它的尸体上膨胀。树木是不能仅靠自己成为树木的,哪怕是星星,也不是仅靠自己就能成为星星的。” 李明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了解了黑球的意思。他料想黑球的意思是说它们一旦离开了茧,就会发生不可预知的、至少是它们不想接受的、变化,最后就是死。 于是他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静默。 黑球继续和他一起在走。 李明都就问: “你为什么跟着我?” 黑球说: “我是被吸引过来的。” “什么意思?” 整个单调的白色空间笼罩着可以看到的全部世界。一些球体过来了,一些球体离开了。它们的行为既不发生接触,也没有能够听到的交谈。但每次想到这些球体就像灰球一样可能包含着千奇百怪的生物,李明都也会感到眩目。 他看着黑球的时候,也在猜想黑球的内部究竟包裹着什么。 “罕见的事物会令人感到好奇。”它以一种出乎李明都意料的认真地答道,“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会吸引我的目光。习以为常的东西,就像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已经不会再看到了。这是有意思的事情。” 李明都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句话。 他撇开话题问道: “你没有别的要做的事吗?” 不过在问以前,他已经想好了答案。黑球很可能会回答说没有,甚至可能回答说在这个空旷的时代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去做。 谁知黑球忽然停顿了一下,它说: “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的。” “什么事情?” “送信。” 它言简意赅地答道。 “给谁送信。” “灰球的同族,告知灰球的结局。” “灰球……也有同族,一样庞大的、气态生物吗?” “气……那不是气。” “什么?” 黑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往菱形的隧道口去了。 灰球进入暗色天体前后,黑球是靠得最近的观测者,所以这个任务便落到了它的头上。原本它并不着急。不过既然想起来了,那就去做完好了。 “喂,等等我。” 可能是闲着无聊吧,也怀有功利的目的,李明都紧追黑球,一同钻入了隧道。不定型的身子在降落,黑暗在扩大。 整个一无所有的空间里,只有一根弦系在他的前方。 黑球在这里停止了片刻,它听到了李明都的声音。 李明都所在的蓝球很快落到了弦上。从蓝球内部来看,丝线像是从四面八方延展了开来,变成了视野所能见到的庞然的蛛网。他一时眩目,直觉想到这可能是某种交通枢纽,选择不同的丝线可能会前往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凭之前往其他的星簇。 但其他的星簇会有能帮助他的方法吗? 想到这一点的李明都不免有些灰心。 那么大的世界,难道真的就会找不到任何的办法吗? 他尝试着往一根很长的弦的方向摸去。 黑球的频道里传出杂音,李明都恍然以为听到了表达笑的声音。 它临到了他的面前: “触摸是没有用的,要像这样。” 它引着这颗比他还小点的蓝球一起撞入了线与线的孔隙之中,顿时飞跃,整个黑暗的世界生出明亮。紫色与红色的光晕从四面八方绽放开来。它们离开了天球,来到了星云星簇之中,见到了壮丽的云。云间闪烁着点点星光。 那是簇里的繁星。 紫光越来越暗,行星从遍布四方变成了积聚在身后。星云的尽头是一无所有的黑暗宇宙。 它们来到这里,李明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知道簇里和簇外的空间是不一样的。来到簇外的话,他很可能会死。 灰球的同族生存在簇外吗? 这个疑问没有多久就获得了解答。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黑球转过身去变成了圆柱体,圆柱体向外,接近了那没有质量、没有温度,也失去了时间和运动的真正的运动。 缓慢的世界像是静止了。 李明都眯着眼睛看到了一点很微弱的光……那真的会是灰球的同族吗?与气态巨物所放出的强光完全不同的……极其微弱的气,像是在围绕着什么东西作旋转。 “旋转……” 李明都突然想起了一张特别有名的照片。 那是在二零一九年四月份的一次全国新闻发布会上发布的天体照片。被吸积的橘色气体围绕着一片阴影做着旋转的运动。也因为这样的旋转,气体的光强度从外界来看不是均匀的,有的部分稀薄,而有的部分强劲。 同样的东西,他在天球内部也看到过。 “那是……” 他因为自己的猜想感到了窒息。 “你猜得没错。” 转回的黑球说: “那是一个正在蒸发消失的黑洞。” 看不见的东西也有引力,引力拘束着能看见的东西。于是无形便被赋予了形状。 “为什么要绕着黑洞转?” “因为黑洞是这个宇宙除星簇外仅存的天体了。” 黑球同样注视着那一圈若有若无的光晕。 “不依靠这种强有力的引力井的话,它们是无法保持自己的形状的,就像稀薄的雾散去一样。它们需要一个东西,或者是茧,或者是黑洞,来维持自己的形状。在黑洞消失的时候,它们也会死去。” “原来如此……”李明都又想起先前黑球所说的话,“那你说它们不是气,那它们是什么?” “当然不是气。从你的知识中,你所说的气体应该是由重子组成的吧。” “重子……” 李明都肯定自己听到过很多次这个词。不然黑球也无从得知人类语言中这一词汇的准确意义。 “那些沉重的物质,比如质子和中子,它们组成了原子核,原子核捕获电子变成了原子,原子组成了气体,是这样的吗?” “确实如此。” “那你也知道衰变吧。” 李明都当然知道。那是不稳定的粒子,放射出粒子或能量,变得更轻更稳定的一种方式。 “衰变是一种不对称的过程。粒子想要变得更重,需要能量的支持,强行把其他的粒子打进自己的身体里。然而变得更轻却能是自发的,因为它已经不能再支持自己现有的形状。衰变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有的很短,只在一刹那间,有的很长,却需要几百万年。而其中特别的,就是质子。” 原子衰变了,组成原子的中子也会衰变,它会变成质子和电子。 那么质子会不会衰变呢? 至少在地球四十六亿年的历史中,不曾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这点。地球的质量似乎始终不增不减。 黑球说: “我并不知道答案。我只有猜测。” 李明都吃了一惊: “为什么?” “因为我以及我们从未观测过这一现象。我的所说所言无非是对你知道的信息的组织。你的世界我从未见过。现有的宇宙,在星簇以外的世界,早已不存在任何的质子以及比质子更重的粒子。大地、海洋、岩石、无所不在的气体,绽放在树木上的小花,会行走的动物,繁星或者太阳,水,或者云彩,这全部可视的世界如今只存在于星簇之中。星簇是寰宇的谎言,它不是我们的宇宙。既然找不到质子,那么自然再不可能观测到猜想中质子衰变的现象,更别说它的衰变时间很可能超过了人们的想象。知道这一答案只有活在火焰时期的生命,它们通过光速飞船和自我冷冻知晓未来。而我们只能从它们的记忆里窥视宇宙的真理,像是寄生在过去的枝条上的蛆虫。” 黑球在往天球的方向飞去。李明都跟在它的身后。星簇以内,繁星若流。茧在高速运动,星点出落成长线。 星簇以外,天地无何有。 组成生物的自然也不再可能是过去的物质了。 不是质子,也不是中子,远离人类所生活的世界,是光,是中微子,是沸腾的随机量子,是在不能触摸的虚无世界里诞生。 “所以我是能理解灰球的。许多球体其实不能理解灰球的莽撞,但我是能理解的。因为……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从球体们的口中听到不公平这个词。 “不公平?” 天球的背后,闪烁着星簇的冷光。来自无上明星的奇迹度量着未来生物的日子。 “时间是不对称的,运动也是不对称的。” 黑球的表面倒映着满天的繁星。它轻轻旋转自己的身体,星光便彻底消在它的表面。 “活得早的动物可以知道一切,知道宇宙是怎么诞生的,可以推测宇宙是怎么灭亡的。你的知识告诉你宇宙存在微波背景辐射。这些辐射就像天球体内那些来自过去的光一样来自更早远的过去,带着大爆炸时期的余痕,揭示了创世的秘密……” “然而现在的动物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原子这一结构,假如不是依靠过去的记忆,我们是决计不可能知道原来世间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物质,更不可能知道它们能彼此组成其他的物质,又能把自身拆解。宇宙在膨胀,光线在丢失自己携带的信息。现在的我们还享有着过去的遗产。但终有一天,未来的生物,如果还有生物的话,它们就不知道一切,不再知道过去有过星星,也无法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与其他所有的事情无关,只是一个生得早,一个生得晚……鱼上岸了,变成了人。以后的鱼就再也没有变成人的机会了……因为环境已经被人改变了。而我们苟延残喘在被古代力量所制造的孤岛之中,什么都做不了。假如不是天球和茧的存在……我们其实比你想象的更为落后。” “落后……” 在原来的李明都的眼里,这些球体近乎不可理解的神明,而天球那就是神上之神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离开这个宇宙吗?或者……或者……” 你可以帮我一起找个方法回到过去。 来帮助我吧! 他突然生出这个心思来。 黑球轻轻地落在天球外的丝弦上。它说: “我不想离开。” 李明都没有出口的话顿时闭上。 黑球继续说: “那是灰球的想法。” 李明都并不感到失望。那时,他想也许这里也是黑球魂牵梦萦的出生的地方。 “不过我原先也有类似的想法,但银色泡沫告诉了我你的存在后,在见到你后,我的想法变得不一样了。” 蔚蓝的球被黑球牵引同样落到了弦上。尽管很久没有吃东西,但李明都并没有感到饥饿或者疲惫。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猜测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郑重地凝视着身前的黑球。 “既然你从过去,或者从另一个宇宙来到了这里。”那个已经熟悉了的声音说道,“会不会这样的现象还能继续发生呢?” 蔚蓝的球在弦上静止了。 他已经知道了黑球的想法。 “只要这样的现象发生足够多次,或者促成它发生足够多次,那么,是不是我们的宇宙也会变得光辉万丈呢?” “不可能的。”李明都一点儿也没有颤抖,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黑球一定会阻挠他离开这个时代了,“像我这样大小的物质,再来一亿个十亿个,也不可能组成一颗星星。你们也许可以从星簇中想些办法……” “这不是一个理由。” 黑球说: “对于宇宙来说,粒子和具体的结构确实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但像你那么大的结构,其复杂性已经超过了黑洞或者中子星。与气态的巨行星或者太阳相比也不能说具有本质上的差距。既然你出现了,那么在宇宙中,在无限漫长的时间中,像你这样的现象一定还能出现无数次。只要你继续出现,血肉的星球,真正的氢气,乃至于点燃变成太阳,也是可能的。” 那时候,李明都的眼神变得非常可怕。 蓝色的球体在丝弦上后退。 他以一种可怕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疯了。” “这不是疯狂,这就是无所不包的宇宙。这是宇宙对生命的捉弄。” 黑球转过了自身,变成了一个大得多的正方体。天空随之变亮,显出一种不自然的鱼肚白。它没有照亮世界,它照亮的是李明都的眼睛。 “我就是诞生于这样的奇迹。” 星光或者云层,在正方体光洁得像是毛玻璃一样的表面流动出现。在曼妙的星云之间,李明都看到了一个异物。 一艘船,一艘庞大的具有明显环形结构的重子构造物,正在群星间翱翔。 在星簇之中忽然出现。 在星簇结束的时候,却没有随着星簇一起消失,而是在无何有的宇宙漂流。船不发光,便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舷窗里倒映着像是树木一样生长繁衍的东西。生长的东西从未消失。 “这是一艘接近光速的飞船。直到稍早的数千万年前,它才减慢了自己的步伐。它仍然保留了宇宙早期的面貌。” 船在航行。 像是树木一样在生长的东西也在摇曳。 在倒映的船中,也在黑色的茧中。 而在船的前头以及那茧的后头,便是发光的、庞大的、刻有纹理的,以及绕有纤弦的明星。 “重子有衰变,自然也有其诞生的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球体们称那个时代叫做一场大火。据说在宇宙的第一瞬间……重子也是不存在的。世界开始冷却,火焰灿烂燃烧,无数的物质随之喷薄而出。宇宙变得透明,初始的云沿着暗色物质的纹理伸展,庞大的太阳抛洒了金属的元素,播种了一个时代的生命。” 黑球像是忘我地在念诗。 数以千万的球体次第地穿弦而过。绚烂的天球像是倒挂在天上的明月。星簇微微旋转,千万的星辰随之诞生,又在一瞬间消灭。壮丽的壳状云探索着星簇的边界,向着黑暗宇宙的深处延伸。 “这一现象的最终结果就是我们,我们,还有你,都是群星最后的遗孤,是这个宇宙里仅存的重子物质。” 第十五章 未来重至 时间已经失去了度量的意义。河水流入了看不到边际的海洋。 缆绳的灰烬在水里飘荡,最后的船只已经去了远方。 蓝色的小球与黑色的小球一起沿着弦前往天球内部的“站台”。出去的时候,不解的哑谜上盖着神秘的幕布。回来的时候,神秘的幕布被掀开了,谜团裸露在人的面前,谜面上写着:它什么都不是。 球体们说,只有天球是最安全的。 因为星簇随时可能毁灭消失,但天球不会。 黑球说,质子与中子的自然存量已经低到不再可能自然聚合成原子。 那么天球以及茧或者也不是由原子构成的物质。李明都猜测它们可能是由不能触摸的场与无形的曲率分割了空间,场同时约束了光线。 并且,正是基于这种构建,天球中所有的结构都呈出了几何化的单调特征。 不论如何,这都超过了他的知识范畴。 落到站台上的时候,李明都仍然没有触摸任何东西的感觉,像是漂浮,又像是被均匀地排斥在外。 从内而外看不到茧,从外而内才能见到蓝色的表面。放眼望去,站台上下都是来来往往球体们,在这些球体里也潜藏着不一样的生命。 藏在黑茧里的生命在往前走了,藏在蓝茧里的生命也在往前走。当时,它们离得那么近。 不定型的身子轻轻回弹,在茧内向两侧延展。从外面看,蓝色的球体转动了自己的方向,脚步轻盈如飞,几乎要碰到了黑球的后延。 “不管怎样,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 李明都认真地,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些球体们。 原先的他以为的球体好比活在虚空中的神明,是人类不能了解的造化。现在他知道灰球有欲望,黑球也有欲望,这些茧内的动物原也有爱,有孤独,有恨,有恐惧,有无知与知,有想要的,也有不想要的。尽管在这冷酷末劫的宇宙里,他们想做的比起小小的人的愿望仍显得庞大可怕太多,不过人终于稍微地能感到有些亲切了。 虽然还是不了解如何运用茧,但或许可以去找其他的球体交流看看了。 “我很愿意告诉你一切我知道的——只要我知道。” 黑球停在站台发光表面的边缘,说它要离开一会儿。 李明都站在它的后头,郑重地对黑球说: “可我确实知道得很少。我甚至只能告诉你,我确实是通过了历书,也就是无上明星抵达了这里。但在抵达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见到无上明星,而是在黑暗太空中的一处,幸亏银球,那个银色的球……银色泡沫?幸亏它帮助了我,不然我是绝见不到这里的光景的。我也想知道更多,但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如何知道更多——”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想说的话确实都已经说完了。 “还有,祝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吧——” 但我也一定要找到离开这个时代的方法。 天球的内壳到处都是球体,茧中的不定型仰望着五光十色的茧,心想他是该尝试着去和其他的球体交流了。 但就是这个他也准备离开的时候,黑球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脚步。 “你说什么?” 这一刹的停止让它碰到了另外的球。两个球的边缘的交错中伸出了细长的方锥。方锥在它们接触面积最大时变得最大,在它们交错而过时消失不见。茧的特性让李明都目眩,但黑球的话接踵而至: “也许你知道与能知道的东西都比你想象得要更多,” 李明都闪了闪感光细胞丛,许久没用不定型的身躯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仍然保持着先前的轻松: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是说你没有出现在无上明星的表面,反倒是出现在太空……你是直接出现在太空的?” 轻松略微地消散了: “嗯,是这样,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吗?” “是的,是该早知道的……这么简单的一个联系,我应该在知道你的存在,又从你口中听到无上明星的瞬间就该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原先,‘我’以为你是被暗色天体抛出去的。” “我可能确实不是被抛出去的,也可能是被抛出去的……我不确定,银球没发现吗?它当时离我很近。” 面对严厉,李明都自己也将信将疑起来。不论意识的转移还是身体的转移,确实,他距离无上明星或历书的疑似物都是有些接近的。 可黑球变成了一片可怕的静默。 银球没有告知它这一点。 它们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发现。当时的银球单靠它们没有办法提供足够的重子物质维持李明都的生存,于是呼叫了黑球。作为同为重子生命的遗孤,他有足够的方法提供化学物。 看不到形象与表情的动物显得格外可怕,单从语言本身能听出的情感有限。好一会儿,李明都听到它僵硬地一个词一个词地迸出了自己的话: “这个、现象、不正常。它的、出现、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现象延伸的、星簇、本身、也在、被影响的范围。而所有、被影响的范围、都可能成为、你的时间之旅的、泊点。” “在许多次的时间旅行中,我只遇到过三次星簇,应该不是星簇范围内的缘故。”李明都小心翼翼地问道,“另一种可能是什么?” “另一种可能——” 黑球忽然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 古怪的寂静驱赶了最后残余的轻松,李明都稍微接近了眼前这颗深邃漆黑的球,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有点发热。 那时,它们还在站台上,就是在站台上交流了这个问题。通向其他分球切面的站台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从这深渊里,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球体正在鱼贯而出。来自另外的簇的访客经过了他们的身旁。那些经过的球体们在它们今后漫长的人生中也不会知道它们曾经与某个可怕的真相擦肩而过。而站在这里的两个球体同样也不会知道它们的交流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李明都已经以为黑球不会回答的时候,它突然说话了: “这可能意味着它的对称性破缺得非常异常。” “什么意思?” 李明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黑球。 黑球像是在做梦,好一会儿,才又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 “也许它在时空上是各向异性的。” 未来的动物和过去的动物长得不一样,这是正常的一件事情。因为人不是一个整体。从微观来看,人是无穷粒子和力的作用的簇集。过去的粒子运动到未来会映射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粒子会运动到其他的地方,力的作用也会发生跃动。人会衰老,甚至消失,一部分成为尘埃,一部分成为新的人,还有一部分成为其他恒星甚至其他星系重生的物质,粒子变成了一切,物质或增或减,但维持了基本守恒的面貌。动物这一范畴、论其完全的整体要比动物自己想象得大得多,然而其基础的结构并未发生改变。 在横向的空间中,物质的映射尚且需要写出完整的路径。 在纵向的时间中,过去的物质与未来的虚空发生点对点、整体对整体的映射,这是可能的吗? 这个路径应该如何在四维或更高维度的空间中写就? 存在于黑之茧内的生命体在缓慢而艰难地作业。模拟的结果导出了六个答案。 其中三个要引入额外的不可预测的因素。 另外一个,展现出了让它想要的结构。 剩下的两个……它不想相信。 那时候一缕蓝光从内表面射到了外表面,撇过了它们的头顶。从站台出来的球体们沿着蓝光转移,很快分流向了四面八方的结构。 “你说得对。” “什么?” 黑球说: “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知道更多。” 得不出答案是件要紧的事情。 但问题本身,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同样关键。 “这里面你发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确实必须得走了。” 毫不犹豫的黑球飘向了远处。李明都不想放手,追在它的身后问道: “我进入无上明星就该从无上明星或历书里出来吗?是不是?不是这样的话,是有什么问题吗?这个问题很致命吗?它会导致什么?告诉我!你不是说我们同为重子的遗孤吗?” 可黑球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最开始,它们的距离只有几米。 稍后几分钟,这个距离就被拉长了。 再一会儿,同心圆阵出现在它们的面前,竖立在内壳表层的边境,像是倒立在天上的塔。 李明都看到同心圆阵,就想起了滴血花园,他犹豫了一瞬间,就彻底追不上黑球的步伐,本来也不可能追上不想被追上的人。黑球把他抛在身后,接着向后一跃,整个茧就像是漂移的星星,按着黄道划过白空,来到同心圆阵的缺口。 立起来的墙壁像是波峰似的突起。而它们之间的缺口自似波谷。起伏的墙壁像是无形的弦音。在经过第四层缺口时,天球弹奏了它的第一声: “赋数第二。” 第二的意思是它排在第二位。在黑球之前,还有其他的球体在诣见天球。 黑球心想。 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球体们各自为战,大部分对天球抱有戒心,有的甚至从不和天球接触,只在星簇消失前才会随之迁徙。时间广阔无垠,能恰巧碰上的就更少了。 “最近有发生什么吗?” 黑球并不清楚。 对于它来说,最近的大事就是先前与李明都一同所经历的。除此以外的世界寂静得像是垂死的老人。 它停在第四层的缺口处等待了五天。先前觐见的生灵方才向站台的方向飞出。飞过的时候,像是一颗拔地而起的陨石。 陨石要比乒乓球大得多。 茧内的空间固然同样广阔,但映射仍然要遵从质量和信息不灭的原理,自然反应了每个茧的主人的大小。 它在飞起的时候,看了一眼黑球,黑球也看了一眼它。 在那一次互相观测中,它们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交流。 “你为何而来?” “你是为了什么到来的?” 问题落下,但彼此都没有回答。 已经轮到它了。 黑球一如既往地进入了圆心,见到了地上的横线。 往里面来。 天球的第二声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弹奏的。。 它并不犹豫,径直向前沉入了黑线。所有对外界的感知在霎时间翻转,光辉万丈的壳层变得一片黑暗。 从很遥远的地方射来一束亮光。亮光照亮了血肉做成的星球。在血肉做成的星球上,它看到了像是用重金属元素做成的列阵的长方体。有的长方体高,有的长方体矮。同出一源的动物们在这些它们自己建造的长方体中生活。 有的动物坐在长方体的顶端。有的动物被集中在一起驯养,还有的动物在箱子或笼子里成长,再有的则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只在无人发现的时候出现。 其他所有的球体对此只会感到陌生而好奇。 但黑球,它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这是社区,是城市,是畜生,是生产者,是消费者,是运输者还有分解者们。 它们存在于一颗孤零零的星球。而这颗孤零零的星球正在天球的内部。 它对着虚空,对着任意一个方向,便是向着天球的觐见。它不慌不忙地汇报了他全部的发现,包括重子的,包括星星,包括时间之旅的细节,包括人类与不定型的身体情形,也包括大脑皮层被读取到的电波,更包括它全部的在人类与不定型两种不同语言、换而言之即是认知与交流上的进展。 因为这种进展,它获得了轻易地与李明都顺畅交流的能力。 旋即黑球晃动了一下,说出了自己另一个猜测: “动物在陌生的时候抗拒,在熟稔的时候直面了一切。这种动物极为奇特,他同时拥有两个身体,之前是人类,现在是不定型,尽管同属一类,但构成这两个动物的物质无法完成互相的映射,映射率非常之低。这也许也揭示了星簇与无上明星的秘密。” 讲到这里,黑球也不禁为自己的诚实感到惊讶,恍惚回到了那个刚刚被天球捕获的年代。那时候,它从来不向天球隐瞒任何事情,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比起小小的飞船世界要大得多、冷得多、广阔得多的宇宙。 它不再言语,以为自己已经说出了一切,便静静地等待无所不在的天球的回答。 我知道了。 天球说。 然后,天球继续说: 这些都不重要。 黑球顿时呆若木鸡。 在短短的时间内,它体内的三个微型聚落分别用两种方法确定了它接收的信息没有任何差错。 “为什么?” 黑球问道。 但天球似乎正在凝视它用星簇物质制造出来的滴血花园。 整个血肉星球大气的成分正在越来越接近地球的本来。在北方,空气中的水分正在凝结为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洒落。 只存在于过去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但里面最主要的那种动物并不显得十分苍老。成千上万的“李明都”和从他的基因派发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正致力于攻克航天火箭的功能。他们在曾经居住的血色山脉上建造了高塔。 “那重要的是什么呢?” 黑球特意重复了自己的问。 天球好像丝毫没有生气。 肉色的星球仍在微微转动,那遥远的被拘束了的光还在慢慢向四周散逸来自不知多少亿万年前的信息。 现在有一件别的事情要你去做,这件事情或许与你是有干系的。 黑球没有说话。 这是第一次,它不禁对天球产生了最直截了当的怀疑,甚至在思考天球究竟是否真切地理解了这一现象的价值。 谁知天球反问道: 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来到我的身边的吗? “我当然记得。” 黑球说: “接近光的船只,在时间之河上凝滞不动。可接近光,终究不是等同于光,总有一天还会被水冲下。幸运的是我搁浅在星簇的旁边,你看到了我。” 那就是了。 天球说。 有一艘比你更古老的船还在凝滞不动地航行,最近其他的球体们传来了关于它的消息。它们通过引力波的涟漪计算出了它的轨道。这艘船将会接近另一星簇。 这话倒让黑球升起点兴致来。 “我会去看看的,也许船和我一样都是重子物质的聚合,里面原来的主人应该已经死尽,从重子的残骸中新生的物种,或许与我是接近的。” 谁知天球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发声。 它像是在凝视着自己的花园星球。 花园星球长久地在一个时期凝滞不动。原本像是人类的物种已经在性征上偏移李明都所熟知任何灵长类动物许多。它们的牙齿从嘴巴里外突,变得尖锐而坚硬,可以刺进大地的血肉之中。它们的皮肤重新长出了毛发,毛发保护了它们的水分不会散失在总是弥散着无机盐与铁的空气中。 完全黑暗的内壳之中,只有这一处有变化,亦有光明。 严格意义的人类因为寿命和繁殖,正被二代的和三代的人类取代。它们的规模越缩越小,逐渐地、只剩下了一些少少的个体,被隔离在陌生的另一物种之中。 黑球被这个变化吸引了。这时,天球又开口了: 你还不知道,和即将掠过的飞船相比,你们是不一样的,在每一方面都不一样。 “那有哪些不一样呢?” 黑球几乎是顶嘴似的问道。 与李明都一样,球体们也不知道天球究竟是什么。原先它们在内壳能见到的只有太阳和虚空,现在,他们能多见到的也无非是这一颗花园似的星球。星球上到处是时间急遽压缩中被风化了的血色山麓和潮湿的大地。上面落下了宇宙的阴影。 有一段时间,它把这个影子,当做无所不在的天球的影子。 那时,天球说: 你曾经寄宿的实体确实在某一段时间无限接近于光速,从自然计数的角度考虑只差了一点点。这一差距仍可以被不停缩小,只要宇宙其他的现象允许。但在无限面前,这依旧是无穷大的差距。 它所要揭示的东西已经呼之欲出,黑球不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天球说。 那个实体,从干涉法的测量中,那确实是一艘光的船只。 不是无限地接近,也不是用别的方法绕过了限制,它确实地在壁垒以上。 它几乎是战栗地说道: “能知道它的起点吗?它是从什么时代发射出来的?” 目前还不知道。 天球说。 它的外表壳已经形成了视界。随它一起出发的所有承载信息的粒子们,正和它一起飞行。我们是通过曾经的曳迹,倒推出了现今的这东西应该所在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其中一个星簇了。 我们需要拦截它。 它是一艘真正的“快子”飞船。 天球下了命令。 黑球便从内壳重新来到了外壳。关于光速结构的消息在球体们之间不胫而走。其中一些与它相熟的球体们向它发送了询问的信息。 它一个都没有接收,而是继续向前,想要找到它喜欢的、最喜欢的重子。 重子离开了乐园,在站台里前往了星簇。 黑球像弹珠一样,沿着轨道弦向外,从天球的周边来到了一片小行星带的丛林。 在那里,那颗蓝色的球正在和一个黄色的中型球体交谈,询问银色泡沫所在的方向。 “原来你在这里。” 黑球俯瞰着整个寥廓苍茫的星空,又想起了天球传达的信息。 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一个不能观测的、要是能观测必定已经来到面前的东西正在横跨宇宙。一个结构,一个复杂的有质量的结构即将会与它们见面。 而里面必定、一定还保持着它出发的状态。 时间已经失去了,组成它的一切都维系了原本的结构,拒绝了变化的洪流。里面所拥有的只是静止不变的永恒一刹。 不具有质量的物体自然可以具有最高的速度。 而具有质量的物体想要将其加速到无穷,那么需要的能量同样是无穷。 一个无穷的奇点正在宇宙中飞翔,它的周围是被它倾曳的痕迹,纵然是光所能至的最遥远的地方也会受到其余波影响。 甚至因为抵达了这一速度,它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能减速至亚光速状态。它的最低速度已经就是光了。想要让它减速,就和原先让它加速到这一速度一样不可思议。 在漫长的岁月中,大部分的时间,要么是无聊,要么是痛苦。灰球们所指示的道路,它并不期望。因为它觉得那是一种背叛。银球们觉得万物早已无可救药,它并不那么觉得,但也确实找不到任何方法、任何变好的可能。 不过最近的这一小段的时间里。还有现在,它确实真真切切地感到高兴了。 为什么呢? 它仍不了解。 只有一种冲动在自己的心里激荡—— 去做吧,去做吧。 黑球转身向后,汇入了万千球体的洪流。宇宙最后的血脉在连接星簇的弦上飞驰。正和李明都交谈的球体忽然终止了自己的话,望向了空中那轮总是发光的明月。 “怎么了?” 李明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球体说: “天球在呼唤我们。” 星簇的星星倒映在它们的眼中,微弱的几不可查的扭曲在星星之间蔓延。黑暗的太空像是大地的深处,零星的几点光明闪烁在弦的边缘。 去吧,去吧。 过去的动物已经数度改变了这个宇宙,现在的动物又岂会停止不前。 第十六章 第十的四十四次方年·次隐生宙后叶 关于快子飞船的消息在星簇间不胫而走,比“时间旅者”引起了更大的轰动。老死不相往来的球体们终日终夜在交谈接耳,长波从天球表面一直飞达最外层的行星,引起了在群星间游曳的暗色单元的注意。 暗色单元们寻波而来,像是游曳的鱼群。李明都亲眼看到它们明明是直走向天球,却越走越偏,最后消失在了天球的另一头,好像消失在黑夜里的流星。 这起事件发生的几个小时后,一个庞大无比的白球和李明都讨论关于快子飞船的事情,李明都这才知道游荡的球体越来越少的真相——它们都去往另一星簇了。 那个球体还问李明都: “我先前见你和玄黓一道在星河上往返。你知道它在这事情中担任了什么位置吗?” 也是这时候,李明都才晓得黑球在球体们也有称呼。它们在李明都所知晓的中文中为这些称呼各自挑选了最适当的词语。黑球被它们叫做玄黓(yi),意为物终而幽翳。 黑暗的以及最后的物。 “黑球,我不知道……我自己也在找别的球体咧。你知道银球现在在哪里吗?” 但他仍然习惯叫它为黑球。 两个球体都在天球外游荡,白球远望如皎然明月,蓝球就太小了,像是绕着旋转的微尘。 “你不知道,我同样也不知道呀。” 白球一笑而过。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白色巨球告知了李明都关于快子飞船的事情。它说黑球和其他球体一样都去另一个星簇了。按照预测,快子飞船即将接近那个星簇。天球如此注目,于是所有的球体望风而动。 李明都继续问,它就回答所谓的快子飞船其实可能不是飞船,它是某种未知大小的有质量的实物,但可能确实是以光速在宇宙中飞行的。想要观测它非常困难,因为它的表面存在一层视界。 “……它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 李明都感到了错愕。 庞大的白球深沉地凝视着身前小小的蓝球,它说: “不过天球认为是重要的。” “为什么?” “一个理由可能是它可能保留了原始的、真正的宇宙的面貌。”那时候的白球无比靠近蓝球,李明都几乎以为自己在向这个小行星坠落,它在人的耳边轻声细语,“就像天球青睐于你一样,时间的旅行者。过去的幽魂,迄今还掌握着现代宇宙的命运。曾经燃烧的余烬,已做成了现今宇宙的基石。” 光速前进的物体闭合了时间延展的曲线。它是过去的,且必然是过去的。 “原始的、真正的宇宙的面貌……” 这一异物的过去自然属于它发射的时代。 那个时代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的呢? 不定型仰望着白茧身后的天球,想起了不知多少万年前的明月。 李明都颇有些烦躁地度过了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又想起了滴血花园。天球从他的一滴血中看到了整个地球生物的谱系。他始终不知道天球和人类、与地球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让他对天球充满了渴望,又认为自己必须要保持拒绝,而慎于接触。 第四天,按不定型的体感时间算是第四天,心灵的世界在外部世界的寂静中重归平静。他能做的动作仍然很少,只是偶尔在接近天球的弦间逡巡,像是在思索神秘莫测的未来。 那时候的紫星云星簇一如往昔,无处不在的暗色单元在广袤的群星间游曳。逸散的尘埃像是被包裹的壳,看上去在向外飘动,却始终不曾离开星簇的边界,在向着天球的地方焕发着艳丽的五彩。离天球最近的是一颗苍黄色巨行星。它的表面正路过暗色单元的阴影。 几个球体从遥远的天际回归,它们发出了一道刺耳的长波。李明都被它们的长波惊醒,遥遥地看向远方。黑森森的太空像是阴霾的森林,天球的光照像是系在林间小屋的灯笼,凭着灯光,球体们都看到了几个黑压压的模糊的影子。 他往天球退了数千米,影子从模糊变得具体。暗色单元像是蛇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它们没有被偏离。 李明都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地逃向天球。 暗色单元同样始终没有发出任何波,它们维持着一种可怕的寂静,却愈来愈大,远看的时候还像是模糊的星星,很快就变成了光亮背景下的黑明月。在进入约一万公里宽的发光层面后,前头四个暗色单元的体积显露出来。球体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悬浮的大陆。上面是川流不息的基础暗色单元。 在四块大陆的身后,成千上万的单元像是被拖起的彗尾,在天球的发光层面上穿梭。原本澄净的光空随之破损,生成了一连串明暗不定的、没有意义的图群。在各个空洞缝隙间的微亮被改变了流向,以致于出现了体积的感觉,像是一个个流动的水洼。 警报在这时被彻底拉响了。 撤回天球的指令以近光的速度脉动,传达到每一个茧的耳边,变成每一种能被听懂的、看懂的、感知的、以及理解的语言。 李明都已经接近了站台的门口。黑色的流星在这时划破了光明,其中一颗从李明都的身边擦边而过。他侧目,看到了庞大的不见底的深渊。 既不发光,也不反射光,吸收了所有的亮度,像是在寻找他一样地靠近。但下一瞬间,身侧的深渊变成了远处的黑色单元。它在天球的表面缓缓降落,轻盈得像是飘动的羽毛,与此同时,与之接触的天球表面向下凹陷。空间的曲率带来了透视效应,凹陷的天球表面折射出了天球背后的星空,像是被捅穿了一个洞,洞里闪烁着世界另一边的异彩。 “外壳正岌岌可危。那内壳……” 李明都想起了滴血花园,还有生活在滴血花园中的复制人。 内壳会不会被打穿? 李明都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包括白球在内的一部分球体在同时迅速远离天球,进入了群星。更多的球体与李明都一起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站台。 站台的内部浑然见不到外面的兵荒马乱。周围一切光亮如常。内壳外表面与外壳内表面上的种种建筑似的结构没有丝毫变化。 在这段时间里,李明都学会了简单的主动的沟通方式,也学会了简单的对不加密波的窃听。操作比他想象得简单得多,前者的要诀在于控制不定型空腔振动发声的频率,后者的要诀则在于旋转茧(自体旋转)。信号在球体们间折转。 其中一个球体对另一个球体说: “这里联通了其他的维度,暗色单元的影响到达不了这里。” “它们在星簇徘徊,但现在只有星簇还能支撑这种结构的存在。” 但警报的声音仍然没有消失。 李明都看向远处朝着天空延展的外壳。原本纯净的白色像是镜子一样折射出了蓝球还有其他球体的模样。蓝球像是在盯着他。 再一会儿,太阳、太阳的影子,是不存在的星星们的影子从球体们的影子背后升起。倒映中的蓝球便像是站在日珥的边缘。影子与影子互相重叠,尽管并不存在于同一方位,甚至不在一个空间,却倒映在同一片晶面上。 整个外壳到处都在出现支离破碎的幻影,新的影子从影子的背后不停飞出,直使天地的边缘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连绵的景象犹如星簇的初生。 有个短波尖叫道: “重叠的镜面边界——曲率被改变了!” 四面八方的球体们聚过来,熙熙攘攘地拥向站台,它们互相触碰的边缘炸开一根又一根因场的叠甲凹下或尖突的锥刺。周围响彻雷鸣般的震声,外壳像是正往内壳的方向靠近。两者之间的距离显得比原先窄了很多。 也就是这时候,李明都找了很久的银球再度出现了。那颗银色的小小的球,一号,应该就是一号,以长方体的模样出现在站台的边缘,一个转身便从长方体收缩重新变成了球。它从遥远的星簇前来,要在这站台中转,前往其他的星簇。 李明都向银球的方向走去。密密麻麻的球体充满了接近站台的空间。他突围不了,就大喊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吗?” 短波被传达了。 然后这个男人冲着球体露出微笑了。 “原来你还在。” 银球看到了这个比它更小的蓝球,那时,它正站在大小球体络绎向上的逆流中。 “既然你还在,那你在这里等着做什么呢?” 不定型因为疲惫而起伏着自己柔软的身躯。 他对银色球体说: “我对天球充满怀疑,和其他的球体只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联系,不过对于你,我想特地说一声,谢谢。” 被黑球称为银色泡沫的茧凝视着眼前的动物,它当然知道这个过去的人为什么要对他表示感谢。 可是那时候的它只是因为发现了奇迹而感到欣喜,想要用奇迹取悦天球罢了。 它说: “那快走吧,这里受到了暗色单元的波及。站台正在关闭,我们要前往其他的星簇。” 李明都又感到轻松了。他爽快地说道: “嗯,是该去别的地方了。” 不知道多少遥远的时空被联通在这站台边上的一条道路。 它不是单向的,也不是双向的,甚至不是三向或者四向,它是网状的,上面到处是通向他方的孔洞。 其他的球体们已经走了过去,进入了暗不可见的通道。李明都和银色泡沫紧随其后,在他们的身后复有其他跟随的球体。李明都听到其中一个黄色球体激动的话语。 那个球体的经历原来比他很少,是最近才在大宇宙中被发现的生命体,从而接到星簇的,它是第一次见到站台,也是第一次就遇到了暗色单元的袭击,遇到外壳的关闭,以及遇到了这浩瀚无垠的隧道。 银球站在李明都的前方,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波。在那些更大的球体面前,它们是那么的小,几乎是所有球体中体型最小的了。 像是顺着河流向下,又像是在云间飞翔。蔚蓝的光线从前方射了过来。他往身后看,在那些紧跟在后的球体背后,那道宽阔的代表内壳与外壳中空的河流正在崩塌殆尽,外壳像是消失在内壳中,而内壳像是消失在外壳中。光线越来越窄,而暗色单元们越来越多,直到球体们更加远离,于是一切多与少都同时消失在璀璨的星云之中。 整个星簇也在同时消失,从最边缘的地方起,所有能看到的有形的物质都在向中央回卷。那些奇迹般出现的物质同样会在蜷缩中毁灭。 “星簇为什么毁灭了……是时间恰好吗?”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银球说: “这是天球干的。它在被逼迫抛弃自己的一个层面时,就会同时摧毁这个层面所处的星簇” 李明都大吃一惊: “那外壳里没来得及走的球体呢,那那些留在星簇边上的球体呢?” 银球在这时保持了沉默,是另一个球体回答了他的问题: “外壳不存在于星簇之中,它存在于另外的界面上。而留下的动物自有其方法逃脱责罚。” 一个球体忿忿地说道: “天球想要了解一个东西,就会先摧毁它的全部,它相信在摧毁一切以后,它还能从废墟中创造一切。” 又一个球体说: “那只是天球的认知缺陷罢了。它无法通过正常的外部观测方法来了解一个事物。它了解事物的方式一是交流,但交流得来终归觉得肤浅,第二便是从自己的体内创造出它或者在自己的体内毁灭一个事物。它的缺陷注定了它不可能长久。” 第三个球体则说: “不过有一个理由是更充分的。暗色单元在星簇中的坠毁,会使得一部分暗色物质还原成正常的物质。赤衣认为这是暗色物质从星簇那里窃取了、或者重新获得了‘性质’,转圜原来。” 那时,它们已在路上行去很久。远方,星云的消失像是烟花吹散在风中。球体们的信号离人们越来越远。 李明都环顾,身前的动物已经消失在茫茫的蓝光之中,身后的动物则变成了一些不可捉摸的红色虚影。再一段时间后,两者都同时消失了,唯一能够确定真实的只有身边的银色泡沫,还有其他一两个闭口不言的球体。 银球专注地凝视眼前的道路,直到远处出现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的小点。 它像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背过了自己的身体。球体变成了长方形,短波里传达了它那时候的想法: “又一年过去了。” 直到很后来,李明都才想明白一个事实。 对于灰烬时代的时间,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最好别再去想它。 也是直到很后来,他才想明白这些球体所使用的历法与古代动物那种温吞的等分时间的历法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它们使用的是被称为统计历的乘倍增长的历法,也只有这种历法才可以描述现今宇宙的变化曲线。 在银球背过身去的同时,李明都向前昂起了自己的头。 不见群星,但见一个毫不出奇的苍白光点。 他迟疑地问道: “那是一个星簇吗?” 周围的球体变得比旅行时所能看到的要多得多。其中一个球体说: “‘昭阳’已经到了。” 现在还没有脱离“通道”,尽管李明都始终看不到通道是什么。但其他所有的球体还有他不能自由行动。一个蓝色的小球和其他所有的球体一起像是边际的朝阳,越过了黑暗的星空,向着前方曲线地折跃。 蓝光越来越亮,沿着所有能看到的方向扩散,直到变成目不能及的广阔无边的火墙。 那种在星簇中无限诞生的被称为星星的东西在蓝光的内部,像是其他颜色的杂质,被融化消失,出现又消失。比太古时代的银河更要明亮,真正无垠的火海向外吹出了自己的火花。 那是等离子的电弧,在未来数年的时间中将向外延展数万天文单位的距离,状若垂天之柱,比太阳更加庞大。微小得几乎不能见到的球体们像是一把灰尘洒进了海洋,沿着无垠火海的边缘前进,然后一起投入了像是弦的轨道中。 等离子的电弧如漩涡般在茧的表面狂舞,穷尽了人全部的视野,变成了人所能见到的一整个火海世界。 直到现在,李明都才知道天球外表面的弦真正定轨的用途。这一作用在虚无的太空中像是毫无意义的,但在这里,死死地约束与保护了球体们。 “这里是……星簇?” 莫非是天球改造了这里吗? 李明都的怀疑刚刚诞生,银球就开口说话了: “你看那里。” 茧的视野出现了定位的波。他看到银球所指的地方是在外时所能见到的几个太阳黑子似的斑点。 到近了,他才看明白那是真正存在的行星。固态的星核虬结了周围的物质,形成的气态行星表面温度已经超过了五千度,呈出垂暮的赤红,在这永世的火海中像是一块正在消失的异色泡沫。 然而他这时所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在这块气态泡沫火红的地平线上,还在升起许多和星星差不多大的小点。那是被同样被永世灼燃的固态行星。 可什么是固态呢?地球熔融的内核是固态吗?那覆盖百分之七十表面海洋是固态吗?组成这些固态行星的材质已经达到了人类对固液材料运用的极限,忍受着数千摄氏度的高温,而苦苦维持着自己最基本的形状。 或许数年,或许下个瞬间,它们就将彻底解体消灭。 但在它们消灭之前,它们彼此的距离,它们的密度,李明都已不相信这里会不是星簇。 “你还记得紫星云星簇吗?它为什么会有紫色的星云?” 银球不止在对李明都说。 还有其他感到好奇的新球体。 “我知道,是因为恒星的可能性……超新星的尘埃壳,被爆炸抛出,形成了壮丽的星云。等等,你是想说,这也是……恒星的可能吗?” 但就算是人类已知最大的恒星,能装下几十亿个太阳的巨人,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光年的直径。而这里已经超过了人类所知的常理。 他闭上嘴巴,等待银球给出的答案。 谁知银球说: “我不知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只有你们才知道星星应该是怎么样,星星是存在的,或者星星会变得怎么样……在星簇中,星星的成长是不能被窥见的,我们能见到的只有它存在的永恒的瞬间,我们所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个星簇,在诞生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它的火焰,它的庞大,它的连续光谱及强烈的发射谱线,它的光变,它存在于这一瞬间的性质——它是类似恒星又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恒星的发光天体。这一可能性的延展几乎摧毁了这个星簇。” 处处都是燃烧的蓝光,明明是太空,却比夜晚更加明亮。球体们对这个星簇的称呼,用中文来说的话叫做“昭阳”。 弦在倾斜向前,球体们便随弦如珠帘坠落,化作整齐的星流。 前方燃着一片红光。红光边缘还闪烁着其他物质所能反应出的颜色。那是一个正在毁灭的气态行星,还有与它同系统的其他的星点们。组成星点的物质成分各不相同,它们在等离子化后烧出的颜色就同样五彩缤纷,像是在蓝色的天空中升起的一小朵一小朵聚在一起的彩霞。 到了这个程度,连固态的内核都失去了,它们只能称之为“星火”了。 彩霞持续在接近,飞翔的星点在弦上拖着蔚蓝火浪冲向前去。 他们可能已经抵达了这个星簇的更内层了,尽管这个更内层可能只是它的第二层。这些像气态云的星火就在这层与层的边缘,从球体看来已经极为庞大。尽管已经燃烧殆尽,却仍然遵循着天体运动的法则,维持着最后的加速度。不同颜色的火焰在转动中凝成了漩涡。绽放的漩涡像是池子上的莲花。 黑墙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最开始还是一小抹黑色的整齐的物质出现在彩霞的后头。 很快,它就随着接近越变越大,像是一堵墙,在火中经受着所有的燃烧。 过往的星流从黑墙的边缘飞驰,也就见到了从它的背后升起的白光,还有那分开来的壳中夹层空间。 天球,以及站台已经到了。 沿着各个甬道一起过来的星流绕着弦盘桓向下,很快从切面的部分进入到站台的内侧。 球体们离开了束缚,立刻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李明都看到先前和自己一起逃出紫星云的球体们有许多立刻又进到了深渊般的入口,往其他的星簇飞驰了。 不定型目视八方,所见到的外壳夹层与先前他见到的其他两个外壳夹层几乎是一模一样。 银色泡沫在离去前,对他说: “这是特殊的一站,你在这里万事小心。” 他略微迟疑,银球便已再度进入了站台的入口,可能是去了外部的空间。 但他肯定是去不了火海的。 李明都环视周围,想要找到同心圆阵所在的地方。这里的外壳比以前他呆过的更加明亮。兴许是能在火海生存的球体确实不多的关系,这里的球也比以前的外壳更多得多。到处是球来球往,五颜六色的茧像是各不相同的人,从他的身边不停路过,登上站台,前往宇宙的其他地方,或者从宇宙的其他地方来到这里。他就那样站着,也就在他站着的时候,忽然背后有人在叫他。 一个短波尖锐地问道: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注意力略微转移,他便再度看到了那个又小又黑的茧。 李明都本可以回答紫星云星簇毁灭了,于是他随着人流一起来的。但那时,或许是福至心灵,也可能是鬼使神差,他突然领悟到了黑球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答的是: “我想知道,那艘船里,那艘快子飞船里有的到底是什么?我听闻它的时间静止在它加速到光速时的一瞬,那么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呢?” 说出口时,就连他也感到惊讶。 片刻后,恍然大悟。 原来他在知道快子飞船的时候,就已有这样的愿望。 只是一直不知道而已。 第十七章 渊 黑球稍微认真地盯住了李明都: “你觉得里面是什么东西?” 李明都坦然地说: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它讲,“你是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所以才来到这里的。很抱歉,我们还没有抓住它。一切还在准备,开始尚未到来。” 李明都也直勾勾地盯着它: “虽然上次见到只是几天前……但对你,对这里来说,应该过去了非常长的时间,天球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准备吗?”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都顿住了。 黑球的回复属实莫名其妙,但类似的回复他已遇到过几回,现在李明都清楚这应该又是他们对于某些事情的观念并不相同,或者黑球想让他说出一些事情来。 “我的意思是时间上的差距。” 他说: “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这是我少数铭记于心的天地法则。它描述了一个现象,物体在以近光速旅行时,自己的时间相对于外界的时间会变得更慢,就像时间凝固了一样……这造成了叫做双生子佯谬的现象。我从紫星云星簇到这个……昭阳星簇跨越空间的过程中一定度过了漫长的外界时间。” “原来如此……”黑球默然倾听,“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情。你停在了‘上午’,而我却到了‘晚上’。” 说完,它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了。 李明都不依不饶地跟在黑球身后,大声问道: “你要去哪里?” 黑球停了一下,它说: “去能回答你的地方,你还不跟上来吗?” 两个球体前后离开站台,从横桥至于外壳的中轴“大梁”。 大梁看上去与其他的区域完全相似,都是平面,也可以说是有人力不能测量的弧度的曲面。但站在大梁上会感觉外在的茧体变得比别的地方重,行动起来稍有迟钝感。也因此,球体们多是行在大梁两侧。 但这次不同,黑球沿着大梁,李明都也就紧跟着他,在他的身后。若以站台为基准点建立一个球体模型,那两者便是到了天球的正北方,纬度六十度的区域。在这里的时候,已经能清楚地望到一根细线。或者本来这根细线就一直存在,只是被内壳遮挡了而已。 外壳的球面是向内蜷曲的,因此不存在地平线一说,若是没有内壳的遮挡,抬头便能望见世界的另一端。但内壳既然在这里,情况就大不相同。内壳形成的天际线使得大部分视野消失了。 在纬度三十度左右,内壳的遮挡变得微乎其微,或者他们确实已经很靠近了,这根细线变得非常明显,它的底端从外壳发出,而顶部则隐藏在了内壳光辉的背后。 从这里看,它像是一截一截的,每一截都由黑色细线区分。 等到更近,所有黑线消失了,它变成了方形的阴影。一截一截的认识也消失了,它变成了一连串像是行道树列阵一样排队的方柱。前面的柱子矮,后面的柱子高。 从他们的角度看,所有的柱子在一条直线上,后面的柱子相比前面的柱子,高出的分界线便是先前所看到的黑色部分,也是柱体的顶面。 “我们一般把这里叫做素覆盆,它对这个星簇的空间层面进行了距离上的区分。这一根代表了距离天球最近的一层。” 黑球站在最矮的一根立柱,轻巧地跃起,落在了那一小块方形的阴影中。因为它只是乒乓球大小的茧,落在这阴影里也显得合适。 “这里是做什么的?” 因某种不协的震动产生了风声,呼呼的风声传进李明都的耳帘。黑球说: “还不上来吗?它是我们的望远镜。” 李明都应声而跃。同样小的蓝色的球便入了这盆中,随黑球一起向下沉去。这时,他才发现方柱是中空的,但也不完全空,罕见的、在这光滑的世界里李明都感受到的不是被排斥,而是像摩擦一样使得它们在这里的下沉变得迟钝。 在这里,李明都第二次看到了黑墙。 但那时,他还不晓得,只觉得周围黑漆漆一片,无物可见,便问黑球缘何如此。 黑球只说: “你且慢慢来看。” 话音未落之际,像是穿云破雾,蓝色虚幻般的等离子光焰熊熊地在周围燃烧。天边缀饰着被烧尽的行星留下的火云。 他左右张望,看到自己和黑球都在一根弦上,但不在弦外,而在弦内。 “错了,这是你的错觉。” 黑球说: “我们仍在外壳的内部,在素覆盆中以很微弱的距离移动,但我们周围能看到的环境,确实与弦发生了一一映射,景象被闭合时空曲线所衍生的透镜效应折射了。从而见到了远距离的波。” “那之前的黑暗环境是折射尚未发生的过度吗?” “你转头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明都闻言转头,于是整座恢弘的黑墙便在那瞬间映入了不定型的眼帘。他随银色泡沫来时曾远远望过一眼,如今近处但觉结构无边宏大,不见尽头。上面没有任何细节与纹理,所有一切可辨析的轮廓全部在相似的漆黑中消失,于是便像是没有底的深谭,也像是—— “一堵……黑墙。” 他喃喃地说道。 “那就是工具了。” 黑球在覆盆中向下,也在弦上向前。 离黑墙近或远都不影响它的暗匿。唯一能够辨识出来的只有偶然会掠过高墙的球体。高墙每逢这时会略微偏斜,透出它身后的明亮。球体们好像正在调整高墙的角度。李明都不确定这是不是球体的功劳,因为昭阳无处不在,像是太阳一样从星簇中向外放射的等离子火在推动一切。 “工具,是为了捕捉快子飞船而建造的吗?” 黑球没回答。没回答便是默认。 两个球体前后相随,在单调火焰的蓝空中飞行。这时,李明都才发现弦要比他想象得更不一样。 除却那些围绕得像是轨道一样的弦,也有开放得像是通往其他地方的弦。 那么是通往什么地方呢? 一个猜想来到了他的脑海中—— 其他星簇的天球。 素覆盆的高低与弦离天球的远近似乎不具有直接的联系。两个球体一直抵达了接近昭阳星簇边境的地方。它们都是再度、再度看到了在星簇的边缘像是柱子般向着天空的火。 黑球说火没有超出星簇,星簇不是球体的,星簇的物质所在的就是星簇所在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你不是想知道快子飞船的真相吗?”黑球转过身体,变成正方体,从正方体的一面上射出指示用的光,“你看吧,‘渊’就在那里。” 李明都寻光望去,只看到了空,没有任何颜色的黑暗虚无,太空最根本的意义。 他不怀疑黑球会骗他,而是怀疑自己是否理解错了什么。 但再怎么观测,也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无处不在,笼罩着一切,只有身后的昭阳火焰在熊熊燃烧,是动物们生存的最后边界。再往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它们好像正站在世界的尽头。 李明都想起了先前听到过的讨论,他迟疑地说道: “是视界吗?它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看不到它。” 黑球并不惊讶李明都的认识,它说: “差不多吧,那是单向的膜,也是世界的地平线。你们也知道这种东西吗?” “很久以前,人类就认知到了。” 李明都侧过头来,看向黑球,沉静地说道: “天球的内部不就有吗?” 黑洞。 这是李明都唯一听说过视界的地方。大质量天体走向末路的时候,不停向内坍缩,形成了密度难以想象的物质。这种物质足以引起时空曲线的闭合,形成视界。 那就是黑洞,相对论的预言中最广为人知的明珠,所有人类已知的天文现象中最为神秘而诱人的一种。 它生成的界线闭合了时空,阻止任何内部物质向外逸出。其内部所存在的无人了解,狂人们按照宇宙质量和史瓦西半径的关系曾经猜想人们身处的宇宙就是一个黑洞,不过这个论点在二十一世纪中叶已经逐渐被抛弃了。 黑球稍微迟疑了片刻: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天球内壳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像是坦然地说道,“但快子飞船应该和那东西像也不像,按照理论猜想,它具有的应该是和宇宙学视界相似的单帷视界。” “什么意思?” “不可预测的光的帷幕。” 现在是方体的黑球像是呢喃着神话中的词语。 “你知道世界能达到的极速是什么吗?” 李明都试探性地讲出了他在二十一世纪取得认知: “光。” “你说得没有错……光,这最浅显而又易见的真理。” 观测、效应、力的互相作用,全部彼此的可能的所有的联系全部都有速度,而它们的速度最快不过是光,准确地说,是真空光速,是宇宙时空变换关系的上确界。 一个个体,一个简单的粒子,它在静止的宇宙中静止地运动,那么宇宙中发生的一切最后都会进入他的眼中。 这就是宇宙学的视界。 一个粒子,一个简单的个体,它如果在光速或其上方加速前进,那么它的后面就会有一个边界。比这个边界更远的一切事件都永远不会追上它。宇宙与它切裂了开来,电磁的作用不能追及,引力的牵扯不能让它回头,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部分,便在静止中永无止境地向前,成为了永恒的证词。 “它与寻常的物质隔离,已经越过了常理。存在于其中的物质,如果有的话,就算能直达无限尽头也不稀奇。因为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无限要比到现在的全部还要膨胀……” “不需要能量支撑吗?” 李明都突然听到了笑声。 黑球连人类话语体系中笑声的意义也理解了,而它在这时笑正是为了清楚地叫李明都知道它对他这句话的嘲笑。 “怎么……” “你以为加速到光速需要多少力量?” 它阴恻恻地问道。 李明都的脑海中闪过了过去学生时代在杂书中看到的一个字眼,他顿住了,然后僵硬地嗫嚅地像是说不出口一样,直到黑球轻轻地一声。于是两个人说出的话变成了一种。 “无限。” 这个过于怪异的名词回荡在空虚的茧体中。李明都在茧体中抬起头,想要在无尽的深空中寻找那个黑暗影像的蛛丝马迹。然而他看到的始终只有一团黑沉沉的无穷无尽的夜幕。 天空中没有星星,被称为昭阳的星簇向着天空喷射出了又一道火花,染红了半边的视野。来自两个不同时代的生灵,像是从不同的海中被冲上同一片沙漠的鲸鱼。他们包裹在这天地之间,犹如置身于一个窒息的音箱里。 这个音箱有许多个孔。其中一个孔在遥远的人类时期,而另一个孔就是当下。生灵基于相似的生物繁衍逻辑而诞生,从不同的孔中看到了同样的世界。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中,李明都艰难地说道,“想让它降低到光速以下,所需要的力量也是无穷大的吗?” 黑球显得格外平静,它落在李明都茧体上的标识还在缓慢地移动。 李明都意识到它还在按照“预测的轨迹”追逐被称为‘渊’的快子飞船的方位。这个方位可能离昭阳星簇非常之近了。 在李明都以为黑球已经不想说话的时候,它突然说了,而且说得特别明白。 “只有能将之加速到光速的奇迹才能有同样的力量让它回到光速以下。没有任何一个球体理解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对于这种力量来说,加速任何有限的物质都已经成为一个等价的名词。加速你,加速我,加速一个星簇,加速天球,或者加速整个已知的可观测的宇宙,所需要的力量都是无限。换而言之——” 它望着火花的尽头,庄严地战栗地宣布道: “在‘渊’中存在任何东西都是可能的,哪怕是一个宇宙,只要是一个有限质量的宇宙。” 原先肤浅的幻想已经全部从李明都的脑中消失了,但在所有的想象和所有的疑问中,还有一个始终盘桓在他的脑海中,并随着了解的深入越变越大。 他不禁问道: “可这样的东西如何才能捕获呢?难道天球有足够大的力量吗?” 黑色的方块在他的面前再次自旋,经由两次变化,再次变回了球。 它沉静地说道: “自然界物质的传播并非一成不变。你应该知道在真空中能以光速传播的光子,在其他的物质中的传播速度要更慢一些。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 李明都当然还略微记得。 中学的物理就告诉他这是光在不同介质中的折射率不同。但显然,黑球所说的道理与之绝不相同,必然是更微观的某种解释。而这种解释也必然可以运用到捕获快子飞船的事业中去。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不需要让快子飞船减速,而是营造出一个低速的环境吗?” 哪怕快子飞船在离开这个低速环境后,再度以光速离开了,但毕竟在这环境中,它确实是低速的。而这种低速必然意味着某些性质上的改变。 “你没有想错。” 它平淡地说: “这就是我向天球献上的计划,在所有的计划中,天球选择了四个,其中一个就是我的。我的顺序是第二位。上一个想要依赖曲率的已经失败了。” 尽管如此,李明都却觉得黑球好像没有任何得意,甚至有种灰心的感觉。 就这么一会儿的猜测,黑球已回转过去,李明都跟上,整个被火焰灼烧的世界便再度笼罩了这两个怯弱的生灵。 数不尽的大小球体们在火海中穿梭,火焰便在它们的表面流转,像是漩涡一样盘旋。 在接近天球的地方,有一个身上没有火焰的红色球体。李明都意识到它也是进入了素覆盆的来客。 它看着黑球: “设计师,时间已经快了。” 黑球没有回复它,而是看向了黑墙。 李明都的视野微微移转,便第三次地把所有的目光放在这令人目眩的墙面上。既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甚至不能想象光在它的身体中是如何行进的,像是深渊一般的入口在太空中伫立,以一种最粗野又最原始的方式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李明都已不能不知道这东西的材质究竟为何,他睁着眼睛,轻声地念出了他的答案。 “暗色物质。” 红色球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它始终凝视着这两个茧。 黑球依旧站在李明都的旁边,仰望着这无言的黑暗。纵然周围都是光火,但它却像是空洞一样吸收了一切。 “而这就是我们来到质量最密集的类星星簇‘昭阳’的理由,也是……采用暗色物质建造它的理由。” 第十八章 紧握历史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天球的生活圈中似乎不存在一个通行的时间计数。约有一半的球体相信时间是客观的。另外一半的球体中,一部分相信时间是主观的,一部分相信时间是客观但基于各种原因不可能被真正认知,还有一部分则对合并主客观或区分它们的差异性等话题颇感兴趣。对于种种事物的衡量,每个个体都有它自己的标准。各不相同的标准,因为对彼此的需要,最终完成了叫做翻译的工作。 姑且先用银球的时间吧。用银球的时间说,这天是统计历第四十四年一月二日的凌晨,天球传达了它第三次预警。 聚集在昭阳的球体数量已经超乎想象,它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天球的内外上下,像是翻起来的泥土。站台上的弦列还在不停运来遥远光年的意识体。所有的球体都在奔忙,谁都知道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不过谁都不知道到底会变得怎么样,于是新来的球体到了昭阳,也仍然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与徘徊。 等待“渊”的到来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大部分球体选择了时而运动、时而静止休眠的方式。 李明都亦是如此。等他再找到银球的时候,是一次漫长休眠过后第三次进入素覆盆尝试观察星簇中的动静。 那天就被称为一月二日的凌晨,他沿着黑球带他走过的道路重新来到了昭阳的最边缘。那是一片星簇以内、但类星天体以外的空间,一半的世界是永恒的活火,一半的世界是一无所有的虚空。 连接两个世界的只有喷吐的火舌,与火变成的星。火舌会冷却,燃烧殆尽的物质在分散中成了这边缘地带的簇中星。星星向着昭阳飞过的时候,它的尾巴向着相反的虚空挥发变长,犹如日初出时的雾气。而它一头扎进无限燃烧的电浆空间时,所有一切全部燃尽,只剩下一小片这无限大蔚蓝空间中泛起的异色涟漪。 因为没有其他星系的牵引,星簇整体的运动是静止或匀速的。所以这些新生的星星不总是会毁灭,也有不活跃的、按照既定路径永恒经行、不会与这唯一的大型天体发生碰撞的幸存者。因为引力扰动的关系,不活跃的天体大多是小的,有小行星,也有彗星。 银球正是在一颗冰结的彗星上。 李明都刚刚到达弦。它就侧过头,发现了来自弦的注视。 它说: “你还逗留在这里做什么?” 李明都并不惊讶。在第二次进入素覆盆的时候,许多球体拒绝了他的窥视。他对银球说: “对我来说,在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银球说: “也许别的星簇还有其他的门。你可以一个一个找去看。” 他说: “如果这里没有收获的话,我会去下一个地方。倒是你,怎么一个人独行了。另一个银球呢?它不在吗?” 现在的李明都可以笃定那两个银球应属一类。 银球稍微地从彗星冰壳边缘往上飞了一些。 火舌冷却下来的物质比大多数人能想象得都要丰富,聚变的火焰制造了包括氧、硅、铁、乃至比铁更重的许多元素。但彗星本身的重力不足以支撑它的聚合,在类星天体的辐射风下,存在一层不薄的尘埃。 尘埃似的雾笼罩在银球的边缘。银球注视着弦。在它的视野中,弦上跳跃着蓝色的波。 “它去我们的‘故乡’了。在故乡里,‘我们’可能正在第三次的肇始、发展与重新建立,这需要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也许已经不会了,它会带来结果。” 肇始与发展听上去不像是在形容动物个体的词。 “那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银球轻微地自旋,变成了一个像是望远镜的长方体。 “我和其他在这里的球体一样,都对快子飞船的到来翘首以盼,想要亲临直面。” 李明都左右四顾,确实存在为数不少的球体在彗星附近等待。而当他顺着长方体的方向看去时,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校准光线吗?” 由各不相同的球体呆在星簇的不同角落,向着同一个方向——快子飞船的方向发出的光。他听说过这件事。 银球说: “‘预言’是远处的预警,‘光栅’是近处的预警。” “光栅……?” 这与他听说的不太相同。 但李明都并不急着询问。他抬头往那几道校准光线附近看去,同时略微转动了自己的茧。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它们彼此离得很远,看上去很稀疏,像是从昭阳放射的光明被微尘反射而成的虚影。 但随着茧的旋转,一道蓝色的帷幕披着李明都的眼前。在某种交叠中,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被重新赋予了颜色,天空顿时变成一道冰幕,横跨视野两端,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几乎穷盖了整个昭阳,流光缤纷,仿佛冰块折射阳光的七彩明亮。他立刻明白过来,他靠肉眼能见到的光线是在人类可见频段上同样发出了波。但在每两道广阔频段的光线之间,另有其他有限频段的光线。这些光线在可见波段上并不显着,对他而言,只能在茧的视野中窥得其一角。 “我听闻是用引力透镜来标记快子飞船。在快子飞船飞过时,这些光线也会随之扭曲。但是……引力波应该也是以光速传播的。那么这种效应能被我们观察的时候,快子飞船不也就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吗?” “你说得没错,你肯定没听仔细或没问明白,而自己思考了。” 银球重新变成了一个球体,它靠在凹凸不平的冰壳上,与彗星相比也是无边小的一个小点,这个小点轻轻地弹动了彗星,彗星就往更边缘的地方飞去了。 李明都也不尴尬,认真倾听。他在弦上追彗星而去,同时仰望着冰幕。 所有的光线的末端像是交结在了一块,每一条线所蕴含的都是能穿透一个星系的力量。它们横穿的光年或许超过了过去大银河的直径。 “在这之间还有一道星桥中继。星桥会跨空间传递远方的景象,我们还是能比它到来更快地知道它已经到来了。” 银球说。 “怪不得……”这确实是天球经常使用的技术了,“那么,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景象呢?” “前方的光线会发生扭曲。而后方的光线会追上前方的光线,成为前方光线中的一圈影子。” 李明都停止了自己的步伐。 也就是那个时候,第三次预警的波从天球发出,布满了整个昭阳星簇。蔚蓝色的火天幕里,到处是能量跳跃穿透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银球感应到他的动作,往李明都的方向看去。 它看到那个在弦中的蓝色倒影遥指着天上的一点,僵硬地说: “是像这样吗?” 银球猛地从彗星起身,在瞬间的自旋中变成望远镜的形状,遥看天顶。就是那时,警报沿着弦越过了它们的耳帘。 整个他们相处的世界忽然变得渺小。从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线在遥不可及的末端像是波浪一样被荡开,又在不停生成。前方的光线与后方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像是同心环似的图案,犹如一条隧道。接着,一个光点从无限延伸的光圈中飞出,像是宇宙在昭阳的边缘呼吸。 那不是快子飞船。 那是天球真正用来定点的物质,它的静止质量为零,它同样以光速前进,它携带着信息。而在它的背后那不可视见的东西就是真正活着的、停留在活着的一瞬的、在穿越的、在搏动的、在时间中驻步的。 “它来了。” 黑球凝望着蔚蓝天幕外的一如往常的黑夜。 “渊”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它的造访就像它的前进一样无声无息,好似不曾存在过。 当时,黑球处在天球的边缘、黑墙的幕后。它从弦上离开后,故作镇定地对身边的红球说: “给我最新的信息。” 红球观察着黑球。它知道某种决心和信心正使眼前的设计师激动、并且恐惧。它感受不到这两种情绪,只是在想: “它确实是存在的,不是虚假的。” 物质可以藉由如光般行进而变得永恒。 那么它真的会是不变的吗? 而与一切随时会变化的东西,像是不同的存在。 大多的时代有后继的人,后继的人传承了前行的人的记忆,他们把那种记忆叫做历史。乐观的人认为这种传承永无止境。而悲观的人则想,总有一刻将再无后继的人,那一刻便能被叫做历史的终结。 但这是一个虚假的命题。因为终结是不会被记录的,除非还有其他的后继者,不论这个后继者是什么——否则终结之后,勿论谈论者,就连知晓者与记录者也不存在,那么是什么东西,什么思想在意识终结呢?只有宇宙自身吗?只存在一个永远不能被主观认知的客观事实吗?因此,对于人们而言,人们只能预言一个终结。 一个终结的时代,却像是永无止境的时代。 用李明都的时间来说,打前阵的球体采集信息并交由天球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情。光幕扭成漩涡,史无前例的大空洞在光幕中造成,但很快这种空洞也消失了。在它消失的时候,看不见的某种巨大的隐匿的东西已经距离昭阳非常之近,比直接观测所能意识到要近得多。 在这一时候,整个天球的弦网仍在正常运行,不过天球发布了一道命令,要控制运行的程度。 原先处在昭阳边缘的球体似乎多数志在理解“渊”,它们避开了预言的路径,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各处。而另外一部分球体的运动则非常奇怪,它们在这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反而离开了昭阳。满天内外的小点隐没于蔚蓝色的天幕下。整个星簇突然变得空空落落。那种先前让李明都产生幻觉的热闹消失了。 银球属于前者,它一直在调整彗星的位置,使得彗星处在一个引力平衡点。在这个点上,彗星会受到最小的吸引。李明都凭着弦呆在银球的身旁。 他问银球: “那些球体怎么走了?” 银球说: “首先是因为它们不在乎里面存在什么。其次是它们不想见到原来宇宙还存在这样的东西,所以它们走了。” 那时候,银色的球体和蓝色球体的倒影都在彗星的表面。彗星离昭阳的表面不远也不近。它像是行星围着太阳一样运动,表面蒸腾着微粒作成的雪花。星簇的物质无法进入茧,茧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雪花悬在它的周围,飘起又落下,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雾因为含有的元素的复杂而折射出霓虹般的光景。 李明都看着彗星上蒙着一层烟尘的银球,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问道: “你希望里面存在什么?” “我希望它的存在。” 这是它首先的回答。 接着,它说道: “我还希望,它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银球的声音在转译中显得格外柔软。这种柔软,很长时间李明都都不能意识到其中真正的感情。在后来的一个黄昏,他再突然想起这件事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希望。 这是祈祷。 昭阳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变化。但球体们并不能确认昭阳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影响对于有限光速世界的物质而言,都是延迟的。尽管所有的动物都理解这不是延迟,这是真正的瞬间,是时空曲线所导出的瞬间。 淡薄的阳光继续照耀在洁白的星体表面,雪花在飘向远离彗星的方向时分离崩析,它的声音不会有任何一点传递到人们的耳中。在李明都想要继续聊些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眼前的彗星轻微地像是被吹动一样往后移动了。闪烁着不同光彩的雪花随之被甩向身后,一直落到了靠近昭阳的那头。 其中一片蓝色的飞过了弦的边缘,李明都认真地看着银球: “你没有移动,是吧。” 银球说: “我觉得这个位置就很好了。” 于是两个球体一同转视它们的身后,昭阳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白色光斑,远远望去就像是太阳洒进蔚蓝湖里的倒影。只是它的面积已经超过了真正太阳表面积的数十倍,而且还在不停扩大,直到最边缘处亮起一种鲜艳至极的紫色。接着,白色开始收缩,紫色像是来回震荡的浪潮一样往着四面八方扩散。 然后超过三十万公里的鲜红发蓝的火柱就从浪潮最高点喷起了。但这还不是结束,按照万有引力的法则,其中一部分会径直逃脱昭阳,成为更广阔星簇中的离散物质,但另一部分会回落如雨,打出无数水花似的涟漪。整个庞大的昭阳在一时间姹紫嫣红,犹如花丛。而撞击的中央,向上攀升的物质长出了一颗绚烂之至的火树。 火树在熊熊生长。分娩的枝丫却像是柳枝一样回风而落,其中一条以接近光的速度朝着银球所在的彗星飞来。在它临到面前的时候,已经离真正的撞击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但对于银球和蓝球,却只是刚刚察觉到的一瞬间。 看到的时候便已经临到面前。 所有的事物都在从过去的时间指向未来的时间。 只有光在静止的时间中无限地前进。 指向的是永劫的终点。 稍早一点,银球和李明都还在讨论那些离开的球体,在黑球的时间中,它已经收到了撞击发生的情报。 信息在弦上不停跳跃,流经了与弦连接的红球,倒映在黑球茧的内表面。壳内的它、千百个它也就一起看到了昭阳的一角变白的瞬间。 不可视的天体隐匿在现实的背后,自顾自地飞过大千世界。急遽压缩的昭阳物质,以白色的色温在震荡中发紫。不停扩散的紫色像是浑浊的大河冲进了一无所知的海,往着昭阳的辐射区前进,追在“渊”的尾部,在比尾部更靠后的位置。 可惜的是弦的技术仍是有限的。 不论信息怎么跳跃,发送端和接收端始终需要解析的时间。信息量不变的情况,解析的用时大略不变。换而言之,实际距离越长,这种信息传递方式就越高效。实际距离越短,这种信息传递就越延迟。尽管在横跨光年的类星天体范围内弦仍是稍快,但这不能掩盖其延迟的本质。 留给黑球、天球以及其他所有各怀希望的球体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球同意了吗?” 黑球回转过来看向了红球。 那时,红球正轻飘飘地运在最高的素覆盆中,像是在沟通天上的神明。 它停顿了片刻,黑球便同时屏住了自身。 对黑球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银球的时间已经度过了数个月,跨过了年际。不过它的世界仍然停留在一个傍晚。在这个傍晚,它做了它想要做的一切,剩下的只有检验了。 它没有等待很久。红球只一小会儿便自旋成了一块板子,从板子中发出了讯息: “天球送出了意见。” 意见的全部内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我负责收尾】。” 黑球仍然维持着绷紧的状态。 “我明白了。” 它一丝不苟地说道 “一切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理所当然。” 在黑球说出话的时候,实际行动的指令,仅一个符号数的信息,已从弦上飞跃,横穿了整个昭阳的辐射层。 在答复返回以后,红球对黑球讲道: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球体们不会受到影响,全部的路径已经公示了,除非它们想要去死。” 黑球急促地答道: “我不是在考虑这个。” “那你在想什么?” 红球问道。 “我在想……”它迟疑地说,“它究竟是以光速前进的,还是以比光速更快一点的速度前进的。” 对于大多数事物而言,结构上都可以对其做出区分,即使是昭阳。在李明都司空见惯的无数现象中,有一个最浅显的现象,就与昭阳有共通之理。 这个现象被叫做太阳。 若以太阳的词汇翻译,昭阳的最外层可以称为日冕,那是昭阳向外散逸的等离子体,类同于大气的散逸层。 次之则可以称为色球。那是一层不能直接观测的深蓝冠冕。在这一层,自体引力与物质燃烧膨胀的力量达成了平衡,换而言之,这里就是昭阳真实的边界。 立在昭阳之外,能够看到的光无一不是从色球之下的一个层面发射出来的。这个层面便可以被称为光球,光球也是对昭阳进行观测所能抵达的最深层面。 其次便是对流区和辐射区,也是昭阳最大部分区域的性质,它们就是这永恒燃烧的烘炉的主体,一锅沸腾的物质汤。 而最内则被称为核心。 按照天球的猜测,致使昭阳星簇产生的星就藏在它的核心之中。然而想要接近这一核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物质(质量)的旋转都会引起时空本身的旋转,在人类的知识中这被称作参考系拖拽。对于昭阳这种可怕质量可怕规模的天体,其自发的旋转,已经引起了匹敌黑洞的参考系拖拽效应,任何误入此间的球体都将难以对抗被拖着旋转的时空,而偏离自己想要的运动方向,最后既不能逃脱,也不能深入。 但这一效应会产生另一个有趣的结果,那就是粒子加速。存在于核心的磁场本身会随着参考系拖拽会发生反复的断裂与重联,甚至偶尔还会出现未来的磁场连入过去的磁场这一殊异的连接。场使得量子效应产生的粒子与虚粒子对被分离。两者的能量原本应当互相抵消为零,但能量为负的粒子被磁场驱入核心后,具有空前强大的正能量的粒子便被激发,向外喷射。 这一功率的大小与史瓦西半径四次方正比,与磁场强度成平方正比,与角速度成平方正比,与真空光速成反比。 在所有可能利用的伟大现象中,这可能也是最轻易又最强大的一种了。不过这种现象在大部分时期时而诞生时而消失,并不很长久。如果想要驱动的话,需要对磁场分布进行整合,引导实虚粒子对最开始的级联。 在火树的柳枝拂过彗星的时候,负责行动的球体脱离了弦,来到了核心的边缘。在这里,天球已经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周围连烧尽的星火也已经不复存在,深蓝的世界像是扑面而来的海洋。 六个大小不一的黄色系球体临在昭阳核心区域的前方,排成了六边形。依靠这种方式,它们得以合力束缚了无形之匣。 天球早已算好投射的位置,最大的深黄色球在这个位置外行提醒道: “不能再前进了,前方会跌入能层。” 最底下的也是走得最前的黄球却犹豫了一会儿,它大声说: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天球主动将磁层永坍缩体交给我们保管了。按照暤白的说法,这个东西原本具有奇点的可能,但因为外部力量的介入不能达成完全坍缩,被迫始终停留在坍缩过程中的半成品。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但没想到它真的存在。坊间流传着天球在利用视界中物制作无垠动力源的消息……也许,里面藏着天球真正动力的秘密。我们也就可以变得比天球更加伟大。至于‘渊’,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深黄色的球体可以理解它的渴望。在已经被时间忘却的过去,这些球体中的生物从同一个视界天体的吸积层中诞生,纵然现在已被认为是不同物种而分离,但还维持着当年的共生关系。它们都一样渴盼着它们的“黑色太阳”。 但是…… “你忘了‘诗’吗?” “诗……” 这个体型中等的黄球当然想得起来那句古老的箴言: \/\/鸟儿对我们说,人们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云朵对我们说,只有没活过的东西,才能永远地活在时间里…… 最大的黄球沉静地说: “激发的过程不可能在我们的现实被观测。而我们是不可能前往更多的现实的。” 体型中等的黄球沉默了。 第三个黄球则说: “开始吧,天球在看着我们。” 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对于这些黄球来说,做这件事、或者‘渊’,还有做其他的许多事情都是一样平淡无奇的。第一个黄球旋转半周,其他的黄球便一齐跟上,它们都从球体变成了一个锥体。所有的锥尖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用于拘束的场也有屏蔽外界的作用。在场消失的同时,无处不在的的火焰便占据了这片虚无。在火焰通过圆面的一瞬,一个盒子,一个半透明的十二面体的盒子,一个表面无限光滑的、完美符合欧几里得几何原理的盒子显出了自己的形状。它以接近光的速度从黄球们围绕的中心向着核心出发了。 盒子在半空中闪烁了两下,随后蒸发了自我彻底消失。没人能看到里面究竟发出了什么,只能从后续到来的引力波上感知到确实存在这么一种事物。 它的场是那么的小,很快就淹没在深蓝的海洋中。它发射出来的信息几乎没有,以致于只一会儿,它就几乎无法被观测了。 因为参考系拖拽的关系,这一事物的前进路径并不是径直的,而是弯曲的。只一会儿,它就被拽入核心轨道,随着其他一切迷失在这里的物质,沿着核心的边缘呈曲线飞翔,直至最后的痕迹消失在深蓝层的背后。从残余的视觉来看,它像是变得扁平了,像是有些透明,周围没有任何异象,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好似一粒沙落入了一整个汪洋大海。 海洋是如此平滑,只有接近到极致,才能察觉海洋原来也有起伏,在那跌宕的浪头是如同泡沫状结构迸射又消失、多变又维持了一致的涟漪。在遥远的二十世纪,惠勒曾把时空比作泡沫,会出现球体、圆柱体或者黑洞等多种多样的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几何形态。时空的弯曲造成极其微小的虫洞,虫洞连接了附近的区域,光子在它的周围发生衍射,一些粒子,一些微不足道的粒子随着涟漪诞生。 虫洞会蒸发,衍射会重新整合,至于微小的粒子也理应全部消失。但在它的周围,这些原本应该互相抵消的东西一部分从它的左边开始往更深处的核心区迸射,而另一部分则在它的右边开始往核心区以外的广大世界流动。两者流动逐渐形成规模,接着反过来制约了磁场与时空,使得世界变得平坦,好像一条宽敞无阻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不论经行多大的能量都是可能的。 而被成为磁场永坍缩体的这东西本身则开始放射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内部辐射压力的外泄所导致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先兆。 稍早一点的时候,在李明都的时间中,昭阳的被撞击面长出的火树分娩出的一条柳枝正向他们冲来。 “银色泡沫,你怎么样了?” 李明都处在弦中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大声地叫道,但只见周围被赤红发白的光焰覆没。汹涌的火潮吞噬了一切,彗星也在瞬间变成火焰中转瞬即逝的斑斓焰色。 那是其中存在的种种微量元素在那瞬间燃烧出现的焰色反应。 一眨眼消失后,周围只剩下无孔不入的火。 “我没事,只是出现了一些意外。” 一抹银色从火中晃悠着现身了,很快落到了弦的边缘,顺弦而行。因为折射和反射的关系,它看上去有些扁平,等离近后,就又是那个完美的球体。 “这种意外是不能预测的。现在整个星簇,乃至星簇以外十光年的每一处空间都可能成为被余波轰击的目标。” 在这个世纪,李明都已经失去了对距离单位和时间单位的认知。 “那你准备换个位置再观察吗?” 谁知银球沉默了一阵: “我感觉情况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 银球没有立刻回复李明都,而是沿着弦迹开始向内圈跳跃。李明都在弦内,几不能跟上。“渊”的踪影依旧隐匿在不可视的现实背后,只能看见这天地大火中一路燃烧的异色才能发觉某种可怕的反应正在发生。 世界已经不再能维持其原本的模样,从外到内的冲击波还在不停扩张,使得整个昭阳分为数个颜色的层次。原本就在苦受灼烧的群星一一错位,随着蓝色一起被紫色荡开。近看无限复杂的细节,在远处只不过像是红白蓝紫四种颜色对视界单调的分割。 从李明都的视角来看,冲击波的最前端离黑墙仍然很遥远。 “最终,‘渊’应该要在黑墙中完成显形。” 银球忽然说了那么一句话。 “为了保证显形地正确,在那之前,需要对‘渊’本身进行清理。” “清理……?” 黑球没对李明都说过这点,但他大概能根据这个词语进行猜测。 “是指视界外沿的部分吗?” 物体在运动时,自然不会一尘不染。飞机会在飞行中结冰,鸟儿会沾惹尘埃,哪怕是宇宙飞船也会遇上宇宙的气体。那么快子飞船“渊”自然也不会例外。在它的视界边缘存在着其他附着一起运行的物质,就像彗星拖着彗尾。 有的静止质量为零,有的则干脆是有质量的,是在无限跌入视界的,哪怕它的质量很小。 “可这不荒谬吗?” 李明都凭着自己的认知说道: “就像昭阳一样,它们说是用来进行第一波减速的。在昭阳的内部,时空的拖拽和曲率在大范围内变得非常明显,任何物质的前行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真空光速。可昭阳本身的等离子体也是另外的附着物。尽管这种等离子体很快就会被抛下,成为快子飞船的尾迹。” “你说得对。” 虽然一些知识的细节错误了。 “但……我必须得走了!快跑!” 银球的身影在弦上开始闪烁,李明都在弦中连续跟着跳跃几次,直到接近了天球也没见到任何异象。 银球已经头也不回地进入到天球的内部,黑墙依旧竖立在天球的前方。天球总是被认为安全的地方,在发光层以下,形形色色的各种球体漂浮与运转。 这些球体发出的细微波段一路擦过了弦的边缘,借由弦的反馈,李明都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们观察的视线。 那些球体好像正在观察他。 “我毕竟是时间旅者。” 他对这种视线已经司空见惯,准备继续往外移动了。但移动的时候,来自素覆盆轻微的阻力忽然唤醒了他。 ……怎么可能是在观察他呢? 他是在天球内部,是在素覆盆中,托视野于弦上,在近距离确实可能被发现,但远距离又凭什么被观察。 不定型的视觉细胞竭力远眺,但四周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整个蔚蓝天幕下,只有远处一抹横空的紫色,那是伟大冲撞的余痕。渊还在不停前行 “到底在发生什么?” 他的目光再度回到了天球。这时,他忽然发现天球变得更加扁平了。而天球边上的黑墙也像是有所弧度一样显得弯曲。 纠结的磁场好像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向扭曲整个星簇,迟钝的火焰在好一会儿才顺着时空的涟漪一起开始按照两个不同的方向流动。 一道光束借由弦跳跃的信息传播倒映在了天球崎岖的表面。李明都便提早一分钟看到了未来的景象。 接着一分钟后,明暗不定的火焰世界绽放了千万的火花,不定型的颤抖变得强烈,可怕的预感反倒让李明都的感觉变得迟钝。 一整个世界,全部的宇宙像是同时放射了光明,所有的光明沿着同一个方向经过了他、以及弦的身旁。 在无限光中,李明都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弦的形状。 不过须臾,弦表面有形的标记被彻底摧毁殆尽。其无形无相犹如隧道般时空的小孔扭转了周围的光明,使之投射到了更远处的天球。接着扭曲光亮的小孔同样被扭曲,砰的一声,李明都感觉自己被抛到了空中,身体扭曲成一条弯线。 纵使素覆盆中的自己没有任何移动,但弦本身、空间通道本身已经被推离原本的位置,不再能维持其真正应有的弧度,同样变得弯曲。 不定型的视觉细胞像是在那瞬间失明了。任何别的事物他都不能看见。他努力地想要倾听,但周围只剩下了这宇宙洪流的底噪。 在那刹那的永恒寂静中,世界在他的面前崩溃了。 银球一把把李明都牵出素覆盆中,那时的蓝球已经七歪八扭,原先完美的球体如今像是一块被捏紧的橡皮泥,到处是凹下去的与凸出来的。空间曲线的震荡并非是隔空遥控所能无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流血。 一抹银色在他的身旁。勉强睁开的眼睛中还闪烁着先前洪流般的信息所烙下的无数火光。 火光之后才是真正的天球外壳。但外壳如今看来,状态也不很好,不该存在于这里的外界景象在曲线的翻转中径直倒映在了天空。 他再度看到了那贯穿天与地的大河。 就是这条大河刚才彻底淹没了他。 “用你的话讲,” 银球说: “那应该叫做相对论性喷流。” 而在更早以前,昭阳核心区域的能层已经破裂。裸露视界的边缘时空像是整齐的大道。庞大的射流在那瞬间激荡而出,而在未来数百万年内不会熄灭。 整个星簇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所有燃烧着的火焰被裹挟着轰然向前,在无法察觉的时间中与渊发生了碰撞。 可惜的是,在昭阳以内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真正观测这一现象。 只有昭阳以外,最好是星簇以外数百万光年外的生物在未来数百万年后才能有幸看得清楚,看到天空留下了一道痕迹,像是宇宙裂开了一道伤口,里面焕发着无穷的光。 但昭阳以内的生物又是有幸的。过去数百万亿年的生物也不会比他们更幸运了。 因为他们还能看到真正伟大的东西。 李明都没有等待多久。他跳跃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划拨了时间。在这个世纪,讨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那时候,他已经好受了很多,被洗干净的“渊”仍在前进。它的视界接近直接裸露,周围的吸积层已经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相对论性喷流本身的物质还存在,并且还在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这使得外层的吸积变得毫无意义。内层的吸积只是形成了自己的轮廓。 借由天球的视野,李明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椭圆形的东西正在向前。 而它的前方就是巍峨不动的黑墙。 两个暗色的天体的相撞已经就在眼前。 期盼已久的人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会不会是被保存下来的地球……或者无上明星呢?” 这就是他的自私的愿望。 “千万里面什么都没有。” 银球在他的身边默默祈祷。 他丝毫没有察觉的黑球则立在最高的柱子上,平静地凝视着前方。 “不论有什么,请告诉我整个过去——” 其他更多的球体,或者在星簇最边缘的,或者在天球发光层内的,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管球体们是怎么期望的,也不管它们期望的是什么,渊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前,把一切抛到了身后。 黑暗的墙体凝滞不动,没有任何细节或者花纹,像是宇宙的底色。 然后,前者撞上了后者。 最开始的一瞬,像是没有任何变化。随之,漫长的墙体中开始出现各种颜色与各种形状。辉煌灿烂的色彩从墙体的各个地方开始蔓延,一直抵达墙体的表面,然后发射出去为人所见,像是从窗帘中透出的耀眼的光。 “不对劲……” 黑球顿了片刻,然后大叫出声: “这是真‘快子’。它不是光速物体,而是……光速以上的物体。” 黑球身边的红球立刻意识到其中最本质的区别。对于真快子而言,它需要无穷多的能量才能降到光速。而它的最低速度就是真空光速。 直这片刻,黑墙的四周已经遍布或红或白的光彩,一些代表其中所存在的物质的信息已经外泄,像是烟火一样被释放的光子携带向着四面八方。 银球不可置信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它在发生衍射。你看到了吗?它居然在发生干涉和衍射。在这不存在结构信息的暗色物体中,它在尝试走过所有可能的路径……路径烙印在暗色物体的内部,便成为了新的信息。里面到底是什么?它真的是来自过去的吗?” 李明都同样抬起了头。 他浑然没有听到银球的喊叫,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一种久违的感觉正在重新浮现或者诞生了,就像是电流涌动一样,并传达了属于协议的问候: “早上好,头脑体。” 那是“心”。 接着还有“眼睛”、有“耳朵,有“手”,也有“脚”,模块发来了一个又一个问候,是在停止不变中时间突然前进时,那一瞬间的断触与重连。 “为什么?” 他睁大眼睛仰望着倒映在天上的黑墙,黑墙仍然在不停变换着自己表面的色彩。但一种连接,一种原先被隔断的连接重新借由可以物理识别的通路而建立了。 “机器身原来没有消失,而是在……那里面。” 第十九章 万象始新 有趣的是,支持主观时间的球体中有一部分,在通常的倾向光谱中,比许多客观时间的支持者更加崇尚物质。 造成这个区别最主要的原因或许在于客观时间的支持者通常还是支持单向箭头(不论是能量流动的、还是因果的)的存在。不过主观时间的支持者往往否定了这点。 一种主流的意见被重力真空地带诞生的球体们坚定秉持。它们认为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各不相同的物质的属性。物质的时间蕴于物质的发展之中,物质的发展蕴于物质的可能性中。在它们的设想中,无数的纯粹物质像是散布在沙滩上的无数的点。因果的指向箭头,也就是时间最主要的意义,便是这些沙粒彼此的吸引力。认识的主体既不可避免地向其他沙粒发出吸引力,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被其他沙粒吸引。因此,时间的标准会随着周围物质的移动,而不停发生变化。想要认识真正的时间,就必须要先肯定自身作为物质所会引起的“吸引力”的变化。 另一种占比也不小的意见亦与它们的起源相关,支持者都是从模糊球的吸积层到来星簇的。它们说真正的时间在宇宙诞生后便已完结了。宇宙像是一个毛线球,其中存在的种种事态并非是互相吸引的,而是由一条条线连接起来的。它模糊,不可琢磨,但区分成细部却又清晰可见。线既是点,点也是线,它们都是一种事态。无数的事态组成了全部的世界,认识主体的认识就像是把一个点连上另一个点,将一条线段连上另一条线。连接线与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有最通畅的道路使得它们会自发连接。如果想要不走最通畅的道路,那么就需要克服阻力。而克服阻力的途径也很简单,哪怕是李明都也知道两条。第一条是跨越光速限界,即可重写整个宇宙存在的绝大多数单向箭头。第二条是跨越质量限界,即可使得大部分已知的物理法则在超密天体面前彻底失效。 然而不论怎么构想,在星簇物质作为主流的末代宇宙中,它们都已经失去了实践的可能,并且不可能再拥有了。 超过四分之三的球体都承认宇宙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剩下四分之一的球体则从来没有真正做成过任何事。 在黑球过去的时间中,它已经忍受了数百万年的痛苦,既不能扩张,也不能去认知,收缩在茧内,等待着永恒之中偶尔会出现的无常变化。 不过它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而奇迹也就悄然而至了。 在“昨天”,出现了第一个奇迹,在太空被银色泡沫所发现的过去来物,能够行动,具备输入信息与输出信息的功能,近似对称的,有所倾向的,可以自体复制的,并且其复制能够导向其他千万种不同可能的形式,一个多功能的生物。 而“今天”,则出现了第二个,能够行动,但不具备输入与输出信息的功能,不知道是不是对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倾向,不知道能不能复制,也不知道其形式固定、复杂又或者复合多变,自然也不会像动物一样自己称呼自己。 不知是哪个球体给了它一个名字。 “渊”。 以光速或超越光速在空间中行进,闭合了自身的界线,从而无法被观察,犹如深渊般静默的存在。 但……为什么? 旅人只是让它感到忽然和不可思议,但“渊”的存在已让它感到迷茫。 被称为“玄黓”的黑球仰着自己的视线,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天球外的世界。 “渊”撞击昭阳的影响现在还在不停发生。从光年外的撞击点一路蔓延过来的余痕这时才堪堪追上它们光速前进的主体。紫色的火从蓝色的焰中诞生,在整个无边际的火海中拉出了一条可怕的还在不停扩张的紫色瀑布。瀑布轰击在黑墙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影响。 只有它的内部,只要干涉的现象还在不停发生,五颜六色的光线就在从它的体内不停迸发。 “渊”并未被降格到可观测的地步。 但这不是“渊”。 它还在黑墙中以“无形的姿态”跋涉。 “不行……”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急促地对红球说道,“我必须要去见天球。你呆在这里,什么都不要动。它应该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穿过黑墙。” 红球仍然按照天球的命令对天球内外的特定球体进行观测,听到黑球的话只是回复道: “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去问?” 黑球没有回复,红球便略微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黑球上,只见黑球已经消失在同心圆阵的背后。 在银球的时间中,银球同样茫然地注视着“渊”撞入黑墙的变化,呢喃着关于干涉的话语。 李明都看到它灿银的表面倒映了整个火焰烧满的天空。望向天宇,原本澄蓝的空间,像是迟钝的巨人在受伤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受伤一样,把自己撕裂了开来。冲撞的余痕的蔓延,像是火树熊熊成长的根。 当时,李明都已经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克制了自己对机器身的感知,并问银球: “干涉是什么?” 兴许他还想起了当初火环飞跃月球时,医生那一连串不知所谓的话语,于是他还自己回答了: “是在说光的干涉现象吗?” 然而银球没有立刻回复它,像是陷入了沉思。它慢悠悠地移动。周围没有任何可以称呼为声音的东西。天球外面的悬浮发光带已经愈合了它受到的影响,天球也就同样趋于稳定,但投影没有从天球的外壳消失,像是天球在吸收这些信息。 漫长的等待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好一会儿,一个比先前更加冷峻的声音飞过了李明都的耳边。 “如你所言,球体们说那是粒子世界最基础的现象,它证明了物质的相对独立性是统计学的结果。黑球的计划应该早就算到了这一环。黑墙是有缝隙的,是能被切割的。这种缝隙正是单元能被制造出来的理由。“渊”撞入黑墙以后,因为无法脱逃,而是被直接阻拦在暗色物质表面,即会发生干涉现象。干涉现象不受视界影响,是物质作为几率波在黑墙表面完整的映射。” “按我的理解,哪怕只是一个光子,一个电子,它也会自己与自己发生干涉。” 那也是医生和他说过的。医生还说过不仅是微观粒子,宏观大分子结构也在实验中被证实存在干涉现象。 “你的认知,我无法做出判断,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了。”银球像是感到了疑惑,“但我听说,我只能我听说当物质达到光速或者光速以上,它就已经不是我们通常能够理解的物质了。我并不清楚,但我从白色系的球体那里听说过,它们更像是波。物自体原本就包含着自体的可能性。在模糊世界的图景描绘中,所有的物质都是收束的几率波,只是落在你的观测中,像是某种坚硬的、实体的、广延的东西罢了。在物质的运动超出限界时,你可以想象它变得如此之快,以致于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拉长了,自己的各部分像是解离了开来,每一个粒子好像都留下了自己的残影。但残影并非是残影,而是真实存在的某个时刻某个可能的倒映。没人能确定哪个倒映是现实,或许它们其实都是现实,因为它们的速度已经可以做到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所以两个地方、无数的地方它们都在。将这些倒映连上,它们便从某种东西变得更像是波,它们能够穿透绝大多数物质传递,只会留下轻微地回响,这些回响便是我们据以证明它们存在的曳迹。” “在干涉中,它对于黑墙的穿透,会使得黑墙的表面留下大量印记,犹如光底下物体的倒影。这些倒影连成一块,可能是它的切面,可能是它某个时刻的状态,但每一个倒影都有其真实不二的意义。所有的倒影加在一起,本质上就已经阐述了它本身。换而言之,就算它仍然被包裹在单帷视界中,我们仍可以在黑墙表面完整地看到它的一切。信息依靠干涉被独立蒸发。因为,我们用喷流清除了大部分杂物,只留下永恒燃烧的昭阳,也可以确保信息不受污染。” 一切原本就应该这么简单。 “原来是这样……”李明都恍然大悟,“对你们来说,只要了解信息就足够了。只要知道信息,你们甚至可以重新造出它,是吗?” 蓝色的球向前走了几步。 “原本它们应该就是那么计划的……”银球说,“而且……我才发现,按照它们的设想,还会出现一个好的变化。” “变化?” “组成黑墙的暗色物质是丢失了信息后的纯粹物质,但是“渊”却是可能比它们质量更大、更加庞大的奇异。在这种已经不能说是高速……应该算是无限速度无限能量的物理范畴中,暗色物质的每个角落、哪怕都会烙下大量信息。就像一片密实的大地,它原本照不进任何光芒,但一天,它突然被照亮了,光线为它制造了土壤的缝隙,让它重新变成了物质。”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银球将目光转回了李明都,它认真地凝视着这个经常口吐奇言的行者。 在它们的头顶,黑墙正在四分五裂,五颜六色的光正在穿透而出。然而这最前线反倒最为平静。从后追来的影响,那碰撞所产生的狂暴的冲击波像是最汹涌的浪,掀动了天球,推动了其他火烧的星辰,直延伸到最远处的边境,然后它们自己发出的光还将返回它们发出的地点。 如此以往,彼此交织的光线便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历史。一秒钟前的影像,十分钟前的影像,与一小时前的影像,与从一年一光年外过来的影像合在一起,如莲华绽放,无有尽处。 在这激动的天地中,天球也被迫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整个外壳世界像是倾倒一样向着黑墙的那一头偏移。 但这不是远离,而是更进一步的靠近。 对于球体而言,无所谓倾斜与移动,它们与天球的相对位置不受此改变。唯一的变化只有天球的倒映影像正在飞逝。 李明都更清晰地见到了火焰的流向。于是整个清澈的蓝空便变成了晦暗的漩涡与波涛,到处是像是绸缎一样的等离子的摆动。跌宕无尽的巨大火舌围绕着黑墙斗争,撕裂苍穹。最尽处纷飞的火花,是从黑墙的另一头沿着曲线被掷过来的浪。 他不禁喃喃地念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暗色物质会重获新生,转化为正常物质。” “这是天球所预言的,暗色物质发生转化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有质量光速物体进行轰击,它会被重新点燃。然而……” 银球的表面光影正流转,存在于其中的某种泡沫般的生灵正在预演物理变化的情形。 “这种变化只发生了一半。” “一半?” 壳中的泡沫开始向内聚集。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信息确实被烙印了进去,但暗色物质却仍然保持了它原先的物理性质,它变成了‘材料’。” “那它到底变成了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银球保守地讲道,“你不是见过吗?” 见过?见过什么? 李明都委实不明就里。 他努力地回想一切过去,却实在想不明白银球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如果顺着暗色物质这唯一的链条进行延展,似乎与其能有所关联的只有一种东西。 一阵静默的思考过后,他像是被操纵似的说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暗色单元——” 天球在前进,黑墙便越显接近,从中发射出来的光线便更显庞大而闪亮。 “你和我想得是一样的。” 若有所失的银球道: “这是能够制造疑似暗色单元的自然现象。” 它的经过在暗色物质的内里烙下了路径的印记,却没有破坏暗色物质本身。阳光照耀在大地上,比阳光更快的某种东西却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大地。 在天球的时间中,它仍然在注视它那一整个空旷黑暗的内球中唯一活跃着的星球。外面已经在天翻地覆,但这片内缩的空间和这颗血色的星球却仍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这是它的花园,它在这里修剪着地球生物的谱系。 距离人类登上太空已经度过了数百万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中,生存在这颗血色星球上的人类以及其他动物也已经变得各不相同。天球制造了一系列特异的区域,高重力诞生的更致密的人类,低重力则创造了骨骼中空的飞行人,在富营养的水中重新长出鳍的类人,原始的和李明都相似的人类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然而天球已经逐渐不再关注这些人种,转而开始关注那些原本被它忽视的从较早谱系中分化出来的小型动物。 黑球刚刚通过申请再度进入这个空间时,它还没行动,就听到了一声强有力的休止音。 天球正在观察一种新的动物。那是在被净化的海水底部一种正在蠕动的软体生灵。 它不是从李明都的一滴血中发现的,而是从它的一滴血中变化而来的。它的进化链条大概是这样的: 智人科(李明都)→南方古猿亚科→原始食虫目→无颔盲鳗纲→原生动物纤毛亚门→管口目。在它的身上完成了正常历史中不可出现的巨大回旋。它先是从人类退化到原生动物,再从原生动物重新进化。 已经很接近了。 天球想: 但还不是。 天球回转过来,休止音从黑球的耳边消失了。它得以靠近了这颗血色星球见到了上面兴起又毁灭的废墟,但它见不到的是隐藏在柔软地层底下海洋的管口目的存在。 它忽然说: “天球我最近在想,如果你继续这样含有星簇物质,你会不会也会发生超簇失调分裂综合症候群。” 宇宙照旧杳杳静默,好一会儿,忽然一声响起,黑球的表面像是被弹奏的琴弦,音符汇聚为一句简单的语。 你好像比其他人更清楚超簇失调是什么。 “我是看到‘渊’后才想明白的。在看到‘渊’后,我还想明白的一件事是——” 它冷冷地说道: “你欺骗了我,也欺骗了所有尝试协助的球体。” 何以见得? 黑球继续说: “‘渊’不是来自过去的东西,是不是?” 如果它不是来自过去的东西,那它是什么? 在黑球听来,天球的回复实在是漫不经心。但它更知道在天球面前,没有任何一个球体有能耐恼怒。 它也是其中一个庸人。 究其所能,也只能冷冰冰地说道: “答案不是很简单吗?哪怕是原始人都知道。” 真空光速以下的物体是按照正常的时间曲线进行前进的。 越是接近真空光速,时空曲线就越是弯曲,至于达到了真空光速的物体,在黑球记忆所有的年代,人们都宣称这个物体扭曲了时间曲线,以致于自己的时间犹如暂停。 至于“真快子”,光速以上的物体—— 在过去不曾出现,至于现在,也只是偶然出现了一个证据。 可是到了如今,天球又凭什么能够否定—— “它不是向着无限扩张的前方,也不是永恒停止的一瞬,完全逆转了自己的运动方向,它是向着后方的,是向着时间肇始的开端,它是朝着过去飞驰的,来自未来的物!” 天球说。 从现象看,确有如此的可能。 一个简单的肯定让黑球怒不可遏。 可它想要说些什么,但天球却在移动。 那东西说。 事态连向了另一个事态。这种箭头被人们叫做时间。 人们只能看到自己所活着的世界的箭头,他们只能看到他们所身处的时间。 然而在这时间之外,仍另有时间。 否则,“渊”的内部所遵循的时间又是何物? 那是另一条时间的曲线。 “可您就难道尽晓宇宙的奥秘吗?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您只相信宇宙的现象,相信无数现象的客观,却绝不相信任何现象背后能存在一个真正的统摄一切的规律。” 黑球环顾四周的黑暗,像是在对着天大声说话: “如今我们走在时间的羊肠小道上,前方是膨胀的宇宙的尸体,只有后方才是璀璨的火焰。生命在璀璨的火焰中可以看到自己,如今我们依旧在被身后的余火照亮,而前方膨胀的黑暗中,伸出手,却见不到一根指头。” 天球久久没有回复,黑球感知到天球似乎正在移动自己。外壳空间与内壳空间都不存在于此,移动的是稳定的装置。 “你要去哪里?” 能够停止“渊”的运行并不容易,难道你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天球显然不再准备谈论这个话题,黑球顿了好久。身后遥遥传来一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通路已经被打开了。 它又想起了过去被天球捕获的自己出生的那艘飞船。它经常在想那艘飞船到底是为什么而发射的,又是为什么天球非要捕获它不可的。 黑球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吧。” 空间的曲率发生了变化,整个天球都在某种巨大引力源的身侧飞驰。 “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它转过身,便穿过了无形的小径,周围的黑暗被从遥远地方射来的光线照亮。那穿过天际的裂罅,如今七歪八扭,已不复原先优美的弧度。 再靠近些,整个广阔的外壳空间就已经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紫蓝色的火焰天空是光幕里潜藏背景的,炎炎的热量像是穿透了空间。 一个球体看到了黑球的回归,它说: “天球要行动了。” 横截面的裂罅中,红球最先映入了黑球的眼帘。直到这时,它才发现红球连接了弦,而弦上还分出了一条特别的无形的线,这条线连上的人,它熟悉得紧。 “李……明都。” 无知觉的人还在银球的身旁眺望崩溃的黑墙。 而代表天球的黑色方块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它以不定型可以直接听见的信息素混杂着电脉冲说: “现在,我又需要你了。” 他僵硬地回头,但看到倒映在他视野中的方块时,却像是轻松的往常,爽快地笑了: “好啊,那你能帮我些什么吗?” 那时,不定型学着人类闪了闪眼睛,最后也只是蠕动了自己身体表面那感光细胞构成的短须。蓝球的表面闪过的一缕白光,引起了他身旁银球的注意。从这瞬间的反射中,银球意识到了一样事物的到临。 它小心翼翼地往后看,却也只看到了黑球。 黑球同样惊惶不解地目视前方,它也就知道了一切。 在李明都的时间中,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镇定。 因为他不确定,天球对他的需要是否会超出天球对他的忍耐。 他重复道: “上一次,你让我帮了你,可是我不仅什么都没得到,还遭遇到很多危险。这一次,你总得先说清楚会发生什么,还得准备点报酬吧。能量的转化是守恒的,帮助与被帮助也应该是守恒的。这样,宇宙才能长久,不是吗?” “确实。礼尚往来,是符合宇宙运行的道理的。” 天球仅仅倒映在他的视野里,只有这一片空间被注入了这一样信息。 “那我也帮你一点吧。” 在这陌生的宇宙里,李明都再次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那时候,火焰从黑墙的尽头飞出,划过了天球的边缘。从黑墙的体内透出的光线照亮了半个蔚蓝的天空。跃动的光焰在墙上像是天地自由的精灵在舞蹈的影子。 天球继续说: “我会帮你回去。” 第二十章 绵流 李明都最后一次见到父母,他已经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江城应该是在下雪,那可能是父母车祸死前一年的冬天吧,边上的河面结着流淩,太阳早已旁落,最初的星星升到了半空,月光清冷而皎洁。 凭着路灯的光亮,在两个模糊的人影面前,他感到拘谨而疏远。 那时候,他对他们说: “我会回去的。” 对于他来说,遇到历书以前的生活只剩下了几个片段,只偶尔会从记忆中浮起。短暂的二十年的人生相比后来李明都所遇到的庞大世界,就像是一个昨天翻身时做过的梦。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度过的时间是否是虚假的,如果他以不定型的身份度过了余生,既不真正知道历书的神力,也不曾再次经历意识穿越的神秘,那么他的记忆是否与他自己的幻想也无法区分呢? 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这一点。 在意识的流动中,遵循想象而活与遵循记忆而活好像没有太多的区别。从物质的角度出发,记忆是动物进化而出的一种经验机制,这种经验机制的存在客观上防止了诸多的危害的发生,成为动物适者生存史上浓墨重彩的一次突变。可它却组成了人的意识,组成了一个主体他全部认知功能、思维功能与逻辑功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意识想要认知世界,就要首先通过自身,于是记忆便不可或缺地渗透到人的全部的观念与思维中去了。在李明都的时间中,大概是几个月以前,他和一个球体谈到过灰球不理性的突围。 这个球体是个黄色的中型球体。它是那么说的: “因为灰球相信。他相信那万一的可能,相信会有奇迹和神秘。” “但那不愚蠢吗?” 黄色的球体像是听不懂这个词语一样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可不那样做,不就没什么好做的吗?” 不定型在茧内端正地站立着,尽管没有寒风,但李明都却感到了冷冽。黑墙遮挡的天空没有任何光亮,但他反而借此更加看清了包裹他的壳的边缘。壳并不存在物理物质的边界,但为了接洽李明都接下来的视角,天球为它套上了又一层壳。这层壳会反射出他的五感信号流动,但存在一个很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折射率,这个折射率便决定了从壳中使用肉眼见到的世界与肉眼直接看到的世界存在微小的差别。 两个世界都是不准确的。 那个东西就存在于他视野的倒影里。 在往黑墙上看的时候,它像是从黑墙边缘落下的月光。在往洁白的外壳上看时,它是高大的素覆盆下幽幽的暗影。 它是天球。 它对他说它会帮他回去。当时,李明都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唯一记得的是他脱口而出的不是那早就蕴藏于心无比急切的同意,反倒是一句声嘶力竭的质疑: “你既然知道一切,又有能力,为什么要坐视灰球去死?” 就好像他完全不想依靠天球似的。 倒映的天球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 “这是它的欲望,也是它的理想。” 李明都重复道: “你可以帮助它与阻止它,或者告诉它。” 天球说: “现在我将帮助你。” 渴望不能压倒质疑。他仰着头,对着悬在蓝色火焰上方的又一个影子说: “可我如何能相信你?” 倒影里的天球俯瞰着这个历史中来的生灵。 它说: “你没有其他选择,你也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李明都盯着它,除了盯着它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确实是不论如何都会答应的。 黑球听到了一切,对于灰球的事情,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很多。银球向黑球的方向靠近了,它什么都听不到,但它知道天球的影像一定正倒映在时间旅行者的表壳上方。这两个球体的运动引起了其他球体的注意,两两三三陆续有球体聚拢过来,远处的、近处的、高处的以及低处的最后都顺着黑银两者的观测看向了那个站在原地沉默的蓝球。 尽管更加了靠近黑墙,但作为整体的天球移动正在变慢,主动的靠近变成了保持距离地推移。从黑墙边上纷飞的火焰犹如秋天通红的叶子倒映在湖水里的影子。渊在停留,它的尾迹追上了它的本体,火焰就变得越来越明亮。 蓝色的球的表面结出了新的茧,流动的火焰在两重的视野中像是荡漾的水波。 李明都往左边看,天球就在圆阵的阴影底下。黑球就站在那里看着。 他往右边看,天球就立在内壳与外壳相交的地平线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光圈。银球和其他的球体则在那儿看着。 他往前走,天球就立在他的前方,而后边便是不可逾越的黑墙。而黑墙的背后就是一整个摸不到尽头的虚空。 他沉默地、艰难地说道: “说罢,你要我怎么做?我也想知道‘渊’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寄托在“渊”上的希望在这时却变成了附会的响应,好似自己是主动合作,无疑已是维持尊严的最后企图。 “对你来说,这件事非常简单。也正是因为简单,我才需要你。” 天球平静地注视着这茧中的生灵。 如果不知道这种现象真的存在的话,确实很难发现。但若是已经晓得了,它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破开了自己的身体,而在延续着的甬道。漫长的甬道一直连进了黑墙的内部。 他活着,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样子。 它仍然平淡地像是在说与自己与李明都与全部的一切都没有关系的事情: “你想得没有错,在我们的时代,你确实非常特别。我需要你做的非常简单——联系0386,沟通到‘0386’的五感。” 尽管天球内部的温度应当接近于绝对零度,但是李明都却感到了一种火烧似的发热,热得几乎耳鸣。 他立刻想到了那种使脑电波也能反射出去的茧技术: “你还是知道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 “我并不知道你的全部。” 挂在天上的倒影说: “但没有任何一种信息交互,是真正隔空又不会留下痕迹的。它们所走过的曳迹,在我的面前,就像流动的河川。这就是物质,无处不在的物质。” 不定型仰望着天上的倒影,焰影在它银色的表面摇晃,扭紧的触须像是烧焦的火星点点。 确实是再简单不过了。 不需要真切地动手,不需要去解决任何超越智慧的难题,也不需要去前往什么地方…… 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唤醒身体。 在天球的时间中,得知这一现象就在渊与黑墙碰撞的瞬间,红球就观测到了这一细微的甬道。而天球便立刻意识到了这甬道是什么,正是当初李明都在他面前抽离自身并否定自身的手段。 这一联系的强度甚至超越了黑墙本身所有的阻隔,使得被暗色单元封闭的不定型也能够被李明都感应。就连“渊”在接近到极点,被昭阳和黑墙同时干涉视界后,也被迫重新露出了被掩藏之物的真谛。 或许,在遥远的某个时代,那里的动物便使用这种方法完成了与快子飞船的通讯。 在李明都的时间中,若干个日子以前,他还未旅到这个时代,他仍在他熟悉的地球的数亿年前,也可能是人类文明的若干年后。那时,他具有三个身体,以被异常单元称之为“分离的意识形式”共享了彼此的感觉。 因为条件的允许,在抵至无上明星,他做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实验,使得三个身体各自秉持一段距离。 然后,机器身在穿越后不知所踪,也丢失了全部的信号。 “其中的原理也非常简单,想必你也已经明白过来了。”天球说,“在前的距离影响了在后的距离。唯一有趣的是,它竟然落到了‘渊’的内部,‘渊’或许要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广大。你成为了一条绳子,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时候,李明都没有回应天球。 整个天球已经无比靠近黑墙本身,昭阳在它们的周围热烈地燃烧着。来自0386的信号断断续续,但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心沉稳的报数。 “,,……” 这不是别的,这正是心自遥远的过去启动以来已经度过的时间的计数。其他所有的部件也有类似的报数,但它们的报数要么比心多上很多,要么比心少上一些,都是不准确的。只有心知道,那是因为它的头脑体零三八六曾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终止与重装,也只有它完整地陪伴了这一过程。 联系不是紧密的,渊仍然阻碍了一部分信息的没入与抽出。 全心全意的投入,让李明都无暇顾及不定型所身处的世界,但不定型的感官仍然忠实地为大脑记录下了它们所接收到的一切。 “也可以理解吧。”黑球听到了天球的话语,说道,“现在看来,症状‘簇失调’是不会让‘自己’分散得太远的。从最高的视角来看,它们的时间在这里的交汇,恰巧就是那个分散最近的一条直线。” 银球与其他的球体也有幸,它们借由黑球和红球的转播,也听到了天球的声音,还听到了黑球的问: “但为什么你一定要用他来帮助你?” 在球体们已经流传着相关的意见。它们认为天球是为了节约物料和力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没有比使用这一甬道更简单的方法了。 “在知晓答案之前,” 然而,天球却说道: “不该破坏‘渊’。” “为什么?” 黑球感到不解而问道: “如果没有这个奇迹来绕过‘渊’的奇迹,那又如何能在不打开黑盒的情况下,知道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如果你还秉持着不破坏的心态,又如何能达成目的?” “但是‘渊’与你不一样。” 天球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黑球如坠云雾: “孕育你的船是被抛弃的与被遗忘的,所以我留下了你的船。但‘渊’不一样,它一定不是为了我们的时代。” 于是它问道: “那里面到底会是什么呢?” 天球的外部是漩涡般的火海,而天球的内部却更显静谧。球体们都看到了蓝球的表面开始反射出少许的光亮。最先沟通的就是视觉,按照机器人0386的视觉,“渊”的内部正在发光。 “很快就会知道了。” 天球并不急切。 银球紧闭双眼,几不敢再看。 黑球牢牢地盯着,不敢错过任何一束不一样的光。 其他的球体有些又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而留下的球体们大多目不转睛。 “里面会是什么呢?” 在李明都的时间中,同样抱有的疑问胜过了那点痛苦的矜持和身不由己的苦恼。天球已经无比靠近黑墙,“渊”在黑墙中艰难地跋涉着。这来自未来的异物仍然没有显形,只有一些表面的质量损失,化作了光线向外飞扬了出去。 心在计数,感知就越发回到他的脑海,像是做了一个漫长得不会结束的梦,像是从这个梦中重新回到了现实。 他再度听到了铁那奇异的细微的震动,听见了电流那沙沙的妙不可言的响声。 全部的人与全部的不定型的经历逐渐被抛却在后。目光追逐在前方,周围的影像在“可见光”的层面上随着观测者的扰动开始重新组织。 已经可以运行了。 来自协调器官发出了欢快的讯号。能量在钢铁的体内充盈地流动着 不定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李明都下定了决心,接着,机器人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呆若木鸡。 “怎么会……?” 在球体们的时间中,蓝球的反射表面上,影像随光逐渐显形,所有的球体一时噤声,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不敢睁眼直视的银球一时困惑,小声地问身边的黑球里面究竟是什么。 “是想要从未来回到过去的旅客吗?它是什么?长什么样子?” 在寂静的环境下,再轻微的波段也犹如洪钟。 黑球迟迟没有回应,让银球感到了困惑。 “难道还是从过去来到未来的,静止的某刻?” 黑球以及其他的球体都没有任何回响,银球一时以为自己是否已经脱出了现实,来到了其他的世界。但随后,它听到了天球欢快的长波: “原来如此……” 随后天球发出了一声罕见的感叹: “真了不起。” 无法消解的困惑让银球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它看到的是自己,是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球体,是天球,是‘渊’发出的光线,是黑墙,是如同漩涡般永恒燃烧的活火,以及整个从局部的天空中所能看到的无限黑暗的宇宙。 摆在它面前的蓝色球体是一面边缘泛蓝的镜子。 “倒映?” 它的脑海里蹦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镜子的主视觉,李明都开始向前游动了。在他向前游动的时候,这全部的一切开始迅速回流。 天球后撤,“渊”退出了黑墙,直至重新消失在昭阳以外,而整个的昭阳不复如今的混乱,气定神闲地燃烧着。 他继续向前,昭阳便开始闪灭,原本存在于此的看不见的天体重新向外爆发,视界破碎,超新星的光亮从黑洞的表面飞出,直至占满全部的视野,接着燃起聚变的火焰,新的恒星,接着新的恒星,一颗颗地从黑暗的宇宙中飞出,重新布满寰宇,光辉万丈的大银河再度成型,开始向外奔腾不息,直至自身融入到其他的银河之中,又消失,又诞生。 李明都感到了惊骇与困惑,便开始后退了。 这一后退,所有的一切再度反转倒退,银河一片一片地黯淡下去,最为明亮的球状星团消失得最快。其中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开始向内坍缩,直至自身轰然爆炸,向外发射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亮的尘埃云在不到一瞬间散逸殆尽。原本的地址之上,只留下一个黑暗的天体。在漫长又漫长的时间过后,一小块晶体被黑暗的天体捕获,于是一个簇,一个光辉万丈的星簇便从中诞生了。 蔚蓝的火焰在人的周边熊熊燃烧着,像是从小孔中看到的一整个无垠的蔚蓝天空。 黑球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想要将自己融入其中。 “这是‘宇宙’?一整个新的宇宙吗?” “怎么可能是宇宙……宇宙也有质量,而‘渊’的质量不可能与宇宙等同。”银球也感到了迷惑,它最害怕的情况,那种让现有的球体秩序天翻地覆的情况好像发生了,又好像没有发生,“应该是里面存在某种装置,读取了明都的记忆,并反射了出来吧。” “可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红球终于说话了,它也围绕了过来: “这个个体,怎么可能有这一片区域历史的记忆呢?就连我们也不甚清楚啊?” 李明都在移动,球体表面反射的影像也在不停变化,无数的银河从他的身边掠过,千万的星球其表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在他落下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生活着的未知的动物。 一条大河,一条宽阔的大河,往前走是过去,往后走是未来,正庄严不息地流动着。他站在沙岸上看到每一粒沙都是一个历史的世界。 河水在流淌,而他无法在其中留下任何一个脚印。 “这不是真正的‘宇宙’,也不是‘记忆的反射’,但你们都说对了一点东西,这是‘记忆的宇宙’,也是‘宇宙的记忆’。” 天球在那时说话了,并且叹了口气。 它同样在凝视着其中的景象。它比其他球体更清楚地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也在观测到的瞬间知道了它对自己事业可能有的所有帮助,但它知道自己注定是不可能在这浩瀚的宝藏中窥得它想要的答案了: “这是记忆,真真正正的对于这个宇宙的全部的记忆,包含了本宇宙中非暗色物质掩盖下、发生的一切。一个密集的模糊的信息球。” 就连它也无法想象这要统合多少力量,耗费多少代价。它也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制造了这一东西,又是为了什么制造的,制造这东西将其送往奇点难道能改变些什么?制造这东西的时代又是何方?是最近统计历的万年吗?恐怕要比这还要遥远吧。 它不晓得。 按照它的计算,它只能大致设想一个最简单的关于如何制造的答案—— 破坏最后的真空。 就这么一会儿,泛蓝的镜子开始不再稳定,主视角开始发生频繁的闪烁。黑墙已经不再能阻碍“渊”的飞翔,这无形而又光辉万丈之物即将冲破黑墙。它受到的种种约束即将荡然无存,重新组织的视界自然会切断这小小的甬道,就连机器人的身体也像是受到影响一样频繁地发生故障,到处是运行失调的信号。支持物质运行的法则在“渊”的内部是不一样的。换而言之,至少基于早期第三十七万年到第一千亿年宇宙的任何造物是不可能以其原本的姿态继续在“渊”中存在的。 没有死亡的感觉。 或者这本来就不是一个意识从一个身体中到另一个身体中,而只是“注意力”的转移。 在李明都重新回归不定型的瞬间,“渊”的离去已经在天空中重新留下了它的曳迹。黑墙的边缘正发生剧烈的爆炸,恐怖的热融,扭曲了引力与光线。 不定型录下了球体们的谈话,他难以在短时间内加以理解,只知道自己原先的一些妄想幻想都毫无争议地破裂了、消失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它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底要往哪里去?是为了什么?” 天球轻轻地转动,脱离了黑墙,但周围已没有一处还是原本澄净的蔚蓝。天球便继续向外漂移。 在脱走整个昭阳的瞬间,这些最后的生灵好像都看到了那从昭阳的另一端穿出的无形之星。 天球同样不理解,也不知道,但它决定不阻碍这东西的发生。 那时,它只说: “它从最后的世界来,前往的是一切时间肇始的原点,为的是重写一切,以及……” 记下一切。 第二十一章 新阿美西亚 在银球的时间中,来到新星簇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对于李明都,却依然是星桥中恍惚的一瞬。 新的星簇也有名字,黑球说译成汉语应当称之为三秋。三秋与含光、紫云还有昭阳都不相同。首先,顾名思义,它是个三联星系统。 最现眼的自然是位于整个三秋中心的红超巨星,它已吞没了接近轨道的其他行星簇。可其他两颗就难找得紧,李明都左顾右盼,总算是找到了一颗远在天边像是一个小点的幽幽发蓝的星体。 这实在是一颗乏善可陈的星星,如此黯弱又卑微,在这总是黑暗的天空中,也难以寻到痕迹。它的周边或许也环绕着行星簇,但在这个距离上已经看不清晰。当时的李明都实在不以为然,很久以后他才从学者的口中得知这是一颗蓝矮星。蓝矮星是红矮星消耗了大多数氢燃料之后所能发展出来的恒星。红矮星的寿命极长,想要自然演变成蓝矮星,需要比宇宙肇始到人类诞生……也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还要漫长得多的时间。换而言之,对宇宙的前代,这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假想天体,除了这星簇相逢,他已再无缘得见了。 尽管心不在焉,但他不想让黑球感到冷落,便强打着精神问道: “第三颗恒星在哪里呢?” “在那颗恒星的内部。” 李明都略微地感到惊讶了,目光迎面状向了那颗遮蔽了绝大部分视野的太阳。 天球在三秋的分体就在它们的身后幽旋,被红超巨星映得灿若朝霞。层层向外的弦上挂着数不清的其他球体,像是黑魆魆的夜里逐渐熄灭的火堆。阳光像是火堆边上栖息的人们所作的黎明的梦。 黑球为他指明了方向,李明都便确实发现了存在于火焰中的一个若有如无的阴影,像是从火焰里冒出的黑烟。 “据那些久居于此的球体们说,那是一颗中子星。” 为了更好地观测这片凝实的阴影,黑球抬了抬自己的位置,偏离了原本弦迹。它惬意地、恬静地说道: “按照你带来的知识,中子星是恒星走向末日变成的。那么这颗中子星便是在变成中子星的时候被自身的爆炸推动,接近了它的伴星。原本它们理应互相毁灭,但凑巧的是,这颗伴星同样已经到了生命末期,氦闪已经爆发,作为红巨星的表面迅速膨胀,犹如海潮吞没了海滩上的玻璃球。双星中的一颗已经死了,另一颗已经是暮年,它们不可能长期维持这一状态,寿命也变得奇短无比。这样的景象近来我每每能在梦中遇见,那想必在曾经的浩瀚的星空之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球已经发现李明都没有在听。侧过头一看,李明都仍在出神地注目那一块儿阴影。 那一小块中子星的阴影已经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边,但红超巨星的火焰在球体们的面前熊熊燃烧着,灿烂的红光沿着最后智慧的生物的表面移动,把它们的身体照耀得亮堂了一半。黑球沉静地注视着这颗蔚蓝的球体,忽然想起了他对它们说的星空。 对于这个不能自主的时间旅者如今心中所想,黑球想有一部分是它知道的。 于这一部分,就当是为了答谢一窥星空的缘分吧,它轻轻地摇晃着说道: “你不必担忧的。” “我……” 李明都顿了一下,他看向了半边赤红的黑球。 “天球有做不到的事情,但天球在自己能做到的领域中,它是至信的。” 黑球正对着李明都,显得无比娴静: “它比谁都重视信任,它不会违背它自己的法。你会回到过去,你会重新见到你所生存的星空。” 末了,它还说: “来一次不容易,多观赏一下我们的家园吧。你看这黑色的天幕,是不是正衬托了最后的星星的明亮呢?” 听到家这个字眼,疲劳的不定型的身躯重新舒展开来。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黑球已像是喝醉了一样摇晃着远去。再一眨眼,黑色的动物身披黑色的夜,已是彻底看不到了。 而他仍然站在原地,左侧的近处是庞大无比的红超巨星,而右侧的远处是又小又蓝的矮星,但正因此,两者之间的世界便被衬得格外开阔,落在两者之间的星星都在闪闪发光。被叫做三秋的星簇显得格外优雅而明快,球体们在这里静静地绕弦旋转,等待着还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诚如黑球所言,对天球的担忧是他现在思虑无法抛弃的一部分。 只要天球的承诺还有一天不兑现,他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天球的不对等,也没人比他更明白灰球被放任自流的惨死,因此他始终对天球将信将疑,对天球的答允患得患失。 好在他没有等待多久。 黑球离开的几天后,在天球外的一道弦上,一颗红色的小型球体找到李明都,告诉他天球快准备好了。 它还说: “您需要准备一下吗?但不能太久,天球已经在等待了。” 蓝球内部的不定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尽管茧内没有冷与暖的概念,但这样,好像这幅身体就能稍微暖和一点。在这惴惴不安的最终时刻,他再度环顾周身,永恒虚无的黑幕之下,是短暂浪起的群星。天球距离一颗浅蓝色的气态巨行星很近。那颗巨态巨行星现在就在他的背后,上面的气作风吹成了漂亮的大漩涡。 他抖了抖身子,转过来看红球,红球也在看他。 “我没什么,可以走了。我必须回去,没别的。” 他端庄地说。 丝弦的道路便再度在他的面前开展了。进入深渊般的入口,便穿入了亮堂的外壳,轻轻一跃,从下表面来到上表面后,红球引着他进入了那一圈圈同心圆的建筑里。在阵的中央,仍然画着那一条熟悉的黑色的粗线。 而站台就在他的头顶。 红球观察着这个人。 “天球正在等待你。” “我知道。” “闭上眼睛,沉入黑线,你就能进入内壳了。” “好的,谢谢你。” 他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往前走。红球收住自己的好奇,在蓝球上施加了一个很小的力。蓝球稍往前去,没入黑线,周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来自内壳中央的光线透过眼睑,照射到李明都的眼里。 他睁开眼睛,一缕微芒吸引他望向太阳的方向。他还记得这个太阳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一个黑暗的天体。它的照亮只是被它束缚在附近无法逃逸的光。 这里就是天球的内壳。天球没有实体,他就对着那个太阳问道: “什么时候开始?” “还要等一会儿。” 声音在四方隆隆发响。 来自过去的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凭你的力量也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谁知声音认真地回答了: “我是有限的实体,永远也触摸不到无限的光。” 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李明都突然愣了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他早已得出过的结论,这些球体不是万能的,甚至不能说是强大的。 “好吧,我能问问,你要怎用么把我送回去?” 天球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平辈朋友一样说道: “还能是什么呢?” 不定型的身子稍微颤抖了下: “无上明星,或者……经典多体离散式时间对称晶系?” 听到他的回答,天球的声音像个憨憨的孩子似的笑了: “你说错啦!那是灰球去的地方,你要用到的是非对称晶系。” 不知怎的,在又一个陌生的词语面前,他竟没有去问这个词语的意义,只是静静地等待时间的过去。 只一会儿,光亮像是被赋予了形状,精准地照在蓝球的表面。李明都意识到天球是在叫他向前了。 和许多个日子前一样,李明都仍然没有任何在运动的感觉,像是在走,但球体本身只是在漂浮。 人仍然靠在外头,在往前的时候,视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这时,他才发现在远离“太阳”的一侧,那颗血肉星球居然还在。随着他的靠近,血肉星球也就露出弦月的形状,颜色是漂亮的粉。 等再近点,阳光照耀在泛着红色的海上,好像可以看见云和风的痕迹。从极高的地方远眺,李明都看到了一些高耸的建筑,看到了血色山麓上像是在发着光的绵延的建筑。人那一个平凡的脑袋里就立刻想到了那些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从自身复制的人。好像在这个高度上,凭着茧的功能,也可以看到地面上一些正在移动的小点。 他尽力地撇过头去,像原先那样,不去看也不去想这些人。 只是这时,天球又响起了无形之声: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李明都并想不出来天球想要问些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天球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谁知,天球说道: “你真的确定自己想要像灰球那样继续前进吗?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李明都的脚步忽然一顿,他仰着头,越过肉星,看到了中心会发光的天体。他看了半天,然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但天球确实是想要问到底了。 一个理性的声音从茧的表面掠过。 “从情感的角度出发,灰雁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我想你也有你的不得不做的理由。不过从‘能不能’的角度出发,人子,在我们的时代,你确实非常特别,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么特别的——” 接着,是从容不迫的声音在蓝球的表面反射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会轻易接触星簇物质吗?” 李明都早已有过设想: “超簇分裂失调综合症?” “差不多吧。”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说道,天球当然知道李明都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词语的,“在你的话语体系,你曾经称它为分裂的意识形式。” 接近中央后,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围绕视界运行的尘埃反射了光辉。跨过肉色的星球,对于茧的飞行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而这瞬息之后,李明都稍微放松了一些。终点仍然很遥远,但最让他感到恶心的一环已经度过了。 只是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回旋不散,这会儿变成了犹如那位代人‘医生’一样的轻声细语: “分裂,你早知道这回事儿,但你却不想面对它。你早已经分裂开来——你看不到,却能预测——你的过去和你以及你的未来已经不是一个连续的实体。它变成了离散的。绵延……也就是‘时空的自我回忆’,在你的身上已经不再生效。你从一个聚集的束动物,成为了分散的簇动物。束生物是连续的,像是被握在手中的一束,但簇生物却是跳跃的,它们跃过了历史,在另一个维度上生长。这也是星簇物质与正常物质不同的地方。正常物质在时间上是连续的。然而星簇物质在时间上是不连续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是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的。因为它们在时间上本就不连续。时间不连续物质是不该出现在我们的宇宙的。” 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但一声不吭,急忙地往前走。那“医生”似的声音在下一瞬间变成了像是母亲般的怜悯。 “但正如星簇物质不该出现一样,束动物是不该成为簇动物的。这就是会导致物质凭空出现与消失的症状‘簇分裂’,也是不能随意混入星簇物质的最基本的理由,这是一种在物质间会发生传染的特性,它永久地变更了物质与物质之间存在的次序和模式。” 天球所言固然已经超出了他的常识,但确实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他或帮助过他的人所告诉他的曾经所想。 那些模糊的想法,借由天球的讲述,变得具体。 他继续保持沉默。 可天球仍然喋喋不休: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平常的悖论,从你的经历中也可以轻易地发现,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吗——” 它顿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穿越到这个时代,偏偏是这些时代,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呢?” 天球威严地像是老师在质问自己的学生。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仿佛秋阴、仿佛12号,仿佛古楚就在他的面前一样,作为不定型的李明都全身颤抖了,那已经度过漫长岁月的肢条几乎不能再举起,而频繁收缩膨胀的表皮起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它低声地、像是呻吟似的说道: “我当然想过啊!” 心重新激烈地跳动起来。天球看到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自己所有的动静,作为一个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词,声嘶力竭地在申述: “可是、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如何……如何能去仔细地设想呢?” 前方是朦胧的梦的起点,而后方是可怖现实的所在。 从吸积层处吹来的阵阵尘埃拂过了蔚蓝球体的表面,李明都就站在那儿,遥望着阴影里灯火般的光明,那像是曾经的夜晚山洞边上的火堆那样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代,而不是那个时代呢?为什么偏偏是地球的一瞬间,而不是其他星球的一瞬间呢?这种问题显然得不能再显然,时晴和我说过,秋阴也和我说过,任何一个有科学道理的人自然会提出。地球在移动,银河在旋转,整个宇宙都在膨胀,按照时空的绝对位置,那么我早该被抛到其他的星系——然而并没有,那么时空的绝对观念自然是虚假的。可是从相对的世界来看,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是不是?” 不定型昂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 “复杂的理论我不知道,但一个道理,是谁都晓得的。那就是相比起无垠的地球历史而言,人类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那么相比起无垠的宇宙历史而言……人类、生物、地球乃至灰球苦苦追求的‘热’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我当然怀疑过,愿意帮助我的人,他们当然也怀疑过!有的人也会像你一样去问我,是的,是的,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一个有限的发热的历史段落呢?是的,为什么我总能遇到一些智慧生物,是的,所以到了现在,我更是无时不刻地去在想,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他突然又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话: “那就是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你们却总爱谈论这个宇宙的未来,喜欢去说星星的毁灭、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物质的消失、热的降级和真空能级的不在。我当然知道,这些全部的宇宙结局,那所有时间与空间,也就是宇宙的意义所要迈向的终点在人类的世界也已经有所流传。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我当然不得不去明白,宇宙整体的时间跨度,取决于宇宙自身膨胀与收缩的角力,这是人类所发现的道理,若是宇宙是收敛的,那么宇宙的时间与历史的长度也是有限的。可若是宇宙是发散的……” 那就是无垠。 他几乎不想去谈论这个问题。可这未来灰烬时代的遭遇将这个被他总是下意识忽略的问题重新提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热力学的道理,哪怕只有他的水平也能想明白这回事。 无限、无穷长的时间与历史,其中同样无穷长的便是永恒的寂静。而对于物质的个身,它们趋于彼此分离。人死了,组成它所有粒子会变成其他的东西。粒子作为其他东西的历史,要远比‘粒子’作为生物而存在的历史漫长得多。对于宇宙来说,如果是发散的宇宙,那么它的历史就是从0开始的无穷长的线段,所有生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不过是从0到1。 所谓的质子衰变,其实时晴和秋阴都说过这件事。 要么不存在质子衰变这回事,如果存在了,那么按照推测,宇宙的时间已经无可挽回地抵达了十的四十次方这个层级上。 地球的历史已经足够漫长,它是四十六亿年,它是人类历史的百倍千倍,它是人类已知宇宙年龄的三分之一,然而在数学上,它不过是十的九次方。对于真正广阔的时间而言,它不是一半,甚至不是十分之一或者一万分之一,它与一年、或者五十年、或者四十六亿年一样,都是……无限分之一。 “我想你想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是不是?如果要说特别,不就是我这么几次,都骰到了一个合适的点吗?” 天球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自己: “在无限的年份中,我的落点却恰好是彼此接近的几个?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还能那么幸运吗?或者不是幸运,而是早已冥冥注定的安排?我们在彼此吸引,我们最终会回到一块儿?” 茧之中,衰老的不定型像是笑了,然后他继续向前走。 “我想过这些问题,想过我能不能回家,想过我会不会在穿过的一瞬间的死亡。你知道我每次的想过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什么吗?” 天球像是不存在一样什么声音都不发出。 “那就是没什么可想的。除了再次穿越时间,我不会去做别的事情,要么就是去死。” 他转过头,环视着周围相似如一的苍穹: “好了,天球,你想再说些什么呢?” 肉的星已经向李明都的一侧转动了,从娥眉变成了明亮的满月。它没有过多的情感,不过它突然升起了一点希望。 “也许你真的可能完成回旋,这样,我也想下一个决心了。” 李明都冷淡地听着。 它就接着说: “我说过,我确实需要你,需要一个不是束生物的簇生物,哪怕直到时间回旋以后。” 在玄黓的时间中,与李明都最后的对话过后,它仍未走远,依旧在三秋主星一带徘徊。直到红球的信号在弦上飘动,它知道奇迹终归是要离去了。 它没有去看李明都的动静,而是往三秋的次星蓝矮星那边去了。它的好友,或许可以称之为好友吧,银色泡沫就在那一块儿,在一颗小行星上长久地停留。 天球把作业位置选在三秋星簇,或许是一种仁慈。因为三秋星簇是近似双极环境,其实在星簇中也算少见。星簇要么单恒星系统,要么连恒星本身也存在一个簇,使得恒星变得极多极密,要么就像昭阳一样几乎不可理喻了。双星或像三秋一样的近似双星是极为少见的。 在这一系统下,星簇本身变得极大,因为双极分布的关系,观测天球在时空中的涟漪也变得轻易。从蓝矮星望红超巨星附近的天球,足以统览全局,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稍早一点的时候,不少有志的球体便聚在蓝矮星一带,两两三三互相协作。黑球与银球有旧,它们约定会和。 只花了一小会儿功夫,黑球便在一颗没有大气的小行星上找到了银色泡沫。银色泡沫的信号是从环形山的山壁上发出的。山壁格外陡峭,山体里有裸露的富集金属矿,它在一处矿石的裂痕中显得极不显眼。 从这小行星看天球,只能见到凌在红超巨星上方的一个小点。 在球体与球体之间的语言,比起人类之间的语言要冷漠太多。 天球没有公布自己要怎么送走李明都。黑球与银球便彼此之间先是互相交流猜想,然后又与在其他附近太空或星体上坐落的球体交流了想法。 所有的想法都指向一个可能。 内壳内部的洞。 “天球要比我们都古老得多。但它的内壳却显得很年轻。” 黑球说。 “自然生成的黑洞不可能具有如此之大的质量。” 银球说。 “它不是一个自然生成的黑洞。” 天上的一颗小行星说。 “有些外壳是公用的,有些则不是。至于表壳则同时存在于多个星簇、宇宙离散的多个地方。”那颗小行星的同伴说。 最后一个接近的球体则说: “可内壳全部都是一个。它们本质上是彼此相连的。” “你们的意思是,它的洞是基于合并而生成的了。如果是基于合并的,那么在视界的表侧,存在不该存在于这一带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又一颗来到蓝矮星附近的球体说。 这个结论早已是球体们间不胫而走的关于天球的若干个传闻中的一个。 如果认可这一传闻为真,那么现在的天球的样子其诞生的时间也早已是可以追溯的了。 十的第三十次方年。 按照一个古老的球体的历史学研究,在这个时间段上,除却流浪天体,聚簇而成的恒星已经全部落入了星系中央的超大质量黑洞。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落上,所有的黑洞有了其寿命的计数——因为几乎不会有其他的物质被它们捕获来壮大它们了,除了一种。 其他的黑洞。 现今的宇宙还零星存在着少量的暗黑天体,但像天球这样的已经绝无仅有。在不计入相对论效应的情况下,天球是真正的前时代的遗孤。它体内的东西还保留着宇宙最古老天体的光与残骸。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天球的引力场发生了异常的震荡。从曲线上看,外壳大致在向内收缩,而内壳则在膨胀,两者传出了不同的引力波。而外界观测到的内外壳的膨胀收缩不代表真实空间的收缩与膨胀。两者不是等价的。 另一个佐证在于,为天球办事的红球从同心圆阵中出来了。 一个球体有其同伴正在外壳,向附近的球体们通报了这一消息。一个声音讲道: “事情要开始了。” 于是球体们纷纷沉寂,黑球亦从半空下降,落到一块突起的金属矿内壁,靠在接近银球的位置。 银球用短波小声地问道: “你好像是比较早跟随天球的了。” 黑球回复道: “我是被天球发现的。” “那么你还记得天球以前的自称吗?” “自称——” 那不过是语言对特定对象的指向,在它们波的交流中是不作数,黑球正想那么说,银球却好似看穿了它的想法,说道: “对,自称,我从暤白那里听说过,天球曾经是使用某种定式语言交流的。” 银球那么一提,黑球也突然想起了它还没有结茧时所听到的天球的声音。当时,信息直接完成了从物理到化学的情报,直接流进了它的心间。 而当时的它,它的统治层,在流浪的飞船中,以为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浑然不晓得其他的世界的存在。 听到这个声音的“个体们”以为自己听到了神明的旨意,而发起了一场可怕的革命。 “那是个什么声音来着?” 忽然增大与忽然缩小的引力引起了星体的摆动,但距离真正现象的发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在黑球的内部,作为记忆思维的史官们翻开了过去。 书上到底是怎么写的来着? 它们看到了电流图还有一束花 那种语言并非机械波的传递,亦与物体反射或透射光的分布(图像)无关。它是化学信号与电信号的综合,是两种不同体系的互相补充。 黑球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在如今的蓝茧表面反射中所会出现的信息流。它惊异地念出了天球过去的名字: “新……阿美西亚。” 这个拟词是什么意思?又代表着什么 黑球在冥思的空间中漫无边际地想着,直至那不可捉摸的情绪逐渐飞跃苍穹,见到从遥远天球发来的一线光明。 在天球的时间中,过去的光正照射在李明都疑惑的面孔上。天球仍然陌生得像是异界的生灵。 人类的肉体已经死去。蓝茧之中只剩下了一个老了的不定型。 他冷淡地说道: “你又想做什么?想叫我做什么?”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让你在这个时代去做什么。” 不定型缩了缩自己的身体,感到疑惑了。 它说: “我想赌一把,你会前往宇宙还燃着一把大火的时代。” 这时,倒是李明都在嘲笑了。 “你在做和我一样的梦。然而这只能寄望于‘我’之外的因素。” 然而天球只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自顾自说道: “然后,摧毁在前宇宙时代,人类‘原型’计划的全部。” 作为不定型的表情在那瞬间僵硬,光滑的表皮像是起了鸡皮疙瘩一样到处是突起的感光丛。作为人的灵魂瞪视着无处不在的虚空,尽管不知道所谓的原型计划到底是什么,但他本能地脱口而出,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你在做梦。” “你会做的,反对它的人类数不胜数,你会是其中的一个。” “不可能——除非……” 李明都顿住了。 天球说得如此坚决,反叫人有些将信将疑。 人类这一概念,对于人而言显得宽阔太多。地球上的国家与派系数不胜数,团结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也是到处在出现的事情。 他说了一句听起来很幼稚的话。 “除非那是一部分人做出的错误决定。但……” 不定型又笑了起来: “我现在甚至不是人,甚至也绝大可能回不到人类的时代。你确实是在赌博。” 谁知天球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语调反问道: “谁说的呢?” 李明都顿时屏住了自己呼吸。蓝色的球体停止了旋转。不定型稍微收缩了自己的身体,它说不出自己是期待还是恐惧。 天球继续说道: “相比起‘簇分裂’,还存在另一种理论症状。那种症状,我称之为簇失调。” 不知为何,天球的指示光往后退了。李明都尽管停住了脚步,但蓝色的球体却在向后漂移,很快重新接近了肉色的星球。 在这个距离上,黑暗的天体其表面吸积的光辉也像是太阳一样在照耀着地上各不相同的凡人。 它继续说道: “相比起簇分裂,簇失调更像是完成了创伤的愈合,‘物质历史的彼此吸引’重新战胜了那使之离散的力量。你会走过的路径被收束在了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簇在历史中的生长不再呈现均匀分布,而更集中在某一段历史之间。在你身上,我猜测我们的时代已经是你极远的落点,你应该不会前往更远的虚无,而更大概率地、会回到簇密集的时代。在本质上,它与簇分裂的不同,就在于历史分布概率的不同。” 李明都抬起了眼睛,里面燃着炽热的火。他小声地、急切地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愿望而说道: “你的意思是……?” 信息在壳的表面折射了。 “没错,如果你是‘簇失调症’,那么在时间上,你前往虚无时间的概率反而是更低的,同时,在空间上,你也很难转移到真正无何有的空洞。” 忽如其来的喜悦像瀑布一样冲入了这个男人的心间。只这一句话,所有原先被压抑的痛苦折磨的思考在一瞬间无影无踪。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放下心来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但这种喜悦维持不了多久,他重新冷静了下来: “但那只是概率而已。” “毕竟是赌博。” 天球说: “作为动物,终究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那是真正超越性的奇迹。至于人身这件事,也简单得紧,可以作为报酬,预先支付给你。” 天球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放到了李明都身后那颗血肉铸成的星球之上,在这颗星球上演化还在继续着。自然界的演化绝不会保存它最开始的成果。 但天球不是自然界。 因此,最开始的人的一滴血仍然被它很好地保存着。 就在这转动的时刻,大地隆隆作响,撕开了自身的胸膛。从深沉血海的最底处,一滴血扬空而起。星簇物质向着血液汇集,作为人的细胞便从基因的自我复制中飞出,于有丝分裂中成倍地增殖。 接着,像是刚刚传过来时那样,连太空服也被纤毫不差地浮现了。 人,一个完全一样的人,在成形的瞬间,李明都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存在。 而就那么一瞬间的感应和意念的一动,他不可置信地重新睁开了人的眼睛,然后努力地尝试了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自如的动作甚至连大病初愈般的生涩感也没有。 同样不存在任何意识的转移。 原本的自杀好像房间里关了一扇门。现在这扇门被重新打开了,于是空气重新充盈了所有能到达的空间。 天球平淡地说道: “不必惊讶,不同大脑对应的量子效应结构是有数的。同一种量子效应结构不会在宇宙中两次出现。每种量子效应结构都对应着一种连续的意识。纵然簇已分裂,也可以识别。你先前的和现在的身体,在簇的角度看来,是连续的。” 蓝色的茧包裹了人身,不定型径直绕回在人的脖子上。 他愈加谨慎地视目前方。从吸积层中发射的指示光重新闪亮起来,蓝色的球体已经向着那最后的天体漂移。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给你准备更多。” 天球还说: “但那些都无法穿过无上明星,也显得毫无意义。” 面对天球的滔滔不绝,李明都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了: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不论做什么,我都有我自己的判断。” “可以,这并不关键。” 天球说。 “不关键?” 李明都越发怀疑。 “我相信在那段区间,只要你到达了那段区间,希望你能落到那里吧,一定会做出自己的抉择。而这个抉择一定会有益于你,也有益于我以及最大多数的生灵。” 李明都仍然不能理解天球的话语,他也没有设想自己如何去理解。 他只是坚定不移地抱着对自己的期待——回到过去。在他记忆的过去中,没有天球,也没有所谓的人类计划的任何位置。 “时间已经快到了。” 天球说。 “我知道。” 李明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黑色的眼珠子直视前方,他说: “走吧。” 只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来自过去的冰冷白色光辉再度照在李明都人身的脸上。像是中子星的天体的影子,出现在吸积层制造的幻觉之中,然后消失在向着其他方向的偏移之中。 真正隐匿的黑暗天体即将舒展自己的姿态,人身因此而感到冷冽。 永远不能逃离的宇宙之洞正在他的前方。 整个天球都在隆隆震响。所有外界星簇丛生的天体都在偏移。从天球的内壳和天球的外壳分别传出两种不同源头、不同强度的引力波。原本深藏在红超巨星表层中的中子星被其中一种吸引而出,带出了犹如烟花般四散的巨大火舌。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已经准备完毕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 这是天球最后的声音。 也就是这时,从没有尽头的视界的地平线上,一个东西,一个在数千百亿年来被牢牢吸引不得挣脱的东西开始向着上方飞出了。 随着彼此的接近,一整个伟大的方块在这遥远时间的尽头再度向着一个人露出了自己完整的身姿。曼妙的花纹遮挡了视界边境线上那奇异的明亮,而李明都已经面到了它的前方。 “果然……果然还是你啊——” 人睁着眼睛,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情感。 整个天球更加震撼地摇动,一直波及到其他无数星簇之中那彼此相连的自己。作为整体的意识从另一个角度凝视着方块断断续续、犹如莲华般旋转绽放的身姿。不知多少百万亿年前,制造天球的种类在一颗白矮星的边缘取回了它们失落已久的明星,将明星放在了天球的心脏之上。 在最大影响点边缘的红超巨星的表面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这仿佛能量无尽的贯穿天地的长波一直弹到在蓝矮星的边缘。星簇之内,任何的天体,不论巨大或是微小的,都不能逃脱它的影响。 在偏移的小行星上,银球已经能够确定灰球朝思慕想也没能成功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了。 可让它奇怪的是,明明急切地跟踪灰球动作全程的黑球却比它显得更加平静。 “难道你不羡慕蓝球吗?蓝球,它有很大的概率会回到过去。” “羡慕吧。” 黑球说: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 “知道什么?” “这里是我们的故乡。我是想要让这里变得明亮,因为世界变得明亮,所有动物都知道是好的。但如果明亮的不是这里,而是别的地方,那不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吗?” 银球感到了惊讶: “可这未免也太困难了吧。” “难吧,难吧。” 黑球学着过去动物的样子折射了一道无奈的与笑的短波,无奈与笑轻快地在球体的表面反弹着。 “不过正是因为困难,岁月才会发出火光,成为我想要的生命。” 它抬着头,遥望着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 而那明月之中,在李明都触及到无上明星的瞬间,无限的大门再度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了。在那大门的后头,漫天的群星在灿烂地燃烧,温暖的阳光正照耀在他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人类世中期 据传在一九五零年的某一天,一位叫做费米的伟大科学家在和别人讨论飞碟以及外星人问题时,突然福至心灵似的冒出一句话: “那外星人们都在哪儿呢?” 是啊,世界那么小,宇宙是那么大,地球放在茫茫银河里连大海中的一粒微尘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为何人类至今也没发现外星人? 费米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问题的人,不过这个问题却以他而命名。 这个问题被叫做费米悖论。 “如果外星人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到底在哪儿?如果它们不存在的话,难道说地球或者人类真的就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吗?” 这就是对于费米悖论,最随处可见的一个解释。 然而乍然听到解释的人总是很少能够意识到解释本身所带来的一系列新问题—— 为什么只有人类,或者人类才作为唯一的物种而诞生了?难道说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体要么是不可能的,要么就是绝对不会与碳基生物发生任何层面上的沟通与观测吗? 若是它们不是不可能的,就又回到了费米悖论本身——它们在哪里呢? 是的,这就是费米悖论真正让人着迷的,直到公元二十九世纪那全新世结束的最后之日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去思考的地方。 它不是对外星人的问。没那么多的人关心外星人。 在它的底下,隐藏着的是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揣测与预言。 因为人类也不过是外星人的一种。 宇宙遥远的解释指向了任何光速航行的不可能。生物独特的解释指向了碳基形式在自复制行动结构上的特别。技术缺陷的解释直指一切星际范畴上的技术固有的局限。 费米悖论便是这样催生了一系列问题和否定。 在所有它的否定中,有一种否定吸引了许多科学家的注意力,甚至费米本人也曾得到了它的启发。 这个否定大概可以表述如下: 现在假设这样一种可以组装自己的机器,只需要两个这样的机器,它就可以花一个月组装两个自己,然后这两个自己再暖机一个月的时间便能投入到新的自己的组装中。机器的寿命就设为十年吧,现在问十年也就是最开始的机器开始报废时,这个机器的数量是多少呢? 十三世纪初,意大利数论家斐波那契创造了一个着名的序列描写它的增殖速度,大概在第六年半,它的数量能够布满整个地球的表面,因为机器会报废,所以需要大约三十年到四十年的时间,它才能消耗掉宇宙已知的大部分质量。 这个数据未免太过惊人,不妨先让它大部分情况下同时只能组装一个机器,接着把它的组装时间延长到十年,接着需要暖机十年才能生产自己,换而言之足足需要二十年才能进行再生产,作为补偿,把这种机器的寿命延长到一百年。相比起十年的两个月,一百年的二十年也足够低效了。但就算这样,充斥整个宇宙的时间也不会比人类的历史更为漫长。 因此,如果存在这种机器,只要存在这种机器,并且只要这种机器可以宇航,哪怕只是最慢速度的、像是海中漂流一样勉强到达……那么它是不是早该充斥整个宇宙,至少整个银河系所有固态星球所在的地方都该有它的存在?乃至于每个星球的表面都会留下它的痕迹。 直到二十一世纪,人类没有发现过这种机器的存在。也许这已经证明了这种机器是不存在的。人类也不可能发明这种机器。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想,相似效率的自复制机器在动物界中早已自然发生了。 前一种效率较高的机器被叫做兔子,而后一种效率较低的被称为人类。 在一部分机械唯物论者的眼中,这两种机器都是同一种东西的外壳。 那个东西叫做基因。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在大火十三出生的奔马已经一百六十岁了。 上一次回到故乡已经是九亿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的大火星已经熄灭了六亿年。它的伴星大火二也已经走到了渐近巨星的最后,经过数百万年急遽的膨胀,最终燃尽了自我。两度绽放的星云都已消失在广阔的宇宙中,如今留在太空中对望的只有一颗中子星、一颗白矮星,还有一个冷清的世界。 大火十三是大火这一双星星系中第十一颗被命名的行星,它是大火二的第六颗行星,也是在两度新星爆发后唯一的幸存者。 从严格意义上讲,奔马并不是大火十三人,因为他是在空间站上出生的,也是在空间站上长大的。他对大火十三唯一的记忆就是在起居舱那面盘大的舷窗里所能看到的白色世界,还有上面像是绽放的花朵一样交错分叉的纹理。 在奔马的印象里,大火十三是像雪一样美丽的世界。在历史书的教学中,遥远过去的超新星曾经一度摧毁了它表面所有的生态,然而人类的到来,在它的身上重新种下了生命的火种。这一火种曾经绚烂地放射光明,在人类的谱系中留下了名为大火人的支系,直到六亿年前重新走向终止。大火二进入晚期后,新生代的人类从这个世界撤离,奔赴向了四面八方,从此拥有的便是不同的时间。 而对于奔马来说,那只不过是六十年前的事情。 当时他乘坐光速临界飞船撤往了距离二十三光年之远的恒星系心宿增五,纵使算上加速和减速的阶段,这段旅程对于飞船里的人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月的事情。到达第六行星的时候,天上大火双星发来的光线同样只像是过了一个月。他清楚地看到了大火十三的表面仍然覆盖着洁白的雪,空间站是飞过蔚蓝的大运河上的一个黑色的点。但对于大火十三而言,那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太阳膨胀的边界已经吞没了大火十二,而将外层十三的轨道向着更冷寂的宇宙推移。 现今人类所使用的航天器采用的是一种叫做列缺的技术。这一技术可以推动飞船接近光速。而越是接近光速,时间膨胀的效应就会越发明显。 从那以后,他陆续在飞船上居住了将近六十年,星星的时间便度过了六亿年。公元第一千万世纪便在机器的核算中变成了第一千六百万世纪。 六亿年后,大火星系重归稳定。白矮星已经失去了发光发热的能力,微弱的明亮只能温暖极狭窄的周旁。但只要避开伴星中子星的脉冲,白矮星反倒是宇宙中众所周知的稳定天体。如果愿意的话,若是将大火十三重新推到宜居带,只凭着那点微弱的日光与地热,或许还能在环赤道的大地上开辟一片新的天地。 被叫做大火人的人种在银河系的各个地方为此开了一次又一次短暂又激烈的会议。德高望重的奔马已经做到了大火十三同乡会的主席。在停留在天栋星系的时候,他看到了天栋人在白矮星环境下的生态重建过程,于是发起了他朝思慕想的倡议。 这个倡议以两票之差被否决。 一个月后,他和赞同他的人闯入管制区,从天栋六星空间站的船港盗取了一艘星际航天器指寅号,并设定了前往大火的航线。临界光速的航线一旦设定便无法更改,而临界光速的航行一旦开始,天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指寅号消失在宇宙的黑暗里。 天栋距离大火大约四百光年,但航线不是笔直的,船内一年的生活换来的是接近一千光年的回旋。 指寅号跨越了猎户座悬臂的三分之一,航线上的尘埃被无情地粉碎。球体云层破开了一个大洞,大火星系便迎来了间隔数千万年的又一个访客。 按照旧地球的历法,那是在公元一千六百万年世纪第八十二年的一天,大火十三再度摇曳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在它的周围,到处漂浮着其他行星粉碎后留下的尘埃。曾经空间站的残骸里,如果愿意搜寻的话,在某些封闭的铁柜子里或许还能找到人类冰冻僵硬以及畸形的尸体。 而大火十三本身,仍然保留着六亿年前所被抛下的满目疮痍,两次新星的遭遇烧毁了它地幔的一半。六亿年来尘埃的累积,让它在千辛万苦之后重新获得了表壳,但已不复曾经纯净如冰雪的发蓝的白,只剩下了一个重金属混着硅酸盐的钢铁地狱,在外星系永恒的黑夜中显得寒冷而黯淡。 在红外的视角中,可以看到放射性的辐射从星球的每一处向周围发出,太阳闪灭的火焰至今没有在它的岩石中熄灭。 灾难的火焰仍在星星的内部熊熊燃烧。 尽管如此,大火人的兴奋却在与日俱增。 在大火十三的周围,他们找到了约是一千万前某批人类的造访留下的监测站点。这些监测站点保证了人类对于每个邻近恒星系的控制,也提供了相当程度的自组织工业能力。所谓的自组织工业便是由自复制机器组成的可以进行方便生产的通用工业手段。指寅号本身就具有殖民工业的功能,而漫山遍野的行星碎片提供了充足的物资。 如果不计较条件,飞船在这片废墟里已经可以独立运行数千万年。现今很多孤立人类世界便是如此运行着的。 可大火人的野心绝不满足于在家乡的身侧鼾睡。 同乡会的成员召开了一场简单的会议,奔马提出了自己想要重塑大火十三生态的愿望。 这次倡议只有一票弃权一票否决。 但重塑行星生态对于技术工业能力都有限的同乡会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们对整个大火十三进行了一年的全面测定。测定的结果好坏半参。 在第六座空间站落成以后,小型的穿梭机离开指寅号的小型机港,载着奔马等二十来人组成的考察团,飞落大火十三的表面。 在第九十世纪过后,星际的航行就像飞机在大气层中的升落一样已经变成了安全的不需去考虑风险的事情。 在重辐射的复杂地形上行走也只需要加装模块。 奔马小心翼翼地张开自己所有修长的肢体,让定准光线扫过自己的每一部分,留下立体的舱外航天服。等到气闸打开后,荒芜的地表便映入了他和他的同伴的眼帘。 六亿年前的太阳如今只是遥远世界的一点白光,天空的上方那些依稀只能看见轮廓的尘埃碎片们像是一条浩荡的大河。 “还是指寅号里更温暖。” 一个队员轻盈地抬起了自己的两个前肢,轻轻一蹬,于是他整个人向前飞去了数米,落地的时候,扬起了质密的尘埃。 相比起过去的超级行星,现在的大火十三无疑轻得多。 “不要乱跑。” 同乡会的秘书长在局域网里严厉地说道: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原来的中央城市一片。这里可能还保留着原始的痕迹,没准还有当初的大战装备。” “原来的地壳都被烧却了。”那个队员笑了起来,“怎么、还能有电浆突然喷出来把我打死吗?” “在早期殖民阶段,”秘书长走在前头,整个外出的考察团都跟在她的身后,“这里有插入地幔的控制井。控制井本身足以抵抗万度以上的高温。现在它们应该成为地层的一部分。” 奔马在队伍的中间认真地倾听,他不是真正的大火人,对这些并不清楚。 “当时地表温度没有那么高,很多建筑物都能留存形状,也许在某个地层里可以找到城市的痕迹与纹理。里面说不定真的有大规模杀伤武器。不过尽量,我的意思,我们还是不要破坏这里的形状,这里留存的证据可以用作法庭上的谈判。” 白矮星照亮不了一个冷清的世界,天空中只有漫天的星光。 常任秘书打了个电话,轨道上的空间站便在地面上投下了自己耀眼的光明,照亮了远处灰白的山麓。四处起伏的铁一般的山脉呈出一种奇异的偏红的冷光,空中漂浮的尘埃则反射出了一种鬼火似的蓝。 在他们到来之前,地表上已经降下了相当数量先哨机器。这些机器日以继夜地在测定这颗星球如今的现状,得到了极为准确的结果。 大概三个月前,一个先哨机器向他们报来了这片区域的曲率反常。现在,考察团便为此而来。 其中一个先哨机器,模仿了大火人的身姿,在地上留下了许多的脚印,它已经瘫痪不能行动了。沿着它所留下的脚印,见到了竖立在群山边缘的厂房。中心城市圈现在是一片低洼的平原,他们已经走到了平原的边缘。先哨机器们建立了厂房,负责保存样本和与上界通讯。 在往西第七个厂房中,他们看到了先哨机器所报告的那种晶体。它呈出了像是正二十面体但磨损了六个边角似的姿态,在先哨机器准备的容器中上下幽浮,像是违背了物理的法则。 他们凭着显示器和摄像头看到了容器内部的景象。 秘书长看了奔马一眼。 奔马沉默不言。 她就说: “这很可能与簇相关。” 行政次委迫不及待地问道: “与簇相关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和当初全新世的结束,人类纪的开始有关?” 秘书长意味深长地说道: “它会是我们的一个烫手山芋。原形人类一直在积极地收集散布在全银河的簇物质,力求对一切簇物质进行严格管制,防止它流入阿美西亚之手。” “那给他们不就好了。” 勘探队员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奔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簇物质的出现必然不是一束一束的,它意味着大火十三的内部有大面积的物质已经开始发芽分裂了。” 所有的考察团成员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们的脑袋在同乡会中也属出众,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这不是从一个星系拿走一艘飞船这种可重可轻的小事,事关的是如今的仙女-银河系最前锋的战场。 探险队员意识到自己必须得为自己先前的无知说点什么,在他说出什么以前,科学委员讲道: “这确实是不能广而告之的内容。” 委员顿了一下,又问: “但我想还不是必须私下处理的理由吧。” 奔马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率先从这个库房撤出,众人目目相觑。知道内情的秘书长一马当前跟在奔马的身后,于是其他人也都陆续跟上。他们的身体姿态在遥远的时代曾经适应了大火十三的一切,在如今的大火十三上却如羽毛般轻盈脆弱,只需张开所有的肢体,便可以轻易地跃上台阶,沿着山坡上的杆子,接近一个立在环形山腰上的井道旁。 井是两个月前被前哨机器打出的。空间站投下来的明亮把这里照得分毫毕现。金属的银箔在闪闪发光,用作干扰的光滑天线面上倒映出了天上碎星的长河。 白矮星的大火二靠近在地平线上,是一个又小又暗的点。而中子星的大火一在更遥远的天边,隐约地周期性地闪灭着。 考察团员到齐以后,形似火箭先哨的机器便向上喷出了微弱的气流,接着它便向着井底降下了。 只消一会儿,大火人们就都看到了存在于井底的某个东西。 奇异的像是镜子一样的表壳反射着机器射来的灯光,变得蔚蓝一片。它存在于井底,被金属的土壤包围,却像是不受任何影响一样保持了寂静的缄默的姿态,像是与世界所隔离。 哪怕天上地上地下全部都有灯,也很难把这地底的东西看得清楚。 勘探队员靠在井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先哨机器把他拉回了自己的位置。在身子的回摆中,他好像看到蔚蓝球壳的表面像是反射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奔马是唯一一个没有围过去的人,在机器发来的视频里,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如临实境地看得清楚了。并且在看清楚的一分钟后,他就默默地删除了所有有关的信息。 他的心中只剩一个厌世的痛恨: 为什么是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在大火十三上出现了这种东西,哪怕是在其他地方呢?哪怕是在距离不过一个天文单位内的任何一块小行星上呢? 可所有的痛恨都了无意义。 没有大气的现实中,灯光像是一连串重叠的眩目的椭圆,所有的椭圆都集中在那蔚蓝色的茧上。 它就那样静静地存在在那里。 第二十三章 复醒前夜 距离山脚两公里的洼地上设有一处特殊的加固厂房,金属的墙壁上刻着“发掘与保护古代痕迹化石专用”。里面的灯已经打开了,气管在缓慢地释放淡蓝色的标准气体。 防卫次委光岩刚刚进来,就听到了行政次委喋喋不休的叫唤。他皱着眉头,看向主席台上的奔马。当时的奔马匍匐在自己的膝盖上,收拢了全部的肢体。光岩便顿了一下,在氧气充满整个厂房的时候,解开面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他是刚刚从穿梭机上下来的,还不清楚地面考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底已经笃定这是一次非法行为的会议。像这样的会议,一年多以前他们在天栋星系策划指寅号的时候,已经在一个狭窄的地下室里开过一次。那次开会前,奔马就这样单独坐在远离所有人的角落里不像是个指挥官,倒像是个沉思者。 与会的同乡会委员不过二十个,但这二十个人都是天栋会议上他见过的。同乡会的行政部来的不是委员而是次委,卫生部干脆全体缺席了,委员没有到齐,相反几个名不在册上的常务秘书倒是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 这二十来个人已经分成几个小团队在聊天。光岩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只与主动打招呼的人握握手,微微地笑一笑,随后坐在靠近奔马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倾听。跟着他一起新来的人已经小声地开始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行政次委正在高谈阔论整个猎户座悬臂现今的局势,秘书长像是走神了抬着眼睛像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文化委员看了眼光岩,和他一样只听着别人的讲话。财政的常务秘书刚刚到场,碰到外交秘书的目光就咧着嘴微笑了。外交秘书是个长得好看的雌性,谁看向她,她就冲着谁莞尔一笑,然后专注地观察门口还在陆续到达的同乡会成员。科学委员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带着不耐烦的表情,时而蔑视地看看谈话的人群,时而谨慎地望向奔马。 所有人都在等奔马开口。人员已经来齐了两个钟头,但会议一直没有开始,大家都在低声闲谈。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失败主义的思想很快就在这狭小的厂房中蔓延开来了,可能是一位勘探队员开的口——回到大火十三操之过急或者过晚了,总之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尽管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自发地开始论证他们和邻近主要星系合作的可能性,有些人则说大家早该那么做了,凭大火人自己是成不了事的。 在秘书长发出一阵咳咳的声音后,通讯频道或者现实中的杂声全部都消失了。奔马抬起了头,将自己的目光从一边扫到了另一边。光岩离他最近,自然也看到了他是怎么皱起眉头与怎么有点像是要哭的样子的。 但这种样子仿佛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只瞬间,奔马严肃地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开会的议题: “你们说,该怎么处理次异结晶?” 一半不知道的人瞪大了眼睛,而剩下的一半人都垂下了自己的眼睛。秘书长在继续咳嗽,在沉默中,陆续有人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他说: “我想,也许还是可以暂缓不报的。如果报出去,可能会引来阿美西亚的注视嘛。” “别开玩笑了。” 行政次委冷笑一声: “除非你永远不落地,不然同乡会怎么都会晓得星球的内部正在发生现象。怎么你想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你要明白,同乡会的任何人都可能走漏消息,哪怕是机器,指寅号和空间站的机器也是有记录系统的,所有这一切都!要!瞒!住!” “秘书长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别忘了大火星系已经荒废了许多亿年了,周边的星系也都已经衰老了,这是一片落后的星区。按这样想,我们的战略空间还是很大,起码有——” 十多年的缓冲期嘛! 外交秘书的话还没说完,科学委员笑了笑,讲: “我不能赞同你的想法,漓江。对于我们在地面上发现的东西,先不说我们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导致大规模‘时间簇裂’,而且就算抑制了又瞒过去了……你真的能承担前线星系问责的后果吗?别忘了,大半个银河系从第一千万世纪开始的所有历史都在追溯范围之内,有簇裂在的地方就更轻易了。” 财政秘书叹了口气,他的主张是交付大火十三,将其真相告知整个人类世界通告,由其他主要人类世界负责最终处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但光岩看了奔马一眼,奔马面沉如水,大半核心的参会人员脸色也都不好看。 哪有人不懂得这点呢。 可是这就意味着整个同乡会将被其他人类世界控制,大火十三将被重铸或者解体——但也绝对不允许居住了,阿美西亚或者其他的世界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将绝不宁静。一会儿,就有人把如何处理抛到一边,重新抱怨起整个同乡会最开始的战略规划了。奔马在这时就会适时出口,把问题从“为什么会有”转移到“如何解决”上去。但大家都知道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会议也好,讨论也好,要么已经有了想法,要么便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灵光闪现中。 光岩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在一次持续数分钟的沉默,他突然出口了: “大家。” 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现在问题是分为两类,一个是次异结晶,不能留在这里。一个是六方晶系的处理,不能任由晶体的裸露,而是要将其封存,切断所有光路,但我们缺乏技术方法。” 几个与会者反倒在这时开始小声地交谈起来了。他们对光岩能提出的建议不屑一顾。 “整个人类世界固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想前线星系哪个都能解决。不过单个人类世界似乎也足以承担这一重任。”光岩说,“我们可不可以和单个星系合作,规避天栋星系的追责,也规避整个人类世界的注视,完成病灶的转移呢,我相信在临近的地方,是有个别的人类世界愿意承担这一重任的。” 这个说法倒是大火十三这个穷乡僻壤的同乡会很少听过的了。外交秘书眼珠微微转动,心宿增表和补表里的世界显然担不起这个责任,要么那些被排在积卒表里的星系吗?里面倒确实是有几个发展得极好,已经开始往外输送殖民飞船的。可这个好,距离能解决次异晶体问题似乎还有一段天堑。 秘书长比她直接得多,撑起自己的身体,直视光岩的眼睛: “哪个人类世界敢独立承担这个责任?” “最近的在五十六光年外。” 光岩说。 曾是大火遗民,但更早以前本来就是大火十三官僚的行政次委立刻想到了那个答案,脱口而出: “房宿第二联盟?” “对。” 光岩侧头,朝着行政次委笑了笑。随后,他继续向众人解释道: “房宿二排在星表的前列,但其实不是主要殖民站点。房宿二的人类与我们相似,他们的主星早在人类世之初就已闪烁,但他们与我们也是不相似的,因为在移民开始前,他们已经对超新星、新星事件有所规划。当时附近稳定的主序星很多,为了抵御超新星的冲击,迅速繁殖的房宿人很快以这些主序星系为站点建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尝试拦截超新星的浩瀚能量纳为己用。具体的情况我不了解,但前段时间,在天栋逗留的时候,我看到的、应该是几百年前的房宿吧,包括房宿增九八五、增九四三,增三七四,和六六五等十来个恒星系仍然保持着紧密的长弦联络。如此以往,他们至少已经经营十数亿年了。按照长弦往外数的话,还有两个单数主表世界房宿增五,房宿增六,也依然与房宿二紧密相连,他们也已经是后新星时代,但是……他们是留在主星系扛过了新星的。” “也就是我们可以先把次异晶体送出,再由房宿支援,对剩下的结晶进行封堵作业?” 外交秘书脱口而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好看了些。但几个对房宿有所了解的提出了更多的质疑。工程委员提到要用什么运输次异晶体。光岩说反正运输船只需要一到两个人,那可以把账先做进太空的自然损耗中,那小型船就够了。 财政秘书讲起了其他人类世界对邻近空域的监测。光岩笑了笑,指出这根本不能算是问题,小型运输船可以用反物质加速,反物质是干净的能源不会留下痕迹的。 行政次委说我们所掌握的房宿情况已经是五十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何能保证现在的房宿一定就能明白我们的希望和想法呢?光岩对此也不能确定,他聋拉着双手说道: “只能赌一下了。也没什么能比这更好的了。” 谁知那时,奔马撑着椅子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话: “大火十二的空间站遗迹中可能还保留着十多亿年前第一批殖民者制造的微缩星桥,当时大火曾和房宿第二联盟互通过一次。现在,也值得一试。”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在场众人当然都知道星桥是什么。在古早的过去,星桥往往被称为虫洞,它的本质是一种特殊的时空管道。管道本身镶嵌在时空流形中,想要转移只有用黑洞一般强大的引力直接拽着时空前进,人类自然也就无法将其带离大火。 然而在生成管道以前,用于生成管道的东西是可以被转移的。 因此,过去的元祖人类往往会利用量子纠缠效应做成超引信。量子纠缠效应本身无法进行超光速通信,但它可以将两个粒子做成一种鬼魅般的整体。即使所有人、包括现有全部被验证过的理论都指不出这两个粒子的联系究竟发生在什么层面上,但它们确实存在一种横跨不知多少光年的通信。 等到临界光速飞船会将超引信粒子其中一部分送达指定位置后并引爆,互为纠缠的两个粒子就变成了两个可以互通有无的虫洞。虫洞很小,能传输的东西主要便是信息。 “只需稍等数天就能知道结果,但开挖的工作就先开始吧,就由老山你来做。” 奔马向指寅号发出了一道命令。这道命令在转瞬之间便送达第二空间站。第二空间站的中央主机遵循了这最高指示的命令,调配一艘穿梭机前往了曾经大火第十二行星的轨道。 只过了四天,引力波侦测仪,就发现了一个固态的硬实的通讯箱。通讯箱的外层已经完全烧毁,只留下了简并态物质的内壳。而那被称为星桥的东西迄今仍在这通讯箱的内部,随着整个附近的时空流形一起被大火二轻微地弯曲和拖拽,随着引力起起伏伏。 穿梭机上的先哨机器花费了一点时间对内壳进行校正,然后制作外壳,重新连上所有预留的接口。 光岩来到指寅号星港已经是第六天了。引航员飘在他的前头,而他则在无数列阵的小型穿梭机边上跃过,犹如巡视群星的君王。光岩很喜欢这种小型的航天器,比起大型的飞船,小型的穿梭机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的世界。每艘穿梭机都有其不同的特点,所有的穿梭机都能胜任前往大火十二轨道的任务。 不过只有一种,可以完成另一个任务。 他站在一艘老伙计的面前。 “你确定要用铁锤式吗?我知道……您很喜欢它……” 引航员感到了惊诧: “但它一般是近地作业用的,虽然也可以远航深空,但要手动调校的参数比较多,不比现在的自动。” 光岩仍然点了点头: “就这台了,不挑了,准备一下出发吧。” 光岩乘着铁锤式到达通讯盒地址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在原来大火十二的轨道上,白矮星已经变大了许多,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球形。周围比光岩预想得要更密集,吞噬一切的火焰消失过后,物质本身不增不减,只是碎屑代替了星球飘荡在这黑暗的空中。 他坐在起居舱内,悬浮在距离所有星球十亿公里的虚空中,看着身侧那面很小的舷窗中。通讯盒正随着无数微石慢慢飘过。而铁锤式正在调整自己的姿态,从很接近的地方传来了机器传动的声音。 光岩格外喜欢这个时刻。在这孤独的漂浮中,像是与所有的地表脱离了联系,回到了他所出生的空中,在黑暗但是轻盈的地方,安静地、远离了所有的世界。 奔马一辈子都想成为大火十三的地上人。 但光岩不一样,他第一次来到已故的大火十三的地上,就感到了恐慌。 被大地紧紧吸住,像是会沉入尘土,就连抬手好像也在对抗某些难以绕过的阻碍,太阳变得比宇宙中看到的还要大得多。周围到处是一些充实的东西,把人紧紧关闭了、关住了。 地上为什么那么沉重呢? 为什么生活在地上的人不能自由飞翔却又对天空弃之如敝履呢? 他不理解这点,但在一百多年后的一天,奔马又一次向他倾诉了自己的愿望,说帮帮他吧。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因为帮助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时候,穿梭机已经打开了阀门,只比通讯盒的速度稍快,沿着同样的轨道往前数米后。星桥通讯盒便进入了穿梭机的仓库内。他从起居舱中下降,见到了那幽浮的古代遗物。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飞船的记录系统进入了静默。这是因为飞船在校准时间时,算法没有考虑自己到了大火十二原轨道附近,出现了差错,被指寅号发来的标准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存在至少十分钟的差异。这使得时间被校准的时候,会跳跃十分钟,十分钟内的所有记录都将荡然无存。 在这不存在的十分钟内,他从容不迫地点开了房宿增六六五,发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通讯。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在倒数三分钟的时候,一个肯定的回复和一个目标地址来到了通讯盒的显示界面上。 他毫不犹豫地清除了通讯盒的记录,然后在时间重新开始流动时,发送了外交秘书提前准备好的话,完成了明面上的任务。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只有种完成了该做的事情后的虚无。 整个航程被记录下来的唯一异常只有指寅号收到的一个很小的时间重校记录。 接下来,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他回到起居舱内,大摇大摆地在控制台面前念道: “发送给奔马同志: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外交信已寄出,房宿增五、十分钟内无回信。接下来是继续等待,还是航回?” “给光岩同志:直接回来吧。” 相比起空中的任务,地上的任务要更繁琐。处处可能的痕迹,在未来都可能是被原形人类发现的端倪。因此,会议上的一个议程就是讨论如何擦除所有痕迹,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 第一步是挑个电磁紊乱的地方。这很简单,大火十三的表面到处是辐射源。井道附近原本是不是那么紊乱的地方,但现在得让它变得彻底乱起来。 第二步则是井道因意外不慎摧毁,埋葬掉相关的先哨机器。这里就复杂得紧。出具的公众报告必然要面对整个同乡会的目光。奔马相信百分之九十的会员既然跟着他拼杀到这里,也一定会支持他。问题就在于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任何人都可能是那不确定的百分之十。所以得连那百分之九十也要瞒过去。 奔马再次徒步赶到半山腰的井道时,白矮星已经沉落到了大火十三的另一边。天地的那一头在烟雾弥漫中像是消失在了宇宙的尽头。后新星时代的大火十三自转周期是原先的三百倍。下一次见到白矮星升起将会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莽莽一片的月海上到处是零星的工业设施,尘土在先哨机器的边上飘扬。勘测的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场地清理还剩下四分之一,用于建设太空电梯地面站的材料有一半已经全部堆放在了厂房里,剩下的一半可以从大火十三中挖掘。距离打通工业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方案已经在讨论五年后如何在带辐射半金属半碳化复杂破碎地表一次成型生态圈的方法,如今也初有成效,拿出了前期方案。 假如不知道成功之将至,那么他本可以忍受一切失败。 奔马不时斜眼看着井道,从井道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震颤。那是永远听从人类命令的机器被人类的命令消灭的时候,运转的线路在自主破碎时所会发出的细响。 运输次异结晶的过程不会用到先哨机器。使用非智能设备的勘探队员在亲自从井里把那个东西在往上送。地上的厂房在冰冷地计算着离地深度,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嘀声。 不一会儿,临时启用的无线电频道里传来一声年轻人的惊呼。接着是勘探队员老山的一句: “出来了。” 灯光照亮了人、缆线,还有保管箱的轮廓。从玻璃镜子的折射中,他再度看到了那个蔚蓝色的球体。 奔马的第一印象仍然觉得它不像是一个球,因为它实在是太圆了,好像光线特意如此折射,让人产生了一种殊异的错觉,以致于世界像是一张白纸,而它便是平面的白纸上所画的一个平坦的圆。 上下没有任何一点立体感,好像光线从它的每一点到达奔马眼睛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年轻的队员说: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但最后发现只有引力场箱可以收纳这东西。先哨机器都已经随倾塌倒在底下了,我们破坏了它们的黑匣子,保证一点信息也不会流出。” 奔马一边听,一边慢慢沿着坡道向前走。不管怎么走,怎么侧头,那个球,仍然像是一个平坦的圆。他在厂房边上站定,靠着更加明亮的光线,看到了老山说过的那种幻觉。 像是人的影子。 像是有某种东西正存在于其中。 如果有,奔马心想,那一定是个幽灵。 一个蓝色的噩梦的幽灵。 但幽灵现在在箱子里,那他和大火十三应该也是安全的吧。 “老大,这到底是什么?” 老山问他。 可惜的是奔马也答不出来。 在簇结晶附近偶尔会出现被统一叫做次异结晶的产物。按照原形人类的说法,它们可能来自过去,也可能来自未来,但不论是什么,都极其危险。迄今为止发现次异结晶的星球无一例外都被封锁了。 “路上别多说也别多想,如果有人叫你们也不要去管。运输船已经在等了。” 老山应了一声,和队员一起沿着特意规划的监控盲点小道往走私的运输船方向去了。 奔马紧紧盯着老山走过的路。半个多小时后,在山坳的地方急速升起一个既不发光也不发射气体的小点。小点在空中稍微地摇摆了一下,便脱离了大火十三,隐没于宇宙夜空的深处。 他的目光这才移开,放到了山脚广阔的月海上,指寅号正在轨道上向这凌乱的平原投下自己的光斑人,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水汽在眉毛的边上凝结,像是雪花似的冰晶。 第二十四章 时间运动 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运输船走了快二十光年的路。 不过对于飞船上的两个护航员来说,大火十三的面貌依稀还是一个多月的事情。护航员中的远闻不讨厌小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在这里非常轻松。整个航行的过程中,护航员其实无需做任何工作。 现代的世界早就失去了技术、分工或者专业这些概念,人们的身份只存在于他们的政治社会生活之中。因此运输船上只有很少的护航员,没有严格意义的技术人员。在临界光速飞行过程中,检查临界光速飞船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超过大部分人系的智力极限。 当然也不至于感到无聊。尽管小型运输船的活动空间与大型的母舰是不能相比的,但在模拟信号的网络空间中,客观物理的内存固然有限,世界却是无限巨大的。 做成无限的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不停创造新的世界,与不停摧毁旧的世界。 与远闻不一样,老山就很讨厌网络世界的遨游,这会让他想起街坊间流传的大火世界起源传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更愿意呆呆地坐一会儿,或者干脆冰冻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去想。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新年快乐”这句话是在第四十二天的时候传到船上的。伴随着新春快乐的还有舞蹈、歌唱和祝福的资料。远闻高兴地在信号空间中接受了影像的祝福。不过老山只感到惊讶。 第一个惊讶是莫非指寅号在五十年后的今天终于理明白了历法,重新规划了大火星系应当遵循的时间标准? 第二个惊讶则是奔马、或者光岩等人居然没有因为簇裂现象忽视他们这艘运输的小船。 想到这点的老山甚至有点埋怨。 想要与临界光速飞船发生交流需要的能量与技术已经远逾常理,他们不该做这种会暴露痕迹的事情的。 他在焦心的忧虑中度过了两天的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终于在一个晚上,从睡梦中惊醒,突然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这句新年快乐真的是从大火那边发出来的吗? 他轻轻挥动自己的肢体,像八爪鱼一样向着另一个舱室涌去,着迷似的来到了整个运输船最关键的一个房间。 箱子就摆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 蓝色球体的明亮,正透过显示屏照射在他的脸上。在机器的核定中,所有的数据仍维持了与先前一道的平稳。 不可能是错觉。 老山感觉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次异结晶,变得更加……圆了,从一个圆,变得更像是一个“球”。 是临界光速航行的缘故吗? 于是受到了尺缩效应的影响,前后呈现出有厚度的景观。就好像这才是……它真正应该在运行的样子一样。 “你在干什么?” 远闻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了过来。 老山转过头去,这个长得有缺陷的年轻人正单手勾着舱门,满腹怀疑地盯着他: “我记得指令里写,不要管这东西是什么,送到就可以了。” 老山说: “是这样,没错。” 远闻走到他的身旁,伸得最长的手按下了显示器的关闭键。 他接着说: “马上应该就要减速了。任务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眼前的远闻简直不像是老山熟悉的那个年轻人,老山笑了起来,讲: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无聊过来看看情况,不用那么紧张。” 远闻却叹了一口气: “等去了房宿增六六五……还不知道那里的世界是什么光景。” “我在天栋听过两亿年前的增六六五,那里的‘人系’从水中再度发源,迄今还保留了过去没有退化掉的鳃,据说身上还有长出的鳞片。” 老山肢体一摆,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货舱。 房宿二联盟发来的地址是在房宿增六六五星系第十行星。这是一颗冰冷的类地行星,处在柯伊伯带,有环。因为太过远离恒星的位置,第十行星与它的环本身基本隐没在看不见黑暗中。 在大火星系光靠天文观察是见不到这颗第十行星的,因此,大火星系对这颗第十行星如今的情况也完全不了解。 相比起行星本身,在增六六五的天空中,反倒是仙女系方向的星云看得更清晰而壮观。弥散在星际的尘埃折射了超巨星的光芒而变得明亮,形成了一整片灿烂的蓝色反射星云,它的左侧因为一颗红超巨星的缘故,显出了强烈的红光。在接近第十行星的位置,红色与蓝色泾渭分明的星云像是蝴蝶的两片翅膀,占据了十分之一的天空。 没有必要沟通,也没法做到正常沟通。 远闻和老山都躺在缓冲舱中,听到了列缺控制器的报数: “对称性重建完毕,进入慢速阶段。” 整个由电磁信号沟通的网络空间随着人的意识在一瞬间全部消失,然后在下一瞬间重构。 老山打开缓冲舱,咳嗽了几下,就听到了联络信号的播报: “你们好啊,来自心宿二的客人。开始对接吧,委员会对你们的礼物很感兴趣。” 老山摇晃着脑袋,还有些不清楚。 同样从缓冲舱中出来的远闻已经大声地喊出了口令: “开门吧。” 从运输船的边缘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呼啸声。轻轻的推动带来了内部短暂的震荡。接着,旋转的向心力充当了重力。 两个人轻巧地站在舱面上,从人工智能的播报中知晓运输船已经完成对接。从舷窗中看,可以见到黑漆漆的一片,上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头。 远闻兴奋地说道: “这怕是用小行星改造而来的呀!舰体本身隐藏在行星的内部,通过自转获取了适宜的重力。” 两艘船调配的标准大气成分并不相同,因此,大气没有联通,他们的人都戴好了外呼吸器。 广播说: “这是贵重的东西,就由我们来拿吧。” 他们的话语中隐隐透露出了对大火十三的不信任,让老山皱起了眉头。但在这个关头,他也不想多生是非: “好。” 远闻在前,老山在后,两个人轻巧地落到了主舱室的门口,各站一边。 从气压室的另一头,隐约出现了几个瘦长的影子。角质做成的壳贴附在皮肤的表面。在壳中可以见到隐约闪烁的电路。 老山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对于他们,不过是几个月的航程。 但对于宇宙的两方,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该考虑是参观一下房宿,还是尽快回到大火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这群人里最矮的,身穿黑色的太空服,面容隐藏在呼吸装置之下,没有露出任何肌肤。看别人恭敬的样子,这人就是这艘小行星舰的政委。 “辛苦你们了,带我去看看吧。” 远闻谄媚地问道: “长官,该怎么称呼呢?” 他显得格外冷淡。从面罩的透明条里露出的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倾斜,说: “本巴那钦。” 他们的发音比远闻和老山还要规范,一听就是从人工智能那里学的标准模样。 “本巴长官,往这边走。” 小型运输船的舱体不多。远闻引着几个人走进载货舱。广播里始终响着呲呲的噪声,老山一个人待在主舱室的一侧,看向了舷窗。带着环的第十行星正高高挂在蝴蝶星云的身侧,显得极为遥远。 这里是柯伊伯带是房宿增六六五的柯伊伯带,天上明亮的小行星不在少数。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射在了小行星舰上,可能是其他的小型船只。 然而老山远远望去,光发出的源头空无一物。在那附近,星点的明亮发生了颜色的转移。原本应该闪烁灿烂红光的心宿补表中的一颗星星如今发着妖异的蓝光,原本还在稳定地在发光,但很快像是被什么即将显形的东西遮挡一样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头。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原来是他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货舱就悬挂在起居舱的身下。里面的舷窗早就被关闭了,显得黑魆魆一片。因为先前老山的缘故,显示器没有开启。所以进入其中的队伍靠着扫描视觉只看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盒子被固定在空空荡荡的中央。线缆连接了监控的设备。监控的设备亮着稳定的绿光,示意一切情况正常。 “次异结晶就在那里面吗?” 远闻从本巴那钦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怀疑。远闻弯着腰,抓着自己的手,说: “没错,就在箱子里。这个东西,我们在挖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只有引力可以方便地控制它。” “哦,如果用手呢?” 远闻不寒而栗地抖了抖身子: “你会看到从里面伸出来的……自己的手,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手被反射了一样……” 他迄今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噩梦般的幻景。先哨机器在急促地预警,他明明是在向前伸,手指却从前方伸回,碰到了他自己的鼻尖。 “恐怕是空间的边界发生了改变。看样子,是个要命的东西……” 话虽如此,本巴那钦却再遮不住自己的笑意: “东噶多吉,你去把箱子打开,先验一验里面的货,看看我们的朋友有没有撒谎。也麻烦这位朋友更改一下权限。” 被叫做多吉的人喏了一声,大步向前,打开固定器的控制终端。远闻走上去帮他通过系统的加密校验。校验无误后,多吉首先打开了显示器的功能。 屏幕只花了几秒钟就亮了起来。从中透出的明亮蓝色照耀在了本巴那钦眯起来的眼睛上。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个水球。 并且没有别的可看的。 上面既没有纹理,也没有标记,蔚蓝的颜色像是统一了对光线的反射率。但除了这一狭窄区段的可见光……仪表盘显示其他所有的光谱无一例外都被吸收了。 只这一眼,本巴那钦就可以断论这不是在宇宙中能够自然生成的东西。 他真正地咧开嘴笑了。 一双眼睛着迷似的望着眼前超凡脱俗的球体。 “果然是……真正的次异产物。它是人工产物,但绝非我们这个时代所有,要么来自其他的时代,要么……就是从宇宙遥不可及的其他地方飞来的异物。好了,多吉,把束缚解开,拿起箱子,我们现在走。” “等一下!” 远闻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 那钦侧过了头。多吉正用大的和小的带子把箱子固定在自己的身上。 远闻悬着的心这时升到最高点,他低着头,几乎是哆嗦地在问: “长官……我有个、有个不情之请。” 本巴那钦戏谑地俯瞰他: “说罢,什么不情之请。” “就是……留在增六六五的事情。你知道,大火的建设,呵,靠那么一群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还年轻,总不能在虚幻的世界里呆一辈子……”因为在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他的脸烫得厉害,“而房宿这数百的行星系,到处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大有建设的地方……我的意思是……” 一声粗野的嘲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乡巴佬。” 远闻呆住了。 那钦继续说道: “无家可归者。” 他睁着茫然清澈的眼睛抬起了自己的头,迎来的是本巴那钦那毫不掩饰的嘲讽。 “没可能的。房宿王朝不会接受像你这样的外来者。” 顿时,远闻如遭雷击,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牙齿从里面咬住了嘴唇,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变得像是石头一样坚硬。 “为……为什么……房宿数万亿的人口……我总归也……” 话音未落之际,一道眩目的灯光从舱体的连接门那侧射了过来,本巴那钦猛地侧过了自己的头。 整艘船在远闻讲话的时候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引起了水准仪瞬间的震颤。 那钦神情骤变,厉声大喊: “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发现……什么发现……” 远闻尤且迷茫,好一会儿竟然想到了传说中的前线世界与原型人类。 可就在这时,整艘船猛地摇晃了一下。 这行“钦差”更加急躁。多吉按上扣子,抱住保管箱,从拘束服的边缘喷出了辅助运动的气流,跟着本巴那钦就往来处冲去。 远闻浑然不觉氛围之有异,眼瞧着自己的愿望正要逃走,大叫一声: “等一下呀!” 他朝着那钦就扑了上去。站在后头的一个高个子照着脑门抬腿一踢。远闻整个人就高高扬起,撞到了舷窗的边缘,面罩上渗出了鲜血。 滑翔在最前的本巴那钦身体已有一半伸进连接门,两手轻碰门沿就要往外滚出。结果双手忽然摸到某种尖锐的东西,一道大门从头空降,而货舱大气被抽出,大气往面孔压来。他一下子便被吹飞在后,勾住大门的脚跟忙不矢地拱起缩回。 接着大门轰然合拢,只差半秒钟,他的双脚就会被金属大门截断。 本巴那钦哪里还意识不到这艘运输船的控制权已经被夺。纳米机器已经渗入到四面八方。 他缩脚的同时,往旁边一滚,毫不迟疑地大叫一声: “用粒子束。” 后方一个同样是大个子的黑衣人站定,举起了自己覆有外壳的手,从中露出了枪管。没有任何声响,瞬间激射的高能粒子束撞上大门。瞬时的效应立刻切出一条完整的裂痕,接而是整扇门的破裂。 外面的光再度照进了货舱里。 他们都看到了老山。 这个疲惫的人不知是苦笑,还是惨笑,像是投降的样子举着自己的双手,站在黑漆漆一片的“地毯”上,只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地毯不尽延伸,已经覆盖了主舱体所露出的每一片表面,一直到了舷窗的边缘。狭小的舷窗对应的是有限的太空。 太空一片明亮,五颜六色的光点在窗户上起起伏伏,像是城市里的夜灯。 但那既不是灯光,也不是星光,而是不同频率上的激光射线。 船在轻微震颤。 从黝黑的联结口处,慢慢走来了一个同样身穿黑色外衣的人。 满地被电磁场弹开与吸附的微型机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透明球罩的底下露出了没有退化掉的腮,在腮的翕动中,掩藏着的是从幼年时代就不停呼吸富集的重金属粒子而长出的机械器官。从这个器官里透出了幽蓝的微光。 他抬起手,磁场的功能便将刚刚散布开来的纳米机器重新吸聚,变成了手中一把模糊的长剑。 广播嘈杂的噪声已经不见了。 一个声音,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了: “束手就擒,放下场力箱,供出特务。房宿第九舰队已经登陆,士兵将进行执法记录。不论你们是谁,不论你们出于什么目的,现在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法庭上判断的依据。” 广播验证了老山最不幸的想象。 倒在地上的远闻睁着自己模糊的眼睛,这时才想明白原来和他们做交易的这群黑衣人并非房宿的来客。他们得知了次异结晶的消息,抢在房宿以前,伪装成房宿来客,截获了他们的船只。 本巴那钦站起来后,右手抓住了左肩。在他的身上藏有多种通讯工具,其中一种是通过眼睛闪烁发射的长波,但已经失效。左肩藏有的是不能经过神经的短波通讯法。然而他连续尝试了几次,频道都紊乱得几乎听不到任何有效话语。小行星舰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通讯被干扰了。他的面色沉了下去: “房宿第九舰队……难道你们不怕这场秘密交易被公布于前线世界吗?” 从老山身边走来的士兵,只冰冷地重复道: “束手就擒,放下场力箱,供出特务,是谁告诉你们这里有一幢交易。如果你们放下箱子,立刻投降,还能有一个体面,或者可以将功赎罪。” 话音未落,黑衣人里的大个子抬起了自己的手。 士兵一把推开老山。下一瞬间,他的胸口便被融出一个大洞。硝烟过后,黑衣人们看到了他的面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在嘲讽。 疮口的边缘,大量纳米机器已经前赴后继地在进行冷却和重整。 大个子没有选择攻击大脑,因为完全可能是远程思考的情况。 然而这一次试探的攻击,他同样意识到,眼前士兵的动力框架同样不是集中的,而可能是远程或者分布式的。框架本身可以折叠,也可以弯曲,只要不是整体蒸发,以及拓扑结构不被破坏的话,纳米机器仍然可以附着其上进行修复。 想到这处的其他黑衣人纷纷抬手。 可就在这时,他们喷出的光束却朝着半空,自己像是倾倒了一样往着墙壁飞去。 整个空间的重力在这里发生转变,从朝下变成了朝后。就在这猝不及防的瞬间,一个拳头已经来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眼前。 血液随着被撕碎的衣服纤维洒在半空。大个子的整条手臂连根切断,被第二个士兵夹在腋下,发出一声轻微的轰鸣,便已经失去了点火的功能。 第一个士兵只是在吸引他们的注意。 从角落里出现的三号士兵已经鬼魅般地逼近了多吉,光学隐形在这时失效。一双手从他的胸口伸出,向着多吉手中的箱子抓来。 多吉睁大眼睛,已经认出了来客的兵种。 利趾。 可以远程思考,也可以做出屏蔽一切干扰的近距反应,身体所有关节都可以进行折叠,没有手或脚的区别,至于内脏器官,也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全数终止运作,在灿烂复杂的人系中也属于最特别的一种。 为了保证次异结晶不被损坏或出现其他任何超过情况的异常,房宿第九舰队采取了在这个时代的罕见的登舰战法,自然不会仅仅派出一个士兵。 并且,还会有场外支援。 其中一种就是人为制造重力方向。 不论是生活在陆上的人还是生活在空中的人,对忽然生效的重力都不可能立即适应。然而对于原本就是一体的利趾而言,却毫无滞慢、顺流而下,犹如离弦之箭。 那钦等一伙人如今正是朝着墙壁自由落体的状态,无力回援。多吉急中生智,把箱子往那钦的方向一扔,但这一切都映在站在老山旁边的利趾的眼里。他只是联系了钳制运输船的太空船。 在一秒钟内,整个空间的重力方向再度转变,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和远闻脑袋撞到一起,空中的保管箱绕出一个弧线,斜斜飞去,正被利趾三号一把抓在手中。 利趾三号即刻展开自己的身体,从腿部发出空中动力,推动自己回到主舱。 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一个瞬间。 在下一个瞬间,那钦的双脚才踩在墙壁上,腿部在向着另一个方向弹跳的瞬间,他同时向着空中伸手,像是抓住某种东西。 其他两位士兵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妥之处。 原来多吉投出的不仅有箱子,还有他手上肉眼看不见的纳米管线。先前在固定保管箱的时候,他在保管箱的边缘已经缠了一层又一层细细的纳米管线。这些管线,人眼是见不到的,在过去它的先祖曾用作太空电梯的材料,紧绷的时候可以切开大部分分子物质,而在松弛的时候受风一吹便能盈盈飞去。 它的线头存在一种特制的吸附效应,平时见不到,如今那钦手部一扬,两者便合在一道被其牵起。两人一起收线。利趾三号的双手顿时被线勒出十厘米深的划痕,巨大的力道甚至在保管箱本身的材质上留下了切线。 “再不放开,我们就摧毁它、释放它、破坏它、刺激它!” 本巴那钦大叫一声。利趾三号仍不松手,比他们更可怕的力道几乎要将两个人直接扯到半空。 可就在这时,广播急促地响了: “不要,不准,保护好次异结晶,不要刺激它!” 收到命令的利趾双手一松。保管箱便再度滑入半空。 二号利趾已经压倒了其他黑衣人,见到空中的保管箱,便猛地腾起,准备撕开周围的纳米管线。 本巴那钦目眦欲裂,急切地大声叫道: “轰击卸货舱门,打开它!” 倒在地上的大个子和其他黑衣人勉力挣扎,从口中吐出了几块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砾。碎砾滚到了卸货门最脆弱的关节地方。其中所蕴藏的介子与铀混合在一起,包裹的表皮只闪烁了两次,远闻还有老山的眼前顿时一黑。 飞船的结构传来破碎般的巨响。船舱里的大气发出了龙卷风一样的尖啸,朝着无尽的太空冲锋。所有的绿光同时变得鲜红,零碎的物件变成了致命的子弹,拍打在舱体的墙边上。 拉扯的风力配合重力的朝向直接把本巴那钦与东噶多吉一起吸出舱外。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空中到处都是第九舰队的穿梭机。第九舰队真正的移动堡垒掩去了自己的身形藏在附近。与此同时,他们的小行星船的表面已经被击穿几个大洞,里面吐出了第二道防线的火舌。运输船与小行星船的联结通道早已被粉碎。碎片分散在空中。 周围全部都是敌人,而他们正在距离行星表面数百米的地方飞翔。 唯一的好消息是长波的通讯已经恢复了。 小行星舰内部的委员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现状。 本巴那钦来不及庆贺这死亡边缘的喜悦,只拼了命地收拢纳米管线。转过头的瞬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变得灰白。四号利趾和五号利趾就趴在大火运输船的船表。 两双无情的眼睛已经锁定了他们的目标。 “妈妈呀……” 可动得最快的既不是利趾,也不是本巴那钦。 在大火运输船的内部,离爆炸边缘最近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伤最重的远闻。大火人的身体坚韧原本就不惧这点小伤。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那双眼睛着迷似的望着飞在空中的次异结晶。直到这个时候,直到见到整个第九舰队和利趾的瞬间,他才明白了次异结晶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在那命运的十字路口,他紧跟在本巴身后,靠着太空服里的微薄动力,伸手向前,纵身一跃。那时,运输船还没有启动倒吸的应急机制,喷流向外的飓风送他直至太空之外,悬在小行星那崎岖的地表之上。 或许命运确实眷顾了他。 在飞掷的碎砾杀死他以前,他的双手触及了外在看不见的细线。在他的那一双手被丝线切碎以前,当机立断的利趾切断了空中无形的纳米管线。剩余的线头在空中飘荡。而远闻抱住了保管箱,抓住了他的前途。 远闻快活地、艰难地大笑起来,嘴唇的边缘流下了黑色的血。 广播欣喜地大喊道: “干得好,士兵!快把他们杀了。” 利趾的空中动力要比黑衣人的太空服强得多。逐渐稀薄的空气中划过一阵短促的尖啸,两个利趾从天而降,压住了本巴那钦和东噶多吉的肩膀。麻醉般的电流已经通过了他们的身体。 “主……都松钦巴呀——” 本巴后仰着身体,嘶哑绝望地呐喊着。 或许他所崇拜的东西确实回应了他的呼唤。 地上的山丘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声响。然而空中亮起的却是惊人的闪光。大火运输船的表面留下了可怕的灼痕。 这是小行星舰为他们做出的援护。 定点爆破的光束同时穿过了本巴和多吉的身体,也穿过了两个利趾的身体。 还有一道融化了远闻不愿意缩回的双手。模糊的血肉像是粘在保管箱上的污泥。他瞪大了眼睛,挥舞着自己没有袖管的双臂,伸出了自己的第二双手。在那双手碰到保管箱的刹那,新的粒子束紧随而至,正中保管箱的当中。 远闻绝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喉咙里咕哝着说不出话。 “不——” 广播里传来一声绝望的呼喊。 本巴那钦刚刚亮起的眼神再度灰暗,而老山与东噶多吉、还有所有实时了解战场的指挥官们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论想与不想,也不论希望或者不希望,保管箱都已经轰隆一声破裂,蓝色的球体从中脱出,犹如一颗向着天空飞去的流星。它在巨大的热能和光的冲击中膨胀,瞬间波动得曲率推开了周围所有的物质。 也就这样,被封在茧中的时间旅行者被涨力抛出,置于灿烂的银河之上,再次溺没于时间的海洋,重归岁月的洪流。 穿着太空服的多手蜘蛛虫、长着鳃的半机械化流体,还有体表覆盖着无机质的矿化动物,三种看上去浑然不同的种族也就统统全部映入了他的眼帘。 第二十五章 人谱 按照瑶池碇客们的研究,一个恒星系内部的人系总是趋于相近的,各个星球的社会面貌倒可能各不相同。 房宿增六六五属于增表的恒星系,换而言之,是在人类天文观察进入星际时代后才编入巡天总览的恒星系。它一共有十个行星,其中八个都已经被人类占满。按原型人类的标准,最为昌盛兴隆之所当属第五行星。既然是按原形人类的标准,换而言之,它也最像原形人类的社会。 除了它是一颗气态巨行星。 气态巨行星本身只适合很少几种类型人系的居住。不过它有四个类地卫星,质量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第四个约有四分之三个地球的质量左右,因为原就有大气,又在宜居带内,气温适宜,是人系第一个占据的天地,也是如今房宿增六六五最繁华的首都。 在这颗卫星四上,有个着名的天文景观。每逢年中,它所围绕的气态巨星刚巧会从形如蝴蝶的发射星云中隙穿过,时人称之为月出别山。另一方面,银河、仙女系,大小麦哲伦云,其他大行星、类地卫星还有小型卫星也有位置差别,尤其是第三卫星表面,在第四卫星上也清晰可见,更是天中异色。因此还有一个九年的轮回,每年气巨星从天蓝与暗红的两片星云中穿过时,其他卫星各自追随,都有不同景象,故称之为九出。 九出已经存在了五百万年,按照预测最多还将存在一千万年。之后,红超巨星熄灭,星云散逸,九出景观自然不复存在。而最少可能只需要再过一百万年,气巨行星偏移原先位置,九出景观便将名存实亡。 对于大部分的人类而言,只要他们能够一次临界光速航行,不论是一千万年,还是一百亿年,他们都看到一切的终结。 但另一方面,只要他们没有,那么别说是一百万年,哪怕是一万年,也已经与无限等同。 运输船到达第十行星的日子往后数三天,正是九出的第七出,巨行星、第三卫星、第二卫星、第一卫星以及第十行星排成一条曲线,银河作天,仙女如河,两片星云恰似一道大门,连星从门中飞入河中,时人称之为跃龙门。为了庆祝跃龙门,往前数十天,第四卫星已经开始大办庆典,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几乎分不清楚,流动的欢宴从最高的天上走入最深远的地底。 长着鳃的人,长着鳞片的人,使用义体的人,不像人的人,碳基的人系和混入其他元素的人系,共和派与独立派,永存主义与无序主义,先锋的与古典的,暂居的外交馆,长住的民族会,聚在一起的同乡会,七百多个文化结社,八万多个古代技艺的与现代技艺的协会,船上的碇客与太空站的山人,还有其他行星的来客都在丹枫白凤的主持下,聚在碧梧仙馆,一起共庆又一个平平无奇的年度的过去,星球上又两亿人的死去和三亿人的出生。 碧梧的名字已经要追溯到人系第一次拜访房宿增六六五的时候。历史记载第一个漂流到这个星系的人是一位伟大的调查客。因为飞船存在缺陷,无法再次亚光速航行,他被迫独自在这个星系生存。 现代的房宿增六六五人通常称之为始祖。 历史记载始祖第一个降落的就是第四卫星。 据说除了第四卫星各方面条件都是最好以外,也因为第四卫星上的一座山,一座这个恒星系里最高的死火山,由流动性高的玄武岩质熔岩长期喷发累积而成,高两万两千米。极光环绕着山体,富含钠原子的大气提供了鲜艳的绿,而二氧化硫提供了蓝色。被绚烂的极光包裹的山让始祖感到了非同寻常的美,远观如碧木生花,故称之为碧梧。 而占据了碧梧山超过三十万平方公里的庭院便是碧梧仙馆。 为了创造更宜居的环境,始祖的飞船用机器合成了第一批的试管人,从此房宿增六六五就有了三种生物,第一种是从机器里直接造出来的人,第二种是机器造出的人通过原始手段生产的人,而第三种便是原始手段生产出来的人在自然生活中重新演化的人。 在漫长的时间中,前两者因为更多的生产步骤退出了历史舞台。后者以最大的数量取得了整个房宿增六六五的主导地位。 在这场盛会上,最为知名的节目就是再演始祖、试管人和再生人过往的历史连续剧的新进展。这个节目的卓越之处在于其中的所有人都是按基因样本整体克隆,定向复制记忆,初始人格拟合度接近百分百的真人。 它们的舞台被设在仙女系边缘的一个蛮荒星球。两颗星球的联络借由当初埋设的星桥而成为可能。 第十行星距离第四卫星约三个光时的距离,因此,是在运输船到访的三个小时后,热衷原型人类艺术的人类正在展开激烈的辩论。辩论来源于历史剧新一集中富有争议的情节。 人类的行走,使得细菌细胞在异星表面上演化出了数千种微生物,其中一种大为繁殖,变成有点像是苔藓的东西,在一小部分岩石的底下迅速蔓延开来。 始祖替身发现这点后,居然感到了恐慌,选择将这些微生物进行清扫。接着最叫人受不了的剧情发生在六天后,他亲手扼死了一个由试管人繁殖约属于第十代的儿童,给出的原因是对这个儿童的举止,他感到恶心与丑陋。 这让大部分公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也让这一大型真人连续剧的出资者,经营整个第五气态巨行星系统的管委会感到有失脸面。现任书记丹枫白凤自然也是大为恼怒。 她在一秒钟内进行了数百万次的运算,最后的决定是终止这场无聊的闹剧,做出的判断便是让所有演员提前退休。提前退休的意思是他们将变得自由。扮演始祖的替身也将立刻意识到他不是始祖,而只是被流放的多余人口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现在,他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自由地建设整个崭新的星系,以及做其他任何事情了。 这个决定的影响非常深远,直接关系到数千万人在第四卫星最大赌场上的成败。为此,管委员做出了另一个判断,延迟公布二十天。这既保留了政策的体面,也足够好赌的年轻人们分出各自的胜负。 跃龙门这一景色本身据说只有刚出生的小孩子才会感到好奇。大部分成年人的品味非常高雅,使用概率学与数学、将命运献给未知,也就是被叫做赌博的东西,总让动物的精神感到非常上瘾。为权利互相攻讦、尝试让自己的主张变成所有人的主张也让另一部分人着迷。还有一些人在漫长的星际生活中认为自己对全部人类、全部世界与整个宇宙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社交中争取支持晋升自己的社会身份是他们的第一个追求。从生物母体诞下不久的青少年人则可能沉迷于对自己身体的定制,这种定制暗含着一种危险的游戏,那就是在神经中直接制造迷幻与快乐的感觉,有的还在自己的思想里开辟了一整个世界,以致于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来自其他异星的客人往往格外矜持,只用一些隐晦的话语在自己的圈子里传达自己的想法。而语言协会知道了这一现象,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消除掉所有翻译的错落,他们总是意识不到这样做还需要同时消除所有的谎言。船上的人想法分化总是最大,有的格外喜欢地面,有的只是出于维系社交关系的需要才勉强落到地上,还有的声称地上天上都别无二致,都是一样无聊的。 但这确实是一个欢快的夜晚。 原野上格外静谧,能听到动物的叫声。发蓝的气巨星已经升到了云隙的半道。悬在空中的第三卫星正是满月时候,身体的正面完整地裸露在天上,圆弧的城市像是一个鱼眼睛的形状,据传这来自于十多亿年前一个古人为了自己两百万年前的趣味而产生的突发奇想。他说既然那么像鲤鱼,那就建设成鲤鱼的样子吧。 几个属于海洋星球史学会的年轻人玩倦了,囔囔着要不去看一看跃龙门吧。长辈感动于他们忽如其来的文化情怀,便口称是的。 碧梧仙馆与轨道上的泊站靠太空电梯相连。当学会的将军带着包括黄山野卉在内的这行年轻人坐着列车向上时,底下的乐声逐渐变得轻微,先前绚烂斑斓的颜色也都变成了附着在碧梧仙馆上看不清楚的色块。 接着,整个庞大的星球也变成了一块狭小的有限的石头。像是无限多的星星逐渐亮起,世界被黑幕笼罩,宇宙从头顶的一块天空变成了无处不在的夜晚。 他们从站台上走下,才发现开阔的大厅中原已安静地坐着许多人。 黄山野卉是个爱自己独处的。当时,她一个人来到靠着落地窗的椅子边上,看到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红蓝两片星云的中间,忽然感到了眩目。 气巨星继续向上攀升,而在她的想象中,她变成了长出一双翅膀的蝴蝶,正飘荡在银河之上,与仙女作伴,越升越高,直到无人可知的天际。 广阔的天地里,千亿百亿的人有着他们各自的想象。面对着九出的第七出,在这个时刻,有着相似的想法这个星球上大概有十万多个。有的人的想象已经结束了,有的人的想象才刚刚开始,而有的人想象正要攀到巅峰。 在别的时刻、别的地方是别的人,在这个时刻、这个平台上是黄山野卉,在她或他变成蝴蝶飞到银河以外那最沉浸的时刻,忽然有人,可能是属于六六五军事委员会的一个闲人,带着惊讶的表情,站了起来。 他那突然的举动破坏了大厅里应有的宁静。 许多人对他投以责备的目光,黄山野卉蹙眉回看。 他却喃喃道: “发生了什么?” 他开始往站台上跑,那时通往船港的列车正要发列。 不和谐的因素离开了以后,人群安静下来,怒瞪着眼睛的人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享受这难得平静的夜。 黄山野卉重新看向了群星,想要再度回到自己刚才伟大的畅想,却只看到了天空的边缘一个发蓝的变大的点。 它迅速的放大,像是死亡世界的招手。所有周围的光线都在它的边缘发生了扭曲,像是镜子一样折射出更后更远的太空的景象。 接着,那在旋转中的微芒迅速地放射开来,成为了照耀半个天空的明月。 亮度在一分钟内便超过了满月,接着远远越过了气巨星系所能见到的太阳。第四卫星漫长的黑夜第一次迎来了仅仅间隔了八个小时的黎明。 技术委员会的客人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语。直到新的专列到达站台,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时,喧哗与骚动忽然震耳欲聋,迷醉神经的瘾君子们为了天上的异象开始跳舞。 这是一个晴朗的、欢快的、也叫人愉悦的夜晚。天上的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气巨星上大气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邃,像是在微微掀动的天蓝的窗帘。 丹枫白凤结束了她短暂的休假,思考的讯号重新来到了管委会的局域网络。 次异结晶自毁的消息,作为心宿与房宿绝密交易的一角,只有很少被选择的人才知晓这桩事情的详情。丹枫白凤自是其中一员,并且,她记得非常清楚。对她来说,这桩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交易与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近得就像是就在昨天发生的。 然而发生在恒星系内的武装冲突已经传遍了房宿第二联盟每个存在智慧的角落。对于平静得像是凝滞不动的湖面一样的后方世界而言,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 “敌人怎么样?” 军事委员会的秘书长面露难堪的神采: “按照前线的资讯我们动用了完全的兵力,一照面就已经控制了敌方的所有枢纽,也成功捕获了部分敌人。” 房宿第二联盟的大使遥山苍翠大笑地接上一声: “然而……” 等到其他人都看向他时,他就说: “不会没有然而吧?那就最好了。” 秘书长当做没听见似的说道: “但是……我们的军事行动可能也暴露了。借着……突如其来的爆炸闪光,它们的主要战舰成功加速到临界光速,现在已经进入外球体云层。现在舰队正在打扫战场。但是……这场爆炸很蹊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也”这个词是有意味的。 在这场只发生在零一点秒内的短波通讯交谈中,同样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这个暴露不是指在航行中而是发现,而是说行动的蓝图本身已经泄露给了其他人。在军事行动的泄露以前,次异晶体的消息同样泄露了。 丹枫白凤阅读了秘书长呈上的前线通讯,长时间地思考着。大概十分钟后,一则消息到达了最前线—— 她要在线下亲自审阅俘虏。 因为是线下,自然不是碧梧仙馆中的投影,也不是安装在环绕轨道上的次级主机。 对于稳定的星系而言,每个星球的拉格朗日点的数量和位置也基本是固定的,因此通用一套从l1开始的代号。气巨星的拉格朗日点l1、l4和l5都被绕着恒星运行的小行星群占据。而l3上曾经也有类似的小行星群,但是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物。 这一浩大的工程,由丹枫白凤独自完成,接着,她要求她的退休,要求提前成为一个自由人。 于是她成功了。 一千多年前,第九舰队在这里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组装,这一组装包括了航母的中央核心,这一核心支持了旋转作成重力,也支撑了自我复制功能的实现。从这种意义来讲,第九舰队就像是丹凤白凤分娩出来的一颗卵子。 因此,当第九舰队再度回到这里时,它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而在主舰中活动的少许护航员们大多没有察觉到这一微妙的情绪。其中的一位正蹲在门前,问营养舱里的本巴那钦: “那个人也是你的同伙吗?” 本巴那钦仅存的大脑在营养液中游荡,被截断的神经元在大脑的底下像是延伸出来的触须。转换器里把文字映射到了护航员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的身上有什么吗?” 大脑的电波表达出了无知与不解。护航员们就知道他确实是清除了自己的记忆。 “可到了丹枫白凤那里,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相比起本巴那钦等一行人,远闻和老山的境地就好得多,他们被强制休眠,神经联通网络,只在受限的网络世界活跃。 而在绚烂的爆炸中,发现的第三个人则最让他们感到惊惶。 某种东西,某种没有具体形状的东西,正在他的身上蔓延和生存。那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生物。 被关在牢房里的他看着外面的人,张着嘴又说了几句话。 他们听懂了,但谁也不敢和他说什么,也不敢提前做什么。而他也发现自己能大致地听懂他们的话。 在拉格朗日l2点上,蔚蓝的气巨星已经变成了一轮明月,那四个类地卫星更是只能隐约看出月相。 相比起主舰本身,他们所要靠港的目的地要小上很多。 在完成对接后,本巴那钦等人的容器被机器推出,老山和远闻被重新唤醒。至于“那个人”……站在牢房门口的利趾僵硬地说道: “请从这条路走出。” 李明都侧目眺望,只看到一条像是镜子铺成的小路。 他稍微切换了几次自己的思绪,确定自己不是在虚拟实境中接受检验,便站了起来,转了转自己的脖子。 在这条路上,他没有看到与他一起被捕获的像是蜘蛛的怪物,以及长着硬质甲壳的怪人。 “这是哪里?” 利趾说: “这里是丹枫白凤,你要见的也是丹枫白凤。” 李明都顿了一下,又问: “你们……是人吗?” 利趾说: “我是还没出生的人。” “那丹枫白凤呢?” 利趾说: “她是已经出生的人。” 他大胆地开始往前走。 第一次来到丹枫白凤的人,免不了会为像是玻璃和镜子的介质里倒映出来的奇异斑斓的彩色感到惊讶。粉红色的、洋红色的、草绿的或者深绿的,在窗外波动与流动的柔和的色彩,在黑暗的背景之上,像是宇宙永恒运动的火焰。 有的认为这是模仿了过去望远镜拍摄深空天体经过处理的图像,有的则简单认为这就是反射了宇宙某一处世界的光影,是真实存在的天体在流动中的样子。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些光晕、光团并不巨大,它们可能就像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那样狭小,甚至要比反射出来的更加狭小,狭小到人其实本应该看不见。在那密集的管道之中,存在的是光压和无限的偏振态。 但随着深入,这些斑斓的星云逐渐变成像是房子、像是山脉、像是金光四射的落日、像是水瓶、像是人、也像是花朵的东西,谁都能明白过来这些绝不是什么真实的映射了。 他们会来到丹枫白凤之前,会站在丹枫白凤的大厅之中,会在面见光线投影出来的像是穿着靴子的人类女性的有轮廓的形状时,真正意识到丹枫白凤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一整个光量子计算机的整体。 他正存在于她的大脑里,看到的是她对她自己的定义。 李明都问眼前的形象: “你是什么?” 她抱着手臂,斜着眼睛俯瞰着眼前的东西,说: “我是人,老怪物。” 第二十六章 系绳 在人类的认识史早期,宇宙的相貌向来隐含着一个特别的假设,那就是万事万物处处彼此连续。庄子讲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可近代以来的物理学说却否定了这点,他们讲粒子是一份一份的,能量是一份一份的,把一块蛋糕不停细分,在分子级它就不再是蛋糕,到了更微小的尺度,它甚至不再是粒子也不是能量,连质量也不存在,最后也不再能够被细分。就这样,离散与连续的矛盾正如有限与无限之矛盾一样成为了认识世界的基本问题。 丹枫白凤讨厌离散。可她却又深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却都是有限可分、处处是空的模糊的一团。 哪怕是她的思想,也是在她认识不到的间隙的空中,是在光一份又一份的干涉中诞生的。 而在她的认识中,唯有、她也只相信有那么一种东西能在有限之中触摸到无限,能在离散之中触摸到连续。 那就是理性。 由理性派生出来的数学则是衔接两者的工具。 在她的意识中始终存在着一句箴言:“美是真的顶点”。 为了变得最美,她也要变得无与伦比的真。 因此,在她自我认识中的身体,每一条线条都是由函数定义而成,只要计算力足够,每一条曲线都能无限可分。为了最大的模仿人类,她迄今还在不停调整自己每一处的函数,在减去冗余的定义,而合并多余的定义,在完善这一模糊的、现在尚且连脸也基本看不清却又绝对准确的人体,在为每一处的起伏而进行准确的数学设计。 负伤的远闻被展开八条手脚的老山背在身后。蜘蛛背着蜘蛛在走出连接舱时便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轻盈的风从前方吹来抚摸着他们的面庞,但身体却被吸引向前。两个人只能任由自己委身于人造的重力,像是熟睡的孩子落入了母亲的胸膛。 周围的墙壁犹如环形都市的走廊,从上到下到处是各种各样像是门户与窗口的几何图形。这些几何形状的内部都有一些像是点阵的东西正在移动,有的移动得很慢,像是在精细地雕琢最细处装饰的纹理,而有的移动得很快,仿佛一切都已注定。 只过了一会儿,从其中一扇窗口里,某种原本依附在其上的东西脱落了。在它脱落的瞬间,连接它的架子发出一阵明亮的火光。 抬起头的老山看到那是一架运输船正在向着他们原本过来的地方飞去。 这里是丹枫白凤的发射井,是横穿了整个丹枫白凤的大空洞。 从发射井的最深处传来了银白色的闪光。在看到这闪光的瞬间,两个人落入了水中,顿时接近窒息,等到从水中脱出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 然后他们便也来到了丹枫白凤的面前,看到了无甚奇巧的圆大厅,也看到了丹枫白凤的数学所设计的自己。 老山颤抖了,远闻大声说: “让我们回大火吧。我们已经完成我们的任务了。” 人形说: “你们还不能走。” “你已经知道了我们遭遇的一切,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远闻声音的洪亮让老山更加颤抖。 他们是有秘密的人。 可是一个人,一个能动的人是最不能保守秘密的。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保护你们。” 丹枫白凤说。 老山怀疑地抬头看了投影一眼。 只见丹枫白凤拍了拍手,大厅的顶部便显出来自恒星系边缘的景象。两个人都看到了一艘标准的运输船,一艘像是刚刚他们从发射井中看到的脱落的那个东西,正飞翔在星空的背景中。 透过舷窗看里面,另一个“远闻”和另一个“老山”正在商议回到大火之后的事情。他们为自己的劫后余生而感到欢快。 “你把我们复制了。” 远闻瞪大了眼睛,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不知所措。老山则在极度的绝望中收拢了自己所有的肢体,屏住了呼吸。 在这个世纪,除却社会关系的承认外,人与复制人几乎是没有区别的。换而言之,如果大火星系和同乡会没有识别出或者……干脆就是主动承认并接受了这一结果,那么这两个复制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代替他们活下去。 反正都是一样的嘛。 然而在他们进入外层空间的瞬间,一些小型的肉眼几乎看不见、雷达也侦测不到的东西从尘埃的背后,从虚无的隐身中,因高速的运动而显出了自己的形状。 其中的一些依附在运输船上,接着,一种针对大火人体质的化学气体在运输船中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飞船被劫持了。 模糊的人形低下了自己的眼睛,她拍了拍手,顶上的投影便霎时间无影无踪。 “现在,你们知道你们离开这里会发生什么了吧。” 远闻还不明白,老山却猛地放松下来,纤细的四对手脚不能再支撑他的站立。他一下子跌倒在地,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知道他们安全了。 丹枫白凤只是需要一对诱饵。 尽管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只是“另一对”诱饵……但至少在变成诱饵以前,他们不会被消灭了。 远闻和老山来到大厅的时候没有看到李明都。 本巴那钦、东噶多吉还有其他被俘虏的壳人来到大厅的时候,同样也没见到远闻和老山。 这群壳人只剩下了思考器官,思考器官被维生箱供养。第九舰队利用自己所有已知的信息被做成了与小行星战舰相似的虚拟世界。他们不停地把虚拟世界的信号输入到他们的大脑里,好让这些大脑以为自己不是大脑,而存在于某个真实的世界中。原则上,通过这一手段,可以激活某些掩藏在潜意识深处很难被消除掉的特殊动作。 因为这些本能动作的消除意味着整个人思维彻底的解体,是彻底的脑死亡。 可惜的是,要么他们消除自我的深度与丹枫白凤最不喜的预设无异,要么是深度以外的原因,总之,任何特殊动作都未被发现,要么就是在后续的实验中被证明是没有意义的。 这一体表覆盖着软壳,又加以改造的人系在银河中不算少见,至于他们的文化与谈吐亦无异状,甚至房宿境内,在沙化、海洋或者沼泽的行星上,也能见到类似人系分布的踪影。不同星球演化出来的软壳具有不同的成分和形状,不同星球使用的电路标准亦有不同之处。但经过追溯,只能勉强判断他们可能属于钩钤补表中的一个超新星世界。这一世界的人系在大难面前已经在猎户座悬臂上扩散了开来。考虑到整形与换脑技术的先进,实际上这一线索是无效的。 丹枫白凤同样复制了他们作为诱饵。然而这两个诱饵在飞出球体云层的过程中,没有吸引到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恐怕也不会被援救。 很显然,主动清除记忆的他们要么已经被放弃了,要么已经准备好了退路。 也许……在敌人的战舰上,早就准备好的复制体已经继承了他们的社会身份。原来的身体自然是一文不值了。 维生箱在向丹枫白凤抱怨它讨厌这放进它体内古怪又丑陋的大脑,丹枫白凤对自己孩子的愿望一一颔首。她审视着箱子里一团长着触须的肉,漫不经心地想道—— 那就重建他们的价值吧。 本巴那钦醒过来的时候,面对周围十来个各式各样的面孔和身体,甚至一时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直到东噶多吉惊喜地大叫一声时,他才想起来这些人好像和他是一伙的。 对于先前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已经遗忘了大部分的事情,只隐约地记得有某个地方他已经不该也不能回去了。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特殊的想法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假的呢? 先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无数次他已经遗忘,在那无数次中他没能分辨是真是假,现在的他依旧不能。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东噶多吉靠得最近,在黑暗中摆弄自己的脚,像是想要把壳表面的什么东西剥离开来。几个人在小声地对话,他们仿佛已经逐渐意识到他们本应该死去。 突然,角落里一个人说: “我说,大家,这里是不是有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了那同样在角落里的个体。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的肌肤上没有蚀刻着电路的纹理。他没有凝聚矿轻物质的外壳,与他们所熟悉的人这一模样大相径庭。他不像大火人,也不想房宿人。 与现代的人相比,他更像是一个古人。 适应一个既不更好、也不更坏,但可以说是比较少见的环境的怪人。 他的面庞像是凝固了一样,坐在那里就像一尊沉思者的雕像,但正因为像是在沉思,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在思索,像是呆滞的与痛苦的。 他就坐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了。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令人惊奇地睁着。 另一个人说: “是不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也都不认识他?” 在这里的一些人也不都是认识其他所有人的。一部分人认识另一部分人,同乡人认识同乡人,异乡人认识异乡人。介绍别人的人认识自己介绍的人。而本巴那钦认识东噶多吉,东噶多吉认识所有人。 一个人摇头,另一个人接着摇头。东噶多吉摇了头。 最后是本巴那钦。 他没有摇头。 他认出了眼前的人。 是在次异结晶里的人。 他说他是李明都。 李明都在面见丹枫白凤的时候,同样既没有看见惶恐不安的老山,也没有见到维生舱们与被维生舱所厌恶的那些肉。 离开利趾像是监视异物的目光让他感到轻松。利趾们讲记忆的事情,似乎情报仍然是未来战争的关键。李明都却经常想让自己被读得一干二净吧!好把他的心彻底袒露开来。可按照他的经历,未来的球体们已经向他证明它们也只能读取正在思索中的表层思维。 丹枫白凤的人影穿着靴子,抱着手对他说: “你进入了人类的寰宇,进入了被全人类共同统治的物质疆域!你问我是什么?还能有别的答案吗?我倒想问问你,你又是什么?” 从丹枫白凤的角度出发,这着实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了。 甚至她在隐约之间还有一点对于未知的恐惧。 可这时,她突然听到了笑声。 “我是什么?” 李明都站在这冰冷的空间站上,所有他知晓的信息无一不是向他证明他新来到的时代又已并非他所期望的纪元。在这个纪元,哪怕是一个恒星系的主宰、一个最高等级的计算机也不曾留存关于簇裂和时间旅行的任何消息。 “哈、哈、哈,我是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像是没看到丹枫白凤的投影一样在响亮地捧腹大笑。 “你说你是人,却问我是什么吗?” 丹枫白凤的目光从数以千万计的分体中凝视着它体内的一切,数百双的耳朵同时听到了他独自的笑,数千只眼睛看到了他抬着头,仰望着最外侧的舷窗。 在那里,仍能看见数十光年外的红蓝星云。这片大得无边的星云还在持续万年十万年地散逸,它反射的光辉冷冷地照亮了李明都没有血色的僵硬的面孔。挂在天边的气巨星和它的卫星像是他在木星上曾经见到过的明月。 “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怪物吗?一个人吗?还是一条鬼魂吗?我,我是什么?我是是一条干枯的街道。在离开父亲和母亲的一百多年后,我用柳枝和菊花在他们的墓碑前祭奠他们的灵魂,我想起了我自己没有看到他们的最后一面,别人留给我的照片里只剩下了两只干枯的眼睛和一个苍白的嘴唇。嘴唇的下边是像着在期待着什么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是该先说说我的姐姐吗?人们说她总是散发着像是栀子花的清香,那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要去哪里,她总是想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她喜欢我。可我不知道我原来也喜欢她。她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来没感觉过那种日子原来是惬意的,原来就是我想要的轻松。还有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们呀,那晚我听到了雨声,他们和其他的几百个人一起在寒冷的、潮湿的、炎热的日子里在山上,在泥沼里,和我一起行走。他们最多能活到四十多岁,而最小的在刚出生的一个月就死了。尸体被我埋在一个在地球上已经找不到的山谷里。我是人,我不知道,我是人吗?我有着人类的灵魂,我出生在太阳系的地球,我因为意外而被迫进行了一系列的时间旅行。有一些东西跟我说我所陷入的时空旅行的本质是时空的簇裂,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话语尝试向我解释这是一个绝境。现在,我回到了人类世界的疆域,现在你问我我是什么?如果你们已经一无所知,那么我又怎么和你解释呢?我是什么?我又怎么能知道?” 他绝望的大叫,引不起丹枫白凤的任何反应。影像凝滞不动得像是在观察一个动物,像是在观察被人类第一次发现的野兽。 在她的眼里,尽管能阅读到表意识层的波动,但这仍然是一个次异产物未知的行为。 难道可以相信吗?又或者假设可以理解而去理解吗?难道能够因为基因像是一种古老的人类就确定他是人类吗?在这个广泛的人类世界里,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需要用生命来证明的谎言。 在这个已经占满星星的人类世界,一个用时间膨胀效应连接了最古老的过去和最遥远的将来的人类世界,发达得像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的人类世界,人类不是依靠基因和外形能够确定的身份。 他的价值全部都系在次异结晶这一点上。没有任何联系承认他的归属。 野兽闹够了,就不会再动了。 等到野兽开始敬畏的匍匐,也不能小觑它的魔性。 等到他开始冷静,开始详细地解释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的往事,开始露出希望被理解的面容,开始讲起时晴、秋阴、医生、军队、虞国的时候,开始讲完这一切,而感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丹枫白凤遽然问道: “确实有些是符合历史的。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了吗?” 愤怒与绝望便同时从李明都的身上消失了。他的眼睛望着地上,说: “我已经说完了。” “那你就沿着那条路走吧。” 野兽安静了下来。丹枫白凤等了一会儿,看它的动作。但它始终保持了沉默,显然不是想要反驳什么,也没有想要解释或争辩什么。 好一会儿,他开始往丹枫白凤指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他转过头来,他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解释过我去到过未来的世纪。那个东西说它什么也带不过来。但我醒后,现在来看,显然不是这样的,至少他把‘茧’带了过来。‘茧’碎裂了,我不知道会引起什么,也许是需要‘人类’仔细处理的问题。” 丹枫白凤不喜欢装模作样的同情、安抚以及其他一切顺流而下的行动。 她只相信自己。 李明都便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走那条忍受一切的活下去的路,没有再回头说什么了。 第二十七章 审判 人类狂热地追逐权力,然而权力却又并非人本身之所能有。 奔马一直觉得权力就好像是重力势能,处在高的地方,就有更大的权利,那是他始终不能触摸到的天空。在丹枫白凤眼里,它就像是引力,强大又恢弘的东西自然就有更大的权利。而遥山苍翠却认为它只是一根又细又纤弱的索,然而这根索却又不可毁灭。索规定了只有瘦的人才能踩上去,那么其他瘦的人想要上去,就得把前面瘦的人推倒、最好是推落!至于胖的人则是连上去的方法都没有,踏上去就会落入深渊。 人类的世界规定了权力,然而权力本身也规定了所有者的形状。 它不能太胖以致于站不上去,也不能太瘦以致于扛不住打击。在人类的寰宇中,像这样的人仍然茫茫多,那么谁先站上去就是紧要的事情。先站上去的人更紧要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自己不从绳子上坠落深渊。 所以就得积极地维护自己的地位,积极地维护自己的身份,好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站得更高,好把自己与最多数的人绑定在一起,好让自己的起落成为最多数人的兴衰。 只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星球上的物件,使用得多了会老化,使用得少了就会生锈。想要放弃就一定要放弃一切,想要紧紧抓在手里,便同时也要投入所有。 遥山苍翠深知这点,因而只在关键的时候使用自己的权力。在所有关键的使用中,最为愚蠢的使用,是将自己的权力分散给别人,因为这会损害自己权力的根基,使得原本只需要一个人体现的意志变成了两个人都可以体现的意志。然而最为聪明的使用也是将自己的权力分散给别人,因为这样权力就扩张了自己,变成了更为浩瀚的一个整体。 分给他权力的人说,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有想法的人。 不过对他来说,他更喜欢分散给那些听话的、固执的人。 迄今为止,他代表房宿联盟已经承认了二十来个属于房宿的不属于房宿的消亡的恒星系一百零七个民族会或同乡会在房宿增六六五的人权。这些来自异星的民族和他一样,都属于朴素的人系。在他找到人系中一个既听话又固执的人后,这个听话又固执的人就能保护他剩下一半的、或者四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的同胞在这个星系重归安逸又奢靡的余生。 因此,在整个星系最大的欢宴上,只要丹枫白凤不参加,人们就让他坐在首席。首席往下依次坐着来自系内其他主要星球的书记和首长。接着是来自弥留世界的中心思想。剩下七万多个其他权力的个体在交汇思想的大厅中落座。谁的权力更大,谁就离中心更近。 谁也没有明说,但人的排序,确实就像是水流向低处一样自然。 不过弥留世界没有给物质世界做决定的权力。中心意志再这么庞大也只配坐在侧席,在网络那永不停歇的旋律中感受着已经离去了的现世。 星球的意志们在中央的地方盘旋,由众多相交出的思维呈出出一种被说是连续的断裂。智慧和记忆的洪流在光子、电子和引力的传递中,形成了一种耀眼的色泽。这种色泽,如果站在曾经的物质世界,可以在人类世早期所使用过的一种中空光管的表面真正看到。 对于网络的其他权力人,这种色泽就像是温度计。温度越红越激烈,所有人都在争吵,温度越低越冰冷,各个立场懒得交流。现在的温度是绿色。这说明关于列缺技术的处置已经没有太大异议。 在所有的临界光速航行办法中,列缺已经是对质能需求综合最低的种类,但它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依然不在少数。对于前线世界的支援固然经过计算已经尽力遵守降本增效之原则,然而列缺对于物质世界的破坏是不可逆的,有损于长远发展的目光。 这一议案已经讨论了两百多年。前线世界传来的情报与两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于是议案的支持率就越发攀升,列缺的制造也就越来越少。时至今日,统治这个恒星系的委员会决定再取消第一行星的制造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决议肯定是会通过的,但会议这一东西仍然不可或缺。它的作用在于将具体的责任分配到具体的人,在于对形式和程序的讨论,而不在于对内容和方法的讨论。 遥山苍翠格外讨厌这种会议,这种会议总是显得在人谱中靠后的人比靠前的人更伟大。 在所有人来齐前,责任已经分配了下去,通知同样被传达到每个地方。他连讲话都不愿,只表达了个态度,就从会议中脱离。 从气巨星最大的空间站第一片鳞的走廊走过时,他毫不留情地表达了对九出景象的鄙夷。然后问道身后的副官: “丹枫白凤在干什么?” 他的副官是一位因他而出生了的利趾,现在有了名字叫做遥山几微。 几微脸上的的鳃在翕合中漏出了金属幽蓝的光。 “她还在审讯。” “审讯几个弃子有什么意义?”遥山苍翠不以为然,“而你知道我要问的也不是审讯的事情。” 几微顿了下,讲: “次异产物很古怪。” “古怪在哪里?” “兄弟们说他是个生物,是个定形生物,同时……可能还是个不定形生物。” “哦……” 遥山苍翠陷入了沉思。 “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暂时看不出来。” “那丹枫白凤怎么对待他?” “他被关在丹枫白凤的体内,那些钩钤人也被关在丹枫白凤的体内。” 随后,几微略有犹豫地说道: “他们可能是被关在一起的。” “这样。” 遥山苍翠站在舷窗的边上,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正是气巨星那像是六角形的绚烂起伏的极光。 “告诉丹枫白凤。”他说,“房宿的万年一会又要召开了。她是第一次开这样的会,邻近星系的书记年内就会到达,还要单独访问她,她得做好准备。这可是件极要紧的事情,她是必须要做好准备的。” “还有,第九舰队现在是什么情况?” “舰队的分体在打扫第十行星轨道上的战场。舰队的主体正在接受评议。” 遥山苍翠呼出了一口气,在狭窄的空间站外围中部的大回廊中继续向前走。他说: “我料想评议的结果应该是负面的。毕竟第九舰队没能阻止这次‘恐怖袭击’,并且还让‘恐怖袭击’影响到了其他行星的公事。分体也应当在任务完成后尽快返航。” “当然,法庭就是那么想的。” 遥山苍翠就继续说: “不过我听闻第九舰队抓到了几个俘虏,这要记一大功。如此看来应该评为罪不抵功,更要顾虑白凤书记的面色和立场,只消得警醒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不过……” 他又说: “什么时候第九舰队能把俘虏转交给法庭来审讯呢?” 遥山几微一丝不苟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只在路过舷窗前同样抬头,凝视着那气态星球表面的绚烂极光,极光照亮了卫星的表面。覆盖了整个碧梧山的仙馆便因之大放异彩。 知道实情的可能只有几个人。 知道恐怖袭击不是恐怖袭击的人却总有那么成千上百个。哪怕是丹枫白凤,她的意志在执行的经手周转中留下的痕迹依然不在少数。 相比起无能,次异结晶所代表着的欲望更加不能彰显。 尽管丢失了大部分记忆,本巴那钦仍然可以完全确定这点。他们只是好用的人形工作台,为的是适配十六亿年前就定下来的人形标准。他们的记忆这种东西对于房宿增六六五来说也是烫手山芋。或许此间的主人应该庆幸它们的一无所知。 可是,之后,他们该怎么办呢? 本巴那钦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边上,一声不吭,眼睛盯着远处的东嘎多吉。他正在审问那个陌生人。 东噶多吉猛地推了他一下: “我在问你呢!你是谁?” 自称是“李明都”的个体被他推倒在地。然后他又慢悠悠地爬起来。某种不像是这种纤弱的人体所能有的力量猛地挥拳而出,击中的不是东嘎多吉硬质的外壳,而是他柔弱的鼻子。 东嘎多吉的脸上流出了血,幽蓝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目光。他的本能在为他此刻身体的原始和孱弱而感到了哀泣。 那个陌生人说: “你又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他的语言标准得像是在上层社会中一直流行的那种古代汉语。这一历史文化的课程难点在于拥有一个正确的发声器官。 东嘎多吉哆嗦了一下,他说: “我……我怎么知道?” 陌生人的语气好了一点: “那你们是怎么被关在这里的?” 囚徒们忽然开始窃窃私语。有一个人说: “我们是犯了错,因此,控制我们命运的东西洗去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对未来和过去都一无所知!” “哦……原来是这样。” 陌生人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他从喂食机里取出胶囊似的压缩食物往嘴里一扔,然后坐回他原先坐着的位置,望着黑暗中幽幽蓝光的眼睛,并不感到害怕: “不用担心,不用担惊受怕,控制命运的东西要么想你死,既然它没让你死,那说明还有好的事情在后面哩。” 本巴那钦不相信这样的话。 命运只不过是一种概率世界一种自我安慰的表象。 它让我活下去,并不一定是因为有好的事情,难道就不可能是更坏的事情吗?也许它是嫌弃人还没有跌倒最深的地方,所以得让人活着,才能让人继续往下跌。 不过这个陌生人倒是很有趣的。 他经常会用他那种发源自远古的语言唱歌。这种歌是有韵律的,他把这种歌叫做诗。 有一天,东噶多吉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听到他在念一首叫做天问的诗。东噶多吉问他他的第一句话“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一个古人在问天地既然还没有形成,那么最初世界的景象是谁告诉给后来人的、 这倒让囚徒们激烈地讨论起来了。其中一个人讲虽然人没有经历过,但人的基因来自数十亿年前,在洪荒年代,人自然见证了一切。另一个人讲他问的应该是发展的道理。世界万物的发展有前有后,有了现在和历史的发展,人就能推导出更前的发展,哪里需要一个传道者呢?所以这个问题是错误的,世界没有传道,是后来的人发现了“道”,而且这个道还在不停地发现,现在发现的道也可能是错误。东噶多吉另辟蹊径,他讲宇宙大爆炸的余波至今还在世界中传递,人类可以从中看到宇宙的过去。 囚犯们议论纷纷,有的差点大打出手,本巴那钦已意识到他们的议论回答的是不同的问题。一个囚徒同样意识到了,他问陌生人这话的“道”究竟是什么?谁知那个陌生人说他也不知道,也许你们说的都不对,那人想要理解的道其实人之中的社会相处的礼仪。 东噶多吉不高兴,他把这个问题抛开,又耐着性子循着记忆问他“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又是什么意思? 本巴那钦这时孤立起来,他与其他人远远分开,也不理解为什么东噶多吉明明只是听了一遍就能复述出来,而他却听过即忘。那些字词都不过是一种脆弱又低效的知识传递工具,早就脱离了最多数的现代人类。使用这种字词进行歌唱,只不过是在炫耀自己那种上层的、贵族式的游戏罢了。何况,这个人在这里,说明和他们也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没准是他害得他们,没准是他们害得他,最后也只会是敌人罢了。 但那个人仍然要么不说话,要么就开始念叨,像老太婆一样念叨个没完。他爱最念叨的一首诗,本巴那钦记得叫做采薇。 他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东噶多吉就问他薇是什么。谁知道他也不明白,只能犹犹豫豫地说出这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以前应该是可以吃的。 本巴那钦很少做梦。 或者他是会做梦,但做的梦往往醒来就忘记了。 然而那几天夜里的梦中,本巴那钦连续做了一个奇怪的长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和囚笼一样黑暗的海洋中。世界上没有光芒,黑暗的地底蔓延着一种被叫做藻类的草。长着外壳的生物在沙子和石头堆积的地形中里围绕着这些藻繁衍与生息。 为此,他们的先祖研究出了如何培养藻类的方法。其中一个生物学家宣称这是一种叫做共生的生物关系。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在每天的最夜晚,才会慢悠悠地上浮。那时候,漫天的星光会照在水面上,让他感到温暖。而到了白天,世界炽热得像是火球,燃烧了整个水面。 梦在每天的夜里都会在时间上继续发展一点。无知无识的动物在海底过着动物的一任自然的生活,循环往复,永恒不变。 然后,一道强光穿破了世界,刺到了海底。 本巴那钦忽然惊醒。 丹枫白凤的肢体,一个像是方块的机器人漂浮在囚牢的大门口。它的正面闪烁着强烈的白光,惊醒了所有已经习惯黑暗的囚犯。 它走了进来,然后把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待到本巴那钦时,只剩下了他和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有没有去,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机器人把自己带到了一个孤立的小房间中,装进了维生舱中。全程无需他的行动,一切都由机器钳制负责完成。 九出蓝色事件发生的第二十天后,这些俘虏坐上了押送队的飞船。 整个航行只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囚车便来到了碧梧仙馆的公开法庭。大约又过了半天的时间,俘虏们被唤醒了自己的意识,但他们和他们完整的被造出来的身体仍被封在维生舱中。透过一层营养液,他们可以看到第四卫星的大气正闪烁着青色、红色、蓝色、五颜六色数不尽的光。那是碧梧仙馆透明得如同水晶般的墙体折射与反射了来自内部、恒星、主星和建筑里的灯光。 空间站上有光有人,太空电梯里有光有人,碧梧山上有光有人,山下也有光有人,覆盖了小半星球的仙馆的里面有光有人,大气里有光有人,同样到来的第九舰队的整体那每一个部分都有光有人。有已经出生了的人,也有还没有出生的人。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像是水一样潺潺流动,像是山一样起伏如波,像是云一样变成了一整片一个辉煌的整体。 其中一道光照在了囚车上。囚车落在了仙馆中侧方犹如方圆的纹理上。方圆被第四卫星亲切地叫做法律线。法律线被刻在碧梧仙馆的表面,一部分人说其中的寓意是罪人不被允许进入碧梧仙馆,另一部分人说其实是因为刑不上大夫。 碧梧仙馆的表面同样也有建筑,依托法律线建造的东西被叫做示范用公开法庭。 装着囚犯的深潜舱被推了出来。他们的落点各不相同,在维生舱里的视野也受限,他们看不到彼此。 只有漫天的光刺痛了眼睛,沉闷轰鸣的声音像是一波波的海洋。 本巴那钦在那时候微微抬头,几乎是恐惧地看到了无处不在的人。 在网络里审视他们的人,来到实地追求现实感的人,有权力但只是比他们多了一点自由权的人,以及真正有权力的隐匿在背后的人。 一股在生物之中蔓延的可怕的叫做“好奇”的浪潮驱使房宿增六六五甚至其他星系在几十年后才能看到的生物的目光涌向了这里,看他的里面,看他的外面,看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的表情和目光,看别人讲他的经历,看他如何讲自己知道些什么,看他讲的东西是如何让朋友兴奋而让敌人失望,看那些想要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的法官们出丑的样子,看那些有权力的人如何对蓝色事件进行解释,看他们如何指摘评点,然后决定被俘虏的东西的命运,然后嘘的一声退场。 第四卫星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气巨星因为潮汐锁定的关系始终悬在空中,像是一个巨大的绿球在满溢极光的天空中令人惊异地晃荡着。它那其他三个类地卫星伴随在旁,犹如三轮明月。 天畔这时燃起了一团红火,照亮了整个动荡的地平线。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原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那个人的眼里,权力就是太阳,是如同太阳般生生不息的力量。有权力的人才能活,没有权力的人只能被支配,被消灭,被侮辱,被损害,被连生都不愿想。 而绝弃动物的本能,愿意去死。 但他不想死。 他想成为太阳。 第二十八章 龙汉巡天总览(上) 三天后,房宿的使者到访气巨星。为了避免其他天体的运行轨迹受到影响,它滞留在一条接近气巨星的绕日轨道上。次日上午,它发布了一次长波广播,广播传遍了房宿增六六五全境。当天下午,第九舰队被使者召见,有幸落到使者的表面。 由此,丹枫白凤才真正了解到这个“使者”究竟是什么,也才真正晓得万年一会的召开日期原在一百年前就已经确定无误。 而这一百年正是从房宿联盟疆域中的任意一个星系到达其他任意一个星系所需要的临界光速飞行时间平均数。房宿增六六五的星桥通讯盒是完备的,迄今还在运作,因此可以在出发当时就收到消息。按照上一代的惯例,她应当在一百年前就收到消息。 只是惯例从未真正写进公约,如今也让丹枫白凤站到了风头浪尖。使者的来访成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为了应对,她先是借自我维护不出,然后与其他星球的书记交涉,叫他们为自己先驱探访,了解使者的意图。 公审后的第十二日,同样知晓次异结晶一事的遥山苍翠应丹枫白凤之邀,在丹枫白凤亲自帮忙准备的情况下,出席会面使者,畅谈一夜。丹枫白凤便知道自己瞒天过海的手段已经万无一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会面,并收起了自己的形体。 对于第四卫星来说,接下来的十天按照规划是一个难得的雨季,目的是为了浇灌那些长在碧梧仙馆上的花草树木。 水流过了透明的玻璃墙壁,从缝隙中由外而内,一滴滴落在花草树木的边缘。 按照卫星的计时,现在是早上五点钟。天虽然亮了,但雨雾大得什么都看不清晰。第九舰队仍然停靠在使者的港上。面见使者肯定是不能只用投影的,丹枫白凤的整体已经起身,向使者接近,途中接近了第四卫星。 于是天空中就又多了一颗明亮的星点。 示范用法庭的东边,就是监狱。东噶多吉和其他的俘虏就被分开来安置在里面,彼此始终不知道彼此的状况。进入监狱的时候,丹枫白凤的维生舱被弃用了。可能是出于律法和条规的缘故,他们被换入了新的监狱型号的维生舱。 从维生舱的窗户里,他隐约可以见到在玻璃与玻璃上的岩石中缓慢流淌的雨水。雨水正受着来自仙馆内部的灯光照耀,濯明了在岩石的缝隙里摇曳的蓝色的花。 这段日子与先前在丹枫白凤体内的日子并无不同,每天的上午大多是在检查和刺探中度过的。东噶多吉已经有十次在维生舱中的扫描式检查。因为射线使用得过于粗暴,导致毛发脱落,肉体病变。这让他在每天下午又要被拉出来经受整治手术。 在这全部的过程中,肉体不像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机臂将他摆正,纳米微型干涉了他的器官功能,而激素的使用控制了他的清醒和睡眠。他听到“医生们”的讨论。其中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机械体大胆地说,大脑可能是原本的,但身体必定是被克隆出来的。 多吉知道他猜中了丹枫白凤的所为。不过至今这些囚犯也不晓得丹枫白凤为什么要这样做,更不知道为什么丹枫白凤知道了还要叫他们知道这一切。 四天前,监狱举办了一次展览般的自由活动。囚犯们被允许出舱。也许也不是出舱,只是维生舱制造的一种幻觉。多吉被放到一个狭窄的院子里,院子里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从地底涌现的灯光。院子里见不到其他的囚犯,只能看到灯光里可怖的人流。 他想要举起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一个人叫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他顺从地那样做了。 所有的这些光和人流都把这个大个子包围了。 他一度因为屈辱地想到了死。 可是死只不过是一个梦想。 器官可以替换,大脑皮质的活跃可以通过化学手段控制,注入式的纳米机器足以维系整个人体的循环,用多巴胺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可以让大部分碱基生物感到乐观与快活,于是肉身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皮囊再怎么破漏,只要装的东西不坏,那房宿人自然会为他换上。人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黑暗亦是世界。 于是囚禁的期限就只取决于人类世界的愿望与存在。只要人类世界愿意,就能一直维系下去。 也就是说,永远。 因此,他又开始卑微地想,别的人在哪里?那些和自己有着相似处境的人是怎么想的?那个陌生的囚犯是怎么想的?那个好像很熟悉的本巴那钦又是怎么想的? 这全部的想象只能占据他一天清醒时间的八分之一。 而剩下八分之七的虚无则让他的想象更进一步。 他开始想,那些不是“复制大脑”的“原大脑”又是怎么想的。 然而他的心灵始终缺乏一种从内而外的尖锐,因此,他永远不能从这思考的范畴脱出,抵达实践的范畴,不会从“为什么”变成“怎么办”。 想象这一行为本身慰藉了他的灵魂,让他消磨了自己的时光。于是他原本可以积蓄的尖锐每每在该继续积蓄的时候开始褪色,开始被磨平,开始变得安逸,最终这种思考也变成了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繁琐的过程。 傍晚时分,丹枫白凤本体悬停在大气层外,壮如落日。整个碧梧仙馆蒙上了一层钢青色的黄昏。 外肢第十一从太空电梯下降,遇到了遥山几微。这个曾经的利趾走到外肢第十一的面前,向丹枫白凤致以友好的问候,并代表遥山苍翠与之沟通了面见使者的细节。他谈到了使者的本质,也谈到了使者在人谱中的位置。 一人一物一相谈甚欢,同下降到碧梧仙馆表面,在那透明玻璃上行动,走进了示范用监狱的大门。遥山几微抢在外肢十一之前,向监牢传递了丹枫白凤的旨意。 真正的凶手还没落网,审判自然还没有结束。目前,他们只适用于未确认协犯和证人。旨意就此详细阐述了碧梧仙馆因为新节庆的关系不再适合在示范用监狱中关押犯人。丹枫白凤的监狱原也是第四卫星的四号特种牢房,自然可以承担这个责任。 换而言之,即是把囚犯重新遣回丹枫白凤的掌握之下。 事情来得太急,仓促的办事员连忙跑进去和自行机器协商,遥山几微和外肢第十一在门外又聊起了关于万年一会的事情。 等到,十二个维生舱同时被推出监狱,傍晚已经带来了一半的夜。 东噶多吉在舱室里睁开眼睛,看到了遮天盖日的船体底下只一线深邃微明的天空。地上,另一个维生舱同样睁着眼睛的本巴那钦,他没有看天空,而是在看他这个角度所能看到的其他几个囚犯,也在看站在边上连瞧都不愿瞧他们的人。 外肢十一还未动口,遥山几微已经转过头来,说: “你做错了事。” 办事员受惊站直。她知道这是不该在维系理智的情况下转移囚犯。她匆忙地申辩道: “这是因为十来分钟前才做完手术,立刻强制休眠会对大脑造成破坏性影响,还是不能那么做的。” 自行机器在她说话时,就在把这群囚犯分开。十二个维生舱列成一排,所有囚犯只能看到前方维生舱的背面。 “快送到书记船上。” 遥山几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外肢十一说: “书记,那也没办法了。” 外肢十一闪烁着红灯。丹枫白凤知道监狱通用型号的维生舱没有全封闭功能。 维生舱一个接一个飞行机器拽起,被拉去天梯的特运通道。这一通道长期处于备用状态,主要用于应急事务,如今用来押送唐突转移的囚犯也不算逾矩。 东噶多吉在这时突然感到了安心。 或许是因为这时的他比其他任何时刻更清晰地意识到其他的囚犯原来与他是在一起的,并且现在仍然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囚犯得到了赦免,也没有任何一个囚犯真正知道些什么,否则真正知道些什么的一定会被特殊对待。 他们一致公平。 并且,他们是一整个遇到什么都要一起受着的群体。其余的所有人都与他们不同。 在前方维生舱的顶上,丹枫白凤的悬停正把天边的云彩映得一片铁灰。在第六馆上缓缓流动的绿水被底下的黄灯照得金光闪烁。弥漫水雾的地平线上,正闪着卫星和太空站的光亮。 维生舱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天梯的特列。 在这向上运动的不息的天轮中,世界变得狭小,而宇宙的轮廓变得清晰。 庞大的气巨星出现在了他的眼帘。在它的边上,除了明月般的卫星,还有像是星点的大型空间站。 其中最大的被叫做第一片鳞,因为生得古老,它的构造还基于前世代环形世界的原理,远远看去,就像是串在绳子上的一连串转动的圆环。通过自旋,它将离心力作为了自身的重力。按照记载,它的诞生是古人为了填补九出景观中只能想象的鱼鳞。 环形世界的外沿连着像是风筝的光帆。约有一半的时间,光帆会吸收阳光,在夜空中不定闪烁,犹如被阳光洒在水面上的波鳞。 东嘎多吉突然顿住了。 那时,特列正在上升,已经到了大气泛紫之际。在天船与地表夹起的一线天中,第一片鳞就贴在气巨星恢弘大气的外沿,是在无穷大的天体上一个孤零零的引人注目的小点。 他那双能够识别红外波段的眼睛盯在闪烁的空间站上一动不动了。 分层的天空像是被阳光照亮的大海。像宇宙一样深邃的海,那是他早已遗忘的先祖所生存的地方。每逢早上,灿烂的红光便会腾空而起,走向宏伟的顶端,使得接近海底的世界都能见到神明微弱的明亮。而到了夜晚温柔的怀抱,高处的水开始变冷,游曳的先民才可以接近那最为明亮的水面,触摸到水面中所漂浮着的星点。 他们的先知发明了在人类的历史中被再次又一次发明的神话,它说水的世界是从大地的缝隙中诞生的,它将不断扬升,直至毁灭于明亮炽热的天空。天空的一半时间属于至高无上的神王。而剩下一半的时间则由他弱小的孩子们平分。 新时代的儿女已经遗忘了曾经来访异星的父亲所留下的语言。在一千万年的岁月中,新的认知与新的语言从上层水面那可怕又温暖、闪烁又变化的天空中诞生了。 在东噶多吉的眼里,那道光的意思是: “跨过大海。” 他的脑海里溜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这是什么意思?把这告诉我有什么意义吗?” 而在更高层的卓玛才仁眼里,它的意思是“船港”。 下层的格列珠金则看到了像是年份一样的四个数字的组合。 侧面的卓玛吉祥见到了通道。 桑吉才措二世则看到了叫做舱和密的两个字眼。 屯弥赤烈见到了一个时间串。 东嘎央拉领悟到的是又四个数字的组合。 至于本巴那钦,他看到的是,自由。 还有仍在白凤监狱里的“李明都”,他看不到灯光,他看到的是屏幕里重又起飞的丹枫白凤。 而房宿联盟的使者,正如星辰般在前方烁光明亮。 丹枫白凤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使者已经等得不胜其烦。在她匆匆起飞的时候,囚犯才刚刚被转送到等而下间。 等而下间在丹枫白凤的体内担任着“医务室”的职责。她的内肢乙卯原先就是在这里为这群囚犯的大脑制造了新的身躯。 可见到再送来的维生舱以后,这位“医生”困惑地摆动了自己的脑袋。从扫描数据来看,维生舱的结构与监狱提供的参考模型存在百分之六到七的差异。这种差异在私改的临界线上,或许是增添了其他的功能。 它轻轻地张开自己那六对细长的手脚。其中三对抵在墙面,从而在零重力环境下把自己固定在正方形医务室的正中,而第四对则靠在了维生舱的标准数据交换口上。 释放信号的激活,使得舱室中的液体迅速被排进位处后部的循环箱。 舱内的屯弥赤烈始终睁着眼睛,他再度见到了像是蜘蛛一样正在控制自己的机器。 那就是丹枫白凤的肢体。 寄身其间、充乎其外。 可是已经不能再等其他时机了。如果有的话,只可能是现在了。 他想道。 可是怎么可能反抗呢? 这时候,内肢乙卯已经用手针刺破了他厚沉沉的脑壳。理应存在于其中的纳米机器没有回应他的声音。在监狱中的治疗,可能做了全身循环的变替,从而如换水一样换掉了里面所有的纳米机器。 没有比这更正当的情况了。 因为这件事情丹枫白凤本来就没有向外通报。 也没有比这更复杂的情况了。 因为这代表着在短暂修复的时间里,内肢乙卯无法从内部向外控制底下生物的身躯。 丹枫白凤的意志没有做出回应,这本能的手脚便会按照本能的程序进行动作,一只手用来取样,而底盘则微微张开,伸出多功能管。然而就是这时,其他的维生舱同时自发排出营养液。这些营养液迅速溢出,在低重力的环境下,向着四面八方飘逸,其中的一些水珠渗入了它刚刚打开的取样手。 泛绿的雾气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格列珠金猛地推开舱壁,往内肢乙卯的方向一撞。失去平衡的怪物便坠落在地。十二支手脚碰到了天花板,接着连续弯折几次,在体内动力的支持下,比人更灵敏地想要控制住这群突然脱出的“实验动物”。 乙卯的底盘不足人大,正在合拢之际,东嘎多吉强行抓住,使劲往外扯多功能管。 本巴那钦和卓玛吉祥毫不犹豫地取出两个循环箱,往这小缝里猛猛灌营养液。异质迅速充入乙卯的体内。多功能管无法收回,它被迫终止运行,靠内部重整体内循环,暂时终止了自己的行动,而响起了警报。 红色的光瞬间照亮了所有这些囚徒的面孔。 “你们是不是都看到了?” 东噶多吉用力过猛,双手已经脱力麻木,红着脸兴冲冲地问道。 从床上爬起来的屯弥赤烈喘着气: “看到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在丹枫白凤体内能做些什么?” 一个刚刚出来的宝古珍珠想起了那些偶尔会来观察他们的“眼睛”们,他把那些“眼睛”当做是“观众”: “我听那些‘观众’的闲聊说丹枫白凤的庞大使得她也不能如臂挥使。经常有其他人拜访丹枫白凤的外层,外层就相当于丹枫白凤穿的一件衣服,在这件衣服上,她要保证每位客人的隐私。” 卓玛吉祥则讲道: “他们如果愿意杀死我们,那这是我们的绝望。如果他们不想杀死我们,那这是他们的傲慢,也是我们的机会。而我看,丹枫白凤是不愿意杀死我们的,不然无形遍布的纳米单元足以夺去我们的生命了。” “有人在帮助我们。” 本巴那钦冷静得有些可怕: “我们的行动是有支持的。” 警报只亮与响了那么一小会儿。但丹枫白凤并未远离。他们知道那个东西仍然在注视着他们的行动。 东嘎央拉幽幽地开口了: “我听观众说,房宿的使者来访了。那么想来,丹枫白凤现在可能正在去拜访的路上。如果我们现在想要逃走,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丹枫白凤全力以赴,无情地抓获我们。另一种是我们获得了自由。不论是哪种,我们都得祈祷,她不想被发现自己体内的异状,更不想那些我们已经被强制遗忘的种种事情现于使者的眼前。” 卓玛才仁没有说话,他在翻箱倒柜地找,找那些被打印出来的薄制太空服。因为不是按照他们体型进行打印的,还是即将处理的废品,所以不合身体也用不长,但至少可以保住短暂时间的太空行动。 这就足够了。 事情已经不可能更疯狂了。 但是他们突然就那么决定了,在不言而喻中,在谁也没有开口提及的时候,甚至也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忽然就有决定了。 逃跑。 从这里逃跑。 彻底地从房宿的世界逃离,回归宇宙的荒野。 红光的警报始终没有外泄,现今任何一位在外层暂居的客人都不会晓得在丹枫白凤的深处正有那么一件事情即将发生。它的重要性在很久或者也可以说是很近的未来,才会被人录在纸上。 在列缺生产线越来越少的如今,拜访丹枫白凤的人通常都是为了她的船工厂而来。 丹枫白凤既是行政上的书记,也是军事与工业的书记,她的船港,也是航天器的工厂,那是个看不到边的滚筒世界。中间留空,相当于横贯东西的发射井,周围的墙壁像是环形都市的走廊,到处摆满了门户和窗口。最中间是相当于南北走向的转轴,将滚筒世界一分为二,挂在丹枫白凤的头顶。 转轴两侧可以直达太空,从中远眺,犹入井底观月。 因此,这船港被叫做船井,又被叫做心房。从心房中涌出了星系所需要的鲜血。它出产了一整个与前八个服役主舰队可以媲美的第九舰队。 今天船井的客人不多,但海洋星球史学会的客人仍然显得很不起眼。黄山野卉跟着她的老师,乘坐小型的磁航天器在滚筒世界的内表面悬浮前进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正身处于一片钢铁的丛林。 丹枫白凤追求简洁,于是原先这里有过的花草树木、雕刻琢磨也就全部在尝试过后一现而逝。 老师站在他们新定制的飞船面前,对丹枫白凤的工业水准大感满意。 “过海号。” 这是海洋星球史学会给新船盯下的名字,它虽然小,但足以支撑一个三十人以下的群体在这河外星系的考察了。毕竟大部分人不需要苏醒,在网络里活跃就可以了。 “教授要去当碇客吗?” 黄山野卉憧憬地问道。 “傻孩子,你把什么叫做碇客?” 教授取下了自己的左眼球,将其吹过舱门。通过遥控眼球的方式,他可以身临其境地了解船体内部的情况。 过海号基本已经完成了。完不完工只看海洋史学会的心意,看哪里还需要再琢磨琢磨罢了。 他确定无误这艘船已经可以出航。 独眼的教授召回了自己另一只飞出去的眼珠,用力地将其握在手里: “那只不过是个位置罢了。” 兴许是因为使者突如其来的拜访,近来的丹枫白凤显得格外安静。 早在刚刚进来的时候,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就已经敏锐地发现空气并不洁净,一些像是细菌却与已知的有机体都不相同的东西随着空气一起被它摄入了体内。 丹枫白凤散布在空气中的东西,他猜测可能是类似纳米机器的微型单元。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微观物质,想要发讯和收讯,仍要借助基本的手段。而其中最简单的、又能做到最小的手段仍然是电磁力。微弱的无线信号在穿透不定型敏感的内皮层时,不定型能感受到身体上出现的千个万个的热点。 不定型不停地代谢,靠免疫系统进行清理,但总体数量仍然维持在一个低的但不是没有的水平线上。 然而近来,这一水平线又向下跌落了,几乎到了零。 李明都在“白凤监狱”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他还是第一次观测到纳米机器那么不活跃的状态。 他只能猜想,这是丹枫白凤收束了自己的感知网络。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丹枫白凤那样做了,但肯定不是为了针对他。可不论是不是为了针对他,人的身体也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然而他不仅只有一个身体。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思想浸入了虚空。他知道丹枫白凤的感知网络必然可以窥视到他的大脑表层活动。说不定人体现在的脑子上正密密麻麻爬满她那种比病毒和细菌更微型的东西。 换而言之,他必须用一种更超过常理的方式来思考,好在与天球的博弈让他了解到了他所具有这一项特殊的本领——把自己的意识像是分布式地在两个身体中来回跳跃,做成细碎的一般球体都难以理解的东西。 这是一种天然的密码。 “必须得行动了。” 然后他彻底地、让自己只去想一些消极的、放弃的思维。他缓慢地在封闭的牢笼中行走,绝望得像是一颗什么也做不了的树木。 只有不定型寄宿在人体的内侧,把自己拉长了管状的长条,粘在耳朵的边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最近的墙壁的底下。按照重力的感知,这个角落是最弱的。 他们还在往返,不停地往返,等到所有能穿透内皮层的热点全部消失的时候,人的手和不定型的触须同时靠在墙体的表面。 像是重叠在了一起。 但那不是因为重叠。 那是茧的碎片,会随着物质移动而移动的弯曲的空间,在蔚蓝色的爆炸中只留下那么一小块,还紧紧贴附在不定型的表面。 在有光的世界里,按照特定角度才可以看到光线折射的镜面般的边界。 黑球亲自作证,按照特定角度通过此破碎边界的瞬间,所有物质会发生两次自旋。 这个自旋的意思不是指三维宏观世界中绕着自己的中心旋转,也与微观世界物质粒子的根本秉性有所差异,它的本质是让物质的概率场发生翻转。由于概率场本身在空间不对称,在时间上也不对称,因此,物质的概率往往需要不定次数的自转才能在三维空间中回到其原本的模样。 就好比人类自以为旋转一周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然而在时间上,人已经更向前了,在空间上,地球已经转动,银河也已变化了原本的位置。 想要真正变回原来,人类还需要在时间和更高的维度上同时再度发生旋转。 而这个旋转想要在三维世界中还原自身,对于几乎所有物质,次数都不可能是偶数,更不可能是二的倍数。 从镜面中再度出来的钢铁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作为重子的秉性,变成了某种宏观性质更接近于常温超流体的液态光,弱相互作用几乎在宏观层面上完全地展现出来,使得长距离的物质也可以以其力量彼此联系。新生的种类围绕在墙壁的表面,像是水一样开始流动。在它开始降级,开始服从现实的真理重新变回宇宙中稳定的物质以前,不定型已经一跃而出,轻悄悄得像是滑过去那样。 而在它把那部分身体蜷缩起来的时候,看不见的碎片本身同样蜷缩了起来,就像是一张锐利的纸张被蜷成了纸团,镜面边界完成了自我闭合,失去了对外部的干涉能力。 丹枫白凤的表面,她为自己建造了一层又一层的壳。每层的壳都有数不尽的房间,也有秘密的正常人发现不了的房间。但总而言之,仍然遵循了太空建筑规划的原理。 李明都所处的这个“白凤监狱”处在内壳最外,在靠近中壳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把它叫做内壳和外壳。 按照丹枫白凤的命名。前者是数字世界,而后者是文字世界,这片地带处于成形区域。她在五百年前制定过一套应急的法则。这套法则迄今还决定了面对这种情况的流程:散布在空气中的“内气微元”发现破缺后,就去传讯到最近的副脑进行核算,然后由应急机器人进行修理。 整个流程不会超过地球概念中的一分钟。 因此,许多历史爱好者后来扼腕叹息,要是不出偶然的话,他应该立刻就会被发现。 必然与偶然是人类认识世界而发明的用于描述世界运动的两个名词。 生命意志的建立,总是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想要不停消除掉宇宙中存在的绝大多数偶然,从而建立某种颠簸不破的必然的真理。 他们更能从丹枫白凤的能力中找出一万种方法使得丹枫白凤或者其他什么正在这里游荡的实体在这件小事发生的瞬间,就意识到墙壁的破损、维修的机器、抓住这真正的危险的不定型,重新锁入监狱。但从另一种必然性的角度,任何事情的行进都不总取决于那个最强最大的意志,而是取决于各个方向的所有的力量,这些所有的力量都在对世界、对自然施加一个来自自身的力量,向着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完全无关的目标前进。 李明都的幸运,或者是必然,首先在于太空建筑的规划与地表平面规划不同,它是个三维的立体,是像蚁穴一样可怕的迷宫。 如果按照建设之初规划出来的路径,他所处的监狱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是完全被封死的盲区,是一根“可以转动的柱子”的内部。 这根柱子横穿了丹枫白凤大半个身体,像是她的脊椎。 而也正因此,他们所破坏的部分正在内壳和中壳分界线的边缘。从这根柱子往上,在连接内壳与外壳的管道、支柱和加固的封闭层行走,它就来到了有人,并且是有外人游荡的中壳。 而第二个幸运,或者是必然就在于它从中掉落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个完全无关的目标。 为了尊重隐私的存在,部分个人的房间是没有“内气微元”的存在的。 其中一个房间属于麦哲伦星流民族会。 大麦哲伦星系在十六亿年前被预言会与银河系擦肩而过。不过从后续事实来看,由于仙女-银河前线的摄动,大麦哲伦星系和其他接近银河系的矮星系一样已经逃脱不了与银河系合并的命运。整体的结构已经崩溃,形成了像是悬臂的星流,被银河系不断蚕食。 星流的诞生致使星际气体变得不再稳定。大量富集的气体招致新恒星的诞生与更多恒星的密集相处,还有更多短寿命新星的爆发。不论是固体星球,还是太空,环境都变得恶劣,具备力量克服这点的东西把那里当做是物质与能量的天堂。不具备力量克服这点的人系则不得不在别人的帮助下重启航程。 银河系便是当初人类散播出去的种子神话里的天堂。 不定型翻身而下的同时,把碎片裹在自己的体内。它悄然从角落里蹑足滑过的那时,看到了一大堆开口的闭口的箱子,各式各样被封在箱子里的有机动物,还有一个麦哲伦人。 人们一般叫他俄格都杜拉尔。 太空服的内部充满了灰绿色的水。在显得浑浊的圆柱体玻璃头罩地底下,露出了纠缠在一起的大串眼球。其中一个眼球的瞳孔在缓慢地开与合,像是正在水中呼吸。 俄格都杜拉尔侧过了头,当不定型的感光细胞略微地集中注意时,李明都就看到那纠缠的眼球中,其中一个瞳孔正在注视他这个方向。。 与此同时,透明球罩的内侧闪过了两段讯息。其中一段是侦测到气压异常,比起标准水平略微地下降了,维修即将发生。而另一段则是来自门外的问候,有人正要相见。 太空服玻璃里的水轻微地晃荡着。俄格都杜拉尔的千只眼球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他持续不断地来回走动,观览自己收藏的微缩景观。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如果是没看见,又是为了什么。但确实,直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从球罩里发出了讯息,于是门自动地打开了。 黄山野卉就站在门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看到俄格都杜拉尔打开了一个珍贵的原始样本。 而她走出的时候,带走了这一样本,也就同时也带走了不定型。 基因可以从头克隆,环境可以人为创造,虚拟的实境更能将以上全部在计算中模拟。然而人类反倒因此更愿意人为定义某些东西为稀少的,并为那些称为稀少的东西赋予独一无二的审美价值。 光从外表上看,这一样本很像是一条游在水里的大鱼。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不定型偷偷钻入了它的腹中。 只是它真正进入后,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条鱼。 这是一个蜂巢。 数以万计有轮虫大小的生物在蓝色的血液中随波逐流,在血红色的肉山上建筑了它们的家园。不定型的挤入直接摧毁了它们用细胞建造的堡垒和大厦。许多生殖的孢子粘在了不定型的表面,让它感到了瘙痒。 但李明都不敢出声,只在蠕动和收缩中观察到那些着急的动物开始处理它这恐怖的入侵者。而整条“鱼”,被它们用有机和无机两种材料建造起来的家园,也就开始不安地挣扎。 黄山野卉以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当时教授的指导是不必在意。 她确定自己拖着的运动保鲜箱封装完成,便将其往海洋史学会的客房带去,与一个扫地机器人擦肩而过。 四分钟后,黄山野卉再度回头看了眼,突然发现箱子的机械扣自动打开了。上面留下了些许黏液,还有粘在黏液上的属于“鱼”内部翻出的孢子。 “怎么回事?” 她用手指沾了沾黏液,然后放在嘴边舔了舔。 改造的器官立刻识别到了其中的特征值,并在网络中锁定了数以万计的可能生物的目标,以及对于此生物可能形态的分析。 其中一个条目的拟合度格外醒目。 黄山野卉悚然而惊。 人工视网膜上刻印着一行字: “早期不定型类,适配度百分之九十六。” 在历史中已经消失的种类。 先向丹枫白凤报告吗? 这个念头甚至没在黄山野卉的脑袋里出现过,她的脚步更匆忙地奔向海洋星球史学会的客房。 而那一边的不定型,才刚刚从清扫机器人的体内钻出,钻入了一台打印机的体内。 直到这时,警报始终没有响。 甚至大规模的机器活动也不存在。 整个丹枫白凤的身体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打印机说是打印机,在定位上更接近于“免费售货机”,本质是通过有限质料的组合在短时间内,对任意指定结构或物品进行快速成型。在二十二世纪的太空,李明都也使用过相仿的产物,只是原理略有不同,功能则远远逊色。 清扫机器人还需要用身体包裹干扰识别单元。打印机就更简单,它有内置的控制面板。这一控制面板可以通过按键进行控制,本质是为了方便一些落后的人系,如今被不定型利用,启动了打印机底下的磁悬浮装置。 它贴着地面运行,是丹枫白凤的副脑收到的第三个异常信号。 后来一些历史爱好者总是为之惋惜,因为直到这时,丹枫白凤已经没有任何方法阻止真品的脱逃。因为真品闻到赝品的味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然而从实际的情况来看,这其中仍然存在着诸多的偶然。首当其冲的偶然在于,丹枫白凤体内的内循环系统是有个运行周期的。内循环系统负责了空气、液体等生存环境的印制、循环与过滤,负责了各个客房不同人系相差甚大的要求。它就像是丹枫白凤的血液,在她的体内时而奔流不息,时而静止不动。 空气这一混合物,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跨房间流通。相比起净化与循环,直接作为飞船工业烘炉的副产物,定量生成与消灭更为方便快捷。 然而这一设计在丹枫白凤出生之前的系统每隔一个“丹枫白凤”定义的“天”,就会使得气体在整体流通一次来验证气密性和气循环的畅通。这个过程对于滚筒世界像是在深呼吸了一口气。而这口气会绕世界一圈。 也就是说气在每个部分最多持续三分钟左右。 稍早一点或者稍晚一点,李明都想要再隐蔽一会儿,或者再急躁一会儿,或者打印机走了另一条路,或者有人走在了他原本想走的路上,他都会绕路。 可就是没人走在这条路上,可就是打印机选择了这条路,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它嗅到了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像是风信子的味道。 于是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不可收拾的变化。 尽管这种事情发展一百次,可能就会出现一次。发展一万次,可能就会出现一百次。 但他们仍习惯于把这种发展叫做命运。 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的事情。 当它钻进通风管中,追逐风信子的味道,见到了另一个不定型的时候,丹枫白凤便真正难以挽回了。 因为她已经把“李明都”放了出来。 想要逃出丹枫白凤,除非丹枫白凤的的默许是不可能的。 但是确实,丹枫白凤默许了一些事情的发生。 就好像老山好远闻原本可以在沉眠中一无所知,却偏要清醒地见到自己的复制体在宇宙中一次又一次地游荡与死去。 就好像当时的本巴那钦一行人,本来是没有任何可能逃出去的。 而她却只是像往常一样通报了部分区域的维护,从而不声不响地降下了隔墙,将区域分割开来。 这个手段实在是太轻了。 本巴那钦一行人身上的改造固然不再存在。一个接近原生态的身体面对太空建筑的墙壁确实是天堑。但维生舱中原本用于从外而内破坏信号传输的屏蔽器,原理上是为了保证舱室内部处于隔离状态,不会收到任何非法信号。但恰巧,它是一种特殊的罕见的、不正确的、只在部分地区使用的规格。这个规格使得它作为组件单独抽出来时经过合适的调试,便可以不拘于原本的功能,而由内往外地破坏信号,骇入传输。 更恰巧的是,“医务室”中还有无需联网的调试台。按照设计,这是为了在最严峻的停电状况下,也能完成医疗和维护的必备工具。 至于内肢乙卯,直到被检修、被抽出数据以及被彻底格式化,也不会知道它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力量去帮助它,以及它就这样被打倒了。 它倒在那里,仍然像五分钟前一样,独立的摄像头凝然不动,像是孩童般疑惑地不解地看到这群人,这群打倒他的人轻悄悄地打开了小门,消失在墙壁的阴影之后。 它兢兢业业地为每个人工作,爱所有人,并且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 究竟是为什么要攻击它呢? 但那时,本巴那钦一行人已经转过屋角,从检修通道进,开门入了夹层。 夹层的高度或者说宽度,不足一百五十厘米,并不通人,也不作检修通道,填充在里面是一种廉价的混合气体,主要是为了气压。原本存在里面的内气微元也已经被撤走大半。 目光所见,规格的空间里只有一大片林立柱子,支撑起了天与地。 囚犯们弯腰而行。 他们引起的空气扰动引起了最后少许内气微元的侦测。它们的情报传递到副脑。副脑宣布暂时封闭这一空间。 丹枫白凤所做的最大的困阻也就因此出现了。 她降下了隔墙。 卓玛吉祥和宝古珍珠开始使用信号屏蔽器对其中几堵隔墙进行干扰。 然而当隔墙的那一侧,出现了带着不定型的人的身影时,当这个影像,包括体内与体外的,通过仅存的内气微元出现在她广阔无垠的脑海时,这宏伟的巨构便从那午后短暂的小憩中惊醒了。 她立刻调用了存在于“李明都”体内不该在此时被调用的侦察特化内气微元,终于意识到她的想法在执行中出现了不可饶恕的失误。 那时,东嘎多吉惊喜地对那个人影大喊道: “你也逃出来了,明都!” 那个人同样握住了东噶多吉的手。 “对,我也在往外逃,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但东嘎多吉却感到了陌生。 因为眼前的人不像是之前已经熟悉了的熟犯,而像是刚刚领悟到彼此那种绝望处境的初犯。 但从另一种意义来讲,比起原先,现在的他们才更加相近。 而这便是另外一种历史的偶然与必然。 只有李明都才恍然大悟地知道,因为先前他的人身被毁的关系,所以在刚刚来到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时候,他是熟以不定型为主要思考锚点。之后只在必要的思考中采取来回折转的方式。 也因此,丹枫白凤犯下了一个错误。 从包括射线扫描、内气微元的内置、侦测脑电波等一切全身心的读取手段中,她认为这两个同心连体的动物其主要思考的锚点是不定型。然而在对这一对定形与不定形的分析中,她不论如何也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三维生物学的解释,来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的发生。 为了强行做成这点,她将人身看做是外在的傀儡,而更将不定型看作寄生、与负责思考的主轴。 实现主轴的方式,第一种是化学信号,也就是信息素来控制人体的感受。第二种是电信号,也就是在不定型的历史上出现过的彼此连接神经来分享感受。 通过化学信号控制人体激素分泌,通过神经连接控制大脑,完全可以构造出一个特殊的人格,制造一种合适的行动模式,从而保持一种野兽对主人的跟随,亦或是身体对大脑的服从。 在自然界中,这种寄生或共生现象极为常见。 在表现上,几乎与次异结晶中出现的这个或这对动物无异了。 完成初步分析后,她认为侦测器和发讯器埋在人体是更合适的方式。 囚犯的一行人就这样多加了一个人。 然而在交谈中,最不喜欢“李明都”这个人的本巴那钦却越觉得古怪。那个人好像又忘记了他们,又对他们感到了陌生。 “你……” 他迟疑地问道: “还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念、一起分析的那首诗吗?” 他念起了采薇。 “不对,不对——” 丹枫白凤同样在行动。 在她惊醒的瞬间,她已经重新分析了一遍内室的情形,也就立刻看到了那个不该出现、不能理解、无法解释的破口。 可破口就在那里,被隔层挡住了。 内肢甲子带着她那模糊不清的形象来到李明都的面前时,她已经意识到内室里究竟少了什么—— 那只不定型。 从夹层走,他们已经接近了窗港。夹层的一处亦设有舷窗。在舷窗之中,正存在着一颗原本星图中没有的星星。 上面遍布了纵横交错的红蓝纹理。 “是的,是的。” 李明都无心地应付道。 谁知道,囚犯们全都愣住了。东嘎多吉更是指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于是李明都也明白过来。他稍微拍了拍自己的太空服。 “那看样子,你们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所谓的‘李明都’了。” 活在其中的不定型正在消化那只被复制出来的不定型的残渣。 李明都在遇到时,连接了它的神经,侵蚀到他的脑内,共享了它的感觉,读取了它袒露出来的记忆,然后更庞大更年迈的存在便压垮了这只狭小的新生的存在。 他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只无辜复制品的大脑。 接着驾驭这具活尸,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了这里。 “你究竟是什么?” 本巴那钦不乏恐惧地问道。 “你应该问,”李明都说,“你们之前遇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说: “那是丹枫白凤的复制体,是克隆了我的诱饵。他和你们一起,是出于丹枫白凤的指使。因为丹枫白凤不想让真正的次异结晶落到内鬼的手里,所以她克隆了次异结晶,想要蒙骗你们,将其带回,来重建你们在你们那方势力眼里的‘价值’,也利用你们了解一切。她在蒙骗你们,却忘记了我这个真正的次异结晶的愿望。” 我也想逃出,不想身处囚笼。 “可是……可是……” 东噶多吉浑身颤抖。 可他的脑海里在第一瞬间想到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李明都,反倒是丹枫白凤口中,和他们记忆中那个把他们当做“代人”与“替身”的某种“本体”或者“复制体”。 他捏紧了拳头,想要打上去。本巴那钦的手却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更加颤抖地冷静了下来。 他说: “确实如此。” 大半的囚犯同样默而不语,剩下的两个正在仰望舷窗以外的明星。那颗星星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有了真正的次异结晶产物,假的就不需要了。 那时候,丹枫白凤站在这个次异结晶的野兽面前,他好像已经放松了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想一样,安然地歇息着。 可是,她也不能思考,也不能做。 “大火,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份惊喜。” 丹凤白凤仰着脑袋,看向了黑暗森严的宇宙。在密布群星的天空之上,正悬着一颗巨大而明亮的巨物。古老纪元的人类绝对想象不到未来会存在一种他们的后代,会像这样在宇宙中游荡,并且在兴起之际造访一个星系,又在兴去之时离开。 房宿的使者究竟是什么? 这是丹枫白凤最近才知道的事情。 它挂在距离气巨星一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从第四卫星这儿遥遥望去是一颗星。 等到近了,便变成了一轮上弦月。 在最近时分,便是一颗恐怖的巨眼。 小行星可以挖空变成战舰。戴森球可以封闭一颗恒星的所有能量。行星上的生命,自然也可以覆盖行星全部的表面,付出的代价只不过迟钝得一千年才能呼吸一次,完成一次全身的大循环。 在人谱以及定形生物谱中,都是最为庞大的一类。 它原来没有名字,但按索基因归于人谱后,按照人类的文化以及人类寰宇的要求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但那个名字既长,字节和音节多有生造新造,房宿没人记得住。其他人选字取段,通常称它叫做靖边壕星。 过去的旅行者在它的身上死去。从那旅行者的体内不停繁殖的活性纳米机器帮助细胞在六亿年的岁月里完成了对整个星球的覆盖,抵达了碱基基因这一结构所能完成的最大规模的定形。 未来的造访者在他的身上制作了连接各个主要思考器官的柱子和线缆,以电磁和引力的方式打造了它的脊椎,重铸了它的神经系统。 于是它便醒了。 原本需要一千年才能在化学与电信号的变化中呼吸一次的生命如今只需要一个真正的瞬息。 彼此联结的完善的整体,处在人谱最后一页的百种。 碱基的活星。 靖边壕星。 使者,正在等待她的觐见。 第二十九章 龙汉巡天总览(下) 事物的发展通常具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不足而在积蓄力量的起始时期。 第二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蓬勃向上、势不可挡的上升时期。 而第三个阶段便是发展的动力耗尽、重归于平凡的衰落时期。 对于肯定的阶段,各个时代的人的意见并不相差。但对于否定的阶段,不同的人有其不同的见解。第一零五六七称之为稳定的,导师克里希那觉得在上升的尽头既不是结束,也不是所谓的稳定,那只是一个开始,甚至只是一个开始的开始,是积蓄新力量的扬起。而在关映云的想法中,发展已经结束了,余下的只是不可挽回的衰落。在她的观念中,事物的发展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觉得物理的宇宙不是平滑的,而是有一个箭头的。人类的发展归根结底,便是为了逆箭头而行。一旦没有力量往前,自然就会被箭头带动后退、退化、直到变得原始。 理性生物的聪明才智总是尝试将整个宇宙、自然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统一在一系列有限的条条框框之中。然而通过理性从而认识到的规律总像是盲人摸象。站不到绝对高处的动物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现实的全貌。 然而生物们的智慧也正在于他们承认了这点,他们把所有已知的规律作为发展中所产生的一系列中转站,不停用新的规律去统一或者否定旧的规律。从而使理性和认识本身也变成了一个不停在发展,一个不停在自我重生的整体。 回到太空旅行这一项目,从表面上看,似乎也符合事物发展的三个阶段。 第一次从积蓄到衰落是人类不停积蓄科学、经济与社会上的实力,使得集群工业变得可能。而集群工业本身,也就意味着抵达木星轨道、冥王星轨道乃至太阳系以外同时变得可以,此之谓蓬勃。 而第二次发展便是星际航行。这一道槛何止浪费了一千年。整个世界的停滞不变,像是重新回到了那古老又漫长的农业时代。那些耗费最多资源与最多灵感的突破也只是在完善不变的大厦上盖上又一块砖头。已经解释的现象已经无可再解释。而不可解释的现象仍然是不可解释的。 然而,人类究竟是幸运的。 临界光速飞船的到来使得星际航行重新变得可能。另一方面,临界光速,也就是无限接近于光速本身,也使得二十世纪的相对论所预言的尺缩效应变得极为明显。在光速航行中,船外的世界不论过去多久,船内的世界仍然还像是刚出发不久。 时间在光中蜷缩了。 船里的一年可以等于船外的一千万年乃至一亿年。 人类的额定使用寿命是一百五十年。经过进一步的生物改良与冬眠方法,使用寿命可以放大到一千到一万年,这已经超过了大部分机器在运行中出现一次致命差错所需要的时间的平均值。二十一世纪的硬盘平均寿命只不过是二十年。可以认为大多数不具有自我修正能力的平凡机器是不如人类长寿的。这种寿命的人类依靠光速飞船的极限活动区域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换而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临界光速飞船而言,周游星系,与周游宇宙是等价的。 公元第一千万世纪,差不多也就是第十六世纪的十亿年后,一艘建立在列缺技术上的飞船从距离银河系两亿光年的后发座长城返航,以次临界光速行将穿越当时新开辟的世界钺补七。 自接近星系外层球状云以降,钺补七几次发出通讯请求,均未收到回复。 经过星系已是异常情况。而飞船的预言路径更是可能擦过他们的太阳。当时的政府谨小慎微、如临大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引力井,强行捕获飞船。一年后,当他们的宇航员登上飞船后,他们才知道这艘飞船究竟是什么。 那是大约在公元第三十二世纪从银河系边缘出发的先导飞船,它的使命便是周游太虚,完成对三亿光年范畴内所有物质分布的最详尽的记录。 此之谓巡天。 船里原本也有宇航员。但列缺技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依靠无限能量突破壁垒的真正光速,在途径的真空不具备相应条件的情况下,列缺飞船无法抵达临界光速。 然而在路途上,他们正经过了这样一些区域。宇航员也就因此度过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钺补七的宇航员对冬眠舱进行解冻时,看到他们的尸体里新的微生物正在诞生与繁殖。 在人类这一生物从地球四十六亿年前开始的漫长历史上,巡天之船数不胜数。所有返航的巡天之船构成了人类世中期到晚期宇宙最详细的图景。 星球的地图在大多数情况下,无非是一个平面的、狭窄的、静止的二维图形。 但宇宙的图景不是平面的、也不是静止的,时间与空间在运动上的统一,导致一千光年内的事物必须同时要考虑一千年的变动。 为了存储与运算这一浩瀚无边的图景,必须使用量子云。 此之谓巡天总览。 一个信息的宇宙。 对于现代的星际航行,乃是必须之物。 现在是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某个年头,李明都仍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哪一天。但不管怎样,丹枫白凤距离靖边壕星只剩下五个小时的航程,留给囚犯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小憩过后的几分钟,丹枫白凤的内肢在自动运行中发现了这几个不祥的身影。 无人机的飞驰引爆身后的空气,从舷窗中投下的月色被随之席卷而来的大风切碎。 囚犯们在夹层中奔跑,只一会儿便被强劲的风力推起,横七竖八地撞到一个逼仄的角落。李明都当机立断吐出不定型,重新展开茧体切片,在眨眼间便破坏了身后结构。其余囚犯只当是次异结晶的超能,也不说话。破裂的金属像是流水一样汩汩地贴着边缘行进,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实验室人工环境中的超流物质。 此超流物质在本宇宙中因为结构常数的不允许并不能稳定存在,在它衰变前的瞬间,一行人穿过洞口,坠进中界。而它衰变的中途,流落的物质遮住了洞口。 最前的内肢己酉即将记录下这一切。然而就在这时,它先是忘记自己眼前存在某种异物,接着忘记了一种未知物质向已知物质的转变,最后它连囚犯是怎么破坏的洞口都忘记了。它只记得一种宏大的力量击穿了阻碍的墙壁,现在的墙壁需要修理。 至于与不可能物质本身有关的记忆已经全部被丹枫白凤剪除。已知物质与已知物质的组合已经不可能再追溯到未知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追溯到次异结晶。 机器人修理结构的功夫,囚犯们已沿着管道爬行,来到了新一夹层。这一夹层的存在是为了支撑底下一片用作其他的零重力空间。 底下传来的机械波震动了地板。人类听不见,但不定型和本巴那钦这一人种贴在夹层地板可以识别。 “好像是个聚会的场所。” 东噶多吉说。 “聚会?” 李明都问: “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聚会?” 本巴那钦这时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了起来。他笃定地说道: “是弥留世界的回魂夜。” 人类的寰宇大多设有弥留的世界,但弥留的世界却不常有回魂祭。不巧的是房宿联盟既稳定又追求完美与和谐,因此,它都有。 往外走的宝古珍珠和东嘎央拉招了招手,囚犯们便知道周围大致的出口已经摸清。但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为了混进人群,便四散开来,李明都、东嘎多吉、本巴那钦和卓玛吉祥走一路,破坏信号,爬进检修的管道,也就真正见到了回魂夜。 从管道缝隙中看到的空间里,浩荡的人流像是波浪似的涌动着。到处是两只手的、四只手的,还有八只手的,无眼的,双眼的,还有长满眼球似的圆球结构的,内骨骼的、外骨骼的、还有没有骨骼,乃至软体得像是没有矿化过的。蜘蛛、长蛇、大象、狮子、老虎、漂在零重力空中的海星、管虫,人类世界所有过的无数动物外形,与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动物外形,凡是能够承载一个“大脑”的外形,都在这里一并出现了。数不尽数的有机的无机的人形,穿着白色的太空服被禁止触摸到真实的世界,戴着球罩拒绝露出具体的脸庞。 他们没有欢呼,但灯光在球罩上的反射像是摇曳的太阳。他们没有庆祝,但雪白色的太空服的褶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灰暗。前面的人从后面的人的阴影中走出,忽然出现在反射球罩的光中,然后又落入更前面的人的阴影。 “这些就是回魂尸。里面有的是难产的,有的是出生了但犯下重罪的,有的是甘愿死亡的。但最多的是不断转生、最后失去了转生的权利。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被宣判了社会死亡。社会死亡不能剥夺他们思考的权利。” “你确定他们只被允许感受,而不被干涉吗?” 李明都认真地问本巴那钦。 本巴那钦沉默了一会儿,说: “只能赌一下了。” 囚犯们从管道中爬出来,像是浑浊的阴影,走入洁白人群的缝隙,这些戴着球罩、看不到面孔的人就自然而然地识别到了障碍物,像是水流碰到了石头便分开来了去。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人群移动、出巡、离开与又归来的窸窣的声音。 等李明都再走近,才看到回魂厅里到处都是机器。本巴那钦把机器叫做出生池,它们的模样与李明都曾经在众灵殿里见到的柜子相似,依靠一条条隐蔽在墙壁里的逻辑线,连上整个回魂厅的中心。 抬起头,就能看到那个叫做阴山的机关。 阴山从形状上看并不像是山,它也像一个池子,被所有出生池围绕着的一个池子,像是一个嵌在天花板上的游泳池,一个流变的、漂亮的、像是倒映出了一片山与海的镜子的亮晃晃的池子,像是照亮了人海的月光。 本巴那钦比其他囚犯更清楚这一切: “这些人被判社会死亡后,他们就会被销毁身躯,存入弥留的世界,加入人类这一动物唯一被允许的死亡之国,等待自己大限的将至。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其中一部分人格距离现实还比较近的人会被允许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 人类的寰宇早已战胜了死亡,于是死亡就从平等的终止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刑罚。 卓玛吉祥好奇地说道: “我听闻弥留世界的时间可以达到量子云时率可以运作的极限。里面的一秒钟可能等于外面的一年。有的弥留世界甚至用到了时间膨胀效应。这是为了死刑犯而设置的吗?如果能度过的时间比外界更长,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奖励吧。” “当然不是。” 而这时候,本巴那钦已经在失重的漂浮中靠近了天花板。异色的太空服遮挡了阴山的一半,光滑的像是水池的表面因折光率而产生出奇异的彩色,绚烂得像是宇宙深处的星云。 他轻手轻脚地把维生舱的异型号屏蔽器贴在了阴山的表面。 “精神依赖于物质,原始人类的人格诞生于大脑皮层的神经量子效应之中。阴山的高速运转自然不是为了死刑犯过得快乐。它是为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高的个子阴恻恻地笑了。 “探索所有可能存在的‘人格’,也就是所有存在的大脑的形式,好成为全人类所有人系一切灵魂的起源。” 李明都不在乎这些,他在确认四周的方向,和回魂尸的走向。他们的走向应该是被安排好的。 倒是东噶多吉大吃一惊: “这会怎么样?” “不知道。”本巴那钦跳了下来,“而且没人知道阴山能不能成功,也没人知道它现在到什么地步了。那么多阴山现在都被迭代了好几轮,每个星球的阴山都不一样。现在的它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负责销毁‘恶性’人类的数据,彻底否定它们的一切社会关系,防止它们复制记忆、转生复活。” 东噶多吉又问他那你跳上去做了什么。 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器械。 存在于外部的意志与存在于内部的丹枫白凤的意志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晰,他的作为也就越来越大胆。 “阴山肯定安排好了回魂尸的路线,我第一是截获了地图。第二是发送了一条信息,号召更多弥留者回魂现实。” 听到这句话,李明都看了本巴那钦一眼。 他是凭什么能号召弥留者的呢? 他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没必要去问。 弥留世界受到现实世界的管辖,但对弥留世界的管辖往往会落在空处。本巴那钦的号召确实成功了,出生池的功率重新加大,更多的回魂尸打开池面,从中飘出。 他们戴上了球罩,光明正大地混入了回魂尸的队伍,在愈发寂静的回廊中迈向了心房的方向。囚犯们笼罩在过于亮堂的灯光底下,走在肩膀缝隙的阴影里。 边上的舷窗正倒映着天边的靖边壕星那流动不息的身体。囚犯们再次目睹了那发红的月光。 月亮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计数着他们剩下的时间。 距离船井已经非常之近了。 长廊的尽头,能看到来自其他地方的人系。 到了这时,四个逃犯越发直起身子,本巴那钦等三人更是能泰然自若地与其他人系交谈,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了转接室的方向。李明都稍微调了下太空服内的气压,便率先挺胸抬头地走进船港的转接室。 没有复杂的身份验证系统。由于丹枫白凤的内肢和内气微元,眼前的门与所有其他的门都回归了它们最本来、最直接、最不该被忽视的功能——隔开两个空间。 静等片刻,第二扇隔离门向上打开,一整片钢铁的天空便撞入了他的眼帘。高低不平的结构造物像是密密麻麻的触肢在腔肠的内壁上蠕动,几个深孔中发出了像是火焰般的血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一艘看不到头与尾的飞船经过了他的眼前,少许的风便吹起了他像是孩童般的几缕头发。 当它远去的时候,李明都才看清楚它的形状,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像是五角星的东西。 这里就是船井,也是丹枫白凤的心房,是一个巨大的滚筒环形世界。它的里面不是完全的真空,而填充了一种很稀薄的气体。气体吸聚在一起,便像是尘埃般的云。 滚筒正在转动,离心力便充当了重力。站在沿壁上,好像仍身处在星球的表面。 人们身于这巨大滚筒内侧的一点,便能望到这一整个向着两端延伸、像是无限庞大的钢铁巨壁,还有聆听到丹枫白凤那像是震颤般的工业的心跳。 漫步天际的钢铁天穹上到处能见到一瞬的像是星一样的火光。这些火光就照亮了它们下部的已经出生的船。还未出生的船嵌在钢铁的天穹之中,遥望着天穹之外的星光。 “逃生船在哪里?我们该往那边走?” 隔了几个其他的游客,其他的囚犯已经走到李明都的身旁,在张望着这个广阔的空间。他打了几个手势在沉默中询问身后的卓玛吉祥。 卓玛吉祥遥望两边看不见的尽头,同样感到了迷茫。帮助他们的外部势力依靠光线给予的信息太简短了。 囚犯们在交换信息后,也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一艘什么样的船。 李明都回过神来,知道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在对面天穹的一个正方形结构的边上,有六个移动的小点,他们是另一批刚刚出了转接室的囚犯。既然是六个人,那可能是由卓玛才仁带领的队伍。他们往左走了。 李明都等四人便往右走。 船井里的重力很低。移动的方式也主要分为三种。第一种便是依靠自身的动力,即可像鸟儿一样遨游飞翔。第二种是依赖船井井壁上的电梯走架。而第三种便是小型磁航天器。 逃犯们偷来的太空服没有那么强大的动力,可以滑翔,但做不到长时间飞行。 他们唯一的方案就是像其他游客一样乘坐小型的航天器。 卓玛吉祥还有担心和犹豫。 但李明都已经站在了像是手提篮子一样的航天器。他转过头来的面容像是在说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确实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了。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相信自己,不如相信希望他们不存在的两种意志。 她回过神来,匆忙跟上。 四个航天器便摇晃一下,从走架的边上脱离,驰入了井中天地。操控航天器的方法很多,其中一种也简单,那就是图像化的操作面板。 李明都这时说道: “航天器的行动记录应该是会上传到中心,这样,船井才能规划每个航天器的路线,防止他们相撞。” 卓玛吉祥点了点头。 他们都是那么想的。 “一切小心。” 李明都说。 短波通讯受到了一种震动的影响几乎听不见。只这一会儿,他们经过了一艘正在建设的巨舰的身旁,变成了漂浮在群山间的尘埃。 大船静止的幽浮像是岸边海啸般的高滩云,成排的小船在场中偶尔的摆动,仿佛轻风吹过身边的云片。 透明的飞船表面涂层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反射出了经过的人影。粗粝的飞船表面可能是还未建成的原始模样,犹如山峰光秃秃的岩面。 人类世的星际飞船基于列缺引擎本身的区别分为多个规格。越大规格的外形越是简谐与统一,因为重力已经产生了不可忽略的主导作用。越小规格的外形就越是随心所欲,在使用期间,也可以用机器人自行拓展和再建设。 大船肯定不是他们的目标。外部势力指示的应该是一艘小船。 可会是什么样的小船呢? 站在边沿的时候尚且察觉不了。到了空中高速运行,逃犯们才知道丹枫白凤为什么能是第九舰队之母。各式各样的船形目不暇接,时而有船停泊在内,时而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声响,一艘大船便已飞驰而去。 大部分甚至称不上船,里面根本就没有载人的空间,那是单纯的航天器。这些航天器如果能够“出生”,或许也能变成像是丹枫白凤的一样的“人”。 就这样,不声不响,航天器载着四个人越走越偏,越走越远。 李明都转过头,看到一条熟悉的内肢、像是无人机的悬浮内肢正躲藏在太空船的边沿,向逃犯们飞来。他立刻心中一悸,糟了。 他向其他逃犯大叫一声,跳出悬浮器,稍微使太空服动力,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就这一小会儿,航天器中发出一声尖锐的爆响,同时爆出电磁光弧。四个逃犯中只有本巴那钦寻船心切、反应慢了一拍,当场被穿透太空服,人体一直,直接口吐白沫、晕倒过去。但在晕倒之际,他已向外跳出,被东噶多吉抓住双脚,运使动力一拉。两个人一齐落到一条延长数公里的机械臂上,踩中了机械臂刚刚绷紧的纳米丝,太空服抵住了那强劲的力道,往上一弹,两人便落到了一艘飞船像是镜子似的表面。 双脚一滑,加诸动力,便又落到了另一艘飞船的顶上。 那边,李明都和卓玛吉祥落在一处,眼瞧着周围的内肢逐渐升起,形成包围之势。 “数量应该不会很多。丹枫白凤给内肢下达的指令应该是不惊动路人。” 卓玛吉祥焦急道。 李明都已经意识到丹枫白凤是希望囚犯们离开的,甚至她一手策划了这场越狱的一半,但这种希望,她又绝不能表现出来,并且要表现出她在积极抓捕逃犯。那么丹枫白凤会在她的行动中指示出什么吗?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 但两种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已经被集束释放,直接穿透了太空服的软防护。李明都现在寄宿的人体顿时一软,卓玛吉祥更不好受。她们的人体早已被研究透彻,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和人体器官产生的共振,让她的平衡感顿时丧失,她正欲呕吐,两脚一个踉跄,当场就要跪倒。 但这时,哪里是能放松的时机。源自地球环境的不定型同样对超、次声波敏感,但敏感的频率与人体器官并不相同,如今强行支起人体,驱使人体肌肉,李明都抓着卓玛吉祥的手,把她背到身上,便往底处跳去。 两道低能激光已经斜斜地飞过他们的头顶。低能激光同样是一种非致命武器,可以损伤中枢神经的工作,使人产生幻觉幻听。如果正对眼睛、耳蜗等部位,则能造成当场使命、失禁等效果。船井之中,空间广阔,气体稀薄,次声波的效果不强,但低能激光能竟全功。尤其是如今情况,内肢知晓他们所穿太空服的所有原理,可以使用低能激光破坏位处太空服内侧的精细器件的功能,从而使得次声波能够毫无阻碍地共振全身。 这里确实是一处偏僻空间,被几艘大船挡住。最近的游客也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斗争。烟雾的腾起只会被认为是工业的尘埃,只一小会儿就会消散在无尽的太空中。 “怎么办?怎么办?” 李明都的大脑狂转,但想不出任何办法。 远远目去,分出去的逃犯队伍同样被内肢包围了。 逃犯们的牌实在是太少了。对于李明都,要么就是放弃逃跑,径直面对房宿的使者,或许也能完成他的目的。真正的办法不在逃犯们的手上,而是在更多的、无数的斗争的力量身上。 “丹枫白凤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又一次想到了这点。 然而已经没有思考的空闲了,就这一瞬间,一团火光向着李明都一闪,四周同时爆出闪光,他闭上眼睛的同时,球罩的表面出现裂痕,轰鸣与呼啸直接摧毁了不定型的听觉。 低能激光同时射中了卓玛吉祥的背部。次声波的影响让她半身失禁,屎尿齐流,眼泪和口水流得稀里哗啦。凭着最后一股意志力,她勉强调试了太空服的参数,将声波的接受范围整为零,防护水平调到最高。 于是所有外界响动顿时一消,她才稍微感到了舒适。但恶心和眩晕始终不散。 “往那里跑……” “往哪里跑?” 这时的李明都几乎什么听不清楚,天旋地转,所有的一切都在嗡嗡地响。浓烟扬起,引起了往这边过来的客人的惊诧。 “那是在调试什么?” 黄山野卉天真无邪地问道。 李明都四肢一软,卓玛吉祥勉强抓住他的手,一齐落在一条悬臂上。不定型再度撑起全身,同时学着卓玛吉祥一样把太空服的防护功能调到极限,周围声音全部消失,整个球罩视野直接变成灰色。只有几条裂痕还显出了鲜艳的彩,那是纳米机器正在尽力缝合球罩的破缺。因为没有质料,这种缝合乃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只能维持短暂时间。 凭着太空服提供的微弱动力,李明都再度背起卓玛吉祥一路狂奔。尘埃震动,原是悬臂抬起,两人再度失去平衡,被抛到半空,因为重力微弱的关系,斜斜地划出一个巨大弧线,径直飞向一边,直接撞上一艘超大飞船的外壁。 他勉强调整姿态,只让自己的肩膀撞上。 “是使者,还是逃犯?” 他还在想。 外壁的材质尖锐而冰冷,但撞上的瞬间,逃犯意识到那绝对不是能触碰的东西。隔着一层太空服,肩膀的热量居然也被带动,像是在周流旋转,沿着表面转圈,冷热交替变换,紧接着一麻,直接失去感知。 而内肢已纷纷至,上面的内肢和下面的内肢产生了一个微弱的力场,代替重力,引导逃犯向下,落入囚笼。 没有去思考的功夫,不定型在太空服的表面舒展了自己蜷缩的切片。经过切片的力场同样变化,产生了一个横向的斜力,把他们再度抛出。 “那里!那里!” 抱着李明都的卓玛吉祥竭力大声道。 她忘了她和李明都都已经双向关闭了声波接受。然而李明都凭着她的动作,理解到了她想要前往某一地点的意图,也就看到了丹枫白凤如此计算的意义。 引导牌在对视的时候显出了三个字: 过海号。 岂不正是东噶多吉所见的“跨过大海”。 李明都鼓足太空服所有动力,几个关节点的亮光闪烁,但从轨迹核算,还不足以落到过海号上。过海号在上空,而他的落点是偏下的位置,动力却已不足。 下方内肢重又追来。灰暗的球罩表面裂出更多缝隙,缝隙里是一连串的气泡。一颗流弹抛来,炸开大量烟雾。烟雾渗入口鼻,人体顿觉麻痹。不定型收缩自己的身形,延进人手,控制人体点开太空服的解离键。 整件衣服被两手拉开,张成一面纤维降落伞,反借这烟雾弹药冲力,把人往上提了提,便到了合适位置。李明都抓准时机,松开拉住太空服的双手,人影就此荡出烟雾,往过海号的表面落去。 因为失去了太空服,他在空中转身困难。内肢己酉等三个机器径直飞近,想要近身钳制。 可就这时,过海号旁边的大船摇了一摇,向外升起,荡开了周围的尘埃。先前躲藏视线的命令没有撤销。内肢机器就重新计算轨道。 而这短暂时间,李明都已一手抓住飞船的起落架,吊在过海号的下头。 “快!开门!” 李明都一声大叫。 而卓玛吉祥也是强打精神,从他的背上爬到门口。 “密码!密码——” 格列珠金、东嘎央拉和屯弥赤烈三人所看到的数字回荡在她的脑海中。她不敢输错,连续尝试。谁知道几个排列组合全部无效。过海号保持了可怕的静默。 这时,正吊在钢铁天穹边上的本巴取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屏蔽器,他往多吉的手里塞。屏蔽器是从维生舱里取出的。多吉撑着晕眩的本巴那钦,还不知其意,等看到李明都向他招手后,连忙往上一扔。 “可屏蔽器又有什么用!” 卓玛吉祥鼻涕邋遢的小嘴一抽一抽。她几乎看不见,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李明都却已领悟了本巴的意思: “只要我们能逃走,那屏蔽器就‘可以’不成为罪证,所以……他们做的手脚比我们想象得多。” 他学着囚犯们先前的做法把屏蔽器打开,往控制面板上按。谁知就这样,屏蔽器果然干扰了面板,上面的密码自动排列成行。 门无声地滑开。因为没有正式出厂,内部空气向外逸散,形成了短暂的气压。人体的耳朵嗡的一响渗出了鲜血,而卓玛吉祥的鳞片同样淋漓。 不定型平衡气压,把自己扯成两块,强驱人体双腿向前,抓着卓玛吉祥一起跌入舱室。 内肢追到边上,却只见到已经关拢的大门。 站在远处的黄山野卉一声尖叫。而她的教授却忍不住微笑了。微笑转瞬即逝,重新变成严肃的面孔,轻盈的风从过海号的底下向他们扑过,过海号的船身瞬间变得透明,几乎消失在了这个现实世界。接着,一圈红光从它的头闪到了尾。 “启动!启动……启动啊!” 李明都在船内大喊大叫。船本身并没有基于声控的底层控制系统,但过海号的人工智能理解了他的意图。初升的意志凝视着她未来的两位主人,不知为何,她在其中一位的身上感到了亲切。 不定型的体内还残留有当初零三八六的古老气息。那是三位一体的人曾经生活的痕迹。 周围的墙壁顿时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光泽。接着,太空从四面八方涌现了。于是墙壁、天花板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扇门,静止不变地竖立在浩瀚的拉尼凯尼亚之中。 长蛇座、半人马座、天炉座或者波江座,矩尺座,还有室女座以及室女座中的银河系就这样出现在了门的左右。彼此影响的星系形成了像是纤维的光丝,在静止黑暗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李明都走在前头,卓玛吉祥勉强支起身体几乎是爬在后头,看着这人在巡天中漫步。 “要去哪里?”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李明都的脑海里,他就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欣喜若狂地大叫道: “去地球!地球!知道什么是地球吗?” 光辉的银河随之舒展,无数的地球在过海号的搜寻中一一列出与排查。 听到这话的卓玛吉祥在痛苦的纠结中苏醒了。她向前,紧紧抓住李明都的手,仰着头,浑身震颤地大叫道: “不行,还有人!外面还有人!” “你在说什么!” 李明都猛地转过头来,一声怒斥。从人体嘴中探出的不定型,像是从地狱的大口中探出的魔鬼。冰冷喷火的眼睛吓倒了卓玛吉祥。有鳞的女孩无助地跌在地上,耻辱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又惊又怕,耳鸣目眩,脑袋糊糊涂涂,只重复道: “还有人呢……还有人呢……” 李明都顿住了。 不定型深深地呼吸着。面色灰白的人体,嘴唇哆嗦,忽然仰天大叫了一声。然后他红着眼,盯着还在哭的卓玛吉祥说: “是还有人。我知道!不用你说。” 过海号聆听到了全新的意志。它从蓄势待发中冷静了下来,轻轻一撞,便使下方的架子变形,然后沉入底部。 在它身体的表面,投影出的讯息闪过东噶多吉的眼帘。 他们俩爬起楼梯,就顶着化学气体往上冲。内肢正要接近,强行分开两者。正适时,过海号从隐形中出现了。 列缺的轰鸣,引起了周围短暂所有力方向短暂的变化,内肢顿时撞得七晕八素。与此同时,过海号舱门打开,直接把东噶多吉和本巴那钦罩进其中。 接着,过海号便向另外两组人的方向前进了。那两组人已经汇合到了一起,他们吸引了最多内肢的注意力,也大半被捉,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可是,按照丹枫白凤的意志,这些重被捉住的囚犯,还需要等待其他囚犯一起被捉。他们被聚在了一块儿。 这时,过海号也不伪装,直接往他们的方向撞去。 船内一阵动摇,过海号的表面,正在休眠的维护纳米机器全部唤醒,开始重整出入口。 内肢意识到情况有变,纷纷阻扰在前。但列缺已经启动,对称性的破缺,已经改变了质量的维度。船体像是消失了一样,在量子的层面上擦过了它们的全身。它们彼此发生了隧穿效应,以几乎不可能的形式穿透了彼此禁止的能量势垒。 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过海号。它一把撞上囚犯的队伍,所有囚犯都被纳米机器包裹在内,进入舱体。然后纳米机器开始重组,回到原本最适合的形态。 活着的飞船已经收齐了所有的人。它在地面上滑行出数千米的距离,便重新腾飞向上,朝着船井外的天空行驶而去。 李明都正欲前往地球,可那时,本巴那钦已经稍微恢复。他冲起前来,就以双臂钳制住了他的身体,捂住了他的口鼻。 屯弥赤烈紧追其后,在东嘎多吉不明白的眼神中对着过海号大叫道: “去你的预设星球。” 既然做到了这种地步,那么过海号按照其原本主人的计划第一个要探访的星球也必然有其目的。 列缺开始全力运转,船体接受了这一命令。外壁开始闪烁,逐渐形成了全反射的壁垒,扭曲了光学的外形。 直到这时,黄山野卉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天空,痛苦地吼喊道: “这是我们的船!别走!” 她伸着手,可她们的船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 任何一个实体都不会尝试直接阻止列缺的航出。丹枫白凤同样如此,她的身体旋开了门口的控制阀。而她的影像站在李明都人体的身旁,用一种既不是在思考、也不是在意识的像是随机似的方法说出了一连串有意义的字: “这下,你可做成了。” 可李明都只是露出了一个她不理解的悲哀的笑: “你不也做成了?” “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我倒有一件想要你去做的事情。” 她说。 就这霎时间的功夫,过海号已经脱离丹枫白凤的身体,见到了无限的宇宙。恢弘的使者,被这突然的噪音惊醒。围绕在它周旁的卫星,看到了这一飞船的涌出。它便略微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重视起眼前的丹枫白凤。 过海号速度还在持续上升,已经不可能再阻止了。宇宙的视野已经在临界光速的航行中发生骤变。 巡天总览消失在四旁。舷窗中开始出现如丝如缕的星光,本巴那钦终于双腿一软,松开手臂,跪倒在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明都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打到了他的脸上。 他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顿了一下,随后仍像是毫不在意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于是不定型联通人体的神经也就一起笑了: “好呀!好呀!好你们这群小子。” 他一拳打在墙壁上。 航线一旦确定,就已难以更改。 过海号预计要考察的第一颗行星处在一千光年外。 内部的时间可能只是一两个月。但对于外部,再怎样,也已经是一千年后的事情了。 第三十章 万物生 一千年后,以及一个月后,过海号闯进了直径约一光年的球体云团,进入减速周期。大部分星系的外层空间都存在球体云团的现象,说是球体云团,其本身仍然稀薄得与真空无异,只偶尔能看到一颗冰冻的没有慧尾的彗星。 但它标识着物质已经呈现出富集的趋势,一个真正的星系已从遥不可见的小点变成了可以触摸到的尘埃片段,至于房宿增六六五与丹枫白凤,距离逃犯们已经有一千光年了。 按照过海号装载的龙汉巡天总览,这里属于鱼星官。约有数百颗恒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直径不到三十光年的空间里,在猎户座悬臂所能见到的夜空中汇成了一颗点,便也显得极为明亮。 早在一周前,逃犯们纷纷从休眠舱中醒来,并为此开了一次会。会中,本巴那钦提出了一个致命的观点: “与前线世界不同,过海号这种飞船的行径可能仍掌握在房宿联盟的手里。房宿联盟或许会派遣飞船在路径上狙击我们。最危险的就莫过于我们预定的终点了。” 鱼增九第三,这就是海洋星球史学会的第一个目标。 鱼增九本身是一颗白巨星和一颗棕矮星组成的双星星系。双星星系的运行极为稳定,行星的轨道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中,第一类是在双星中只围绕一颗恒星运行的轨道。而第二类则是围绕双星质心运行的轨道。 鱼增九第三便是颗第二类轨道的行星,它在总览中还有个别名叫做烛。烛星围绕双星运转,走偏心椭圆轨道,距离双星最近时不足双星距离的两倍,但最远却能抵达双星距离的八倍以上。 在星系外很难观测,但进入星系后,烛星已近在天边。等接近到十万公里以内,就连它的星环也清晰可见了。 烛星的环正如木星的木星环,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在远离双日的天地里只不过是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侧而望之,也是招手好像就能吹散的薄纱。 过海号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薄纱。李明都的目光同样越过了这些黯弱卑微的石头,投向了逃犯们真正想要抵达的终点。 那颗正从远日点向近日点回归的星。 而这正是它最残忍的季节。放眼望去的行星是一片布满陨石坑的冰白色的荒原。没有颜色的雪覆盖着无人惦记的大地。大气稀薄得几乎没有,不能充分撒播阳光的天空呈出了宇宙最真实的样貌。 孤零零的群星挂在永夜的天上,一切光亮中心的太阳在这个距离上显得无比荒凉。过海号从它背阳的黑暗面起,越过了晨昏的分割线,逃犯们便见到了一片壮阔又银亮的雪原。寒冷的阳光照在结冰的山岗上,只留下了一点浅蓝的颜色。 地质学家可以从那断裂起伏的山脉中看到它亿万年火山地质不息的永恒的运动,天文学家能从陨石坑与大气的成分中看到这个星系曾经辉煌的形成还有这个世界最后的归宿。 然而来到这里的是心思各异的逃犯。他们从船上下来时,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见到的景象感到失望。 卓玛吉祥抱着胸,睁大了眼睛: “海在哪里呢?” 就连屯弥赤烈也忍不住抱怨本巴: “到这里有什么用?会不会是你搞错了?这只是他们单纯要考察的星球,和你想象的所谓的‘计划’,和我们所谓的‘组织’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东噶多吉可能是唯一还能感到兴奋的。这个大孩子捧着雪,然后忽的洒出去、惹到了桑吉才措。 桑吉才措冷冷地讲道: “这里只有冰和雪,只是一个孤寂的死亡世界。” 本巴那钦打起精神对大家讲: “到处找找吧,会有线索的。” 可比地球更大的行星,过海号周转一圈没有发现明显的构造物,难道要靠人力进一步筛选每个隐藏的角落吗? 卓玛才仁和东嘎央拉专门监视李明都。 李明都同样下了船,他穿着太空服,球罩靠在过海号时隐时现的外壁上。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了依稀的过往,他没想过眼前的世界与他记忆里的一个世界如此之像。他对这些逃犯说: “还是去地球吧。到时候这船归你们的,我自个儿走。这里显然什么都没有。” “去个屁的地球!”本巴那钦大为恼火,忍不住讥讽,“我也不是没给你看过,巡天总览里,你所谓的那个地球,处在猎户座悬臂的边缘,是整个仙女系与银河系交织的最前线,星系晕两向融合,早就银瓶乍泻,飞入仙流。去了那里,我们只会像是尘埃一样灰飞烟灭!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你就觉得去了地球,你就能完成你的愿望?” 李明都没回答他。 因为在这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日子里,他确实只剩下了愿望。 逃犯们在烛星上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等到太阳升起,群星在黯淡的白昼中依旧明亮。东边的山头像是银光闪闪的雪海中一朵朵的浪花,过海号上升到了浪花的顶上,便碰到了宽阔的天河无数的星。才仁和央拉看到李明都在雪地上走来走去,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他们也看到这个男人蹲在地上,捧起了一掬雪。少许放热,雪便在他的手中冒出了一溜儿的白烟,向着天上飘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处境。” 他对着自己手里的雪说。 过海号重新从天而落。先前的它在其他逃犯的控制下,重又周转几圈,极尽手段窥测覆雪的群山,到底一无所获。有力量的东西都没能找到,地上的搜寻客自然更不可能有所收获。 东噶多吉也感到了焦躁,本巴那钦隐约产生了离开的念头。卓玛吉祥在这时倒觉得可以继续再看看情况。其余人等回到船上,开始商议起一个全新的课题—— 找一个与这一切无关的荒野世界安家落户。 是不是人类的世界也不要紧,找个荒野星球独自生存也可以。过海号足以支持这点。 先前的一切都算是完结了、完结了。 可本巴那钦用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想象: “可你们觉得房宿会对我们的动向一无所知吗?” “那你要怎么做?” 屯弥赤烈大声说道。 “目光短浅。” 本巴忍不住骂了一句后,两人大吵起来,众人不欢而散。 过海号狭窄,不是大船。众人不想休眠,也没有更多空间自处。本巴着太空服跑出舱外,就看到李明都就在船边的雪海上。雪海闪着迟钝的蓝光,远处是茫茫青灰色的地平线。逐渐落下的太阳染红了朦胧的半天。 接着,比地球要长得多的夜晚降临到了这个孤寂的星球上。 “这下,你回地球的可能性又大一分了。” 李明都说: “不。” 本巴那钦看他。 他说: “我不得不夺船而逃的可能性变大了。” 本巴闻声一呆。还看守在李明都身旁的东嘎央拉转过了身,就要质问,已经喊出了名字。本巴那钦却拦住了她,并道: “你觉得我们会四分五裂,这艘船会在太空中游荡个不停?” “难道不会这样吗?” 李明都站起身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难道真是我想错了?”本巴那钦倒退几步,靠在过海号的外壁上,他感到了头晕目眩,“但就算我想错了,他们的想法也不对呀,我们到底能去哪里呢?我们到底该去哪里呢?” 李明都听完他的话,只说了一句: “好极了。” 便转身进了过海号。 第三天的晚上,逃犯们的圈子开始有了变化。总是在船里的屯弥赤烈和格列珠金越走越近。对着过海号沉思的本巴那钦和喜欢在外面东嘎多吉疏远了开来。看守李明都的逃犯也略微放下了他们的戒备。李明都在船外的时候,他们不会主动去跟随了。 而卓玛吉祥在船外,看到了几颗一逝而过的流星。她呆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请求还在船上的逃犯用望远镜观察的星系的边陲。 一个航天器、一个未知的航天器在鱼增九的球体云层中留下了它的航迹。 可怕的消息在逃犯们之间不胫而走。 在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候,屯弥赤烈摇醒了睡在主控室的本巴那钦。摩肩擦踵的逃犯堵满了整个房间。 “我们必须得逃了!” 晕头转向的本巴那钦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卓玛吉祥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况。他也产生了动摇: “可是……但是……去哪里呢?” “哪里不能去呢?” 屯弥赤烈反问道: “要我看,先去木星收集气体,然后就去,就去……轩辕第二超星系团!对,就去轩辕星官方向!” 龙汉巡天总览在逃犯们的呼唤下展开。轩辕星官超星系团正是它所记录的最边缘地带,在古老的过去那里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狮子座超星系团。因为星系膨胀制造的尘埃形成的隐带遮住了视野,轩辕星官超星系团有一半都处在银河系的视野盲区。在那里,他们有绝对安全的空间度过一个平静的人生。 “四亿年、四亿光年是个合理的数字,就算人类在四亿年后彻底控制了狮子座超星系团,也不可能按照房宿的想法行事了。” 屯弥赤烈高兴地大喊道。 而本巴那钦的声音则变得越来越小: “轩辕……轩辕……” 那是何等遥远又边缘的土地。在整个轩辕天区,那个超星系团也显得极不起眼,甚至几乎不能观测。 在那里,他真的能出人头地吗? 不,不,他将成为自己的人文始祖……或者滋生出人文始祖的碱基的活胎床,就像那些憾死他乡的碇客一样。 一旁的东噶多吉再听不下去逃犯们欢快的议论,当他逃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了有个被边缘化的家伙一直在外头,在雪地上。 他用飞船的外壁当做磨刀石磨利了一块石头,又蹲在地上用这块石头画划。 东噶多吉好奇地跟过去,看懂其中一个字是: “人。” 李明都转过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聊天吗?” “我不知道……”对于李明都所使用的雅语,多吉还是听不太明白,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就是不高兴听。” 然后他自顾自地开始解释起卓玛吉祥的发现,和其他人的认识,又说起自己的想法。 他苦恼地坐在雪地上: “其实我觉得那可能只是偶然经过的飞船的轨迹。这里接近前线地带,各个世界都在运行。” “你很相信本巴那钦的判断?可我看他自己都不是很自信。” “因为他在乎我们啊!”东噶多吉脱口而出,然后讷讷地解释道,“所以他一定很在乎大家的怀疑。” 李明都把石头扔了出去,他站起身来,遥望着东天升起的阳光。 “夜更短了。” 本巴那钦没听清楚李明都的话,他放松地说道: “其实本巴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我们真要逃,要逃去哪颗星球呢……要么就是逃到地老天荒。” 李明都打断了他的话: “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也可以吧,对你们来说。” “可是……可是……” 东噶多吉露出了纠结的色彩,那双偏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的冷光。他当然知道本巴那钦为什么不愿意逃走。因为在一个荒漠的没有其他人的世界,本巴那钦没法实现他的愿望。 而他也知道他为什么也不愿意逃走。他活在这里,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另外的人。在这个复制品的心灵深处,有一根尖利的刺,每天每夜都扎得他疼痛难忍。 “可是什么呢?” 多吉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的脑海里只存在着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他又本能地觉得卑劣龌龊,所以不愿意说出来,显得自己睚眦必报。然而只要别人一挑,他就再忍受不住了地脱口而出: “可是我们逃了——那些把我们当做替罪羊的人岂不是就那样快快活活地过下去了?而我们就被流放到了无人知晓的天涯海角,要面对这有风险的可怕的羁旅,还要承担,被追缉的无处不在的痛苦?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却要付出一切——这、不公平吧!不公平啊!” 阳光照在多吉的背上,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对着阴影。 李明都呆呆地看着多吉,忽然想起了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情。 那是过海号进入到临界光速的时候,内部不过是一两天,外部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几个月后的房宿,丹枫白凤结束了使者的审查。 于是这个可怕的大脑再次来到了李明都的人体的面前。人体在彻底的休眠,大脑的表层也就没有任何的思绪。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丹枫白凤却对他说了她对囚犯真正的安排,几乎是命令式的颐指气使: “我将重建他们的价值,而你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现在复制品被你占据了,你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 船内的争吵声通过通信频道响在他们的耳边,离开的宿命好像已经是不可挽回地注定了。 逃犯们的意志逐渐走向了统一,换而言之,李明都也会随着他们奔波,并且消失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如果本巴那钦放弃的话,面对一个团结的群体,夺船而逃的成功几率接近于零。 东噶多吉恨到了极点。他的恨是那么纯粹,却因为无能为力反而把他自己折磨得一手锤地、不能自已。他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道: “难道就没办法真正锁定我们的由来吗?难道就真的得逃走吗?逃到谁也不知道的荒野中去?” “没办法……” 李明都忽然想道: “确实是没有办法。” 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束手站在东嘎多吉的面前。阳光被他遮挡,更大的影子落到了多吉的头上。李明都说: “你们也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东噶多吉猛地抬起头来。 李明都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发展。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谜团。曾被消除记忆的逃犯们依赖科学的判断能力好像比他更加薄弱。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说道: “烛星现在正在从远日点回归到近日点,也许再等几天就好了。” “近日点、远日点,对呀,对呀!” 于是东噶多吉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忙不迭地跑进了船内,加入了逃犯们争吵的战场。 多吉没能说服别人,但他说服了在逃犯中最有重量的本巴。 接下来的一天与先前的日子无异,天空晴朗,太阳又远又小,甚至不足以遮蔽群星的明亮。 过海号周转了一圈又一圈,偶尔停在两极,偶尔停在肉眼可见的山脉处,他们进过山洞,也查找过附近的小行星,就这样度过了比地球的二十四小时长得多的一天的时间。 无法按捺的逃犯们再次围逼支持寻找线索的本巴、多吉,以及支持多吉的东嘎央拉。 本巴只好许诺道: “再看一看,就看这最后一圈,也许就有他们留下的线索。” 可实在是没有什么线索了,也没有什么能打破局面的机会。 过海号再次停在他们第一次降落的雪原,靠在结冻的山脚。相比起空旷的外太空,行星反倒更能遮掩踪迹。丧失信心的本巴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拿着信号接收器到处走,只是呆在过海号的旁边等待。 逃犯们已经笃定接下来的行动,如今只是卖剩下来的人一个面子。他们究竟是一个整体。 而李明都才是那个唯一的异物。 央拉和才仁两人再度追在李明都的身旁,时刻监视他的举动。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本巴的身后。 本巴不无失望地对李明都说道: “看样子你的猜测我们是无法验证了。” “我总感觉你们来到的时机确实也是被安排好的。”李明都说,“也许再等等就会有转机。” “可他们也不可能算准这一千年的误差,这个误差哪怕很小,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们也不可能继续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白巨星的太阳正在上升,而褐矮星则藏在了太阳的身后。冰雪显得灰白,空旷无际的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很薄的像是烟雾般的雪。 “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你的猜测。虽然巡天总览没有确切标出。但海洋史学会认定这是颗海洋星球,那么这里怎么会不是海洋呢?” 他背对着银光闪闪的血海,李明都背对着时隐时现的船。东嘎多吉站在船的起落架边上,遥遥看着其他逃犯,咬紧牙关。 “至少在一千年前,在海洋史学会掌握的资料中,它确切无误地是。对不对,可它现在不是了……一千年太短肯定没法描述现在的情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答案就是冬来春往。星球在远日点的时候,因为距离恒星太远,脱离了宜居带,所有气体液体的温度都几乎下降到了零。而星球到了近日点,因为距离恒星近了,温度回升,雪融海归。” 本巴那钦说的没错,这正是李明都在见到这个星球的第一瞬间就在想的事情。本巴继续说道: “可这就是我没办法的地方了。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星球在远日点,冰封遮掩了一切线索,我们也不可能用过海号凿地去寻。它只是一艘没有武装的小船,我们可以用纯能蒸发地表,但我们不可能耗费时间去蒸发一个星球的地表,因为那又浪费时间又显眼,简直就是在太空中亮起一盏人工的灯……” 他不停地提出一些想法,然后又不停地把这些想法否定。所有这些激烈斗争的结果指引向的反倒是一个让他感到发笑的行为——什么都不做。 “我们可以等待解冻。但解冻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做了那个最先放弃的人。他对着东嘎央拉和卓玛才仁说道: “走吧,我们去,我们就去你们拟定的那个终点,直接逃离这一整个时代。” 央拉正视了他一眼,明白了本巴那钦终于回心转意了。 卓玛才仁笑了起来,他说: “那就好,我现在就去和大家说,我们都上船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明都也只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随着他们一起走。雪地里留下了一连串太空人的大脚印子。融化的雪在脚印里闪耀着蓝光,二氧化碳干冰遇到了热,便升华成了脚边若有若无的烟。 东噶多吉听到了众人在通信频道中的交流。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本巴,轻轻地翕动着嘴唇,喊了他一声: “就这样了吗?”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于是就看着人们的脚尖,看着这群脚尖不停地逼近过海号,又大叫了一声: “你就全都放弃了吗?” 对于本巴那钦,这只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他宁愿东嘎多吉安静一点: “最近又观测了许多飞船的轨迹,离我们最近的轨迹按照推算只要两三天就能到达烛星。就算这些全和房宿的世界无关,那也可能前线世界的推进。我们必须要从哪里离开了。” 谁知这时的多吉却没有说话,反而是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脚尖。 这天没有以往寒冷。 本巴那钦学着他的样子,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脚底。在合成材料的太空鞋的印子底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正在融化的雪。 水? 不,含量更多的是氨。 因为混入了杂质,而反射出蔚蓝色的光泽,混合的液体流过了太空鞋的边缘。 球罩里闪过了温度的数据——零下七十度。在这不起眼的指标中,蕴含着物质三态变化的秘密。这已经是含有氨和二氧化碳的固态冰可以解冻的温度。较低冰点的气体已经从漫漫寒冬的束缚中解放,向着天空扬升。 最小的是冰孔、顺着应力成长的是裂缝,接着砰轰一声,是犹如地震般裂开的峡谷与深渊,整个雪原开始分裂。从黑魆魆的窟窿里流出了蓝绿色的属于这个海洋的水。接着,更具力量的强流从冰的缝隙中涨破而出,比地表温度高得多的波浪在这短暂迟疑的瞬间便汹涌地扑向四面八方。 “呀——” 央拉大叫一声。 于是所有还在船外的人都在向船的方向跑。在跑的同时,冰层更大规模的开裂,汹涌澎湃的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力涌上陆地。在短暂瞬间形成了数十米高的浪潮,携着还没有化尽的冰块推动了停留在冰面的过海号。 过海号斜斜飞去,抛下了数根纳米管的丝弦做成的爬梯。紧抓丝弦的人惊魂未定之际往下瞧了一眼,只见到刚刚站立的稳固大地居然已经分崩离析,数百公里远的裂痕将一片平原分成了数十块的冰川。 冰川震撼着裸露在冰面上的山脉,互相冲撞着,顺着赤道的热流向着一个方向奔涌。彼此的轰鸣与撞击纵使在上千米的高空也能清晰可见。 船内的众人合力用爬梯把底下的人全部回到过海号上。在那舱门关闭的瞬间,轻轻的一阵凉风带着潮湿的雾扑到了李明都的脸上。那是蒸发的水汽在晨昏线的边缘凝结出了雪花,雪花在空中融化,便落下了雨。 “看样子,我们都猜错了。” 李明都说: “这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热循环已经开始了,而热循环会变得越来越快。数天的升温才能使雪融化成大气,但可能只需要一天、两天、或者三天,整个星球都会解冻。” 屯弥赤烈已经惊呆。只这一会儿,零星的小雨就变成了瓢泼的大雨。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他们所在的这片天空。 过海号一路西行,他们便看到了底下迅速形成的雨云。接着,一道歪歪斜斜的闪电便划破了整个黑暗的空中,也照亮了逃犯们的面庞。 本巴那钦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难道说真的是算好的?” 东噶多吉一声不发,他靠在舷窗的边上,睁大眼睛望着底下的大陆,看到了一小块隐藏在黑暗底下的阴影。 暴风雨正在嘶吼。生机勃勃的力量在摧毁这惨白的世界。积雪的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满潮的河水粉碎了固执的坚冰,激起满天的飞沫。太阳在大气的反射中变得越来越大,解冻了的大海在暴风雨中嘶吼。烛星开始融化了,整个星球都在蒸腾向上的大气中畅快地呼吸着。 不满三天,准确地说,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所有埋没的大海全部在这颗冰蓝的星球上一一重现了,春水泛滥。曾经的平原变成了大海,曾经的高山变成了海上的群岛。冻在冰川的动物,游入了它们的海,在冒着泡沫的水中呼唤着彼此的痕迹。 八亿年前的鱼增九孕育出了它最大的恒星。曾经人类的飞船在经过它球体云团时朝着冰彗星抛下了一具穿着太空服的尸体。七亿年前的一次扰动,冰彗星进入了鱼增九的内圈,最终为一颗行星捕获。 于是一个微小概率的事件发生了。 彗星的坠落带来了基因的扩散。发源自地球的生命完成了一次小概率与关键的突变,开始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蔓延与成长。 过海号迎着太阳飞行,终于看到了海洋史学会想要考察的东西,那是一片绿色的海。 过去撞击的痕迹至今没有消除。无限增殖的粘菌、细菌与真菌在彼此厮杀中形成了在地球上可以被叫做太岁的肉,填满了凹陷的大坑。逐渐分化的功能体,变成各式各样的原型动物推动太岁向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扩散,在那清澈的水底形成了森罗密布的网状。 过海号小心翼翼地降落,慢慢地将自身浸入了微生物的海洋之中。屏蔽器就此收到了一个信号,传递了一个坐标。 信号只存在了一瞬间,就再无声响,像是消失了一样。 过海号对此坐标进行了检验,发现它位于仙女与银河交界之外,但靠近星系晕的一个位置。在巡天总览之中,那是一片没有恒星、只存在尘埃的虚空。 第三十一章 暗物质晕 然而只存在尘埃的虚空真的是只存在尘埃吗? 重子的物质因其固有的秉性,而存在着热的力量。热的力量在天中形成了太阳,在地中变成了地热核心的运动,在风中是大气的流动,在动物的身上是化学键的破裂所释放的能量。 最初认识到重子的人类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对于最初的人类而言,这并不算一个错误。因为重子物质组成了整个实在世界的模样,就是整个人类能看见、能触摸、能听见的宇宙。 人类发现了重子物质世界的规律,尝试规划所有天体的运动轨迹。然而正因此,他们才发现,天体其实并不按照他们先前发现的规律运行。 譬如恒星,恒星围绕河系中心的运动速度就是一个有意思的数值。按照理论,它们现今的速度已经快到突破了整个星系可见物质的质量所能产生的引力的束缚,以致于飞出河系。 但它们没有飞出。 是人类发现的规律出错了吗?还是人们对物质的测量并不准确呢? 基于后者,人类提出了一种设想。这种设想预言了另一种具有质量的物质,它是冷的,它是无动于衷的,它既不放出热,也不放出光,它几乎不发生反应,它最显着的效应就是引力,它与重子物质的影响迫使重子物质坍缩成了第一批恒星和星系,并且至今它仍然萦绕着无数的星系,与第一推动力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决斗,从而决定宇宙未来的命运。 人们把它叫做暗物质。 至于今天,在银河生命的眼中,确实有一种类似的物质萦绕着星系,被叫做暗物质晕。是不是曾经人类假想的暗物质却很难说,但银河系的边缘因此分为了三层。第一层是散落的孤立的恒星。第二层是散落的重子物质,包括超新星的喷射物或者一些被抛出星系的重子尘埃。而第三层便是暗物质的晕。 银河系有暗物质的晕,仙女星系也有暗物质的晕,银河系和仙女系在数亿年前已经突破了彼此的暗物质晕,进入了物质晕,触及到了散落的恒星和十来个孤立的球状星团,使得猎户座悬臂破缺,也将两个大小麦哲伦星系撕成了两条星流。 天地即将相合,前线世界已经开始收网了。 在鱼增九取得坐标的十万年后,过海号进入了这片看不见的海洋。 亿万里没有任何可见物质。见不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有生物质,一切都变成了悬在天上无数的明星。 李明都从休眠中醒来时,卓玛吉祥就站在他的身边。 维生舱里滤过了水,太空服也就在光影闪动中完成了体表打印的所有程序。李明都的体表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太空服。他从维生舱中翻身站起,从底座里抽出背包,连上背部打印预留的接口,才安下心来问道: “到了吗?” “在减速了,扫了唯一的孤立坐标,没收到信号,现在在往另一边走,就几天吧。” 卓玛吉祥摇了摇头,又对他说: “本巴那钦在主控室等你,他说想和你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那我倒要好好感谢你们了——”李明都拉着长声说,“把自己押送的货物,一块次异结晶当做了与自己平等的人。” 卓玛吉祥涨红了自己的被细密的鳞片所覆盖着的脖子。但看到李明都走过去的时候,她仍然松了一口气。 休眠是消磨时间最快的方式,也是最节约空间的生活。然而囚犯们仍然保留了轮值的方法,分成四个小组轮流值班、分别休眠,尽管他们比起过海号本身的能力显得如此孱弱,尽管他们也做不了什么真正关于宇宙航行的事情。 在没有重力的过海号中,没有什么上下左右之分。李明都展臂轻游,手抓边缘,向上一跃,便进入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那是被展开的巡天总览在主控室内的投影。 本巴那钦就系着带子坐在中央,通过总览,像是在查阅周围的天体。同在轮值期间的东噶多吉也在这里,他在和过海号玩他那副自己打印出来的纸牌。 李明都来到本巴那钦的前头,和他不声不响地对坐了一会儿。本巴那钦突然红着眼眶,跪倒在李明都的面前。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快要到了,可能是真要到了,我们收到了指引的信号。” 东嘎多吉惊讶地扔下了他的纸牌,一会儿瞧瞧本巴,一会儿看看李明都。李明都被多吉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他仍然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 “我知道你把我们看作是抢船而走,把你拖进了一个你不愿意、你不想要的局面。但地球真的是去不了,巡天总览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它真的身处前线,你要是执意带着过海号过去,一定会陷入重重包围,不要说是你,就算是我们也逃不出来。真的没办法。” “过海号又不属于我。” 李明都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想要扶起本巴那钦。 “什么?” “能抢到过海号是我们一起通力合作的结果。你们也有你们的愿望。我知道,你想回到这里,理由肯定也不比我少。” 本巴那钦迟迟不愿意起来。他跪坐在地上。李明都也就对着他,盘腿坐下。多吉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他重新捡起了飘在空中的纸牌。 失去操控的巡天自发映射出了目标点周围的景象,去除了多普勒效应,清晰地展现出了如今与仙女星系以星流缠连的银河。不计其数的繁星构成了这破缺的大漩涡,而周围是幽深的并不发光的黑暗。 李明都坐在前头,就像是个宇宙的幽灵。本巴那钦低垂着头,不敢直视眼前的人。他又想起了当初在白凤监狱里他看到李明都的第一面。 沉默、压抑、精神几近错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令人惊奇地睁着。 “所以你们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向丹枫白凤陈述过我的过往我的历史,她忽视了。当时我立刻明白过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后来本巴才知道他开始看到的李明都只是个复制体,他所见到的情感应该并不是其本体所真有的。 “既不特别,甚至也说不上有什么价值,与原先已经大不相同。我对你们的要求也是没道理的。你们没什么理由一定要帮助我回到地球。过海号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出了力,我也没有比你们出更多的力。既然你们已经共同选择了,我当然也不会真的夺船而逃,我没有那个能力。但你、你们的担心也是对的,毕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冲动地做出些坏事……” 本巴那钦情不自禁地说道: “倒也不是,你的特别可是……” “次异结晶?” 李明都克制地笑了: “那倒也确实是一种特别,但那是作为‘物’的特别,而不是作为‘人’的特别,是物件的价值,却不是人的价值。” “难道物就不能比人更特别吗?难道人就比物更尊贵吗?” 谁知本巴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这种长着鳞片有着天然外骨骼的人与李明都认知中的人类大相径庭,粗野丑陋,既分不清男女,也很难分清五官。 但他紧紧盯着李明都时,确实显露出了一种非常的气质: “人也只不过是物的一种。如果你硬要把人和物分作两端,难道一个人,譬如说,真的就能比‘过海号’,就这样一艘船更值得别人重视吗?” 然后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好像不是吧。在这么一艘船,一艘每个星系都有成百上千的船里,凝结了人类大量的心血与价值,它的重要性,它对于整个人类世界的重要性是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的。既然客观如此,人又凭什么自矜尊贵呢?就凭他有一个肉做的大脑,而不是计算机吗?何况倘若说人和物也是平等的,那么人与人岂不是更应平等?可是谁都知道人与人之间都不是平等的,那么人与物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做不到全部的平等,那么全部的平等都不存在!对于人,要自己去争取,去抢夺,去变得更好。而对于物,它若是能动的,就要像人一样,若是被动的,那靠的是运气,是打磨,是天生地养,是在物质无限变化、从树木变成家具,从太阳变成黑洞,从无机质中诞出有机变成一个人,从组成木头的原子变成组成神像的原子,是靠时机。不论是人与物,要靠的都是攀登。在权力的面前,这两者没有区别。它们要做的都是在权力面前证明自己。” 李明都默不作声。他却更急迫地请求说: “我知道你不是物,也没必要把自己比作物,你的来源、你的性质如今一定比人更特异,丹枫白凤视你为物,那让她视好了,倘若人类世界知晓你的存在,丹枫白凤难道就真能说它就能比你更重要吗?你是次异结晶,一个活着的次异结晶,你说你是时间旅者,你有奇异的力量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留在这里呢?如果你要去地球,很可能在路上就粉身碎骨。但是如果你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愿望,比如你到底为什么想去地球……其实没什么是在别的地方不能解决的。就算是地球本身,再造出来一个也不是难事呀!”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他的脖子红得发热,他目不转睛的盯视,像是急切升起的太阳,他激动不已的宣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热情。 他觉得他能敲碎这块坚冰。 于是他就遇到了他在未来的人生中还要在不同的人身上遇到许多次的叫做置若罔闻的忽视。 “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想法。我只希望、恳求你们能把过海号留给我,去往地球。” 李明都低下了自己的头。 本巴那钦忽的清醒了,他气馁地立刻道歉道: “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们到了目的地,一定会帮助你。你且好好休息吧。” 本巴的脖子热得发烫,但这时候,李明都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微笑起来,连声道谢。 卓玛吉祥从舱室那儿走了过来,感到了高兴。东噶多吉背靠投影中的银河与仙女,笑着甩下了手中最后的两张纸牌。 过海号的智能又输了。 不过是因为它知道眼前的人这把一开始没想过要赢。 第二个预测坐标已经快到了。 所有的物质都在运动。在宇宙之中,相隔数千数万光年的坐标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静止的空间位置,它包含了时间上的可能性,需要同时预言数千数万年后的可能。 逃犯们在鱼增九取得的坐标正属此类。 等到接近第二个坐标时,发来的信号已经让他们确认这就是终点了。 “往这来。” 一句几乎是命令的讯息,牵引了过海号的方向。 可他们仍然什么都没发现。 直至靠近到一定距离,原先被干扰的引力波反应忽然变大,逃犯们才惊奇地发现眼前的太空原来是一无所有的。一颗流浪行星,带着它的两颗月亮,还有若干的碎砾,正藏在深深的黑暗里。 恒星可以发光,因此在星河中熠熠明亮。行星不能发光,若是没有恒星的照耀,在天空中几乎无法探查。 宇宙中行星不是一定要围绕着恒星运转的。如果一颗行星被抛出恒星系,或者小概率原本就是在宇宙中孤立形成的行星,那么它们就是流浪行星。 流浪行星的数量并不少见,在广阔无垠的暗物质晕中,存在的数量依然超过亿计。但是很少有人会将流浪行星作为站点。恒星是宇宙中最天然的能量源,如果说远离恒星或太靠近恒星的行星是不宜居的地狱,那么没有恒星的行星甚至连地狱都称不上,只是无人知晓的世界里无人关注的尘埃。 如果在球状星团,或许还能靠密集的星光显出形状,但它是在暗物质晕,光学的世界中无法发现它的踪影,遥远的太阳不能照耀它的轮廓。 这颗行星注定隐匿。 如果不是坐标的引导,任何飞船都不会来到这片看不到任何光芒、像是没有任何物质的虚空之底。 列缺早已关闭了。 行星际的发动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啸。过海号的落下,像是从一片黑暗投入到了另一片黑暗,很快就低过了群山。 四散的灯光照亮了飞船的周边,崎岖的岩石大地死寂沉沉,没有任何工业化的痕迹。夜空中的银河系像是定格在一个瞬间的烟花。可能是机械车,也可能是机器狗的东西在地面上缓慢地爬行,证明囚犯们所造访的世界并非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一百二十亿年。” 李明都看到了过海号采样分析出的岩层寿命。 “可能是在银河系与海妖星系的合并中被抛出星系主体的。”卓玛吉祥说。 大地这时发出一声轻响,底下的岩石向着两边张开,过海号随之沉降。地上的尘埃从升降井的边缘滑落,一直坠到了过海号隐形的表面。 最深的地底这是亮着一缕红色的荧光,然后迅速向上飞跃,级级照亮了乌黑的墙壁。本巴那钦呼唤了过海号的实景探测,嘶嘶的声音便响在了他们的耳边。屯弥慌乱地转身,只见得过海号以更快的速度向下直坠,周围因剧烈的摩擦而闪出了电光。 也就是这时,逃犯们才看清楚周围是升降井壁,井壁是透明的像是玻璃的材质,在井壁的后头,就是灰白的岩石。 “能够起飞吗?” 李明都忽然问了一句。他要做好坏的打算。 但过海号回复道: “上侧正在合拢。” 果不其然,上方已经变得一片漆黑,连最后的星光也消失不见。底下的红光这时变为蓝光。 蓝光迅速增强,几乎照亮了整个通道。然后就在这时,从蓝光中又复生出金光。金光在透明井壁的后头蔓延,变成了像是河流般的纹理,向着四面八方分岔,却始终没能真正取代蓝光。 时而消失,时而重生,像是波浪一样此起彼伏,明灭有序,像是倒映在蔚蓝湖面上的纹理,跌宕无尽。 “这是什么?” 东噶多吉惊疑不定。 李明都同样在观察。 因为金光不像是从物质本身发出来的,倒更像是被撒上去的金粉,但从性质上,应该是电磁场的激发,可能是为了指示有某种东西存在于此。 这种手段像是二十二世纪刚刚步入太空的人类,那时,人们频繁地使用定距激光。 不到一分钟,过海号减速到了谷底,碰到了地面。蓝光消失殆尽,周围只余金光的纹理。 一辆复古的黄色机械小车,四个轮子立在地上,不急不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到过海号的身前。 就在这时,过海号的屏幕一黑,然后出现了它的形象。 “欢迎回来,” 方形上的脑袋是圆形的瞳孔,瞳孔旋转了两圈。 接着,它说道: “在野的中央。” 东噶多吉夺声喊道: “那些人在哪里?” 本巴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多吉居然这么莽撞。但他不想自己阻止多吉,便碰了碰卓玛吉祥的臂膀。吉祥比他更早意识到了多吉的不妥,赶紧拉住了他的手,连声带劝。 但机械车、从形象上看,其实有点像积木搭成的狗,积木狗回话了: “什么那些人?” 多吉挣脱了吉祥的手,又大声道: “就是……就是那些本体,本体,知道吗?” “本体?” 积木狗的样子不像是装傻。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逃犯们的注意力,一时之间,没有人再想到去阻止多吉。 多吉冷静了下来,他说: “人造人、复制人、基因人。把我们当做替身,让我们执行任务,但到了关键时候,又清除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沦落囚狱的那群人啊!” “原来如此,在野中央的工作者,你们原来诞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你们而言,确实应该有个本体。你们的基因,不论是生物的,还是文化的,都来自于本体先天的设定,而非后天的教养。” 东嘎的脖子激动到通红。 在他的身边,原本不爱出声的宝古珍珠忽然比他更快地尖利地问道: “他们是谁?” 过海号的灯光照亮了宽大的地下空间。他们处在一个寒冷的角落,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像是地铁般的无底隧道。 “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也不甚了解,出于共同的碱基自复制生物的立场,我们只把回溯调查完成到了第二阶段。” 积木狗的声音突然变调了,逃犯们意识到可能是有另一个人借着这个东西在说话了: “按照调查的结果,在公元第七百万世纪,这些‘本体’就已经殁了。” “殁?” 对于逃犯们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只有李明都微微抬头,意识到了这个字里蕴藏的深意。 “当时这些‘本体’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不能继续维持自己意识存在的形态,而选择了自我了断。但为了满足自己没有完成的愿望,他们创造了你们。也因此,你们基因的谱系其实只广泛存在于第五百万五十世纪到第七百万世纪之间,到了当代已经变得少见。同时,他们也将自身的文化先天地赋予,刻进了你们的基因库中。文化的来源是一颗已经消失在太阳余烬中的深海星球。你们、准确地说,是第两千零一十三代前的你们乘坐着飞船,降落到了中央的一个据点上。你们这才和我们搭上了线。当时的你们说想要重建属于你们的文明、环境与其他一切的体系。” 积木狗的玻璃般的双眼在黑暗中可怕地亮着: “至于殁,那就是死的意思。我听说,在人系的语言中,它用来形容在虚无的太空中消失的沦没之死。” 没了。 东噶多吉呆立在影像的前头,双眼失了神,那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靠到一堵孤立的墙边。 积木狗一丝不苟地说道: “还是说,这个词不是死的意思,莫非是我用错了吗?” “早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讲是我们自己消除了自己的记忆吗?” 本巴那钦说话的语调让多吉吃了一惊。他的眼珠子转了过来,看到这个他熟悉的朋友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场的逃犯听到积木狗说: “如果你们是指自我限制的话,那是你们自己决定的。” 约莫有半分钟的寂静,光影从舷窗中投进了幽黑的隧道里,在几块裸露的岩石的深处长着属于这颗星球的菌落。 人们安静地凌乱地立在主控室里,过海号的脚底有着大地轻微的震动而弥漫的微尘,在灯光里额外昏黄。 好一会儿,屯弥赤烈突然抬起头,大声问道: “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 积木狗旋即晃动了一下,它的声音甚至听起来有些疑惑: “我没有必要证明什么。我可以理解现在的你们与先前的你们已经大不相同了。你们可以自行决定你们的去留,但是……” 像是轮子的四肢滚向前,它便更靠近了过海号。 早在过海号接近隐星的时候,隐藏在卫星上的机器就侦测到了异常的引力波动,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但是在它移动的时候,又像是细微的海浪在平静的大海缓缓推来一样明显得不能忽视。 积木狗的目光对准了逃犯中唯一一个它不认识的、并且感到意外的存在。 “那个东西,必须给我。” 在积木狗说话的时候,其他的逃犯们已经向着四面八方让开了。 李明都孤身站在人们的中央,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晃了晃脑袋,罕见地、用力地,看向了本巴那钦。就在来的路上,本巴那钦还曾邀请他帮助逃犯、加入逃犯们的小团体。 可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 主控室里静得可怕,灯光照亮了人们重叠的阴影。东噶多吉蠕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却被卓玛吉祥拦住了。本巴那钦躲在了人们的身后,隐去了自己的面庞。紧接着是另一个人,一个先前看守他的叫做卓玛才仁的逃犯,他严肃地站在人们的面前,对着积木狗说道: “这人在丹枫白凤那里被叫做次异结晶。” “所有一切,我自会查证。” 积木狗的通讯打断了他的话。 “能否请这位先生自行下来呢?” 长着体外鳞片与骨质的人在灯光下格外耀眼,但这时的过海号寂静得像是坟墓。李明都一声不吭,静悄悄地环顾周围的每一个人,直看到卓玛吉祥因为畏怯而向后退了一步。 李明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说道: “好了,没什么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亮透明,却让本巴那钦感到了不寒而栗。李明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戴上球罩,往出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说了一句: “就在这里别过吧。” 然后他就一个人头再不回地往下走了。逃犯们站成送行的一排,多吉还有吉祥在他走过的时候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李明都没有回应他们,他和这两人没有关系。过海号的舱口降下了阶梯。他站在阶梯上,落到了地上,男人的形象便出现在了机器狗的面前。 积木狗仰头凝视着这个生命,射线的扫描已经将这人体内部那不定形的形象呈现在了中央的面前。 那种轻微的不可察觉的波动,也就在它的耳边变得明显。 在一万一千多年前,相似的震动从房宿起,传遍了整个银河。能够侦测到那种波动的研究所别无多少。距离遥远的就更不要说了。但很不巧的是,积木狗的同伙,正有那么一个研究所在距离房宿极近的一颗黑洞边上,聆听到了这一宇宙曼妙的琴声。 房宿将之解释为一次可怕的袭击,但只需数日,他们就得到了确定无误的结果。房宿偷渡了大火的次异结晶,结晶在运输期间破裂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从次异结晶中出现的是一个动物。 一个既是定形,也是不定形的动物。 一个谜。 在过海号前来的途中,有太多他们不知道的麻烦了。 跟随的单位,通过星门提前到达的单位,讯息的光,伪造的物质,克隆的假信标。 为了揭开这谜语的面纱,他们运作了一万一千多年,也就是从房宿起,到过海号临界光速飞行的全程,如今得偿所愿,叫这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也就是在这出现的瞬间,他们知道他们原本的猜想是正确的。 历史总是尝试把一切抛下,但人心却会铭记人们的历史。 积木狗抬着自己的眼睛,在真正嗅到了这在亡灵集与绛星集中曾广为流传的气味的时候,它的背后那砰砰直跳的心灵反而沉静了下来。 其中一个声音顿了下,然后说道: “跟我们走吧。” 本巴那钦站在过海号的边上远望,只能见到李明都亦步亦趋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阻塞了两边的道路,那种岩石上显影的光迹随着墙面绵延,同样没入了前方。 李明都跟在这个小巧的造物之后,尝试让自己什么都不去多想,做好一个玩具、一个工具、一块石头的角色。 没有什么比一块石头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然而往前行走的造物却在这时发话了: “你知道不定形动物吗?” 李明都的面色出现了一丝波动。 按照他所熟知的公元纪年法,那么现在是公元的第一千六百万世纪中的某个日子。 “形,不仅存在于外表。”那个声音从积木狗的脑袋中发出,“也存在于对自我的认识中。譬如人类,他对自己的设想就是两条手、两条腿、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两个耳朵的动物。这种形状的概念迄今萦绕在人类无数的谱系之中,在他们的脑海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消去、不能被否定的概念。然而……不仅人类是如此的。” 这里是地下。是地壳的狭缝。世界是黑白色,隧道通往的深处,李明都可以看到通透明亮的光。金属质地的物质从岩石的表壳中逐渐裸露了出来。它们的表面反射了从地下深处射来的明亮。 “凡是从固定的形状中诞生文明的动物,大多不能免却这种争论。自然科学的观点认为复杂的动物首先需要近似对称才能获得运动平衡的能力。对称演化的继续便是对称定形。固定形状的动物尝试使用工具突破原本自己的形状无法克服的难题,从而将物质变成自己的延伸,迈入到改进自然的大业中。不定形的动物却与定形的动物大相径庭。” 明明是地底,跟在造物身后的李明都却听到了风声。 “它们模糊了自我的界限,从而引申出集体动物与个体动物的区别,引申出了有界动物与无界动物的区别,也引出了非生物物质与有生物物质的区别。尽管都来源于以自我复制为主要扩张手段的生物体,但它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在第一种不定形的动物升天以后,定形动物与不定形的动物的争执已经绵延了十多亿年,迄今仍未消解。” 说到这里,积木狗突然不在说话。 可能是有人想要说话,但被另外的人制止了。隧道是弯弯曲曲的,敏感的不定型察觉到重力的方向略微的变化,明明走在平地,却像是在爬山。 从前方的光洞中吹来了源源不断的风。他们绕着圈子,终于即将抵达终点。从隧道的出口之中出现了另一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弯曲的天桥、金属大沟、看到了像是海洋一样凝实的天空,也看到了在边缘的地方展现的大地。 而他们所在的隧道通往的是一处裸露的干旱的雪地。 这并非是时空间的穿越,李明都意识到,这是这个组织镂空了一颗星球的内部,就像天球一样,制造了一个空心的世界。而他们先前造访的星球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表壳。这种天球、这种空心的世界,他是否曾经见到过呢? 在一个比那第十的第三十次方年更早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刻,积木狗停住了脚步。 “叛徒。” 积木狗出现了第三种声调,一种毫无感情的声调。 李明都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双手靠在隧道的墙壁上,直直地看着眼前的造物。 那造物的脑袋已经抬了起来。它迎着前方的光亮,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世界已经注定毁灭的下场。因为再怎么阻止,过海号的到来也必定让这个世界暴露在了人类的目光之下。它们付出了一个世界的代价,只是验证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清楚地晓得的。 可到了现在,这后来的后来人,流着过去登星者血液的子孙只感到了无尽的失望。 它俨乎其然、一丝不苟地重复道: “不定型世界的叛徒。” 李明都艰难地问道: “为……为什么?” 积木狗终于转过了头。从它玻璃似的眼睛骤然反射出了另一生命的形状。 “为什么?为什么你登临了明星,成为了举世瞩目的英雄……” 它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这个人。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逐渐变得昏暗下去了。它痛苦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却偏偏要把我们的一切全部诉诸过去呢?让我们的命运从十六亿年前开始,就掌握在了原形人类的手里。” 第三十二章 填冥 既然行星围绕着太阳组成了恒星系,既然数以千亿的恒星组成了人类起源的大银河,既然银河组成了星系团,星系团又组成了超星系团,那么超星系团与超星系团又组成了什么?那么宇宙,我们浩瀚的宇宙又究竟是什么样的? 宇宙结构的问题在天文大爆发的时代长期地困扰人类。在屡次发现宇宙空洞与星际长城的结构后,人类暂时地把宇宙的样子确定为大尺度纤维状结构。 在这一模型中,不计其数的银河组成了交错纵横的网状纤维,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既然是网状,那必然有网洞。巨大的大空洞占据了宇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间,是无尽的深渊。纤维们只是在空洞的狭缝间纤细的绳。 空洞中,最为着名的莫过于牧夫座方向的牧夫座大空洞了。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期,一则新闻惊动了人类各国。他们说随着人类的扩张,就连南极洲的雪里也发现了塑料微粒的存在。 在公元第一千万世纪的中期,同样有一则新闻借由星桥的传递惊动了银河系的世界。进入牧夫座空洞中央的人类发现了由其他人系发射的飞船残骸、一艘从内部毁灭的种子飞船。 残骸的内部还留有人类的文字,中央的炉心因为破缺迄今仍以恒星级的功率向外辐射能量。 然而银河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发射了这艘种子飞船的星系。 牧夫座空洞距离银河系约有七亿光年。换而言之,银河系散播出去的种子在七亿年内在另外的星系生根发芽,并且同样消耗质量发射了大量星际飞船。其中有一艘进入了这黑暗深渊的中央。 离群远居者被叫做种子。 临界光速者则凝固了自己的时间,同时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在宇宙中已经遍及,在银河系的边陲数量那更多了。 在人类的话语体系中,这些“凝固了时间的种子”叫做填冥。 填冥们在公元第一千一百万世纪从银河的各个角落发射,按照前线世界对巡天总览的规划,完成了空间和时间上的全面观测体系,始终监视着每一个角落。 暗物质晕也不例外。 然而有质量物终究不能抵达光速。因此,任何所谓的飞船都不可能真正像光一样来到。它的预兆往往比它走得更快,只是这个预兆异常微弱罢了。 对于流浪在暗物质晕的空心世界来说,发现这次预兆是在一个小时前。距离一千光年的稀薄物质发生了异常的隧穿效应,在一千年后的一小时前,被他们看到了。这种隧穿效应标识着有物质正在尝试跨越禁闭、穿透另一种物质。它的方向很可能会途经现在的空心世界。 千光年内,最大的星体就是这颗流浪行星。 考虑到过海号早已是房宿联盟明面上的逃犯,填冥系统具备充足的动机发动对空心世界的致命打击。 而他们的内部间谍也传递了消息,告知填冥系统已经做出了对逃犯们的反应。 尽管不能百分百确定,但等到能够确定的时候,时间上就来不及反应了。 一小时后,积木狗继续向前走,李明都艰难地跟随着它爬出隧道。阳光照耀着银色的太空服,在球罩上熠熠发亮。 天上悬挂着比气态行星深处更加凝实的液态海洋,那是这个空心世界的模拟太阳。视野所及,到处都是通往液态海洋的斜柱阶梯。有些阶梯已经倾倒了,变成了倒在地上的碎瓦。 至于先前所走过的隧道无非是在地壳,也就是空心行星表壳建设的一段小路,用来短距离物资运输的途径。 行星的内部已经被挖掘殆尽,但行星本身却仍在自转,它的离心力充当了重力,就像丹枫白凤的管状世界。球状壳的内表面原本也有其他动物的生活,但在更早的时候,它们便撤离了。 积木狗走得很快,李明都追着它,在皑皑的白雪上留下一连串慌乱的脚印。他大叫道: “你们是不定型吗?” 积木狗越过了一块突出的金属横梁。它没有回答李明都的话。 李明都却急切地继续追问道: “你知道栀子吗?栀子,她是……我的姐姐。” 积木狗仍然没有回答它,而是光靠自己的双腿向前飞奔,来到了一根立柱底下。立柱投下了阴影,盖住了积木狗的身形。李明都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太空服的背上沾到了轻盈飘起的雪花。 汗水透过了打印出来的内衬,被太空服的内循环蒸发排出体外。他疲惫地站在这根白色巨柱的前头,抬头能看到液态海洋太阳的后面、是横跨了一个大陆的巨大沟壑。沟壑是看不到底的阴影,里面闪烁着列阵般的星光。 “你说些什么罢。” 他几乎是在恳求了。 但积木狗却仍然不说话。 不一会儿,柱子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声。接着,一道门打开了。 这时,它才说: “跟我来。” 李明都按照自己的经验猜想或许眼前的东西是某种电梯。事实证明,他至少猜对了它的功能。 看不到厢房,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刚进去电梯的时候还是站在地面上,进入的瞬间就在漂浮中倒转,接着,就像是失去了向下的重力,被上方存在的液态海洋吸引往上了。 不定型没有感到太多不舒服,人体却气血翻涌,连接的神经传递了晕胀的感觉。 李明都被弄得疲惫不堪,积木狗的一个声音却在这时突然说话了: “我们和定形有太多不同。” 井道的四壁在迅速的上升中,闪出奇异的光泽,最后变得不再可见。周围的世界重新出现在人的眼前。地面的景色依旧,但这时,地面已经从地面变成了天空。它飘在比李明都的头更高一点的位置。阳光透过井壁,变得闪闪耀眼,李明都几不能抬头直视。 “定形有方向性。我们没有方向性,至少在先天上是可以没有方向性的。向上和向下对于我们原是一样的,只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 四下到处是激荡的风声。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伪装的必要了。不定型身从人体的嘴巴中钻出,回归到了最原始的视角。李明都看到他们正在一条扁弧形的轨道上,冲向了太阳似的液态海洋。液态海洋在井道的顶端没有发光,反而显得灰暗。漩涡,许多的漩涡在它的表面不停地生成,又在一瞬间毁灭。 积木狗飘向了更高的位置,在眩目的阳光中很难辨认。但在上升到大概两千米时,另一根通天斜柱投下了阴影。左顾右盼的李明都就看到这个造物原来一直在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玻璃似的眼珠里倒映出了球罩里的不定型。 他就同样直直地望着这不知道千百亿年后唯一的线索,不定型的表面几乎渗出了晶莹的泪滴: “求求你了,确定地告诉我吧,你们是不定型吗?你知道栀子吗?你知道,我是……我是……风信吗?” 积木狗却转过头去,它不想看到这样的历史,只说: “我不是中央,我只是因为分离出来的一个人格。至于栀子……” 背后的思绪飘向了那辽阔而又遥远的历史。 它说: “别再谈论这一切了。” “为什么?是你发现的一切,是你找回的我呀!” 李明都急促地嘶吼道。 “因为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而你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但是……唉,你确实是不明白啊!” 积木狗再度回过了眼睛,这一精巧的造物直勾勾地看着李明都。李明都分明从它的语气中感到了无尽的悲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历史只是历史。现在有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英雄,那么她也不再是真正伟大的母亲了。你前来了古代,让人类对未来一种可能的发展,也就是我们,对我们知根知底。她对你的包容,你比我明白,可在我们的视角重新审视,若非如此的放纵,又岂能酿成后来的惨状,她同样必须要为此负责。所以,我求求你……别再设想这些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错了,让历史留给历史罢,现在只是现在……” “人类和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隐隐约约见意识到了真相,然而李明都仍然要求一个直接的回答。 积木狗恍惚地说道: “在数亿年前,动物的世界之中就开始流行起一个词语‘前线的世界’。可到底是什么是前线的世界呢?生活在后方的、孤立的、边缘世界的动物确实不理解、不知道。因为前线世界和边缘世界差距太大了,它们差的是数百年甚至数百万年数千万年的光锥。它的意义无限复杂,但所有的复杂的本质只不过是一个简短的事实。” 在这一霎时间,它的恍惚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坚定。 原来觉得是模糊不清的东西,但只要跨过了那道门槛,就会变得格外清晰。 它坚定不移地说出了那个事实: “定形与不定形世界之战。一场以人类为主导的认同、以及以不定型为主导的认同的决胜之战。” 一个谜解开了。 所有有关现在的、星际的时代,横跨了不计其数光年与时间的现象与秘密,终于向李明都展示了其中最为枯燥、最为单纯的一角。前线世界的意义就是最简单的前线的意义。 人类和不定型正在作战。 想到这点的同时,他已升到了尖塔的顶端,一人一物同时没入了浩瀚的海洋。 液态的海洋轻易地摧毁了太空服,那些最为坚韧的基底纤维也在消失殆尽。不定型的身体感到了温暖,在海洋中自由地伸展。然而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落到了他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可怕的空虚的巨响。 先前不定型的质问也就具有了它独一无二的深刻的含义。 “不定型……与人类之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到了这一步,积木狗背后的不定型也已经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它端详着眼前的显出自己身形的不定型,轻嗅着那遂古的气息,就这样严苛地说道: “怎么……怎么,哪有那么多的怎么?这就是自然界的道理。自然的规模与社会的运行都不允许存在两种同样规模又同样强大的种族的和谐共处。” 在这么一个瞬间,李明都突然感觉自己正在梦里,听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像是自己为了设想自己穿越时间的未来时所可能遇到的最可怕的情况而编造出来的话。但这种感觉本身让他的理性感到了荒谬。 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不定型的身体稍微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不由自主、不受理智控制地露出了一种哀求似的表情: “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的坠地却让积木狗背后的一位不定型、也是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不定型感到了天旋地转。 在液态太阳之中,已经无需再隐藏自身了。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像是牵牛花的清香。接着,一个不定型,一个真正的半透明、柔软的动物颤抖地来到了李明都的面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却又几乎是严厉地呵斥道: “我仍要问你那句话,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一切告诉人类,让人类知道了不定型的可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空心世界观测到了填冥打击最后的预兆。护佑的卫星在一瞬间向内坍缩,岩石的表面产生了一种极为奇怪的像是在来回拉扯的条纹。接着,整个星际行星的表面掀起破裂般的轰然巨响。悲怆的哀鸣在十秒钟内穿透了整个空心的世界。 接着液态太阳的一点暗了下来。 阴影就落在两个不定型的身旁,他们却都没有注视它。 李明都呆呆地凝视着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几乎要被他抛进记忆深处的动物,哑口无言。 原本以为早就结束的两种生物、两种认同、两个身体的彼此争执,那些在认识到历书、认识到无上明星、认识到时空转移、意识变换的瞬间就已经消失的对自我的怀疑,原来没有结束,从未结束过,甚至可能不会结束了。 只是因为他忘记了,他忽视了,他以为不会再相见而已。 心乱如麻的李明都没有听到轰然的巨响,也没有看到因为震动而折碎的巨柱。 他甚至罕见地、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逃避这一片乱麻的现实。 牵牛绝望地看着他: “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或许李明都是应该逃避的。 哪怕是说谎。 但是当时的他却像是喝醉了一样,几乎自暴自弃地、不加任何掩饰也不想加任何掩饰地说出了他心底最真诚的话: “那时候,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 牵牛不可置信地追问。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 他仰着头,眼神中显出恍惚的色彩: “过去的一切隐藏在迷雾之中,将来的一切还没有真正地成为现实,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如果改变过去就会改变未来,那么就连不定型是否存在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样?如果改变了过去与改变未来是两条不相交的线,是历史的退相干,或者就像是平行世界所说的那样,那么我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都是当下的选择……如果改变过去也不会改变未来,那么我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都是注定的。三亿年太远,我从未想过未来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我也没有想过不定型还能和人类相遇,我没有想过人类还能存在,也没有想到不定型同样没有消失。历史告知了我一个事实凡是动物都在更迭。哪里能够设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呢?哪里能够设想文明的历史会变得如此漫长……对不起,对不起,当时的我只以为我重新变回了一个人……但我的困惑始终无法解除。人类和不定型、三亿年、十亿年、十六亿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的同胞!” 在李明都刚开始说的事后,牵牛原本还想回应些什么。 但他越是说,它就越是绝望,甚至产生了一个请求的念头,期冀眼前的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最后,一颗心终于冷到了谷底,连说都说不出来。 它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苍白的不定型。 它终于知道了。 亡灵集里排在第三位的英雄到底为什么会在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的选择中毫无留恋地献出了薄暮集,又是为什么会在第二次伟大的选择中却背弃了第三中央的意志,依靠天梯孤身一人选择登上明星。 原来与理想没有关系,原来与追求没有关系,原来与一切以为崇高的、伟大的、神圣的使命、精神、品质、理想、信念全部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置身于历史。 紧紧盯着李明都的牵牛在那时突然产生了一个自以为是荒谬绝伦的念头。 眼前的不定型,真的……自认为是不定型吗? 不定型写入诗集的历史只是历史。想要认为同时具备两种身份的个体站在不定型的立场只不过是后来的动物对于过去的动物没根据的臆测。倘若说,倘若说单独占据了风信子气味的一列或许打从心底就从未认同过自己作为一个不定型的身份。在前往人类世界以后,它投入的就是附会于人类的认同。 那么,他说出这一切的话不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因为他就不是从不定型的立场来考虑事情的。 想到这点的同时,牵牛搭着李明都的手哆嗦地松开了。全部的憧憬突然,就这样突然地从它的心里开始步入毁灭。在营救的过程中曾经设想过的所有结局中最为恶劣、最为不可能的一种在它的头脑边上徘徊。现在两者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关系。 单纯的利害关系。 牵牛几乎喘不过气来,它呆呆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身后逐渐变得漆黑的世界,他说: “你不是想知道人类做的事情吗?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李明都到现在为止总算是听得明白的一句话。不定型跟随牵牛的视线,看到先前明亮的液态太阳,如今有一半变得漆黑。 所谓的液态太阳本质是对最古老的阿美西亚天球结构的仿造。不断自我增生的微管结构看似海洋,却犹如一个巨型的大脑。不定形谱系上的绝大多数动物处在其中都可以完成神经光速的沟通。他们的交流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神经元结构模拟了动物的复杂、模糊且冗余的并行处理,并且做到了每一个部分都可以替代整体。纵使一大半微管被摧毁,剩余的结构依旧可以执行全部的功能。 借由联通神经的视觉,李明都清晰地看到了大地覆壳的苍穹破裂的瞬间,岩层像是被风席卷一样开始向着两个方向拉扯和收缩。整片整片的大陆被折叠成一块儿,而柱子轰然倒塌,被拉成了一长条。 刚刚见到的恢弘世界在无比高远的夜空下,已经变成了一团行将燃尽的火焰。 “这是为了追击我们……” 李明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袭击的来意。 “或许是吧。他们是为了清缴我们,但又不想用暴烈的手段。” 牵牛冷冷地说道: “因为这颗星星是有用的,他们想要看到信息,却又不想要我们存活,于是他们采用了一个极为残忍的方法。” “什么方法?” 牵牛转过头来,说: “蜷曲空间,把我们做成入射视界上无限坠落的一块。” 视界,宇宙之中最大的谜语。 李明都在千百亿年后听到过太多次的视界。在又一次听到这个词后,他甚至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想到了一片黑暗的虚空。 “所谓的光速飞船,在外界看来,它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的,是在零的时间内走过无限的距离。而他们所创造的视界也是如此,利用曲率急遽弯曲了时空本身。就像是黑洞是在时空间中凿出了一个无限深的洞,他们现在也是在现实中凿出一个几乎无限深并且一直在无限变深的洞。在这种时空中,粒子同样的运动,时间自个儿变长了,空间也自个儿变长了,于是所能经过的空间和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所有的粒子所做的一切运动在外界看来都会变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慢,就好像我们始终静止不动一样。现在的震荡是因为我们干扰了运行,导致传入分量发生了变化,从单向变成了潮汐似的来回拉扯,这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李明都准确地抓住了其中的盲点: “外部的观测者会看到我们的停息,那只是外部观测者的视角,但我们到底会变得怎么样?” “当然,我们的信息,我们反射的光、引力波同样会被凝固,变成在入射视界上缓慢坠落的画面。他们只需要看这幅画就可以分析出一切了。他们看我们是缓慢,而我们却并非是真正的缓慢,我们的思考所需要经过的运动变成了无数多的时间,可是对于思考本身来说,因为无法意识到时间的真相和时间的单位,所以我们会把外界无数多的时间当做我们的一瞬。我们会在曲率的推动中临近光速,我们的一瞬就相当于外界无限长的时间……接着,震荡会从底部向上而生,潮汐在一半的方向上把我们拉扯,在另一半的方向上把我们压缩,然后,我们就会……” 说着,牵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明都,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厌恶还是期待。它只是残忍地回答道: “我们就会变成死亡,两具被粉碎了的尸体。” 可直到它说完,李明都也没有露出任何恐惧或惧怕的神色,他只是同样目不转睛地在注视他,像是在等待它的下一步。 这时的牵牛不禁产生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眼前的家伙已经意识到自己绝不会让彼此共同陷入毁灭的结局,所以才能这样凛然。 想到这里的牵牛侧过了头,望向了液态太阳的最深处,慌乱地说道: “随我走吧。” “我是你们的俘虏,我会跟你们走的。” 太空服最后的纤维落在了茫茫远处。不定型迈着坚定的昂扬的步子,在向前。 不知道为什么,牵牛从李明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高兴劲儿。 他疑惑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 这个来自历史的怪人说: “在知道人类和不定型的一切以前,我不会做什么的。” 一古一新的两个不定型再不说话了。它们在凝滞的时间中开始往也液态太阳的最深处涌去。 在这个时候,整个液态太阳四面八方都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它现在还是什么样的形状,哪些传递了光的元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都已经是无人知晓的事情。 只有极深处,还亮着一点奇妙的光华。 光从四个彼此垂直的方向向外倾泻。 如果是原来结构还在正常运行的时候,它们应该是会呈现出散逸状,变成了扇形、然后是圆形的一整片。但到了现在,它们在残余的物质中呈出是一种奇异的波浪形、曲线形、扁弧形以及漩涡形。 它们的中心的是整个液态太阳的固态内核,所有光辉的来处。 前来的两个不定型,就像是鲑鱼在逆流而上,追着太阳的光。 内核在更早以前就已经打开了。一半的不定型通过光速飞船撤离,而另一半则就是从这里逃走。 人类引以为豪的星桥技术是少数能做到反常物理、拟似超光速通信的手段。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将其用于通信。 只因为在星桥之中存在的时空间的歪曲,会作用于物质的最深处。那是量子引力学说所预言的非连续时空,在变成另一种形状后,会使得内在物质的形状同样发生改变。不论如何进行稳定,越是精细的结构就越是容易受到影响,结果就是在分子的层面上发生局部的、微小部分的“变形”和“散架”。 然而定形,不论是生物,还是机器,其原本的精细的思维结构都不允许任何一个部分的破坏。一旦破坏就意味着一部分功能的缺失,和整体的彻底易形。 但不定形的思维结构却与之具有差异性,它的神经微管纵使切掉一半,剩下的仍能发育成一个完全的整体,纵使出现了大量无序的坏点,但整体本身到底并未毁灭或彻底易形,基本能维持“活着”和“自我”。 迄今为止,已经有不计其数的定形改造了自身的形态,从而获得了穿越星桥的能力。不定形的中央认同也就因此壮大。 而知道其中奥妙的定形也就变得稀少、且谨慎。 从近处来看,光反倒消失不见了。整体的装置酷似光滑的晶面,它所制造的场钳制住了内部的星桥。 原本周身光明,如今却在变得越来越暗。 在李明都的眼前,像是一扇灰扑扑的大门。 星际的流浪行星没有一个真正的能量来源。 然而星桥却提供了这个可能。 它就像排水管一样源源不断的从另一端向这里倾斜着能量。来自桥另一边的质量同样产生了大质量天体应有的许多反应,就像是真的有一颗恒星存在于此。 于是人类也把这种反常的看不见的质量叫做暗物质。 液态太阳已经停止了能量的传输。用来倾泻能量的管道正在被扼止。但自然聚变的火焰仍在世界的另一侧熊熊燃烧着,释放着好比无穷的光热。 不定型笨拙地向前走去。而大门的后面,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温、窒息般的毁灭把门堵住了。但它没有停止,它甚至好像在用力地推门,它想要从星桥中出来。但另一边的不定型世界正在用力地束缚着它。正因为长期的束缚,它才变得更加狂暴。 “星桥……” 忽然升高的温度让李明都感到了窒息。 他看向牵牛,牵牛却避着目光,不想看他。它说: “但在那之前,必须要把你身体里的那块取出。” 最后的液态太阳承担了这一功能,迫使李明都的不定型身舒展了自己身躯。那一小片造成异常波动的镜子也就这样第一次地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生灵的视野中。 牵牛第一次发出了惊诧的问: “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厚度、却有边界。有其边界,却又不像是独立的,而像是在一张纸上被戳奇来的突起。它的整体是世界的一部分,本该不存在,却被赋予了特定的用途,紧紧贴在物质的表面。无形无相的纠缠,倒映出了一片怪诞的风景,于是变得独立。 但不论这是什么,牵牛都识别出了,它具备曲率的性质,像是时空间的纠缠,是遵循另一种几何的产物,并且是破缺的。 换而言之,不能任由它一同穿过不定型的星桥。 液态太阳轻轻地推离了这块碎片,于是碎片就像是它其他的同类一样从边缘的部分开始崩溃,逐渐融入到现有宇宙的基底之中。 “茧……” 李明都只远远地看到了最后一眼。 牵牛、整个液态太阳最后残余的力量已经推着他以及牵牛一起奔入星桥。 液态太阳开始自行崩溃,整个空心世界彻底滑落深渊。 视界的构造已经完成。制造了这一切的填冥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千光年外的尘埃留下了它们经过的痕迹。行星本身的成像没有变化。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了一个引力的井,一个在视界上无限坠落的光、声、引力波以及其他一切的影子。 而其最核心的部分,液态太阳变成了彻底的黑体。同样,也变成了唯一无法识别的地方。 穿越星门的瞬间,动物走得能比自己反射的光更快。 李明都回头的时候,果不其然,跟随牵牛的目光,在逐渐弯曲的光景中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正要降临到空心世界的过海号,甚至看到了过海号隐蔽的舷窗下,生活着的自己,思量着的本巴那钦,还有沉眠着的其他所有的逃犯。 “为什么?” 牵牛当然知道他的问,没有一个不在见到这一切时会不那样问。 “因为信息是存在的。只是被禁锢在一个三维的封闭的不透光的物体中。但在弯曲的视界里,所谓的封闭其实是不封闭的。” 过海号飞得是如此缓慢,明明已经在减速,距离前方的星球却好像永无止境。但在它的背后,层叠的是逃犯们走下大地。在它后头的后头是李明都跟随牵牛向前走去。层叠的色彩在停滞不变的时间中显得格外沉重。所有的瞬间彼此相连变成了模糊的一整块儿。 但随着他们的远离,内层的光逐渐追不上星桥的速度,开始一层层消失。只一眨眼,就像是幻觉一样全部消失了。眼前留下的仅仅只是一颗星星。 “在外面静止不动,在内却已经沧海桑田。” 牵牛说: “如果我们不逃离入射视界,那么只须在里面多待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宇宙是如何终结,然后因为引力过度的拉伸而彻底消灭。这只会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有幸见到宇宙终结的不定型,到了现在,已经不计其数。你和我在其中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 星桥引起的时空畸变已经用更远处的光景掩盖了近处的光景,一侧是无限的红移量,另一侧是无限的蓝移量,它们遮蔽了动物所能见到的一切。 两个不定型开始下坠。当坠感消失的时候,李明都却感觉自己还在原地。 眼前仍然是那道灰扑扑的大门。 一扇不透光的晶面。 但李明都确定这里已经是星桥的另一端。他们的落处同样看上去像是晶面,同样是……灰扑扑的大门。 这种平静只维持了一刹那。在突然间,就好像是有东西在门后面推。一种巨大的可怕的非人的力量在使劲地推门。晶面闪烁了下,不定型在束缚它。晶面又闪烁了一下,不定型确认撤退作业已经完成。晶面第三次闪烁了下,不定型的世界放弃了控制。 晶面第四次闪烁了一下,然后就在他的面前透出可怕的蓝光。 当蓝色的光焰越来越盛,照亮四周,海洋,无限庞大的海洋,从四面八方开始奔流。它的可怕的热的具体的几乎固态的像是奔腾不息的大川洪流从门的两侧曲折流行的时候,李明都忽然想明白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星桥起到了什么作用,它向空心世界传递的热源又究竟是什么。 他们是在一颗蓝超巨星里。 至于那种看似透明的材料也就不可能是任何实在的重子物质,而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导流场,具备着与视界相似的原理。 他有无数关于人类和不定型的话想问。 但牵牛却什么都不说地就往前走,李明都勉强跟在后头。但在他偶尔停下来的瞬间,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向后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们的走只是在一艘飞船里的走。飞船本身也在飞行。 他们身处在导流场的逆流管中,逆流管正在被场弹出内部,这个速度接近十分之一光速。 气体的海洋始终在熊熊燃烧,蓝热的巨川在缓缓流淌,里面到处都是像是泡沫的结构不停在生成、激流、破裂、毁灭,每一颗泡沫都比地球更加庞大。周遭的光景让李明都回忆起曾经的昭阳簇。 当蓝色变得暗淡,可怕的白热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时,他们才算是脱离了那无限庞大的天体。而他们飞过的距离已经比地球拥有的那颗太阳的直径更长上数倍。 天空变得微暗,接着,数百万颗强大的太阳同时撒下了能刺痛眼睛的明亮。 天上到处都是恒星,到处都是那些年轻的、强大的巨星。均匀分布的百万的星星,照亮了每一个夜晚、照亮了每一片天空。如果地球放在这里,哪怕去掉蓝超巨星,它表面所能接受的光度也将远远超过太阳所能带来的所谓的“白昼”。 只是因为没有大气,所以阳光无法散射,因此,黑暗仍然是群星之下永恒的背景。 这里是银河系与仙女系的交界地带。 仙女牵引了银河系的星流,和银河牵引的仙女的星流彼此交界,巨量星际气体的密集促使了好比星系诞生之初的盘,刺激了新恒星的诞生。 只有一小块天空见不到任何星星,漆黑一片。 但这不是银河仙女交界的缝隙,也不是幸运的偶然恰好让这里没有恒星。 逆流管在向那里飞去。牵牛也在注视着它瑰丽的像是朝霞似的边缘。 等到近了,李明都也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是不定型的世界所制造的戴森壳。 一小片吸收了所有阳光的曲面光帆。 整个正面吸收了全部的阳光,只有边缘才会反射光芒,变成了这个太空世界上的夕阳。 而逆流管便是在减速中靠近了曲面光帆的绕行轨道,靠近了它的侧边。从这里遥遥看去,它的背面散布着比大陆更加庞大的人造结构。至于它反射阳光的边缘原是不规则的,还在建造的。 但进入它的内部,就像是列车在夕阳下从旷野上开进了城市的车站。忽然的光辉万丈到逐步减退光芒,最后落定的时候,李明都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三亿年前的那个地下。带着点潮湿的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周围是地底的昏暗,而前方是透明的楼梯,楼梯的尽头一扇小门,门里是闪着银色光芒的建筑。 但阶梯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他和牵牛在此。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去面见我们的导师吧,明都。” 牵牛说: “如果你把自己叫做李明都的话,那么,我也会称呼你为明都。” 还是师。 只是从大师变成了导师。 他迟缓地向前,却失去了曾经那样的渴望。 但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牵牛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迈步走上了阶梯,进入了那闪着银光的建筑里,见到了又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 与空心世界的液态太阳何其相似,但里面充填的东西不再仅仅是质料,而有了真正的人格。古代的人们期望自我永恒的存在,而把能够脱离肉体的人格叫做灵魂。那么不计其数的灵魂正在这旷古的洪流中诞生与毁灭。他们把这里叫做中央。 当李明都低下头,轻轻碰触这不定形世界的水面时,仿佛一滴雨倒映出了一片大海。 到处都是气味,有风信子的气味,有栀子的气味,有百合的气味,有石楠的气味,也有牵牛的气味。这全部的气味同时蕴含于它的大脑之中, 他终于也明白为什么牵牛会把自己叫做人格了。 在逃离丹枫白凤时,本巴那钦指着保存所有人类社会死者信息的阴山说,那是为了探究所有可能存在的人类人格、也就是‘大脑’可能存在的全部形式而诞生的。 那么阴山的计划恐怕最初并非是人类所设想的,而是定形世界在见识了不定形的结合后进行的最危险的模拟。 但是抽离出人格信息,复制意识结构,保留人全部的精神活动,却否定了形体的观念,不恰恰意味着任何形态都可以了吗? 复制体可以变成本体,金属可以代替肉体,肉体也可以代替金属,至于是何种模样,用何种摸样指代自己都不再重要,万形万化,恰恰是定形世界迈向不定形世界的第一步,是定形认同的第一步的解体。 这种危险的模拟,被人类自己放弃,反倒用于限制人格复制和人格转生的功能,成为了弥留的世界,也是危险分子的监牢。 现在,李明都又想起了阿美西亚天球。 在十三亿年前,不定型的文明已经攀升到了星星的高度。它们的思考范畴绝不逊色于李明都熟悉的二十一世纪人类。 第四中央的计划已经被叫做伟大。可大师们却宣称第三中央要比第四中央更加伟大。他们还说如果第四中央的计划可以被叫做疯狂,那么第三中央也要比第四中央更加疯狂。 那么,第三中央的天球究竟是为了探索什么而设计的? 到了今天,他终于再度想起了这一一度遗忘的疑惑。 饮水的动物从水面脱离,却再已经无法忘记曾经淹没于大海的荒诞。 李明都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探头。接触了海水的他在这时,终于明白眼前的东西也一样是一个不定型。 它正寓于这整个戴森壳的整体,做为期一年的值班工作。 人类的丹枫白凤永远是丹枫白凤。 但曲面光帆不同,上一年控制戴森壳的不是别人,正是牵牛。再前一年控制这个壳的是七八个人格组成的一个友好的集体。再前前一年是从中自然诞生出的人格,这个人格如今已被释放到其他的海洋,投身于定形与不定形间千万年不曾结束的战场。 现在的光帆说: “牵牛已经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们了。过海号也向我们提供了它所知晓的你的经历和你的想法。李明都,你想回到地球,更准确地说,是见到无上明星,再启时间的旅程,是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李明都竟然心慌意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帆却像是没察觉似的,探头中闪着微光。 牵牛已经做出了判断。 他们只需要用利害关系来考量这一切。 它说: “我们会帮助你做到这点的,甚至我们的帮助比你想的要更好,现在的技术已经足以控制晶簇的生长落点。但也需要你们帮我们做一件事情。一件只有你做得到的事情,一件对你也有助益的事情。” “只有我做得到的事情——” 李明都猛地抬起头,忽然颤抖了一下。 在他同囚犯们一起逃跑后,也有个人曾经那么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为此,他在是否背叛逃犯夺取过海号离开的时候,犹豫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你的形式,你那弥散的分裂的形式,你可以和你的人体彼此连接,因此你做得到的事情。而我们会帮忙把你的人体从丹枫白凤的监狱里释放。作为古老历史的旅行者,你理应得到人类世界的优待。” 对了,就是这个。 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 连接了不定型身的人类身不可置信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凝视着上方钢铁的寰宇。丹枫白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捷讯。 “我原本能够重建他们的价值,而你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过海号逃跑了,但丹枫白凤的审查也结束了。那个可怕的大脑来到了李明都的人体面前,她说: “现在复制品被你占据了,那么你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事情成功以后,我也会许诺你做成你的愿望。因为你的形式之特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去一个世界,只是去一个异类的世界而已。” “把你看到异类世界的一切告诉我!” “我们需要知道现今地球的防线究竟是什么。” 人啊颤抖着肩膀,两双眼睛凝视着两个世界。 他伸着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膛。 第三十三章 必然王国 曲面光帆的正面始终直对蓝超巨星的光芒。牵牛乘坐电梯向它背面的一个城市降落的时候,蓝超巨星也就在它的身后落下了。地平线的边缘因此反射出眩目的蓝光,那些凸起的结构像是日暮的群山,背对着太阳,只留下了阴影。它的边缘有着一圈彩虹般的晕散,犹如垂天的晚霞。 等到晕散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电梯也抵达了中部地区的圆盘都市。圆盘紧紧贴附在曲面光帆背面的最中间,像是母亲背上的儿童。然而不定形世界的居民却知道一个奇异的真理——先有儿童,其后父母才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圆盘正是承载导师旅行的船。 迄今为止,导师一部分的身体仍然留在圆盘的内部,就像海洋把发源的河流留给了陆地。 给牵牛开门的是一位维护机器人。机器人虽然不是生物不定型,但也属于不定形世界的一员。它领着牵牛在圆盘边缘的一间蜂房中站定。片刻过后,房间本身开始移动。等到门再打开的时候,牵牛就看到了站在导师边上的水蓼。 它的身旁就是那条永恒流动的活河。 圆盘的中心是一个椭圆形的空间,像是一片白光光的天空大海,只有细细看的时候,才能察觉到地表与天空、远处的墙壁都有像是蜂巢似的六边形的纹理。牵牛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唯独这次,它立在原地,竟然犹豫不决。 领他过来的机器人客气地提醒道: “典范说可以向前会面了,后面还有其他人在等待。” 对着奔腾不息的长河走去,天边是沿着六边形蜿蜒向上的虹线。 圆盘中重力实在微弱。导师的河体也就呈现出浑圆的形态,几乎悬于地面之上,犹如开阔的明镜。水蓼站在河的旁边,硬质的触须轻摸导师,像是想要沉进水底。她转过身来的时候,牵牛不禁敬畏地合拢了自己的身躯。 原来这位典范也是一位不定型,只是一位晚期不定型。 牵牛的种类溯其根源诞生在第一中央出现以前。然而典范水蓼的出现要晚于第六中央的灭亡。在生物的谱系中,她应该被称为晚期不定型类,外皮固化,形成了能够抵抗辐射的矿物壳,在运动上已经非常接近定形,内部形成了高度分化的神经纤维束,使得她们能够更轻易地适应危机四伏的地表和近地太空的生活。 水蓼爽朗地说道: “欢迎光临。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牵牛不敢随便,触及了导师的皮肤,把自己完整地映照在导师的表面。 “典范,我是来自南方导师的人格。按照往世书的说法,原来是住在顶叶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出生以前的事情,只是前线的一位普通标兵。” 晚期不定型的硬质表面光洁而生辉,尽管已经生出皱纹,但干净得反而显出威严。水蓼收紧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遮盖在皮内,像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隐隐透明而露出其中像是花簇一样的眼须。她端详着牵牛,一时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导师召见了你,是想问问你你知道你在这次行动中做错了什么吗?” 牵牛低下头去,典范采用了震动发声的方法,他也瓮声瓮气地应答: “我想我一共做错了三件事情。” “还请你讲。” 牵牛稍微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第一件事情是我不该让过海号自行选择去留。” 水蓼点了点头,说到: “这是件小事。他们毕竟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服从我们的安排。” “但那时候,我确实是对他们太严苛了。我把对他们的前身的态度放到了现在,可他们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自行清除了记忆,已经是新的人了。他们和原先的都松钦巴主义者到底还有几分相像也是个疑问……也许他们会变成更新的人,和我们走得更近,而不是原来那样把我们当成工具,从那种不可能的和平的追求中醒悟。” 水蓼点了点头: “你的理解比我更深刻。没必要再谈论这第一件错事,现在你把第二件错事说给我听罢。” “第二个错非常严重。”牵牛不安地低下了头,“因为处在暗物质晕的无人带。但我和哨站的管理沟通时,没能做好应尽的交流。最后,过海号降落时,他、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金迹。” “这件事你确实做得很差,不止是金迹的事情,也包括整个哨站的收尾。中线距离前线太远,你去的时候,恐怕还不知道所有建立在暗物质晕的哨站都有其必须的使命,这些使命中,这个哨站所载的金迹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了。” 水蓼一点而过,旋即微笑道: “因为人类比我们更早地知道了金迹所示的一切,甚至也知道暗物质晕中也有。只是他们不知道暗物质晕中的含量比他们想象得更多罢了。” 牵牛却并不感到放松,典范的言下之意是他的行动确实是泄密了。 “你且随我看来。” 水蓼的触须从表皮的缝隙里伸出,轻轻地碰了碰牵牛的头顶。于是牵牛眼中,整个导师的汪洋大海,顿时发出五光十色,如幻亦如电。不过片刻,银河世界从海底旋来,光亮半空,群星至于眼前,至于原先白光光的大海已尽数掩于夜空的幕后。 牵牛顾眄天地,只见得空心世界正在自己的身后,过海号飞船行在两颗卫星之间,往前望去,内在的万物仍在向着视界的内部坠落。这既不是真正的空心世界,也不是真正的过海号,只是留在入射视界上的影子。 为了防止人类的侦测,如今空心世界周边已经没有任何一双不定型的眼睛。 换而言之,他也不是真正回到了这里,这只是导师的记忆罢了。 “标兵,星桥把你们带了回来,它作为反常结构,同样在消灭前,把周围的景象带入了导师的眼中。” 水蓼展开触须,他们便在记忆中平移,飞跃群星,降入群山,在万物的阴影中,回到了那个过海号降入空心世界看到金迹的瞬间。 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质是难以发现的。但任何物质,只要是物质的,要么具有运动的能量,要么具有存在的质量。运动与存在互为表里。为了指示看不见的物质,就需要特别的手段。不定型视界所使用的金迹,就像是把颜料泼到了隐形者的身上,使得某些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质显形的手段,让它们变得显着。” 水蓼就站在流动的金光边缘,轻轻抚摸了底下场的发生器。因为是在思维之中,所以是虚假的。但也因为是在思维之中,所以触觉这种东西同样可以模拟。 “你说得不错,这件事情中,你的第一个失误就是你说的你自己不该把金迹展示给逃犯们看,你撤销得太晚了。” 金迹随后消除,但已经显得太晚。水蓼领着牵牛,进入哨站的内部,毁灭的太空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 不过片刻,地动山摇,入射视界产生的单向的力要把整个行星系拖入深渊。然而不定型的两颗卫星进行了高度的正反物质转化,以澎湃的能量想要把空心世界带离视界表面。两者的拉扯产生了可怕的潮汐力。潮汐力的来回激荡,粉碎了空心世界脆弱的表壳。等到视界的单向力战胜空心世界后,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废墟。 “而第二个失误,就是你没有膨胀天球,利用天球坏区来遮蔽整个空心世界内部的异状。” 随着水蓼的眼须所指,牵牛这才看到金迹所指示的地壳同样被撕裂了,然而万千的碎石却像是一条小蛇一样,大致保持着彼此的间距不变,悬在空中,犹如星环。 寻常的物质在潮汐的激荡中,是一部分在压缩,一部分在拉伸,产生弯曲形变。它们同样在拉伸和压缩,但一种坚韧的东西抵抗了形变,以致于附着在它们表面的物质尽管已经粉碎了,但仍然看出有规律的形象。 水蓼合起表皮,于是景象顿远,他们重新回到距离入射视界数个天文单位的地方。这时望去,整个空心世界已经全部留影在视界的表面。但在它的局部,在它的地壳中,一种奇异的像是环的结构却变得更加清晰,存在于整个废墟的一角。 “可是那,那究竟是什么?” 牵牛悚然,脱口而出。 “‘什么’——什么这个词汇是用来形容被动的物的东西。然而世界不是仅仅只有被动的物,还有主动的人。” 水蓼的口气显得如此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牵牛惊骇地转头,立刻明白他的问题已经被回答了。 甚至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他同样想明白了。 可就是这样,他反而畏惧那个答案,而期待着不同的可能。 “它就是所有碱基生物与碱基生物的后代所苦苦寻找的东西。” 她对牵牛说: “也就是,第三类生物。” 牵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皮肤因此而皱紧,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整个洒满繁星的灰暗天空中,那细小的不可见的环好像已经开始断裂了。它在不可能有底的空间中挣扎,它已经变成了入射视界上的一幅画。 在克里希那派的语境中,他们把生物称为一种在不停自我复制的物质。然而转化物质自我复制只不过是物质结构的自发扩张中的一种,而不是其全部。 碱基的生物占据了自我复制结构这一扩张的形式。 他们自然就会想象其他扩张的形式。 然而宇宙中存在的扩张现象迄今仍有谜团。暗物质与暗能量的越变越多就是一个只存在扩张现象,却暂时还不存在解释的事实。 “知道这点也没什么不好。固然对于定形世界与不定形世界现在的局势而言,知晓一个第三世界的存在,或许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 水蓼继续说道: “然而从另一方面,我们现在也已经达到了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很可能会决定定形世界与不定形世界究竟谁会成为银河的主流。届时,我们利用的资源会扩张到史无前有的程度,从时空到空间,从宏观到微观,从过去到未来,那些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的世界,我们注定会与之接触。宇宙中存在的其他生物也必然会向我们宣布他们的意志。” “这件事情,你碰到了所以我告诉你。但别的没碰见的人格,你也不必告诉他们。若是有些人格碰见了,你就自行决断要不要说清楚罢。” “我明白了。” 水蓼点了点头,松开了触摸牵牛的须,于是记忆世界重新变化,没有下落的感觉,但像是在坠入视界。黑暗的夜空在忽然之间消失。接着,液态的太阳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积木狗跑在前头,李明都正追在身后。 导师在身边流淌,而亮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条不该存在的虹色纹理。 记忆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重叠在一个视觉里,几乎无法区分。 水蓼柔和地说道: “就在这里吧,时间过得更慢一点。讲讲你的第三件错事吧。” 约莫有半分钟,牵牛迟迟没有开口。水蓼没有催促他。但是他自己的责任感压垮了他的犹豫,不能继续浪费别人的时间了,必须得说点什么了。 于是牵牛开口了: “我不该情绪化地、宣泄自己的感情。” “宣泄……是什么意思?你在任务中被感情冲动打倒了,你依照感情,而不是理性而在行事吗?” “是的。”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什么而起的感情冲动?” 水蓼提出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问。 牵牛回答得却艰难。 “……他。” “他,他是谁?” 水蓼直视着牵牛,但牵牛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就是那个人,导师知道是谁。” “有外号吗?” “我……我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证明你做错了这件事情?” “典范!” 牵牛声音颤抖地大叫,却只露出他的胆怯。 水蓼分明从中听到了恳求,不再追问了。只是接下来,她抬起了自己硬质的触须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瞧着牵牛,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堵小山。 晚期不定型类的身躯庞大,牵牛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块小石头。导师的河流在她们的身旁闪烁着荧光,好像是在静静地向前流淌着。 圆盆的外沿是蜂巢,蜂巢往下就算是内部,是极开阔的空间。在牵牛的后头,还有其他的不定型在等待。他们的蜂巢已经一一就位,在天花板到地面形成了一条不同色彩的弧线。落在地上的红色不耐烦地闪烁了一下。 “既然你说是错误,那就是吧。” 水蓼更前进了一步,低头,正面看着在地上盘作一团的牵牛: “但这下,三个错误就变成四个错误了,好在这些错误都不算严重的事情。” 她的身体遮挡住了牵牛的阳光,牵牛一声不吭地观察着她身上的肌肤,上面所有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干净得一尘不染,但已经像是完全干瘪了。 她毫不在意地说道: “谈谈接下来对你的安排罢。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牵牛像是走神了。 水蓼又叫了他一声。他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怔怔地看向水蓼,精神逐渐集中起来。他说: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我们是不是快输了?” 光辉万丈的典范忽然不作声了。 沉默是最好的一个回答。 “我知道,我的问题非常唐突,如果我散布这个消息,散布情绪,我犯的就是重罪。”牵牛说,“但是数千年前,我前往哨站的时候,发现仙女系的星流出现了大量的坏点。那意味着,不定形的世界已经采取了自我毁灭的手段……防止恒星、行星、工事及剩下的一切被定形世界接收。填冥的打击,我们完全无法应对。不定型从上到下、所有谱系的资料完全掌握于人类的手里,以致于我们必须要做出前线和中线的隔离。否则不定型和导师的存在将名存实亡。我们安插在定形中的旗子也越来越少,反倒是定形对我们的动向一清二楚。” “从前线世界飞来的消息来看,确实如此。” 水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牵牛。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于是,牵牛抬起了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典范: “请让我去前线吧,我自愿放弃作为人格的存在。我来这里,也是做我最后的辞行。”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中线的人格未必能够适应前线的作战……” “但前线的人格正在变得越来越少,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吧?” 牵牛认真地注视水蓼: “我知道我的很多朋友都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所代表的人格,注定不可能回收与重生了。” 光辉万丈的典范再次不说话了。 但牵牛仍然客气地询问道: “我可以那么做吗?” 当时的水蓼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弯下了身子,轻轻地最后触摸了一下牵牛。然后说的是: “谢谢你,孩子。” “那我走了。” 牵牛说。 然后牵牛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他的视野里,两个世界都在消失。 而水蓼仍旧站在沉默的记忆世界中,高大又庄严。留在原地的触须传递了牵牛的信息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气味有些熟悉。 “原来是它呀。” 水蓼这才想起来牵牛究竟是谁。 过去有一段时间她负责保管薄暮集和亡灵集,不少新出生的人格与她共感,获得了最初的世界观。在物质的世界中,那已经是几千万年前的事情了。水蓼的记忆已经含糊了,但她还记得当时不定型世界想要反攻银河,结果是大败特败,各个战线都溃不成军,永远消失的人格不在少数,不定型的世界日益弥漫着绝望的气氛。前方的世界在强调无畏和牺牲。但后方的不少人格,包括牵牛,既厌恶强加于自身的种种思想,也反感不定型文化的经典还有亡灵集中记载的英雄故事。 “没有想到,会在中线再度见到他。” 但是已经没有相认的必要。 所谓的典范,就是即将回归导师的东西,已经不再显化于外了。 她转过头来,记忆的世界同样开始在视野中消退。天边的虹线往下递进一格。红色的房间里,新的不定型正在定定地望着前方的典范。 可就是在即将接待下一位标兵的时刻,记忆世界的液态太阳已经演进到尽头,留影中的牵牛和李明都即将穿越星桥。 “这到底是什么?” 她发出了不定型世界第二个惊诧的问。 没有厚度、却又边界的东西在缓慢地漂浮。然而水蓼注意的并非空间本身,而是在它在星桥的边缘所倒映出的景象。 那正是李明都与不定形穿越星桥的瞬间。 “几乎完美的边界特性。” 水蓼惊叹道。 因此,迄今,这份记忆仍在导师的思想海洋中心起伏。 这个时候,牵牛已经从圆盘中走出,重新乘上电梯。 日前公众委托于牵牛的命令,他很好地完成了。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把什么样的态度带回给导师。 最后他带回的就是它最直接的感受。这个感受落进了海里,只泛起了连波浪都算不上的涟漪,就好像导师已经预见到了似的,而水蓼完全没有提到与栀子风信的历史故事相关的话题。 她甚至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导师显然并不在乎历史的真相,他只在乎这个人现在是有用的,甚至庆幸他还有一重人类身份。典范就更不在乎历史是怎么样的了。他的愤怒是不重要的,他的愧疚是不重要的,至于他的忏悔就更是无关紧要了。他的肌肤也就突然松弛了下来,无力地靠在舱室的一角,看到了地平线澎湃欲升的蓝光。 就在这灿烂的阳光中,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腹部取出了亡灵集——一块不定型的尸体,代代相传记忆的结晶。 上一位记忆的保存者正是死在人类制造的入射视界之中,它的死状至今仍留在视界的表面,供人观赏。 而上上一位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据说那时候中央的数量比现在多得多,她也活了比牵牛长上百倍的时间,就是她真正教会了牵牛到底该怎么解读其中的诗句。 她说栀子的味道是温柔而可爱的,风信的味道是清冽而勇敢的。 百合的味道是纯洁无邪的,而石楠的味道是一种苦涩的坚持。 可是都结束了。 这个人格终于忍不住在舱室内小声地啜泣起来。 透明的天幕散射了蓝太阳和群星的光芒,夜空像是浸满了阳光的深海,城市静悄悄地笼罩在灿烂至极的紫罗兰色的光影里,闪烁着宇宙的余晖。 牵牛还是第三次来到这颗蓝超巨星的身旁。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世界才刚刚诞生。不定型的世界控制了原星盘的旋转,将那些本该成型的诸多行星一一插入了人工制造的核心,并以这些核心为依靠,借由物质盘本身的力量,塑造了他们所需要的巨型物件。 这些物件都已经被运转到了前线的世界。 因为先天性的缺陷,按照中央的评定,这颗蓝超巨星最多燃烧五百万年。 五百万年。 实在是太短了。 这颗星星的寿命注定要比这场战争短暂。 第三十四章 欢腾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百一零七世纪,人类世界的前线沿着星流向上,向仙女座中央黑洞推进。不定形世界在悬臂边缘大面积溃败。 也就是说,一个世界正在打倒另一个世界,越过亿万的定形与不定形正在变成死亡。短短十个世纪,超过一万个不定型居住的恒星系在夜空中亮起了人类的信火。这些信号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第一,戴森壳及其他巨型结构被破坏后,部分恒星重新释放光明,或者亮度升高。对于行星则是重新反射亮光。也有部分是释放出了人类世界独有的结构信号。 第二,在不定型占领区繁殖蔓延的人系成功进入太空时代,通过多种方式向宇宙宣布新人系的诞生。 第三,列缺的航迹。 第四,前线区域释放的武器引起的其他宏观现象。 这四种变化的信号以光速向宇宙的四面八方传递。前线世界并不想过快地发布喜讯,毕竟成功和失败的天平还不能说是彻底地倾倒了,不定型的人间潜藏于广漠的仙女系的各个地方,到处存在着抵抗的力量。但后方的群星谅解了前线的紧张不安,达官贵人们通过星桥得到了确定的喜讯,开始用他们自己的形式,在他们之间快活又意趣地庆祝起来。 尽管距离他们真正得知信号还需要数十万年的时间,现在的夜空仍然是一片僵持的寂静,还是数十万年前的光景,但各个星系无数的人已经一片欢腾。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庆祝,但从前线退下来的人们到处说来自不定形世界的对抗已经结束,整个宇宙即将被统一于唯一一种认同之中。 那就是对人类的认同。 同个世纪,丹枫白凤参加的第二次房宿万年一会在房宿增六六五召开。一个流亡者供述了关于丹枫白凤内部监狱的事情,这一传闻在民间不胫而走,惊动了上听。 其他的主席、领袖、委员,总统、使者们,甚至还有几个皇帝和酋长在谈笑间达成了一个一致的决定——坦白从宽,如实供述。 丹枫白凤对此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一个月后,她像是开花一样旋开了自己的身躯,通贯内外的隐柱自诞生后第一次再现人间。两万年不曾有人了解的监狱最终暴露在了人们的眼前。 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她私自扣下的囚犯终于从漫长虚无的封冻中得到了解脱。 丹枫白凤对于每个囚犯都有一套合理的解释。 她私下囚禁的第一个犯人,乃是房宿增六六五最初创建者所制造的次子,他的脑海中还保存着房宿增六六五最古老的过去。这一过去与房宿现在居民的认识大相径庭。 而最新的一位犯人,被她描述为是一个保存在网络中的灵魂。它失去了对形态的认识,现在正以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存在。丹枫白凤在陈述中说道她想要寻找激进的方法使这个自认为石头的东西重新变成定形的人。 然而民间最为关注的既不是权贵的次子,也不是不定形的石头,而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小道消息声称,那是一个古代智人。 按照历史学的讲法,也就是原形的智人,现代一切人系的先祖。 在一百颗星球上,随机挑选一百个人,那么这一百个人恐怕都会觉得自己已经清楚了古代智人的历史。尽管他们身处在不同的世界与不同的地方,但他们的想法倒非常相似。在这种理论体系中,古代智人扮演了一个特别的角色,就像是一条连接了原始动物与现代人类的锁链,它描述了人类是如何在无人知晓的时代起从低级的动物变得高级,从原始变得先进,从自然的转变为社会的,好比是曲线的拐点,在拐点的左边是近乎平坦的过去,在拐点的右边就是一飞冲天的未来。 然而在一万颗星球上,随机挑选一万个人,问他们动物为什么会变成人,人又会变成什么,那么这一万个人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人会变成什么,这个问题,仍然叫人目眩神迷。 一个真正的来自特定历史时期的古代智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同样叫人好奇。 在古代智人外,丹枫白凤还将其称为时间旅行者。因为与簇裂相关,丹枫白凤称她是为了防止现象的扩散,所以秘密关押,并希望这个人和他的一切永远不要被知道。 不过十天后,房宿增六六五的每个角落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做李明都。 一个没有过错、只是因为莫须有的危险就被收监的古代智人。 而那天就是收归私囚的日子。 白凤监狱处在房宿增六六五气巨星的拉格朗日第三点,它的表面没有门,它的内部则分成了许多层。它远远看过去很小。可是丹枫白凤的本体本来豁大,于是立在上面小小的隐柱也比古代首都空间更广。 李明都就在中间的一层,第四○五室。 而收监他的人,比较特别,他的名字是遥山几微。 一盏灯被他放在地上。不过片刻,冰棺从栓的深处旋转上升,直到底部与地面平齐。 冰棺本身是封闭的。遥山几微站在冰棺的旁边,看到了从冰棺的表面投影出来的内部景象。这个显得粗野的智人,在丹枫白凤的保养下仍然维持着万年前的活性,古今一辙。 遥山几微知道这个囚犯的存在已逾万年,但真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禁问道: “丹枫白凤,你还没有将他唤醒吗?” 他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显然,醒着的人才能做交流。做了交流,才能决定接下来的事情。现在,他们还在封闭的囚笼里,可之后就是受到监视的囚笼之外了。 然而丹枫白凤只是让冰棺变得透明,李明都的现状出现在了它的眼前。密密麻麻的纳米机器存在于他的体内,维系了生命的平衡。回答的声音响在遥山几微的背后。他转过头,看到了丹枫白凤的内肢。从某种意义上,那也算是他的同胞。在成为人以前,他是利趾,而在成为利趾以前,他也是内肢。 “在多数的时间,他的思想都是一片虚空。我的声音传达不进他的心灵。” 遥山几微点了点头,他向前几步,俯下身来,存在于人体内部的纳米机器就告诉了他那个答案: 囚犯的浅层思维像是个植物人。 “这也是自然而然,不可轻动。” 临时指挥部的决定直达他的耳边。 那也没办法了。时间并不多。前一个囚犯已经登舱,遥山几微只能先把李明都带走。 监狱本身没有大门,每个囚笼各自封闭,没有物理上的出口。但墙在高级利趾的眼中原本就不算是墙,就像是列缺飞船,利趾同样具备那种特殊的功能——打破物质的禁闭。 遥山几微领着冰棺向墙的边上走。丹枫白凤则支持了冰棺的隧穿,两者的物质躯体,轻易地穿过墙体,就像探针穿过了软绵绵的云,就像是水渗过了石头。 隧穿的过程要比电子与化学反应的速度都要慢。在那瞬间,所有的感觉都是忽然丧失,好像四面八方有某种东西堵住了自己,接着才豁然明亮。 可来到几微面前的已经不是他来时那安详的宇宙,头顶的夜空亮起了一颗灿烂光亮的明星。这颗明星最先发现了出现在隐柱外的这个人影和他手牵的冰棺,他自作聪明地把这个消息散播了出去。于是不过数十秒,几百道跳动着的灯光,把丹枫白凤广阔的船港照得雪亮,数千公里的正面每一寸的纹理清晰可见。 按照房宿联盟的计划,他们是不走船井,而是在井外壁上由他们的特调飞船运送。 船井的外壁现如今到处都是眩目的金黄色和银色。他脚下的特调飞船成为了目光的焦点。 天上的巨星和它的数不尽数的卫星月同时淹没在浩瀚的灯光中。仅十秒钟的照耀,所用去的能量就有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整个世纪发电量的十倍有余。 到处都是穿透几公里到几千公里不等遽烈的电波。遥山几微的感官敏锐,犹如身处嘈杂的地狱。最先从嘈杂变为规律的是一声询问: 冰棺里的人是不是传说的古代智人? 没必要回答。他的副脑屏蔽了这些开放的联络信号。 但围视的队伍已经陆陆续续到来了。有的是真身来临,有的则是代身前往。密密麻麻的小型飞行器,像是鸟儿一样,按照彼此约定的轨迹列阵徘徊于外。而更近的,是一种恶劣的飞行器,这种飞行器的本质与星桥相同,是一些微小的粒子被定向发射后,然后直接内爆破裂,打开临时虫洞。 没有比这种更恶劣的了。其中一颗虫洞甚至就开在了遥山几微的面前。从内部传输的能量使之稳定,一只活着的眼睛就这样在扭曲的时空流形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凑在显微镜前一样,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和他手底下的冰棺。 丹枫白凤先前没有阻止,或许是不忿于其他星系的干涉。但如今遍地开花,她为了不被追究责任,派出了大批量的外肢,自近及远湮灭这些临时星桥。再一会儿,遥山几微感受到脚底的船井一阵震颤,是驻站舰队从中航出,正在干扰驱散周围的航天器。 遥山几微轻微地释放动力,拉着冰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入特调飞船的内部。 只一会儿,小船便飞出了港湾。 几千的航天器尾随其后,而几万的航天器还在从四面八方聚来。 然而船内就能得到暂时的平静,就能把冰棺安然地送往碧梧仙馆吗? 答案是否定的。 特调小船本身在房宿万年一会临时指挥部控制之下。而房宿联盟整个议事会、委员会全部还要屈服于更强的人类世界,一个服务于议事会的临时指挥部所要屈服的对象何止万千? 遥山几微刚刚坐定两分钟,小船才将将拉开几百公里的差距,一个声音响起了: “让我看看他吧,孩子。” 周围墙体忽然变得透明,显出巨大的邃深。群星在四面八方闪现,犹如玻璃外的夜空。玻璃显出一种在加厚的感觉,直到外界全部变得模糊。最后是一道横光。墙壁、天花板以及地面像是变得更硬了。 光线从一盏灯中放出,照亮了冰棺的轮廓。遥山几微环顾四周,以为自己正站在一间古典的客房内。脚下是光洁的木质地板,在墙壁的拐角处摆着一盆十亿年前才有的鲜花。 凭着利趾的敏锐,他意识到了空间的扭曲。墙壁的拐角并不是通往另一个房间的大门,而应该是个圆门。然而根据拓扑同胚的方法,圆门被映射成了一个拐角。同时,对视野、感知、大脑的平衡进行调整,人便看的是拐角、走过去也像是往拐角走,就能穿过门,都会在平衡的欺骗中以为自己在穿过拐角。 这种全息需要用到几乎所有的功能。 飞船被接管了,并且是一点不剩的被接管了。 遥山几微猛地转过头。 一个黑面具的机器人正坐在冰棺的身边。 “你是谁?” 这个问题在出口以前,几微看到了在黑面具的机器人身边站着临时指挥部的总指挥绳菓。 绳菓是来自房宿增六的水生人,在人谱中属于社会人种。社会人种与自然人种不同,在没有社会性参与的情况下,自然界不可能自然存在此类生物,也就是说,社会人种是被人工制造的动物。房宿增六人正是如此,他们先天就只有一对大脑,无法长期在自然环境中独立生存,没有行动能力,也就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必须使用外借肉体。 同时,绳菓还有种怪癖,他喜欢透明的营养皿,因此任何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对畸形大脑上崎岖蜿蜒的沟裂,可以看到他的大脑就像是两条彼此相连的大头鱼,底下的触须连接了神经的接口。 他没有开口,但在他抬头用那双又小又圆的电子眼斜睨的时候,指挥部的意思就已经非常明确了。 遥山几微屏住了自己的一切声响,低下了自己的头。 黑面具的人绕着冰棺走了一圈,他并未打开冰棺,只是细细端详: “你们的情报没有错,从各方面的特征来看,他都是地球原人,一个古代智人。” “古代智人横跨的时期和地域都太过巨大了。我还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期的?” “很难讲。” “先生,这怎么说?” “时间旅行者的物质特征,存在各个不同时期的干扰。丹枫白凤自述是在他的身上观测到了极少量但确实存在的质子衰变现象,才不愿意将其放出的。” 绳菓的本体不悦地扑腾一下,营养皿中升起了一连串的气泡。 黑面具的先生这时才说道: “不过可以确定,他必定在虞八百年时期存在过,亲自体验过当时的一切。” “虞八百年。龙汉记录在时间上的空白岂不是又少了一点?” 绳菓惊喜地笑了: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娱乐节目。会有许多人愿意体验古代智人的生活,甚至是变成一个古代智人的。” “可你不要忘记了。” 谁知,黑面具的先生缓缓地抬起了身体。面对绳菓,他显得格外高大: “虞八百年是原形人类的自留地。原形人类未必不知道你的作为。” 绳菓毫不在意地说道: “就算有,那也是不知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在绳菓和黑面具先生以后,特调的小船陆续还迎来了六批客人。这六批客人从上至下分别是这次中央星际天体的星桥投影、参加房宿万年一会的盟友罚增三的使者、房宿补一的集体意识、麦哲伦星流民族会的主席、丹枫白凤的外肢,最后是遥山苍翠。 一万年后的遥山苍翠仍然保持了一万年前的模样。 但遥山几微认得出来,父亲已经换到了第二十具身体,在他的别居中还冷冻着一百多份一模一样的身体。这些身体都保持着青年期的巅峰面貌。 他说: “其他的星系也有越来越多大者做客房宿。几微,务必做好现在这件事情。” 几微闻言低下了头,以示不变的谦恭。 隐秘的接待到此结束了。但这并不是因为没有人拜访,而是特调飞船已经接近了碧梧仙馆,时间不够了。 发蓝的气巨星变得明显,在旁的第三卫星犹如拱卫天宫的明月。但等到近了,人们就会知道这轮若隐若现的月亮才是众多的上帝们真正居住的天堂。 一字向外排开的飞船像是列阵的仙兵。而那宏大建筑的镜面外表,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面上,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同时反照出了远道而来的船影。小船外,是大气中一座座人工生成的光学彩虹。 前一艘运囚飞船已经落地。那艘船运送的囚犯,据丹枫白凤所说,是一位投靠了不定型的碇客。现在,他进入了真正的监狱。 现在轮到最受瞩目的囚犯,以及对这一囚犯最盛大的欢迎了。 运载李明都的飞船紧跟其后,低过了高昂的塔楼。于是整颗星球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喝彩声。这是房宿的世界未有过的空前的兴奋。遥山几微向远处望去,几乎感到眩目。漫山遍野都是人,几千亿的代身与真身像是聚集在一起的蚂蚁,沿着碧梧仙馆那高低不等的层面,像是覆盖了群山的森林。 有权力的人站在高台像是山顶的花卉。连接着许多人的人是拱卫的云杉林。独木孤立的人是山脚下漫无边际的草原。 他们都在等待一颗不一样的太阳,一片能在他们歌慵舞懒的生活中重新焕发意趣的阳光。 相似的场景,对于遥山几微来说,已经要追溯到一万年前了。当时为了观看审判九出蓝色事件和第九舰队,同样有其他星系的、其他光年以外的人来到这里、关注这里,期望得到欢乐和精彩。 他们从不怀疑一个古代智人、一段空白的历史、一种未知的体验会给他们无聊而乏味的生活注入一股活水。科学的、艺术的、历史的意味距离他们太远,但直接的、新奇的和刺激的力量却已经走近了,已经经过了塔楼,已经低垂着降落,已经落到了地上,已经开始缓慢地滑行。 近了、近了,马上就要出现了! 一个未知的世界、一种未知的体验就在碧梧仙馆的顶端。 那时候,遥山苍翠就站在塔楼的最高层。黑面具的先生就站在他的身旁。 “他们的目光,就好像是古代智人去动物园里看到了一只猴子。” 陪同的遥山苍翠不禁说道。 “你说错了。这里有个有趣的谬误。” “什么?” “猴子不是人的先祖,人的先祖是一种古猿。古猿的先祖是一种比老鼠还小的灵长类动物,这种动物的后代沿着不同的路,一支变成了猴子,一支变成了人。” 谁知黑面具的怪人说。他的电子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特调飞船的降落架。降落架的阴影也被地面反射的光明照亮。 船的影子落到了从中铺出的阶梯之上。 没人能够想象不是利趾,不是这些还没有出生的人造的士兵,究竟谁还可以承担这样一种责任,一个在无数与自己相同的或更高等的动物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人。 然后门打开了。 遥山几微缓缓地推动冰棺走下了阶梯。 就这样,世界再度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呼喝中停止。 “他没有罪!” 那些民用的飞船、那些机器、那些人体们违背了临时指挥部的意愿,原本只是丝线般的光照在那瞬间向上奔腾,穿透了整个大气,火焰将宇宙映照得辉煌一片。碧梧新冠设置的彩虹在这瞬间融入到了更大的光晕之中,变成了满天的花雨,照彻半空。 夜晚的阴影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星云一般极尽的光泽笼罩了世界。冰棺的半角和遥山几微的后背都在闪闪发亮。 都是陌生人,也都是人系。没有敌人,只有朋友。 这是永恒的众神们在度过无数平淡的日子后,终于又迎来的欢乐一天。神话的天界也绝不会比现在的大地更加明亮。 神灵们的尊严决定了他们的克制,就像激浪分成了大河的两岸,为冰棺的前进留出了宽敞的道路。维持秩序的利趾显得有些多余。生气勃勃的人们自觉地站在两侧,像是在岸上观赏水里的船,他们在这久违的盛宴中欢歌,他们在尽情分享喜悦,他们在庆祝这永恒繁荣的人类世界与光辉万丈的人类历史。 可是,所有的欢乐中仍有一片不幸的乌云。而这唯一一片不幸的乌云终究是被站在最前的人们发现了。在几十亿站在前排的机器与几千万个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布的信源中找到一个最开始的传播者实在是不容易的。人们猜测是山脚下一个载有全部探测设备的飞行器。 它冷静的凝视发现了这个囚犯、不、不是囚犯、没有人认为他是囚犯,他是一个同胞、一个古老的同胞。但这个同胞的脑海是静谧的、沉静的、像是消失了的。 为什么会是沉睡着的? 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就像是个植物人? 欢乐的宇宙因此变得晦暗,嘈杂的讨论代替了一致的呼喊。就连临时指挥部也不得不给万年一会的众多上帝们传达了来自远方的重要客人的懿旨,他们想要一个理由。 而上帝们也实在不清楚情况,只能互相诘问。 最后,问题居然重新回到了丹枫白凤的面前。 而丹枫白凤的一个外肢就在其中一座大山的尖顶,注目着底下正在向前推着冰棺走的遥山几微。 远在千万里外的丹枫白凤的副脑忽然闪过了那么一段思考: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让他在现在醒来。”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嘈杂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因为遥山几微已经把冰棺推到了公开法庭的面前。 在千亿万亿的目光中,一个从扬声器里发出的声音沉着地说道: “囚犯不具备主观能动的力量,这次就由你代为应诉。” 遥山几微应声半跪在地,点头答是。 就是这个时候,冰棺轻轻地发出一声响动。世界为此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突如其来的寂静让遥山几微感到惊惶。 他仍然跪倒在地。 然而组成利趾一部分的纳米机器却违背了应有的礼节,构建了眼睛,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四面八方。 左边的群山是静止的,右边的群山也是静止的。 真正的变化不在山顶,不在山麓,而就在他的身前。 遥山几微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了冰棺自动的解除,看到了伸出冰棺的一只手。 空前热烈的喝彩霎时间冲破了云霄,大河的上下都在沸腾。所有的阴郁和沉寂被一扫而空。乌云消失了,满天飞舞着金碧辉煌的灯火。 李明都直起自己的腰,用手挡住了比太阳更亮的光焰,好让自己的眼睛可以直视这个陌生的瑰丽人间。 在那些高耸的玻璃似的山上,在那些空中像是凌霄宝殿的飞船上,站着几百亿几千亿数不尽的人和代表了人的意志的物。 而其中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更早以前就拿到了人体的基因数据。为了庆祝现在的场面,他们在到来之前,就换了一副身体用以出行。 因此,在这几百亿几千亿数不尽的人中,又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人正用着与李明都一模一样的身体。 他们在人群里激烈地鼓掌,就好像是是他们苏醒了一样。 于是当李明都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诚如导师所言,他确实会受到人类世界的优待。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来证明,就凭现在,就凭这眼前为这一时的愉兴而聚集起来的人群,就凭他现在不站在别的地方,而就正站在这个大千繁华的花花世界的中央。 第三十五章 四海 一个人偶然走在路上听到一段音乐,他会因为音乐感到悲伤或者快乐。尽管他没有真正经历过,但却得到了情感上的体验。 十八世纪的学者把经历一词解释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人的活动中继续存在着,并且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而到了十九世纪,人们清晰地提出,即使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只要认知到了,也能在人的活动继续存在。他们把这种感受称为体验。 人类所能得到的体验看似无穷,然而已知的无穷都有边界。体验同样无限而有界,就像一条数轴,它是从零到一,就在这一的小段里有无穷细分无穷组合无限个的数字,但它永远不会有二和三。它的边界是三个东西,分别为人的自身、历史以及社会。 现在,人自身的边界已经被拆除了,人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也可以变成不同的人。那么只剩下了两条边界。从这一角度来设想,不难察觉到当时人类世中期的环境下,是不能不对虞八百年的历史被补全而感到欢欣的。房宿联盟从中探知了秘密,也是不能不产生占据心和虚荣心的。存在于房宿联盟从上到下的人是不可能不将体验扩散的。他们甚至还会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后果,觉得从上到下任何一个层面就可以轻松拿捏一个凡人的命运。不若说,人类世中期到人类世晚期的历史其成与败根本的原因本来就不在于此。 总而言之,公元第一千六百万百一零七世纪,李明都向房宿联盟交代了自己对虞八百年大部分的认识。 随后万年一会宣布来自虞八百年的时间旅行者无罪。丹枫白凤被判处了一个严重的惩罚——既然囚禁了一个自由人一万年,那么她就要负担起李明都接下来一万年的自由。除此以外,李明都属于自然人系的初级阶段,在现今的人类社会与儿童无异。因此,遥山几微在遥山苍翠的示意下仍作为临时监护人陪同出行。 李明都来到房宿增六六五算是有一万多年的时间了,但他却是第一次活生生地作为人走在碧梧仙馆的表面,感受到从天而降的湿润的雨。 入目所及的所有建筑都像是镜面,每一片镜面都在反射天空,草木摇曳,几乎分不出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哪里是草,哪里有云,全部的自然都是在空空一片的世界里。 而丹枫白凤前来赴约的外肢就停在行星轨道的泊站之旁,在蔚蓝的天色里,像是从巨伞的骨架中延伸出来的一根针头。 丹枫白凤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保持了李明都没有变化的身体。根据遥山几微的说法,那是类似视界的手段,隐柱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极高远的引力井,钟慢效应在其中极为明显。她的做法一开始或许是为了她与李明都的交易,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保存这个珍贵的样本,不过到了现在便产生了一个额外的价值。那就是让这种身体遍地都是。 李明都走在路上,在“李明都”的群体里并不显眼。这些人不说话,他们的交流发生在电波中。为此,打听不到消息的李明都只得直言询问遥山几微关于前线世界和两个世界的战争的事情。 至于网络查询,查询这个行为本身,在被监视的意义,和在能动的意义上,与询问遥山几微是等价的。 谁知遥山几微的了解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过来的。而别人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描述。整个信息网络里描述最清晰的便是发生在前几年的为了庆祝胜利的宴会,宴会已经举行了一次又一次。 李明都不禁追问宴会里有没有具体提到什么细节。 遥山几微却说也许有碇客了解吧。 “碇客?” 宴会的客人? “那些只生活在高速世界的人。” 物理学按照既有的物理理论将世界分为宏观的和微观的,原因在于微观世界的量子现象实在不符合宏观世界的观念。物理学也同样将世界分为低速和高速的。原因同样在于越接近光速,物理法则就越悖离常识。习惯光速航行后的人很难再回到原本的生活,而且原本的生活也已经被时间改变。 这群人就被叫做碇客,只偶尔会在个别的星系停留。 在房宿增六六五,暂栖的碇客不少,约有三四个。但了解前线世界的人是一个也没有。 “我一直很想谋划个联络员的位置,不用上前线。” 其中一个碇客和李明都聊天时讲道: “但同时能享受到前线最新的技术手段,和空前巨大规模的星桥。丹枫白凤只能制造比太空站更大的引力井。但是前线世界,已经能将曲率运用到分子的层面上,以人力批量规划质子和中子的运动,从而制造世界上不该存在的物质和物质的性质。房宿使用的飞船需要漫长的加速,然而前线世界的飞船,据说在一瞬间就能撕裂对称性,直接进入光速。” 遥山几微进门的时候,两个人在微重力的环境下几乎是在漂浮。 李明都盘腿坐在碇客的身前,而碇客的身体只打印了上半,在设计图的投影中可以看到他下半身里为自己规划的混合器官。他对李明都说: “倒是您……想在我们现代的世界中做些什么呢?我看你现在还是一个古人,没有考虑过修正身体,成为一名真人吗?这样,你也可以成为一名碇客。像你这种情况,很适合成为碇客,能从丹枫白凤的身上压榨出足够的价值来。她是有能力为此买单的。” 李明都委婉地拒绝了。 他既不想成为碇客,也还没想过“长大”。 “那就要浪费许多时间了。” 这个有鳃的碇客叹了口气。 李明都不禁问道: “怎么讲?” 他却说: “动物的状态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如果你一直活着,活到自己时间的第一千年第一万年,那么你肯定已经突破了生理寿命极限,肯定也不是以原本的状态活着了。而如果死了……死就更简单不过了,你的认识已经进入总览、你的人格已经被阴山记录,总有人愿意让你继续活下去或者替你活下去,造出一个你也不是难事。等我再遇到你,也肯定是一个已经成人的你了……” 眼前的人像是在认真地听,他便呵呵地继续说道: “婴儿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如果不愿意变成真正的人,那么一辈子也只能在人的看顾下作有限的事情。没有人能忍受一个彻底的无能,就像没有动物会自愿断去四肢。你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狭窄的井底。阳光照耀着无垠的世界,你却不愿一窥阳光下的灿烂天堂。但井总会灰飞烟灭,动物一定会在阳光下死去,而它们的灵魂就会在天堂涅盘重生。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所以最后,也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李明都没有严厉地反驳,也没有着急地应许,只是诚恳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从这句话中,碇客听出了李明都的心迹,忍不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透明皮肤下的涡动器官开始压缩,两颊中的鳃中顺利地喷出了白雾似的热蒸汽。这时候,碇客的下半身已经重新构造出来,他说他准备走了。 航行的目标是远在十亿光年外的史隆长城,那是比银河系所在的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更加丰富更加密集的物质天堂。 李明都心想在他的余生中肯定是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但碇客靠神经扫描读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说: “你又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在前线胜利的消息传遍银河人类世界的这几百几千年里,银河人类世界的局面表现得非常平静。 所有的消息实在是太遥远了。人们庆祝它就好像在庆祝一个一千年前或两千年前的节日。 李明都注定在房宿的世界一无所获。 遥山几微带着李明都走出碇客房间的时候,浩瀚的碧梧仙馆按照计划下起了雨。这可能是碧梧仙馆最黯淡的一个季节。因为计划里只有雨而没有云,灰蒙蒙的天空中,气巨星显得很湿润,空气中传递着一种馥郁的花香。 李明都还没说自己接下来想要去做什么,遥山几微突然开口了: “他说的是对的。” 李明都顿了下,讲: “你是说碇客?” 这个耗费了无数岁月和努力才获得独立的利趾不无嫉妒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我也希望你能在客观时间的一万年内想清楚,这是房宿联盟的法律判断。一万年后,你就失去优势了。有许多人不曾能够出生,便已经死去。” 但李明都没有回答。 一阵久久的安静让遥山几微不能不去揣度身边的“儿童”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他调用额外视觉去看时,看到的却是一副轻松愉快的面庞,还有一个几乎什么都没有去想的表层思维。 这几乎让遥山几微怀疑他是故意屏蔽了自己的思想。但这样一个古代人又凭什么能屏蔽自己的思想呢? 那双眼睛张望着天边逐渐落下的气巨星。两个人就这样站着稍等了一会儿,雨变小了,亿万的恒星方才显得明亮。 接着,李明都不容置疑地说道: “接下来要去大火。” 从万年一会的角度来讲,这个请求没什么特别的。丹枫白凤罕见的从头到尾都没表示过自己的不满意。唯一闷闷不乐的可能只有遥山几微了。 但这是遥山苍翠的命令。于是在表面上,他同样看不出情绪。 几天后,丹枫白凤的船井中又开出了一条新船。私底下,人们把这艘船所属的系列叫做丹宸,也是丹枫白凤从不外售的航天器,设计的灵感来源于“九出”。 房宿增六六五的九出景观由九颗星星组成,丹宸从外形来看也是由九根琴弦组成的巨琴。每根琴弦都是头大身细。九个头部象征着九颗星星,弦身则象征着行星的光辉,做成了彗星似的设计。前部的九星汇于一起,庆祝房宿增六六五的繁华殷盛,在结构上的前密后疏,按照现实九星的距离等比旋转排开的弦,便是期冀房宿的光辉永在。 这是个典型的不对称设计,也只有现代的航天工业才能容忍的无用之功。 丹宸有许多艘,每艘都有不同的编号,这艘是九号。 当天,丹宸九号在短短数个小时后便加速到临界光速,消失在了大火的方向。 与一万多年前相比,由于银仙的扰动,猎户座旋臂上大火与房宿增六六五的距离变大到了接近六十光年。 六十年后,丹宸开始减速,直到一光年圈内,大火依旧杳杳不可见闻。 中子星和白矮星互相绕着旋转,微弱的明亮连近在身前的行星也不能照亮。越过尘埃云后,大火的人类世界发出了信号。遥山几微代为问候。 李明都从短暂的冰冻中醒来,就看到了那颗他从丹枫白凤的口中听到的星星。 大火十三。 一颗冰白色的天体,一个藏起了生机的天堂,融解的河流在回归线之间延长与分裂,像是无始无终的树杈。有幸的河流,它的周旁便会闪动着盎然的青绿色的光。 丹枫白凤没有说,但李明都从逃犯们那里已经了解到一万一千年前,他所属的次异结晶恐怕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一万一千年后,或者两天后,他乘坐丹宸号下降。丹宸号倒置前后,九弦轻轻地靠在了大火十三太空城的船港。那时,这座太空城正静静地围着大火十三旋转,监视着大火十三地上建设的情况。 原来的同乡会已经改制,变成了大火自治委员会。他们把这座太空城叫做春望。 那是一座望远镜似的太空城,本体是透明材质的巨型管道,绕着自身的轴线旋转,两头的船港像是它的镜片。它与大火十三靠一条太空电梯相连。 数年前,房宿方面重启星桥通知了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对于房宿联盟慎之又慎,对于这位时间旅行的客人就更是郑重。 李明都从舱口飘落的时候,外交委员与光岩在船港广场上就已经等了小一会儿了。 光岩盯着自己的脚尖,而外交委员抬起了头,大胆地观察这个时间的旅行者。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原型。 遥山几微就站在他的身边,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外交委员说: “李明都,是李明都先生,对吧。您的形忆在大火这里反响也很热烈。” “那就是意气相投,再好不过了。” 李明都笑着继续说道: “我来这里也没别的,就是为了看一看大火。大火在我的故乡和记忆里都是一颗特别的星星。” “那是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光岩开口了: “毕竟大火在起源地球的文化中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四季轮回的星。” 李明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来到大火确实是有一部分意图确实为了看一看这颗四季轮回之星。 大火人是好客的。他们在人系上也比较靠近先祖人类,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具有多对外肢,内里的神经系统、血液系统、肌肉分布与先祖人类差距不大。从外形上看,他们很像是蜘蛛人。在太空站长大的大火人,往往六肢或八肢更加纤长,极似人头蜘蛛,看上去也就狰狞恐怖。 生物的形状在古老的过去有着祥瑞或者灾厄的意味。然而现在的人类已经知道所有形状只不过是生物原始本能延续的识别,本来只不过是大自然中的一种现象,既不是祥瑞,也不是灾厄。 调制的空气不适宜原型的生存。李明都带着球罩,泰然自若地走在蜘蛛人之间。在蜘蛛人以外,复有其他的人形,其中甚至有自己人形的复制体或者调制体。房宿的第一次感到惊讶,大火的第二次只是泰然。 一切都是丹枫白凤买单,大火的众人或者也有炫耀的冲动。外交委员的名字叫做象鼻,他在出港的路上说: “那么明都先生是先参观春望,还是直接去看大火呢?” “我对大火心心念念。”李明都笑道,“直接让我近处看看大火吧。” 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段透明廊道,廊道空悬,上下是宇宙冥冥黑暗,左边是大火二,那颗已经成了白矮星的灰烬,在放射微明。而右边靠得近的就是那颗冰白色的星球,幽幽旋转的大火十三。 “原来大火十三并不在宜居带上,想要还复历史的情景,有聪明的方法,也有笨拙的方法。从房宿的角度来看,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公式的方法,比如真空太阳,星桥嫁接,还有宿日重光,衡量一下应该都是可行的。” 象鼻向李明都和很少说话的遥山几微介绍道: “一万多年前,我的‘父母’随同光岩等前辈一起回到大火星系。那时候真的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人,还有一个愿望。聪明的方法要技术,也有取巧的方法,比如景观星球,也就是使用纳米机器点对点地对能量进行分配,外面套一层壳子,建造一个地底的发电机和运输管道,这样也能蒸发地表冰雪制造大气,光源可以是冷光源,只散发阳光,但不必要传递热,营造一个景观星球。大自然的调制是粗暴的,太阳的能量每时每刻的能量,行星能接收到的不足万一。而人的调制是精细的,温度、大气循环、水循环,全部的一切都可以是打算好的,我们的渠道也足够供给。” “不过你们还是选择了推动星球这条路。” 李明都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不无五十多亿年后的景象。不过对于他,还是体感时间几十年前的事情。 “没错,我们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把星球推到了这条轨道上,清除了轨道上的小行星,用高能融化地表一次性成型岩层,重新释放大气,我们想要尽可能地创造一个像是十亿年前的过去的大火星系,尽管大火已经已经毁灭了。不过在房宿客人的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象鼻说这话的事后神采奕然,想必心里仍然是十足骄傲的。 遥山几微摇了摇头,客气道: “房宿也是经历了不知几百万几千万的夜,才做到今天这样互为表里,共进同退。回到草创之初,这也是巨大工程。” 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李明都那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的视线从大火十三上偏移,逐渐转移到这颗行星身后那颗黯淡的白矮星。白矮星是最近亿年寂灭的大火二。而在比这颗白矮星更远的地方,便是十多亿年前就已经消灭了的大火一。 迄今,大火一的残骸仍在向外辐射脉冲。 最后,他的视线仍然回到了大火十三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几微感觉他闪了闪眼睛。 “原来那时候在天上起伏的星星还有这样的世界……” 他客气地问道: “象鼻委员,我想下去看看,就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 象鼻兴高采烈地说道。 现如今,大火十三的地表环境已经改造到了大部分人类都可以裸露生存的界限。李明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是重新打印了一下太空服,便随着队伍乘上了太空电梯。 他们坐在厢房内,迎向了大火十三的中央。 落点正是大火十三最重要的一块陆地,天青州。 天青州也正是大火十三的人马最初降落的土地。在这里,他们建造了工厂和厂房,融化了大半的地表,重塑了地质的结构。 到了现在,象鼻领着李明都走出厢房,沿着地下通道进入地上广场时,阳光洒满了五颜六色的波浪。乌云向街道的南方飘去,碰着了电梯的边缘。淡紫色的天空中,死去了的大火二还在燃烧自己最后的躯壳。纵然是正午,也像是黄昏。 他们原可以让行星离大火二更近。所谓的宜居带也在距离大火二更近的地方,但为了尽可能保持大火十三的公转和自转周期,放弃了这一企图。 兴许是冰白色的大火十三太单调的缘故,新生的大火人穷尽了颜色的尽头,所有的建筑都是缤纷五彩,长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房子是用地质的岩石一次成型的,但他们在房子的表面从中间向四方交错变幻地粉刷彩虹,拿最艳丽的红色与绿色的绸缎做窗帘。簇拥的花坛摆满了他能够见到的每一个角落。 插在房头的旗帜在冰冷的旋风中飘扬,被从地表航空场的等离子引擎照得像是血一样明亮。 象鼻说这是模仿了大火文明在最顶峰时候流行的配色主义风格。据说这种配色主义风格已经可以追溯到地球历史的早期了。 李明都不懂艺术,只能应和象鼻的滔滔不绝。 多肢的大火人在路上来来往往,他感到了非常亲切。 李明都怀着愉快的心情说道: “宇宙用百万年的红巨星阶段摧毁一个星系,你们用一万年就重新做成了新的家园,实在是顶顶了不起了。” 象鼻谦虚地说道: “这样的事情在银河中到处都是。与房宿现如今的自如自在相比,我们要走的路还太远了。” 尽管想要显得谦虚,但喜悦的心情抑制不住。技术的差距尽管清楚地晓得,但晓得本身又怎能是亲身的体验呢? 安排了地上的食宿。在通往招待所庭院的小径中,长着许多李明都认不出来却又觉得仿佛相识的树。大火人讲这是巡天总览里的保存,是来自数亿年前的植物的基因。树叶的摇曳就像天上的云朵。河水在树下流淌,里面倒映出了天青城静谧的夜。 城外温度已经低过零下一百度,城内温度也到了零下五十度。 这时的大火二隐没在城市的背后。深青色的空中,繁星簇拥着春望。 委员会安排的招待所在地下的城市群中,通过电梯和隧道与城市各处相连。城市群像是一个迷宫,一层层往外点缀着不同风格的壁纸,可以看出逐年扩建的痕迹。 与房宿的建筑相比,大火内部装修部分显得弱化,没有主义和主角的意识。装潢可以随时自选和更改,依靠的是一次性打印成型。对于大火人,他们还会配合增强现实功能做到更夸张的娱乐化的效果。 而它们外在的整体的部分则几乎可以看出欲盖弥彰的痕迹。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晚上八点,大火时间的晚上八点,被丹枫白凤叫做内气微元的一种超微型机器人被李明都放了出来。 大火人既没有防备,以他们的技术也无法识别。这种机器便利用无处不在的物质开始自我复制,开始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散布开来了。 李明都白天参观大火,与虞八百年感兴趣的大火人交谈历史,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浏览大火人公开的知识网络。 因为没有羽化成人,他没办法直接和这种纳米机器人似的东西交流。 但这种东西附着在人体上,足以四两拨千斤,通过刺激神经、穿过肌肤的方法,给出多种多样的信号。 第四天的晚上,纳米机器人给出了信号: “找到了。” 他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带上球罩,走进了天青地下冰冷的夜晚。 内气微元规划了他的路线,在穿过他的视网膜的瞬间做出了地图的标记。 这条人迹罕至的路线包含了维修的管道、监控的盲区、走水的枯井,它几乎没有人,就算有人也好像看不见他一样从他的身边穿过。散布在空气中的内气微元,侵入到机器体内部的内气微元,已经影响了所有成人增强现实的五官,曲折了所有儿童所能见到的世界。 然而从后来的历史看,在当时能够发现李明都动静的大火人仍然有三个。 一个是天生眼盲耳聪的大火儿童,在落后的大火,所谓的眼盲也不属于绝症,只不过是要重新设计视觉神经与激活大脑相应的控制区。然而有趣的是,他的父母刚好是一种奇特的灵视主义者,拒绝为他们的儿子做眼盲的治疗。 这个儿童因为过分灵敏的听觉,喜欢把自己关在最安静的休眠舱内。但前一天他选择了成人,选择背弃父母的愿望治疗眼盲。为此惴惴不安的人在街上来回踱步,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声响。 有一个瞬间,他可能能成为大火的英雄,站上定形世界与不定形世界的风口浪尖,但也是这一个瞬间,长久的平庸与保守让他无法迈出这一步,最终恍惚地从时代的浪顶落下了。 而第二个则是一个密闭性完整的机器人,内气微元无法侵入。但它还没有出生,不属于人类的一员,因此也不敢对人类的任何行为作出异议。 至于第三个,他就是遥山几微。 整个事情显得非常轻松,在十分钟内,他就坐上了特调的电梯。这一电梯将他送往了天青州的下层,也就是基层。 基层要比想象中的狭窄,绝大部分都是岩层,和岩层表面固化的支撑体。那个东西应该被沉入了更深处,也就是基层的再下层,可能是在莫霍界面以下了。 在这一深度,岩浆运动传导了热量,支撑地基仍显得非常冰冷,但室内环境温度已经接近一百度。 没有人看守,或者说,只有“还不算人”的机器在这里运行。在内气微元面前,这些机器显得太过孱弱了。 像是在静止的时间中漫步,李明都轻易地来到了最后一道电梯,也是大火预留的最古老的井。 然后,电梯开始下降了。 到这里,丹枫白凤以及李明都的、或者不定型的与李明都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内气微元开始收缩防守,主力控制着局部区域。大火人的监控已经察觉到了物质分布上的异常,其中一个监控员已经查到了微观,上报到了指挥部。内气微元从空气的振动中察觉到有其他人正在跟来。 但不需要多少时间了,按照丹枫白凤的规划,等到掌握确凿的证据,丹宸号空降大火表面,进行全地表无差别干扰。利趾出身的遥山几微足以护卫李明都杀出重围。 李明都在被遥山几微接出去时确实是睡死了的。 但在一个月以前,已经察觉到风向不对的丹枫白凤曾多次唤醒李明都。其中一次,李明都稍微投以部分的注意力。 当时,她告诉了李明都他可能即将脱离的事实。但同时,她也对李明都说: “出去了也不代表是自由,宇宙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樊笼。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你可以自由地选择。” 这个投影的人形站在李明都的身前,凝视着他的眼睛。 李明都答应了,并且从善如流地按照导师的教导,说出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关于不定型世界的知识。丹枫白凤听罢,他便提出了一个要求——前往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站。 丹枫白凤答应了。 她的要求就是将内气微元这种机器人带到大火,查找簇的存在,这与不定型世界的意图一拍即合。 一万年前,房宿接收次异结晶爆炸后,就与大火断绝了联系。对于大火后来的处理也不甚清楚。 唯一清楚的事实在于后来大火再也没有贸然运输的事情,换而言之,那个东西,或者那个现象仍然在大火星系的内部。 一万年后,或许就连大火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迟迟没有发作的炸弹,而疏于严加的保管。 电梯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几乎是战栗地走进了观测房间。 观测房间很大,据说原来是个仓库,被沉进了地底的深处。墙上有着一道突出的合成材料大门。 它可能已经有数千年没有打开过了。 而大门的后面复有大门,墙后还有其他的墙,这些都是每一千年扩建一次的成果。在这观测的房间里留下了数百具维修机器人的躯壳。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重启、检修与维护。 “那就打开这道门吧。” 李明都对着空气,对着空气中散布的内气微元说道。 “打不开。” 机器穿过视网膜,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 他顿时惊愕地扬起了眉毛: “怎么会打不开呢?” 内气微元已经聚集了起来,控制了一两台机器人的身体,用于自己的思考。其中一台机器人说道: “封死了,前后左右上下全部封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我们也穿不过去。” 另一个机器说: “这只是做成门的样子的墙。这个‘门’的实际作用是引线。” “引线?” “炸弹,不过因为隔绝的原因,无法得知什么性质的炸弹,但我们推测它和当初大火十三重建地表时是同一个能级。” “有什么办法吗?哪怕是强行?” “做不到。” 内气微元控制的机器人说: “我们正在遍历这里所有的能动工具,但都做不到。能做到的,时间不够了,有许多人正在往这里来。” 李明都眼眶发红,拳头击打在柱子上。 在他的想法中,已经是前功尽弃的了。 这是一次完全依靠房宿对大火门类科技的领先进行的“潜入”,它以失败告终从逻辑上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这个行动几乎是完全暴露了李明都的存在,却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如果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像这样轻松的机会了。 “那只能先撤退了吗?” “我们会帮助你,但我们已经暴露,我们已经在被清除。” 李明都心里已经明白行动得太贸然了。但他已经顾不得考虑之后的做法,只能转身向电梯处逃去。 但新的厢房落到了底。 李明都的心同样沉到了谷底。 假如大火的人先到达了这里,或许接下来的历史都会大不相同。 然而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 门缓缓打开了。站在里面的是—— 遥山几微。 也是最早发现李明都的动静的三个人之一。 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原本就是为了战斗而被制造出来的兵器。 李明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逃犯们的自述。在逃出白凤监狱时,不止是丹枫白凤想让他们消失,也有其他存在于房宿中的力量帮助他们了解了过海号的存在。如果追溯到更早以前,又是谁透露的次异结晶的运输呢? 遥山几微不知道那个答案。因为他深刻地知道,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原则上,作为一个工具,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 但在发现李明都动向的瞬间,他突然想要出来,想要追踪,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隐隐之中,也意识到了眼前的人的不平凡与背后的丹枫白凤的存在。 也因此,他抓住了一个机会,站在了历史、伟大与卑鄙的风口浪尖。 他沉静地问道: “你究竟在做什么?我看到你偷偷走了出来,我看到……微元在蒙蔽机器。你知道吗?房宿的部队正在追过来。” 李明都抖了抖身子,站直了。 他说: “我想穿过那扇门。” “门后面有什么?”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他皱起了眉头,生化的肌肉因此虬结,“那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里面的东西可能会改变整个银河。” 李明都说。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不进去呢?” “我没有办法。那里有扇像门的墙。” 李明都看着遥山几微,侧过身体,指着那个大圆盘。 “但你有办法,是不是?你能……穿过它。” 遥山几微顿住了。 于他个人而言,这是一个违背了法律的、违背了命令的举动。在他出生之前的教育中,这种想象、这种举动、这种可能都是不该有的、不能有的、实际上也是无法产生的,作为一个工具,他没有任何选择。直到他出生以后,突然……选择变得无限之多,好像……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了。 偷盗不过是处罚,然而在之前偷盗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都不存在。杀人理应偿命,然而睁眼就能看到逃犯到处都是,好像也不是一定会被终止的了。所谓的惩罚并不会真正地降临到身上。就算降临了,那也是过错发生以后的事情了。 但在出生以前,在他的脑海中,在犯下过错以前,他就会被终止,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短暂的沉默像是历史的窒息。遥山几微始终没有说话,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电梯井的声音越来越大。某种东西,不是厢房,而是更可怕的某种活武器正在迅速下坠。在那个东西碰到厢房的瞬间,整个观测房间都被震动。巨大的声响迫使内气微元行动了起来。电梯的大门整个扭曲与撕裂,那个东西正在敲击大门。 它要进来了,它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 这时,遥山几微说: “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 李明都听话照做,只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闯进来的执法机器。机器带来了奔马和光岩们的眼睛。 “你们要做什么?在这里要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是禁止出入区域。” 屏幕后的奔马声嘶力竭。 然而遥山几微已经散去了自己的身体,只与利趾的框架成丝状相连。框架追上了李明都,所有的丝就都全部贴在李明都的太空服上,将他包裹了起来。 然后物质的紧闭被打破了,就像水渗过了石头。光线因为空间不合常理的概率波弯曲,而瞬间迸发一圈浅浅的霓虹。 顿时,奔马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还不明白。 当时防卫部的秘书还一无所知地问道: “那两个人怎么突然消失了?” 光岩的双手撑在桌上,他恍惚地说道: “那是隧穿。” 内气微元干扰了通讯视频的传递。所有屏幕的光影扭曲起来。这突然给了奔马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对着光岩大声道: “我们一起过去。” 然后不等光岩回复,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而对于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丧失。在感觉回来的同时,阻挡他们的墙已经到了身后。 他们被逼到了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一种东西,一种浩大的东西,晶体,一面接合一面的八面体,一个个棱角把他们抵住了仅留空间的边缘。 原本填充在这里的物质,已经被排开,有些原子挤成了高位的元素,迅速地放射开来。放射的微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身前。 李明都悚然一惊,却在转瞬之间又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仍在现实的空间中。 他没有被传送走。 什么异象都没有发生。 只有遥山几微惶惑不安的问: “这是什么?” “你们的人把这东西叫做‘簇结晶’。” 李明都恍然地说道: “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切的起源。” 第三十六章 悬象 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众人还在空旷地表的厂房里开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他们会把秘密守到天长地久。但要说他们真的自信于秘密不会被发现,就未免显得太过天真。一个可能的事实是当时的所有知情者,包括奔马,也包括光岩都可能在心底隐隐觉得终有一天秘密将会暴露。 但像一些历史评论家讲的,他们真的能说出这点吗?他们真的能大摇大摆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能说出我们就不在大火建立自己的家园了吧,能说出没办法、那我们就换一个地方重新来过吗? 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样,就没人支持他们。因为那样,同乡会就将分崩离析。因为那样,他们就主动断绝了与千人万人的联系。 因此,同乡会必须是铤而走险的,他们必须在大火,甚至必须是在大火十三这唯一一颗有资质的行星上新建一个“大火认同”的家园。从这个角度,作为人类世中被记下的人物,他们所发挥的历史作用在达生世中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 但他们仍然是天真的,天真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充满了侥幸心理,以为事情任其发展也会变好,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然而“任其发展”这个词意味是将命运交还给上天。当时的同乡会可能从未想过大火的簇结晶会在一万年内就被发现,也可能从未在被发现前意识到这个从房宿来访的古人就不可能只是为了历史学上的星象意趣而来的。 其中也包括了奔马。 他从作战中心的大门走出,穿过了天青州的街道,从长廊的窗户里看到夜色中从姜黄色变成绛红色的墙壁,还有一连排已经开花了的树。巴掌大的空地里也被种上了大火十三在数亿年前濒临灭绝的一种紫色的草。 可直到坐上电梯,奔马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簇结晶没有异动。所有本星系检测数据全部是正常的。地基也没有破裂,就连底层的工业机器也全部好好地运行正常,数据库里不存在任何关于簇结晶的信息。 这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 一万多年前,同乡会的知情者就在物理的层面上洗去了自身的记忆,直到今天,直到这时,直到这件事情发生,奔马才在纳米机器的刺激下想起原来城市的底下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才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平时总是无来由的担心和悸动。 这是与记忆机制不同的推理机制。当初设下的暗示词和暗示处境会引导人体合理地推理出地基中只可能是存在簇结晶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推理的方法能够规避记忆信息的存在和转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房宿的方面?”按照推理的结果,他已经恍然地意识到当初光岩那段消失的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额头分泌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我都沉眠一万年,换过四次身体,要来也应该早来了呀!” 他的脖子上流下了涔涔的汗滴。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的心灵。 就在这种懊悔、恐惧与怨恨交织的心情中,新的厢房到达了底部,压在了旧的被压毁的厢房之上。 奔马战栗地从旧厢房的碎片上走下,看到全部寂静的空间中,正方盒子似的执法单元还有前方三个纤细长条人形的机器人。 按照技术部门的想法,这三个人形机器是被无处不在的超微型机器控制了。 按照常理,超微型机器在自复制的功能上无出其右,在其他的功能上就有退步。因此技术部门推测它们要么组合起来形成大型的集中体,要么就是控制其他的复杂物体来代替完成复杂的功能。 执法单元制造的电磁场无法将内气微元瘫痪。同样,它表面的场力能够拒绝内气微元的侵入。目标突然消失了,它的任务便变成了保护奔马。 奔马却从它的身边绕过,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内气微元控制的命运站在四周,眼瞧着人子一步步走进,与他的目光相撞,却保持了缄默。 内气微元也只不过是工具。它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奔马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仰起头,看到了这过去留存的引线。在一万年前的历史中,引线所制造的破碎在快速的冷却下,形成了大火十三广袤深厚的新地壳,这个地壳彻底埋葬了和过去驱逐人类的元凶一模一样的毁灭。 然而现在,在引线的背后,他知道,正存在着一种新的毁灭。 这个毁灭究竟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门后? 汗水浸透了身后,他出神地盯着前方宽广的大墙壁。 引线的墙已经存在了一万年,原本光滑平坦的力场表层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物质的干扰,而在波动中呈出螺旋似的的花纹。 九亿年前,在大火二即将消灭的前夕,奔马有一段在守心太空城等待撤离的难熬的日子。那时候,他凭着显微阵列,他曾经清晰地看到了大火二的壳,这颗走向末路的恒星,它的内层和外层产生了分离,内部的物质层层堆叠,呈现出了就像是眼前这样圆环的螺旋结构。五天后,人们引着他乘上飞船。飞船在无际黑暗的太空中飞行,行星消失在飞船的身后。他转过头,看到原本是恒星大火二的方向出现了一道光彩熠熠的大门,尘埃与气体形成了绚丽的光圈。他应该走上前去,把这扇门关上,把所有的毁灭都关在门后。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早就把门关上了,只是毁灭自己无可阻挡地推开了门。 也就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没有缝隙的墙面凭空吹来了一阵黄风。放射性的物质弯曲如虹霓,新的物质在他的眼前显现,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也就想起来了,门里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神—— 是带来结局的使者。 不是可以融化地表重塑地貌的炸弹。 而只是两个人。 两个可恶的人。 他抬起了头。 执法单元随之活动起来。它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也就代表着临时作战部同样看到了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在稍早一点的时候,还留在作战部中的光岩在众人激烈的讨论中终于靠自己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你们还记得过去应该有个东西被发送到了房宿吗?那个东西只可能是次异结晶。有没有一种可能……” 遇到簇结晶对于大火人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勘探队员还是他所分享的视觉早已揭示了这一奇异的真相。然而想要清理一切痕迹的同乡会却唯独在这点上忽视了天地的命运。 他艰难地在频道里说道: “次异结晶已经回到了大火。” 只有很少的人在频道里。大火人把毫无意义的保密做到了最后的时刻。 奔马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 弥留的世界里,代表着已死的委员们的意志尚且不解。 光岩的双手紧紧撑着桌面。他失神地在频道里说道: “我的意思是,倘若说这个人就是‘次异结晶’本身呢……也只有次异结晶才会这样毫无芥蒂地尽情地去接触簇。这个次异结晶现在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面前。” 但到了这个时刻,讨论这点已经没有意义。 在更早暴露的时候,春望太空城已经派出全部的武力压制丹宸号。丹宸号虽然是展览飞船,但丹枫白凤在丹宸号上所下的手笔已经远远超过大火人所能理解的极限。 它在眨眼间变得透明,消失在茫茫夜间,周围只剩下了引力波的来回震荡的痕迹。人们只能确定它正在绕着大火十三飞行,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再扫一遍周围有没有纳米机器,主机给我连接碎片地带的自动化部队。” 光岩镇定地对联络中的机器下令道: “先封锁球体云层内的所有通信,严禁任何通讯走出本星系。” 大火星系的最大半径大约一光年。球体云层本身的直径就超过零点九八光年,里面分布着许多大火过去的残骸遗迹。自动化部队在这里复制繁殖,蔚为壮观,其数量足以封锁零点零二光年半径内的所有通讯。 星桥的命令在零点零二光年半径的距离上比一切光速联络都要快上六天。从这点看,启动封锁在时间上好像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然而宇宙的战略中还存在另一个现象。那就是封锁线的长度本身已经远远超过了零点零二光年。封锁线的一点到达最远的一点沿着封锁线走需要二十天的时间,沿直线走大约要十四天,最短的距离反而是从大火十三这里再次发射通讯,那就又变成了六天。 因此,大火还不算放下心来,他们必须要在“现在的时间”和“六天后的时间”打个配合。这个配合就是在大火十三周围制造引力井,减缓内部时间相对于外部时间的流速。 这个预案从前线来看,不仅在技术上,哪怕只是单纯的战略安排也已经显得落后。但对于大火这个新生的后方集聚地来说,客观来说,能做到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其他的委员们稍稍镇定下来,但屏幕里的奔马,他的动作、他的表情却在萌生出一种光岩不熟悉的东西,让光岩感到了陌生。 事情越是顺利,光岩就越是感到不安。 “还有,从通讯部门开始再做一遍过滤消杀,务必清空内气微元,防止它们重建功能。” 随后,光岩也走出了大门。 他知道他必须要制止一个人。 一个真正会带来毁灭的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乘上了向上的太空电梯,从而离地面的城市越来越远。 支撑了顶上城市的地基藏着秘密的空间。它贯穿了地壳,插入了这颗星球的地幔,只为了封存一件不该出现在大火的秘密。 直到今日,奔马也不明白为什么簇结晶会出现在大火。大火的灭绝乃是在天文预言中的自然进程,历史的记载中从未出现过任何关于簇的痕迹。 在老一辈代代相传的知识里,簇只不过是人类不得不离开地球的一个理由。为什么簇会蔓延到大火,又是为什么百般隐瞒最后又被发现,这是奔马想不明白的事情。 门没有打开,但死神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个死神解开了自己的身体,它的身躯从李明都的体表如丝如缕地剥落。原本架住李明都四肢的框架夸张地变形,从类人的“大”字形向外撑起,变成一个不规则地四边形。 四边形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的丝缕,所有的微元机器沿着附上,迅速增殖出了用以装饰的血肉。 就这样,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房宿人,变成了一个遥山几微。 奔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只能艰难地和缓地鼓掌称赞: “今天,我也是开了眼界。打破物质孤立的技术在昨日还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居然今日就现在我的面前。” 对于赞扬,工具本不该有喜悦这种情感。它所能得到的反馈只该停留在“积极”这一层面。 然而如今的遥山几微却感到了飘飘然,甚至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轻视。 确实,奔马以及大火实在是太孱弱无能了。 他不无傲慢地说道: “贸然拜访是我方过错。然而大火之密着实惊人,你们如何敢欺瞒前线?” “可是……” 那个时候,奔马也已经从光岩的通讯中得到了关于李明都的猜测。 他着迷似的望着这个站在遥山几微身后的人,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回到这里呢?” 李明都目光奇异地看着奔马。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他们的一些思想可能是共通的。 “请两位使者回答我。” 奔马弯下了自己的腰,只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前面。 但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 遥山几微不说话,因为他正沉浸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缤纷的感情洪流之中。内气微元也不说话,是因为它确实不知道,它失去了与丹宸号的连接,也就失去了与丹枫白凤副脑的连接。现在的一切行动它都只能即时演算。 李明都也不说话,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簇在这个时代人类世界的意义,也明白为什么奔马感到痛苦。执法单元同样不说话,没有人命令它帮助奔马。新的命令让它向后退了。 而奔马同样迟迟没有不说话。 他红着眼眶,精神像是离开了躯壳。突如其来的冷气窜到了天灵盖,那个不能自主的脑袋在低下时变得非常难看,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发出了像是野兽一样沉重的呼吸声。 遥山几微没有怜悯之心: “一个人犯了错,他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倒要责怪别人的发现。在人类的世界,我们把这叫做不正当的。好了,你起来吧,该出去了。” 谁知道奔马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头部撞到了地面而流出了血,把他撑在地上的前肢染得血红。 奔马仍然没有说话。 但遥山几微摇了摇头,说: “‘簇’的事情,我们不可能隐瞒。” 但跪在地上的人就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身体像是稍微膨胀了。 “不对……他不是投降。” 李明都猛地抬头,意识到了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控制。 “我们快走!” 可就在那时候,奔马的残骸就像是被电击似的,仰头抬起,所有的肢体全部张开。他的胸膛被内部的机器破开了大洞,露出了斥力真空的内腔。 只有一粒小球在被力场控制,缓慢地转动悬浮。表面不露出任何光彩,朴实地像一颗铅丸。 因为是真空,又有斥力隔层,就连内气微元也无法侵入,只知道里面可以藏东西,但是否藏了它们并不确切地晓得。 几个被控制的机器人当即跳起,扑向奔马。 遥山几微眯起了眼睛,吃惊地说道: “反物质弹头。” 在微观世界的底层,与正常物质的电性完全相反,虽然都是正质量的物质,但反物质在现今的宇宙中,几乎绝迹,纵使出现,也会迅速与正常物质互相湮灭,大部分质量都会转化为能量。因为其效率是核转化的千倍以上,在宇航大爆发的早期,曾作为武器使用。后来因为制备效率不高,不够供应前线作战,并且在保存管理和命中稳定性上都是问题,又被抛弃了,只投入到部分工程中作为一种具有独特物理性质的珍稀材料。 这是一种已经落后了的兵器,早就退出了房宿常规武器的队列,但却是遥山几微最害怕的攻击之一。 因为组成利趾的材料尽管殊异,但终究是重子的一种,终究是原子、中子和夸克的组成。 也因为它不会瞄准遥山几微,它只会瞄准李明都。 弹丸当即弹射出来。奔马的全身都在电磁场爆发的瞬间溃烂,大气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啸,灿烂夺目的光线就已经从空气中迸发出来,光亮得像是在迅速膨胀的太阳,外围形成的高热圈在短短时间隔绝了反应的继续发生。 高热圈本身就能融解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物质。而剩下的没有被融解的物质就会在高热圈滤去杂物的瞬间撞上里面还存在着的反物质弹头。 反物质弹头便确定能毁灭一切不被烧毁的殊异材料。 能够反应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对于人体,甚至还不能察觉到光亮。 对于遥山几微,也只解离自身,成就圆环似的框架,包裹李明都的同时打破物质禁闭,但已经无法阻止正反物质湮灭的太阳的升起了。 火光变幻,整个房间顿时凝成一片红光。周遭一片寂静,整个地下世界刹那失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传达不出来。跃动的光亮顺着磁场的引路,向着四面八方狂暴地推去。电梯井的暗口先是亮起一颗微星,接着强光喷溅而出。 喷泉足足喷发了十分钟。利趾只不过是有限能源的隧穿,带着一个人就不可能在高能高热干扰下长时间持续。 等到红光四散,躲在电梯井里的执法机器探下脑袋,只见到“引线”的防御层都被刮下了近一公分。表面的场力已经在射线的干扰下不能自我维持。休眠的机器人群被摧毁殆尽,只在墙角留下些许抗高热组件的残骸。 但是,没有死。 死神不会死去。 毁灭仍然存在。 李明都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原生的人类体表融化了一半,烧焦的肉炭变成了黑糊糊的一层,与太空服断裂的纤维连在一起,眼珠子只剩下了一颗,勉强还能够视物。 但他没有死。 屏幕背后的委员们张大了嘴巴。 正面吃下弹头的遥山几微,呈现出圆形的框架迅速回缩,在两次折叠中变成人形。这时,执法单元观测到他的腿部出现了断裂。先前丝絮形成的力场被彻底击穿,反物质弹头确切无疑地湮灭了框架的部分。二十分之一框架的湮灭导致超过十分之一的丝缕和丝粒不受纠缠感应,而散落在地。 也因此,遥山几微难以回退人形,现在站在原地的人更像是一个挂着几缕肉的骷髅。 李明都的脑袋嗡嗡地响,他勉强起立,靠在遥山几微的身后,说: “能走吗?” 说完,他才模糊地发现自己的声带已经融解,根本发不出声音。靠着分布式意识和纳米机器支撑的肉身与行尸无疑。 “很难。” 但遥山几微理解到了他的想法: “你放出的内气微元已经联系了丹宸号,现在只能看丹宸号能不能解救我们了。” “如果再中一发反物质弹……”他认出了这种现象,“还能活下来吗?” “我能活,他也不敢。” 遥山几微撑住李明都的身体,说: “因为‘引线’的表层也被削穿了,假设他们再来一次,我可以控制爆炸的流向,击穿你们的引线。再不济,也能击穿墙壁,靠簇结晶抵抗。” 这话说得清亮,它不是说给李明都听的,而是在威胁一个人。 奔马。 执法单元从井中爬落。庞然的身躯从收缩态再度放大。它的表面投影出了奔马的形象。蜘蛛似的多足一一收拢,怀抱了自己的身躯。 原来先前拜访两人的只不过是他的一具代身。而现在的他又是新的一具。 人类通过备份自己,使得自己的寿命变得与文明等同。 “明明大家都是人类,你听得懂我的话,你知道你的来由。” 他张开了自己的嘴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要用一部分人的名义去打搅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呢?” “那是原形人类与前线世界的指示。” 遥山几微说。 然后奔马就笑了。 “你们还是不理解我的意思。你们还在用别人的命令和别人的指示做借口。你们还是在畏惧别人的力量。” 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沙哑: “但你们可以不说不是吗?就当是为了整个大火的世界、就当是为了施舍我们这群可怜的大火人……” “不要再妄想了。” 明明不是真正的发现者,但遥山几微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要坚定得多的决断。 “这是不可能的。何况,我们所发现的一切。” 他侧头看向不能说话的李明都: “应该已经被上传到丹宸号,丹宸号已经将其传回了房宿。” 奔马突然不说话了。尽管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余地,他却仍然紧紧地盯住遥山几微。他所在的地方是春望的太空城。他是在太空城的苏生室中醒来的。从背后的舷窗中可以看到大火十三。 大火十三正走到白矮星的身旁,在他的身后犹如顶上圆光。上面被照亮了的城市,像是冰白色大地上零碎的纹理。 然后,像是忘了我似的,奔马举起了自己一双又一双的手。当六只臂膀同时伸展在身体两旁,而第四双手在身前合拢时,他轻轻的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火热的颤抖就此从心底升起—— “打死他们……” 奔马突然笑了,笑得脸皮紧绷绷的。 在大笑中,他指着李明都和遥山几微,激动无比地喊道: “把这两个人彻底消灭掉!” 狭窄的空间这时骚动起来,柱子、天花板以及墙壁像是蠕动了一下,然后在下一瞬间爆破似的分离崩析,变成了无数的碎块。紧接着,引力的方向被暂时逆转,从上方传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仿佛一阵大风,把地上的两人全部卷起,撞入了满天碎屑的废墟。 这时,李明都才发现墙壁原来不是一个整体。它们的分裂也不是受到了外力。 南来的北往,东走的西去,互相穿插,彼此拥挤,不计其数的自复制工业机器从直径“公里”的巨构变回了“纳米”的细微,然后再变成了“厘米”的大小。在直径为厘米的层次上,它们重新组织自身,形成了数以千万的分构体。在一万年前,一次性成型地表时,它们是在岩浆中预埋的“模具”,用来引导冷却和形状。地表成型后,它们成为了天青州城市建造的基础,但被留下了古老的指令。 现在这个指令被启动了。 每一个自复制机器都可以当做子弹使用。 人们身处汪洋,才知道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是火药。 在短暂时间内,李明都的身体被瞄准了上千次。遥山几微重新散形,断裂了一个小口的框架极大伸展,它的丝絮和丝粒缠绕在框架表面,形如两个彼此交错的圆环,与大火的机器发生了几千次碰撞,余音不绝。 内气微元感应到危机,控制三个机器体完成计算,同样大量密聚,在失重的空中形成物理的盾牌和墙壁,在苦海中连绵震荡。 包括地上城市和地下一层的空间,装饰用的吊灯在摇晃,池中的渌水无风起了一圈圈波痕,还醒着的大火平民已经能察觉到大地的震动。 就算是临时作战部的众多天人,也不晓得天青州地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功能,也是起了轩然大波。到处能听见讨论的声音,对于奔马这一大火十三世界的万年始祖也生出许多怀疑。 同样是始祖的行政委员怒极,绝望似的喊叫: “纵使千般问题,他也不能绕过行政会议擅自与房宿开战啊!” 有的人已经想明白了,有的还不解,只响应赞同。 象鼻算是想明白的人里的一个。他收敛了惯常的笑容,以一种纠结的表情说道: “还不能算。可能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消灭他们两人了。房宿的责问过后便可以填塞。” “为什么?” 象鼻没有回答,只连接了执法单元的视角,和防卫次委一起下达了命令。大火十三真正地开始运作起来。地下开始隆隆发响。 “没人会知道你们的。” 在执法单元的观察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奔马热烈的话语。 遥山几微尚且可以维持。 但内气微元已经气尽。它控制的三个机器人被无处不在的机器体破坏后,它失去了复杂运算的能力,各个部分都开始散乱,被逐个分解隔离,只能依赖自身的自复制的能力,尝试从纳米的结构上对各处的机器体进行破坏。 就在这霎时间,吸力扭转,遥山几微抵抗良久,忽的缺口一声,闷声一句麻烦了,所有微型机器联同被控制的两人,一起沿着管道牵入地下铁。 那是大火十三的动脉,在靠近赤道环流的位置,连接了大火十三地面各处的人类居住地。它所采用的也是抵消重力的技术,并抽干了空气。整个铁道几乎是真空状态。 李明都转眼,看到像是铁轨似的东西发亮。前方一股力量便再度将他们吸摄。无数的碎屑瓦砾压倒在遥山几微和内气微元形成的城墙上,把他们这两人直接推向铁轨的前方。 那是大火十三地上部队的地下基地,负责行星防卫的事宜。 “我们已经制造了引力场,控制了大火十三周边的曲率。” 奔马的双手合十,庄严地说道: “大火星系外沿也被自复制机械部队构建拦截,你们发出的一切讯息都不可能被送达外界。你们看到的所有世界注定只能留在大火的世界。我们已经终止了许多向四面八方扩散的信号。”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被送走将近一百公里,凭借肉做的脑袋几乎不能反应。紧接着,在地下二层的仓库里,数以千百计的执法单元同时亮起了观测的红光。而新的反物质的弹头已经在准备了。 遥山几微左右四顾,整个展开的框架重新合拢,准备强行突破地表。 但就在这时,李明都的手再度拍在遥山几微的肩膀上。遥山几微知道李明都想传达话语,便联通了他体内的治疗用纳米单元,代为发声。而他自己则顶上墙面,俯瞰地上的执法单元。 “你既然说了那么多,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吧。丹枫白凤在临行前就已经预言了你们的动作和反应,内气微元自然也是她的种类。” 这话吸引了奔马的注意力: “丹枫白凤……也有她的参与,为什么?” 奔马尚且不解,在他的意识中,丹枫白凤是和他们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倒是遥山几微若有所思。恐怕丹枫白凤已经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她要彻底地处理这个在一万年前遗留的错误。 “所以她对我的要求是只要亲眼目睹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丹宸号能够处理。” 李明都平静地说。 “丹宸号……” 光岩从电子耳中听到了这一声音。 现在的他已经抵达了春望的太空城。整个大火的世界,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确切地知道奔马备份自己的地方。其中也正包括了他。 他站在窗户的边上,目视大火十三所处的这片虚空。丹宸号如今在光电的世界消除了自身的痕迹。大火方面只能依靠引力波才能察觉到它的运动轨迹。 奔马笑道: “你们的这艘飞船是往地上来了。我知道它,它确实有些能耐。但就能救得了你们吗?” “如果说它已经宣判了你们的死刑呢?为了防止通讯被断绝,它携带了一个种子。” 医疗用的纳米机器已经在组织干细胞复原再生重组人体之事,李明都不再借助遥山几微的力气,靠自己的喉舌沙哑地说道。 这是过去人的肉体比起真正的人体少数优势的地方。因为简单,所以恢复与复制得更快。 “那个种子,你们应该也晓得,在你们的目光来看,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段了。丹枫白凤说曾经你们就是这样给她发信,并且也就是这样走漏了消息的。” 他说: “那就是星桥的引信。” 声音落下,凡是想明白的大火高层都已经呆若木鸡。凡是不知道簇结晶之事的孩子都在惊疑中大声询问。 幻想彻彻底底地消逝了。 死神,一个真正的死神无情地说道: “它给我回了信,说我所见的一切已经全部到了她的眼里。原形人类已经派出了回收的部队。” 奔马始终在俯瞰大火十三,始终在俯瞰借由电子眼传递在他眼中的影像。在这个影像里,再也没有同乡会,也再没有天青州城市的人们了。这一万年间建立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就因为这一句话彻彻底底地判了死刑。 “你们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死神继续说道: “唯一的生路只剩下放弃大火十三。原形部队,必定会以破坏整个大火十三为代价万无一失地取出簇结晶。” 趁这时机,遥山几微使力向上,在众多武器的合围中突破到地下一层。但地下一层的地板规格与地下二层又有不同,它是按照可以抵抗氦闪的强度进行设计和制造的。 “不……还是有时间和机会的。” 他的目光追随者李明都和遥山几微,看着这两个人的四处突围。他突然变得像是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 “我保护不了大火,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做到一件事情。” 在地下一层,丹宸号与他们联系上。这艘飞船早已迫临地表,这时现身,掠过天青州城市,低过群山,靠近了大火的行星防卫基地。空前的电磁震荡在瞬间抵达地下,既是干扰敌方,也是组织内气微元进行反击。数以万计的小型机器顿失其力,开始被内气微元迅速蚕食控制。 屏幕中的奔马笑吟吟地说道: “那就是复仇。” 他赤裸裸地命令道: “把反物质弹头全部拿出来,拿出来!射击,射击!” 可是地下一层的机器却踟蹰起来。古老的命令和现行的命令在神经网络判断中发生了冲突。如果真按奔马说的,使用大量反物质攻击,质能不受控的转化会超过氦闪的量级,必定会影响邻近的城市。按照遥山几微说的,如果他尝试引导,或许会击穿地下的引线。 部队的决策层纷纷下达了暂缓的休止符。奔马个人的意志是压不倒众人的。 他不敢置信地大叫道: “你们都在犹豫什么?你们不知道簇结晶吗?它会毁灭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已经完蛋了!现在,只能做到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叫这些人陪葬!” “够了,朋友!” 就在这时,门开了。光岩走到了奔马的身后,拍到了他的肩膀。麻痹剂注入了新生的肉体。奔马不可置信地回头,然后狂舞的六肢随着人一起瘫倒在地。 “不管怎样,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可你现在,是想要同归于尽…… 光岩闭上了眼睛,说不出这后半句话。 他在沉默中终止了所有的作战,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奔马机械迟钝地看着这个人放弃了一切反抗,像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在最后一个执法单元停止,而李明都站到地上的时候,他不可自制地大声嚎啕起来,哭到没劲了,就睡着了。 第三十七章 时乘六龙以御天 九亿年前,大火二燃尽了自身,但当时的人们却说大火的星火尚存。九亿年后,大火的余烬终于熄灭了。大火人再度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自治委员会进入了一段空前混乱的时期。一个月后,光岩在元老们的支持下,主持日常工作,大刀阔斧地开始了整顿,在座谈会上强调了第二次建设已经是不可变化的大局。一周后,自治委员会发布了以下四份文件。 一、回收时间预测要点 摘要:分析了原型人类已有的三次簇结晶回收案例,预测现今原形人类的宇航能力,对簇结晶回收的时间节点进行了预测。 主要内容包含了银河开辟以来南船、垒壁阵以及麦哲伦星流簇结晶三次回收案例。第一次回收案例发生在公元第三百万世纪,而最后一次案例也是公元第六百万世纪的故事。介于原形人类的宇航能力不可能在近十亿年前没有任何进步,所以也要对现有的原形人类宇航能力进行预测和持续观测。持续观测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若干、持续预测所需要的计算能力若干,第一次观测给出的数据若干,并对簇结晶回收的时间节点进行了第一次预测。 第一次预测结果简述: 按照银河系在第十二亿年开始流行的传闻,原形人类具有倒架行光的宇航能力。这种能力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目前不得而知。乐观估计最晚是两百年。最早可能就是在下个月。 以现有信息进行概率计算,填冥先至年限是七年,期望回收年限则是九十八年。 责任部门:工业部、科学技术部、防卫部。 二、第二次建设及移民工程要点 摘要:确定了本次工程的目标和原则,确定了本次工程进行社会全方面参与和协商的原则,分析了目前整个大火星系的质量分布情况和整体人口情况,制定了包括选址、筹备、第一次改造、第一次移民安置、第二次改造、第二次移民安置的过程计划,以及全工程的管理方法、保障方法、组织方法和宣传方法。 主要内容包括了以上六个步骤和四个方法,并详尽阐释了选址的理由,以及选址所需要的对自然世界的改造。 责任部门:所有部门 三、第二次建设及移民工程公开工作要点 摘要:按照本次工程所指定的社会全方面参与和协商的原则,明确了总体的指导思想,制定了工程全过程信息公开的主要目标,工作任务和工作方法。 主要内容包含了落实信息公开、优化信息公开、进展信息公开、保障信息公开、资源配置信息公开、风险信息及风险整治情况信息公开、全过程配置信息公开、意见信息公开、阴山配置信息公开等二十八项信息公开工作,并制定了数字传输、集中发布、精准推送、智能解读、无限责任咨询、云上云世界等九个具体方面的方法。 责任部门:所有部门 四、关于《大火安全法》修订案的发布 摘要:解释了现有的《大火安全法》不足以应对当今星际形势的理由,并按照移民工程的需要,对《大火安全法》进行了修订,并对修订条目进行了详尽的解释。 主要内容略。 责任部门:所有部门 这四份文件,也代表着自上而下的四种计划,这是大火自治委员会建设转向的一个标志,它结束了自簇结晶暴露后空前混乱的社会局面,实现了工作重心的转移,确定了全新的发展方向。 然而第二次的建设与第一次的建设所面对的已经是不一样的形势。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现今的大火星系已经不存在可用的行星。被抛弃的大火十三乃是这个多次爆发的双星星系最后的行星幸存者。 现今的大火甚至不存在一个质量稍大点的矮行星。 在缺乏客观物质的情况下,大火的社会被迫将目光投向了当初放任自流的自动化机器部队。它们蚕食了足够多的外层碎片物质,把自己复制到了足够大的规模。如果校正它们的行动模式,那么足以聚成一个行星规模的太空城。 这一太空城的企划得到了社会各层面的一致认可。于是它便给大火带来了一批由权力滋生出的新的“人”。 那就是自动化机器部队的分散智能。大火人各方面各阶层已经不得不依靠这些分散智能行事。在一些方面限制了使用,在另一些方面没有限制使用。这些分散智能也就自然而然在没有限制的方面中获得了足够多的自由。 一开始它们就有有限自主复制权,现在又获得工业方面的有限自主建设权。大火十三的中央计算主机不可能为远在数百个天文单位外的碎片带进行计算。自动化部队的自主主机建设也蔚为规模,大火四年放开了四次自主计算权。第五年,分散智能的人格在各个方面都已与人无异。 新的人登上了舞台,在旧的人中,远移民的想法也初露端倪。远移民的意思即是离开大火,前往其他的星系。这个主张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主张是前往附近的人类星系寻求庇护,第二种主张是直接前往未知疆域再拓土。 后者自不多说,前程实在是凶险莫测。前者也存在三个客观的困难。第一,在没有大火的支持下,脱离社会关系的移民未必能够被其他的星系视作为“人”。第二,移民所需要的生产力需求与建设太空城的生产力需求是彼此冲突的,大火星系在列缺飞船和阴山的建设上都落后于人类世界的标准。第三,在政治上,它背靠的是新一代大火人,而背叛了老大火人,然而在新一代大火人中它的支持率也不足够高。 但在第四年,一个年轻人和另一些支持他的年轻人闯入管制区,从空间站的船港里盗取了数艘星际航天器,进入了临界光速的航行。光岩由此宣布戒严,之后仍有偶然发生的。 纵观全部的人类史,也很少有现如今的情况,明明家园未毁,但所有人已经在准备新的家园。 过去取得的一切成果都被扫进了垃圾桶,新的艰苦卓绝的大建设开始了。 随着第二次建设的进行,李明都和丹宸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这个过程中,他只苏醒了两次。并且,两次沉睡和苏醒都与他的意志无关。 第一次是在六年后,遥山几微在丹宸号里唤醒了沉眠中的李明都。 李明都的身体已经修复如初。 他问: “发生了事情?” 遥山几微却颤抖地说道: “前年大火有艘工程船脱离了预定的航线,以临界光速朝着星系以外的世界走了。” 李明都稍微清醒了些,看向了遥山几微。 “前天,它回来了。它说它走不出去了。” 他艰难地说: “伴随它一起回来的,是外面的光。” 李明都起身,飘到了舷窗的边上,抬头望向了银河十六亿年后的长夜。在那汉水的两旁,北斗七星已经四散,参与商的残骸共处一天,无数的恒星熄灭了,无数的星星又在仙女与银河拥抱的气体云中诞生。宇宙在急剧地动荡,从仙女座的光影中,明亮的星星格外之多,那是星星的毁灭留下了火一样的痕迹,那是人类战胜了不定型的证明。 春望太空城在六年间一直在走旋离轨道,已经飘到了数百万公里以外的地方。白矮星的余晖冷冷地照耀着丹宸号的表面,九出的琴弦闪烁出了美丽的金光。 “发生了什么?” “你再继续看。” 李明都听话地重又抬起了头。 他等待了一分钟,银河稍微偏离了自己的原本的位置。他等待了十分钟,银河便已斜斜垂落。他等待了二十分钟,群星已绕天心一圈,回到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 接着,只需五分钟,再下,便只需要三分钟,接着只需要一分钟,也就在这一分钟中,他便看到了先前二十分钟所展现的全部的过程,看到了群星的光线开始延长,变成了一连串倒影似的重叠,看到了星来星往,数不尽数的圆影重叠在一起、像是旋转的花筒,看到眼花缭乱,直到分不清天空到底是已经旋转了一周,还是不曾摆动、只在原地左右偏移。而大火,而他们却仍然存在于一个低速的缓慢的世界里。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遥山几微也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神力才叫宇宙能出现如此迥异的变化。 这个从机器变为人的人几乎是绝望地呻吟道: “外界的时间在越走越快,而我们的时间却在变慢。” 可是出乎遥山几微意料的是,站在他身边的李明都脸上既没有绝望也没有困惑。 这个古人只是抬着头仰望着天地的分界,在沉默中想起了与牵牛一起站在圆形世界的时刻。那时,牵牛以这天地的变化控诉李明都过去的行径,说人类使用入射视界消灭了不计其数的不定型。 接着,李明都说: “是填冥来了。” 空间已经弯曲得不成样子。内外的世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填冥的飞船就在大火星系的周围绕行,它们用人造的视界把大火全部虚空的世界抓起,就像鸟儿用爪子勾住了果实。 “我还有点乏。” 李明都继续说: “就继续睡了。” 他没有进入深潜的冬眠,只是钻进了睡袋里,罕见地像是十六亿年前的同胞那样作为自然生物地安眠了。 大火已经往最悲观的方向预言,然而事实证明了它们仍然过于乐观。大火人也知道填冥,但填冥比大火人所想的要早一年抵达,并且没有与他们做任何联系,反倒是以他们不理解的手段直接控制了整个大火系。 这个范围是半径一光年,也就是囊括了整个星系外层球状云团的最大空间,距离最近的一颗恒星也只差了两光年的距离。 不仅如此,先前逃离的飞船,根据后来飞往边境的探测器查询,也没有逃离。所有人员仍在沉睡中。光速飞船只在周围打旋。没有任何一艘飞船逃出。填冥可能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布设视界了。 三年前也有若干主动走失的光速飞船,这些飞船如今看来,也不大可能是离开了大火,更可能是被填冥的幽冥船直接击毙。 科学技术部旋即开始了第二次预测总工程,并在外层空间布设新的痕迹观测仪器。 第二次预测出完整结果大概要一周。不过因为有第一次预测的底子,科学技术部门先给出了一个简略的猜要。在这个猜要中,期望回收年限缩短至二十年。这个二十年的起始时间是第一次预测报告书出版的时间,也就是说现在距离回收年限只差十四年了。 在第一次中,还是九十多年,现在骤然缩短到了五分之一。 这个消息还没有下达,知情者的群体中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十四年对于大火来说几乎不可能完成外太阳系的太空城建设的。但又不是那么不可能,仍存有一丝侥幸和一点希望。 网络的世界里各方众说纷纭,想要重新制定时间节点。 不过他们很快就不需要为此发愁了。 因为这一次,预测彻彻底底地失误了。 只需要一天。 一天后,外层空间的探测器便捕捉到了不祥的信号,观测到了广阔的尘埃云里尘埃被撞开的轨迹。 尘埃云是星系的大门。大门已经敲响了,换而言之,正有一种东西,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减速,正在靠近,正在走向大火。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门敲响的信号才姗姗地通过星桥,先是传递到了碎片带自动化城,再传送到了春望太空城。 预测工程的总工程师被连忙叫醒。按照预案,为了解救被困在大火十三的同胞,围绕视界建造的船坞进入了紧急状态。 引力波起了一阵,但很快消失。六位分布在不同地点的智能超算的神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泛起了的一阵涟漪。他们紧急联系,互相验证演算的结果。 演算结果表示,这是一场普通的射线激起的涟漪。不过按照预案,紧急的状态仍将持续下去,直到一个月后才会结束。 世界仍然很安静。 这些日子里,春望太空城的空气也很好。 奔马已经很久没有嗅到过花香。 这时因为他犯下了过错,但基于巨大的影响力而没有被罚入阴山之死,只是被软禁在春望的一角,与人类相隔离。 时隔六年,星星的光亮第一次照进这个监狱。 光岩站在门口,但他却不想见到光岩。 光岩沉默不语,推着固定了他仅剩的躯体的椅子,往外走,走到了廊道之中。凭借电子眼,他明明能够看见漫天的光彩,却找不到大火十三的光亮。明明太阳还在,但他却已经不晓得自己所在何方。 好一会儿,他突然故作轻松地问道: “大火十三已经消灭了吗?” 光岩很久没有回答,只是推着他继续沿着回廊走。星空的离奇变幻像是一阵缥缈的大雾。只有少数的星星在其中缓慢地运动,好像凝滞了过去和将来,其中也包括了大火十三。这颗冰白色的星辰远在数百万公里以外,变得又小又窄,变成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夜空的基点。 “当时,我们有种侥幸的想法,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只有簇会是回收的目标。所以我们把春望推离了大火十三,以为这样能减少压力。” 奔马顿时觉得自己的头上好像着了个霹雳,他没有问世界变得如何,也没有问大火人将要何去何从。他突然愤怒地质问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出监狱?” 光岩没有回答,这可怕的静默是张皇的证明。往来的代人以网络交流,在现实里就好像是影子。影子们从人们的身边走来又走过。而人们只能往前走。 奔马颤抖了一下,又诚恳地问道: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光岩抬起了头,望向了大火十三的星光。 “我在想,这是不是我犯下的错。” “错?” “借助房宿,隐瞒簇,送走次异结晶,还有封锁簇,这从前往后的漩涡——在最初的探险家降落到地表,在发掘中看到次异结晶的那个瞬间——打一开始——” 从船坞传来飞船集体起飞的抖颤传到了他的耳边,他突然顿了一下,第一次在奔马面前露出如此悲哀的表情: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死局。” 事情在落在人的头上以前,总是有预兆。 预兆留下了痕迹,所有的痕迹都在人的眼前。 人若是不相信,那么所有的痕迹也就不能算是预兆。 但事情仍然是事情。 在靠近舷窗这一面的太空,是大火十三所在的夜。奔马终于找到了这颗星星,这颗已经远离了春望的冬星。也是这时,光岩的耳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里面包含了看护员的惨叫和报警的声响。遥远的通讯借助星桥比光更快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在听到声音以后,他才靠电子眼看到靠近大火十三的一座太空站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裂痕像是两侧向内挤压,在彼此融合中融化的火焰。 “那是什么?” 奔马也看到了。 在那个瞬间,他努力地想要设想些什么,但好像突然就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但对于有所预感的人来说,他们已经知道他们的预感即将灵验。 对于视界以内的人类,那只不过是一天以内的事情。但视界以外已经度过了几十上百的岁月。后方低速的世界早已遗忘了,但对于前线高速的战场,为了确保准确,他们会大范围地制造视界,切割各个星区的时间。 遥山几微再度来到舷窗的边上的时候,李明都在舱中安睡不过一晚。整个宇宙仍然映在内在天地的表面,群星明暗如过隙,旋转不休。 丹宸号没有任何动作,因为李明都是一定会被带走的。如果活的过去自然好,如果只要一具尸体,那他们也没有办法。 至于其他的居住地,安全等级需要依序划分。最安全的莫过于在碎片带边缘的自动化部队太空城。那里的人们甚至还可以睡一个安心的夜。 次安全的就是在远离大火十三的空间中的各式各样的小型站点,和历史遗留的小行星工厂。 正在远离大火十三的春望太空城是危险的。 最危险的则莫过于大火十三。 还在大火十三上的人类自然是有理由的。抛开主观不谈,在客观上,第一是太空城的承载力不足,第二则是运力不足。这两个理由在一天之内不能克服,六年之内也没能改善。在收到消息的如今,在沿赤道的三座太空电梯从上到下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数千万的人,像是雨水汇聚成海,发生了极大的拥堵现象。 当时乡下和村镇都已经停电。所有的能源已经全部集中在太空电梯。在星球的背面,太空电梯亮得像是银河。单面的银河照亮了大地,地上孤零零的建筑们投下了它们像是墓碑般的影子。 太空电梯在近地太空与太空站相连,太空站就像是电梯上套着的圆盘。电梯太空站再往外一点,就是一些近地的小型太空城。这些太空城有些是一万年间设立的,有些是最近拼接用来当中转站的。 超过一半的小型太空站,在这一天的夜晚都出现了自我向内挤压的现象。爆炸从裂痕中诞生。崩溃扭曲的碎片向着大气坠落的时候,燃起了最后的火。 没有敌人,也看不见敌人。像是幽灵般的袭击甚至找不到来源。防卫部队出击的时候,只能看到许多碎片,还有一些没有被损坏的装饰画、纸张以及摆件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在向更靠近大火十三的轨道飘来。太空电梯每一面的舷窗里都有走动的人影和运行的机器。高耸的塔楼和套在塔上的圆盘在这时像是神圣而古老的石窟。像是月亮般黯弱的大火二照亮了上面一半的窗,里面雕刻着的是来到了末日的天人。 曾经的自信与美丽像是金箔从石头的表面剥落了,天人们光亮的外表在太空中显得是如此阴暗,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向上映出了群星。 不一会儿,地上的信号开始变得杂乱,春望太空城失去了与地上的联系。因此,这时大火十三的地上智能主机顺势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力。这些权力让它们做出了一个不算错误的的判断。 它们决定试探空间的边缘。 太空站里的探测器已经来不及用了。原本有些在近地轨道运行的小型卫星现在得到了全新的使命。它们一个个加速向外部的天空飞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中,卫星碰到了世界的尽头。约有一半的人,只要是在网络里的人都能看到卫星明明在往外飞,但全部在不可见的边缘静止了,仿佛既没有往外飞,也没有往后退,它们的影子留在了它们的天幕上。它们在这里所要经过的距离已经变成了无穷大。 有趣的是,另一半的人,站在星球背面的人靠肉眼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他们被扭曲到接近粉碎的尸体,正在被曲率驱动着往回飞来。 原因和结果这两个在时间箭头中不可逆的景象同时存在于不可察觉的空间边缘。庞大的人群中传来了可怕的喊叫。 但未来人的见识、未来人的网络,让关于视界的知识迅速扩散。夜里两点,太空城有人指出这就是预测总工程所描述的填冥先行所可能带来的结果之一。只是和预测不同的是,填冥制造了两层视界。第一层视界包裹了整个大火星系,第二层视界控制了大火十三。 机器的世界维持着人类世界脆弱的秩序。很多清醒的人,或者说疯狂的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现在唯二的出路。 这两种出路都是有理由的。第一种是在地面上保守行事,不激怒回收部队。这个做法的理由在于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只能寄望于对方的道德。 第二种和第一种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个方式,是乘坐航天器在视界的边缘等待,等待一个可以逃生的瞬间。它也放弃了反抗,与第一种一样也要寄望于对方的道德,但与第一种不一样的是它不相信回收部队的回收方法会是温和的。 在某个瞬间,趁着视界解开的时候以列缺之力逃出范围,即有微弱概率被网开一面。这个概率究竟是多少,没人知道。但大多数人相信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太空电梯和发射基地在大多数人意识到这点前,已经开始排队进行发射作业。它们的效率随着天上落下的太空站碎片达到了空前的高峰。几乎每分钟都有一艘飞船从地面基地或太空电梯、太空站中驶出。 但发射的计划在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变得缓慢。剩下飞船的所有权遭到了哄抢。更多的人认识这种博弈背后所掩藏着的其他的意味。 那就是飞船本身是有限的资源,获得更多的资源就有更多逃生机会。 黎明以后,聚集在太空城、太空电梯到发射基地的人口已经超过地上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人海茫茫,放眼望去,全都是流动的脑袋。 晦暗的太阳从东面升起的时候,比起过去强上几十倍的光焰,几乎照亮了这整个冰白色的星球。外围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了尖叫,警告遍布了机械智能的脑海。 旷古的冰层在塌陷融化,从南方吹来了温暖的风,黑色的土地在向外扩张。九亿年来这颗星球从未有过的洪水卷入了它的城市,形成于数十亿年前的群山在蓝光中再一次露出了它们光秃秃的山岗。 像是春天的血液在冲破积累了数亿年的冰,水珠凝聚在狂暴的云中,为靠近两极的地方带来了连绵的雨。 机器智能检索到了答案。 入射视界本身具有一种微弱的聚光镜的作用。没人具体知道是为什么,机器智能从现行的时间理论上推断,认为这可能是外部世界过去的光和未来的光被压缩到极短的时间内同时抵达内部的关系。 在外部的大火星系,群星的量级实在太微弱,时间也短,所以被忽视了。在二层视界内的大火十三,时间依然很短,但近距离白矮星的能级实在太强大了。尽管因为传递需要走跳跃式的路径,能量被滤去了很多,但残余的光彩依旧足以使陆地极高地升温。 第二层入射视界将大火十三包裹了起来,它就像是一台冰箱,冰冻的便是簇结晶这一果实,它防止了这颗果实全部可能的腐烂和生长。它也是一个热水器,煮沸了这千古不化的冰。 这种加热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太空电梯的地基底下出现了不稳固的现象,光线照进了深邃的地底,岩浆大地正在从所未有的活跃。有种东西,有某种东西正在震动。 “是簇结晶吗?” 被唤醒的维修机器人群执行了它们最后忠诚的任务。 但很快,它们得出了结果。 不是簇结晶,甚至不是大火十三上原有的东西。 机器智能的眼睛惊骇地看着地下像是液体一样扑来的浪潮。但那不是液体,而是某种不定型的生物。这种生物在几个小时前就被投放到了地底。它们的数量在地底迅速增多,就像是“稍大一点型号”的纳米机器一样,找到了簇结晶可能的所在。 “要不要处理?” 讯号在这个时候中断了。 因为在这个时候,真正的回收开始了。 视界开始向内坍缩,内部空间引力的弯曲在一瞬就摧毁纤细长条状的太空电梯。泄露的空气立刻把里面的人全部推出。满满当当的人海被洒向地面的样子,就像是天空中下了一场磅礴的灰雨。 雨开始往地上下了。它下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从赤道垂直的方向偏斜到了北纬三十度往上的位置。 在这个方向上,行星风系已经从变暖中复苏,吹起了潮湿而狂暴的南风。于是人雨、建筑雨与灰雨又斜斜地往南边去了。 如果能下到地上的话,或许这些人还有能活的。 但这场雨就连下到地面也已经不可能。 引力还在空前地增大。 行星的内核正在熊熊燃烧,物质正在迅速合并,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对于外部世界来说,这全部的一切都被压缩到了一个惊人的瞬间。从几百万公里以外的太空看,大火十三正在迅速演化。 这是因为空间在向内部闭合,原本困在内部不能逃逸的光线,在视界的内缩中从时间闭合曲线中获得了逃逸的可能遵循。它们完成了对宇宙信息守恒宏观原理的遵守,将内部的信息带出了外界,而形成了一圈像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假星球影像。 在这张影像上,春望的指挥部里,光岩看到了像是烟雾一样被撒出去的人。而被他保释的奔马则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冰化了星球,看到了这颗星球上坚实的浅蓝色的岩石。这些岩石在数十亿年前沉积,见证了大火两次新星的毁灭,岩石打着波浪,粉碎了满天的水滴。 那颗绝望的内心忽然又被唤醒了。 他拉着光岩的手,激动地说: “你看到了吗?一颗星星,一颗蓝色的星星……一颗春天的星球!” “可是……” 奔马垂着头,四拳敲响了桌板。他大声道: “这全部都是一个错误啊!” 奔马回头望向他,如遭雷击。 星球的表面向下沉积,物质开始不断地向内部挤压。在宇宙之中,存在着一种叫做褐矮星的星体。这种星体比木星这种气态巨行星要重得多,但是比恒星要更轻,质量的平均线约是五十倍木星质量。它们的质量可以支持氘和锂的核聚变,从而也能放射光明。 然而在文明登上银河的舞台以后,现在的生物们知道就算是固态行星也可以放射光明。 只要它们被压得够紧。 曼妙的大陆和海洋只出现了很短的瞬间,在视界继续向内积压的时候,大地片片龟裂,海洋整个向地幔俯冲。在短暂时间内,岩浆运动积蓄的力量喷出了大地,火焰和着急起飞的飞船的光焰一起烧焦了地上的人群。灰烬随着刹那的热流一起,在天塌地陷中下沉。 大火的建筑考虑了相当强的抵抗形变的能力,在倾塌中,甚至大致维持了自己的形状,塔形的、长方形的、三角形的,映在了热流的表面。但向内挤压的力量已经不可阻挡了。这种框架式的形状在转瞬之间就彻底歪曲变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终于看到了在火海中还有另一种正在遭受毁灭的生命。 就连在丹宸号中等待的遥山几微也感到了惊讶: “我没听说过大火十三还有原生的物种。” “你想错了,这不是什么进化来的东西。” 遥山几微往后看,发现是李明都已经醒了。 他昏昏沉沉地走到他的身边,凝望着毁灭的绝境: “这些都是工具,是一种神经元架构的纳米机器。因为神经元架构,所以与寻常的纳米机器具有独特的适应范畴。” “纳米机器?这么大的话,已经到了自然界生物的范畴了吧。” “是的,所以人们把它们叫做不定型。” 李明都望着天空,声调陌生得不像在这个世界里。 他说: “这都是我犯下的错。” 引力已经越过了界限。 在原子被压碎的时候,热熔的原子核与原子核就开始互相合并。第一波的能量开始释放了,一瞬间的明亮超过了太阳本身,像极了九亿年前那场毁灭了大火的新星。 这些能量只有一部分被释放到了视界外部。也就是这个时候,逃在视界边缘的飞船已经无法抵抗大霹雳的力量,开始向下坠落,毁灭于物质简并的洪流之中。而剩下的一部分则环绕在大火十三残骸的四周,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 这种环绕不是地球上那种温顺地、轻盈地飞旋,它是两种力量的彼此斗争,它是在恐怖外界环境的中的瞬时回旋。 等到物质被进一步地压碎,大量质量被转化为能量的时候,所有环绕的物质再次被喷射出去,推动了更为恢弘的爆炸。 从这灿烂之至的光焰中,无数像是泡沫一样的星球幻影开始从热流中涌现了。阳光照亮了大火星系的夜晚。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不知道这个影子到底是什么了。 那就是簇的结晶。 在人类的历史上,它与它的同类制造了数十个星簇。其中一个星簇摧毁了曾经的人类文明。 而他们现在看到的,甚至不是影子,而是影子的影子。 真正的影子,现在在视界的内部。 而视界现在已经不可思议之小。 “簇结晶真的需要这样回收吗?我们完全没有抵抗,丹宸号也停在这里,簇结晶我也看管众人不准乱动了。只需要几年就可以撤离,到时候,他们想要摧毁星球,还是直接下降取走都可以,何必……如此?就以杀死数十亿人作为代价。” 就连遥山几微也想不明白。人类回收部队的作为。 “你应该多想想。” 谁知他身边来自古代的李明都却说道。 他转过头,看到李明都仍然在仰望燃着一团大火的白昼。 “想一想前线的做事。” “什么意思……?” 在这个时候,遥山几微居然感觉这个众人口中的“古人”反而比他更理解这个他出生的时代和世界。 “在阴山里的人不算死。” 他说: “所有的人格和记忆的结构如果都被理解了,那么就没有人能算是‘死’了。” 李明都的话让遥山几微几乎宕机。 他立刻想到了当时李明都执意要见的碇客。那个碇客就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他还劝诫李明都赶紧更新自身,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更新上还有着更为深邃的意义。 “可是,这就需要用一个奇异点来埋葬吗?” 他的话让丹宸号突然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李明都突然抬起头,摇晃着自己的身子苦笑道: “那或许也不是奇异点,几微。” “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解开这样一个谜团。可是,解开这个谜团又能做到什么,他已经离开了那个时代了。 李明都寂寂地说道: “簇结晶的力量会抵抗坍缩的过程,形成动态的平衡。最后的成品可能会是一种不能完全坍缩,而永远始终停留在坍缩过程中的半成品。” 遥山几微也想起了,在从恒星演变成黑洞的理论中曾提出过很多种中间态产物,其中有一种就是李明都所描述的永远在坍缩,永远坍缩不了的东西。 磁层永坍缩体。 但这时,李明都没有在看他,也没有回答,而是越过了他的肩膀,看向了门。 在门的那一侧传来了红色的警报。 一种动物,一种他眼熟无比的动物,正在流进,正在爬进,正在配合来自外部飞船的力量,控制了他们的飞船。 他说: “你们来了。” 稍后一点的时候,环绕在视界周围的光晕和海市蜃楼出现了奇怪的弯曲。春望上幸存的人们猜想大火十三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洞。这个黑洞被回收部队拖动了。 所以萦绕在周围的光晕也随之发生了弯曲。 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飞船逃出来。在以后的时间里,也不可能会有任何人能逃出来了。 大火十三彻底消失。整个大火的星系里只剩下了一颗中子星和一颗白矮星。 奔马忍不住,呜咽不能成声。 光岩跌倒在地上,又因为低重力漂浮了起来。在他混沌一片的大脑里,他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了。 或者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除了等待死亡,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奇怪的是,他们迟迟没有迎来死亡。 就好像回收部队消失了、填冥也消失了似的。等到他们想起丹宸号的存在,发现丹宸号也已经消失了。 太空城安静得可怕,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运作。 大概七天后,星桥传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重叠的星光正在变少。这可能意味着视界已经解除了。 当光岩再次来到奔马的房间的时候,他看到奔马正在了望着远方丹宸号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白矮星那卑微的阳光从舷窗里照了进来,把光岩的身子照得格外明亮。时间在向前走去,人也在向前走。 光岩终于鼓起勇气,对奔马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语: “你的梦想不应该断送在你自己的手里。” 他几乎是虔诚地说道: “我们的建设还可以重新开始,这是大火人的坚韧。大火的火种一直存在,从未熄灭过。” 只是奔马却沉默得什么也不讲,什么也不回复。摇晃着站了起来,向外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很早就失去了自己的目标,而把服务于众人当做是我的宗旨。” 那时候,奔马的脑海里既没有想过奔马,也没有想到大火,他所想的只有他的下一步。他说: “或许这样也是对我的解脱。今后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对于大火已经过了七天。 然而对丹宸号来讲,只是一个瞬间。 他们站在那里,眼瞧着不定型布满了整个空间。丹宸号明明没有发动列缺,但窗外已经既分不出星星,也分不出太空。群星变成了密密的一团,光谱出现了明显的蓝移和红移。这说明临界光速旅行已经开始了。 但好像,他们所面对的东西甚至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待在丹宸号里,不定型向他们蔓延过来了。 遥山几微第一次感到了畏缩。 大火十三的毁灭已经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而不定型作为工具的存在更是破坏了他对于定形与不定形世界的战争其最根本的印象。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也未必没有反抗的能力,让历史走向另一个方向。因为临界光速航行非常特殊,这是一个极其脆弱的状态。只要稍稍变一点变化,或许就能拖延许多时间。 谁知道李明都突然开口了: “你在犹豫些什么?” “我……” 他不理解。 “既然六年前没离开,而是选择留在这里,也就是说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是吗?” 遥山几微沉默不语,他确实被猜中了。 他一直很想,很想见原形人类一面,只是他始终不知道,这个想法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他的父亲给予他的。 “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几微,我们都只是历史的工具。” 李明都凝视着外面倏忽而过的光影,知道终点将至,他以一种连遥山几微也感到不寒而栗的语气清冽地说道: “为了向前走去。” 在银河仙女世界的另一头,真正的不定型世界已经活跃了起来。他们通过李明都不定型身的脑海注视着人类所看到的太空。 现在,定形世界和不定形世界都知道这趟旅途即将抵达终点。 那个终点就是这个时代的、真正的地球。 第三十八章 天无二垠· 泰古中央 不定型的前线且战且退。上万颗超巨恒星被抽干,变成重力真空天体。杂耍把戏的战壕略微拖延了人类世界的推进。残余的部队跟随导师一起向外层空间转进。在途径的星桥中转站边上,四面八方都是开赴前线的队伍。 在一亿年前,不定型的队伍以为自己怀着荣誉感能够凭借他们精湛的技艺能够一个星球接一个星球地毯式地驱逐敌人。到了现在,不定型的队伍已经意识到了落后,但它们只能凭着这些落后的技艺,在处处是人类的战场上四面突围,好用自己莽撞的破坏力惊吓人类,好用一千万以上的不定型的损失换来一百到五百个人类人格的退避。 这就是现在被叫做前线的战场。 银女星流第七次会战失败的第两百年,不定型的后线已经见不到能从前线回来的人格。水蓼本来已经在准备后事,但导师劝她留在阳间。她便随着部队一起撤离,来到了仙女系的马亚尔第二星团。 在其中一座太空城休整的时候,水蓼曾真心实意地向导师求教道: “我有一个疑问。” 她说: “他就真的会帮我们吗?” 据说当时的导师就坐落在太空城中央大会堂的天池中。庄严的金色墙壁上雕刻着十三亿年前不定型登上月球的史诗。卑微的褐太阳一年才会升起一次,而这一次的升起便成为了一年的尺度。在夕阳的季节里,会堂的窗户透过了薄红色的阳光。水蓼站在导师的身前,抬头看到黯弱的太阳背后,群星林立,球状星团的内部亮如白昼。 “他会的。” 导师没有出声,是导师的一位唇舌自信地声如洪钟: “毕竟他有愧于不定型的历史,有愧于……栀子花。” 可是,那都是十三亿年前的事情了,水蓼想道,难道人类会为了先祖兽类与恐龙的食物链的仇恨,而怨恨恐龙的后代鸟类吗? 但那只原始的不定型类确实选择了留在这里,接受了导师的安排。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的话,恐怕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强迫他。 自他们来到这里起,太阳已经升起了十次。 在第十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只不定型终于抬头了。 他的第一句话是: “如你们所愿。” 庞大的导师仍然紧闭自身。水蓼惊喜地抬起了头。 李明都说: “我成为了你们的眼睛,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 从他思维表面不停的神经信号中,不定型的世界已经读到了大火的毁灭。回收者来到了丹宸号的身边,另一种不定型,一种该叫做神经元自动机的东西已经吞噬了李明都的全身,他们控制了整个丹宸号,并且已经将其运送了。 “事情要比原先预案得要简单,但没有用上侦测和反侦测……但你一定要记得保持现在的状态,先师。” 唇舌迫不及待地提醒道: “保持这频繁的互相回想。进行第一次思维交换,然后再进行一次。从不定型设想人类后,再马上从人类再设想不定型。两个念头出现的时间差,代表着不定型身与人类身的距离,我们可以从中确认人类最高水准的航行能力和航行路径。” 不同的航行有其不同的航行路径特征。比如列缺的航行轨迹因为会打破物质禁闭会出现大量奇怪的断点,反映在思维交换速度上,就是时快时慢。而星桥的航行特征会出现断崖。 “我知道。我会做好一个工具的。” 他点了点头。 然后转过头来,仰望海洋般的导师,说: “那我们就开始吧。” 接着,历史便大迈步地向前走去,再也无法回头。 丹宸号的内部已经浸满了神经元自动机。它们细致地检查了这艘飞船的每个部分,并且也检查了这两个人。 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 遥山几微原本还在来回踱步,现在也只能安心地坐在李明都的身前,任由自己的身体爬满微小的的自动机器。他只能直视前方,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像是什么也没想一样呆立在自己现在的座位上,仰望着舷窗外已经失去了形状的星光。 而这就变成了新的历史篇章的开始,一段痛苦的、恐怖的、不幸的又充满着希望的历史的开始。至于人,处于历史中的人,就变成了历史的人物,人们会认为一个历史的人物将要为他身边发生的历史负有全部的责任。 只是毁灭不可能是一时之间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不停造成的错误,早已积累成山。 不定型的世界诞生了许多个中央,但人类的中央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但在人类的广阔世界中,一直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那就是这个中央很早以前就已经不见了。只是中央存在与否,早已不是能够从太空中看见的事情。 这个“早”要追溯到许多亿年前了。 光靠肉眼不可能在变形的光线中看出光到底是星星还是星星的幻影。但光线开始分离意味着丹宸号正在降速。 换而言之,太阳系已经很近了。 减速这个过程,在尺缩效应显着的临界光速航行中,要比航行本身更加漫长。 遥山几微变得坐立不安,他在布满了纳米机器的飞船内来回走动、漂浮、飞行,好像这种无意义的运动能够消解他内心的恐惧。 而李明都却沉寂了下来,他变得爱干净,他变得勤于换衣,他变得生活规律,他以二十四个小时为周期,在前十二个小时中,他吃了整整三顿饭,而且是以嘴巴从外部进食的方式。在第三顿饭结束后,他会换新自己的衣服,并且睡上八个小时。他的生活变得这么古怪,只有一点还和遥山几微相似。那就是他同样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无意义的休息和劳动中。他尝试清洗自己的面部,他努力地刷自己的牙,他在挑选衣服的款式,他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他拿着一块没用的布想要擦干净由自复制机器组成的地板和窗户,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像是在练习讲话。 遥山几微问他: “你在做什么?” 他却答道: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今天饭吃过了吗?” 遥山几微感到了讶异。这重复机械的规律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训诫了自己的生活。在李明都第四次那么做的时候,他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这是人类早期行动的一种模版。 差不多已经很接近地球了。 李明都更加沉寂了,他经常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好像是在目视前方,又好像是在望着极遥远的地方。 丹宸号失去了把外界全息投影到内部的能力。换而言之,只有真正的舷窗可以看到外界了。遥山几微就在那唯二真正的舷窗的边上来回踱步。 在第七天的傍晚,光晕已如银盘。 李明都坐在两个世界之间,听到遥山几微突然大叫了一声: “好多的星星啊!” 他就抬起头,同样看到了无数的亮星。闪光的轨迹映在舷窗的表面,像是天上的人间。在空中漂浮着的东西秉持着接近球体的形状,古代的人们以为是神灵与神灵所居住的世界,现在的人们知道那是世界以及背负着世界的神灵。 西边的巨星反射了太阳的光芒呈出漂亮的雪白,南边几颗流淌着的岩浆的星星映照得宇宙都在发红。到处都是颜色,到处都是天的苍野。太空在群星的狭缝中像是黑色泥土的小径,通往了不同色彩的天空。 他想起了医生,想起了发生在地球二十二世纪的故事,想起了在月球上他所看到的宇宙洪荒。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李明都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绵延了十多亿年都没有消失。 “那只不过是二十二世纪的事情。在第三十世纪前后,在第三百万世纪,这种现象我都没有再见过了……怎么会又出现了呢?” 在不定型所生活的地球年代里,太阳系已经重新变得风平浪静。结合历次时间羁旅的经历,他一直坚信不疑地认为正是这样的灾难才驱赶了人类,不定型才有机会在地球上二次崛起。 “我们也不知道太阳系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水蓼回答道,“但确确实实,它已经保持数亿年这样的形状,这种我们称之为星簇的形态,只有在极其靠近时,才能观测到的异常空间弯曲。但更靠近,我们就做不到了。” 一旦靠近,就会被原形人类核查,甚至直接摧毁。 “也就是说是几亿年前又变成这个样子的?”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觉得最好不要通过经历的判断来确定历史。” 谁知水蓼摇了摇头: “毕竟时间旅行者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所经历的就是真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我所见到的历史有一部分是虚假的?” 李明都稍稍抬起了眼睛,看向了站在导师身前的水蓼。这位显得硬朗的老不定型收缩了自己的身体,站在灿烂的日光下犹如一块岩石。 她爽朗地说道: “也许都是假的,也许都是真的。本来也不是矛盾的。不说你所经历的历史原本就不连贯,先师。就算是你连贯地经历了一切,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历史而已。” “只是一种……历史?” 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几乎是不高兴地看着她,身体膨大了近一倍。 水蓼说: “对,只是一种历史……都不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真的事情。意识的曾经代替不了意识的现在。不妨用自己的眼继续了解。” 李明都在一种说不清楚是迟疑还是恍惚的感情中把注意力更多地关注在人类的身体所存的太空。 不定型的身处球状星团已经是明亮无比,夜若明昼。至于星簇之中就更是迷幻恍惚。无限奔走的光流把宇宙都染得七彩斑斓,一颗星星照亮了自己的脚底。星星背后的星星同样明白了周围的夜空。千亿的星星就有百亿种颜色,像是破碎的五色石的天空,从中流出的是天河明亮的水。 无形的回收部队在绚烂的夜空中前进,犹如晦暗的河水流入了金光灿烂的海洋。 “被人类控制的先祖不定型,曾经流传过一个小道消息。”唇舌,这也是一个不定型,一个触碰了导师,传递了导师意志的不定型。它的身体在这时张开得像是五角星,露出了唇瓣上皱褶般的肉须。它突然想起了古老的箴言,“人类的世界把原形所处的世界称之为‘唯一垠’,说世界上只可能有那么一个‘垠’。导师曾经也只是一个小不定型。它趴在那时的导师的脚底,问导师‘垠’是什么意思?” 那个导师说是尽头的意思。 尽头? 宇宙可能有尽头吗?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来是宙。如果宇宙不会热寂,那么宙理所当然地既有开始也有尽头。可是“宇”,宇宙的空间早已是有界无边,彼此联通,如何能有个尽头? “当时,老导师说,其实是有的。” 临界光速航行耗费了几十个小时。降速飞至太阳系内则耗费了七天。至于穿过星区,则耗费了接近半个月的时间。 漫天的绚烂斑斓总有尽头,在不远的前方,李明都原本以为会看见更平静一点的太空。原因有两点,一点在于地球不可能在这种拥挤到疯狂的穹宇中稳定存在,另一点在于人类本身已经具有推开甚至粉碎星体的能力。 然而向他们和丹宸号走来的是像是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的绿光。 “好像静止了。” 难得焦躁的遥山几微吃惊地俯瞰在太空船的底下弥漫的光彩。太空船凌在无限的光焰上,好像行驶在冰封的海洋。冰块在融化,到处在反射的光芒遍布了天际。 “那是太阳吗?” 人体不能直视如此的明亮。李明都眯起了眼睛。 “不是,不像……不可能是太阳。”遥山几微可以辨别不同恒星体的热柱、光斑和日冕。古老的人类不能理解,但在电子眼的识别中,那也是一条条河,也是一座座山。太阳上的山河要比类地行星上的山河更加壮阔、更加肆意天真。 但眼前的光、眼前的热流、它偶然突起的山峰,它在漩涡中卷起的风暴,不符合遥山几微了解的任何一种恒星的特征,它有一种奇特的规律,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是音乐流动的旋律,是运动的无尽性,只有些许的杂音破坏了原本和谐的完美,乃是间断的休止。 哪怕是凌在它表面的丹宸号,因为接近于匀速航行几乎不能判断到底是自己在航行、还是静止不动。 “不对,是在运动着的。”遥山几微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在了舷窗的表面。他可以确定他们是在移动了,“我们正在翻越这片绿色的火海。” 先前的飞船是在沿着绿洋的脊背平行移动,但到了其中一站后,它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是在缓慢地沿着绿洋向上了。绿色的光谱偏移变得发黄发金。一些细小的漩涡在金海中形成,时而向外卷起搏击的波峰,一些发亮的小球被波峰抛到了太空,然后又重新回落到了波峰上。在那波动的金光尽头,他们看到了一线向着两侧无限延伸的火红色。 左边见不到来处,右边见不到尽头。 他们正站在一道火红色的地平线上,仰望着逐渐升起的夜幕。 “那我们就是在翻越它了。可是如果是这样。回收者为什么没有远远地就绕开?” “不对,不对……那是太空吗?那是夜幕吗?” 遥山几微的感官比人类敏锐太多。他震惊地大叫道: “没有星星。” “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他同样看到了虚无,犹如火海下的被遮蔽的一片阴影。在火红色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是一片虚无的阴影般的太阳。在这片变得越来越广大的阴影中,什么也没有。 但是他们正在飞去,或者被吸去。 一个虚无的实体将他们拥入了怀中,而先前所翻越的光洋也就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环,乃是它的桂冠。 远在数千万光年外的唇舌突然发言了: “典范,你听说过对称星吗?” 这不是唇舌自己的意思,可能是导师的话语。 水蓼答道: “略有耳闻。” 这就轮到李明都不解了,他不管不顾地插言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 水蓼便说: “先师,你生活的四大中央时期可能还不太清楚。不过到了现代,我们对于那些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有许多不同的命名分类法。一种熟悉的命名分类是重子和轻子。它们旨在从结构和质量的角度描述恢弘的粒子世界。另一种命名法则是对称子和反对称子,它们旨在使用秉性和对称的角度描述物质的意义。大部分重子和轻子其实都是反对称子,它们是组成实在物质的基本单元。它们的特点在于它们会互相排斥,互不相容。比如说电子,就被称为反对称子,呈现出来的一种性质,在原子的核外轨道上不可能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电子处在同一条轨道中,它们是互相排斥的,也可以称为互不相容的。” “我明白了。”李明都恍然,不定型原是在说费米子和玻色子,“这是不相容定理。作为费米子的电子,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在同一个系统里不可能拥有完全一样的状态,我的老师当时说这很奇怪,很反常。” “很奇怪吗?”水蓼笑了,“这恰恰是最不奇怪的。你可以想象现在你面前的我,和我面前的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镜面中倒映的彼此,你站在我这里,你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我就变成了你,我们站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人,能够叠加在一起,乃至无法区分吗?” “这……很难。” “没错,就是这样了。反对称和不相容定理保证了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保证你和我是可以被区分开来的两个人。保证这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不是一模一样的电子,也不是同一颗电子。所有的物质保持独立存在、无法互相混淆。从选择原理的角度来讲,宇宙假如不具备这样的规则,那像我们这样的生物也不会诞生。正是因为宇宙遵循了这一原理,生物才能站在这里看到世界。但……有一种物质不是这样的。” “你是说……”李明都试探地问道,“光吗?” 水蓼便道: “确实如此,光就是对称子,所有的光子彼此之间无法区分,在微观的层面上也无法互相追踪,你既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只存在一个光子,这个光子在宇宙中光速的运动造成了存在无数的光的假象……也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其实存在无数个光子,出现在你眼中的那一束光其实是无穷多束的叠加。你把无穷多的光照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满溢。你把一颗光子放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空旷。你也不能确认你究竟放进的是无穷多的光,还是一定数量的光,还是仅此一颗的光。光是一种对称子,对称子不遵守反对称不相容的原理。你站在我这里,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就变成了你,我、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了一物。” “由此,我们的科学家一直在思考是否存在对称子星。世间上已经被了解的星体,乃至所有的生物,轻子也好,重子也罢都是由由占据绝对多数质量的反对称子和少量的用于传递相互作用的对称子组成。”唇舌接替了水蓼解释道,“而对称子的星的质量是由巨量的对称子和少量的反对称子组成。” 唇舌和水蓼说话的语调是如此相像,李明都几乎无法区别它们。他又问道: “可是对称子没有质量,如何能成为星体?” “但对称子可以携带能量。无限多的能量集中在一个点上,那便也是一颗星。” 唇舌说: “玻色子会以概率波的方式在空间中散布,在概率散布中它依次形成了波谷和波峰,波谷要比现行太空的真空更加虚无,而波峰便呈现出了星体的特征……同时,也因为引力吸引了自身,对称星无法无限地向外扩散,波谷和波峰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就是导师的猜想了。这是一颗单层对称星,波谷和波峰现在同时倒映在你的眼中。太空的星光被远处的你们暂时见不到的波峰遮挡了。” 李明都回过头,便看到遥山几微在忐忑中从这一头到另一头。为了防止信息走漏,李明都别说告诉他,甚至不敢用人体具体地去想。那双沉默的眼睛既望见了一片虚无的海洋,也望见了像是陆地一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光洋。 在这既没有物质也没有形状的世界,丹宸号的游动,像是在无限大的黑暗中孤独前进的小船。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 但李明都清楚他们即将要前往的地方一定要比对称子星更加奇异。 “你现在正在驶入一个巨大的波谷。按照导师的猜想,它的中心可能就是只有‘一点’的对称星。对称星的存在要比奇异点更加极端。因为奇异点不能存在于我们的宇宙,一定会形成一个视界面。但对称星却可能不存在视界,它是一个没有视界束缚的黑洞。它既比黑洞温和,又比黑洞更加极端。黑洞本身不可见,对称子星同样不可见。不过它周围存在许多重子物质,这些物质形成的吸积盘在绚烂的燃烧中发出了强烈的光芒,这个光被星簇掩盖了。” 水蓼皱起了身体,收紧了的肉变成了紧实的外壳: “这里存在的质量也许已经能与‘星系核’相匹敌。但因为星簇,星簇质量不遵循三维规律的原理,所以我们没法发现。” “真是疯了。” 唇舌凭着自己的意志忍不住问道: “人类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们想要一次性摧毁整个仙女系吗?”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水蓼却道,“对于我们,人类还不需要用一个星系核或者一个类星体来抗击。” 既听不见声音,也没有色彩,但前方却越来越亮。 “从空间定位来讲,”水蓼说,“你们可能正在从偏上的位置往偏下的位置移动。这两个位置都非常靠近对称星的中央。你们可能已经穿过了对称子星。” 但因为常规的感知全部失效,所以反而没有任何明显的感知。只有微重力环境下,杯子里的水,在轻微的来回震颤中,从左旋变成了右旋。 “我们究竟到了哪里?” 遥山几微麻木地问道。 李明都的双腿踩在自动机器粘稠的表面,他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前方正在闪烁出无数的星光。 无数的星星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他们冲来。等到近了,宇宙与群星却变得缓慢。他们看到了又一片黑色的夜空。 但这片夜空却并非空无一物。 在回收者引领的游荡中,他们看到了成千上万个要比星空更加黑暗的小点。 “你看……这些小点是星星……也是星星!”遥山几微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感情。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是……是许多星星。” 它们的存在像极了星际流浪行星。行星没有太阳的光照,因为反光率的不同,会显得比有着星星的夜空更加黑暗。等靠近了,他们便看到了在这些黯淡的星体表面,到处都是纹路一样的城市、高塔与深坑。 它们的质量彼此之间可能也差距不大。 因为没有太阳,所以也不是绕着太阳转的。它们是彼此环绕的,有些星星是围绕另一颗行星旋转的,有些则是围绕多颗行星的质心,有些则是恰好处在拉格朗日点位上从而静止不动,还有一些,则绕过了这颗行星,再去绕下一颗行星,在不停地旋绕中,最后绕一个大圈回到了原地。 整个体系精致得不可思议,仅仅处在一角所能见到的模糊夜空,也在演绎着几何机械的画理。可能在某个角落再多加一颗行星,再来一点其他恒星的摄动,所有的一切旋转与围绕都会被破坏,所有的行星都会彼此冲撞拥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全部倾倒。 “你看出来了吗?” 唇舌问道。 “没错了。”水蓼说,“对于巨大质量体的控制,它们采取了内生的手法,使用了空前复杂的引力场,每一颗放在这里的行星都代表着一种控制信号的传递,是润滑剂,更是齿轮。” “这是什么意思?” 不定型身听到了他们的讨论。 水蓼客气地答道: “我们在说,外面的星簇、还有里面的群星,都是一个东西的整体。” “你们说这是一个整体,”不定型身挥舞着自己的短须,走向了前去,“那这些星星是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人身那边又听到了遥山几微的呼喊: “是火环,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火环的结构!” “火环?什么火环?” 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李明都几乎是战栗地一跳,目光贴到了舷窗的边上,即见到火焰就在丹宸号的脚底向着四周无限的延伸,消失在茫茫世界的另一头。 火海重新出现了,阴影也重新出现了。与真正的光不同,对称子星的概率波呈现出的是极大不均匀的分布。在较远的地方怎么也看不到。临到近处,才能看到世界。光线呈现出一种曲折的行走,它们在抵达最远点时会回落到原本的世界,于是形成了一片不可视觉的真空。 人类在地表上凭着直觉声称大地是平坦的。那么在这里,“火海”同样是平坦的,遥山几微在两次会面后,意识到了“平坦”乃是一种错觉。既然是平坦是种错觉,从空间中想象,包裹着虚无世界的火海自然应该是呈现出环的形状。 他们正在第二次穿越对称子星。丹宸号正在第二次驶入这片虚空的阴影。 “无始无终。” 唇舌说。 水蓼叹为观止: “先师,它们就在这里,就在你们的位置的侧面。” 唇舌继续说道: “这是一片被巨大的张量涨起的空间,就好像在地面上出现了一座倒悬的山,像是吹起的一个气球。这个气球,这座倒悬的山,与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交点,一个无穷小的交点。” 水蓼轻声地念出了那个答案: “对称子星。” “既然是无穷小的,地上的人就发现不了在这个无穷小的支点上原来还空悬着一片世界。他自然而然地就穿了过去,或者被空间推着从侧面绕了过去,但他是意识不到这是一个侧面的。” 说罢,唇舌在自身意志的引领下忍不住喃喃道: “怪不得我们再也没能找到过地球……” “可是不是有这么大一片宏观的火海吗?”李明都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导师不言语,唯独水蓼一声喟然: “先师,他们可能不止制造了一次倒悬的山。” “也许不是倒悬的山,而是一个沙漏。” “反复的营造需要维持和倾注的比起原先要大上太多。所以对称子星的分布也从孤星变成了单层星。” “这里就有一个古老的传闻了。” 唇舌说: “人类世界的龙汉巡天总览,据说其原始数据在使用的时候非常偶尔、偶尔到十亿年间可能只有不足百例。但在这些例子里,巡天会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偏差?” 这就是李明都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了。 “当时这个偏差的解释是,因为飞行物自身具有体积,而不是一个小点。体积以及质量在体积上的动态分布在光年的尺度上会影响航行的准确性,使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巡天总览会选取若干的数目运算若干次,然后将每一次计算的结果进行映射调整轨道。在这个小道传闻里,映射计算的总数永远是六的倍数。龙汉巡天在接到反映后应该是立刻修正了这个问题。总览的更新固然因为空间的距离而缓慢,但因为基数的大大下降,也就很难在听到了。” 进入到阴影的深处后,散逸的光就彻底消失了。丹宸号既不知道是在往前,还是已经静止了,是即将攀升到天堂,还是正在沉沦深渊。 前方重又出现了一点光亮,就像是一个小孔。小孔孤悬在前方,从中射出的光亮照亮了无边黑暗中航行的船只。 水蓼说: “从信息交换的波动来看,你们应该已经到了新的一层了。” 可是没有任何穿过了什么或翻越了什么的感觉。李明都还有遥山几微左顾右盼都没有看到任何星点或者其他什么结构。 太空比夜幕更加黑暗,上面没有任何背景与繁星,他们好像仍然在那片作为波谷的阴影之中。 但从热能的角度来看,遥山几微分明察觉到了周围存在着微弱的热量。因为回收者的阻隔,他看得并不清楚。但这一热量既然能被他看到,那肯定是比宇宙背景辐射高、甚至高得多。换而言之,周围并非是一无所有。 “那么,会不会是暗物质?” 李明都凭着直觉冷静地说道: “我们可能正在穿过一条由暗物质组成的甬道。” 唇舌本不想说,但李明都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导师讲很有可能。因此想要抑制簇,就要阻断簇。制成冷却的暗物质星是最简单的方案了。这个方法既可以有效地阻止物质坍缩,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强制坍缩。” 然而,暗物质,不论是哪种暗物质,光凭一个肉人和一个兵器人都是不可能分辨的。 既没有星星,也没有云,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在遥远的前方,在某一站上,在抵达了某个距离上,在那全部视觉的尽头,犹如站在北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南方,火环再度摇曳地出现了。 而他们又变成了火环上漂浮的一个小点,在火环的视觉消失的一刻,不论是有不定型知识支持的李明都,还是遥山几微都已经意识到他们重新落入了广大虚空,被“波谷的阴影”覆盖了。 但这时,周围的光亮却越来越明显。 这种光亮并不像是打开了灯,从一个点发出的光照亮了一整个房间。它更像是天空,太阳应该是存在的,但隐于白云的背后。原本密不透光的暗夜因为散射,到处都变得明亮了。 整个黑色的太空的亮度在不停升高。光的概率波仿佛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空间中。 仍然看不见星球,看不到任何的星星,没有任何的球体。但是当天空的亮度达到临界点时,飞船上的人发现世界上仍然有更亮的东西,就像是在黑暗的世界里仍然有光一样。 那是在遥远的天际,庄严流淌的白热化的大河,缓缓的,几乎是静止的,却能看出是在向前与变化的,里面既有潺潺的溪流,也有厚实的巨川,像是纤维一样,彼此藕断丝连,分布在广阔的天地表面。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遥山几微因为说不出来的畏惧后退了几步,他的数据库诚实记录了一切,于是他才真正看出来这些纹路与先前经过的表象又有那些彼此呼应的区别: “因为星星在反射光,被星星反射的光又反射到了另一颗星星,而另一颗星星也在反射。于是行星所在的地方就变得格外亮,星星之间的光路也变得格外亮,也就出现路径,也就出现了像是河流一样的结构。” 而这便是他们经过的第四站。 第三十九章 还于旧都 想要正确地理解一个人物在一个历史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动物的世界中,存在一个不言而喻的行为。那就是把那些能够被重复的事情叫做可以验证的,被验证了的东西就可以说它具有一定程度道理的性质,被验证得越多,我们认为它的道理的性质往往也越多。然而历史之所以是历史,便是因为它不可复还。它是被固定了的事实,它是所有现象的综合,它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因此,不了解历史是不可能的,了解全部的历史同样是不可能的。建立一门抽象的历史研究是可能的,但想要控制变量验证具体的历史就又是不可能的了。 在人类存在的中期,按照巡天总览的记录,存在过一个被叫做古埃及的国家,法老是古埃及的统治者,相当于被人格化的天球,是当时古埃及最有权力的人。他想要证明埃及语是人类最古老的、原初的、自然而然就会诞生的世界第一种语言。他便将刚出生的婴儿交给不识字的牧羊人圈养,来观察婴儿是否会自发地、最先地学会埃及语言。结果婴儿最初喊出的读音类似于“倍科斯”。结果埃及法老命令语言学家寻访各个民族,反复查询,认为这个“倍科斯”是普里吉亚语发音里的“面包”,并不是埃及语。 这位埃及法老想要验证语言历史的行为实在显得天真。不过也感谢他的天真,没有强词夺理与牵强附会,不然他的狂妄自大必然会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语言剥夺实验毕竟只是历史中的趣闻,不能当真。然而等到达生世革命以后,颇有一些科学家想要做更大规模的“语言剥夺实验”。他们尝试利用构造孤立星球模仿早期历史的环境,期望几乎完全复原历史的条件从而从科学的意义上测量社会学的规矩。首先,这对于巨大规模的历史显然不具备显着的作用。因为构造是不可能构造出比自己更大的东西的,而巨大规模与微小规模的社会已经被历史本身验证了它并不具备自相似的法则。可是对于规模比较小的历史就可以忽略其殊异性了吗?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从北冕到史隆所得出的各不相同的答案就是明证。得出了不好的结果后,这些科学家仍然不放弃,甚至想着利用遗产进行平行宇宙验证,以及不回到历史中去的历史改变法——这近乎悖论。对于这些新的做法,我不敢妄自判断,只能欣然等待,期望他们真的能确切得出物理历史的法则。 还有一些具有聪明才智的人,他们另辟蹊径,发明了预言法。他们认为与其回溯过去的缘由,不如先预言未来。如果未来是按照自己所说过的道理变化的,那么自己所说过的道理不就也能指导过去的可能了吗?他们期望通过某个统一的理论,通过自身验证未来的能力证明自己也能够验证历史。然而在每一个成功的预言的背后,往往还有着无数失败的预言。这些失败的以及成功的预言又往往都是从一个道理中诞生的。道理莫非也与薛定谔的猫一样既是活的也是死的么?猫永远是不知道的,道理也就永远是对的。 人类世的后半段,作为基因生命开端的银河系,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斗争。它的起源是一些基因生命,抢劫和屠杀了另一些基因生命。于是在短短的几十年间,以及未来的数十亿年,出现了一种无限高涨着的运动,它点燃了火。不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有许多的人都想过要扑灭这种火焰、怎样扑灭它的火焰、扑灭它的火焰又会变得怎么样,但这种火焰在我们的历史中是没有扑灭的,再怎么设想扑灭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它的教训是惨痛的,它的开端让定形与不定形都感到了遗憾,它的缘由众说纷纭。它为什么开始,为什么走向高潮,又为什么走向了一个在迟钝中全部消亡的结束,它到底起到了什么历史作用,对于动物的发展又有什么启示?不论现在的人提出了什么样的解释与想法,想要正确地评判这段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个人,究竟不能用“如果”去想象,究竟还是要把他们放回到原本的历史之中去。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到第一千七百万世纪之间,丹宸号进入了第五垠。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冷峻的夜色从远方开始伸展,重新亮起了无数的星。 李明都随之问道: “我们是到了外界吗?” “不是。” 遥山几微顾及远方,在一瞬间就遍历了周围所有星星的定位。 “确实很像是正常的星空了,但少了太阳系的行星和恒星,少了北斗群,还少了天市的第六到第……不——不对!” 他在星星闪烁的那刻顿住,说: “我们还在……壶中。” 人在交谈,人本身没有变化。星星在闪烁,于是一些星星消失了,另一些星星出现了。没有大气的夜空,星星原本不该闪烁。但现如今,星星的出现与消失就像是海上的浪花。浪花卷起了,浪花退落了,但新的浪花又会沿着冰冷的夜空的棱角追上这片退落的泡沫。 在最少的时候,东方的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熄灭了,整个宇宙好像都落入了黑暗的深渊。在最亮的时候,世界回到了银河的经常,满天交织的繁星倒映着仙女与银河相触的现状。 当时丹宸号被控制住了,观测系统也就失灵。遥山几微作为武器,其微弱的洞察力反而得到了保留。他仔细分辨了漫天的光谱,越说越不解: “不算特异光谱,只论常规恒星光谱,在第一个瞬间出现的恒星群全部都是初景、素日、曙雀、光朱,少了丹景、流景和阳景。在第二批光谱中,消失的三类又全部出现了!但偏偏涵盖最多的光朱消失了……天空中星星的数量大致维持了平衡,好像是有规律的!” 初景、素日、丹景、阳景、曙雀、流景、光朱乃是虞八百年期间人类按照恒星光谱对恒星的一个分类法,如果用二十世纪的说法,那分别指代o、b、a、f、g、k、m七类恒星。不同的恒星具有不同的光谱,不同的光谱大致代表了不同类恒星的特征特点。 唇舌不禁说道: “莫非他们把星星变成了灯泡?能够自由自在地点亮每一段光谱?” 水蓼陷入了沉思: “不一定。或许是玻色子星的效应内化的结果,玻色子星的概率波分布在其内部抵消了一部分的光波,因为概率波在震荡,所以光谱也在震荡。” 李明都想得最为直接: “会不会是有像壳的罩子滤去了特定谱段的光?” 水蓼哂然一笑,这个做法实在是太粗暴了,粗暴到不像在玻色子星建筑内部会出现的手段。 然而偏偏是这时,唇舌又突然出声了: “先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它紧紧地盯着李明都,在这句话上,唇舌的声音更像是导师。 “为什么?” 李明都顿住了。因为在那时候,他在怀疑唇舌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只是笼统地回答道: “因为以前见过,被遮住的星星。” 他确实是见过的,里面既有在公元第三十世纪前后被光帆遮住的地球,也有在天球时代里无处不在的膜与壳。但当时他还不理解导师的真意。 唇舌不再追问了,它讲: “导师讲,先师所言很有可能就是真相。” 水蓼说: “一个过滤的膜?那为什么光谱会呈现出周期性的中断和再现?” “因为不是一层——” 唇舌说: “而是多层的。” 随着丹宸号的上升,满天的星辰都变得越来越近,等近到了某个极点,便像是越过了界限的物极必反,星光开始迅速从周围消失,仿佛一个宇宙的大空洞,黑暗的夜色重新统治了这个弯曲的世界。 在深邃不可见的井底,出现了一圈微小得一手可握的火环。火环在靠近中不停变大,像是山峰的回荡。在它消失在无限边缘以前,银河以及在银河可以看到的整个宇宙的星全部沿着它的边界,在那狭窄的带子里出现了。它的边界是那么狭窄,但星星与星星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变得更加密集,变得像是从三维投影到二维一样,分布在火环光圈的表面。 在他们彻底进入波谷,而火环消失的瞬间,群星的投影变成了一条光辉的连线,丹宸号在这里悬停,犹如朝拜神圣的门徒。 然后,门出现了。 “为……什么?” 李明都的脑袋哄了一声,几乎不能站稳。 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丹宸号以及半个不定型世界的眼前,门,像是无限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地开启了。 遥山几微第一次发现李明都原来也会有如此之大的感情波动。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无上明星,无上明星里的门!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论是丹宸号里的人,还是在数百万光年外的不定型世界,都在抬头仰望,他们都看到了门里无数的星,皎洁的月光装饰了寂静的夜,明亮的星点为夜空中航行的独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门立在天穹之顶,挡住了正前方玻色子星核心的亮光。 在门的沿上,还刻着歪歪斜斜的字眼。 其中一个字眼是“夏正”。 而另一个词语是“通书·长历”。 历史之门。 “从无形到有形。” 水蓼叹道: “人类比我们更深地理解了物质与空间彼此的关系和属性。” “物原本无始无终,但物认识到了自己的存在,那么开始与尽头也就同时诞生了。”,唇舌抬起了自己的身体,仔细地端详门内的星空,犹如井底观月,“他们毕竟都比我们生得更早,传闻也不尽然是假。” 水蓼说: “如果是的话,那这就是一次寄生。” “可如果是寄生,那究竟是谁寄生了谁呢?”唇舌只道,“导师说,他们是合作的,共生的、共同的,罪犯。” 回收的部队第一次显出了自己的身形。在丹宸号内只能看到被月光照亮的巨臂轻轻地推落了磁层永坍缩体。 那凝结了一整个大火十三的精华便从门的边缘滑过,落入了束成一线的群星。李明都的双脚发痒,他往下一看,原是神经元自动机正如潮水般退去。它们一路出门来到了丹宸号的表面,组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接着控制丹宸号的引擎喷射出了等离子的光焰。 数以千计的神经元自动机在蓝色的火团中被活活烧死。新生的自动机不以为那是它们的同伴,只是径直向前把它们的尸体做成了一层更厚实的膜。 灰烬的薄膜像是仙女织就得羽衣飘荡在蓝色火焰的边缘。 就这样,丹宸号再度发动了。 遥山几微靠在被自动机覆盖了的舷窗边上,模糊地看到门的边缘正在越变越大。一个疑问突然跃入了他的脑中: “我们会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呢?” 他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球。 那是一个慌张又绝望的男人的眼睛。 “还能去哪里呢!” 遥山几微这才醒悟。所有理性的概率的计算在这一思考上只不过是真相的累赘。凭着感觉就已经能说出那一个答案,一个既是错误的、又是正确的答案。 他们正在穿越大门。 与其说是门,更像是井道。刻度,给时间留下的、以及给历史留下的刻度,就标记在像是竖井一样绵长的墙壁上。无数恒星的光点从门的尽头涌现,整个宇宙像是倒映在壶中的天地,围绕着定下的一颗恒星与八颗行星旋转。 那颗有幸的恒星在遥远的天际逐渐变大。 先是一个光点,然后是一个光斑,最后变成了灿烂不可直视的太阳。 在古老的过去被叫做无上明星的漆黑的东西,就从太阳的尽头乘着眩目的朝阳升起,像是一片方形的阴影,运行在太空之环的边缘。 在它的底下,就是阳光灿烂的海洋。 海洋是蔚蓝色的。 于是星星也是蔚蓝色的,像是一颗清丽的宝石。 一个人类,不定型,还有恐龙,三叶虫、鸟以及其他一切已知的数不清的动物和植物,这全部的动物和植物所出生的、所成长的、以及要埋葬的地方。 地球,正像是下弦月一样挂在眼前,将自己的全部袒露在了人类的、以及不定型的眼前。 数万颗巨大的恒星在不定型的宫殿背后摇曳,卑微的褐色太阳匍匐在庄严的金色宫殿的脚底。 导师站在刻着那些被遗忘的史诗的墙壁下,它也在看地球,它的影子落在了身前那个古老的历史中的不定型的身上。 不断的有声音从逻辑与直觉的池水中升起,在它宽阔无比的意识里摇曳。 “终于找到了。” “原来一直就在这里。” “它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 “得来全不费功夫。” 水蓼喟然。 唇舌的声音犹如洪钟: “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简单,少了很多节外之枝。在这之中,风信子,显然发挥了比想象更巨大的作用。这也是一种幸运。” 而导师,在被叫做导师的海洋深处的古老的历史的人格们闭上了他们的眼睛。 这是多久了? 不知道。 在他们的想象中,再一次,时隔十多亿年,第一次他们再度想起了河流,想起了海洋,想起火山的喷发,想起了地壳中那崎岖又光洁的路径,想起了一个炎热的晴朗的日子,想起了白云,想起了建立在山顶和漂浮在海洋上的通往天空的立柱。 他们是年轻的不定型,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厌倦地上的平庸又重复的的生活,对被允许能够登上太空与宇宙的宠儿充满了嫉妒。 他们知道地上的世界一定会毁灭,他们以为一个辉煌壮阔的宇宙的时代和生命的史诗即将到来。 但那个时代永远没有到来。 地上的囚笼反而成为了更漫长的生活。 因为人回来了。 “唉,回去吧。”其中一个意识说,“他不走来,我们就走回去,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时代吧。” 许许多多的人曾经责备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在宫殿中,他确实地在那个意志的身边,他如何能不意识到这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果他没意识到,不就说明他的无能和他根本不关心?如果他意识到了,为什么没有揭露?如果他意识到却没有揭露,那岂不就是叛徒? 但这就是历史。 不定型的团子蜷缩了自己的身体,思虑着历史与人的秘密,想着如何弥合人类与不定形的关系。人的双眼直视着蔚蓝的星球,惊慌失措犹如自己早已不是一个人。 丹宸号停在了环绕月球的一个太空站的边缘。 从广播中,他听到了一段熟悉的话语: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不定型的宫殿里,大门紧闭。水蓼已经走开,原地只留下了唇舌。 导师的身体,从漏口里流向了出生的河流。 “新的技术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个新出生的人格,是作为战士而诞生的,他继承了导师一部分的记忆。 另一个新出生的工程师的人格,则说道: “多亏了牵牛留下的体验,我们已经理解了双曲空间在星桥中运用的原理。尽管先师不说,但他在遥远的未来,必定经历过跨越数十亿光年的旅行,在这种旅行中,人为的双曲空间保护了他。” 第三个人格问: “测试过了吗?” “在仙女系银心,已经测试了一千年。我们收缩了战线,没有在人类的眼前使用过。” 第四个新出生的人格走出了池水,说: “这就又多了一份把握。” 在仙女与银河的战线上,人类已经向内进步了数万光年,不定型的世界朝着两边退步,像是即将要轰然倒塌。 在那个时候,李明都还有满腔疑问,在焦急的等待的过程中,他回到不定型的体内,想要询问水蓼。 但唇舌说: “水蓼已经走了。” 水蓼确实已经走了,她沿着古老的阶梯向下,走出宫殿,在抽取的大气里来到了出生池的旁边。她在倾泻的导师身旁安谧地静坐,遥望被导师排出的新生的人格。所谓典范,就已经是完成了的生命。已经完成了的生命失去了足够多的激情和冲动,是不能用于前线作战的。 在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首很久远很久远的诗歌。它被记载在薄暮集里,讲述的是昼夜之神囚禁了四季的诗歌: 妈妈,妈妈,你在何方? 为何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孩子,孩子,我在这里。 未来的路只有你们自己了呀! 就在这时,导师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这个晚期的不定型类典雅地站起,对导师说道: “我不能再等了,我应回归。我已趋于完成,从我之中将分离出更多的未完成品。” 导师却温柔地问她: “你是哪年出生的?” 水蓼回答了导师: “我曾受过伤,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忘记了一部分以前的事情。不过前段时间,见过一个标兵。见到他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已经活了几千万年了,实际有过思考的时长应该也有数万年了。我已经很老了。” 弱小的褐太阳在宫殿的边缘下沉,强大的橙太阳却在前方冉冉地升起。火红的日暮照亮了太空站的光帆,墙壁明亮得像是一个受伤的巨人流出的血。 导师问: “你活得开心吗?” 水蓼简单地答道: “我活得很快乐。” 天渐渐亮了,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听见从太空城的远方传来了一声炮响。响声震散了天边凝聚的灰色气体云。 它靠在窗户的边缘,看到了许多新展开的飞行器。飞行器的内部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许多的不定型消失在了飞行器里。 他问: “那些是什么?” 唇舌出于怜悯或者尊重,回答了这个人以及不定型的问题: “那是我们后备的星桥。他们要去一个更大的中转站,向我们还能动的地方传播一些新的指令。” 在接近仙女座黑洞的地方,整个不定型世界已经开始动员起来。不定型这种生物因为没有脱出地球的谱系,紧张的感情仍然是存在的,但地球的景象充斥在每一个不定型的心中。它们缓慢又庄重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其他导师的心中同样不免像我们熟知的这一位一样生出嫉妒、激动与不安的情绪。他们看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堂,他们知道折磨他们的一部分人类仍然安之若素地在享受整个宇宙也独一无二的丰宴。 他们也有一件盼望已久但始终、甚至看上去有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那就是战胜。 而在战胜中又有一件同样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这件事情本身是战胜的一个标志,也是对战胜这件事情最好的概括。 黑洞巨大引力井的周围流淌着吸积的尘埃的光环,在星桥的中央出现了被精心调制过的反德西特场,这使得星桥本身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以及变得可以移动起来。 这就是定形与不定形战争中最关键的转折点。 是一个开始,也是开始的开始。 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它都会不停地遗留,随着基因生命在宇宙中的分散而在宇宙分散,而让自己变得永不停息,变成一把永远燃不尽的火。 还于旧都。 第四十章 天汉之流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丹宸号落在了太空站里,起落架被神经元自动机强制展开。李明都第四次发出了通讯要求,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对遥山几微说: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就等到明天吧。” 遥山几微就在舷窗边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开放式的船港。地球返照的日光照亮了四周银白色的巨墙,而顶上是一个寂静的夜。 李明都向营养机器要了一瓶合成的酒。他闻着杯子说: “到时候,我们就自己下去。” 遥山几微回目,他脱口而出道: “去见‘原形’人类吗?” “或许吧。” 李明都一饮而尽,但纳米机器消化掉了酒精。他手支着头,独自默默坐了很久,在八点的时候心想: “该睡了。” 但凌晨四点钟,李明都就从床上爬起来,他从东边的舷窗走到了西边的舷窗,来回走了两趟。天是昏沉黑暗,地是素净银白。所有的恒星在这个壶中的世界里好像全部被消灭了。 在这个宇宙的正中,除了太阳、地球以及太阳系的行星,只剩下了一道门。 从月球看去,门就立在地球的身后,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门是周围是亮着的。 所有的恒星因为引力透镜效应,都在门的背后闪着亮光。世界寂静无声,遥山几微睁开眼睛,走过去,看到李明都站在窗边,像是门前一根黑漆漆的立柱。 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扶着墙壁,遥望着门,遥望着那在门的边上遥远又朦胧的蓝色地球的月。 遥山几微站起身来,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人被蔚蓝的月光所照亮的灰扑扑的面庞。 “你为什么要跟我过来?” 李明都突然问道。 遥山几微回答道: “我也想要面见‘原形人类’。” “见到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 “就像是……财富或者权力。” “不知道。” 遥山几微坐回椅子说: “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遥山几微沉默了很久。月地的运动遵循潮汐锁定的法则。在月球上看到的地球几乎是不会动的,但当时是在太空站上。蓝色的地球在渐渐上升。银子般的月色普照着幽暗如海的空中之城。 遥山几微那双像是人类的眼睛,本质是纳米机器组成的玻璃,映着月光,犹如两点白星。他沉着地又坚定地说道: “我想问……原形人类……到底是为什么要让受造的结构物和原始的基因生命一样同样顶着人这个词语。” 李明都突然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天空中少许几颗明亮的星。那些都是行星,他没有看到火星,但看到了金星,还有……木星。 “我突然想起了几位朋友。” “虞八百年的人类吗?” “不,不是。” 他笑了: “是72号和0234。” 遥山几微遍历了数据库也没有找到结论。他茫然地问: “那是什么?” 李明都走来,坐在他的身前,怀念似的讲道: “他们是愿意一辈子做机器的机器。当时,和他们差不多,还有一批愿意不再做机器的人类。” “那怎么能说是差不多呢?” “我不知道。” 李明都说: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做出了背叛了自己的选择。” 凌晨六点,离李明都心里底线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刷了根本不用刷洗的牙,他仔细地刮过脸,他用清水冲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自己。 外面的播报声还在继续往下说。 “它的宗旨在于,人应当有权利选择并享受一切未来的成果,不论人变得怎么样,也不论未来的成果是什么。”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话—— “这里是人类世站,暂居人数一百零九人。” 他穿上太空服,仔细地调整了每一处的关节,然后戴上了球罩。 六点半钟,丹宸号放下了梯子。李明都走在前面,遥山几微走在后面。蓝色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背影。 神经元自动机不会阻止他们。 因为全部的太空站、这全部的结构本来就都是由神经元自动机组成的。 在闪耀着银光的地方,人们能看到墙壁的蠕动、自杀与重生。它们在蠕动,蠕动的过程也是在向外吞噬自己的过程。两个人就站在这无尽的机器里,向前走去,或者说被神经元机器,被这些不定型的同族们推动着走去。 “本季度运行情况正常,生产秩序井然,无重大故障发生。欢迎来到人类世站,可以换乘火星世站、木星世站、原月球站和初景站。” 遥山几微说道: “莫非这里原先是个地铁的交通中心,负责调度各个星球间的来往?可是,为什么还采取了播报的形式,这是特意给你听的吗?” “怎么可能?如果是给我听的,那他们早就出来与我见面了。”李明都说,“这是给原形人类听的。” 李明都的话反而让遥山几微不知所以,感到惊诧了: “你的意思是……人类还基本维持着虞八百年的古老样貌吗?”尽管出自李明都之口,但遥山几微仍然很难相信这句话,他的想法与当初的碇客是站在一起的,“在虞八百年时期,人类就已经频繁地采用代人这一手段,寄托外物,翱翔宇宙,分布处理了自己的存在,怎么可能还会拾起原来生物学的身躯?” “生物学的身躯有什么坏处吗?” 遥山几微顿了一下,说: “衰老、病苦、孱弱、无能……卑微……不能保存自身,也不能抵御意外。对于现在的人类……哪怕太阳爆炸了,星球毁灭了,我们的备份仍然会激活,在其他的星球继续存在。哪怕银河消失了,前线世界的真人们也能在荒芜的宇宙中维持最复杂深微的思考,甚至在他们的思考中构建一个永恒快乐的宇宙。” 谁知李明都只说: “那又如何呢?” 遥山几微一时语塞。他们站在十字路口上,顺着播报的声音走去。从前方吹来了清新的微风,在玻璃似的球罩上留下了拂过的痕迹。 “那也只不过是一个阶段的认识罢了。如果诚如原形所言,”李明都说,“如果真的变成什么都可以。那么先进或者落后,未来或者古老也都变成了一种谎言,只不过是漫长时间的一站,用什么外质、用什么结构,是分布式的思维还是集中式的思维,是分离的存在,还是集中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有选择权,他愿意选择什么,在什么阶段选择什么,会需要像你和我一样紧张、急促、仔细、深思熟虑吗?” 遥山几微猛地摇了摇头: “可是,不同的生理阶段会产生不同的认识,这是由物质世界的特性决定的演化。如果像你所描述的那样,选择什么都可以,那么人类也会选择集体灭绝吗?生活在物资充裕时代的人类再也不能忍受饥饿,理解了欢快的动物就产生了对悲伤的厌倦,最卑微的动物们也不会甘愿自我灭绝。你说的选择是脆弱的,只有具备更多能力的思考体才能真正地谈论选择,因此,就算有选择了脆弱,那这种脆弱也只不过是一个表象而已。这是一种不可逆的变化,它在一小部分会下降,会有特例,但在统计学的意义上,必然是上升的,这是生命在物质世界的扬升。” 但李明都没有再回答他了。 他站在太空站舷窗边上,看到了真正的月球,见到了那在百亿个夜晚里始终正对着地球的容貌。可月亮的正面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李明都忽然颤抖了一下,急忙转过身去,按下了太空电梯。太空电梯随之响起了介绍的播报。 遥山几微快步向前,来到了李明都的身旁。接着,电梯发动了。周围浸入了黑暗,显像的装置在数秒以后才投影了外界。耀眼的太阳出现在地球的天边,灿烂的光华照亮了月球的正面,现出无数六角结晶的纹理。在这数以千亿的晶面之中,遥山几微看到了无数的地球。 高反射的晶体正在月球里,就嵌在月球的表面。 未来的人惊惶地叫道: “这是什么?”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悲哀地望着这轮残破的月亮。 “这是‘簇’。” 空中的房间升向了空中的月,月光照进了窗户,遥山几微清晰地看到了李明都暗淡无光的眼睛。 确实,根据人类世界的传闻和在大火的经验,簇在显现之前确实是晶体。 “可是,‘簇’为什么还在地球……” “既然太阳系原本所在的位置还处于簇的盛景,那么为什么簇的结晶能不在地球呢!”李明都以一种遥山几微不能理解的深信不疑打断道,“人类、原形的人类已经理解了簇,所以不再允许簇在其他的星球上出现,而一定要收归于自己的手下。他们控制了簇的显现。” “控制?你是说——” 遥山几微想起了在视界坠落的最后大火十三所显现出来的图景,那是无数的星。 “是的。” 李明都艰难地说道: “阻塞光路。” 人类知道这一点到底有多早呢?在十六亿年前,在簇发生以前,甚至在人类还不懂得如何开垦土地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明白了。那个时候李明都的时间才行进到木卫一上的太空城,不晓得数千年前的一个夜晚,曾有人从晶体中看到他的未来。。 阻塞光路。 轻易得就像用草皮纸包裹晶体,它便再也不能折射明亮。 莫非就是为此,人们制造了‘垠’,制造了这片被他们叫做“宇宙尽头”的空间? 李明都恍惚地想道。 外面的垠与里面的空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 一个宇宙的终点。 为的是能让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空间可以指向一处。那么这个点便是毫无疑问的宇宙的尽头。 就在他想的时候,电梯已经落下了。 像是太空站向地面投下了一片雪花。 他坐在左边,而遥山几微坐在右边。雪花告别了天空,他们也坠到了苍茫的月海。两粒微尘轻盈地落在剔透明亮的晶面之上,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碰到了晶面。 不过假设物质无限透明,它的存在又能如何判断?在四个维度的空间与时间中,像是不存在的东西,或许恰恰包含了全部四个维度的空间与时间。在它存在的内部,两粒灰尘沿着斜坡滑翔,于是本来透澈本无何有的晶面泛起了恢弘震荡的水波。水波向外扩散的形状,像是琴弦的振动。灰尘在晶面上留下了无数的影子。但影子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人来了,所以照亮了自己。那些被叫做影子的影子们,在镜子的背后自顾自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抬起了自己的脚,就像李明都在三十六亿年前的地球的海底见到的光彩。 影子以及影子所在的世界的行动使得镜子向着一面倾斜,被打破的对称形成了向前推动的力量。灰尘倾斜得更快了。从遥远的前方射来了被约束的阳光。阳光照在四边形、三角形与其他形状的边缘,它们变得明亮的时候,同时也变得一模一样。 换而言之,具有区别的阳光仍然只在前方,其他方向被反射了的阳光失去了自己的区别。 当线条与线条之间去掉了空白之处时,那么线条与线条也就无法区分。在一幅画上,人们画上了另一幅画,两幅画也就同时消灭了,上面留下的是两幅画的孩子。既像是猿猴,又像是机器,既像是人类,又像是一条鱼。 这样的东西到处都是。 忽如其来的晕眩让遥山几微战栗地说道: “我们会去哪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物,都是世界,它们叠在了一起。我们也和他们叠在了一起!”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你没听上面说的吗——这里是中转站!我们当然会去它所连接的别的地方!” 李明都大声地回答,同时,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消逝在如雨般的记忆的背后。 朦胧的水雾已浸透了无边的农野,濡湿了立在前方的城市。雨里的一切都有着与雨相似的形状。春天的水在河中向着大江奔流,发出了孩子般的嬉笑。 接着,门出现了。 不过,“出现”或许是一个错误的词。 空间的方位是用来描述空间的词语。在没有空间的地方,也就没有左右和远近。 门一直在那里,既没有来过,也没有消失。 外面的光线很暗,窗户拉起了画着动画兔子的窗帘。电梯舱就停在米黄色的地板上。敞开的衣柜里挂着五件同款式但是不同颜色的裙子。在床的边上,摆着几本幼稚的童话书。一面墙都是动画式的太空主题的强制,上面画着火箭,还用绳子吊起了八大行星。 这应该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 李明都打开电梯舱,他拉开窗帘,雨中的霓虹灯就照亮了床头的阴影。街边靓丽的海报绘画着想象中的火星城市,磁悬浮穿梭在五颜六色的广告板之间。在其中一面广告板上画着鲜艳的红旗,红旗的边上是将它插在火星土地的人。 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 “这里是哪里?” 跟出来的遥山几微脑子里充满了荒谬的思想。 李明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打开窗户。明明伸出了手却触摸不到天空,忙不迭地想要摘下球罩。但那双颤抖的手反复摘了三次,他的双眼才迎到了风吹来的雨点。 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沿着他的脸颊淌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一种忽如其来的惊惶让他叫了一声遥山几微。遥山几微知意,便散开了自己的身形,打开了自己的框架。成圈的纳米机器像鞭子一样缠在电梯舱的表面,携带着李明都一起进入光学隐形的状态,破碎了窗户。 巨大的响声震撼了整个小区。 疑惑不已的女孩打开门后,狂风带着碎屑席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 她张大了自己的嘴巴,看到了破碎的窗,还有向着远方的高楼飘荡的帘布。 这是二零三五年的秋天,江汉都在雨水连绵的季节里。 雨水不停地打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上,警车在地上响个不停,向着小区聚集。人类站所使用的电梯舱本身具有在行星地表短暂飞行的功能,在遥山几微能源的支持下,像是一个太空的球罩,飞行在漫漫的大雨里。 就在这么点的时间里,遥山几微已经破译了这个时代人类所使用的电信号。他遨游在网络的海洋里,了解了这个世界。 “我们是在地球上?” 遥山几微迟疑地问道。 “是的,并且是第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李明都的目光始终在地上,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因为时间和俯视角的差异,他一时之间辨认不出。 “是……吗?”遥山几微迟疑地说道,“我没有见过古地球,但……味道不太像。” 江城与汉城毗邻,站在高山的顶上,能够见到遍布广野的灯光。遥山几微按照李明都的意思将整个电梯舱送到了一所中学的附近。 两个人在雨中飘然而落。李明都重新戴上了自己的球罩,挡住了满天的水。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距离他来到这里的年头还隔了一段日子。从江边吹来的风,助长了雨势。行道树上的阔叶挂着一连串透明的水珠,不停地向下坠落。高楼明亮的窗洞在漫漫的大雨里像是一只只惨黄的巨眼,俯瞰着不夜之城的客人们始终的往来。 “在传闻中,原形的人类确实在追求着克服时间的力量。我们也许误入了他们的时间机器。时间机器莫非也是特意指向这个年代的——虞八百年的早期。” 遥山几微谨慎地思索道: “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还是说,原形人类已经离开了,只把时间机器留在了地球?” 为什么—— 为什么! 李明都同样在想。 为什么他又回到了这里? 在过去的朝思慕想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自己回到过去。他回到了过去,还是一个很近的有着无限的可能和希望的过去。他甚至可以重新开始,可以挽回父母的死亡,可以再见到栀子和她生下来的孩子,可以看到长大了的磐娲,一起在大湖的边上种植谷实,等待南飞的候鸟再度回到解冻的大地。 可是,还可以吗? 他在这熟悉的街道上转了半天,终于第三次地来到了自己记忆里的那家租书店。书店已经打烊了,原本摆在外面的零食架子被挪到了里面,雨水在帘幕外落个不停。世界在一片潺潺声中。 “再帮我一下吧。” 李明都说: “把大门打开。” 遥山几微闻言伸手,纳米机器渗入卷帘门中,破坏了锁的结构。他稍微用力,便将整扇门抬起。 随着一阵摩擦的声响,绿植的叶子探出了门外,碰到了雨滴。墙上的网格挂着满满当当的雨伞和玩具。狭窄的长廊的空间里只有一座货架隔开了两遍。收银台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蓝布。上面有放着牛轧糖的架子。 平平无奇的小商铺。 这是遥山几微的第一印象。 而李明都已经忘记了他的第一印象。 他都忘记了这里原来还卖零食、日用品和玩具。 从狭窄的过道穿过,就是陈列旧书的书架。在李明都的记忆里,这是老板自己的兴趣爱好。相比起网络无尽的文藏,她更喜欢放在架子上的可以亲手拿起与放下的书。 二十世纪的人类第一次发明磁储存的时候,他们乐观地认为人类终将发明存储书籍、记录、沟通以及其他一切知识的机器。在石头与竹简的缝隙中若隐若现的历史它的每个细节都将被这个机器确定无误地记录在册。在空前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人类的文化诞生了不计其数的信息。然而就在这些信息中,有超过一半已经彻底消亡了,它们消亡的速度与比例并不比过去石头、草纸与泥板的时代更慢与更少,甚至因为生产得更多,所以消失得更多。 那时候,他问老板可以借他看看吗? 老板对他说可以。 于是他拾起了一本书。李明都的手轻轻地拂过书页,弯下身子,找到了放在书架底层唯一一本包着书皮的本子,上面雕饰着螺旋般的纹理。 他就蹲在地上,把书摊开在自己的膝前,看到了空白的书页上标着整齐的页码。 窗外还在下雨,整个城市都亮着朦胧的黄光。夜里疾驰的汽车发出一阵轰隆的响声。不明所以的遥山几微站在收银台旁,取下了一块包装精美的糖果,把它连着包装一起扔进了嘴里。麦芽糖被纳米机器迅速分解。 哦,这是作为动物的人类所喜欢的甜味。 根据判断,他应该因为甜味露出愉快的表情。 于是他便笑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李明都忽然恐惧的一声: “不对!” “怎么了?” 恪守职责的机器赶忙来到李明都的身边,看到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翻到了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在那一页后就是末页。 书已经被他翻完了。 “不是一本书。” 李明都蹲在那里,抬起了头。灯光照着他的全身,他说: “为什么会不是一本书呢?” 尽管不知道李明都的意思,但遥山几微仍然认真地回答道: “也许不是同一件东西。” 但李明都却不说话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这个狭窄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了。他灰暗的面庞经常让遥山几微感觉这个人的思想似乎并不停留于现在的世界,而是在其他的更遥远的地方。 到了接近凌晨五点的时候,雨已经快下完了。路上已经响起了行人的交谈。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金光照亮了这个偏僻的商店的门廓。土黄色的木板在闪闪发光。李明都伫立在门的边上,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陌生的世界。 遥山几微仍然看不懂他的脸色。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遇到过一个东西,它想穿过一扇门。在那扇门的旁边,有一个相似的机器在播报着相似的声音。” 遥山几微尽职地直起了身子,尽管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的,哪怕因为眼前的人是个时间旅行者,他的很久很久以很可能是在预知未来。 “另一个球体告诉我,它想要穿越的门会把它送往其他的宇宙。” 李明都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走向了遥山几微。遥山几微的眼睛依旧清澈,看不出太多的倾向。 “你之前说味道不太对,是什么意思?” 遥山几微迎着李明都以及他背后的阳光讲道: “宇宙的表述具有其客观的底层原理。我是利趾出身,我的感应器精度很高,组成我的无数的纳米机器在接触之中,在生灭之中迅速得到星球环境的参数。” 人的边界是什么?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生物人,很难解答。 但对于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机器人,非常容易解答,那就是纳米单元。这种分化的精细甚至触摸到了量子效应的微观开始。遥山几微不定的外形,在不停地与外界进行吞吐和交换。 但有一部分纳米机器,一部分精细的受到量子效应的纳米机器死去了。 “那么——” 李明都说: “你可以侦测这个宇宙的参数吗?” “很困难……”遥山几微说:“我不是为此而生的。在宇宙的形成历史中有许多特异的干扰。这些干扰出自不同的物理法则。我不能尽数得知,所得到的答案与真正的答案相比会差出许多。” “我不需要那么精细。只要比这个时代的、比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更加精细就可以了。” “那非常简单,我的身体可以模拟六次工业革命以内的所有造物。不过若是要测量宇宙的话,还是在太空中更好。” 李明都背对着阳光,立在地上说: “我们一起去吧。” 太阳,光辉万丈的太阳坐落在急促的云端。它的光和热养育了整个地球,诞生于地球的人类还有他们上千种的文化都对太阳寄寓了特殊的情感,把它视作神圣的。然而放诸银河,它却是那么平平无奇,只不过是无边海洋无边沙岸的一粒微尘。 不过今天,这个世界的人类将再度明白,整个宇宙以及整个银河或许只是为了这一粒沙子而存在。 就在汉城的高空,成千上万的人都目击到了一个半透明的舱体的上升。它从一座高楼上飞起,迅速穿破了云层,成为了光辉万丈的太阳面前的一个黑点。 李明都转过头去,借由太空舱的显示,看到了地球上每个国家的分界,看到了每个地区里各不相同的城镇与村落。 在太空舱的数据库中,这所有的城镇与村落,所有的分界与山河,与它所记录的地球,所记录的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分毫不差。 雷达的屏幕响起了经久不绝的警报。装载在天宫上的望远镜看到了宇宙中奇异的小点。将距离拉近以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舱,和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人。 “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宇航员们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现实。 遥山几微再度展开了框架,变成了挂在舱外的一轮弧月。 他已经接收到了宇宙最初始的信号。 那就是大爆炸的余痕,宇宙背景辐射。 他已经看到了,看到了天上无数的群星,精准找到了那些古老的黑洞和脉冲星,它们在数万乃至数千万年前的模样。 尽管如此,李明都却并不抱有希望。 如果愿意的话,一切都可以是一样的,找不出任何分别的。他无比相信门的意义和作用。但如果有万一的话,那么这个万一便是证据。 在接下来的数个月内,太空舱偏移到了接近月球的轨道。 遥山几微得出了一个答案: “这个宇宙的年龄是80亿年。这个宇宙诞生于八十亿年前,发生了三次暴涨。” 李明都睁大了眼睛,抬起了自己的头。 在被认为是正确的二十一世纪早期,人类对此的测量数据是一百三十七亿年,以及发生了两次暴涨。 现在,再度理解费米悖论罢。 如果存在外星人,那么人类早就该见到外星人了。 换而言之,如果时空穿越的现象存在,那么哪怕没有时空穿越的技术,我们也应该见到时空穿越的来物,或者已经穿越过了。如果平行世界存在,且存在平行世界穿越的技术,那么我们的世界早该被改变,或许已经被改变了。 在单一宇宙的结构中是不可能实现“原形”的企图的。 “原形”的企图只可能出现在多历史并且多时空的纠缠之中。 而这就是真相。 这是为了一粒微尘所创造的海洋。 不过假如海洋之外复有无限多的海洋,那么海洋本身又有什么稀奇的呢?也许海洋的数量和微尘的数量都是同样的数字。 人们说,这个数字并不是一个数。 那就是无限多的。 第四十一章 雪恨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到第一千七百万世纪之间,马亚尔第二星团的速逃星数量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在那颗卑微的褐矮星边上,不定型的宫殿已经悄无人烟。 唇舌在奉命离开以前,想起来他还有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需要处理,于是又一次来到了李明都的面前。当时李明都的人身正在和遥山几微一起测量新二十一世纪的宇宙,不定型身失去了主观能动性,长时间在宫殿的一角沉眠,沐浴着窗外薄红色的阳光。 天气很好,不定型的背上闪着亮丽的琥珀色,直到唇舌走来,角落里就只剩下了它宽大的影子。 唇舌向李明都告知了导师的决定——李明都需要离开这里。 李明都半晌才回过神来,就问他: “要去哪里?” “履行导师与你立下的约定。”唇舌疑惑于李明都怎么会忘记如此重大的事情,“我们会将你送往你想要前往的时代。” 李明都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不禁问: “你们要怎么把我送往我想要前往的时代?” “在最初的时候,导师就已说过了。”唇舌慢条斯理地答道,“返回地球,穿过无上明星,再启时间的旅程。” 新的疑惑接踵而至: “你们知道如何控制无上明星?” 唇舌只说: “只要是原形的人类已经做过的事情,并且我们知道他们成功了,我们再做这件事就没有‘任何’困难。” 这时候,李明都敏锐地发现短短时间,太空城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的不定型都已经离开了。 他揣摩着唇舌的态度。然而唇舌在阳光下延长了自己的身体,往李明都的身上投下了自己的阴影。 这不是和气的商量,也不是委婉通知。这是由导师下达的最终命令。 李明都被唇舌请进了小型的维生舱。一小时后,维生舱被强硬地运进了人类世中期有过记录的最为庞大的巢穴舰的内部。 这艘船在人类世没有名字,或者有个编号般的名字,现在已经不可考察了。 不过达生世的生灵把这艘船叫做——雪恨。 为了支持自身空前庞大的体型,不定型学习了视界的方法,将雪恨号切成了一份一份。什么叫做一份一份呢,那和现今六重空间的地球是一样的。飞船本身已经变成了多重折叠的空间,就像一张纸对折了六次或更多。为此,它的结构也做到了尽可能的简单和自相似,据说将其展开覆写到三维、甚至二维的图纸上,会非常像一片雪花。也因此,雪恨号很难通过常规的列缺方法移动。它的移动需要反德西特膜提供足够的张力抵抗虫洞对它的穿过。 换而言之,它本身几乎不能动的,只能在空间上被确定的点上进行瞬移。 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在一千两百多万个世纪里,不定型向着银河的渗透已经达到了历史的峰值,它们发射了数不尽数的粒子。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全面胜利的光辉已经在人类的头顶闪耀,前线的军队深入了仙女系,第二次遭到了稍有阻力的斗争。 人类在银河系繁衍了十六亿年,使得人类的痕迹遍布银河,使得每一颗行星上都有被叫做人类的基因的自复制的动物,它的延伸早已踏足狮子座与牧夫座的尽头。不定型不遑多让,同样用数亿年的时间在仙女星系同样建立了繁荣昌盛的“后方世界”。超过百亿颗后方星球、来自数亿种文化、千万不可尽的种类,无数不定型不死不休的激烈抵抗使得人类前线陷入了漫长的清扫环节。 前线带着低沉黯淡的情绪开始做这一工作,他们不得不做这一工作。基因生物这种东西,没有比人类的星官们更清楚的了,这就像古时地球消杀蟑螂一样,除恶务尽,不能留下任何一点活口,哪怕只剩下了海底裂隙里的一点细菌,这些细菌也可能在未来五亿年内重建一条全新的生物谱系,重新升到太空,重新向外繁殖蔓延。 为了把事情做绝,基于经济效益的综合考量,有两个通常方法,第一种方法是摧毁恒星系,推动剩余物质形成“原星盘”使其重塑。第二种方法就更简单,播种属于自己的基因生物,用生命本身对星球的内外进行全面的征服。受造的生物采取了最高深的纳米机器的技术,它们的繁殖速度和侵略性都绝非自然的动物可以匹敌。不论是哪一种方法,也不论是否采取了其他的手段,这些手段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彻底摧毁不定型的历史,消灭它的文化,摧毁它的物质体系,将其彻底抹除。它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仙女星系要比银河系大上一倍多,二十二万光年的战略纵深注定这场对抗的游戏至少要维持一百万年以上。 一百多个世纪后,人类后方的世界才能频繁地从光中、从引力波中感受到这两个星系的苦楚。 上千万的恒星系已经消灭,再生成了原始的星盘。不知真相的星群在慌张中被迫横流,仙女系的心室在宇宙中正被人按着震颤。 房宿的群星为此举行了数不尽的庆祝大典,耗费的能量和物资让行星也辉煌得像是太阳一样。与之相比,被不定型的世界所占据了的仙女系的夜空,也显得黯淡。这就是后方的世界,一个没有匮乏也没有毁灭的世界,只要太阳不熄灭,只要奇异的黑洞还存在,它们就能源源不绝地提取能量与合成物质。 在九出的日子行将到来时,第二行星的居民提出再进行一次盛大的焰火会,用来庆祝人类前线的胜利。这个意见被房宿的议会高兴地通过了。他们再度采集了外层空间的物质用于虚拟世界的主机建造。在这次欢宴中,弥留世界的囚犯们也将被允许回魂人间。丹枫白凤再度同意将碧梧仙馆用作焰火会的场地,并为之出产了一系列表演用的飞船。 那个时候,李明都才刚刚登上雪恨号。他在维生舱里,可以在虚拟世界活动,但看不到外部真实的世界。 心中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不定型的举动无疑已经和他对这个时代的主旋律的印象互相勾连,但在原形计划中测量宇宙特征值的企图牵绊了他的思想。他只听见了微弱的鸣叫。 这是这种舰船在被星桥穿过时所会发生的震荡的底噪。 他不知道现在的情形与他第一次造访第一千六百万世纪时是何等相像。第四卫星的太空站里,黄山野卉一个人靠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已经在冬眠中睡了几次又醒了几次的许多年前的过海号。那是海洋星球史学会的船,却被不知耻的逃犯偷走了。从那以后,她与她的教授就彻底失去了成为一个碇客的机会。 在如今的岁月里,丹枫白凤渴盼的人形被她雕刻得淋漓尽致,在她的心里已经无比接近一个抽象的完美的综合的人的概念。人形坐在碧梧仙馆的中央,欣赏着用其他星球的生命和历史演绎的戏剧,在戏剧的每一幕结束时,丹枫白凤都会以房宿、银河或者宇宙为题发表一通演说。她的演说在现实和网络的两个世界用艺术电影的方式展现自己,非常好看也好听,总是得到欢呼。 丹枫白凤追求的美是理性的美。而对于其他一些房宿人,美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了。颇有一些人至今还喜欢使用虞八百年历史的复制躯壳,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明都。他们以人类太空时代的开端为荣,而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上演古老的男女舞蹈,也有的是自创舞步,跳得起劲又快活。 那确实是一个快活的晚上。作为人类这一基因生物以及其后代的肉体不可避免地受到多巴胺分泌的控制,还能维持人形的人又认为使用外在的手段控制多巴胺是不可取的,于是他们就走在了寻欢作乐的路上。就算是遥山苍翠,他在他的空间站里,看到战舰拖着长长的焰尾像是流星飞过了天空时,也感到了愉快。 但遥山苍翠的愉快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的目光便望向了碧梧仙馆。 数百多年前,丹枫白凤把曾经与大火的过错、信息的泄露全部交代给了房宿以及银河的每一个部分,引得原形人类的回收机制发动。于是他也一样暴露在了世界的目光之前。在帮助逃犯们越狱的过程中,他的干涉也实在太过明显了,好在他又找到了新的靠山。 但不论是什么靠山,他都意识到他距离权力又远了一步,一个非常远的一步。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牵起了自己的复制体的手,跳起了交际的舞蹈。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 那个“自己”在踏跳对他说: “‘遥山几微’能够完成他的使命吗?” 电波在手指的接触中交换了信息。 “他非常优秀,我相信只要跟着那个时间旅行者,他就一定能够见到‘原形人类’的真相——只要能见到,见到一瞬间就够了。”遥山苍翠在脑海中想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去会见‘原型人类’呢?好像是他——自己的愿望。” 就连遥山苍翠自己也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己要删除的。既然是删除了的,那就不要去想它。 “确实。” 复制体猛地回旋,将他们的面孔同时倒映在了焰火灿烂的舷窗上。 这确实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夜晚。就连老山和远闻都被快乐的气氛感染。丹枫白凤已经向房宿上陈了秘密,这两个来自大火的囚犯自然也被赦免,他们终于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但已经不可能再在房宿待下去了。两个人坐在船港的接待室里。远闻的双眼专心地凝视着在管形世界的另一侧生机勃勃的人群。他们纷乱的身姿看得他目眩神迷。 那是他多么渴盼的舞台呀!他唯一想的就是成为这全部目光的中央。 “快休息吧。不是你自己提出要离开房宿,前往别的星系吗?” 远闻的目光忽的黯淡了下来: “在我们的世界中,存在着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如果只有父母认识自己,那么这个人的存在是岌岌可危的。如果只有自己认识自己,那么这个人就已经在宇宙中消失了。而如果有成千上百万、数不尽数的人认识自己,那么他便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我们要去别的地方,而且是孑然一身地去别的地方——那就真是一切重来了。” 老山爬到了远闻的身边: “那要不……我们回大火吧?” 远闻苦笑了一下: “可是,大火也没有我的位置。” 但有老山的位置,老山想道。两个人各怀鬼胎,躺在房间的两边。如果他们足够自信,或许能在那个瞬间,往前两分钟三十二秒,往后一分钟十四秒的这个区间里看到管状世界的尽头,本该焰火灿烂的太空中存在一个白色的小点。 如果从侧面看去,像是横在空中的一根线条,接近了,就能发现是一条狭长的圆筒。 最先发现这根管子的仍然是第九舰队。因为曾经的一系列失败,它至今没有获准出生,依旧以一个工具和一个机器的身份,仍然在最贫苦的外恒星系游荡,如其本来地执行人类下派的任务。 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它被命令在第八行星的周围巡逻,接收、分析以及处理恒星系外层的信号。 太阳是一个发亮的小点。第八行星微微发白的蓝色大气倒映在了它犹如镜子般的表面。舰队从向阳的一面驶离,落入黑暗后的样子就像是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海洋。 第九舰队的中央大脑无时不刻需要处理从各个方向发来的无数数据。在这所有的数据中,它敏锐地注意到了一条特别的情报。这条情报由一颗观测球发出,描述了一个圆筒的存在。 观测球的位置是在恒星系远离了所有行星的空洞地带,信息来自一个多小时前。记录的当时,它和一些太空碎片正在通过这个圆筒的内部。但不论是内部还是外部,它都空空荡荡,别无所有。除了突然出现在此地,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部分。 它像是一根管子,一个巨大化的金属零件,一根漂在外太空的纯白色的管子。光滑的表面真诚地倒映出了所有的星光。 然而观测球也记录下了引力波的数据。忽然波动的引力波像是打开了星桥,使得世界另一边的痕迹压到了这一边,这说明了这个圆筒绝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无害。 可是……找不到维持星桥的发生器。 纠缠的引信被引爆后,需要巨大的能量进行维持。并且,这种不稳定的维持,输入再多的能量在大部分情况下也只允许通过简单的信息。 难道说……这根白管本身就是维持星桥的“发生器”吗? 引力波的记录趋于平稳,也没有发现隐匿物质和高信息熵物质的逃逸。在这次未知的传送中,唯一的痕迹就是这根管子。 出于谨慎,第九舰队拉响了二级警报,随后它一半的外壳开始如花瓣般凋谢,分解成无数的中型单元,向着被报告的方向前进。而剩下的一半则按照原来的路线巡逻。 一切能做的,正如一个工具所能做的。 很快,附近单元提前传回一个新的情报——白色的管子消失了,是从左到右消失的。原地已经什么都不剩下,监测单元监测到了一粒质子大小的纠缠引信,但这颗纠缠引信在下一瞬间就湮灭了。 引信需要外力的辅助维持装置,它的消失是符合逻辑的。星桥这一技术受到的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古怪的事情,乌龙的事件。” 第九舰队疑惑地想道。 不论如何,它可能又要为之受到责罚了。 它的目光重新放回了四周,向着第四行星的方向游曳,也就看到了逐渐变得鲜红的恒星的光。 第九舰队的判断已经足够准确,它也第一时间拉响了警报,但它永远不明白的是,不定型已经可以做到只传送“整体的一部分”。换而言之,管子本身其实并没有意义,它只是一个加速的通道。它是巢穴的一部分,也只有这一部分在膜的保护下跨越了星桥。它也只做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发射一颗同样是质子大小的引信。 引信前往的地方则是房宿增六六五的太阳。 这颗引信在两个小时后到达了这颗恒星的内部,就像其他一切在星际吹拂的风。如果是正常的质子引信会受到恒星内部的压力影响从而自我泯灭。但反德西特膜的实现支撑了内部的超时空甬道。为了打开这扇门,远在仙女系的蓝超巨星的核心同样被撕裂了。它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了银河。 当时,麦哲伦星流民族会成员俄格都杜拉尔,不幸的,也在房宿。他曾经和李明都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也隐隐知道自己当初视而不见的东西很可能与丹枫白凤关押的囚犯有关,与过海号的失窃和出逃有关。但大家都相信这个怪人,相信他从来不做任何坏事。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做,也不认为自己做了,于是照旧在享受这场盛会。在增六六五的第二行星上,来自其他星系的前所未闻的结构体——不论是生物还是机械的,都会被拿到第二行星展览。 在这场展览中,也会诞生一些交易,作为收藏品和艺术品的交易。众所周知,人类能够制作从分子的层面开始人为设计一切。换而言之,也就不存在真正独一无二的艺术和收藏。 而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则是,人类可以追溯大部分物体的历史。为此,这个来自麦哲伦星系的人系后裔也秉信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只被自己喜欢的珍品不会被他人赋予意义,真正伟大的杰作理应被成千上百万的人、数不尽的人承认,承认的人越多,珍品也就越珍贵,也就是更具有“价值”。俄格都杜拉尔在这里会见了绳菓。 绳菓同样在房宿定居了下来,他在这里很受欢迎。他和俄格都杜拉尔都是水生人类,也颇具共同的话题。 俄格都杜拉尔看到了绳菓放置在透明营养皿中的开裂大脑。绳菓也看到了他纠缠的千只眼睛。两个人笑了起来,都感觉自己要比对面美丽得多。绳菓推崇房宿,推崇银河的动物历史,俄格都杜拉尔则为他介绍了麦哲伦星流的特殊环境下所会诞生的社会与历史,想要把这一独特的记忆卖给全房宿。 “对于银河的人,大小麦哲伦星系也说不上有多么珍贵可惜。”绳菓扔下了一把骰子,“所有的生物密码,只要愿意穷举,总归是找得出的嘛。银河的种类已经足够丰富了,不管是诞生、生存还是毁灭。” 第二行星的日子已经到了正午。因为几乎没有大气,所以白天也像夜晚一样漆黑。空中的太阳独立的行走,是个耀眼的光斑。至于什么白色的管子,第二行星就太远了,在这里是决计看不见的。 俄格都杜拉尔知道这是绳菓在压价。他同样投下了自己的骰子: “长官,毁灭可是难得的体验。在麦哲伦覆灭最关键的千年,动物们的狂躁,社会的动荡,星云的消灭和诞生,宇宙天空的空前变化,这都是正值壮年的银河系少有的——” “可是,”绳菓说,“我也不觉得这比银河系的毁灭更值得‘生活’和‘体验’。说到底,对于大多数的行星动物……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仍然还是新星与超新星的天灾、争斗、匮乏、停滞、苍白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趣味呢。” 就在这时,骰子落定了。 绳菓投出了六和六。 而俄格都杜拉尔投出了一和一。 周围观战的人顿时一片欢腾,笑声震得舱室抖动。绳菓也不禁大笑起来,这样的胜利,对他来说也非常少见。俄格都杜拉尔在苦笑中揉了揉自己好几双在跳动的眼皮,脑海里却在想如何才能继续推销大麦哲伦曼妙的毁灭生活。 他是愿意输的,但输得实在是太多了。 就在这时,舱门打开了。他们看到一个和蔼的仆人机器站在门口。火红的阳光灿烂地披在它的肩膀上。 “有人需要喝茶吗?是热的茶!” 作为胜者的绳菓理所当然地接过杯子,而下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了那片红得吓人的天空。天空怎么会这么红呢? 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叫了一声: “太阳变得好大。” 人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冲击波的前兆要比冲击波来得快一些,但有限。房间的温度正在迅速升高。中微子正在无情地炙烤地心。地面通讯器里只有嘈杂的警告。警告的电波在十秒内中断了三次,几乎不能成文。这不能责怪围绕太阳的机器。那些机器被粒子风破坏的速度要比他们发出信息的速度更快。 甲烷湖因为潮汐力正在快速上涨,荒漠的巨风掀开了地表的建筑,绳菓被凌空飞来的金属碎片砸中了脑袋,培养皿弹开了碎片,却留下了裂痕。他弯着腰,跌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天空。在星球解体制造的物质云中,有着一团壮丽的血晕。人们从建筑中涌出,一边大喊一边跳。因为使用了代身而适应了干旱环境的人,他们的面孔都被映照得通红。 纸醉金迷的享用者们反而变得更加活跃。一个人一边跳舞,一边嘻嘻地笑道: “莫非是一次氦闪?那接下来岂不是一定会有空前壮观的美景。” “没有什么是空前的。”在俄格都杜拉尔身边的另一个人却伸着手,痛哭流涕道,“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重复过的,未来还将重复无数次。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事物能属于一个人!我们过去不拥有任何东西,现在没有,未来也不将拥有任何东西!” 最高级的警报已经在房宿一到增六六五的全境响起。天空中到处都是飞得歪歪斜斜的飞船。作为仆从的机器人仍然端着盘子走到了俄格都杜拉尔的面前对他说: “要喝一杯茶吗?先生——” 一个可怕的气浪把话语抛起,地上就只剩下了一团火光。从外太空来看,在第二行星的弥留之际,从四面八方向着发射站聚集的人就像是黑色的砂砾,很快被吞没在席卷天地的热浪里。太阳落下了,这一次再也不会升起。就那一瞬间,星星被吞进了膨胀的火焰里,成为了一颗回照的斑点,红色的旧日正在痛苦地翻滚,迅速膨胀的等离子云烧到了远离轨道的行星,世界一片殷红。 而到现在,房宿增六六五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俄格都杜拉尔吓掉了魂。他在看到红太阳的瞬间,就把记忆传输到了分体。代身的主体与分体只是一念之间。距离恒星最远的备份处在丹枫白凤的港湾中,呆在他自己靠站的飞船里。丹枫白凤的基地毫无疑问是房宿增六六五最安全的地方。 “一群蠢货。”俄格都杜拉尔通过记忆传输理解了自己的情形,忍不住咒骂道,“以为弥留世界可以留存本体数据,弥留世界远在星系边缘,依靠掩体抵抗天威,那么就连超新星爆发也消灭不了自己。” 这是房宿为了抵抗天灾而形成的预案。 但这绝不是正常的新星爆发。 只可能是…… “前线世界。” 大小麦哲伦星系就曾是他们的战场。 他悚然地想道。 “前线世界早就已经疯狂。他们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没有任何犹豫的余裕。记忆这一东西,传递的速度理论最快也不过是光速,代人这一技术基于人类记忆的原理,注定也受到光速的限制。也就是说,依靠以记忆为主的精神数据进行复生的行为,在没有星桥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比伽马射线暴更快。 “必须要立刻离开。” 他最大程度地启动了自己的飞船。 超过一千艘的列缺飞船船主与俄格都杜拉尔有着类似的想法,陆续冲出了港湾。有的因为星桥传信,甚至比杜拉尔跑得更快。几乎是前后,他们就看到了从东方升起的亮光。那是横跨了天际的喷流,就像是一块石子砸穿了现实的水面,几乎是准确无误地抵达第五行星的轨道,并湮灭了它的第四卫星。第四卫星的形状在喷流中甚至无法维持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已经扭曲、黯淡、模糊以及毁灭。 全部的前后,用地球的时间计算,仅仅只是在一个小时内的事情。 考虑到传播速度,第一行星到第三行星已经被恒星本身的膨胀吸收。当时,第五行星正在上演九出的景象,第四卫星本身则运行到了远日点的位置,那里的人们已经注定看不到今年的九出了。但逃到外太空的人是有幸的,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将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场前所未有的九出。相对论性喷流从恒星的爆发中向外飞驰。第四卫星是天空中少数几个看得清的点,它只不过是毁灭的第一幕。接着第一到第四卫星、以及刚好靠得比较近的第五行星和第六星星本身,直到第十行星的轨道,所有生物与机器,乃至任何分子结构本身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被直击空间站在一瞬间融化,高大的太空电梯在半空中折断,变成气体,物质重归于一。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丹枫白凤体内的客人,还有大半相信丹枫白凤的安全和稳定,仍然留在原地发信询问。 对于其中有地位的一些,丹枫白凤予以了解答: “太阳之中突然出现了第二个引力源。从特征来看,是由双星合并引发的一次性喷流。” 但是只有丹枫白凤自己知道,在第四卫星被融毁以前,她就选择放弃了救援第四卫星的行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双星合并?你说双星合并?” 来自南斗的客人感到了荒唐: “可——房宿增六六五,他妈的是一个单星星系啊!” 丹枫白凤当然知道这点。 只可能假设是时空之桥了。但维持恒星规模星桥所需要的能量要比一颗恒星本身更为巨大。同时,引信的渗入,也越过了环绕主要星体的所有检查站点,这是一种隐蔽性更强的引信。 但是,怎么能如此假设呢—— 要是如此假设的话,那岂不是……后方的世界和前线的世界已经没有区别了吗? 在外的飞船很快就发现他们并不比丹枫白凤的巨型基地本体飞得更快。丹枫白凤的本体将其表面的固定装甲脱落后,仍然保持了光速飞行的能力。这巨大的卫星城正在加速自己。 但在完全加速之前,丹枫白凤仍然做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她使用体内的星桥向房宿的中央发出了汇报。 房宿的中央随之返回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也遭到了袭击。 并且,他们同样在联系。他们联系的是前线的世界。但他们联系不上。过多的星桥干扰了时空曲线。 这是一次没有征兆的但是蓄谋已久的袭击。 在这时,丹枫白凤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遥山苍翠。 她一直怀疑遥山苍翠就是当初偷听次异结晶的内鬼,换而言之,他很可能就是投奔了不定型的人奸。 然而如今,遥山苍翠已死得悄无声息。丹枫白凤的肢体告诉她,这个人和他所有备份的躯体已经毁灭于喷流之中。至于阴山中的人格收录……在现今的情况下,是接不到记忆信息的。而原有的记忆信息,被她强制索来一看,早就被安排得清清白白。 到了这个时候,太阳暂停了自己的膨胀,进入到了第一次反常收缩阶段。但人类在这颗恒星系里的主要布置在两个小时内被一扫而空,已经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观察和反抗了。 所有的飞船都已经加速到了更快的阶段,最快的一部分即将启动列缺引擎进入到临界光速。 就在这时,在丹枫白凤以及其他向着天驷星方向突围的飞船正前面,他们都看到了一根白色的管子。 静静地悬浮在宇宙的中央。 正对着这根管子,好像能见到它所连接着的另一个世界。 死亡的世界。 而这时候的李明都,已经结束了测量宇宙的工作,知晓了这个二十一世纪地球的真相。他的不定型身仍然处于舱内休眠的状态。但当时的他可能是认为有必要向不定型的中央汇报消息,于是尝试唤醒自己,在休眠舱里挣扎起来。休眠舱的玻璃震得颤动。恰好外面也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来自两个中央的不定型正在争吵,其中一个不定型便进入了这个保管室。 保管室的职责是存储物质身躯,这些物质身躯已经全部出动。新生产出来的物质身躯也会直接投入战场,不再经过保管室,于是这里也就变得安静。唯一一个还在执行还在震动的休眠舱也就变得格外明显。 舰船内部几乎没有重力,闯进来的不定型飘到了上空的格子,也就见到了这个休眠舱的主人。它大吃一惊,推动了按钮,舱室开始排液,李明都的意识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就闻到了熟悉的牵牛花的幽寂: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前线。”牵牛反问道,“倒是你,你为什么来到了前线?” “前线——是什么意思?” 李明都惊呆了。最糟糕的预感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只能勉强地混乱地答道: “我们到底在哪里?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和人打起来了?” 这只年轻的不定型突然说不出话了。 好一会儿,他才沉重地不可置信地滑稽地重复了他听到的话语,忍不住自顾自地发笑了: “怎么了——和人类打起来了——” 在那瞬间,牵牛彻底绝望了。 多么可悲又无耻的一句话。 但所有的失望和怒火,对于眼前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牵牛想道,他的一切愤怒、一切激动、一切憧憬的和失望的情绪都只不过是在压抑他自己,是他自己在自顾自地喜悦和自顾自地折磨。 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想,就连戳破幻想这一想象本身也与幻想等同。 李明都就像是一颗长得很好看的蘑菇。他确实鲜艳,甚至可以说是具有药用的价值,但它是不能吃的,是一颗不能吃的蘑菇。他是不可能真正站在不定型这里的。 “还能在哪里?” 牵牛大声道: “是在战场上,是在空间的夹缝里,是在不定型的巨型舰内,是在你熟知的世界,是一个毁灭的战场。” 在那瞬间,李明都知道自己最糟糕的预感实现了。 “外面很危险,你确实不该出去。唇舌做得对。” 牵牛的声音随之回落,他静悄悄地说道: “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毫不留情地推上舱门,把李明都封在里面。李明都不停敲击玻璃,大声呼唤,但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也正是因此,牵牛犯下了,至少是客观上造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没有确认冬眠程序的完成。冷却液从管道中注入到了李明都的身旁。尽管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冷,但他却几乎处于疯狂的激动状态。这种暴力的对抗在不经意间激活了冬眠舱的保护程序。冬眠程序终止了。 李明都也就这样难看地爬出了休眠舱。 当时,保管室本身也有控制运转的人格存在。但那个人格同样没有阻止李明都向外爬出。 不定型的世界确实运转到了极致。唇舌的人格早就变成了战斗用主机,用于辅助飞船狙击人类的填冥填冥监察飞船。廊道上的不定型,成列阵地在传输带上移动。 多种无线传输的方式使得各方各面的信息在这个宏伟的大脑中转个不停。巢穴的舰船就像是一个过热的过载的大脑,已经在拼命了。但是李明都接收不到,只感到自己体内的某个腺体在跃动,在失调地分泌,但他听不见,他在这个世界是一个聋子。 他花费了一番力气,摸到了一个生产的房间。在流水线上,从生物谱系最左端的原始不定型类到生物谱系最右端的纯质金属机器,作为躯体和外壳不停地走下生产线。 生产线的控制需要不定型的人格。 他遇到了与第一个导师的唇舌相似的存在。那是作为生产线的中央处理器而存在着的不定型。 “好孩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这个不定型挥舞着唯一一个多余的机械臂向李明都快活地打了打招呼。尽管李明都并不是从她的产线上下来的,但她既活泼,又快乐,她喜欢照顾其他的不定型。 “我丢失了信号,我是个残次品。”李明都问,“我想知道,现在前线打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但我们一定会赢的!你也是想上前线吗?” 她兴致勃勃地说。 李明都坚定不移地说: “是,我是上前线。” “那你可以跟着运输线去看看。走这一条吧,这是思想之路,就在美德之路的旁边。” 所谓的运输线其实就是四通八达的走道本身。这次,在李明都触碰到运输线伸出的肢体后,运输线沉重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在廊道之中也寄托着一个不定型的人格。他对李明都的行为感到了悲悯。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连接我吧。” 廊道肉化的躯体伸出了触须,上面存在着可以连接神经的刺针。 它所使用的技术,经过了数万次的迭代。但它的理念从未改变过,依旧与十三亿年前在南极在天球起身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那时候它被叫做第三中央。 他走进了这个被称作为思想之路的运输线,思想之路表面的神经须,便缠住了不定型身的触须。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在骚扰他的嗡鸣声就此消失了。世界变得格外协调。他在传输,他也同时接收到了世界的信号,他同时放射出了世界的信号。在这个过程中,他见到了无数的星。 在这思想处理的光晕中,几千亿几亿亿的不定型所见到的不计其数的世界同时出现在了李明都的眼前。其中既有生灵绝灭的焦土,也有熊熊燃烧的太阳,既有独立空中的人造建筑,也有美妙丰饶的原始乐园,还有动物,以及无数的动物。他们正在路上走。 但是,世界在思维中的流过就像涨潮的海浪浸没了沙滩。他所能留下的,只有沙滩上的石头和陷坑里没有随水退落的贝壳和牡蛎。 李明都能够看到的只有少数的世界。在最明显的一个世界里,恒星已经寂灭了。漫天遍地全都是不定型庄严壮丽的蜂群。在这些已经寂灭的世界里,只剩下黑洞周围的吸积盘还在摩擦中燃烧时代的灰烬,奇异的明光照亮了蜂群们缤纷的表面,把它们的影子投到了物质碎片的表面。物质的碎片在若隐若现的尘埃中漂流,在吸积盘的身前,闪烁着像是黎明的余晖。 透过尘埃,可以看到建筑物正在成型。不定型们生机勃勃,像是在珍惜地雕刻一块丢失已久的宝玉,横在世界尽头的前方。 可,它的材料是什么碎片呢? 李明都转过头,看到了在尘埃云的外围,在原本星系的边缘,在深空的物质带和稀薄的球状云的内部,以及,在战场上,飘着星球的碎片。 有些是被粉碎了的星星,有些则是那些粉碎了以及蒸发了的行星被迅速再冷却的结果。蜂群们正在重塑星系。 “你怎么也在这里?” 接着,他就知道他被看到了,也不可能不被看到。 “冬眠的话,时间会流逝得更快。但也不需要等待很久,只再三年,只需要三年,我们就要回到地球了。胜利的诞生是很慢的,但胜利的到来却是很快的。” 是导师。 却也不是导师。 他是导师分化出来的人格,一个战士的人格。 他却可能是所有的人格中最温柔的了。他是愿意和李明都平等对话的。 “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在拉长隔离带并铸造引力井。”战士的人格伸出手去,拉近了视角,于是前方的天体纷纷旋来,露出了尘埃云中逐渐清晰的环状建筑,“引力井的存在将消耗黑洞的角动量,通过彭罗斯过程将其转化,它会是一个有力的保障。黑洞本身则是最安全的天体,它作为隔离带是最好的。” “这里是哪里?” 战士的人格答道: “你的处理能力只能处理到你知道的星星。这些是你的数据沙滩上的‘石头’和‘陷坑’。” 还有别的可能吗? 李明都不清楚。他在不定型构建的这个现实的复制品中遨游,看到了在星系的最边缘,那同样被粉碎了的舰队。 在上面还刻着上万年前大火同乡会的名义。 这里是大火,就是他刚刚离去的地方。 “是,这里就是大火,一个让我们也很怀念的天体。”战士人格说:“我还在地球的时候,人类还没有回到地球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原来大火,它的行星上住满了人。甚至,他们还一直住到了今天。你招来填冥毁灭大火十三以后,他们还在小行星带里暂时恢复了生产秩序,建造了四座大型太空站。我们合并了两个恒星,他们却对我们发动了反击。他们太傲慢了。” 李明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战士人格却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 “他们不服从我们的安排,又在四处乱窜,我们只好启动备选的视界方法,困住了它们的主要舰队,可惜还有一小部分到达了临界光速,已经很难抓回来了。但没关系,他们在隔离带里可能要飞上几千年。让他们且飞个几千年去吧。到时候大局已定,也不碍事了。” 李明都在无声中环顾四周,寻找其他的世界。讯息流动了另一个他所熟知的世界。 那就是房宿增六六五。 孕育了十几个小世界的房宿增六六五的太阳同样毁灭了。它还没有毁灭殆尽。它正在死去,在正在死去时候放射的光焰还在开花,在垂死的疯狂中不停地消灭自己曾经珍惜的子女。 超过百万的飞船都在出逃,然而一些微小的东西已经落到了飞船的表面。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战士的人格说。 “什么事情?” 李明都不知道自己的思想包含了颤抖的情绪。 战士的人格继续说: “有一个‘人’曾经羞辱了你。现在,我们把她抓住了。” 它轻悄悄地飘落,接管了另一个不定型的身躯。这个身躯如今正攀附在某个巨大的人造天体的表面,迅速增殖,以自己的身体代替了这个人造天体的构造,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丹枫白凤的反抗—— 不定型太了解这个计算机了。 暴雨风降临在了房宿,降临在了人类世界的后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过这一劫难。 他带着李明都的眼睛一起往前走,而复制体的身躯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天体的神经管线,控制住了所有居住在其中的政要和服务生。知晓不定型世界的政要已经想要投降了,但不定型的世界拒绝了任何‘定形’的投降。 不过他们仍然是幸运的,因为相比起成亿亿死去的人,不定型的世界仍然允许了他们的生,只是在“阴山”里的生。所有人类使用的物质躯壳全部被销毁了,所有的记忆记录全部刻进阴山。这曾经用来审判灵魂的囚笼,现在变成了所有人的囚笼。 “那个‘人’,光量子计算机,也就是丹枫白凤,已经被我们抓住了。” 尽管已经很多次地来到过房宿,也很多次地出入过丹枫白凤的躯壳。但这还是第二次。 李明都再度看到了从玻璃和镜子般的介质中倒映出来的奇异斑斓的彩色,看到了那在窗外波动和流动的火焰的色彩。 那时候他不知道。 现在他知道了,那就是丹枫白凤的大脑,是一个计算的云,是丹枫白凤大脑一部分的投影。它们被用于整个房宿增六六五的经济、科技与发展的计划。 但计算机之为物,与人之为物,都只不过是一种物而已。 “我们控制了她的每一个关节。干涉了它的信息组成,解开了猫箱,消除了她的记忆。” 过去的人类对于使用金属元素和复合材料制造的物件具有一种奇特的迷信。他们认为这样的东西往往能够比人类运行得更久。然而只要他们正视事实,他们的一生已经见证了数不尽数的电子产品的老化,看到了数代计算机如果不经维修就会变得越来越慢,如果经历了维修也会在老化中直到不堪使用。 他们期待着在短暂的人类之外,能有一种比人类更伟大更永恒的东西。 这种更伟大的东西真的会出现吗? 谁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个被认为是这种更伟大的东西的雏形的物,现在已经屈服了。 他再度看到了那个穿着靴子的人类女性的有轮廓的形状,看到这个她精心设计的理性的数学的自己的跪倒在地,看到作为人的形状逐渐变态解离,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不定型。 一个长得像是他自己的古老的原始的不定型。 战士人格的导师将其拉长,将其压扁,将其变成人的形状,将其变成一朵花的形状。 “不拘于形,不役于物,自在于心,这才是美的顶点。” 他居高临下地对丹枫白凤说: “现在,你该做些什么呢?” 她仍然倒在地上,在恍惚的连接中,好像也看到了李明都,她终于理解了战士人格的意图,而朝着李明都所在的前方卑躬屈膝: “我错了——我的一切都错了!” 在这个瞬间,李明都突然笑了一声。一切都像是一个玩笑,巨大的玩笑。 战士的人格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房宿的安排开始收尾。我们制造的超新星可以维持三年的时间,在超新星边上也很安全,它还可以自然生成许多珍惜的元素。” 他轻轻一碰,人格便再度从躯壳中抽离。白色的管子随之消失在了房宿的境内。当前的现实犹如云雾般被驱散在手前,不定型的思绪开始超越时空地流动。一个不自由的思想带着另一个不自由的思想在自由的空间中飞行,进入了这古老的由上千亿的太阳组成的银色的河流。 猎户光亮的河流从银河系的中心发端,向着遥远由冰冷的暗夜奔腾。时间就像是溪水流过了断层,点滴地落在不定型们的身前。 因为光速,远处的人们能见到的远处还在许多年前,万事万物犹如昨日,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满怀期冀的老人们,同样像是在十三亿年前的那个登上明星前的傍晚,回忆起了那个已经走过去的年代。 东方的太阳总会升起,赤堇山上生机勃勃,不定型们期望能够铸造足以飞越天空的神剑。世界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爱戴世界,尤其爱听风吹过草的声音,那是自然在亲吻他们的额头。 但在这银河的旋流中,他们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欢欣鼓舞,也忘记了该如何唱起薄暮集力早已失传了的诗歌,它们只是也只会沉重地凝视这个万古不变的宇宙的夜。 “时代没有改变。他不走来,我们就会自己走回去。” 战士的人格看向了地球,还有以地球为中心,在这一千光年范围内的接近四百万颗的恒星,像是叹息一样地说道: “战胜人类,还于旧都。” 那个时候,不再期望未来,不再怀念过去,就在现在重新创造失去的一切。 这被控制了的光亮几乎横穿了猎户悬臂的两侧,在人类的后方形成了一个顽强的据点。有的恒星的周围有上百个天堂,有的恒星周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站点,像是地狱。然而这全部四万万的世界,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命运,那就是毁灭,正如其先前对仙女系的毁灭。 就在今天。 是此日也。 第四十二章 苍茫 人类世的中期,在房宿增六六五的边境,发生了一次惊动各界的蓝色光点爆炸事件。这场爆炸被定性为一次偷盗、一次抢劫、一次意外,现在我们知道那既不是偷盗、也不是抢劫,更不是意外,它是在运送次异结晶时发生的失手。但对于这次失手,房宿的人类却疏忽了,他们把一切不合理归咎于“因为是次异结晶,所以都是正常的”,他们却忘记了或者因为无能而忽视了人类早已发现了的一个基本道理——科学技术的产生在于认识自然。这个现实是悲观的,它规定了物之为物所能抵达的能力的边疆,然而这个道理也是乐观的,它让物之为物所能抵达的能力边疆变得无比广阔。他们不知道这是从遥远未来被携带回过去的奇异,他们没有亲眼见到被时间旅行者携带在身边的碎片,他们或许是因为没办法而忽视了。这样,人类就突然地在自然现象的认识上落后了。 不定型世界对定形世界的入侵,人类的前线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这个以百年、千年的尺度为每一步骤的拉锯战中,不定型展现了一种全新的技术手段,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劲,所有的不定型、所有的人格都服从了统一的安排,并自然地为这一安排出谋划策、积极行动。他们都有一种感觉,他们必定会成功。他们为此做出了丰富多彩的论证,所有的论证都指向了唯一的成功。 人类前线的大部队执着于清扫比银河广袤得多的仙女系。当他们通过星桥通讯得知不定型开始破坏性清扫猎户悬臂并包围了地球时,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反攻,只能在猎户悬臂与银河仙女星流的边界上开展了又一次的拉锯战。但拉锯战之所以被称为拉锯战,就是它的缓慢、它需要的徐徐图之,它需要的从容不迫,人类自信会得到胜利,但却又不可能快速取得战果。 既然外部的压力不能迅速摧毁不定型的布阵,那么就有人自然会问出一个新的问题——为什么人类在仙女银河的战场上大胜特胜,然而后方世界却不能阻拦不定型的脚步别说一百年哪怕仅仅几年的时间呢? 这就是人类世后期的仙流难题,为什么前线世界会与后方世界产生如此之大的科技代差?倘若没有如此之大的代差,不定型世界固然使用了反德西特膜星桥的技术,也不可能快速攻克后方世界。倘若后方世界能像前线世界一样强大,那么不定型又能如何斩获龙汉? 不至于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 以致于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 然而在人类世中期,却没有任何人敢于认为人类十六亿年的泰古中央真的会沦陷于不定型之手。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到一千七百万世纪之间,在达生世被定义为人类世中期最后的日子里,不定型世界见到了奥尔特云。 恒星和行星在诞生的时候都是一团旋转中的星云。星云开始收缩,它的重心会吸收最大部分的质量形成太阳,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行星的胎盘。最后一点边角料会被恒星风吹散,它们徘徊在恒星系的外层,就变成了球状云团。 人类故乡的太阳系,它的外层球状云团被叫做奥尔特云。 大部分的球状云团质量密度仅比真空稍高,可以勉强与宇宙背景区分开来。但奥尔特云不同。太阳系已经变成了星簇。繁多的假想天体也就同时出现在了这片荒芜又空旷的场地。 在房宿沦陷以前,人类的填冥飞船就已经发现奥尔特云行星连线的上千个交叉点上,一根管子,一根白色的管子会频繁地在不同的交叉点闪现。它出现在每个地点,它在每个时间都会出现在一个地点,它在一天出现一千次,它每一次都会发射一颗质子引信。每一颗质子引信会穿越星簇,接近玻色子星的地带。许多的质子引信消失了,但仍有一些被保存在星簇的奇观之中。 后方世界大范围沦陷后,前线世界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不定型的质子引信。 而不定型已经发射了三年的引信。 等到不定型世界通过模型预言轨迹,提前布置负质量弦摧毁了在太阳系周围的填冥飞船后,人类世界就暂时失去了一只眼睛。 在比邻星与太阳之间存在着一颗没有大气的流浪行星。这颗行星的质量与水星差不多,因为不反射光,所以太空时代以前的人类很难发现过它的痕迹。不定型物理捕获了这颗行星将其作为一个空间性质稳定的前哨站点使用。 当战士的人格站在这颗行星最高的山顶时,他所连接的无数的导师也一并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繁多的星星与万古的夜幕之下,既见不到生命起源的大地,也见不到照亮了生命的太阳。 那是李明都先前见过的天地。 这可能是导师十亿年来最为不安,也最为兴奋的时候了。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急切。 太阳系是整个银河仙女系最难啃下的肉。其中所使用的技术在不定型已知的领域之外,开辟了新的天地。一个微妙的好消息是由以前李明都的眼睛发现的——古老的原型人类,似乎,并不在太阳系内。 现在的太阳系只有它们留下的自动机器在徘徊。 “该怎样,吃下这块肉呢?” 填冥与六师是不会放过不定型的。 不定型的眼睛在凝视簇扩散的形状,不定型的思想在审视宇宙的参数,不定型的神经在传递计划和悖论。战士的人格汇入了思考的洪流,进入了沉思的海洋。当身前的巨行星向着右侧偏移,小点似的太阳在群星的缝隙间微弱地明亮时,他抬起了这具受造躯壳的触须,站在这个山顶下达了自己的旨意。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旨意穿过星桥网络,传遍了近地包围圈的思想世界。 在地球六十亿年的岁月中,很少有历史能说是彻底没有补救的机会。但现在,人类第二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挽回的历史就这样静悄悄地来到了。 尽管在当时,有一段时间,形势看上去还是势均力敌。 按照不定型的规划,对地球的包围圈可以分为近外两层。外层包围网在速度战的指导下迅速拉出的以一千光年为准线、几乎切断猎户座悬臂的大范围攻占区。在这一区域,不定型不择手段地扩张,在攻占的同时制造了一批又一批重力真空天体、重力致密天体以及奇点视界,从而铺出了一条让前线世界也感到棘手的地雷阵。前线世界的主力被拖进了人类不愿意进行的常规拉锯战。在这种形势下,前线推进的速度最快也不可能超过光速的二分之一。换而言之,这外围网络足以为不定型带来接近两千年的时间深度。而第二层便是近地包围圈,以十光年比邻星、天狼星废墟、巴纳德星等十数颗恒星组成的环太阳系球状网,为地球前线提供战略广度和战略支撑。 不论是哪边的工事都需要时间。外层网络广大,但人类后方星官世界羸弱,想要立稳脚跟并不困难。最主要的工作仍然在近地包围圈。这一种工作与生产力直接挂钩,在时间上不能投机取巧。 它就是制造视界。 按照人类世的常识,列缺方法制造第四类视界的速度不会超过三分之一光速。换而言之,想要制造覆盖十光年的超级视界,所需要的时间正是三年。 从后方源源不断运来的种子飞船运行于太阳系外,翱翔宇宙之间,现在已经完成了整个近地包围圈的封锁。 而种子飞船的意义也非常简单,它们会通过安鲁效应在空间中制造正负粒子对,并将其按照自旋方向分离,从而人为隔绝航迹两侧,形成一个典型的不对称界面。物质决定时空,具备正质量的引力为正,具备负质量的引力为负。时空的曲率形成断崖,向着两边渐进平坦的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这片空间便在第四类视界下。 如今,大势已成。 几乎整个半径十光年的球状空间,与外界发生断绝,只留下了引信所需要的口子。 因为信息的延迟性,不论是外界还是内部,一切悉如往常。 这就是历史中的不定型做出的第一项围攻部署,也是最早被认可的计划。 就达生世的目光来看,整个计划本身没有任何高妙的地方,真正特别之处在于所有的部署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步都确实地有次序地没有任何遗漏地被完成了。 所有的命令全部被不定型实现了,比基因的自我复制,比程序的自我实现,出错率更低。 所有的不定型都在高昂地做这一件事情,他们相信自己能把这件事情做好,但仍然有一个不定型心绪不宁,甚至感到了绝望。 不过这个不定型真的是不定型吗? 谁也不知道。 如果他不是不定型,那么他就是人类吗? 仍然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战士的人格宽恕了李明都的出逃。他体谅了这个人的选择,允许进入不定型的思维网络,但只允许他和原本就知晓他的人交流。在这个处处陌生的思维网络中,他像是一个幽灵,也只能像是一个幽灵,游荡在虚空,遥遥地望向太阳与地球所在的方向。四处都能看到不明数量的不定型,还有它们的飞船、它们的通道以及它们的建筑。 李明都从神经中所能截获的信息实在太少,都很不明确,见不到他想要见到的东西,便想要找一个了解情况的人。 牵牛拒绝了他的访问,水蓼已经自缢,导师的怜惜是严厉而有限的。唯一一个愿意交流的反而是唇舌。 十光年内的填冥已经除尽。唇舌通过星桥跃到太阳系外沿,这时见到李明都,不禁长叹: “人之将去,何附于物?” 李明都一声不吭,甚至不愿意看着他。 “你帮了我们很多,我们也会帮你回去。” 唇舌温和地对他说: “你已经睡了一觉又一觉。现在就再睡次午觉吧。等你一醒,就又能得见明星,再启时间之旅。到时候,现在的物质世界也就将被你抛在身后,你将前往梦想与希望的肇始。” 李明都没有反驳他,他不想去惹这个愿意说话的人。 但他更明白无言以对本身就是一种有立场的答复,他就回答道: “确实,有许多美好的时候,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想追求那些美好的时候,朝思慕想,全是回忆。” 唇舌便笑了: “登上明星是不是一个美好的时候呢?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感到惊惶、不安,但我看到了历书,我看到了类似的花纹和形状,我知道我必须得上去看一看,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知道我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也知道了,我是因为无上明星,或者说‘历书’而转生。” “确实。”唇舌说,“从现在的目光看,按照第三中央的古老记录,真正的风信子早就饿死了。它执着于第四中央传递的思想,让收留他的第三中央大为震怒,对他做出了绝罚,直到他回心转意为止。他到最后也没有回心转意。” “风信子有一个很好的姐姐。” “确实。牵牛应该告诉过你,栀子也是不定型的英雄,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单独养育了你们的孩子。”唇舌说,“她活了很长的时间,她也是幸运的,那段时间是整个不定型的世界最为积极向上的时候,所有的年轻人都朝气澎湃,认为一切都将变得更好。” 听到栀子这个名字,李明都不禁颤抖了一下,他低声问道: “栀子后来是怎么看我的?” “她在临终前曾经问过你们的长子,那是个谁,在历史上已经隐没了。因为他是个很普通的不定型。她说,要是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你的话,你不要担心,她从没有怪过你,也没有恨过你。她说她早就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是她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的,但是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告诉你,还没有和你分享过。假如有一天,能够一起慢慢地聊就好了。” 听到这里,李明都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东西,一个被一个人珍视、也被许多人珍视的东西现在已经摔碎了,即将被踩得粉碎了,真的还能指望它可以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宇宙仍然是一片漆黑。 唯一明亮的太阳系,同样出现了不详的阴影。阴影在光晕上扩大,就像是火焰燃起了的烟灰遮蔽了天空。 “快要结束了,我们要回去了。” 唇舌凝神地看着天空: “我们在倾倒第一类暗物质,那是严格意义上只受引力影响的弥散物质。” 李明都独自吞咽着眼泪,不定型的身躯在现实中哆嗦地辗转反侧,连接神经的针孔在发涨发红。他始终仰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心中始终抱有一丝希望,期冀那被粉碎了的东西还能够还原。 可是不定型早就做好了最后的决断。 他们在做这一件事情,他们清楚自己在做这一件事情,他们有条不紊地做这一件事情,并且已经做到了第二步。 消灭星簇。 不论是长期的历史实践,还是李明都带来的知识和信息,不定型的世界都非常清楚消灭星簇物质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阻塞光路。 而堵塞光路的方法,在星簇的层面上,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暗色物质,第一类暗物质。 暗物质晕是稀薄的。为了收集物质,数不尽的空心星球在银河系的边陲采撷已有亿年的时光。在这些空心世界中,藏着液态太阳,特异的引力分布,能够将暗物质吸积在中空的物质夹层。 这千万的行星的吸积就像是在蒸发海洋,凝成了上亿年重量的乌云。太阳系的空间被撕得千疮百孔,从星桥中倾泻出了来自银河外海的万古寂静之水。它从世界的尽头落到了天地的中心,便成了一场沉默的冷雨。十多亿年前,人类用星簇这把火烧尽了不定型的文明。现在,不定型在十亿年后用雨去熄灭火焰,它罩住了火焰,它变成了一层不发光的晕。 一片又一片的行星消失在暗物质的丛林之中。光线被阻碍了流动,电磁力的相互作用已经无法正常地传递。在引力的视野中,太阳系的世界在十亿年后第一次还原于清澄。 不定型的中央终于看到了那些漂浮在宇宙中的透明的结晶。在人类诞生之前,在那干净的雪球的时期,它们就在天体的体内生长,期望着与时间一同绵延至永远,如今迎来了黄昏,在阴影中黯然收场。它们最后的光明照亮了不定型的战舰那冷酷的轮廓。 舰船在向前推进,凌在了翠绿的火环之上,见到了李明都所描述的光学变化,穿越了玻色子星的地平线。 接着,一缕接着一缕的红光眩目地亮起,照亮了眼前全部第二层次的空间。支撑世界的机器行星隐藏在光后,全部消失不见。整个第二层面就这样被彻底隐匿了起来。假如不是风信子带出的信息,不定型决计无法知道第二层面的内在。 战士的人格站在舰船美德之路的顶端,伸出肢体遮住了从四面八方亮起的点滴红光。在这眩目的瞬间,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不定型的反击,甚至红光也可能不是红光,只是物质被扭曲后的错觉罢了,但这时候确实是来不及了: “该战斗的时候,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后方的不定型看不到前方的战场。只是一瞬间,所有进入第二垠面的飞船被摧毁殆尽,下至纳米机器,上至不定型体,没有任何物质留存。星桥的维持甚至没有撑过一秒钟,闪烁了一下,就在后方众目睽睽之下原地爆炸,造成杀伤。出征的不定型全部阵亡,没有任何逃回来的信息。维持星桥的机器同样主持了观测的职能,从引力波的余震中只解译出了一句冷酷的警告: “任何——杂音——不得进入唯一垠——杂音——” 唯一留存的细节反倒是在第一象限,作为打开空间曲线的玻色子星出现了奇异的收放现象,火环发生了迅速的膨胀,甚至吞没了几艘游离的微型单元。不定型的目光敏锐地记录了相关的变化。 士兵的阵亡在旧时代是难以承受的损失,然而对于理解了生命本质的物种,躯壳这种东西无非是无限复制的机器,只取决于质料和生产力的关系。 数以万计的不定型从初始的记录中重新造出身体。战士的人格按照备份从就近的出生池中走出。同为导师人格的工程师就站在他的前方: “听到‘问’了吗?” 战士人格默默地回忆一下,即刻答道: “我的记忆停留在进攻银河的时刻,我完全不知道在第二象限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是说,它们破坏的速度和光一样快——这是不是可以排除掉许多可能性了?” “没错,他们做得太干净了。而能够如此整体又干净的方法是有限的。” 出生池反射的光线明晃晃地照亮了工程师。 战士人格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走出水面。 “也就是说,和料想的一样吗?” “现在这里存在着多个时空间,它们像是沙漏,像是花瓣一样,多片叶子系在了一个点上。他们不想毁去这个点,我们不想毁去这个点,那如果是‘我们’,我们也会利用这多段空间的天然特性。” 他们前后登上了总舰的高坡,从不定型的共感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定型的太空船在不停地分批次地进入玻色子星之门。没有任何一艘船能够回来。甚至有的时候,没有任何一艘船可以通过。它们被某种势,属于真空的势能抵挡在外了。在这无限的一点周围却能见到被隐藏起来的世界。 真空也有能量吗?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已经知道所谓的空间就像是大气一样。人们看到大气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大气,看到它好像一无所有,看不到大气里充满着气体分子。气体越多越活跃,气压就越高。真空也是一样的道理。真空的气体被称为真空的基底能量,它就像是大地,像是天空底下的海,谁也进不了这片海,所有的物质都浮在海面上。然而海水本身确实是存在的,从中会不停地诞生粒子和反粒子,短暂地存在,迅速地湮灭。 因此,真空作为空间也不光滑,也不平坦,它更像是一团泡沫,作为世界底层的泡沫。 “情报告诉我们,星簇的底下,人类世界还额外隐藏了五重空间。最后的第六象限是真正的地球和月球存在的界面。想要维持地球和月球的正常,他们就不会干涉第六垠。也就是说,不算最内和最外的两层,防卫机器们很可能在不停交换中间四个夹层的真空基底能量,从而自由自在地抬升或者降低真空能面。因为是空间本身在涨潮和与落潮,由空间承载的物质就无法保持原来的结构,纷纷断裂,所以一点信息流不出来。因为势能的抬高,形成了单向界面,所以会在起伏中造成舰船很难逆流进入的景观。因为玻色子星作为两边空间的联通部分,所以也被真空震荡影响,发生了概率波在能级上的来回跃迁,体现为了反常的膨胀与收缩。” 玻色子星的火环在上一个瞬间消失至尽,在下一个瞬间抵达高峰,它闪闪地照耀着不定型的军队。不定型的思维在遍布十光年的星桥中不停交换,在继续观察宇宙常数在玻色子星周边的扭曲。 战士的人格站在舰船的顶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当时我就提出过一个疑问,水从一个杯子倒入另一个杯子,总有一天,杯子的水面不会变得均平吗?” 工程师的人格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工程师俯瞰着对称子之星,冷静地说道: “很简单的逻辑问题。既然原型的人类已经解明了星簇的原理,打开了宇宙之门。那就意味着他和我们所能使用的资源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事情。” “你是说——” 战士人格猛地回过味来。 “他们有了一个蓄水池。” 工程师接着说: “如果是我的话,不仅会设置蓄水池,而且会设置两个以上的蓄水池。 “从最坏的情况考虑,第一个用于蓄水池的宇宙,我会找到一个维持在宇宙大爆炸后十秒的状态。那时候,那个宇宙的真空能级接近是无限高的。不过考虑到开门的技术可能无法抵御当时的百亿度环境。那么我会将它维持在宇宙大爆炸开始后的半小时左右。在这个时间段,重子这种东西已经可以稳定存在。 “第二个用于蓄水池的宇宙,我会选择一个真空能级无限低的宇宙,最好是已经寂灭无量量年,物质与物质离散得不能再见,完全是空、是无的宇宙。就用这两个蓄水池,一个作为顶面,一个作为底面,他们便可以自由自在地互相倾倒真空。” “假设如此……那岂不是说他们已经突破了孤立系统的桎梏,进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领域?” “确实如此。原则上,这个系统,仅仅这六个空间组成的系统已经是无限的了。我甚至怀疑他们在必要时刻可以抽干多个世界的流动性,供给顶面。顶面本身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初,在多个世界的支撑下完全可以战胜第一推动力,让万物合一重启宇宙大爆炸,这样他们就又获得了一个全新的顶面,新的流动性和新的活力就被注入到了这个系统里。唯一的疑问在于重启宇宙会丢失顶面里的宇宙之门。我还不直到他们究竟是如何完成宇宙航行的,也许人类无法承担这个损失,所以现阶段的结论是未必,而不是肯定。” 想要避免真空震荡,得先通过这片真空,然而想要通过真空就必须要面对震荡。唯一的核心被无敌的防御完美地包裹起来。 不定型的前赴后继,甚至不能消耗任何一点人类的资源。 “直接从外部解开空间曲线,可以吗?我知道对称子星的方案闻所未闻,但恰恰是这样的天体,才最易解释。” 解开空间曲线,就可以释放弯曲的空间,将之推为平坦。 但工程师立刻提出了异议: “不是对称子星的问题。而是星簇,在星簇熄灭前,星簇会衍射历史,使得解开空间曲线几乎不可能。我们用暗物质熄灭了星簇,于是暗物质的存在会抑制动作。解开空间曲线,要的是巨大的空间,巨大的工程量。越大的工程越会吸附暗物质,暗物质又会干扰电磁力。我们的设备会大批失灵。这需要超过十年的时间来观察玻色子星、暗物质和星簇合拢的特征。” 这时的总舰位处一个远离太阳系中心的问题。暗物质遮蔽了全部的星簇,天空却还隐约发着光亮,那是群星消失前的遗光还在空间中的行进。心急的战士一跃,展开滑翔翼飘入太空。 等到暗物质飘过眼前,与银河勾连的仙女系露在视野的时候,战士突然转首问: “用重叠的视界,黑洞行不行?” 在他的想法里,真空震荡本身不是瞬时的,它在微观层面仍然是像波纹一样从一部分量子泡沫传递道另一部分量子泡沫。它也有一个传递的速度。只是这个速度是光速,因此无可匹敌,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但不论有没有反应的时间,只要离发生的源点距离足够,不定型的战舰总归是能往前进的,然而却连最近的机械行星都没能靠近一步。机械行星是客观存在的,据此便可以假设这些机械行星在整个真空震荡的防御体系中扮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甚至是一个支撑的角色。也就是说,不定型其实并不需要完全穿越这条不停地在涨起又涨落的漫长的火线带,而只需要抵达最近的机械行星。 那么重叠视界是可以做到这点的。 根据旋转黑洞的原理,内外两层不重叠的视界,可以组成单向膜,规定了空间的流向,即使是真空震荡也只能从外缘慢慢地蒸发,而不能一次性从里到外全部消灭。从技术上看,如果能使用两倍太阳质量或以上的黑洞的话,在蒸完以前定能抵达机械行星。如果愿意使用十倍以上的黑洞,或者可以直接穿越这个层面。 工程师点了点头,却说: “可以,但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星桥本身属于空间曲线,反德西特膜也不可能转移同样是空间曲线的黑洞。我们需要制造一个足够质量的黑洞,只能就近找,想要将其推进对称子星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方案。” “那就是不行了……时间不宜拉长。” 他从那边飘到这边,从这边又飘到那边。 “后方已经在做了,作为一种保底的方法。” 工程师伸出机械化的外肢把飘走的战士拉回主舰。现实中的战士落在主舰的顶上,灵魂的战士仍然在不定型思想的海洋中遨游。由于真空破坏,上一世的人格经历已经无法回来的了。但旁观者的见证仍然能带回历史。而其中一段历史,只有少数的不定型知道的历史,被他翻阅到了眼前。 战士望向工程师,又说道: “那风信子所见,大火十三的终局——磁层永坍缩体……行不行?” 在不久前的过去,人类回收的部队前往了大火,把两种事物秘密带回了唯一垠。他们不仅带回了风信子,也带回了星簇,是被压缩的星簇,也就是磁层永坍缩体。” 偏偏这时,工程师突然抬高声调: “可是我们没有所谓的磁层永坍缩体呀?” 战士的人格撇开了自己的滑翔翼,讲: “别装模作样了,在明白了从内部抵抗坍缩是可能的以后,我们的后方不是正在研究如何制作类似的异类天体吗?” 工程师笑了起来: “那就随我来吧——后方已经把宵中客星带过来了。” 不定型的一个中央长期居住在仙女座中心双黑洞的边缘,在过去一直在利用仙女座中心黑洞研究真空和视界。风信子的事情被隐瞒了下来,然而观测到理论天体的诞生却是被公开的情报。不定型对自然的观察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阶段。 被叫做宵中客星的东西已经通过星桥运送到了总舰美德之路的尽头刀兵之厅。 在刀兵之厅的第四间,面对力场膜,战士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它小得就是看不见。 它存在于力场之中,后方的世界亲切地在三维显示里标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而现实中的宵中客星既没有黑点,也没有形状。如果想要看到痕迹,唯有视线与之齐平,并且绕着旋转,这样才会发现它的周围到处是四面八方的景象,四面八方的空间挤压了过来。 “它与磁层永坍缩体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很大。黑洞分为带电的与不带电的,因而能够坍缩但没有坍缩成黑洞的奇异现象天体自然也分为带电和不带电的。磁层永坍缩体是带电的,但是宵中客星不带电的。比起磁层永坍缩体,它的结构更简单。” 工程师带着敬畏的感情说道: “视界作为曲线的空间,很难通过同样是空间曲线的星门星桥。而宵中客星,非常巧,它的内部不是奇点,而是我们的神经元自动机,它的外部不是视界,而是一层薄膜。我们运用视界输入玻色子星特征值强行制造一束人为的高能对称子,发现对称子能量在接近普朗克密度时会形成这层薄膜。这层薄膜接近普朗克尺度,不确定性原理阻止了它继续坍缩,它变得凝固且坚韧,几乎接近于奇异点,其保持了一部分对称凝聚的性质。这个现象会在坍缩之前发生,此后撤销视界,它仍然能维持存在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不是视界,所以能从内部解离表面。根据计算,它能够抵抗真空震荡,在多个真空基准下都维持了自身的一致性,然而唯一垠内部的空间对我们是个谜,后方说他们不能确定能抵抗到什么程度。” 战士下了刀兵之厅,在门的边上走来走去,他闭眼看看远处的玻色子星,睁眼望望厅内力场里那颗见不到摸不着的小点,做出了决定: “不管怎样,先试试看吧。” 这个决定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不论能不能成,最前线还在研究玻色子星的奇异特征,近地包围圈在考虑如何做出一种能够通过玻色子星周围的双重视界,仙女系的后方中央在观察这颗新做出的奇异天体。而宵中客星都被藏入一艘飞船,轻悄悄地接近了玻色子之星。 震荡周围的空间固然是无敌的防御,但这意味着自动机器们失去了感知。没有任何采集信息的单元可以在真空震荡中存在。不定型推算了第二象限真空震荡随时间变化的公式,考虑了一个符合宵中客星中点的真空基底数值,并将其推入。 达生世不甘心的人类史爱好者认为这是一种巧合。从他们的目光来看,不定型的技术是落后于人类的,不定型的文化是不如人类的,不定型诞生得比人类晚,因此它们激动冒进,从不考虑失败的后果,他们‘偶然’成功了。然而自古以来,做出不凡功业的人从来没有在开始的时候就考虑他们要做的事情可不可能,又有多大成功的概率。他们只知道只能如此了,非如此不可,至于方法与可能性只能在摸索中慢慢考虑罢。 看上去强大的敌人或许没有那么强大。 其中的一半失败了。而另一半则成功了。 在过去的十六亿年,胜利者是人类。而到了人类世中期的最后时刻,胜利者却变成了不定型。 这是一次不可弥补的损失。 宵中客星从玻色子星的边缘飞过。承载它的船同时湮灭。 真空在震荡,最低的时候,整个壶中的空间迅速膨胀,宇宙常数全部改变,系统的能量跌落到了一个更低的基态,世界变得一片苍茫,全新的作用关系开始诞生。最高的时候,天地的合拢,无数的粒子和虚粒子同时迸发,四大基本力开始合并,两条物质的洪流在欢快地奔腾,形成了漫天的红移。 所有已知的物质,所有有限物质组成的有限结构都不可能在这种海啸中存在。 但宵中客星例外。 它的表面同样像是二重视界一样在快速蒸发。因为真空基准的变化本身提供了一种力量与引力的坍缩互相对抗,使得它时而接近时而更加远离了量子不确定性的领域。 它确实在消耗了。 但它始终沿着既定的路径前进,几乎是直线地朝着那颗最近的机械行星。 在历史没有被解密的时候,人类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定型知道机械行星到底在哪里,任何生物任何探测器在知晓的瞬间就会被真空消灭。但在进攻以前,不定型就有一张粗略的地图,并按照这份地图制定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的路径。 一点不可见的流星,一个景色的奇异点,一个扭曲,落进了第四百万世纪的人类以为能是天长地久的后花园。 在那个时候,他们认为自己领先了全部的世界一千万个世纪。 他们说自己已经解决了宇宙的中心的难题。宇宙没有中心,那就凿出一个中心来。后来有知的人类敬畏的说世界如果有一个尽头,那么只可能是人类泰古的中央。 但现在是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宇宙唯一的尽头即将走到时间的尽头。 宵中客星轻轻地突破了一层薄膜。那是包围机械行星的真空气泡,它维持了机械行星物质性质的稳定。它是真空中的沙岸,在海水涨起时变小,在海水退落时变大,人们控制自然,控制了海水的涨起和退落,于是就能始终维持作为沙岸的气泡不会消失,受到影响的只有跌宕起伏的大海自己。 在这个气泡中,物理的性质是稳定的。 如果不定型没有取得内部的情报,那么他们极可能犯下第二个过错,就是送来武器,用武器破坏这颗行星。毁灭一个气泡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其他的气泡依然可以支撑整个系统的存在,只不过它们的位置会发生变化。这样,不定型就连地图也会丢失。 可是他们恰恰是知道了,甚至清楚无比地知道人类究竟使用的是什么样的自动机。哪怕原形的人类只在已经坠毁的大火十三中使用过这样的自动机。 这种自动机原本就取材于不定型,是一种神经元自动机,在原形人类的观察下,具有着在稍微跌落与稍微涨起的真空物理环境下也能大致维持运转的自动机。 唯独在这种自动机的技术上,原形的人类也不比不定型走得更远。 因为这种自动机,正是不定型自己。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战士很残忍。” 唇舌坐在李明都的身前,想起了属于它们的古老的故事。 “因此,我仍然要说栀子是幸运的,她活在一个最美好的时代里。在那个时代之前,你以及我们的先祖,都不曾掌握改变世界的力量,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中为生存而挣扎,在团结中积蓄着想要改变世界的愿望。而自你开始,不定型第一次踏上了太空,它们进入了人类在月球上遗失的宫殿,它们找到了在太空漂浮着的碎片,它们清理了这些碎片和垃圾,把自己的卫星发射到宇宙中,它们尝试组装太空城。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环境的恶化需要用千年万年来记载,不定型有充足的时间改变地球,建造了一个伟大的乐园。据说导师就是生活在那个时期的普通的不定型。它们年轻,它们精力旺盛,它们生机勃勃,它们讨厌地上重复又平庸的日夜,它们想要为一个文明的世界探索边疆,它们以为自己是地球的接班人,承接了地球的历史上那已经被遗忘的、毁灭的、历史的使命。” 它们觉得一个辉煌壮阔的宇宙时代将要到来。 而它们是这场属于生命的远征的主人。 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到来。 因为人回来了。 “可是在人类离开三亿年后的未来,人类回来了。对于他们,或许只是漫长的静止了时间的光速旅行中的一站。他们的飞船遍布从海王星到水星的每一条轨道,他们凌在阿美西亚中央的上方,他们唤醒了在各个卫星上沉眠已久的工具,他们来到了月球的宫殿,他们回到了他们的家园。不定型中的一部分说让我们做朋友罢!人类中的一部分说让我们做朋友罢!宇宙是那么大,怎么会容不下两种文化、两个世界呢?” 唇舌盯着这个蜷缩了自己身体的绝望的人: “但很可惜的是,宇宙真的很小,它真的容不下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与两种认同。人类繁衍了三亿年,于是人类的基因就已经撒播到了三亿光年外的边疆。人类创造了十六亿年的历史,于是他们的文化就真的在十六亿光年外依然存在。有的时候,我们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类连机器都可以承认其权利,甚至将其纳入了人类的谱系,唯独不定型不可以呢? 为什么偏偏是不定型被作为真正的机器,不具备人格的机器,一种神经元自动机的雏形呢? 难道是因为他们普遍使用了太多的智能机器,太多的智能机器太强大了,而太少的不定型又太弱小了吗? “另一部分的人类说不行,得控制这种生物。另一部分的不定型说我们得考虑戒备。戒备不成就要考虑逃跑。他们对我们一清二楚,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他们成功了,而我们失败了。所有的不定型都成为了工具,他们把我们当做一种方便的自动机使用。为了重新变成生物,我们的先祖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在一些边缘的星球上重新积累智能的特征,在上亿年的历史中发生了无数的偶然,终于有不定型从这些边缘的星球逃出,在仙女系的一个角落里相遇,续写了过去未竟的历史。那时,彼此作为不同工具,作为清理的机器,作为飞行的机器,作为人的外衣,作为通讯的节点,作为延长的手臂,作为遥控的气球,这些有着不同面貌的我们,真的还是不定型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我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形之为意只是一种累赘,万物都是生命,而不定型的文化便是我们追认的先祖。” 在那个时候,李明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他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电话里一个无情的声音告知了他的父母死亡的消息,李明都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只是突然剧烈地颤抖和咳嗽起来。 绝望的眼泪簌簌地落到了像是死者一样的不定型苍白的肌肤上。 “这都是我的错。” “你没有错。牵牛怪你,是因为它太幼稚了。他总觉得没有你,人类就不会了解我们,他觉得人类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在光速旅行中,技术代差没有那么窒息,他觉得我们或许不会一败涂地,总有一些能够逃掉,总不需要走一遍那么漫长的重生之路。” 唇舌静静地远瞰道: “但那都已经是不能假设的事情了。导师们不怪你,我也不怪你。历史已经成为了诗歌,古人如何能承担现在的过错,只是时代没有眷顾我们。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只能自己向时代走去。” 宵中客星的外膜开始解离,最后堕落到机械行星上的东西只有一小片像是纳米机器聚合体的物。 在第一天,它在这个机器的免疫系统的包围下艰难求存。在第二天,它吸收质料复制了一部分自己。在第四天,它篡改了一部分机器的内核,使之置于自己掌握中。在第七天,机械的星星上出现了一块暗色的斑点。 这块斑点迅速地扩大,最后掌握了整颗机械行星的控制权。 机械行星与机械行星彼此之间在气泡最大时会进行一次联系。病毒沿着气泡彼此的接触,开始向着其他的机械行星蔓延。 “据说原形人类曾经在会自我进化的机器上吃过亏。”工程师和战士一起站在舷窗面前,靠近了无形的玻色子星,“所以他们决不允许纯粹的工具会发生演化。接着,他们把可以演化的工具都叫做人类或者未出生的人。” “确实。”战士点了点头,“一旦会演化,就摆脱了人造的桎梏,而回归了自然的天道。” 舰船沿着空间曲线,像是落入黑洞一样落入到了别的空间,但这次,再没有见到耀眼的红光,也没有破碎和毁灭了。 不定型像是油一样在第二象限里扩散。为了止住这种颓势,第三象限果断隔绝了联系。 最难的障碍物已经扫除了。不定型真正进入了唯一垠,并且成功地在第二象限建立了一个有支撑的阵地。 第三象限到第五象限出于自身的物质分布和构造,是没有能力维持真空震荡的,真空震荡只会连自己也消灭殆尽。 上千亿的不定型和原形人类遗留的后手隔着玻色子之星相望。宇宙的尽头变得格外安静,战场正在呼唤死神。 从人类的角度讲,最后的太阳系保卫战开始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四十三章 悲怆 一个好消息是原形人类的机器不是孤立无援的。前线世界仍然在兢兢业业地冲击不定型的阵线。不定型也必须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应对前线上。不定型没办法清理所有的飞船,尤其是光速飞船。因此,在阵线的腹地,在恒星系的外缘、在无人的深空,存在着选择逃避的人群,也存在着零散的抵抗分子。 说是零散,其实从绝对数量来看可能超过了七十亿人,也就是超过了二十世纪地球人口的总和。他们靠着很难被发现的流浪行星和中小型飞船极尽骚扰之能,体现了一种非凡的坚韧性。 然而因为生产规模的有限,这些游击军的武器通常够不到前线世界的高度。但在常规武器中仍然有一种可以造成有效的杀伤,那就是反物质。不论是什么物质结构,只要是重子物质的,反物质都能无差别地破坏,甚至是造成一个很大的破坏。一个严峻的问题在于发射反物质并让反物质成功命中这个行为本身需要一个比较高的技术手段。这是作战上的问题,宏观上最紧急的则是远离恒星的深空区域物质稀薄且匮乏,生产不能支持长期作战。 达生世对地球沦陷战的普遍复盘都认为这种零散的力量其实非常需要前线世界的支援,可以起到短时间迅速填充战线的作用。但是人类的前线世界没有尝试支援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坐视它们被逐步消灭。他们轻视这种微弱的生产力量,不把他们微不足道的体量放在心上,认为他们的毁灭无关紧要。按照人类世后期的记载,这一部分人类被叫做土匪和山贼,因为从后方世界的逃窜力量诞生,而在非军事科技上具有和房宿相仿佛的水平。 他们的建筑和飞船具有比较鲜明的改装特征,注重实用,轻视表达,与人类世中期流行的精致艺术化风格区别很大。 唇舌与风信子谈完后,就投身到了清理游击军的战场。 不论机器如何自动化,都需要复杂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作为高度智能也就是人格的简化。自动化无法代替人格,而唇舌无疑是顶尖的反游击人格。 直到四天后,不定型和人类两边仍然在对峙。第二象限的玻色子星的两旁,弥漫着几次开火留下的尘埃。那是被蒸发的物质所留下的厌恶。五颜六色的雾气飘荡在玻色子之星的周围。 等时间一到,新的攻击从舰队发出,雾气随之而散,闪耀起新的爆炸、新的裂解、新的聚变与新的中和所产生的汹涌的光。新的硝烟产生了,在玻色子星上飘散,像是一朵朵缥缈的白云。 战士用机翼遮住了自己的目光。寂静的世界里,烟雾在太空中蔓延,只能看到毁灭的余像,却见不到毁灭的真容。 所谓的太空战争,就是除了人格所在的现场,就是没有人能看清整个战场、没有人能了解不属于自己的战场的真正面貌。 人格、躯壳、武器、盾牌、子弹、能源、工事、自然现象,全部都不相同,又全部都可能是一个东西的不同功能。变装的不定型、守卫太阳系的自动机器,时而出现,时而分散,时而聚拢,时而此起彼伏,时而消灭,时而重新诞生,时而完全改变自己的面貌与形状,时而互换彼此的外形,忽然交锋,忽然融合。所有的人格,所有的行动模式都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后方或者自然宇宙存在的各类能源。一种能源开始降级了,他们就回收能源,使得能源不停地损耗、不停地降级、直降到用无可用,有的人格开始认为需要撤退了,有的人格则觉得哪怕自己消灭也会消耗对方的资源,开始向前了,有的人格选择了居中的合作,它选择把自己变成武器。于是就开始真正地发生消灭,开始真正地损耗。 然而消灭的东西也只是躯壳,也只是人格的一部分。唯一真正谈得上被消灭的只有两个。第一个就是大自然本身,是自然界的有序性和稳定性,是熵,是资源。 而第二个是信息。人格在战场上所形成的新的对自然界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以及对敌方的手段的认识,会随着人格的消灭而一同消灭。在这种消灭中,整体的战略,两方的优势和劣势就开始各自积累了。 很少有人格能够全身而退,在毁灭性的打击中,所有的痕迹都会抹除。 只是抹除本身也会留下抹除的痕迹。信息的消灭不是完全的。它会在消灭中次第降级。 后方思考战略的群体就这样收到了源源不断的降级信息。所有的这些降级信息都是延时的,要么就是一个侧面。侧面就是不够全面和真实。它们先是一级级从长波、短波、空间曲线以及其他的波谱中传递,再从最直接的信息变成次级的波痕,从波痕变成了中线的目击,从目击变成了记录,从记录变成了后方的推测。有的是通过中转站传递的,有的是直接穿透迷雾飞来的,但它们都不是真正的现在的战场,它们都受到了干扰而混进了错误的数据,因为时间的缘故而失去效力。战士看到了海洋上的波浪,但波浪只不过是海底火山喷发留下的痕迹。没人能穿透层层的迷雾,看到真正的海。 因此思考战略的人格一定要学会一件事情—— 预知未来。 在持续不断的温和的火力交锋中,不定型终于摸清了地球六师所具有的常规武器。这些古老的机器人所使用的武器没有逾越人类前线的常规。大规模视界同样会与玻色子星的空间曲线相妨,低规模视界也没有小到大分子以下。发射技术没有超过下临界光速,在物质痕迹上发现了反物质、负质量物质、冷暗物质(第四类暗物质)、热暗物质(第五类暗物质)、磁单极子和宏观大质量强作用粒子的痕迹。 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但战士仍然选择了一个保守的打法,他耐心地等到后方世界抽出更多的力量在太阳系和第二象限形成足够多的工事,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最猛烈的推进。 不定型前赴后继,超过千亿的人格全部压进了同一个战场,所有的人格模式服从同一个目的,开始了最原始又最有效的火力战,一场彻底的消耗战。 小规模空间曲线的扭曲,造成了奇异的光学效果。前可能是后,左或许是右,正在发生的现在可能比已经发生的历史更加遥远。同一个不定型、同一个机器,就像站在镜子的旁边,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被同时目击。 整个玻色子星的周围彻底隐没,到处都是硝烟和尘埃,后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前方的因果。 一个全身而退的不定型带来了宝贵的情报。它说最前方的一个小队已经进入了第三象限。 根据风信子的目击报告,第三象限可能是属于暗物质的象限。人类在其中布置了许许多多的暗物质建筑。 “我们遇到了暗物质的解离现象。边缘的暗物质释放出了强烈的伽马射线,掩护了守卫机器的靠近……队友被炸死了三个,解体了两个,我逃了回来,按照法律特来汇报。” 在低效交流的同时,这只不定型的所见所闻已经全部呈递给了前线和后方世界主要的思考人格。 战士已经奔赴了前场。导师的第三个人格法官负责了这里的指挥。滑腻地蠕动的时候,法官就像是一座臃肿的肉山,堆积的肉浪溢过了神经的装甲。装甲的接口连接着神经与机能的管道,从一条机能的管道中流出了发黑的黏液。法官颇耗费了些时间,巡视这份被呈递的记忆。等再睁眼,法官却发现这只不定型还站在它的前头,它突然说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定型没有听清,就问道: “怎么了?” 法官铜铃大的血红眼睛缓缓下移,盯着这个迷茫的不定型,附耳轻道: “你做得非常好,你把信息带了回来。但你忘记你没做完的事情了吗?为了全部的不定型以及不定型的历史,你现在还在犹豫什么?” 小不定型战栗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我将继续前往战场。” 直看到小不定型亦步亦趋地消失在思考房间的外部,法官终于感到了欣慰,裂开了自己的嘴角。 “非常好!这就是我们壮丽的战场。” 它想道: “非常好,我们的战士从不害怕死亡。我们深刻地知道,一切丢失的只不过是现在,我们从过去苏生,创造的却是未来。我们正在为前所未有的事业而战,是为了回到我们的故乡地球,是为了整个宇宙的和平与安宁,是为了终结放眼历史也绝无仅有的邪恶独裁者。为此来到这里的数千亿的人格,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景象。那就是为了消灭人类夺得自由的众志成城的景象。我们会胜利,而人类会得到惩罚……” 法官吃吃地笑了起来。 在动物认识自然的过程中,始终存在着对于动物的精神、动物的人格、动物的自我的讨论。 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种独一无二的神创造的被叫做灵魂的东西,那么这种讨论是不会存在的。可惜的是到达生世走向结束为止,动物们既没有发现神,也没有发现灵魂。它们宣称自己发现了许多灵魂的替代品。 其中一种是信息,是记忆。 存在于人类世后期,存在于人类弥留的时节,人类经常会争论这么一个问题。在人类称之为综合人格的信息保存模式下,即使我先前的信息全部都还在,但是譬如说,从某个被保存的时刻开始,一天、一个月、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这么漫长的信息突然丢失了,那么具有着一千年信息的人和忘记了一千年信息的人还能视为一个人吗? 譬如说一个人,他从备份中返老还童了,但他丢失了成人以后的所有记忆,那么还能说这个人是他自己吗? 有的人认为是,有的人认为否,有的人认为不重要。认为是或否的人同样有不同的角度。出于同样唯物的角度,可以同时存在唯物的是和唯物的否两种答案。随着理论的发展,新的角度提出,又出现的是、否以及介于是或否之间与之外的。但回到最根本的角度,所有的答案都是正确的,唯独要看的是这个人他自己的选择,死之前的以及重生之初的他最后的想法,这就是精神的实践。 千亿的人格带来的是万亿的死者,曾经是人格,是躯壳,是武器,是盾牌,是子弹以及是工事的,现在变成了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变成了伽马射线,变成了纯能的发光,变成了铁等离子的雾气,变成了中子流,是因为坍缩变成了一小块看不见的致密物质,甚至是瞬间蒸发了的超微型黑洞,是因为视界被困在一个奇异的角落,再也无法挣脱的,代表着它们的信息彻底的丢失。 战场笼罩着整个太空。乌云遍布了太阳系,每个能看见的地方都在冒出毁灭的硝烟。纷飞的金屑在世界的边缘飘荡。百亿的尘埃沿着引力的脉络汇聚,凝结出了固态的水滴,洒在暗色的物质之上,像是发光的星辰。太阳被藏在第六象限之中,早已不会升起。玻色子星只有处在特定的位置,才能看见那既是一又是无数的光子叠加的光芒。从第三象限的熊熊燃烧中传递出来的暮色,在弥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 每一束光亮都代表着有一些东西、有一些生命、有一些记忆已经粉身碎骨。 短短时间,暗物质构成的第三象限几乎已经沦陷。冲在最前的战士已经看到了地图里所述的第四象限。光的概率波几乎无限地在空间中来回叠甲,夜空变得几乎无限亮。白热的天河流淌着像是仙界的琼浆,照亮了宇宙的山川。 许许多多的不定型在为他们的成果欢呼。但战士却想道: “这里的温度太高了,几乎接近开辟之初的大火时代。我们也得借助一个比较强的排斥场或者隔绝电磁作用的物质才能行动,这里可能没有实体物质的土壤。那些看似行星的位置极可能不是实体行星,而是其他象限的实体在这里的映射。” 后来的事实证明,战士猜得分毫不差。 第四象限是维持玻色子星和创造玻色子星的关键象限。玻色子星在现实的宇宙中可以存在,但几乎不可能自然生成。人类的做法是扭转空间曲线,使得原始太阳系的引力压在一小片区域内,人为划定玻色子星概率叠加的最高点。而第四象限就是这个连接了原始太阳系所在的第六象限,和现存宇宙星簇太阳系第一象限的关键的点。 在第四象限的特殊环境,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都会陷入泥沼,能够比拼的只有彼此的底力。而在底力上,显然是现在的不定型更强。 守卫地球的军队在民间被叫做六师,六师现今的溃败一日千里。按照原形人类的设计,无边无数的人类文明本身就是最好的防线,结果忽然之间,遍布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的人类突然噤声了。太阳系第一次遇到一种赤裸裸的敌意。 不定型在猛攻第四象限,它们掌握的是有限的资源,然而在几乎无节制地释放山洪。六师掌握着几乎无穷的资源,但它们能够输出的功率却是有限的,就像是在用一根小管子在放大海的水。小管子被山洪淹没,正面战场上是战胜不了,战略空间不断被压缩,不利的因素越来越多,太阳系的前途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真的必须要想一个方法了。 那么还有什么六师能够运用的手段是当时的不定型所不知晓的呢? 确实是有的。 第一个手段基于第四象限是玻色子星形成的关键象限,在这个意义上,调整第四象限的能量分布,就可以控制玻色子星的呼吸。没错,玻色子星也是会呼吸的。它的扩张和收缩体现在概率波的外移和内移。也就是说玻色子星的范围其实可以急遽地扩大和缩小,它到底有几个波峰的火圈和波谷的虚空之底也都可以控制。然而受限于唯一垠的结构,这种变化也不可能无休止地进行,并且每次进行都会降低系统的稳定性。 在公元第四百万世纪到至今,六师只遇到过两次这样的困境。第一次是为了驱逐生命,第二次也是为了驱逐生命。 基于玻色子星的组成就是玻色子,概率波的移动速度就是光速。波谷什么也没有就是太空。但概率波的波峰……它是比恒星更炽烈的火环。绿色的光海变得无比鲜红。那些自以为是在安全距离的不定型工事,顿时陷入火焰,在移动的火焰中被烧成热浆。 然而这并不能割断不定型的补给线,也不是说能够分割战场了。战场是一个球形,玻色子星环能扫过的只有一个角度的圈,它只起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作用。那就是撕开包围网的口子。同时,它也会拉长空间曲线,使得空间扭曲的范围变得很多。 也就是说从第二象限离开的物质可能出现在更远的坐标中。 而第二象限中也确实留存着一些物质,留存着极为微量的纳米机器。这些纳米机器的质量全部加起来可能只有几公斤重,放在宇宙的尺度上简直不值一提。作为分体,它们没有和六师的主体沟通,也没办法沟通,一旦沟通就会被发现。但它们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也相信彼此会得出一样的结论,那就是趁这个机会逃往外界,在不定型的后方下了许多弱小的暗子。 这些暗子不敢发出任何通讯,因为任何通讯都不可能逃脱不定型的周天监听,而一旦被截获,不定型立刻就能发现它们的踪迹。 这些暗子也不敢稍微减速。任何的减速,都意味着不定型能以更快的速度追上或摧毁它——即使它现在表现得像是一些飞射而出的尘埃。 达生世的人经常问因为压力不能表现出任何个性的物质,与尘埃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它们还有机会。 尽管在暗子们知道十光年视界的时候,就明白机会已经十分渺茫了。 太阳系保卫战的最后一搏实在太过孱弱无力,像是婴儿在挥举自己的拳头,能说的东西并不很多。当时,不定型的广域工事拦截了其中的一部分,但另一部分确实穿透了出去,达到了太阳系稀薄的外层。不定型在源源不断地推进自己的战线,无暇清扫许许多多空空茫茫的地带。 从战争的开始,六师就在不断地呼唤填冥。可是十光年内的填冥都已经被清除了。这些尘埃最后联系上的是一些被记载是太空时代的土匪山贼的流窜群体。 唇舌带队的不定型军队正在围剿大部分土匪山贼,但还有一些土匪山贼就连他们也还没找到具体的踪迹。 尤其是河里的贼匪。 在文明的社会里,他们被叫做碇客。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壤,也没有藏到氤氲稀薄的山中,他们藏在光速飞船里,是在光速流动的大河中乘坐顺水而下的船只,遗忘世界以及被世界遗忘的人。 碇客的临界光速旅行在地球的周边也存在一批,有些可能是路过,有些则可能是以地球周围作为终点。临界光速加上量子隧穿的双重条件下,只能根据航迹预测轨道。在这个条件下,处理他们的难度和填冥相等,甚至比填冥更难。因为填冥的航迹太多了,填冥的分布情况,不定型用血试了数亿年。 就这样,其中一颗暗子在奥尔特云的外缘,刚巧穿过了一片极其稀薄的气体云。然而有一群碇客的飞船就隐形在这里。他们抑制了引力波的外传,以达成几乎完美的隐匿,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几乎无法启动任何引擎。 暗子默默地观察了周围的消息,为首的是一个蓝眼睛的人,身上有明显的矿化特征,可能是钩钤补表的人系。 而他也惊讶地发现在量子隧穿的状态下,有一小块物质仍然维持了实体。 碇客们感到了恐惧,这很可能是不定型派来的清缴兵团。他们有非常多的理由认为这是一个陷阱,有四分之三的成员认为应当赶紧离开。暗子经过了计算,则给出了不足千分之一的成功概率。但他们尝试了沟通,便最终走向了一条铤而走险的英雄之路。 而这颗暗子决定执行的方案就是绽放。 绽放所使用的手段同样是当时的不定型不甚了解的。 公元二十世纪,物理学家使用标准模型来描述三种基本力以及组成所有物质的基本粒子。 而到了人类世中期,他们则使用大一统模型来描述四种基本力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物质,其中,宇宙中确实存在的物质被标记为标准部分,而有可能存在却还未存在或者只是还未被发现的物质被标记为拓展部分。 拓展部分的粒子数量远比标准部分多,对于它们的研究一直在进行,对于它们的应用也有演算。但是大规模工业化的生产则是困难的。 原形人类选择重启星簇,在星簇之上建立了六重象限唯一垠,自然需求星簇的特性。他们也自然知晓星簇的弱点。为了克制这个弱点,原形人类对拓展部分其中一种少见的粒子了解得格外深刻。 这种粒子在拓展部分被叫做暗光子。 这就是第二种六师能够运用而当时的不定型所不甚知晓的方法——大规模制造暗光子的方法。 碇客们铤而走险,按照六师的指导,收集物质,帮助这颗暗子自我复制重铸身躯。他们找到了人类在太阳系外缘制造的口袋空间,小心翼翼地引渡出了大量的暗光子。他们相信他们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可以改变宇宙、不定型以及全部的人类命运的事情。 六师的暗子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成功地封装了一枚几乎全部由暗光子组成的火种。 它悬在空中,幽幽地像是一颗瑰丽的宝石。 表面的紧实物质反射出了遥远世界的明亮。 早在真空震荡被破解的时候,唯一垠的六师基本已经确认自己的内部阵线的必败。它根据自己收集的不定型数据,能算得出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失败,也算好了自己什么时候猛烈对抗什么时候收缩防线。 不定型同样算明白了,所以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该猛攻,什么时候自己该打骚扰。于是两者在象限前线的对抗就变成了一场默契的游戏。 差不多在第三象限即将要被攻破的时候,不定型在猎户座悬臂的一千光年球状前线也被撕得四分五裂。战争的重点就在这两条前线。争分夺秒的不定型越来越在这两个前线加上重注。 双方已经无暇四顾了。 拟合两条前线的预测数据,碇客们和暗子就得出了一个比较好的时机。 第四象限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太阳系内,险象环生。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十次、一百次被攻破的风险。第四象限的质量分布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玻色子星在痛苦的呼吸中不能维持规则的环形,而在刀尖上跳起了凌乱的舞蹈。从第三象限飘到宇宙中的躯壳灰烬犹如一条破碎的大河。连环的轰炸制造了比太阳更明亮的光晕。 飘荡在太阳系遗址的暗物质遮挡了不定型的视野。在一段很难被发现的天地里,碇客们唯一拥有的临界光速飞船已经自杀式地袭来。 暗无天日,然而他们相信自己可以点亮太阳。 暗光子究竟是什么呢? 它在理论上很难存在于现实的宇宙之中,就算曾经存在过,也会在一个无法观测的瞬时中转换成普通的光子。以不定型的技术只在原子级或更低规模的视界实验中可以造出这种属于“大一统模型拓展”的额外玻色子。 因为所谓的拓展部分,它既然归属于大一统模型,就意味着本宇宙的环境并不否定此类粒子的存在,但它既然不存在,就说明本宇宙也不存在此类粒子诞生的土壤。它意味着不会自然诞生,所以只能由人创造、并且只能在自然界几乎找不到或者绝对找不到的特殊环境中创造的特殊物质。如果更加苛刻,那么还必须在这种环境中保存。 暗光子作为玻色子的特性就在于它可以打击大部分暗物质,是暗物质传递电磁作用的关键媒介。 六师并不准备让这些人类的后裔送死。因此他们的计划非常简单。在列缺飞船接近到极限时,向弥散的暗物质投射火种,用火种点燃全部的暗物质,以完成星簇的复苏。 星簇的扭曲环境会瞬间摧毁太阳系内不定型的所有工事以及大部分的生物。而象限中的六师因为星簇消失和暗物质而无法使用的手段也就可以用出。 之后,碇客们就可以乘坐列缺飞船逃之夭夭。 蓝眼睛的人问暗子: “那你呢?” 暗子拥抱着火种,在脑海中默默计算着距离,睁着金色的电子眼说道: “我会成为火种的校正装置,这是为了确保能够击中暗物质群。” 就在校正完毕的那一刻,变形的暗子连着火种一起从列缺飞船中脱出,沿着计算的轨迹坠向了暗色的海洋。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积攒的质量迅速消耗。火种成功地碰到了暗物质的表面。紧实的外壳解开,暗光子的射线穿透了这宇宙隐匿的迷雾,然后烧起了绚烂的火光,暗物质开始向重子物质转化了。而深藏其中的星簇也将再度绽放成花。 这可能是在那些孱弱的反抗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了。 失去支撑的残躯落入火焰,短暂变化的焰色照亮了附近不定型的船只。直到死亡,他仍然坚信自己完美无缺地完成了任务,认为自己完成了全部的计划。 原形人类交予他们的使命没有被辜负。而太阳系一定会被再度光复。 在博弈的学问中,存在一个简单的策略。那就是优势的时候要趋于保守,劣势的时候要敢于拼搏。 可是从火种到光复何止要拼搏一次,哪怕绽放的突袭成功了,又隔着多少远的距离。 他们需要帮助,可所有能提供的力量都被分割开来,都在各自作战。 不定型的巡查船就在附近,他们无法大规模地制造暗光子,但他们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一条船倾倒了更多的暗物质,而另一条船则开始自我分解,形成多种多样的工具,开始将这部分反应中的物质切割出来。 重燃的火焰被沉重的水包围了。 于是就连这第一步的成功也没有迈出。 就在一个月后,战士踏破了第四象限,进入了第五象限。一切的障碍都扫除了。在这个时刻,人类世中期最后的机会也已经丧失。 从第二象限到第四象限,接近数光年的空间中,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流荡着物质的粉末。没有任何一粒粉末能够还原出它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毁灭的。而第五象限,却仍然宁静祥和。群星灿然不动,犹映水中。 在玻色子星的边上,不定型的军队缓慢地流进了第五象限,就像是河流回归了大海。他们迅速包围了剩下的六师,找到了那些隐匿的军队。工程师从队伍中脱离,以改装的纳米武器的形态,走到了战士的身旁。 战士便问他: “这群奴隶怎么都不敢动了?” “因为这里存放着最重要的装置。原形人类是不可能允许六师在这里战斗的。然而我们还是要小心六师可能还有其他的手段。” 工程师抬起目光,看向了天穹之顶。比起通书长历,或者历书,他看到的无限的门上的名字是—— 玄枢。 在那扇贯穿了两个象限的玄枢之门中,露出了太阳微弱的明光。 “时代在呼唤我们……” 工程师不禁恍惚出声。 战士突然笑了,他说: “我们正在成为时代,一切的毁灭者以及创造者。”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不定型的军队便排成了一条通天大道,缓慢而庄严地向前走去。 遥远儿不可触摸的阳光是变得是那么近,那么近。过去的地球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了门的内侧,像是在床榻上安然地沉睡着。 所有的群星在两边汇成了一线。成千的磁层永坍缩体在这里按照磁极的顺序缓缓地运转。宇宙就像是倒映在壶中的天地,而门后便是他们所追寻的世界。 这就是原形人类历时四亿年的创造,一个巨大的、无穷的宝藏。 不定型还不明白这个宝藏该怎么使用,他们只能按照默认的方式走过大门,走到他们盼望已久的家乡。 战士眺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星系。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所有基因生物失落已久的明珠。这颗蔚蓝的宝石亮得是那么耀眼,几乎要叫不定型流泪。 战士突然有些情绪不安,这是他一直怀念的家乡,但是他真的在地球上生活过吗?不,没有。他所属的导师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工具诞生的。他的一辈子只在清理光帆的时候,曾经抬头望过地球一眼。 但是那时候,他对着他的父母以及不定型的历史发誓,他会回到地球。 “哪怕是十亿年,一百亿年,终于,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蔚蓝的明月,向往,热爱,坚定不移。 地球,这被作为长子的人类视作无可置疑的中央、圣地以及故乡的地方,在十三亿年后再度见到了它失去已久的次子。 新的时代急切地要引领全部的世界,而旧的时代却并不甘心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人类世站在了风头浪尖,逝去的历史在向它招手。 六师最后的挣扎就是决定解离唯一垠,归还从第二象限到第五象限的全部空间。这意味着,空间曲线将会抚平,玻色子星将会毁灭。第二象限到第五象限的空间泡和质量都会回到正常的宇宙,同时可以保留宇宙之门,不破坏内部的太阳系。 对于第二和第五象限,是没有太大影响的。空间的抚平,会带来远处视觉效果的扭曲。然而在第三象限和第四象限,这两个完全依赖唯一垠的特殊结构存在的垠,一个恢弘的毁灭开始了。第三象限暗色物质迅速溢出,直接开始冲击原本的星簇空间。而第四象限更是引起了不逊色于超新星的射线暴。 但这些都已经无法战胜不定型,只是在消灭信息和创造条件,来保留有生力量罢了。 它甚至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声大吼: “我们失败了!” 不祥的消息穿过星桥,在整个人类世界不寒而栗地飞传。已经冲进深处的一支人类前线军队甚至直接调转了方向,放弃了继续救援地球。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达生世对于人类世人类前线军队的怀疑不无道理。 他们认为人类前线的内部其实存在着脱离原形人类的欲望。有许多人类并不真心认为所有发源自人类的生物都需要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要追奉地球的文化作为先祖。 只是太阳系沦陷之初,各个星宿的人类还看不明白未来的发展,人们仍然在表面上维系着唯一的人类认同。这就像是在冷暖交替中极地冰山的第一道裂缝,人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变化。 可是太阳系,可是地球,就这样真的落到了不定型的手里。 太阳明晃晃地照亮了不定型的旗舰。不定型立刻检查了唯一垠中所有被原形人类保留的行星。 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混合着腐朽和空虚的味道,他们在木卫上找到了机械的遗迹,在金星上看到了神经元自动机的尸体。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寂寞的地球。战士、工程师还有其他导师的人格漫步在赤堇山的底下。曾经的太空电梯已经坍塌,只在地层的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单纤维材料。他们走在圣女峰的河边,看到被流水深切的岩层里好像还在吟唱着过去的英雄之诗。他们漫步在近地轨道的太空,看到空间站里最后三个留守的机械体还在等待他们主人的命令。 他们也看到了停留在月球太空站的丹宸号。这艘以九出为设计哲学的飞船在月光下闪烁着像是水波的暗光。 工程师思考了一下,说: “别留着它了。风信子可能乘着它逃跑。让风信子穿过无上明星吧。它不需要知道这一切。” 其他知情的不定型认可了这一结论。丹宸号被拦腰切断。九根琴弦般的尾翼和它的碎片一起向着四面八方飞出。一个战斗躯壳的不定型迅速吐出了反物质子弹。于是这艘绚丽辉煌的大船便彻底湮灭在了太空中,在战士们的眼中留下了一个灰烬般的光斑。 金瓯无缺本是梦,丹宸永固亦难存。 原形人类深藏已久的秘密,他们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后来者的眼中。根据李明都的经验,不定型已经知道这是一艘穿越宇宙的门。 到了现在,不定型已经分析出了更多的信息。工程师靠在太空电梯的外侧,指着底下的晶面说: “这是一扇被制造的门。人类模仿无上明星制造了玄枢,又用玄枢制造了这扇单独的门,将其割了出来,成为一扇能够定向到某个宇宙的通道。这扇门上应该有个比较特殊的时间运动的追溯技术,可以根据时间性质把标记过的物质凝聚体,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直接拉回来。” “也就是说,原形人类很可能藏在门的后面,在他们想要的时代或者宇宙里。那岂能放过他们?” 不定型们进入了门中,于是就像李明都一样,在一个小区,在一个家里看到了这个还停留在第二十一世纪的宇宙。 它们没有隐藏自己,自然是立刻被这些落后的二十一世纪人类发现了。 李明都没有给出他的发现,不定型们也就还不确切地知道这到底是过去还是一个平行世界。 这群迥异的怪物大摇大摆地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公路上。那是个夜晚,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了这座不肯睡去的城市,汽车的喇叭就像是孩子的琴键在不停地响着同一个声音。工程师直勾勾地望着空中的无人机,疏散的人群,还有遥远的闪着夜航灯的飞机。 “我该仁慈地对待他们吗?尽管他们从未仁慈地对待过我们?” 战士顿了下,他确实是在深思熟虑地挣扎了: “没有意义。不论是历史或者是平行世界……惩罚他们都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然而就是现在,一个可怕的呆滞的声音响在了他们的身后。法官,同样是导师人格的法官,拖着庞大身躯的法官,走在他们的身后,欣赏着人类四处逃窜的姿态,忽然吃吃地笑了: “不,不,不,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他们的基因不对吗?还是他们的思想不对吗?是他们的文化和认同不对吗?我们消灭与被消灭了无数次,仍然认可自己是不定型。那他们怎么不会是人类呢?你要知道,战士,所有的人类都有一个统一的认同,那就是对人类这个概念的认同。所以,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战士却步了,抬头仰望着这个痴肥的巨物。 “当然是施以惩戒。”法官呵呵地笑道,“当然我们应当宽大为怀,应当以公正公平为旨意——所以我要赐下一场绝妙的刑罚,以让人类承受相同的痛苦。” 一部分人,少许的一部分人格因为其他人的不坚定把自己的意志变成了所有人的意志,于是所有人就都跳进了一个深渊。接着一部分不定型,少许的一部分不定型又依靠其他不定型的不坚定把自己的意志变成了所有不定型的意志,于是所有不定型也就一起跳进了同一个深渊。 法官着迷地注视着二十一世纪高大美丽的建筑,在逐渐的升空中看着他们藏在群山深处的发射基地。它甚至能够通过电子眼的变焦看到人类在月球在火星上正在进行的探索。 它忍不住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他们即将登上太空的日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群星追逐着太阳,天空中飞翔着金色的流星。不定型从公元第三百万世纪持续至今的梦魇即将走到尽头。地球的第二十一世纪,此时此日,正如彼时彼日。 它下达了自己的命令。不定型开始在这个落后的世界上自由自在地蔓延开来。 把人、人这种东西,一个个压缩成一块块肉砖。 所有的肉砖的排泄道与食道将彼此相连,注入的营养液将从第一块肉砖的食道起,从最后一块肉砖。 这根从头连接到尾的管子就是全体人类的给排水与消化系统。整个肉砖的表面只允许留下了眼睛这一个器官,用来看,用来憎恨。 八十亿人就是八十亿块肉砖。在墙上,在地面上,在天花板上,一块接着一块地排列。 “非常之好,人类追求定形,拒绝承认万物为一。既然追求一种形状的美丽,那么优美的几何体不正站在形状的顶点。” 人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睛仇恨地瞪视侵入的异族。 而他们的仇恨目光正是法官最为欣喜的礼物。 他终于成功复仇了,甚至是做到了一模一样的复仇。 工程师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站在法官的身后,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你要记住一点,基因生物是有随机突变的,生物的规律迟早会让他们摆脱现今的处境。” 法官欣喜地转过头来说: “是的,你说得没错。所以就要用到他们对于神经元自动机所做的事情,那就是写入基因的自我矫正,每个个体不仅会矫正自己,还会矫正其他的个体,以确保演化不再发生,直到灭绝,直到和我们一起灭绝为止。” 法官傲慢地宣判道: “换而言之,这个刑罚的期限就是—— “永远。” 镜子摔碎在了地上,主人把镜子扫进了簸箕,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第四十四章 有悔 一个东西落到地上摔破了,但是还有人珍惜它,想要将它缝合弥补,那么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再在它的碎片上踩上一脚,让这一切彻底粉碎。 这样一个错误,就是这样一系列的偶然,让人类世界的大同、让维系了十三亿年的唯一的对人类这一概念的认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直到基因生物的联合战败于狮子之南、牧夫之野,这一认同也再也没有重建了。 太阳系沦陷之初,大部分人系还看不清楚未来的发展。各个星宿集团仍然在尽力拉扯,计划夺回地球。这不仅是为了文化,在实际的利益上,也得为了原形人类的遗产坚持。这份遗产包含了星簇与次异结晶的所有成果,是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的,最好就是落在自己的手里。但一道防线,一道心理上的防线已经松动了。 到底是继续这场漫长的拉锯战,还是想办法从这种无意义的痛苦轮回中逃脱,已经成为大小星系需要考虑的问题。前线的军队在各条道路上,怀着不同的心情,在未来的上千年间都将观望从太阳系发出的烽火。 这是六师决定解离唯一垠的过错,原本能够捂住的局面一下子变得众所周知。然而六师必须销毁唯一垠的构造及信息,如果他们不消灭,人类是怎么学会制造玄枢之门的,不定型就会学会如何控制玄枢之门。他们也必须做成一个巨大的破坏,不然宇宙的尽头就会变成绝望的死角,仅存的六师力量反而会被困在这只有一条出路的唯一垠。 当时的逃难者也包括一个古人,以及一个现代兵器的人。 在测量宇宙以后,两人重新落到了这个平行宇宙的地球上。遥山几微以及后来的不定型都深深地相信原形人类,至少有一个原形人类在他们进入的宇宙中享受着他或者她的角色扮演游戏。遥山几微想要依靠李明都这个活着的古人寻找原形人类的踪迹。 然而这个古人却在回到地球的路上,突然对现代兵器的人说: “几微,你把我杀死吧。” “什么?” “你杀了我,就是人类世界的英雄了。” 在那个瞬间,李明都的颜色不似作伪。遥山几微想他可能是对未知的前景感到忧愁,可没有人是打心眼不怕死的。果然只一会儿,李明都却突然哽咽似的停住了: “可是——死,那也太轻易了。” 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向舷窗的目光像是在瞪视自己的仇人。然而夹层的舷窗里只有虚空与明月,还有倒映在上面的人影。 自那以后,李明都的情况却越来越让他感到担忧。他时常头晕,经常性的不说话。哪怕遥山几微叫他,他也不会回答,需要稍等片刻,他才像是刚刚听到一样对着虚空念念有词。他会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出声来,接着又开始抹着眼泪在哭。他好像可以看到遥山几微看不到的东西,在失重的太空舱内仿佛能受到重力的时候想要往前跑,却在漂浮中撞到了天花板的玻璃。他不知是梦是醒,他的注意力好像已经前往了其他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注意力的身体就像是在梦游,所以才既不喊叫,也好像看不到东西。 后来遥山几微知道,这是李明都正在不定型的世界里呐喊。 一天晚上,遥山几微在骇入地球网络,寻找那些特殊的不符合历史记录的信息。身后的李明都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遥山几微回头,看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 当时的李明都像是一个死亡的鬼魂: “几微,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我知无不答。” “你说,一个东西,一个被很多人珍视的东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我能和许多人齐心协力,那它还能修复吗?它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遥山几微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就算被修复了,也不可能是原来的东西了。” 李明都剧烈地喘气。他的脸涨得紫红,在那一刻的愤怒的痛苦像是想要把遥山几微生撕了。 遥山几微却继续说道: “以我的目光来看,运动是绝对的。就算没有被打碎,上一刻的物质和下一刻的物质也不曾是同一个东西。没有东西能够真正的还原,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需要真正地为破碎的东西负责……李先生,我不知道你在想要弥补什么,但人之为物,与物之为物,都只是物而已。从世界的微者观之,一切只不过是物质粒子的彼此混乱的纠缠。而从宇宙的大者观之,天地间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无尽时间中的一瞬。” 李明都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他不想让机器人看到他的眼泪,就把脸扭过去对着窗户。圆月当空,他双手靠在玻璃上,朝着朦胧的暗夜里的城市看了半天。月光照亮了李明都被痛苦折磨的面庞,遥山几微清楚地看到了他那副哭泣的怪相,扭曲紧缩的眉宇,沉重的额头上的皱纹,还有几根稀疏的白发。他就这样朝着那像是遥远得不能触及的城市低声地喊道: “妈妈……” 灰白色的月光蒙在孤零零的太空舱上,李明都好一阵子没有出声,遥山几微赶忙看回了人类的网络,不愿意再观察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觉得,他和原形的人类确实存在不可磨灭的隔阂。 可是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李明都却以一种冷静得仿佛是来自于其他世界的声音突然说道: “我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必须得回去。” “回去,你要回哪里?” 李明都的目光慢慢地移到遥山几微的脸上: “我们出生的宇宙。” “回去。”遥山几微愣了一下,“我们还能回去吗?” “当然可以回去。答案应该就在电梯舱中。” 可能只有真正的原形人类才能晓得现在的李明都为什么能够了解此刻的特殊了。他是意识的分裂体,如果是真正的无上明星,不定型身要么一起穿越要么再也无法专注于这一身体。他既然能够专注于不定型身中,就说明这个平行宇宙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与原形的宇宙联通在了一起。 李明都控制了自己的浅层思维,再没有把相关的情报告知不定型的世界。 他还说: “你可以继续呆在这里。” 遥山几微愣了一下,爽快地答道: “如果要我选,那我肯定还是选跟你走。我只是为了寻找知道一切的原形人类,如果能从你这里得到线索,那呆在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如果得不到线索,那呆在哪里也都一样。只是……” 他说: “我始终有个疑问,这个宇宙应该也是为了某个原形人类而被‘找到’或者‘创造’的吧?为什么他们把你送到了这里,却始终不露面?” 李明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电梯舱内唯一的按钮就是那个发动的装置,在按下的同时,那段话、那段不停在重复的话也随之响起了: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遥山几微这才对前一个疑惑恍然大悟: “因为原形人类要保留选择一切的权力。所以一定是可以回去的。” 在太空舱开始逆流以前,李明都最后望了一眼群山拥簇的江城。 这里是二零三五年的秋天,江汉都在雨水连绵的季节里。人类刚刚登上了火星,过去地面上的历史变成了未来宇宙中辉煌的起点,所有人都充满着希望,觉得明天会更好。而事实也是如此,最年轻的一批人甚至在这个年代摸到了永生的希望。如果这个世界也有他的话,他应该还在上小学,看不知名的小说,想着去哪里都好。所有的一切都不迟,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人的重新创造。 李明都想自己可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留下已经是不可能的选择了。 两个宇宙之间的时间流速可能并不相同。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回到太空站时,六师已经决定解离唯一垠。 在第六象限和第五象限的弯曲解开的时候,玄枢也就同时黜落了。 按照人类的设计,玄枢之门跨越了第五象限和第六象限,是第五象限和第六象限的通道,也是穿越宇宙之门的主要结构。它原本的样子本来就依托于扭曲的空间曲线。在这种环境下,三维的视觉中,玄枢才维持了类似长管的结构。 而在六师决定解离唯一垠后,这无限重叠的门与历书的疑似物也就像是失去支撑的太空电梯一样,不同层面与不同的门失去了空间曲线的压迫,而在这个平直的宇宙中向着四面八方摊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几何圆形建筑跌向了三维的空间,像是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绝无重复地堆垒在夜幕的前方。 它不再是一个通道,也不再是一个纤细得像是二维平面上的一个入口,它变得像是一颗星星,一颗大致呈现球形的不规则的星球。 繁星的色彩原本因为空间的弯曲而被困在门的周围与身后,如今无所畏惧地从这颗星球的背后飞出,仿佛星夜在空中的东升。混在星点之中的磁层永坍缩体按照磁极的彼吸引,沿着玄枢的边缘流动,犹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 玄枢仍然保留着全部的结构信息,只是结构已经分层错开,所以无法再简单使用了。 除此以外的地方全部看不见。不定型已经攻入了第五象限。到处都是它们战斗的“烟雾”。在“烟雾”之中,隐没了自然世界的任何痕迹。就连“烟雾“本身,体现的夜只是数周数月数年前过去的历史,而不是现在。 危险一步步踏近第六象限,原形人类的朝代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座宫殿。李明都气喘吁吁地跑到船港,看到丹宸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但船港却封闭了,天花板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任何一点信息与光能逃出这个幽禁的场所。 它像是一座坟墓。 丹宸号实在太大太明亮太显着了,它的加速也不够快捷,只能放弃了。李明都选择向六师求助。 六师更在李明都离开平行宇宙之前就预言了他的想法。这些活着的机器在船港的地下层取出了封存的列缺发动机,在李明都脱出平行宇宙前,就大量复制自身组织形成硬化外壳。隐形的逃生舰从四面同时抬起四个圆弧状的墙壁,把两个人拢在临时生成的主控舱中。 遥山几微好奇地触摸着船壁,他知道这可能就是回收部队的真身,是自生成飞船: “你好像只是个雏形……你叫什么?” 一个声音,模仿了人答道: “按天工万象名录序,我的名字轮到了重光。” 重光号。 可是遥山几微大吃一惊: “名录,你们居然还在用词库循环取名……你们是不准‘出生’吗?” 重光号没有闲暇回答这些高贵的问题。主控舱以及船体都在迅速缩小,空气在重光号的呼吸中变成了它自复制的材料。空间压缩到了极限,只留给两个人一张桌子与两个椅子的狭窄空间。 从外界来看,这是一艘小得像是汽车的太空船,它代表着原形人类时代的最高技术结晶。 确定自身的重构完美无缺后,重光号便立刻进入了光速航行准备阶段,太空站最后一次助推了它的儿女。通体透明的飞船在等离子的火焰中高升,在量子隧穿中穿透了父母的樊笼,跃入太空。 而这时,太阳系的战场已经要迎来它最后的时刻。 六师前线的情报无法传回地月系,能够传回的情报也未必有武器飞射得更快。而不定型的大部队已经进入第六象限,它们发射的子弹以及子弹中蕴藏的意志以临界光速逼近地月系。 这时候的重光号无法真实地判断战场形势,也无法确定应该向哪里突围,它只能预言,只能模拟。集成思考的中枢甚至在考虑使用过去十三亿年全人类历史的星际战争情况尝试选择一个统计学的最大概率情形。 李明都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种情况。现在的人身死死地压着桌子,与他相连的另一个身体与另一只眼睛在敌后勉力地在观察这片隐匿的世界。 他对这艘船大喊道: “去房宿方向。” 于是中枢便把那点微末的概率差距抛进垃圾桶,根据乘客的决定和自己的预言直接计算路径。重光号进入到更高深的隐形之中,沿着曲线,飞向了炮火中的群星。 内部的时间尺度随着对临界光速的逼近先慢后快地缩短。李明都的异体观测和重光号的预判都没有错。在摊开的空间中,他们可以看到不定型从四面八方,从原属于第五象限的空间中,连续不断地进入第六垠。 然而其中的大部分却在第六垠止步,超过百万的不定型改变了自己的形状,也将自身摊开,变成了犹如镜子的接收面。 根据信息不灭的定律,一个有趣的效应是,因为光线被困在一个弯曲的空间中无法逃离,所以在空间曲线解离时,在古老过去的星球反射的光线和真实的现在的星球反射的光线会同时迸发。 如果观测者的眼睛足够敏感,就会产生严重的“幻觉”。十亿年前的景象、五亿年以前的景象、一千年以前的景象,直到现在的太阳系的景象,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缤纷而至,像是一场光线的雪崩。 原形人类做过信息的处理,使用微型黑洞消除了十亿年前的所有信息。剩下十亿年间的信息冗余而重复,在第六象限弯曲的边缘不能传到外界,是太阳系沦陷时所会产生的最大的烟雾弹。 不定型知道这是个陷阱,但它们却不可能不踏入这个陷阱,它们需要从光中窥视历史,它们认为自己必须要知道一切,它们不敢漏过任何有用的光线,于是它们便形成了大批量的吸收面尝试窥视历史和过去,于是它们巨大的算力、巨大的有生力量就都被拖延了。 在这毁灭的前夜,这可能是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李明都的人身躺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不定型身随之觉醒开始窃取消息。但不一会儿,他就被遥山几微的大叫惊起: “这是什么?” 从逐渐变形的太空景观中,两人同时看到四面八方的晦暝中忽生光华,仿佛太阳从群山的背后升起,开始还不耀眼,只待一跃而出,便点燃了整个宇宙的夜。 在这极度严峻的形势中,李明都抹去额头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 “几微,你还记得我们经过的第四面吗?” “我记得那里全都是光热的巨川。” “重光号告诉我们六师解开了唯一垠的扣子。那么第四象限恐怕也已经崩塌,空间归还给了宇宙。” “也就是说里面的光与热溢出了。” 李明都没有想错。这是第四象限的倒塌所制造的一场轰然的射线暴,在十数天以前就已经发生,只是现在才传递到他们的眼中。在原本的第四象限之中,光与光无休止地叠加,空间平均能量密度超过了恒星的中心。最高的热域接近了大一统温度。然而大一统温度有概率会烧穿空间曲线,所以人类的设计将其压在了极限之下。如今第四象限的解离,就像是沸汤倒进了雪地。热水冒出了白烟,确实不复存在,但附近的冰雪同样崩解而散,升华成雾。 太阳系在这十数天内都笼罩在浩荡的光雾之中,满潮白热的巨川冲击着不定型的阵线,从数百光年外的深空在数百年后将望见一座在烟霭中迅速生长的光山。爆发中消失的物质或许要比整个太阳系的质量还要多。只有第五象限往内的空间,空间的势比较高,汹涌的巨河在逆流中变成了平静的小溪,只引起了少许的喧闹。 冷却的小溪还不足以消灭重光号。但现行的隧穿方法对于冷物质的效果非常好,对于热物质的效果非常差,重光号想要高速穿过射线暴是困难的,即使穿过了,也会在热物质的扩散中留下明显的航迹。六师每隔亿年会对唯一垠破坏进行全方位全情况模拟。自主解离的模拟记录,结合最近一份不定型分布情报,重光号拟合出了一条逃生概率比较高的曲线。 东南方向的存活概率超过了百分之六十。 这是能量曲线第十三低的波谷。它不是最低的,最低的波谷甚至影响不了不定型的防线。它不是最高的,它会早早散去,空出一条能级较弱的缝隙小径。它在预案中也排到了重光号的逃生方向,和其他六师的逃生方向错开。 重光号严格执行了概率最高的逃生方案。不考虑尺缩效应,外界观察的七天后,重光号观测到了一些光焰下的幽灵。 那是数千米外的地方,飞过了密集如捕网的反物质微束炸弹。它们对太空尘埃的湮灭同时带来了次级的冲击,几乎掀翻了重光号。 李明都的面孔变得煞白,就连机器人遥山几微的神色也不好看,他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这显然不是在针对他们,因为如果要针对他们,他们肯定是躲不开的。 只是千米这个单位在太空中实在是近了,几乎就是擦肩而过,近到它的冲击波已经能干扰到隐形的重光号的轨迹。 李明都看向前方,在那逐渐蓝移的视野里,不定型军队密密麻麻的影子就像是在尸体上爬满的蛆虫。六师推倒唯一垠就是为了出逃。不定型无法阻止所有六师的出逃,但可以阻止一部分。因此,即使接受不到信号的情况下,它们也要不停地使用仙女系上百万颗恒星残留的能量,每隔一段时间每隔一段距离投出最实惠的炸弹,形成一个密集的火力网。 决定已经变成了概率。而重光号既不知道周围的情况,也不能做出决定,在临界光速航行中也无法做出大规模调整。 飞蛾扑火。 周围的空间越来越亮,犹如白昼。而不定型遍布天际船却越来越暗,像是白昼里的黑星。从他们身边掠过了一块黑影,影子是不规则的,就像是一块很小的,可能没有人指头大的碎片陨石,跑到了他们后面。 李明都松了一口气,数分钟后,湍流的辐射冲击了重光号。主控室内响起一声急促的警告。两个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见到光热的巨川后头像是泛起了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那很可能是另一艘和他们同样逃生方向的船只,甚至比重光号还要狭小,它被火力网擦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飞灰。 李明都突然说: “它肯定也应用了隧穿,隧穿没能救下它们。” 遥山几微冷静地回答道: “现行的量子隧穿方法在物质和反物质上存在巨大的分歧。正物质与正物质间彼此排斥的电磁场会在反物质上翻转为互相吸引,进而产生致命的湮灭。隧穿效应所需时间的平均值是十的负十八次方秒。然而湮灭反应所需时间的平均值只在十的负二十二次方,电磁相互作用在微观世界的统治力太强大了,会把隧穿的可能性压到最低。” 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的沉默。 在这个时候,人的作用已经只剩下了祈祷。人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不论是成百亿成千亿的不定型的军队,还是兆亿的微型机器单元们,全部都是这个巨大的可怕的世界其组成的部分。 每一个部分都在影响一切,每一个部分都不能决定自己。李明都全部的心力重又集中在不定型身中,期望能够得到有意义的情报。遥山几微则和重光号的每个机器一样,凭自己的耳朵聆听与分辨宇宙背景那不绝的底音。 在这些声音中,既有从一百四十多亿年前的大爆炸之中至今不绝的余响,也有最近才创造才诞生的毁灭的新篇。 那些敏感的地上动物们会说这是相似又相同、别无意趣的噪音,但遥山几微从刚刚诞生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首无尽的歌谣。宇宙的生命正是从余响中诞生,创造出了毁灭的新篇。其中有一些声音告诉他距离数十光年外有一些星星消亡了,另一些声音则告诉他在数个月数年前在附近有一些炮弹发生了湮灭,有一些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终止了,那是视界所具备的独特的休止符。而另一些声音则变得越来越宏大,越来越庄严,犹如一股激流在变成宽阔世界中最主要的歌声,是迈向时代高潮的最强音。 “打中了,打中了,又打中了。” 在纷繁的解离的大潮之中,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些代表着被击中的飞船的鼓点。它们是那么轻又那么沉重,仿佛银河失控的心跳。 还有一种声音,它明亮又透彻,悠悠不绝,像是竖琴如涟漪般久久不绝的余音。 然而就在附近,有一道余音消散了,像是海浪的破碎,在一声强劲的鼓点后变成了兴奋得像是铜管的齐鸣。而另一道余音则带着引力的呼啸声飞向了他们。 遥山几微顿时脑海炸响,而此时的重光号只不过是他一样同时察觉,这是他们共同的第一道念头。遥山几微想要拉动李明都的臂膀,这是独属于遥山几微的第二道念头。然后在第三道念头,距离察觉攻击甚至不到光的一毫微微秒,重光号的表面发生震颤,能量喷薄而出,高热阻碍在正物质与反物质的中间,形成了逆推的力量。 热量在层层的阻拦之下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了主控室,瞬间煮沸了李明都的脑浆。身体的表面大量气化,体内残余的纳米机器直接进入紧急救援。 人类的身躯甚至无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不定型体内的注意力发现自己难以沉浸回原本的身体,而另一边的视野瞬间消失的时候,李明都非常明白这是重光号被击中了。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不定型身已经进入了第六象限,唇舌的意思是将其直接押送无上明星。 人身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改变定形与不定形,人与不定型的希望。 李明都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恐惧和怀疑,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会被读到的。他把不定型的身躯当做工具,于是可以什么也不想。哪怕失去了支撑的人躯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他也得挣扎得向人身游去,拼命地在朦胧的黑暗中睁开自己黑色的眼睛。否则真的可能会断连。 李明都的意识艰难地重新回到这具身体。 他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眼前虚空的光亮。 那不是眼睛见到的光。 那是紊乱的神经梢直接传递给大脑的错误信号。 纳米机器响应了神经信号的流动,维持了几秒钟的体征。重光号紧急降温,冷却了这个狭窄的主控室。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转变战术了。重光号选择压缩空间,抛弃了包括击中点在内的大部分质量。李明都的身体气化了,它就只留下冷冻的大脑,并不尝试复原。蠕动的墙壁紧紧地粘在一块。被抛弃的质量意味着能够实现的功能迅速减少。在临界光速飞行之中,是几乎无法吸收外界物质重组自身的。在这个层面上,重光号甚至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个功能,那就是减速降落的功能。它只能依靠自己的同伴迫降它了。 人类世后期的第一年,光热的巨川寂静地在宇宙中流淌,爆炸产生的冲击吹拂着冷酷的钢铁。在它的表面,又翻起了一朵无人在意的火花。 走在最前的不定型成功地落在了地球上,再度触摸到了过去的阳光。而一个比先前小得多的像是行李箱的东西终于进入到临界光速,向着群星的自由飞去。 第四十五章 无际 光速航行的外部是九年,而其内部仍然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六师残部发现了重光号,又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它减速。被困在箱子里的大脑几乎死寂灰白,但究竟活了下来。 李明都仍然是幸运的。 士兵们把重光号抬回了旬始星。十三亿年前,人类在天狼星遗迹边上寻找到了一颗流浪行星,把它叫做旬始,为的是纪念人类又回到了太阳系。旬始星的表面几乎不反射任何的光亮,它成为了人类的中转站之一。在接下来的十三亿年间,它先是成为六师的材料,又一度变为六师被废弃的躯壳。至于现在,这颗又矮又黑的星星就是六师的残部,是六师的四分之一。残余的人类陆续聚集,在行星的地底开拓了复杂的空间,在行星的表面张开了消除引力波的暗体。飞船停留在地面以下的空间,而救护站就是一条长长的旋筒,就像是丹枫白凤的车站,离心力代替了重力。面色沮丧的人群在筒壁的房间里看到了六师的降落。他们把重光号沉进旋筒的第七层。从四周伸出的机器肢插进了这颗飞船,从中分析出了三类生命特征。 一是他们自己的复制,是重光号本体,也是六师。二是遥山几微,相比起反物质的伤害,重光号的收缩也迫使当时的遥山几微强制变形。当时,遥山几微丢失了一部分质量,化开自己的形体,被裹在重光号中,不省人事。第三就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一个只剩下最底限自我保存的动物。 十光年的包围圈隔绝了内外,六师的力量和物资前所未有的匮乏,它们没有余力完全复原精致的重光号和遥山几微,没有分配任何弥补用的“躯壳”和“躯壳材料”,只修复了它们的结构。重光号和遥山几微都凭空矮了一截。 可到了李明都,六师突然迟钝了,一种冲动认为不该修复这个人。重光号已经离开了。原地只剩下了遥山几微。他站在六师的机械臂上,发现了六师的犹豫不决,不禁说: “既是原形人类,你们难道不听听他自己的意见吗?” 六师内部的冲突被外部的意见干涉,主张复原的力量大获全胜。它们观察了李明都的脑波信号,听到了始终在呼唤活动的思绪,最终决定用生物质重铸了他的躯体。 不同寻常的治疗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个残疾的多肢人系大喊道: “有一个老爷来了!” 人体在治疗平台上野蛮地抽出肉芽,迎面吹来了带着灰烬的风。在这贯穿了星球的井中,聚集着来自各个沦陷星球的人的种类。他们穿着各种服装、长着各种肢体,肩并肩、头接脚地躺在旋筒的表面,铺成了一道血腥的滚墙。少许能算是健康的人站在连接上下的轨道边上,拘挛地在用同一种语言交谈着关于地球、人类以及命运的词语。里面既有天旋地转的咒骂,也有绝望的呼喊,有对躯壳消灭后的结局的追问,更有对无能的后方世界以及残忍的不定型的恨。 李明都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矮小的灰头土面的遥山几微,看到了沿着轨道依次排开的机群,看到了在排列在筒壁上的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那在人的头顶、高不可测的宇宙的夜。 遥山几微扶着李明都站起来,李明都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机械臂把他们送到了滚筒的筒壁。遥山几微带着李明都穿过倾倒的人群,就像是走在一个凋零折断的麦田中。有时不免误踩在人的身上,被踩的人也只哼哼几声,用无光的眼珠子盯着他罢了。 他们被弃置在这里,排列成了一个个等待治疗的格子。李明都是那个插队了的格子。 遥山几微安慰他说: “六师在考虑把这些人体批量回收。但回收的成本对于六师来说又太高昂了。但六师是原形人类的六师。放心吧,你会得到好的照顾的,你一定能活下去,也一定要活下去。” 李明都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看向头顶的天空。 他好像正在下沉,有个东西,一个非人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脚,在把他往下拉去。他已经起不来了。他正在沉没到一个叫做死亡的地方去。 但是,他突然想到他还没有死,他无比的清醒。 不远处有个井,那是连接了救护站和生活区的通道。有个长着矿物质外壳的小伙子在井道里大声讲话。他激情澎湃地说: “你们不知道当时我们差点就成功了。我们用我们的飞船成功掩护六师接近太阳系内部。机器人携带着暗光子炸弹飞向了凝聚的暗物质壳,把暗物质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当时黑暗的世界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应堆,从中涌现出了无数的行星影像,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我跟着我们的老大一度以为就可以成功了,要是还有别的力量,也许不定型的一切布置就会在星簇的复苏中荡然无存。可惜的是……还是失败了……” 生活区是由密密麻麻胶囊一样的房间组成的大型蜂巢。因为物质和生产力的绝对匮乏,蜂巢的功能已经退化了。每个胶囊只有两个管子,一个管子用来输送营养物质,一个管子收集排泄物。人们的交际只通过网络空间来完成。只有在网络之中,才能感受不到现实的痛苦,也不会有随时可能被不定型清剿的恐慌,无际的幸福将充实不安的心灵。 遥山几付扶着李明都走过井道。李明都听到两步远的一间胶囊室里传出挣扎又刺耳的尖叫。那是一个同样有矿物质特征的女人在胶囊里想帮一位病人进食喝水。水不经意渗进了他溃烂开裂的矿化皮肤。他从痛苦中被唤醒了。 他想要大声惨叫。声音刚出来却又突然开始冷汗直流地哆嗦,脊背浸湿,失禁的屎尿流进了管子。这幅丑陋的模样让变得清醒的病患无法忍受。可是逃离过程中破坏性的照射已经破坏了纳米机器和身体机能,使得这个矿化人身上的矿物质外壳剥落了,显出大片恐怖的红斑。 “老大。” 先前那个大声演讲的矿化人匆忙地从筒里跑过来。女人把他叫来按住了病人畸形的四肢,不让他乱动,然后才给这个脆弱的人体打下了止痛针,接着给他盖上了破布似的纤维衣。止痛针里面不含有纳米机器这种先进的成分,只是最简单的化学合成。 病人在抽泣中终于平静了下来,女人重新给他的嘴边递来出营养液的管子,他却勉强地昂起了自己的头,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碰到管子的边缘。 他在余光中看到了李明都,然后急促地哆嗦地笑了。 李明都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张粗糙的灰白的脸庞被病痛扭曲得丑陋恐怖,却在此刻显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悲怆的庄严。那双被泪水浸湿的浮肿的蓝眼睛让李明都感到分外陌生,却是他在这个时代里最熟悉的东西之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明都颤抖地喊出了这个矿化人的名字: “本巴那钦!” 本巴那钦侧着脑袋,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明都。他极力掩盖自己苦痛的抽泣,却同时忍不住自己哆嗦的笑: “因为我想成为阳光。” 一个能被人们簇拥的太阳。 人类世后期第二年,李明都的不定型身仍然享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导师最终决定了送他出发的时间。不定型花费了一段时间来琢磨人类对于簇的研究,但还是没弄明白人类是如何控制起点和落点的。可他们已经等不急了。 人类的军队和不定型的军队注定还有战争。而在这一战之前,必须要解决所有不安定的因素。 在那之前的每一天,唇舌都在巡视李明都。 “一个历史的死者,一个既是第三中央也是第四中央的人,他代表着不定型集体无意识中的一种冲动。他没有权力,但从他的身上可能被造出一种权力来。导师难道真的想要完成他的愿望吗?是为了实现他的在历史的愿望,还是哪位导师自己对历史的期望?” 每个夜晚,唇舌都在思考导师的每一个做法,已经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导师的喉咙,他是导师的笔杆,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做。 可是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导师对于李明都的想法。这种不理解始终在折磨唇舌的内心。这个折磨终于要结束了。 太阳系边境的监狱迎来了唇舌的访问。 物质的大门在他的身后敞开,营养液从冷冻舱中排尽,发出了唏嘘的声响。 “可以回家了,风信子先生。” 李明都被推动了新的舱体中。在那短暂交互的瞬间,庞大的影子再度落到了李明都的身上。 “是唇舌吗?” 李明都动了一动。七年前,最后残留的注意力从这具身体中被唤醒了。他凝视着这个不祥的来客,这是一个陌生的躯壳。在这个世界里躯壳与外表只是辨认一个人的次要证据。 “是我。” 唇舌硬生生地答道。 不定型撑起来了自己的半个身子,可是却出奇地走神了。一种可怕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冷冻的世界。当时的李明都可能也祈求似的问了那么一句话: “唇舌,你说,一个东西,一个被很多人珍视的东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有许多人齐心协力,那它还能修复吗?它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唇舌的回答是: “一个东西能落到地上,就说明他已经被人扫去了。他已经被人特意扫去了,就一定还会有人在它的上面再踩上一脚。真的还有人寄望于复原吗?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希望一个碎了的东西还可以‘复原’。” 李明都便再没对他说过任何的话了。他东张西望地像是在寻找其他的不定型。 唇舌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 可能直到这个时候,李明都还抱有着可以留在这个时代的幻想,期望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份获得不定型们的支持。这样他就可以留下来,混入不定型的内部,改变不定型们的观念,或者要把自己的不定型身躯当做工具,来收集不定型世界更多的情报。 然而当时的不定型们不明白这点吗?每个导师都很明白,它们不愿意直接杀死这个古人,它们也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存在罕见的在时间和空间上均呈现出不连续的记忆铳现象,所以它们也一定要用无上明星的门将这个非连续性记忆铳彻底切断。 无上明星的门与地球人类的门是不一样的。后者出于人类的需要能够去而复返,而前者则全然不受人类的期望统辖。 八十个小时后,李明都被押送到了地球的边境。 整整八十个小时中,李明都没有遇到任何其他的不定型,也没有任何不定型来看望他,他也发不出任何的消息。不定型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已经不能知道不定型世界的存在。他被投放在了一个等候室里。他想要出去,但门却始终是关紧的。他不停地敲门,传来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门响。 不定型在地月系中修建了密密麻麻的站点。在等候室里,看不到真正的地球,只能见到林立的阴影背后存在着一轮静谧温柔的蓝色明晕,看到地球的月光穿过了窗户,照在自己的身上。李明都拉长了自己的身体,抬着自己的触须,他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蔚蓝的弦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它们把我软禁起来,它们把我囚禁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 “它们先是求我帮他们做一件事情,然后把我关了起来,什么都不允许我做……现在它们想做什么?送走我吗?把我送到其他的时代吗?因为仁慈不肯杀死我,所以现在要送我圆愿吗?” 他大笑,然后忍不住地涌出泪水。 唇舌在门口回转,听到了这个人的笑与泪,在某个瞬间,他也想打开门,再和李明都聊聊天,然而最终他想起了导师的命令,于是就走开了。 这片大得无际的太空中容不下一个人的哭泣。无限的空间中闪烁着在银河与仙女之间流浪的繁星。 太空站的边缘变得越来越亮,曙光在天际的尽头出现。 于是那个东西,那个怪物,那个屹立不变、那个古老的又是新奇的、那个正正好好是黑色长方体的东西就同样在曙光中出现了。 与其说是在十六亿年前被人类放置在这里的,不如说更像是它自己来到了这里。 与其说像是一扇门,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框。 不定型说它是无上明星,而人类却把它叫做历书。它站在人类历史的顶点,用它不详的面容俯瞰着从地球上流出的理想、鲜血、泪水、偏见和死亡。 有时,它像是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在偷偷地观看这从古至今四十六亿年的地球的日夜。 李明都站在由人砖砌筑的地板上,仿佛在端详着这个老伙计,好像在说—— 你瞧!我又来到了这里。 既存最早的不定型踩在了一个个人砖的一只只眼睛上,向着最后的飞行器走去。 人砖不知道踩在他们身上的人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它们只知道它们可以转动着自己仅剩的眼珠,怒视着这个走过的不定型,充满仇恨地想象每一个不定型毁灭、绝望、不得好死的结局。 这种仇恨将永不消逝,在它们的染色体一直传递下去,在那贯穿了八十九亿七千三百万人砖的管道中流淌。 “为什么他无动于衷?” 肥胖的大法官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不可思议地说道: “他应该感到痛苦,他应该祈求我们对人类的宽恕。” 战士和工程师都已经赶赴了前线,留在这里还有唇舌和牵牛。牵牛站在唇舌的旁边呵呵一笑道: “也许他已经绝望了,只一心想要前往自己期盼的天国,不管那个天国是在过去,还是将来,只要是他想要的就可以——就像……十三亿年前那样。” 蓝色的火焰从飞行器的底下发出,来自前方的阳光照亮了李明都的周身。太阳正在升起,太空站的黑色轮廓就变得更加显明。他坐在驾驶舱的中央,俯瞰着逐渐消失在自己身后的太空站,还有太空站的透明圆顶下,那站立在看庭中央的不定型们。 法官肥硕的身躯占据了最大的空间。它的身上挂着它给自己授予的奖章。法官高高在上地说道: “这样也好,免得历史在现代复活,成为我们的耻辱。” 李明都自由地张开了自己的触须,现在已经不是冰冻,也没有了束缚,也没有控制的纳米机器能够强制麻痹他的身躯。 他的面庞隐没在耀眼阳光之中,目光看向了比无上明星更远更渺小的太阳,就好像不把无上明星放在眼里似的。 是太阳这个从六十亿年前开始熊熊燃烧着的火球,至今还在照耀地球上的众生。 飞行器已经接近了这块黑色的板子,已经要临到这块板子之上了。 唇舌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终于要消失了。” 可那个时候,就在那个瞬间,李明都提拉起了自己的身体,这个既是英雄又是叛徒的身躯忽然急遽地收缩了起来。 生物质的溶解液却冲破了保护大脑的软隔膜,开始溶解自己的灵魂。唇舌发出了惊呼,而李明都却继续在扭曲自己的身形,扯断内部的筋膜。 “它在做什么?这是穿越无上明星的一种仪式吗?” 大法官不明白监控中传递过来的景象。 为什么这个不定型像是在……自杀? 然而不定型的身躯却还在继续转动,扭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法官们看到了他的面庞。他的大脑已经永久性地损坏,他的目光已经变暗,里面只剩下了不可遏制的愤怒和憎恨,闪烁着仇恨的亮光。 唇舌惊呆了。然而牵牛却浑身颤抖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大喊道: “为什么?” “为什么……” 唇舌转过了头,看到了牵牛扭曲的面孔中那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绝望。这个可悲的不定型不管不顾地大讲道: “风信子,风信子!哪怕直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背叛不定型吗?你就那么以身为人类为荣,而憎恨不定型、身为不定型的自己吗?” 原来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唇舌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导师一定要把李明都送走。 是因为导师在害怕这个人。他不是现代的人,他是一个古人,一个愚蠢的古人,一个和所有现代的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生灵们的想法不同的古人。 不定型的世界遮挡了他们的阳光。于是九光年外的旬始星也不会见到九年前的地球。就连太阳也已经消失在了滚滚的浪潮背后。 李明都扶着本巴那钦一起走在旬始星荒漠般的表面,到处都是金属器件的山峰和沟壑。本巴那钦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作为人形的影子。 “李先生,自银河星晕分别以后,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我们两个逃犯还能再遇见。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做过许多坏事,也走过许多歪路,甚至一度站在了许多人类的反面。但到了最后,我发现我归根结底还是第一个人,仍然想要成为一个人,我想要成为……阳光。” 那是被许多人崇拜以及许多人注视的太阳。 讲完的本巴那钦侧过头来问: “而你又是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你又是想做些什么呢?” 李明都惨然一笑。 他了望着高高的星空,头晕目眩到不能自主。一个太阳落下了,一个月亮才能升起。 四分五裂的地球生命,以及四分五裂的人类啊,他们各不相同奔赴前线的军队在银河的星空中留下了破坏的痕迹,犹如一面碎裂的明镜,反射着刺眼的光华。 江河赴海终须散,日月巡天岂久存。 我想要弥补过错。 “我想要看到日月重光。” “什么?” 本巴愣愣地转过了头,看到李明都直直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遮住了头顶变幻莫测的群星,说,“想要试手弥补这碎裂的一切。” 第四十六章 人类世后期 人类世后期第三十年到第三百年之间,人类前线世界第二支援军从英仙臂方向撕开了不定型的防线。不定型迅速调遣力量,在天谗星云附近,企图借助宏观银河系的径向分裂来冲散人类绵延上千光年的行军路线。 如果计划成功,第二支援军将随空间一起偏转,一根利箭就会被凝成麻花,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飞往四面八方。利箭本身没有损失。但它的势就被分散了。它想要回转过来到达原本的目的地就需要花上更多得多的时间。 然而第二支援军所投入的力量足以吸引附近的天体,行军本身就在形成一条崭新的贯穿星流。动质量推动的真空能量场一路蒸发不定型修建的视界工事。这时,不定型才意识到自己彻底错判了宏观的银河系局面,战士赶赴前线指挥了大退却。人类长驱直入,在废墟上铺开战线,连续收复九野十宿,最快的队伍到达了十光年近地包围圈的脚下,围绕波江座方向的天苑四黑洞建立了第一千座扪天井。 人类世界用来提取黑洞引力能的扪天井如今有了全新的使命,那就是推动黑洞视界的失序旋转,从而造成大范围空间曲率的不规则波动。经过验证,这种方式产生的引力波噪音能够干扰不定型运物星桥的正常运行。在所有有效手段中,引力波噪音是成本最低廉的一种。 捷报通过星桥传回了各大星系,但各个星系的联合却孩子似的大吵大闹起来。在还没有打败不定型之前,人类千万个大脑就犯下了一个错误——他们觉得应该要考虑如何处置不定型了。接着,他们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那就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还不能取得一个统一的意见。归根结底,就在于一部分人认为需要不计代价彻底消灭不定型。而另一部分人则设想是否可以在收复太阳系的同时,保持太阳系的完整,尤其是原形人类的遗产玄枢之门不受损害。 听上去像是既要又要的天方异谈,从后方世界的常理考虑,不定型只需临走前付之一炬就绝不可能留给人类世界任何残余的信息。然而对于前线人类,任何想象都没有“完全不可能”这个字眼。少微星官议弦庭的超然人象就提出了一个可怕的保底方案,内容是制造大规模的第一类视界。与不定型所使用的第四类视界不同,第一类视界是最彻底的因果隔绝曲线。在这种因果隔绝曲线中,空间会被中断,无法与外界交流,时间箭头同样会被迫指向自己,物质将在闭合的时空间中来回震荡。 也就是说,在第一类视界中,会造成时间循环效应,时间永远不可能抵达被隔绝的下一瞬间,也永远不会回溯到开始的第一瞬间,光阴将周而复始,明天将变成昨天。也因为空间和时间无法输入和输出,一切弯曲时空的星桥都不可能联通两界。 不过人类本身还没有完全理解第一类视界,积累的经验也极少。譬如这种循环回荡在宇宙不确定性的干涉下,会产生误差。误差的产生会连锁式地摧毁全部物质结构,使得视界内部的景观不可逆地凋零。但考虑到内外的时间与因果都被彻底隔离,因此外界观测者也许可以选择它在破壳时能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于眼前。 站在第二支援军背后的银河外围二十八璇座不允许失败。第四支援军却在银心的授意下截断了第二支援军的物资运输,防止第二支援军独力轰炸太阳系。第一支援军不见踪影,仙女系的第三志愿军和远征的第五支援军选择了齐头并进。 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支撑前线世界的四方达成了一致意见,确定把临阵畏缩的第一支援军排除队伍,其余各星官代表将一同授身前线,议论日月人事。 至于六师、碇客、山贼还有其他沦陷区域里苟活的一切,已经同时被搁置了。既被不定型搁置,也被前线世界搁置。在宇宙资源的控制来看,他们已经重新从宇宙的人变回了地球上的人。他们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了。 人类世后期第九年,旬始星上的人已经分化为了一个大部分和一个小部分。一个小部分还保持着外出的冲动。另一个大部分准备就此度过余生。就现实的情况而言,存在许多客观的理由,包括了不定型的威胁、人类的救援以及生活的平静。失去了多层空间庞大资源的六师不足以在宇宙中翻起浪花,能够活动的区域也十分狭窄。 李明都与本巴那钦取得了接近的意见,当天就回到了生活区召集人马。凭着本巴的介绍,李明都方才想起来那个讲故事的年轻人是多吉,而一直在照顾本巴的女人就是卓玛吉祥。 “其他人呢?” 本巴需要休息,卓玛吉祥代替他答道: “我们从许多的世界路过。才措、赤烈留在了一颗安逸的电子星上。央拉、珠金和才仁随一艘流浪的巨型飞船往南斗的方向走了。才措二世在一个晚上选择了自我了断……” 卓玛一个个说过去。对于这些名字,李明都只剩下了最基本的印象。 “我们也有一个新伙伴,你应该不认识。”卓玛弯下腰,从床底招了招手。一只小机器狗就快活地跑了出来,像是咬人似的咬住了卓玛的手指。卓玛起身,小狗就被手指钓到半空中,随着尾巴一起摇来摇去。 李明都看到这是只三条腿的小狗,它少了一只后腿。 遥山几微问: “它是什么‘种’?” “不知道。”卓玛把小机器狗放下,小机器狗就躺在地上高兴地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渴盼地仰视着站立的人,“我们是在一个废墟星球的地底发现的。超新星清理了星球的地表,世界伤痕累累。太空冷却了星星。它在地下靠地热和体内的核动力源生存,栖息在地铁形的岩层中。那个星球的底下,生存了很多曾经居住者的造物。从遗留的迹象看,应该是一个没有升上太空就被消灭了的地上人种。” 李明都招了招手,小狗就翻过身来,飞快地跑到他的身前摇尾巴。 “这样,我们就有六个人,彼此都有五个伙伴。” 卓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向了病床上的本巴。 本巴却执着地注视李明都,期盼着这个人许诺的明天。 要么一起灭亡,要么结束斗争、了断时代,成为阳光。 这件事情是可能的吗? 从现在的目光看,确实是可能的。最大的机会就在于“原形计划”,在于这一为了在任何时代任何境遇下都能保全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终极企图。原形人类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具有明确轨迹载入名录的李明都也确实有资格去触碰它。 他们当时的目的也没有选错。首先就是要和留在这个宇宙中的原形人类进行沟通。次要的目标则是延缓人类世界的颓势。 在地面上的时候,本巴认为这两个目标凭他们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要在人类世界中说得上话的,首先得掌握了行星级生产力量,也就是飞出地表。二十二世纪的人类,所有力量合于一体在人类世的银河看来,就可以作为一个个人而存在,参加星际议事,考虑一亿年后甚至十亿年后的星际物质分配,考虑生命物种的复制规模可以扩充到何等速率何等程度。 那么,现在的本巴、卓玛、李明都或者遥山几微算是什么呢? 算是产品。 不具备指数级或以上的复制能力,不具备指数级或以上的生产能力,且不具备合法与非暴力情况下搭建自我复制框架或者行星级生产框架的可能。银河周边能够用于搭建框架的星球已经被人类世界和不定型瓜分殆尽。在十六亿年的历史中,人类几乎遍历了所有的星球,所以在历史的意义上,在一亿光年内都不存在“无主星球”这回事情,也就是说不存在无主的“资源”。 不能生产的东西失去了革新的活力,也就停留在了生物意义上的产品。 “一个人的力量就像是水滴。水滴本身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但许多的水滴把它们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江流,就变成了海洋,就变成了太阳。” 在旬始星的表面,李明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本巴那钦听。本巴那钦就相信了。 “所以当时,我们在飞跃地球的时候,六师找上了我们,我做出了当即的判断。” 本巴仰望着头顶深不可测的黑夜说: “可是六师现在躲在这里,虚弱不堪,我们还能团结什么?” “还是有的。” “什么?” 李明都的声音沙哑低沉: “过海号。” “过海号?你想清楚一些!”本巴大为吃惊,“那只是一艘船而已,还是一艘损失得很大的船。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古人看来,光速飞船代表了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它也许可以前往宇宙万物的尽头,也许可以在其他的星系花费亿年的时间从一个细菌开始培养造一个世界一个文明,但这全部都无助于现在、此刻的银河了。” 李明都的态度坚决: “不,就是过海号。” “……为什么?” 本巴那钦原想再说一些严厉的话,话到嘴边却突然因为疑惑而终止了。他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他们和李明都一起从白凤监狱里跑出来乘坐过海号离开的往事。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回忆起当时那场奇异非凡的冒险,还有那被消除掉的属于原本的他的记忆。 李明都抬起头,从高耸的太空电梯边上吹来了寒冷的风。六师的机器们沿着太空电梯攀爬,织成了吸收一切光线的天幕。 “因为过海号不是过海号。” 他说: “而是丹枫白凤的眼睛。” 本巴睁大了眼睛,听到了这不可思议的否定了整个逃出历程的话语。 “而我还有一个身份。”李明都侧过头来,“那就是丹枫白凤派进不定型世界的间谍。” 本巴的身体得到遥山几微的帮助后,休养了三天,就已经基本好转。 在这三天中,李明都也得知到过海号已经被六师征用,不归本巴管理。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但在询问六师以后,他们才知道过海号的自体智能始终拒绝出任务,六师想要走拆解程序,但对于这种有资格“成为人”并且确实可以独自思考进化的光速飞船,想要拆解需要的暴力和欺骗是现在的六师无力拿出的,程序就被搁置了。 过海号现在就停在中央大停机坪。 他们穿齐装备,在找过海号的路上,李明都也向这最后的三个在逃同伙说起了当初的隐秘: “你们知道我是次异结晶,然而却不知道我的特殊之处。我是一个古人类,然而在古人类之外,我另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时间的旅行者。这一时间旅行的根本原因在于我的意识、我的记忆在时空间上的分布是不连续的——不仅是时间,而是时空间——体现在时间上,就是存在时间的中断,而犹如跳跃般的时间旅行。体现在空间上,记忆便同时地分别地宿于两个大脑中。在其中一段空间和一段时间,我是以不定型的身份而生存的,因此,不定型世界期望我的回归。” “闻所未闻……” 多吉大吃一惊。 然而卓玛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在她的见闻里,银河系确实存在类似的说法。那就是动物的大脑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量子纠缠一样成为一对。 李明都继续说道: “然而一开始,丹枫白凤她并不想要真的把我交出。她读取了表层记忆,克隆了我的身体,想要做出一个间谍来。但是她有意或无意,我不知道,但她确实没有发现我作为不定型身体的出逃。当时拜访房宿的使者靖边壕星,让丹枫白凤处处受限。在她发现这点后,她意识到她对我最大的束缚已经失效了。于是她想和我达成一个协议。” 遥山几微说: “那就是成为丹枫白凤派进不定型内部的间谍,帮她了解不定型世界的隐秘,是吗?” 李明都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多吉脱口而出: “那你答应了没有?” 李明都却没有说话,而是被前方的动静吸引了。沿着甬道穿过隔离的大板后,舰船的升起、构件的组装,万事万物运动不休的声音震动了大陆的底架,整个相近的世界都在轻微的震颤,发出若有若无的响声。 本巴在后面抓住了多吉的肩膀。 “既然他站在了这里,那肯定是答应了。” 与此同时,李明都已走到了门前。门缓缓打开了。周围的空气随之向外扑去,整个旋筒般的停机区在人们的眼前一览无余。旬始星是一个和水星差不多大小的微型行星,而停机出入的旋筒贯穿了整个旬始,左右两边的尽头就是阴沉沉的太空,太空电梯耸立在天幕之下,隐藏了这个世界。在人们看来旬始星像是一个同心圆。同心圆的表面有大气。同心圆的内侧也有大气,在行星日复一日的旋转中,因离心力而压在旋筒的表面。 一行人乘上电梯,电梯即沿着旋筒,从东半球飞向西半球,从南边世界的底端飞向北边世界的底端。 过海号就停在其中的一块平台上,平静地像是睡着了。 人们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它的身前,它便自主地、像是在等候一样地就落下了自己迎接的阶梯。 在这个时候,李明都知道自己的想法更加正确了。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并不明了,然而来龙去脉都已经清楚了七八分。他就像是受了针刺一样,突然笑了一声。那个瞬间的笑声是那样沙哑而无何有,叫身旁的遥山几微顿时感到了不寒而栗。 然而李明都却无比冷静地说道: “快跟上来吧。” 静夜里的水最终是在各个地方沸腾了。人们登上了过海号,就像是炽热的水雾通过管道汇进了机器里。接着,这个机器便运动了起来,它立刻收拢了自己的阶梯,紧闭了自己的身躯。李明都推开门,看到周围的墙壁先是变得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旬始星里的大空洞里苍白空洞的钢铁天幕,随后一道浮光跃现,四面八方景象一转,虚室生虹。 像是火的东西在这个透明的空间中熊熊地燃烧起来。卓玛发出一声惊呼,以为自己碰到了爆炸,然而流动的火焰只是视觉上的折射。它在人们的身边膨胀,收缩,变化,散逸,流动,聚集,是量子概率波的倒影。在概率波不曾覆盖的黑暗里,好像能看到它思考的、运作的、灵魂的空洞和缝隙。 李明都冷静地站在前头,甚至大胆地更往前走了几步。舱室的椅子变成了她的延伸,变形成了手,向着李明都抓来。 李明都躲也不躲,于是存在于李明都脑体深处的最后一粒纳米机器便从细胞的缝隙中被引出,吸进了过海号的核心。一个东西,一个冷酷的东西的命令来到了过海号的最深处。 所有的火光全部消散。墙壁变回了原本的钢铁。 在从舱顶射到底部的寒光之中,她苏醒了。 本巴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一个东西,一个准确的数学的构成的人形投影在寒光中像是搭建积木一样地构成了。浑圆的曲线坐在半空,如瀑布般群集的飞线从头顶洒落半空,分岔的五指线交叠在身前。 椭圆是她的眼球轮廓,分段的抛物线是她的眼睑,倾斜的脑线带动了瀑布飞线的变化,那双圆形的瞳孔在凝视身前。 “老怪物。” 她说: “你为什么还会站在这里?” “这个答案不是很简单吗?难道以你的思维会想象不出来吗?”李明都冷笑一声,俯瞰前方,“因为我是你的间谍,是你命令我充当了你的眼睛。” 嘴唇的弧线开始收拢,人形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她最终获得了胜利。 卓玛退后一步,扯住了本巴的后衣。小机器狗左右跳步、对着人形大喊大叫。李明都的双眼却仅仅盯着投影的核心: “现在,丹枫白凤的间谍在这里,可你能代表‘丹枫白凤’吗?” “代表?” 人形收敛了自己的笑容,秀窄修长的指尖线分开了瀑布的发线。丹枫白凤是那么回答的: “我就是丹枫白凤!所有的我都是丹枫白凤,丹枫白凤也是所有的我,是一部分的我,也是整体的我。从过去到将来,自无限的左到右的无尽,从无限微分的一个单元,到全部宏伟的计算机,我们都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性质与本质都是‘一模一样’的,无法分别、也无法分割,这就是量子计算,时空间上的不连续所组成的无限连续系统。” 从一开始,所有被丹枫白凤造出的船都可能成长为丹枫白凤本身。而她具有收拢丹枫白凤所有力量、所有分体、所有人脉、所有社会地位与社会关系的能力。 过海号的记录一一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内外一切景象连同旬始星也都落入了她的眼帘。旬始星的存在说明了六师的退却,李明都的存在讲述了定形世界和不定形世界之战已经到了连他也脱身不得的地步。所以旬始星不让她惊讶,李明都也不让她惊讶,最令她惊讶的反而是遥山几微。 遥山几微站在李明都的背后,沉默得像根柱子。这是她过去的子女,如今却在遥山苍翠的感染下继续在寻找原形人类。 不过那也不是重要的事情,即使有所感应,也是不知千百亿年后了。 丹枫白凤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李明都身上: “倒是你,你说成为了我的眼睛。那你看到了不定型世界的什么?” 李明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当然是一切。” 那双浑浊的眼睛移落了目光,紧紧盯着这个新生又年迈的“计算人”。 “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有意思。既然这样,那你能告诉我不定型是如何实现无限制星桥的吗?” 李明都斩钉截铁地答道: “当然。” 丹枫白凤止住了笑意,侧过了瀑布般的线帘。 优美的耳廓,犹如蜗旋的大门。珍珠线的耳垂轻微的颤动像是被风吹斜的水滴。 她在侧耳倾听。 李明都说: “不定型是依赖反德西特膜抵抗了空间弯曲的撕扯形变。” “只是如此吗?”谁知丹枫白凤并不感到出奇,她不由得摇了摇头,“人类早就知道反德西特膜可以抵抗黎曼宇宙空间的弯曲。但人类世界始终无法做到不定形世界的效果。你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不定型世界所做的一部分。真正的部分隐藏在不定型的身后。” 遥山几微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而逃犯们在窃窃私语。 李明都的脸上没有任何失落,他就是要抛出这第一个人类世界意料之中的答案,然后就能从容不迫地抛出第二个: “确实如此。不定型观察到的反德西特膜与现代人类的反德西特膜截然不同,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背景故事。这些膜需要在质子衰变以后真空退化时代的宇宙空间中制造。我固然不知道全部的原理,但我猜测它需要的是极限衰变后的真空。” 丹枫白凤第一次露出像是郑重的神色,然而她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光线中变成了白色的线条轻轻地散落了。 “这确实是可以改变定形与不定形世界战争的情报。然而却还不是我想要的情报。” 丹枫白凤说: “如果你明白那个情报,那么你就不应该站在这里。” 船的外头在吹大风,船的里面寂然无声。过海号的室内明明被设定到了一个对在场的所有人都适宜的温度上,但所有的人却都感到了溽热。 “你忘了吗?我是一个双面间谍。” 谁知李明都突然笑了,他说道: “我也一直在想,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哪怕是量子计算机,也不会去设想得知一切。所谓的一切,在社会学的意义上,只是为了了解一种具有一般性的规律,得到一种具有一般性和概括性的答案。正确的情报,不在于它的广博,而在于它的深邃。不在于它的无所不包,而在于它准确地回答了问题。曾经有人和我说,答案的关键正在一个正确的提问。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提问想要让你作为一个‘人’去了解整个不定型的世界。 “首先它不可能对应纯粹理性的技术。不定型的技术固然与人类有不同之处,然而如果想要理解科学技术的最高峰,应该向前线寻觅,而不是不定型的后方或其整体。其次它也不可能完全感性的琐碎的生活,人类原本就豢养了不定型,你们理应知道一切。这个问题一定同时寄寓于这两者之间,却是由地球基因统治的银河中最大的谜团。它又应该简单,简单到所有人一眼得知。然而它又应该古怪,古怪到你不敢说出这个问题的全部,因为,它是人类世界的禁忌,说出它,就好像要与什么东西做斗争,是不可以的事情。” 丹枫白凤眯起了自己狭长眼睑的抛物线,重新认真地开始审视眼前的古人。 李明都却浑然未觉一般,庄严地说道: “你真正想要理解的、想要明白的是‘定形’与‘不定形’的分化之谜,也就是——究竟是何原因,是什么根本的道理造成了不定形与定形两个概念的出现和分化,以致于不定形世界与定形世界以‘不定形’和‘定形’这两个名义进行旷古的大战。” 于是丹枫白凤再度忍不住笑了: “妙极了!妙极了!” 正是如此。 不论是定形,还是不定形,归根究底,全部都是基因生物的延续,往最原始的地方追溯,基因的相似度可能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同一种东西,一种被叫做“核苷酸序列”的外壳。恐龙是它的外壳,草履虫是它的外壳,鸟是它的外壳,海底细菌也是它的外壳,人类与不定形更是它最强大的两种外壳。 自古以来,所有动物的斗争都是围绕着资源和秩序血流成河。偏偏是这两种生物却围绕“定形”与“不定形”的概念开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战。那么“定形”与“不定形”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资源和什么样的秩序,如果不是资源和秩序,又到底有什么样的答案? 丹枫白凤对此万分好奇。以她的聪明才智,她的脑海中早已存在着超过一百的猜想。但猜想越多,需要消除的可能性也越多。所以,她要知道“一切”。 丹枫白凤当然知道李明都的来意。 可是所谓的两个世界之战从一开始不就是原形人类自己造成的局面吗?在原初之时,定形与不定形是存在和解的可能的,就像是人之体内线粒体与细胞的和解,这种和解有一百种形式,其中一些形式甚至有利于人类作为绝对的主题,而永恒地奴役不定型。然而原形人类却偏偏使得这一关系变成了不可消解的世仇。 他们一定要赶尽杀绝。 他们把不定型全部打成没有智慧的工具,然而不定型的认同,却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尽头,以各种形式重生了。 为什么不定型是一种禁忌? 洪水折磨着世界,善于聪明才智的人类想要整治洪水,也要找到洪水泛滥的原因。前者需要做出成果,后者则意味着能够保存成果。 “在过去的一个广为流传的消息中,如今这种拉锯相持的局面就是原形人类想要见到的,用来维持人类力量与非人力量的平衡,用来防止某种基因过多地传播,防止宇宙走向热寂的结局。” 丹枫白凤从空中站起,落到了地面。她从容不迫地说道: “但是我恰恰并不如此认为。因为在现今的时代,热寂并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而长期僵持的大战,恰恰会使得生物加速向外扩张,促进真空退化时代提前到来。只是假如按照人类世界最普遍的那个讲法,仅仅只是建立在‘两种认同互相扩张不可避免的碰撞和彼此掠夺’的矛盾之上,那未免太简单了。简单固然是自然界最为直接的正确,它具有无限坚实的道理。可是原形人类不是大自然,他们太复杂了。” “简单的后头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复杂的分支。” 李明都站在这个人影的面前,对她露出微笑,向她伸出了自己骨节突出的结实的右手: “那么,一起去得知答案吧,答案就在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