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请不要欺负我,散兵同学》 第1章 少年 “……所有证据都说明,历史没有改变,发生变动的只是世界的记忆。” “如果只是不切实际的记忆,”键盘敲动,“那取代倾奇者的位置,那个来历不明的‘机械师’是谁呢?” 聊天框里没有回复。 不知是在思考怎么反驳,还是暂时放弃了辩论。 于是咄咄逼人地追加:“既然转世后的纳西妲不等同大慈树王是共识,那么得到散兵记忆的流浪者,也不能说是散兵本人……” “南、意,”背后伸来一只手,蓦地把电脑拍上,“吃饭了,叫你好几遍,还在跟谁聊?” “来了来了,”回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嘛,妈妈。” 被揉了把头发:“你这孩子,偶尔学学你姐姐,麻利点该多好。” 嘴上责怪着,语气却相当宠溺。 上了饭桌,满满一碗仔细滤过油的鸡汤被推到手边,筷子还没抬起来,各色菜肴已经在碗里堆成了小山:“南意啊,你身体虚,多吃点。” 点点头抓起筷子,忽然想起什么,装作面露难色,把其中的五花肉刨出来:“妈妈,我不想吃这个。” “唉,所以说打小体质就差呢,”五花肉被夹走,一片瘦肉取而代之落进碗里,“这个总行了吧?” “谢谢妈妈。”嘴里嚼着食物,发音有些含混。 又被摸了摸头发:“真乖。” 桌对面的父亲似乎没什么胃口,草草扒完碗里的饭,摸出保温饭盒分菜进去:“我去给南柯送饭。” 听到那个名字,嘴里的食物忽然没了味道。 “想去看你姐姐?”母亲注意到,叹了口气,“还是你会心疼人,不像你那个冷血的姐姐,只会惹是生非,还差点害你……算了,没什么。去吧,早点回来。” 出门前,母亲细心地围来一条红色手织围巾,在脖子前打了个漂亮的结。 医院离家不算远,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十分钟就能到。 红灯的颜色落在眼前雾白的呼气里,没来由地扎眼。 真冷啊。 拆下围巾认真卷成一团,顺手别了别耳边凌乱的短发,父亲提着饭盒站在旁边,终于开口:“南柯。” 侧头望去。 “辛苦你了。”父亲神情疲惫。 南柯抬头,仰望着冬日漫天的阴云,抬嘴角:“我应该的,她快点好起来就好。” 和父亲走到医院门口,目睹他把饭菜全都倒进垃圾桶,南柯的心情异常平静。 母亲也许说得对,和南意不同,她天生冷血。 返程的路上,一点冰凉落上睫毛,南柯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街道上飘起了细雪。 她趁着等信号灯摊开双手,但直到红灯开始闪烁,手心里也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真好啊。 明明和雨没什么区别,却讨人喜欢多了。 南柯抿了下嘴唇,余光里忽然跑过一个小孩子。 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她跨前一步拉住小孩:“不要闯红……” “南柯!” “嘟嘟嘟”! “轰”一声巨响。 视野陷入彻彻底底的黑暗。 南柯紧张了一下,接着回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而放松了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和父亲一样,扮演死去的妹妹这种事,她也多少有点累了。 就这样吧。 与其时常想——要是我没被生出来就好了,要是活下来的不是我就好了,这种可以理所当然忽视一切后果的结束方式,说不定…… “你真的这样想吗?” 忽然听到一声稚气的询问。 南柯顺着声音回头,漫无边际的虚空中,站着一个浑身柔光笼罩、银发绿瞳的小孩子。 “纳、”南柯揉眼睛,确认面前确实是自己熟悉的形象,“纳西妲?我这是走马灯吗?” “算是吧,”纳西妲脚步轻巧地来到南柯面前,神性眼眸无比温柔,“万千世界由命运的丝线缠绕相连,唯有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借助相似的缘分来到你面前。我的世界正在发生动荡,需要独属于我的降临者,南柯,假如你衷心垂怜消失的人偶,有意世界的真相,要不要,听听我的邀请?” —— 滴答。 水滴在钟乳石底部汇聚,敲响半边破碎的屋瓦。 南柯因急速下坠而断线的神智,被这一声猝然唤回。 “让开!”她摇摇欲坠地卡在稀疏的红叶和粗砺的枝桠之间,朝正下方白色狩衣的少年急切摆手,“快让开!” 少年愣了一瞬,不仅没有躲,反而展开双臂调整站位,一副想要接住她的样子。 “快让开啊——!” 树枝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噼里啪啦,南柯失声尖叫,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身体被重力和惯性左右,滚了好几圈,南柯眼冒金星,耳边轰鸣,直到被拍拍肩膀,混沌的大脑接收到少年放低的清澈声线。 “你还好吗?” 少年蹲在她身边问。 他还是没接住她。 南柯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抬手比了个“ok”。 南柯就着这个狼狈的姿态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捏手捏脚,舒了口气确认四肢完好。 “你是从那里坠落下来的。”陌生的少年望着她,蹲姿早已变成拘谨优美的跪坐,指向他们头顶的一线天光说,“借景之馆的出入口应该被封死了才是,你是鸣神岛派来的人么?” 少年的询问带着浓厚的祈盼。 像是雨天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家长的小朋友。 “抱歉,”南柯下意识否认,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提取不到任何信息,“咦……?” 她紧紧拧起眉头,敲了下脑袋。 “你怎么了?”少年体贴问道。 “我……”南柯定定地看向少年,声音缥缈到几乎抓不住,“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2章 华馆 这是一座位于地下洞窟中的华馆。 说是华馆,墙壁早已塌成大堆石块,腐朽的木走廊结满蛛网,堪堪架构出原本的规模。 他们所在的庭院中心相对完好,一棵盘虬的大枫树下,零星分布的夜泊石灯勉强照亮一个小小的积水塘。 恢复冷静的南柯和少年相对而坐。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少年问。 “……南柯。” “你的亲人呢?” 南柯摇头。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 少年音色温和,问到后面,南柯只能一直摇头。 她摁住涨痛的太阳穴,看少年的眼睛:“可以给我一点提示吗?什么都行,万一有我熟悉的……” 少年的脸廓分外秀丽,雪青色的凤目、紫槿花一般的短发,像一朵不合时宜盛开在晦暗地底的浅紫玉兰。 “我对外界也知之甚少,”少年抿了下嘴唇,说,“这个世界名为提瓦特,我们身处的国家,是坐拥群岛的稻妻国,其主为雷电的女主人,巴尔泽布。” 少年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而后问,“你想起什么了吗?” 南柯还是摇头。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南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 不管是对眼前的少年,还是对少年口中的世界,她都感到遥远又陌生。 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 南柯深吸口气,把那些宛如无根浮萍的不安都收起来,抱住膝盖,歪头看少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少年低眸捂住心口。 “嗳?”南柯一愣。 长这么大居然没有名字吗? 不过,话说回来。 一个人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恐怕…… 南柯察觉到一点隐情,不再深想,靠近少年一点,大着胆子摸他的头发。 从上而下,耐心往复。 “我想,我应该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吧,”见少年错愕抬眼,南柯弯起嘴唇,对他说,“所以对温柔良善、惹人怜爱的孩子,我好像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少年低头否认,但是没躲开南柯的手。 南柯笑眯眯,摸他的头摸得更顺手了。 像是在撸一只乖巧的小猫咪。 人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眼眶会在抚摸下渐渐湿润发烫。 明明,这双眼睛已经打定主意,决不再重蹈覆辙了。 胸腔里浓烈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仿佛大片荆棘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刷,只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的荒芜地。 “其实,”他听见自己发出空洞的声音,“我是试做的人偶,算不上人。” “人偶?” “我脖颈处的关节,你能看到吧。” 南柯视线在少年白皙的后颈扫了一下,心说这么清晰的球形关节,她当然能看到。 倒不如说,她注意到并好奇很久了,只是没好意思问。 少年的呢喃接近气音:“我没能符合创造者的期待,所以被舍弃在这里了。” 冥冥中,一丝感同身受的阵痛拧住了南柯的心尖。 她也是由于不符合某人的期待,而被舍弃到这儿来的吗? 南柯提起唇角,重重揉了少年一把:“不对,你是惹人喜欢的漂亮小朋友,我保证。” 人偶与人接触的经验少之又少,一时哽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 他保持缄默,倾听南柯轻浅的呼吸,还有她不易察觉的心跳声。 那是自己无法拥有的珍贵之物。 良久,发声:“那你可以送给我一颗心……” 人偶忽而停顿,及时托住少女滑落的脑袋。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了互相依偎的姿态。 睡着的南柯眉心紧皱,和她清醒时表现出的温柔大相径庭,看起来疲惫又忧郁。 人偶生硬地抬着手臂,不知所措:“南柯……” 天色渐晚,穹顶的光线敛起归无,夜泊石冷光荧荧,营造出几团淡蓝的薄雾,浮在沁凉的空气里。 薄雾忽然泛起涟漪。 感知到熟悉的力量波动,人偶立刻举头望去。 一道人影从涟漪后踉跄迈出。 “咳呃!”散兵一把扶住身旁的枫树,才不至于狼狈地跌倒。 残留体内的神力衰微,强行干涉世界树,反噬也来得强烈。 脏器怕是都被绞碎了…… 然而一感觉到对面有人,散兵立刻抬起了头,逼迫四肢恢复运作。 “怎么,你以为巴尔泽布来接你了?”人偶希望落空的神情分毫不差映在散兵眼底,他露出一个忍痛的冷笑,将剩余力量都凝结在手指,掐住人偶的颈部关节,“没关系,从今以后,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愿,还有往后的罪业,全都……” “请小声一些。”人偶被迫仰头,却不见畏惧。 “哈?”散兵不爽,“你是在命令我?” “她正在熟睡,”人偶抬起衣袖,露出底下遮盖的一张清秀睡脸,又小心掩住了那人的眼睛,“如果你是来销毁我的,能不能麻烦你,将她送出去?” 人偶的语气、表情和心境都如出一辙地平静,来人的面貌与自己何其相似?他自动理解成了巴尔泽布派来终结自己的使者。 人偶早就预料过这一天的到来。 倒不如说,时至如今,他已经在等待自己油尽灯枯、独自报废的那一天了。 散兵注意到睡在他膝上的少女,指间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力量都惊得松懈了。 他可不记得借景之馆来过桂木以外的人! “可以吗?”人偶问。 还未被俗世凡尘沾染的眼无比澄净,凝望着散兵。 散兵松开桎梏他的手:“如果我说我拒绝呢?” “我……”人偶捏了捏手指,认真道,“我会尽己所能地反抗。” 自己以前是这么让人反胃的家伙吗? 散兵重重“啧”了一声。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有多能挣扎。 还没见到故人,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哼,答应你就是。”散兵一万个不情愿。 人偶扬起柔软的浅笑:“谢谢你。” 第3章 我的肾呢 南柯被肚子里咕咕咕的轰鸣吵醒了。 喷香的肉味刺激着鼻腔,她咽了口口水,扒拉开盖在头上的狩衣。 枫树边生了一堆火,有人坐着烤串。 “醒了?”少年换了身利落的黑红色装束,把肉串翻了个面,侧头瞥她冷漠锐利的一眼。 南柯刚想问他心情好点没有,不禁咽了回去。 怎么还在不开心? 她拎着狩衣站起来,简单叠了一下还给他,转移话题:“谢谢你的衣服,这是烤的什么?” 南柯眼巴巴的表情落在散兵眼里,就像只乞食的流浪猫。 那个愚笨的人偶,差点把人饿死还当她是睡着。 “从被某人砸穿的穹顶掉下来的,”他哼笑一下,故意把手里的烤串翻了个面,“想吃?” 南柯的眼睛跟着烤串转:“你猜?” 她单纯想逗他开开心,却见少年的嘴角瞬间撇了下去。 神色变化之快,南柯叹为观止。 “天亮我就带你出去,”他没好气地把烤串扔过来,看南柯七手八脚地接住,抓了一手油腻,才重新挂上淡淡讽笑,“先说清楚,到时候我朝哪走,你就去反方向,听到没有?” 南柯两根指头捏着串肉的树枝,好奇道:“怎么出去?” “炸墙。” “啊?” 少年没多解释,拍拍灰站起来,去边上的小水塘洗手。 南柯小口嚼着烤肉,用眼角偷瞄他。 烤肉没有调味料,味道很寡淡,但火候刚好,并不难入口。 和出色的厨艺相反,少年一脸她欠了他八百万似的的不悦表情。 南柯不理解。 一睡一醒而已,他的态度简直像是从小天使到小恶魔一百八十度大拐弯。 少年洗完手就靠着枫树背对她坐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连南柯捏着半串烤肉走近都没发觉。 南柯看着他扯下一半外套领口,掀起贴身的黑色紧身衣料咬住,然后艰难地打开腹腔,一顿操作。 以莹白色的导管和齿轮为架构,无数精密零件凌乱镶嵌在少年体内。 南柯震惊了一下子。 对了,他是人偶来着。 她想起来。 人偶,约等于机器人? 碍于视野和耐性,散兵重组脏器相当不顺利。 重要器官失联引发的阵痛接连不断,冷汗从下巴滴在线路,一颗小巧的螺丝钉不慎滚落,散兵伸手没够到,索性紧咬后槽牙停了手。 还在愚人众时,修理和维护都有专人帮他做,他自己并不熟练。 麻烦,扔了算了。 他气恼地想。 “需要帮忙吗?”下一刻,一只油腻腻的手捡起螺丝钉递给他。 散兵重重一抿唇,转头威胁:“不需要!再多看一眼,我就把你的骨头剔下来当零件!” “不太合适吧?”边上的女人蹲下来,一只手还拿着串,另一只手里捏着螺丝钉在他腹腔跃跃欲试地比来比去,“骨头看着硬,其实很脆的,做零件报废率得多高啊。” “滚开!” 南柯被他吼得肩膀一抖。 她定定观察两秒钟他的表情,确认他是实打实地在生气,哼了一声站起来。 “那我走。”南柯不忘把特地送来的半串烤肉塞进他手里,捏着那颗螺丝钉转身。 她故意走得很慢,满心笃定地转着手里的螺丝,等他叫住自己。 结果并没有。 南柯走出一段回头,发现烤串被暴殄天物地扔在了地上,和烤串丢在一块的,还有刚才还好好待在少年肚子里的类似胰脏的器官。 南柯变了脸:“喂,没了这个会出事的吧!” 少年置若罔闻,竖着眉毛又从肚子里哗啦啦扯出一大串。 南柯怕了。 身为机器人,没人教过他缺零件会出故障吗? “好了好了,还给你就是!”她大跨步奔回去按住他的手,“别拿自己开玩笑,我……”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少年拍开她。 南柯对一夜成长到叛逆期的少年表示认命,举起双手:“明白,我去洗手。” 不等散兵说话,她已经利索地踩进小水塘里,碰水之前,还不忘举起手里同样沾满油腻的螺丝钉问他:“对了,你的……这个,能沾水吗?” 散兵不理她。 南柯就默认可以。 她搓完手,确认螺丝钉也洗干净了,还到散兵面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顺手截住差点滚进水塘的一团不知道什么精密部件。 散兵眉头紧皱,只想快点结束修理。 这家伙怎么赶不走?心烦。 可指尖痛得颤抖,连把脏器放回原本的位置都做不到。 南柯体贴地帮他托住手底的……嗯,应该是肺吧?触感有些奇妙,能感觉到内部还在轻轻振动。 “谁叫你摸了!”少年身体颤了一下,哑声低斥。 南柯很诚恳:“那你教一下我?” “……你脸皮这么厚,是刚从树皮上抠下来的吗?” “你嘴这么硬,是趁夜穿去异世界修炼了神功吗?” 南柯看不下去他满脸冷汗还不让人帮忙,还了一嘴,无意抬眼,发现他眯了下眼睛。 这是什么反应? 南柯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拧着眉靠上背后的枫树,喘了口气,压着嗓子语气生硬:“把能拆的都拆出来。” 她微笑着拨开少年汗湿的额发:“真乖。” 散兵:拳头硬了。 为了避免弄丢零件,南柯把撇在一边的狩衣拿过来铺开,拆下的细碎小东西都摆在上面。 南柯很有耐心,观察力也不错。 她按着少年的指导拆完他,给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 留在少年体内的只剩无法拆卸的五脏。 不对,是四脏。 心脏的位置是空的。 “这些好像不能用了。”南柯拣起一根破裂的导管,抬头说。 “替换的在里面。”她手边丢来一只方格花纹的锦囊。 少年说完就闷哼拧紧了眉头。 光看脸,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一只人偶。 南柯不合时宜地想着,加快了手速。 少年时不时会催她一下,“快点”、“真慢”、“还没好”之类的,当她呼了口气终于把最后一块脏器放回他的腹部,问“可以了吗”的时候,他却反而不再开口了。 鸦羽般的长睫安静垂着,玉石质感的苍白脸颊上浮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南柯试探着摸了一下。 触感温软,和人的皮肤几乎没有区别。 但天壤之别的细腻和光泽度,巧夺天工的肌肉弧度和形状,让她几乎觉得多碰一秒都是在亵渎。 “你做什么?”浅色的眼眸忽然掀开,情绪颇冷地盯着她。 南柯收手,面色不改假装刚才并没有偷摸人家脸蛋:“我装好了,你看看?” 少年“啪”一下用力合上了腹部的挡板,撑着树站起来要走。 “不检查一下?”南柯目光追着他。 “死不了。”少年冷漠决绝,走了两步,忽然弯腰捂住腹部,回头五官扭曲咬牙切齿,“你这家伙……我还有一半的肾去哪了?” 南柯“啊”一声,低头摸索,在狩衣堆叠的布料下发现漏网之鱼:“……诶嘿?” 第4章 电击小子 更正。 南柯很有耐心,观察力也不错。 但神经好像有一丢丢的大条。 南柯把手心里小小的肾脏给他装回去,念念有词试图找补:“偶尔走个肾什么的,对人类来说是常有的事啦……” “是吗?”少年眯眼,“那我也帮你走一个?” 南柯麻利挺直腰板:“谢谢,大可不必。” “哼。” 这次,少年低头检查了三秒,才浑身冷气地把腹部合上。 “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他从篝火里拣出一块燃着火焰的木柴,朝华馆中一侧石壁走去。 南柯乖觉躲进大枫树后,探出半个脑袋。 少年背对着她,紫色的电光在后颈乍现,顺着上肢流入他的掌心,聚成一个形状不稳定的球。 接着,他把火把和电球一同抛向了石壁。 火焰、爆炸的巨响、热浪并驾齐驱,瞬间淹没他单薄的身影。 南柯大脑空白的后一刹那,耀眼的阳光从被轰穿的石壁外投来,漫天都是倒卷的枫叶在燃烧,少年拍了拍肩上的灰烬,面无表情回过头来。 南柯不禁捂了下胸口。 好可惜,她还以为他会张嘴喷射激光炮。 “傻了吗?”少年站在那片光里,挑眉问。 好吧,就算不会发射激光炮,火力也已经相当可观。 南柯踩着满地灰烬走过去:“我决定了,我要给你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就你?”他不屑。 “就叫你,”南柯点头想拍他肩,被闪开,“电击小子。” “咔”。 是指骨错位的声响。 “你得感激某个蠢货想留你一命,”少年短促地吸了口气,“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丢过来一个“不然就鲨了你”的凶恶眼神,快步迈进前方的阳光。 南柯小跑追上去。 灿烂的光线刺出生理性的眼泪,她抬手遮了遮,眯起眼睛寻找少年的去向,只见到消失在山坡树丛中的一角黑衣。 她这是被讨厌了? 想起少年特地警告她走反方向,南柯叹气,转头看见一片亮晶晶的海水。 豁然开朗的世界里,背后是山,面朝是海,绵延的浅滩荟萃阳光,一大群人手舞足蹈地围着一口大锅跳舞唱歌。 南柯随手摘了朵小红花,挥舞着向他们跑过去:“你们好——” 欢声笑语一下子停了,人们转头看向她。 “我从那边来,”南柯停在他们跟前,指了下背后的山,“请问这附近有村子或者城市吗?” 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全都戴着木制的面具,耷拉的手脚略长,看着有点呆滞。 以为是语言不通,南柯把手里的花举起来,七手八脚地比划:“我没有恶意,那个……房子?有没有很多房子的地方?” 其中一个体型瘦小的人接过她的花,低头观察:“mita!” 南柯:“嗯?” 他抬头盯住她,又说了一声:“mita!” 比起语言,更像是代表着某种含义的叫声。 忽然所有人都抬高双手,摇摇摆摆地跳过来围住南柯:“mita!mita!” 南柯吓了一跳,受宠若惊摆手:“谢谢谢谢,用不着这么热情的……” 眼看大家都快扑到她身上来了,身后冷不丁一声暴喝:“姑娘,站住别动!” 回头,亮闪闪的阳光下,亮闪闪一把刀。 来人身材魁梧,一身薄甲,还没等跑近,南柯身边的人们锅都不要了,“yaya”叫着一哄而散。 “姑娘,你怎么独自闯进丘丘人的营地?”男子喘着气在南柯面前停下,黝黑的面孔上满是汗珠,“看你着装不像是稻妻人,若是想要去鸣神岛,走水路可安全得多……” 他喋喋不休,南柯有点懵,捡起跟前的小红花递给他:“你好,我叫南柯,我失忆了。” 大汉黑脸一红,愣住。 半晌:“那个,姑娘,你有意向和武士成家吗?” 南柯:“啊?” 第5章 绝世好男人 “桂木,你吃多了闲得发慌是不是?!”相貌英挺的精壮男人挽着半截袖子,手里的大铁锤“吭”一下用力砸在烧红的铁块上,震得桂木肩膀一缩,“别说人姑娘指不定有丈夫,就是没有,老子的终身大事还犯不上你这愣头青操心!有这工夫,去帮兼雄捣药!要么你自己先找个媳妇回来再说!” “对不起,御舆大人,小人知错!”桂木利索跪地虚磕了个头,“小人这就去捣药!” 桂木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南柯搓了搓被打铁炉烤得红彤彤的脸:“御舆大人?” 在领她来相亲的路上,桂木已经把面前男人的家底户口给她报了个遍。 御舆长正,桂木的救命恩人兼主人家,踏鞴砂的二把手,位居目付,贵族末裔,智勇双全,巴拉巴拉。 总之是个绝世好男人。 绝世好男人把视线落到她脸上,一脸蛋疼:“实在抱歉,做媒是桂木那家伙为数不多的兴趣,如你所见,踏鞴砂尽是我们这般粗人,不是你一个姑娘该来的地方。跟我来吧,我带你去面见造兵司正大人。” 御舆长正撸下袖子,扯起搭在一旁架子的外衫披在肩上。 南柯亦步亦趋地跟上,视线聚焦在他脑后。 和武人的外表不协调,御舆长正有一头令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顺长发,被一根紫白相间的旧线编绳高高束起。 “御舆大人拒绝相亲,是因为心有所属了吗?”南柯边走边问。 “……”御舆长正回头,只见女孩满脸天真,盯着他的发绳看。 “并非,”他反手拂了下那条发绳,音色低沉,“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真好看。”南柯弯唇,眼睛亮亮的。 “南柯姑娘,”御舆长正眉心微皱,收回目光正视前方,隔了几秒才接着说,“在踏鞴砂期间,除了我与桂木,以及稍后的造兵司正丹羽久秀大人,你失忆的事情,最好别对外宣扬。” “为什么?”南柯问。 御舆长正叹气:“正因如此。” 南柯歪了下头,不太理解,但还是说:“谢谢,我会记住的。” 从御舆长正打铁的工坊走出去,踏过一座小木板桥,是踏鞴砂中央巨大的锅炉。 锅炉上方横着数座高低不一的吊桥,矿车顺着桥上人们的呼喊沿着滑索来往,数量庞大的白铁矿石轰隆隆掉进锅炉,又变成红亮的铁水,由锅炉下方的黑色管道流进模具,无数工匠聚集在下方挥锤,金铁之声不绝于耳。 显然,踏鞴砂是一座兵工厂。 外面的世界莫非不太和平? 南柯想着,一辆推车迎面过来,她踩进路边的杂草里让路,瞥见车里刀剑的冷光,没来由觉得不太舒服。 “御舆大人是要去丹羽大人那边吗?”一个蓄着山羊胡的灰发中年人跟在推车后面,停下来和御舆长正打招呼。 “正是,”御舆长正也止步,“埃舍尔先生,今日也辛苦您了。” “哪里哪里,合作双赢嘛,”埃舍尔客气地笑了声,眯起眼扫视南柯,“丹羽大人那里正好也有一位奇装异服的客人,御舆大人赶紧些,说不准还能碰着。” 奇装异服? 南柯摸了摸身上的羽绒服。 好吧,比起大家清一色的交领长袍,她的确算是奇装异服。 “埃舍尔先生是枫丹人,说稻妻话时难免用词不当,你别在意。”和埃舍尔告了别,御舆长正对南柯说。 南柯摇头:“我觉得他是故意阴阳怪气的。” “是吗?”御舆长正愣一下,随即失笑压低声音,“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前方就是踏鞴砂最高长官,造兵司正大人丹羽久秀的屋子,御舆长正没深聊下去,示意南柯先在外等候,敲响虚掩的门:“丹羽大人。” 屋内,两人隔着一张小茶桌面对面跪坐着,谈话被御舆长正打断,齐齐转过头来。 靠门的少年深紫短发,白皙秀丽。 南柯捂嘴惊呼:“电击小子!” 桌对面的棕发青年跟着讶道:“原来如此,你的名字是……” “不是!”少年失声打断,双拳紧握瞪向南柯,咬牙一字字往外蹦,“我叫国崩!”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眼神如此逼问。 真巧嗷。 南柯朝他眨眨眼睛。 一方小木桌,四面坐得整整齐齐。 丹羽久秀神情温润,边听御舆长正介绍南柯的来历,边给南柯推去一杯热茶:“南柯姑娘。” 南柯撑着下巴笑眯眯看着旁边的国崩。 他越生气,她越想笑。 不应该,但是。 他凶巴巴炸毛的样子真的好乐。 “南柯姑娘,”丹羽久秀又叫了一声她,“长正说你失忆了,但你似乎与国崩认识?” “我不认识这人。”国崩即答,绷着脸端起茶杯一口闷。 丹羽久秀给他续了一杯,继而看向南柯。 “我是在一个叫借景之馆的地方遇到他的,”南柯捧起茶杯暖手,“昨天……” “昨天这个白痴女人失足掉进去,我救了她。”国崩硬邦邦打断她。 南柯看过去。 “我说错了?”国崩眼尾微敛,警告性地睨她一眼。 南柯迟疑摇头。 客观来讲是没错,就是重点…… “借景之馆?”丹羽和御舆长正对视。 “似是旧时贵族修建在踏鞴砂的隐秘华馆。” “今早的确听见名椎滩方向有爆炸声。” “南柯姑娘的失忆难道与爆炸有关?”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了讨论。 “总之,”讨论到最后,丹羽看向南柯道,“踏鞴砂不是姑娘家该呆的地方,后日……” 面前空无一人,丹羽愕然地打住。 “她跟着国崩出去了。”御舆长正指门。 国崩不知道打哪掏出一顶花里胡哨的斗笠,扣在头上。 “你生气了?”南柯小碎步跟在他后面,试图摸他斗笠的帘子。 “我不是说让你去反方向?”他猛地站住回身,整张脸掩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阴戾无比。 “我去了,”南柯表情无辜,“然后碰到了丘丘人和桂木,就被带来这儿和御舆大人相亲了。” 国崩嘴唇往紧里抿了抿:“你想得美。” “你干嘛一脸御舆大人是你家白菜的表情?” 他不理人。 “国崩,”南柯又好奇问,“你好像对踏鞴砂很熟啊?” “关你何事。”他哼一声,接着朝前走。 南柯本着铁杵磨成针的精神,紧追不舍:“国崩……” 行至一座简陋的篱笆小院外,国崩突然扬声喊:“桂木!兼雄!丹羽大人派人来给你们打下手了!” 院子里面,桂木正和另一个陌生男性一起,坐着小板凳蹲在地上捣药,闻声抬头露出懵逼的表情。 始作俑者趁南柯愣住折转方向,健步如飞。 南柯做了个深呼吸,气蕴丹田,朝着他的背影一鼓作气嚎出去:“崩崩小圆帽——!” 国崩打了个跌,堪堪扶住路边的小树苗。 不等他回头,南柯心情大好蹦进院子里:“你们好呀,我来帮忙~” 第6章 同类 丹羽找过来的时候,南柯已经和桂木、兼雄彻底混熟了。 桂木是御舆长正的寄骑护卫,宫崎兼雄则是丹羽的副官。 虽然官职各有高低,但是在踏鞴砂里,并没造成他们之间太大隔阂。 兼雄用鸣草梗编了一只漂亮的花环送给南柯,桂木则一边哈哈大笑讲着踏鞴砂的八卦,一边把手底下的药草捣成一片紫绿交加的泥。 “桂木,”在桂木讲到“丹羽大人思念妻女情切时会独自上山面朝鸣神岛作诗一首”时,门口轻咳两声,“别对客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桂木猛地站起来:“丹羽大人!” 南柯手疾眼快地扶住差点被掀翻的药罐。 “丹羽大人,”兼雄讪讪划清界限,“那个,我什么都没听见。” 丹羽摆手:“南柯姑娘,后日才会有货船靠岸,得委屈你在踏鞴砂待两天了。” 老实说南柯并不在乎这些。 “国崩呢?”她问。 “他会在这逗留一段时间。” “那我也一起留下来。”南柯果断道。 “南柯姑娘,”丹羽略微踌躇,劝道,“依我拙见,你失去记忆,与国崩也称不上熟悉,执意留在这里不是明智之举。” “丹羽大人,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是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亲人,”南柯放下手里的药罐,对他说,“我也是这样,就算我离开这里,也肯定会继续挂念着那孩子的。” “那孩子?”丹羽讶然重复南柯的用词。 “就让南柯留下来嘛,丹羽大人,”桂木插嘴,“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待在一块,脑子都变钝了,难得有小姑娘愿意待在踏鞴砂。” 丹羽皱眉瞪他一下。 桂木不敢说话了。 “后日,”丹羽对南柯强调,“后日我会安排你离开这里。” 等丹羽离开,兼雄没好气踹了一脚桂木:“笨蛋,丹羽大人是为了南柯好,你瞎起什么哄!” 桂木瘪嘴:“南柯明明是想留下的!” “你这家伙!” 眼看他俩的吵嘴即将升级成打斗,南柯及时举手打断:“我有一个问题。” 他们侧头看来。 “为什么丹羽大人和御舆大人都不要我留在这里呢?”南柯问,“如果是因为我是女孩子,那国崩不也是个小孩?” 兼雄犹豫了一下,指他们刚捣好的药:“那位国崩的事我不清楚,不过丹羽大人顾忌的,大抵是这个。” 踏鞴砂最近流感肆虐。 和他们一起捣药熬药,再送去病人们隔离休养的帐篷,南柯听着一帘之隔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奇怪? 她困惑抚胸口,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 一个矮个子的小男孩端着痰盂从她身边小步跑走。 踏鞴砂里的光景整日一成不变,晚间南柯主动请缨去给御舆长正送饭,经过中心锅炉时,工匠们依然在勤勤恳恳地锻造。 像是不知疲倦。 即将走过的时候,南柯听到有人慌张高喊“他晕倒了”,然后一个人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某种不安定因子无声弥漫开来,空气沉重又压抑。 南柯加快了脚步。 少年攒劲的呼喝声从御舆长正的工坊里传来。 南柯象征性敲了下门,看进去。 国崩的袖子用两根臂绳紧紧绑起,其下纤细的手臂紧握沉重的铁锤,正在丹羽和御舆长正一左一右的观摩下用力挥舞。 锻造台上刀胚火星四溅。 “的确是丹羽家祖传的手法……”丹羽说了一句,注意到南柯过来,拍国崩肩膀,“先歇歇,吃了饭再继续吧。” 国崩抿唇“嗯”一声,转头看见南柯,清澈平和的眼里瞬间锐光重现。 南柯:…… 叛逆期的少年真是喜怒无常。 “桂木那家伙,准是又趁机偷懒去了,”御舆长正接过南柯手里的饭盒,说,“南柯姑娘,下次他们再要你跑腿,不用客气,直接拒绝就是。” “桂木和兼雄在照顾病人,反正我也闲着,”南柯帮忙把桌子腾出来,看见旁边有水,掏出兜里兼雄送她的手帕拧了一把,递给他,“御舆大人。” 御舆长正刚要用袖子抹掉头上的热汗,顿时停住了。 旁边习惯性做出同样动作的两人也顿住。 南柯:? 三个糙老爷们儿不约而同放下了手。 “在踏鞴砂待久了,真是越来越邋遢了。”丹羽接过御舆长正递过去的小手帕,苦笑摇头。 “那上个月省亲,你怎么不回去?”御舆长正问。 “名额就那么几个,我与夫人时常通着信件,又不是非见面不可。倒是你,长正,桂木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也年纪不小了,凡事趁早啊。” 御舆长正假装听不懂,推开丹羽的手让他把手帕给国崩。 南柯中间截住,朝国崩做了个鬼脸去冲手帕:“不给。” “你当我稀罕?”国崩冷哼,被丹羽一屁股按在桌边板凳上。 “好了,先吃饭吧,天凉放久了容易冷,”丹羽又朝南柯招手,“南柯姑娘,你也一块吃了再回吧。” “谢谢丹羽大人!”南柯笑容满面,兴冲冲在对面落座。 国崩噎了一噎,像是想口吐芬芳,瞪她一眼又憋了回去。 和纯纯属于外来人口的南柯不一样,国崩凭借他娴熟的锻刀手法,在丹羽那里博了个丹羽家旁系后人的身份。 听起来就很离奇。 一个人偶,怎么会是丹羽家的后人呢? “国崩,”回程的路上,南柯问他,“你到底想在踏鞴砂做什么?” “要你管。”他还是那副臭脸。 “那我可不保证不会不小心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南柯小幅度甩着饭盒走在他后面,天色晚了,从锅炉处投来的火光晦暗不明,他闻声猛地回头,一丝紫色电光凭空迸现。 南柯的脚有一秒钟麻木的刺痛,她抬了抬腿,反应过来,刚才好像被电了。 国崩漂亮的眸子里满含憎恶。 这个明明本性温柔,却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愤世嫉俗、眼中充满锐气的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还是,想做什么? 南柯想问他,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她忽然想到自己白天和丹羽说过的话。 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是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亲人。 其实并不是这样。 面前的国崩浑身尖刺,孑然一身,哪里像有亲人? 她也一样。 即便不记得了,但被舍弃的寂寥,被孤立的绝望,始终如影随形。 她在意这孩子,和她失忆与否毫不相干。 仅仅因为他们是同类。 “……消失。”南柯回神,听到国崩说。 第7章 疫病 “……我没有记忆,”几秒钟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南柯提唇,对国崩笑了笑,“所以我也没有留恋,更不害怕失去什么,这种威胁,对我可不管用。” 国崩的眼神微微闪烁。 “不过,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告诉我吧,”南柯接着对他说,“不管踏鞴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站一边的。” 无视表情复杂的少年,南柯越过他,回兼雄的小药庐去。 散兵目送着那条纤细背影渐行渐远,压了压斗笠,遮住脸。 “这女人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他低声咕哝,“我可没说要杀人封口。” 他说的是,她认识的那具无知人偶已经消失。 南柯暂时借宿在药庐里。 丹羽吩咐只是小住两天,兼雄却很热络地准备好了全套的寝具和生活用品,南柯回去被领进房间一看,有点傻眼。 “兼雄,”她迟疑地摩挲床头叠放的新衣,“就是丹羽大人的衣料也不见得这么好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兼雄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振振有词,“下矿打铁的人黑衣灰衣足够了,你不穿,这些漂亮着物留着给男人穿么?” “不,”南柯不好意思,“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你的好意,但要是这是你给你媳妇攒的聘礼……” “我可没打算踏进婚姻的坟墓,”兼雄登时后退两步连连摆手,“这是我去年给我妹妹做的,回乡时忘记带回去,刚好她也出嫁了不太好送,所以……” “这样啊?”南柯眉开眼笑,“谢谢兼雄,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有记忆以来首次躺在床上入睡,南柯闻着空气中的淡淡药香,一觉好睡到天亮。 “兼雄,饭好了没……”桂木拍着呵欠拐进院子,见到台阶上泼水洗脸的南柯,表情那叫一个惊艳。 南柯看见他,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在他面前嘚瑟地转了个圈。 “我算是理解,为何贵人们爱在家里摆花瓶和字画了,”桂木拍手称赞,“一早见到这样的画面,简直令人神清气爽。” “会夸就多夸点。”南柯叉腰扬下巴。 桂木“呃”了起来,开始挠头。 “让桂木夸人,还不如让他把全踏鞴砂的工人都扛过来替他夸。”兼雄提着饭盒出来,笑道。 “那倒不必。”南柯想了想那个画面,十动然拒。 “御舆大人和丹羽大人还有国崩都在一块,”桂木掀开饭盒看了眼,“把三位的份都一起给我吧,你专心负责病人那边。” “行,”兼雄折回去,不消一会儿又出来,“路上看着点啊,里头好几碗粥米,别给我弄洒了。” “放一百个心吧!”桂木咚咚拍胸膛,回头大跨步走掉。 “一百个桂木怕是都凑不齐一个放心。”兼雄抱臂摇头,瞥见南柯,说,“待会儿吃了饭,我去给病人们送药,南柯你就,嗯……” 他停下思索。 “我和你一块去,”南柯早就想好了,“昨天你们没让我进帐篷,今天我想进去看看。” 和无从回想的记忆不一样,南柯走进踏鞴砂没多久,就感觉到了她和当地人常识的差别。 比如没人知道她的羽绒服是什么,比如她好奇尝了一口用来治病的鸣草,就知道这种药材只能镇痛,对流感起效甚微。 就算是无用功也好,她想试试回报大家的好意。 “虽说这种奇怪的疫病只在工匠中蔓延,但也要小心,”进帐篷前,兼雄递给她一张浸过药汁的面巾,“不要和病人有多余的肢体接触,如果有人发狂,赶紧躲开。” 发狂? 南柯疑惑。 感冒有这项症状吗? 走进帐篷,南柯在满室逼仄的的咳嗽声里不由屏了下呼吸,还好有面巾遮挡,没露出震惊的表情。 隔着薄薄的垫布,满地躺着人,几乎没有下脚地。 不仅如此,不少人脚上还套着绳索,另一端固定在深钉入地的生锈大铁钉上。 感冒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宫崎大人,”坐在门口同样蒙着面巾的守卫起身,帮兼雄提过手里的药桶,“昨天又来了两个,一个没多久就疯了,另一个还好,安置在最里头。” “我去看看,”兼雄回头对南柯说,“药分完了,就去外面透透气。” “好的。” 兼雄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走向深处,南柯收回目光,对上脚边无数双不加掩饰盯过来的眼睛,微微寒意从脚底直窜背脊。 “不愧是做官的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找女人。”其中一个脚上套着绳的瘦黄男人嗤笑。 “就是,死了几十个人了,真就不拿我们的命当命呗。” “早知道就不离开老婆孩子来赚这个卖命钱了……” “怕是担心哪天自己也来了这儿,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及时行乐吧?”有人拖长声音。 “放肆!”守卫厉喝一声,拔出半截腰间长刀,“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当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没事。”南柯伸手拦了一下,“让他们说。” “姑娘……” 底下哄笑声更嚣张了。 南柯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捞起药桶里的木勺,给大伙分药。 帐篷里这么多人,满满一桶药分出去,平均一个人也只喝得到两口。 轮到那个带头出言不逊的瘦黄男人,南柯伸手舀了满满一大勺,然后当着他的面,勺子倾斜,再倾斜。 最终落进瘦黄男人碗里的,只剩一小撮半干不干的黑色药渣。 “你什么意思!”对方脸色一变,摔碗怒道。 南柯理都懒得理他,一边转身继续给吃瓜群众们分药,一边轻飘飘地说:“这些都是宫崎大人昨天花了一整天处理、今早又一大早起来熬的。大人心胸宽广,就算偶尔碰上忘恩负义的,只要诚心道歉,也不是不可以勉强原谅一二。” 她顿一顿,吝啬地举着勺,直勾勾盯着面前叫嚣“及时行乐”的另一人:“你说是吧?” 啪嗒,啪嗒。 药汁滴进空碗里的声音异常安静。 第8章 幼稚 “对不起……”良久,对方声如蚊呐。 南柯无声笑了一下,把药分到他碗里:“没关系,知错就好。” 对这帐篷里的病人们来说,即便这些药没什么用处,那也是一线救命的希望。 南柯没想太过为难他们。 “特么的,一个没名没衔的小丫头也敢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 一只药碗猛地砸上南柯的背,她蹙眉回头,瘦黄男人恶狠狠大叫着爬了起来。 “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踏鞴砂的规矩!” 南柯淡定地往后退,看着男人被绳子拴住脚不得接近,挥舞着拳头无能狂怒,正想是麻烦守卫让他安静下来,还是自己亲自动手,突然有人恐惧地叫了出来。 “他疯了!他也疯了!!!” “啊——!”瘦黄男人周边的人立刻见瘟神似的,有多远躲多远。 “放什么屁!”瘦黄男人视线离开南柯,破口大骂,“老子没疯!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老子好着呢,没……” “他疯了!”但四下的尖叫立刻把他的辩解盖了过去,“大人,快把他拉走!快啊!快啊!” 守卫朝南柯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随即大步走到瘦黄男人面前,制住了他的双手。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没疯!我还没疯!救命、救命啊!” 套在铁钉一端的绳索被解开,顺势缠住了他的双脚,一分钟前还耀武扬威的瘦黄男人哀嚎着被拖行了出去。 帐篷里的病人们纷纷松了口气:“太好了,这下子、又少一个……” 南柯捡起脚边的空碗。 ……不对劲。 不管是病,还是这里的人。 都不对劲。 分发完药汤,回去的路上,她问兼雄:“有的病人脚上绑了绳子,是为了防备他们发狂吗?” “那倒不是,”兼雄指向锅炉的方向,“看见那边了吗?我们隶属于稻妻幕府,由天领奉行总管,除了外面雇佣的普通帮工,更多的,还有从奉行所流放过来服劳役的罪犯。” 难怪有的人戾气那么重。 南柯明白了过来。 “如今的踏鞴砂是个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兼雄垂下手问她,“南柯,即便如此,你也还想着留下来吗?” 南柯怔一下,理解到他同意她进帐篷的用意,轻哼:“兼雄,原来你也是丹羽大人派的。” “哈哈,”兼雄干笑,“对不起,吓着你了。” 她还想问点什么,兼雄抬手朝前面挥了挥,说:“我待会儿要出去采药,安全起见,你去御舆大人的工坊吧,他巡查完会过去锻刀,国崩也在那边帮忙。” 和兼雄打招呼的是一面之缘的埃舍尔。 南柯对那人印象不是很好,草草点了个头,离开这里。 “你问埃舍尔先生?”御舆长正喝了口水,随手把剩下的倒在手边的精锻矿石上,“他是丹羽请来改进锻刀术的枫丹科学家,丹羽出身雷电五传,对锻刀一业极为上心,所以也很信任埃舍尔先生。” “雷电五传?”南柯接过水杯问。 “国崩也算丹羽家的后人,详情你可以问他。” 御舆长正说完就捞起锤子,一心一意继续锻刀了。 南柯看向站在旁边的国崩。 国崩绷着小脸无视她。 南柯小动作指了指御舆长正的后背。 “雷电五传,”国崩没好气地开口,“是指继承了雷电将军锻刀技艺的五大望族。” “哦哦,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 南柯搁下杯子,瘪了下嘴。 这小鬼。 她在桌边撑腮坐下,注视着御舆长正挥汗如雨的背影,随口问:“那御舆大人这么喜欢锻刀,也是雷电五传吗?” 锤子顿了一下。 下一刻火星四溅,御舆长正的嗓音混在尖锐的敲击声里:“个人兴趣罢了,我的家族,并非什么名门望族。” 南柯不禁去看他脑后的发绳。 “闲着没事做就把这个磨了,”一块紫晶石怼来眼前,南柯侧目,对上国崩充满警告的眼神,“磨成粉,一整盘。” “这有什么难的?”南柯对他的刁难嗤之以鼻,一把揽过矿石和研钵。 放话一时爽。 桂木拎着晚饭进来时,南柯还在吭哧吭哧和矿石作搏斗。 “好了,够用了够用了,”御舆长正无奈把研钵从南柯手底下拖走,“何必和国崩斗气,孩子似的。” 南柯不肯撒手。 “谁和他\/她斗气了?” 话音落,南柯瞪向旁边和她异口同声的国崩。 “哼,幼稚。”国崩轻嘲,转身去盛饭。 南柯忍了又忍。 实在忍无可忍。 “到底谁比较小啊?!”南柯抡起劳作一下午酸痛的手臂,张牙舞爪去揉国崩的发顶,“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国崩背后长眼睛似的,头都没回就反手擒住了她:“白痴女人……” “长正!”门口突然跑来一个人,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原来是气喘吁吁的丹羽,“你们下午有见到兼雄吗?” 第9章 笨堇瓜,矮冬瓜 “只看到宫崎大人出去,没见到回来。” 驻守后山出入口的士兵如是说。 “我去找,”御舆长正斩钉截铁道,“桂木……” “不,御舆大人,还是我去,”桂木打断他,“我知道兼雄会去哪里采药,您就……” 他们争执期间,国崩果断迈步向外走,被丹羽一把拽住:“你别去!” 南柯看着他们,无端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争相赴死。 不对,她怎么能这么想? 南柯猛摇头,把晦气的想法甩出去。 远处山道的拐弯处慢慢行来两道搀扶的人影。 南柯第一个看到,往前跑了两步,喊:“兼雄?” 其中一个抬高手臂,朝她回应地挥了挥。 桂木立刻奔过去接人。 扶兼雄回来的是埃舍尔。 “我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被惊慌的野猪撞下了山坡,”兼雄坐在小板凳上,任由南柯给他清理膝盖的擦伤,疼得龇牙咧嘴还在笑,“幸好碰上了埃舍尔先生,药草也都捡了回来。” 桂木臭着脸把他的药篓推得远远的:“还想着药草?害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桂木。”御舆长正拧眉轻捶了桂木一拳,放缓语气道,“安全回来就好,兼雄,明天你别上山了,让桂木带人去。” “他?他哪里认得……哎哟南柯你轻点!” 南柯轻哼一声,转身去搓帕子。 “我可是伤员?”兼雄叫得委屈。 “好了,既然兼雄没什么事,大家也都各自回去吧,”丹羽无奈看一眼满屋子人,向埃舍尔说,“埃舍尔先生,又一次托您的福了,我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南柯把水盆递给国崩,打算去找点药酒消毒,被御舆长正叫住:“南柯。” 她回头,御舆长正表情严肃,示意她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旁边的兼雄脸上笑意不再,侧身靠在桂木怀里,眉头因疼痛皱得死紧。 兼雄的腿其实摔骨折了。 御舆长正正骨的手法说不上温柔,南柯站在旁边打下手,看着兼雄脸上的冷汗不住往下滴,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对不起,兼雄,我刚才还故意那么用力……” “没事,你那点手劲,跟这个比还……算不了什么。”兼雄长长吐了口气,看样子几乎痛晕过去。 国崩沉默着递去夹板和绷带,一脸早有所料。 南柯咬唇捏紧手指。 只有她没看出来兼雄的伤势。 “兼雄怎么样了?”丹羽从外面回来,边走边问。 “我没事,丹羽大人,”兼雄扒着桂木的肩膀坐直,“埃舍尔先生他?” “我亲眼看着他回住处了。” “说说吧,”御舆长正擦干净手,冷声问,“你是怎么出的意外?” 踏鞴砂后山根本没有野猪,兼雄是被人推下去的。 “我只看到个人影,不能断定对方就是埃舍尔先生,”兼雄说,“而且他没有理由推我下去,再救我回来。但踏鞴砂守备森严,能四处自由走动的人员,基本都在这里了。” “不排除有犯人趁夜逃走的可能。”御舆长正凝重道。 “明天我去清点一下人数,”丹羽叹气,“保险起见,兼雄暂时别和埃舍尔先生接触了。桂木,你平时多走动,看着点踏鞴砂里的情况。” 兼雄和桂木立刻应了是。 “那我呢?”南柯问,“我是负责照顾兼雄,还是……” “你一个未婚小姑娘,怎么好做这些?”丹羽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让国崩搬过来就行了。国崩,没问题吧?” “嗯。”国崩简短地应了声。 丹羽和御舆长正还有别的事要商量,很快一起离开了,桂木点了盏油灯,把兼雄搬到床上:“我先在这守着,南柯,你陪国崩去收拾一下,今晚就搬过来吧。” 南柯心情有点沉重,默默点头。 她还以为自己和大家已经混熟了。 结果一出事,什么忙也帮不上。 “干嘛一张死人脸?”走出一段,旁边的国崩轻嗤。 南柯的心情瞬间更不美丽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在御舆大人他们面前那么惜字如金了。” “哦?” “话说多了,容易暴露你做人刻薄是吧?”南柯话落,赶紧往前跑了两步。 怕又被他电。 “我说话刻薄吗?”国崩睨着她,表情风轻云淡,“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接受不了的人才该自己反思原因。” “一个劲伪装自己的家伙有资格说这话吗?”南柯反唇相讥。 “伪装?那也比某些人,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在这里逞口舌之快要强。” 到底谁的口舌比较快? 南柯深吸一口气:“死小孩!” “蠢女人。” “假正经!” “笨堇瓜。” “矮冬瓜!” “……你说谁矮?!” 直觉踩到他雷点,南柯撒腿就跑。 没跑两步,她整个人被抓着领口,用力摁在了旁边的建筑物墙上。 南柯屏息垂眸。 眼底的国崩表情略显狰狞。 她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常常和御舆长正他们混在一块,他的身高看起来并不傲人。 但…… “你好像真的比我矮哎?”南柯发现华点,惊奇抬手比身高。 平视过去明显就是国崩的发顶好吧? “你比错了。”国崩抓住她手不动声色往下拽。 “哪有你这样比身高的啊喂?!”南柯另一手抓住他肩膀,奋力反抗。 “松手。” “你先松!” “你先!” “我不,明明就是你矮还不承认!” 少年的手劲猛地加大,南柯膝盖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弯,被迫跪在了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仰头。 国崩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挑唇得意地笑。 “你不讲武德!”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干什么要讲武德?” “明天我要跟丹羽大人告状!” “幼稚。” 国崩眸子微敛,垂手弹她一个爆栗。 南柯脑袋一嗡,眼泪都要出来了,捂额忿忿瞪过去,他已经转身走出三米远了。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按在地上狠狠摩擦……”南柯咬牙切齿地爬起来,追上去。 “呵,拭目以待。” 国崩住在御舆长正的锻刀工坊里,此时御舆长正不在,国崩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忽地动作一顿。 已经被打开的锁摇摇晃晃挂在门上。 南柯诧异推门:“御舆大人?” 她没进去,被国崩及时抬臂拦住了。 室内漆黑一片,映着外侧稀薄的光亮,依稀能见满地杂物,一片狼藉。 南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遭贼了?” 第10章 风雨欲至 第二天一早,御舆长正来看望兼雄的时候,桂木才敢把这件事转达给他。 南柯和国崩双双小学生坐姿低头跪坐在桌边。 昨晚,御舆长正来之前就在工坊。 要是他们路上没有打闹,及时过去,说不定就能阻止工坊遭窃。 御舆长正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丢了什么?” “刀。”好半天,南柯挤出一个音。 闲暇之际,他总是在锻的那把刀。 “看来踏鞴砂的确有鼠辈作祟,”御舆长正抿了抿唇,“没什么,一把刀而已,揪出背后的小人要紧。稍后我去找丹羽看看现场,你们不必自责。” “御舆大人……”见他话落就要走,南柯忍不住抬头喊了一声。 “嗯?”御舆长正回头。 她攥着衣摆,没能说出话,半天又把头埋了回去。 国崩说得对,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弥补自己的过失也无从做起。 “竟会有人专程去偷一把没锻好的刀。”等御舆长正走远,兼雄才靠在床头叹出一口气。 “这不是普通的刀,”桂木一脸愤恨,像是被盗的是他的珍宝,“御舆大人为重铸千代小姐的爱刀煞费苦心,眼看就要完工……犯人必定是针对这点犯案的,实在可恶!” “千代小姐?”南柯问。 “是……” “是我的母亲。” 桂木一个激灵,回头看向门口,结巴道:“御、御舆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无妨,这在稻妻也不算机密。”御舆长正看向南柯,“差点忘记告诉你了,南柯,货轮预估下午到,差不多可以收拾了。” 南柯蹲在灶前,机械地往里扔着柴火。 下午。 原来两天这么快啊。 这就要离开了吗? 她还不想走…… “糊了,蠢女人。”南柯脑袋蓦地被什么敲了一下。 灶膛里火势凶猛,她回过神来,把手里的木柴往外抽一截,忿忿抬头:“提醒就提醒,敲我干嘛!” 国崩灵巧地把手里的饭铲转了一圈,翻炒锅里的食材:“你不属于踏鞴砂,与其用你本来就不中用的大脑思考这些问题,还不如专心点,打完下手赶紧去打包行李。”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南柯狐疑看进他冷紫色的眸子。 他哼笑一下,拖长腔调:“就差写在脸上了。” 南柯鼓腮帮,把熊熊燃烧的木柴又塞了回去。 菜真的烧糊之前,国崩起了锅。 作为丹羽的副官,兼雄身兼数职,首要任务就是照料丹羽等人的饮食起居。 现在兼雄倒下了,做饭的任务自然要有人接替。 南柯看向桌边摆着的一盘又一盘菜,又看看正在熟练颠锅翻炒的国崩。 “眼神这么诡异干嘛?”铲子一顿,不耐烦地重重敲了一下锅边。 南柯捏捏唇角上扬的脸:“很诡异吗?” 慈母笑而已啊? 虽然不是她的好大儿就是了。 国崩轻哼,一脸高冷懒得搭理的模样。 “国崩,你说我跟丹羽大人商量商量,过两天再走他会同意吗?”南柯托腮望着灶火,自顾自说,“兼雄还受着伤,流感还这么严重,还有御舆大人的刀……这么多事情,总有一两件我能帮得上忙吧?” 焰苗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聚成两束光芒,摇曳生辉。 “不行。” 语气过于冷冽,南柯不由循声看向国崩。 她没指望国崩会回应自己的碎碎念。 因而现在,那张秀丽面庞上浓浓的森寒看得她怔住了。 “今天就走,”国崩强调一般,一字一字,“非今天不可。” “为什么?” “暴风雨。” 国崩直视着正前方的墙壁,眸子里某种锋锐的情绪,随着嗓音潮水般隐忍地涌动着。 像是他早已身处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一般。 第11章 密雨 南柯拎着包裹站在踏鞴砂的木制码头前。 包裹里东西不多,一点干粮,一点水,还有这两天桂木兼雄送她的小礼物。 御舆长正和桂木没有空来送她,兼雄受了伤,国崩不见人,只有丹羽忙里偷闲地来陪她吹海风。 “下船后让人领你去见勘定奉行的官员,将这封信交给他,”丹羽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亲笔信件,递给她,“他便会带你找我家夫人。我女儿与你年岁相近,她们定会很欢迎你的,你只管暂时落脚在我家就好,日后无论是决定寻医问药,恢复记忆,还是重新开启新的人生,都可好生静心地考虑,不必焦灼。” “谢谢丹羽大人。”南柯收下那封信,抿了抿唇,还是不甘放弃,“我真的不能在踏鞴砂多留两天吗?” 她眼睛里的不舍快溢出来了,丹羽笑笑,问:“你觉得踏鞴砂是个好地方?” “难道不是吗?”南柯反问。 “也许你看到的是一回事,但实际上,”丹羽语调略缓,“罪人苦役之地,造兵蓄养战争之所,无论是放在将军眼里,还是普通民众眼里,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将军。 南柯回忆了几秒钟才想起,那是如今稻妻幕府的最高掌权者。 “可是大家人都很好。”她反驳。 “能得你这样评价,我们已经十分高兴了,”丹羽摸了下南柯的脑袋,“不过南柯,这世道之下,往往还是坏人多过好人的。” 南柯心情复杂,抬头去望远方波涛不止的海平线。 大概是因为忘记了人情冷暖和世间险恶吧。 丹羽也好,国崩也好,御舆长正也好。 比起他们眼里深藏的晦暗,她还是更愿意相信,世界是温暖而光明的。 目之所及的远方渐渐涌起了大朵暗云,潮水一般遮盖半边晴朗的天色。 波浪拍打码头基石的声音变得鲜明,气温好像更低了。 南柯呵了下手,侧头问:“丹羽大人,船还不来吗?” 他们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 丹羽收起脸上一丝忧心忡忡:“大抵是因事延误了吧。不过,迟这么久,往常来说是会放信鸽来通知的。” 南柯不期然想起国崩说的那句话。 “会不会是遇到暴风雨了?”她问。 “又不是盛夏时节,哪里会有暴风雨?”丹羽笑着瞧了一眼她,“这样吧,海边干坐着也冷,你先回踏鞴砂里,等船到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不等南柯回答,丹羽叫来驻守在后方的一名士兵:“护送她回去。” 转身走掉的时候,南柯回头看了一眼,丹羽神情凝重地和别的士兵交待什么。 难道又出事了? 她心里隐隐预感不详。 这几天,意外来得也太多了。 南柯走到一半,下起了雨。 她跟着士兵匆匆躲进最近的木棚下,检视了一下怀里的小包裹确认没被打湿,问:“踏鞴砂往年也会下这么大的雨吗?” 木棚外白茫茫哗啦啦的一片,她特地提高了音量,都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是今年刚来服役的……”士兵摇头,忽然望向造兵厂的方向打住。 南柯也看过去,密雨如织中,戴着斗笠的少年微微低头,正踏着一路泥泞向这边跑过来。 是国崩。 等近一点,她看清他怀里还抱着把伞。 “国崩!”南柯向他招手。 国崩抬手扶住斗笠的边缘,很快也到了木棚下:“你怎么还在?” 少年的眉心蹙得很紧,透露些许责难。 “船延误了,”南柯指向码头方向,“丹羽大人还在那边,你快去接他。” 国崩神色难辨地睨了她一眼,快速跑开。 “哎!稍微……”士兵在后面叫了一声没叫住他,回头朝南柯苦恼道,“姑娘,这,起码让他给你留个斗笠呀,不然我们怎么回去?” 南柯后知后觉“啊”了一声。 是哦? 等丹羽和国崩折返,南柯已经缩在木棚最里侧,冻到发抖了。 秋雨的冻人程度不是盖的。 丹羽摇着头脱下外衫给她披上:“快走!这么大的雨,踏鞴砂里估计乱套了!” “丹羽大人,”他看着一副很焦灼的样子,南柯吸了下鼻子说,“你先去吧,我和国崩慢点回。” 丹羽看了眼国崩,匆匆点头:“那南柯就交给你了!” 他撑伞带着士兵往回跑了。 国崩站在木棚边,背对南柯看他们的背影。 南柯就看他的背影。 终于,国崩回过头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你想用我的斗笠遮雨?” 他就带了那一把伞,已经被撑走了。 “不可以吗?”南柯眨眨眼睛。 她又不胖,遮得住的吧? “……亏你提得出这种要求。”他一脸嫌弃。 第12章 开锁王老崩 踏鞴砂内的露天锻造炉被大雨浇灭,目之所及都是奔跑的人。 只是一场大雨,骚乱成这样着实出乎了南柯的意料。迎面跑来一个人,她抬手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士兵穿着的人紧跟着从后面追了上来。 跑在前面的人被撂倒在地,密密麻麻的雨水里,殷红顺着毫不留情刺入的冷白刀锋,甫一涌出就被冲散进泥土里。 南柯的心脏几乎停跳。 士兵又给地上的人补了一刀,起身朝南柯看来。 “南柯!” 肩膀猝不及防被碰了一下,南柯打了个寒噤,回头看见桂木。 “有罪犯趁大雨叛乱,这里不安全,跟我来!” 南柯木愣愣地跟着桂木进到一间屋子里,唇色泛白:“桂木,国崩他……” 国崩把斗笠扣在她头上之后,眨眼就消失在了雨里。 “你先在这儿待着。”桂木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喝令门口的士兵好生把守,火速离开。 屋里不止南柯一个人。 她回头,看见一堆煤炭,还有哆哆嗦嗦地紧紧围在火边的一圈人。 “老天保佑,将军大人保佑,我不要得病,不要得病……” 有人低声急促地碎碎念叨。 南柯摘下斗笠,看了一圈,往唯一一个安静坐在人群外围的小孩身边走去。 “你怎么不去烤火呢?”她撑着膝盖弯腰,问他。 “……”小孩抬起脸,黑漆漆的眼仿佛一双积满灰烬的玻璃珠,镶在瘦削的颧骨里,“淋雨会风寒,他们害怕,我不怕。” “这……”南柯哑然,片刻道,“和踏鞴砂的流感应该并不是同一种吧?” 小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在下一秒紧紧闭上了嘴巴低下头,任南柯怎么搭话,也不再理她了。 南柯撑腮又说:“我好像看见过你出入病人们的帐篷……” 自然也没得到回应。 倾盆暴雨模糊了时间的感知,直到手里斗笠突地被人夺去,南柯才回神,抬头仰见国崩紧拧的眉宇。 “回去了。” 南柯被他拽着手臂拉起来。 外面雨还在下,锅炉下方支起了遮雨棚,炉灶的火光重新点亮,倒在路面上的犯人尸体也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叛乱结束了吗?”她问。 国崩塞给她一把伞:“你以为这种事情他们处理过多少次了?” 那,桂木和御舆大人,还有丹羽大人,他们也杀人了吗? 南柯想问,没能问出口。 她一路沉默回去药庐。 兼雄曲着一条腿站在厨房里熬粥。 “兼雄!”南柯赶紧跑去把勺子夺下来,“你怎么不躺在床上养伤?” “小伤不碍事,”兼雄笑着摆了下手,靠在灶台上,“我听着下大雨了,你和国崩又不在,就随便先做一点。” 他的视线落在南柯的包裹上,如梦初醒似的,“对了,南柯,怎么你还在?” 兼雄看起来还不知道外面发生叛乱的事。 南柯提唇:“船延误了,我就先回来了。我扶你回去,这些我和国崩来做就好。” 饭做好之后,天色已经全黑了。 国崩提着饭盒去给至今不见人影的三个人送饭,南柯和兼雄一起吃过,回到住了两天的那个小房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南柯放下包裹,叠好丹羽的外衫,坐在床沿发呆。 她控制不住地回想雨中那抹血色。 越回想,那颜色越是鲜艳得令她心惊。 呼吸由于过度紧绷而断断续续,南柯攥住胸口,无从言说、也无可溯源的窒息感浸满她的心腔。 是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南柯,你睡了吗?”听到有人敲门。 她迟了一秒,站起来去开门:“还没。” 来人是丹羽,一身湿气站着,朝她笑了一笑:“看你没点灯,我还以为你睡下了。” 南柯不由回头看了眼漆黑一片的房间。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灯了。 她返回去,把丹羽的外套拿给他:“谢谢你,丹羽大人。” “不客气,只是说好了送你离开,看这雨势,大约要延后几天了,”丹羽温和道,“我听桂木说,你回来时碰上了逃跑的犯人……没被吓着吧?” 南柯摇头。 “那就好。”丹羽应了句,细看她的脸色,“好好休息。” 南柯手脚冰凉,也大约能感觉到自己气色很差,回他一个笑容:“好的,丹羽大人,您也是。” 丹羽道了别就径直离开了,步履匆匆,大约是忙着处理骚乱的后续事宜。 南柯独自对着黑洞洞看不到底的夜色,忽然想。 自己刚才那心不在焉的状态,难道如丹羽所说,是被吓着了吗? 她迷茫地碰碰心脏的位置。 她在害怕? 不,不对,是更深一层的,更浓烈刺骨的情绪。 ……恐惧? 明明应该是任何人都该天生拥有的本能,她却像初次窥见天空的雏鸟一般,新鲜又不安。 就好像她此前的人生,从未体验过这种情绪似的。 南柯不出所料地失了眠。 翻来覆去,听着雨声,还是决定披衣坐起。 想去开阔的地方散散心。 南柯推开门,听见对面也同步传出嘎吱一声。 住对门的是兼雄,兼雄受伤之后,又入住了前来照料的国崩。 她和国崩大眼瞪小眼。 彼此眼神都在问。 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 国崩反手带上门,南柯也关上,看他和自己一样往外走,跟在后面压低声音:“国崩,你出去干嘛?” “你出去干嘛?”国崩反问。 “我先问的。” “哼。” 他又摆出那副一如既往的不屑态度。 她积郁的心情稍稍被扫去。 “不告诉……” 南柯话音未落,被他捂住嘴一把拖进了玄关拐角。 “呜呜呜!” 你干嘛! “国崩?”后面突然传出一声睡意倦怠的拖长询问。 南柯瞬间噤声。 兼雄醒了。 她不加思考,抬手也拍上了国崩的嘴。 国崩低头瞪她。 南柯瞪回去。 “国崩?”兼雄又问了一声。 国崩拿胳膊肘捅她。 南柯捅回去。 好在隔了一会儿,兼雄没再出声,似乎重新睡着了。 南柯和国崩双双推搡着出门。 外面雨还在下,她捡了把伞撑开,听见身边轻嗤:“做贼心虚。” 南柯侧头,想反驳,却噎了噎。 虽然不做贼,但心虚还是有点的。 “反弹!”她半天憋出两个字。 “呵,幼稚。” “彼此彼此。” 国崩在前面走,她还着嘴在后面跟,等到前面停住,转眼一看,已经到了御舆长正的工坊外。 南柯疑惑问:“国崩,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不是来这儿的?”他伸手去碰锁,回头微挑眉尖。 南柯视线落在他手上,没回答。 也没见拿钥匙,“咔哒”一声,锁就轻松开了。 南柯眼尖地发现国崩指间的铁丝。 “开锁王老崩。”她竖起大拇指。 “……闭嘴。” 点了一盏灯,关上门,室内凌乱的杂物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国崩四下扫视,一手执灯,蹲下去捻地面洒落的紫晶块碎末:“你这蠢女人,偶尔也有误打误撞做好事的时候。” 南柯自动屏蔽某些字眼,直觉问:“你是来找小偷的?” 他指尖沾着细细的矿物粉末,扬手抹她眼睛。 第13章 鹅鹅鹅 南柯反射性闭眼。 预料之中的刺痛没有传来,反而酥酥麻麻一股微弱的暖流。 她愕然睁眼,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地面散落的杂物中间铺满了星粉般的荧光,国崩的指尖也是。 轻烟一般的紫色气流萦绕在国崩的身周,无声流转。 “暂时让你拥有了元素视野,”国崩轻描淡写地作说明,“紫晶矿石含有元素力,即便大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洗刷干净,顺着元素力的痕迹……” “就能找回御舆大人的刀了?”南柯迫不及待问。 国崩轻“嗯”。 她立马蹲下去研究,完全没注意到国崩在她背后略微勾起了嘴角。 简直像只听话的狗。 散兵心想。 元素力指向明确,却忽隐忽现,南柯耐着性子,沿着元素力的痕迹推开门,找进大雨里。 磅礴的雨点果真没有冲散这些痕迹。 荧光蔓延向踏鞴砂锅炉下方,又转而顺着吊桥往上。 大雨加上夜间,造兵厂暂时停工了,哗哗的大雨背后,只有值夜士兵身旁明灭不定的几盏灯光,冷清得让人心里发怵。 南柯紧紧拉着铁索,跑过风雨中摇晃的吊桥。 痕迹还在向前方依山而建的屋宇蜿蜒。 “这是犯人营。”国崩闲庭信步跟上来,抬了抬帽檐看向前方。 南柯不禁又想起白天那一幕。 犹豫几秒钟,还是迈了出去。 没事,她身后有国崩。 虽然嘴臭了点,但办事还是很实在的。 元素痕迹至此变得杂乱起来。 拥挤的房前屋后堆满了木箱和绳索,南柯先爬上木箱,绕到一间房屋背后,接着又拐到一棵树后,顺着元素力,抬眼看树梢。 树枝断了几根,连着树皮的断面摇摇欲坠地挂着。 痕迹一直蔓延到树枝旁紧挨的屋顶烟囱。 这小偷的前进路线也太反侦察了吧? 南柯按了按太阳穴,估量两眼屋瓦的承受力,放弃了爬上去:“国崩……” 开锁王老崩已经绕到面前房屋的另一侧,灵巧地撬下了人家的锁。 南柯放轻脚步,凑到他身边往里看。 “没人。”国崩皱眉,把她滴水的伞缘从斗笠边推开。 南柯打量着室内,顺势把伞收起来:“这是犯人的住处?” 生活条件未免也太好了。 正中央的炭火盆还没完全熄灭,温暖的火光抹亮旁边的桌椅和小床,一侧的墙根还摆着一排冷兵闪烁的武器架。 “怎么可能,”国崩走进去,随意拾起桌面上一张薄纸,“这是巡逻士兵的休息处。” 很显然屋子的主人正处于外出状态。 南柯顺着元素力钻到桌子底下,拖出一筐蔫哒哒的药草来。 紫晶矿的星粉在她手指边缓慢地闪烁。 她认得这些药草,是兼雄熬感冒药的原材料。 显然,小偷偷了御舆长正的刀之后,还来这里偷了药草。 他们在巡逻士兵回来之前离开了屋子。 矿粉的痕迹越来越稀薄,最终消失在众多房屋中间一扇破门前。 南柯特地围着屋子检查了一圈,只有进去,没有离开的痕迹。 也就是说,偷走刀的人就在里面。 她抿了抿唇,压抑愤怒敲门:“有人在吗?” 里面没有回应。 但门是虚掩着的,一敲就开。 屋子里面看起来和外观一样破旧。 地上零零散散摆着几个破桶小盆,雨滴像断线的珠子从瓦隙落下来,有节奏地敲打在底面。 除此之外,只有半圈占据屋里大半的竹编篱笆,里面的稻草上卧着一群大白鹅。 南柯一时失语。 难道偷刀偷药的是鹅? 那当然不可能。 篱笆里靠墙的位置,干草堆得半人高,突然挺身钻出一个小影子。 南柯刚看清那双乌黑溜圆的瞳仁,对方就敏捷转身,跨过地上的鹅往对面墙根的狗洞钻。 南柯立刻追上去:“站住!” 小孩动作之熟练,瞬间只剩两条腿还在。 只听“嗷”一声带着哭腔的惨叫,小孩又捂着头从外面缩了回来。 “抓住他。”国崩的冷声从狗洞外传来。 南柯把小孩堵在墙角,严厉质问:“为什么要偷东西?” 踏鞴砂里没什么小孩,南柯很轻易就认出了他。 是她今天搭过话的那孩子。 也是前天她在帐篷外撞到的孩子。 “呜!”小孩扒出稻草里的痰盂,用力朝南柯脸上丢。 一只骨节细长的手横到眼前,替南柯挡下。 痰盂里掉出细碎的黑色残渣,苦香冷冽,国崩拧眉,松手,陶制的容器瞬间脆声摔裂成两半。 小孩害怕得往后缩了缩,眼珠骨碌乱转,试图寻找逃跑的余地。 他脑门上还印着一个泥泞的鞋印。 国崩居高临下俯盯他:“交出来。” “我不!”小孩尖声大喊。 大白鹅们被惊醒,拍打着翅膀引吭高鸣,叫到一半,白眼一翻全数歪倒。 小孩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 在拥有元素视野的南柯眼里,刚才的过程是——国崩身周的紫气忽然分出几缕,快准狠地击向了鹅群的头部。 不愧是电击小子。 “你把它们电死了?”她忧心忡忡地戳国崩的后背,低声问。 “那不是正好?”他眼尾凶恶地挑高,逼近小孩一步,“把刀交出来!我可没有耐心。” 小孩战战兢兢,微张着嘴不说话,吓傻了。 “那是御舆大人很重要的东西,”南柯拉了国崩一下,挡到他们中间,“为什么你要偷刀?一把没有锻好的刀,对你应该派不上用场吧?” 听到御舆长正,小孩眼里亮起来。 “不给!”他执拗地表明立场,“我把刀藏起来了,你们不答应我的条件,我是绝对不会给你们的!” 南柯浅浅呼出一口气:“那我们只好把你扭送到御舆大人面前了。” 小孩慌了:“我就算被打死也不会告诉你们刀的下落的!” 打死? 御舆长正还不至于对他一个小豆丁施暴。 “那就打死你好了,”南柯假装威胁,从国崩面前让开,“反正你也个是小偷。” 眼前的两个人铁石心肠,丝毫不接受威逼。 到底是个孩子,眼眶里马上就蓄起了一包泪:“不要,我不要死,呜呜,我不要死……” “咳咳……” 干草互相摩擦。 “请不要、咳咳,为难阿望……刀,在这里。” 南柯循声回头。 高高堆积的稻草被推倒一片,其间伸出一只干枯瘦削的手,抓着乌黑的刀胚。 第14章 祟神 “爷爷!”阿望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稻草埋那只手,“爷爷,你不要出来!” 国崩提着阿望的后领把他拎起来:“什么人?!” “咳咳咳!”又是一连串咳嗽,一个人拨开稻草,慢慢坐起来,“我是……踏鞴砂的工人。” 是个极其瘦削憔悴的老爷爷。 阿望扑腾着双手双脚嚎叫,被国崩嫌烦一把掐住了脸,呜呜呜哭得惨绝人寰。 “老人家,”南柯欲言又止,“那个,你怎么住在鹅棚?” “姑娘,如你所见,老朽的身体……咳咳咳,”老爷爷弓起背,呼哧喘了半天的粗气,才接着说,“本该被送去疫棚,这孩子却坚持藏下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爷爷深深低下头。 随着他从稻草下一起露出来的,还有几把小捆的草药。 原来阿望偷药,是要给这位老人家用。 南柯捡起刀胚抱在怀里:“如果您是顾忌犯人们,负责疫棚的宫崎大人尽职尽责,一定会好好照料您的。” “姑娘啊,这场流感,并非您表面看到的这样简单。”老爷爷叹着气摇头。 南柯不由望向国崩。 他还是一脸冷冰冰,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显得意外。 “有什么隐情吗?”南柯蹲下问老爷爷。 “那种病名为祟神病,初期和普通风寒毫无区别,短则两三日,长则十天半月,”老爷爷缓声道,“便会神智疯狂、伤人伤己,仿佛被恶鬼附体,却毫无破解之法。” “也就是说,疫棚里的病人实际得的是两种病?” “不错。” 南柯抿唇。 瘦黄男人被拖出帐篷的场景历历在目。 “会传染吗?”她又问。 “这……”老爷爷迟疑,“我就不清楚了。我连自己得的是普通风寒,还是祟神病,都分不清楚。” 说完,又压抑着嗓音咳嗽起来。 “姑娘,阿望这孩子命苦,我看着他长大,没什么陋习,就是性子轴了些,”老爷爷缓了缓,接着道,“擅自盗走御舆大人爱刀的罪,就由我来代受吧。请您,原谅他。” 南柯拧眉:“这事不由我……” “若是诸般罪孽都能如此轻易揭过,”国崩一把扯起南柯,“还要幕府做什么?” “国崩……” “刀和窃贼都已经找到,回去找御舆大人了。” 他拉着她转身出去,手劲一如既往地大,铁圈似的,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后面的门被重获自由的阿望立刻“咚”地死死推上。 “国崩,”南柯趄趔跟上他的脚步,“既然刀找回来了,阿望也没有坏心,今晚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他态度强硬。 “那阿望的爷爷怎么办?老人家已经那么虚弱了,放到疫棚那种环境里万一……” “你的意思是要放任那小鬼继续偷药?”国崩回头,“可笑……” 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反而在看到被淋成落汤鸡的南柯时神情一滞。 “没长嘴吗?” 不耐的一声,而后斗笠兜头盖过来。 南柯抱着刀,腾出一只手抬高帽檐,他已经背对着她淋雨走出很长一段了。 把刀还回工坊,再回到药庐,屋檐下摆着一只灯笼,映着一个抱臂倚门的人影。 是桂木。 走在前面的国崩顿了顿脚步,南柯趁机小跑越过他,抢先开口:“桂木!我们出去散了个步,你怎么来了?” “巡逻经过,顺路来看一眼兼雄,”桂木来回打量他俩,“这大半夜的,你们……” 桂木欲言又止。 南柯心虚打哈哈,挠头转移视线。 糟糕,该怎么圆? “哦,原来是这样啊~”片刻,桂木面露恍然,朝南柯露出个神秘的微笑,“没事没事,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那啥,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国崩啊,下次注意点,下雨天,别让人家女孩子着了凉。” 说着拍拍国崩的肩,还嘴角上翘眨了眨眼。 南柯目送桂木消失在雨里,惴惴不安:“桂木知道我们去了哪?” “哼,谁管他。”国崩甩了甩发梢的水,扬手把斗笠从她头上掀掉,“别想我再借你第三次了,笨女人。” 第15章 等身手办等身手办等身手办 第二天一早。 南柯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 她和国崩凌晨才回来,现在正是睡得沉的时候。 南柯拧了下眉,扯起被子蒙上脑袋,几个呼吸就又睡了过去。 但刚刚回到梦乡,被子被谁带着风一把掀开。 “起床了,笨……”声音说到一半打住,略微放平,“丹羽大人有要事找你。” 南柯冷得一缩,迷茫抬头。 国崩的眉毛蹙得紧紧的,烟紫的浅眸快速掠过她,瞥向床尾。 丹羽让他来喊南柯起床他内心是拒绝的。 可是谁叫南柯不起来,事情就没法商量。 那几个大男人又不好意思踏入她的闺房。 南柯消化了一下耳朵接收到的词汇,一手把睡歪的领口扯上来,一手把卷起的裙边拽下去,耳根微微窘红:“那个……” “哼,”国崩甩掉手里的被角,转身出去,“快点。” 南柯在他背后屏气,闭眼默念。 国崩是等身手办等身手办等身手办…… 她猛抬头,做了个深呼吸,睁开眼睛。 没错,被等身手办发现睡相糟糕一点问题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换好衣服出去,她还是不自觉地回避了众人中间国崩的脸。 面前的桂木一脸姨母笑。 丹羽和御舆长正也在。 丹羽在和兼雄低声讨论着什么,御舆长正看到南柯,露出一脸若有所思。 该不会昨晚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南柯手指暗暗揪住袖子:“御舆大人……” “南柯来了?”丹羽注意到她,停下商讨看过来,“抱歉扰了你的好梦,昨晚卫兵报告上来一件事,我们寻思着,非找你谈谈不可。” 南柯更紧张了:“什么事?” “先坐。”丹羽示意国崩搬条凳子给她。 几个人在兼雄床前团团围坐。 南柯垂眸,疯狂打腹稿该怎么道歉和帮阿望求求情。 “昨晚,卫兵拦截了两个逃犯,”御舆长正率先开口,“情况有些特殊,一个是名染了风寒的老人,另一个是个九岁的儿童。老人我们已商量好,按例集中安置,就是那儿童,有些棘手。” 南柯一愣,抬头。 “那儿童名叫阿望,是出生在踏鞴砂的犯人子嗣,”丹羽接着说, “他不认同我们控制流感的措施,昨夜带着一个老刀匠试图偷跑。踏鞴砂没什么女人和孩子,放任阿望成长到这地步,我们也有过错,但造兵厂情况特殊,我们想着,既然你在,不如拜托你照料他一段时间,等天气转好,一同坐船去鸣神岛生活。” “如果你不方便,我们就另外再想想别的办法。”丹羽淡笑表示选择权在她手上。 “可以是可以,”南柯犹豫,“不过,我可能有些招架不来那孩子。” “你见过阿望了?” “呃……” “唯一有妹妹的兼雄现在在养伤,我们也都没有教养女孩的经验,所以……” “等等!”南柯猛地睁大眼睛,“女孩?!” 丹羽点头。 她看向御舆长正。 御舆长正点头。 她又看向国崩。 国崩一脸“你居然没看出来吗”的无语表情。 第16章 糖与香辛料 阿望被绑着手带进来。 丹羽递给南柯一个“你可以的”的眼神,拉着御舆长正带上门出去。 南柯目光落在面前翻白眼看天花板的小孩身上。 给阿望压力的人是走了,现在压力给到她头上了。 “阿望是吗?”屋里还有兼雄在,南柯只得绷起脸和阿望装不熟,“你好,我叫南柯,这位是宫崎兼雄大人,这位是国崩。接下来我们就要一起住在这里了,请多指教。” “我才不要!”阿望朝她呸口水,“坏人!伪君子!把爷爷还给我!” 杀伤力不高,侮辱性极强。 国崩的表情立刻难看了起来:“小鬼,我警告你……” “当然可以,”南柯及时伸手拽住国崩袖角,“但是有条件。” 国崩迸刀子似的眼神从阿望身上飞到了她身上。 南柯暗暗叹气。 该说不说。 现在的小孩怎么都一个德性? 阿望难以置信:“你居然和小孩子谈条件!” “礼尚往来而已。”南柯失笑,“我只要你住在这里的期间乖巧听话,怎么,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阿望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一脸士可杀不可辱。 搭配上一头鸟窝一样的头发,满是污渍的脸,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女孩。 “给你三秒钟考虑,”南柯很大度,“一、二……” 她没数完,阿望眼泛泪花大叫:“我答应你!但是我现在就要爷爷,现在就要!”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国崩冷道。 南柯表情和善。 国崩冷面阎王。 阿望气抖冷,最后还是认命妥协:“呜呜呜呜呜……” 哭泣一贯是小孩子的利器,南柯无奈扶额,回头说:“兼雄,那我就先带阿望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她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兼雄把经过看在眼里,笑了笑,“如果她今天的表现能得到你的认可,明天就带她一起去送药,见见那位老人家吧。” 阿望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兼雄还有事情和国崩谈,南柯给阿望解开绳索,领她出去。 小家伙的步伐轻快到几乎要蹦起来,绕到南柯左边又绕到右边:“你要我做什么?我会的可多了,打水、洗衣服、喂鹅、抓老鼠,我都可在行了!” 南柯屏蔽她的碎碎念,进厨房。 “是要烧饭吗……” 南柯把殷勤往前冲的阿望拉回来,按在一根小板凳上:“坐在这里不许动。” 阿望茫然。 南柯去灶台找了一圈,锅里有留给她的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饭,她端起稀饭塞进阿望手里,撂下一个“吃”字,咬着馒头提桶去打水烧水。 大概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阿望显得十分手足无措。 南柯烧水到一半看过去的时候,她还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保持着双手接过饭碗的姿势。 阿望如梦初醒似的,连忙举起碗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南柯叹了口气。 “这里只有两个房间,国崩和兼雄住一间,我们住一间,”南柯一边往灶膛里送着柴,一边问她,“你的行李在哪?待会儿我拿过来。” 阿望又是一脸茫然。 南柯不由回想起昨晚的鹅棚。 她果断放弃了这个问题:“算了,你穿我的吧。” 南柯试了试水温,把烧好的热水腾回桶里,放在阿望跟前,然后上手扒掉了她那身破洞补丁的脏衣服。 阿望一脸宕机了的表情。 南柯粗略往下扫去一眼。 嗯,确实是个女孩。 没什么比擦干净成年累月的污垢更能让人有成就感的了。 南柯又摁着阿望给她洗了个头,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小女孩,抹掉额头的汗珠,面露微笑。 天气偏冷,阿望抱着胸口打了个喷嚏,抬手要抹鼻涕,被南柯拉住手。 “你是个女孩,”南柯用棉布毛巾给她擦脸,“爱干净点。” “我可以穿男孩衣服!”阿望接得飞快。 “那也不能改变你的出生和性别,既然已经是个女孩子了,就乖乖当个好女孩。” 阿望瘪嘴,很有怨气。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阿望脸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格外大,黑黝黝的灵气十足。 南柯托腮看了她两秒钟,笑起来:“虽然我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的了,但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小女孩是由什么构成的?糖和香辛料,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你都是这样的小女孩,知道吗?” 第17章 可太神奇了 国崩坐在屋檐下捣药。 南柯手里牵着洗白白的阿望,从门口探出半个头,还没出声,就听见他不带情绪地问:“有事?” “给你看个惊喜,”被他发现小动作,南柯讪讪一笑,拉出身边的阿望,“铛铛铛!” 阿望一身浅青色棉裙,细软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了两个小辫子,不自在地垂着头绞手指。 “所以?”国崩吝啬地瞟过来一眼,又继续捣药的动作。 “可爱吗?”南柯问。 “……无聊。” “他夸你可爱呢,”南柯摸摸阿望的头,“走,我们再去找兼雄看看。” “南柯!”阿望双手扒住墙没肯动,直勾勾盯着国崩手里的药杵,“我也要干活!” 那双执拗的大眼睛,一看就是还心心念念着要好好表现,明天去见爷爷。 南柯无奈。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那就交给你了。”国崩毫不犹豫起身。 阿望兴奋地冲过去,捡起药杵“咚咚咚”敲得卖力,干净的袖摆很快沾上了飞溅的碎叶子和汁水。 南柯双手抱胸一脸怨气:“国、崩,你知道我捯饬了多久才把她弄干净吗?” “充分说明你的行为只是自我感动不是吗?”国崩拉开袖子上的臂绳,甩进她怀里,“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你现在拉了她一把,以后她的命运也不会改变。” 他说完进屋去。 南柯捏住那条长绳,视线跟着他转:“国崩,我不会绑。” 国崩回头,眉微微拧起,一脸难以置信。 桂木进院子时,南柯和国崩正一左一右,站在紧张抬平双臂的小女孩两边进行绑臂绳手把手教学。 桂木摇头啧叹。 先看见桂木的是阿望,几乎是怕得瑟缩了一下,而后国崩推了下南柯的肩膀,南柯也发现了他。 “桂木,你来啦?” “打扰了,”桂木顶着一个竹编斗笠,进到屋檐下甩了甩斗笠上的水,瞧着阿望迟疑问,“这是?” “今早御舆大人带来的。”国崩说。 “什么?!”桂木瞪大眼睛,一个箭步冲过来蹲下打量,“那不是个男孩?” 阿望浑身一抖,躲进南柯背后。 南柯觅得知音,眼睛一亮:“对吧对吧!我也以为是个男孩子呢,桂木,阿望好看吗?” “这面相一看就很有桃花,”桂木咧嘴笑着想去摸阿望的头,被躲开,顿时双手合十痛心疾首,“对不住对不住,早知你是个小姑娘,我打死也不凶你了……” “坏人!”阿望紧紧揪着南柯后摆,又怕又恨,“要不是你抓住我们,我和爷爷早就逃出去了!” “哎呀,我也是奉命行事嘛……” “桂木,”国崩打断他的忏悔,问,“你过来是?” “哦对,我是来跟你们说一件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的,你们绝对想不到!”桂木一拍大腿,满面阳光,“御舆大人的刀不是失窃了嘛?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地,嘿,那刀又出现在了大人的工坊!你说神奇不神奇!” 国崩睨眼南柯,唇角翘起来,颤了颤压下去,又翘起来。 南柯打哈哈:“神奇神奇,可太神奇了……” “是吧!这才是正常反应嘛!御舆大人一脸面无表情,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替他高兴了,你瞧瞧,所以快三十的人了还找不到老婆呢?” “桂木,当心我给御舆大人打小报告。”兼雄撑着墙从里面出来,笑着接了一嘴。 国崩反应很快地跑过去扶,兼雄慢慢走过来,又问:“你过来应该不是只为报喜吧?” “御舆大人叫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桂木扫视南柯和阿望,满脸羡慕,“兼雄,你这越来越热闹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兼雄苦笑摇头,搭上桂木的肩膀,“既然如此,你背我去疫棚看看吧,我那天在山上发现了一味新药,打算调整药方,正愁看不见病人的实际情况呢。” “能治好爷爷的风寒吗?”许久没出声的阿望突然冒头。 “至少可以把寻常风寒和……”兼雄停了一下,“区别出来。” “我会努力捣药的!”阿望双手握拳。 “那就拜托你了。”兼雄拍拍她的脑袋。 阿望小身板挺得笔直。 饭后,国崩和兼雄桂木发药去了,南柯则和阿望一道,去给丹羽和御舆长正送饭。 丹羽在造兵司正专用的屋里办公,南柯敲了敲门:“丹羽大人。” “进来。”丹羽握着毛笔在低头写字,出声之后才后知后觉抬头,“南柯?” “我给您送饭过来,”南柯问,“方便进来吗?” “请进。”丹羽搁下笔,顺手整理桌上堆叠的纸张,“下这么大的雨,辛苦你们了。这是……阿望?” 他惊讶的目光落在南柯身后抱着饭盒的小女孩身上。 南柯有点得意:“我给阿望收拾了一下,还不错吧?”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丹羽点头表示赞同,“交给你果然没错,要是我们来,怕是连个辫子都编不好。” “丹羽大人要是喜欢,我也给你编一个?” “那还是算了。”丹羽失笑。 阿望扑闪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丹羽的头发,一会儿摸摸耳边的辫子,盯着丹羽桌边的笔墨一脸好奇。 南柯摆好饭菜,注意到她的视线,忽然想,阿望长这么大,应该还没学过写字吧? 要不跟丹羽借纸笔…… “你认字吗?”丹羽也注意到了阿望的举动,问。 阿望摇头,皱了皱眉,伸出手指戳着一张纸上的图样说:“这是刀。” “不错,”丹羽笑了笑,拿起那份图样,“不过,这不仅是刀,还是全踏鞴砂造兵厂的命脉。” 南柯侧头,纸上的字体陌生,但大体辨别得出来,写着“白铁矿、晶化骨髓”什么的,大概是有关锻刀材料的信息。 “南柯,你们还没去长正那边吧?”丹羽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把沾着余墨的毛笔递给阿望,“要不就让阿望在我这边玩会儿?她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启蒙了,等晚些工作结束,我送她回来。” “如果她能保证乖乖的绝对不捣乱的话。”南柯低头看阿望。 阿望抓着毛笔,点头如捣蒜:“我保证!” 南柯心情甚好地和他们挥手作别,提着剩下的饭菜去御舆长正的工坊。 刀找回来了,兼雄的伤势在恢复,病人们也有了新的药方。 除了这场下了一天一夜还不见止势的大雨,一切都很好。 路上有盖着防水布的矿车迎面过来,南柯偏开伞让路,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锻刀工坊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带上门走出来,撑开一把红色的伞。 雨天,红色。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类似的情景下,在面前被杀的陌生犯人。 南柯摁住胸口,试图平定因惊悸突然加速的心跳。 那个高高瘦瘦的人沿路过来,注意到她,抬起伞边缘:“南柯小姐?” 他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埃舍尔先生,”南柯抛开心头的嘈杂情绪,弯唇笑了笑,“您好。” “您好。”埃舍尔眯眼端详她的表情,“您的脸色看起来抱恙,莫非是近日太过操劳?” “有吗?”南柯不自觉捏紧了伞柄,“可能是雨天显得人气色不好吧。” “呵呵,我遇见过不少人,都是这样没精打采的,然后某一天走在路上就倒下,一命呜呼连尸骨都难寻……”埃舍尔的嘴唇很薄,说着抿出一个凉凉的笑,“抱歉,南柯小姐,我这人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说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请您保重身体,珍惜生命。再见。” 一股难以描述的晦沉气息随着埃舍尔的接近迎面扑来,南柯和他擦身而过,但奇怪的是,那种微妙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的远去跟着消失。 她困惑地皱了下眉,冷风带着雨点扑到腿上,南柯回神,赶紧抱着饭盒朝工坊赶过去。 糟了,在雨里站得太久别冷掉了。 第18章 铸成 锻刀工坊里难得没有铁器的铿锵声。 门没关严,御舆长正披散一头长发坐在桌前,正细致地抚摸手中的长刀。 漆黑的刀锋,刀面比一般长刀要宽,手柄处装饰着金属的犀角形护手,垂下紫色的绳结。 “埃舍尔先生,我已说过对你的技术不感……”御舆长正闻声抬头,见是提着饭盒的南柯,眉头松开,将长刀搁在膝上,“是你啊,辛苦了。” “御舆大人,您的刀锻好了?”南柯放下饭盒问。 “失窃之前就只差收尾工序了,”御舆长正将长刀放上旁边的武器架,忽然落寞地笑了笑,“本以为有缘无分,想着不如算了……大概这就是所谓命运吧。” “我可以摸摸吗?”南柯蠢蠢欲动。 御舆长正表情稍显揶揄:“当然,毕竟它能铸成,还要归功于你。” 南柯碰刀的爪子顿时僵在半空。 “我是说,锻刀所用的矿粉,是你亲手研磨的。” “哦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南柯暗舒一口气,指尖碰了碰长刀,转移话题,“御舆大人,您这把刀真漂亮。” “是啊。”御舆长正眼中掠过一丝追忆,“真漂亮。” 据桂木说,御舆长正为锻这把刀付出了很多的心血。 但当刀真正完成,他看起来却并不开心。 南柯想起他过世的母亲,抿住唇,压抑多余的好奇心:“御舆大人,先用饭吧?” 临走时,御舆长正递给南柯一张小纸条,让她向纸条的主人代说一句抱歉。 纸条上用黑色的炭画着一把刀、一个叼着草的老爷子,外加一根加粗的线相连。 这稚嫩粗狂的笔触,南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但御舆长正没有明说,也就代表着他并不跟阿望计较。 南柯默默表达了谢意,飞也般离开工坊。 边走边狠狠唾弃自己的天真。 自己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能瞒过御舆大人? 丢刀背后的真相,恐怕就连丹羽大人和兼雄他们都一清二楚。 只是不说而已。 她羞愧捂脸。 阿望晚些回来看到那张纸条,瘪着嘴搓成一团,直接丢进了炉灶里。 “阿望,你画的那是什么意思?”南柯好奇问。 阿望看了她一眼,声音闷闷的:“想要回刀,就拿能治爷爷的药草来换。” “呃……” “反正御舆长正也不会答应我的条件了,”阿望捡起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把小纸团往火里面捅咕,“等我学会写字,我还要再偷他一……嗷!” 站旁边煎豆腐的国崩冷着脸弹了她一个爆栗。 阿望眼泪汪汪捂额。 “好了好了,”眼看小姑娘眼圈都疼红了,南柯赶紧帮她呼呼,“现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吧?” 阿望一脸不服气,梗着脖子瞪国崩:“本来就是,御舆长正的娘也是罪人,他凭什么在这里当官……” 国崩又威胁地抬起了手。 阿望飞快躲进南柯背后。 南柯一个头两个大:“阿望,御舆大人不怪罪你行窃已经很大度了,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国崩,你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干嘛老这么暴力?” 她说着望过去,不免带了点怨气。 她不仅被他敲过头,还被他电过。 “你确定要我动口?”国崩摇摇手里的铲子,眉尖挑起来。 他的毒舌言犹在耳,南柯张了张嘴,瞬间偃旗息鼓:“……不确定,谢谢。” 国崩嘴角上翘,笑得那叫一个邪魅狂狷。 南柯泪。 好怀念他人形电脑天使心的时期啊。 到底为甚么变成了这损样? 桂木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走进来,用力吸两下鼻子,讶道:“咦,好像有啥糊了?” 国崩神色一变,立马低头铲豆腐。 来不及了,已经碳化了。 南柯盯着被起进盘子的那坨干脆炭:“……撒点孜然?” 国崩:“你吃?” “完了,没下酒菜了。”桂木心疼一秒好不容易从工人手里买来的豆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要不煮点酸野菜?” 入夜。 丹羽先到,看见他们还在满堂乱跑,掂起手里的酒坛笑:“桂木,你们再磨蹭下去,待会儿我就得和长正喝着酒等你们了。” 桂木:“快了快了!” “丹羽大人,”兼雄早就被扶到桌边坐着了,朝丹羽简单行礼,说,“南柯做了盆‘酸菜炒饭’,但是忘了放盐,回个锅就好。” “长正什么时候来?”丹羽在他身边坐下。 “估摸着快了。” 丹羽随手摆开酒碗:“我有些期待他见到这些的表情了。” 两张小方桌拼成一张长桌,摆着小盘的炸物、新鲜的凉菜、切好的水果。 桂木把饭盆抱过来,南柯和阿望紧跟在后面摆上餐具,刚刚手忙脚乱地布置好,玄关方向传来国崩刻意放大的咳嗽声。 南柯和桂木默契对视一眼,各就各位,朝门口微笑拍手:“御舆大人,恭喜锻刀完工!” 御舆长正腰间佩着新铸的爱刀,立在门口定住。 国崩安静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中。 第19章 剑舞 办庆祝会是南柯和桂木的主意。 踏鞴砂里从不过节,但这把刀对御舆长正意义重大,比起伤感和追忆,更适合用来久违地放松身心,畅快一番。 不分什么位次,大家一起围坐在桌边。 “多谢诸位,特地为我做这些……实在受之有愧。”御舆长正将长刀珍而重之地横置在膝上,举杯一口闷以表谢意。 “说什么客气话?你平日里严于律己,不辞劳苦,我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丹羽给他满上,举杯相碰,“长正,时过境迁,犹如云消雨散,你还有大好的人生,也是时候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丹羽……” “就是就是,比如说赶快找个媳妇!”桂木嘴快道。 御舆长正无奈白了桂木一眼:“年底回鸣神岛述职,我替你递个调职申请去社奉行,管民政婚礼好不好?” “您确定他们看得上我?” “先让桂木学会写字再说吧。”兼雄忍笑。 阿望手里抓着只天妇罗,闻言张大嘴巴望向桂木。 南柯撑腮听他们谈笑热闹,嘴角扬了又扬。 决心办这个庆祝会果然没错。 酒过三巡,窗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国崩起身推开窗,流银般的月色落进来,和暖色的灯火交相辉映。 正应了丹羽那句“云消雨散”。 御舆长正喝了些酒,眼里异常亮:“丹羽,说实在的,没有千代,就没有如今的我,御舆家几经波折,只剩我一个,我……” “御舆大人,”南柯小声提醒,“丹羽大人好像喝多了。” 御舆长正错愕,看向正拉住国崩,含糊重复“老婆你怎么这么矮”的丹羽。 南柯忍不住笑出来。 御舆长正便也笑了。 兼雄有伤在身,没有沾酒,提议道:“御舆大人,正巧月色明朗,要不要出去走走醒酒?” “也好。” “来来来,剩下一点坛底,大家一起分了。”桂木抱起酒坛子,给每个人杯里都倒上,“来兼雄,一点酒不碍事的,国崩你也来点,我在你这年纪都能喝倒十个丹羽大人了,南柯你也尝尝……” 拗不过桂木的劝,南柯端起浅浅一杯酒,跟着他们出门晒月亮。 醉醺醺的丹羽揽着御舆长正的肩膀,有一句没一句地唱思乡歌。 桂木扶着拄着拐棍的兼雄,南柯和阿望走在一起,最后面是国崩。 阿望强烈要求尝酒,南柯把杯子递到她嘴边,看她抿了一口立刻垮起小脸吐舌头,笑得路都快走不动。 “不好意思,国崩……”感觉挡了后面的人,南柯边笑边回头,冷不防撞进一双极为清冷的浅紫眼眸。 像日落之后,霞光将尽的暮山之紫,像冷雾清晨,霜雪封存的桔梗花色。 一切的热闹都与他不相干。 “国崩?”南柯抬手,在他眼前摆了摆,“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地绕开她。 今天国崩的话尤其少。 南柯停在原地,皱眉沉吟他不开心的原因。 察觉她掉队的阿望返回来拉住她的手,催促着跟上去。 不知是谁提议的,御舆长正决定将长刀命名为“大踏鞴长正”。 利刃出鞘,在地面的小水坑里反射出道道冷峻的白光。 桂木从御舆长正手里接过刀,掂了掂,惊叹着又还了回去:“御舆大人,还是让丹羽大人来吧,我一介粗人,怎么适合头一个为它试刀?” 御舆长正没接。 因为丹羽还靠在他肩头唱歌。 “让国崩来如何?”兼雄问,“正好国崩也是丹羽家的子嗣。” 大踏鞴长正便被递到国崩手上。 连桂木也要双手握持的大长刀,国崩单手翻了个面,走开一步,轻巧举起。 南柯叹为观止。 很难想象,那条还不及刀身宽度的纤细手臂,是怎样游刃有余地将沉重铁器挥舞起来的。 流畅的刀弧带过少年的衣袖,凝着雨后熠熠月辉,宛如一道白练,在空气里划过细微的刀鸣。 有时从容,有时迅疾。 人的身姿和刀的轨迹完美契合,一起一落像是算好了最优美的角度,比之精细排练过后的雅乐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只是国崩的那双眼睛,平视着面前的虚空,不带一丝情绪。 是见之凄清的舞蹈。 丹羽哼起了别的调子,配合国崩的步伐。 更像是一支舞了。 阿望从怀里掏出炭笔和本子,踢一脚桂木让他蹲下,趴在他背上对着国崩涂鸦起来。 兼雄笑着在旁边看。 御舆长正闻声回头,看了眼他们,顺路对上南柯的眼睛。 他一脸有很多话想说的表情。 南柯走上去:“御舆大人。” “我太久没这么散漫了,”御舆长正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回国崩身上,“无人敌视我的个性,因我的身世特殊对待……也只有在踏鞴砂,才有这样的光景了。” “御舆大人的个性挺好的。” “那是在你看来,在幕府的某些官吏眼里,我这种不懂转圜,又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御舆长正说着顿住,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你没有记忆,这些事也不当说与你听。” 南柯想了想,问:“那,一些非机密的事情呢?” 南柯实在是好奇很久了。 在桂木背后提及他的刀的时候,他说过一句“无妨,这在稻妻也不算机密”,但后来却刻意逃避话题似的,一个字都不再提。 既然刀已经铸成,丹羽也多次开导了,跟她一个失忆的人唠唠非机密的磕,应该也不成问题了吧? 御舆长正一时没回答她。 南柯垂眸,默默谴责自己的八卦之心:“对不起,御舆大人。” “……不,只是这件事在稻妻人中耳熟能详,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御舆长正叹了口气,“我的母亲名为御舆千代,并非人类,而是一名鬼族,大踏鞴长正仿造的,则是随她一起征战沙场的护身之兵。” 第20章 虎千代 长正是个极为不起眼的、即便落进人群中,也不会令人定睛哪怕一眼的普通孩子。 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骨瘦如柴,弱小怯懦。 那是狂涌的兽潮淹没大地的黑暗时代。 人命如零落秋风中的枯叶一般贱不足惜。 在这样的乱世,越是不起眼,越容易在动荡中窥得求生的时机……一般情况下。 用以藏身的砖墙被巨大的漆黑之兽一爪拍碎了,身边的另一个孩子按捺不住恐惧,拔腿逃跑,当着长正的面,惨叫着被尖牙利齿咬断成抽搐的两截。 淅淅沥沥,温热粘稠的血液泼洒在长正脸上,酸水在胃里翻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长正屏着呼吸,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好像只要他这样做,面前低垂的头颅上,那双血红的魔眼中就不会映出他颤栗的影子。 魔兽只为杀戮而来,仔细确认了眼底幼崽还是个活物,便亮出染血的尖牙。 长正快要忍不住尖叫。 为什么?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这么小心地藏起来了,结果还是要死去? 那就叫出来吧。 像他目睹过的无数人一样,发出临死的悲鸣,竭尽全力,在这世上留下自己最后的声音。 但长正的嗓子像被一团棉絮堵住,只发出了低哑不起眼的一声“啊”。 生存让他学会忍耐。 他早已忘记该怎样哭叫。 被踩碎的枯叶也不过如此吧。 这般绝望的时候,长正的头顶突然卷过一道红色的风。 他的眼睛被血糊住,只听见魔兽空洞地呜咽一声,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被裹满腥臭的重量狠狠砸上。 “来迟一步。”女人的叹息伴随着铁器拖曳在地的声响,“多小的孩子啊。” 长正如抓到救命的稻草,拼命推开身上的重量:“呜啊……” “呃?”女人的声音接近,“竟然还活着一个!” 压在身上的兽首被挪开,含混着血腥气的柔软衣料揩净他的眼眶,长正睁眼,面前蹲着一个额生双角的美艳女人。 “哎呀,小家伙,”她笑弯眼睛,像一潭清水映着星辰明月,用垂着紫色绳结的刀柄敲他的头,“你很努力地活下来了呢。” 长正张了张嘴,神经松弛的一刹,身心累积的压力化作胃里反冲而上的刺痛,他控制不住低头呕在了她血染的衣袖上。 长正和御舆千代的相遇充满了狼狈。 而后,长正被送到了稻妻城外的流民营。 这是雷电将军与座下大妖们共同守护的城池,说是全稻妻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周围都是同龄的孩子,意识到脱离危险之后,童真很快掩盖了过往惨痛的遭遇,长正习惯性藏起一半早餐走出帐篷,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泥地上玩跳房子。 他站在一边看,面无表情,心里也平静得很。 以前成天只想着怎样活下去,忽然失去了目标,长正觉得很茫然,茫然到无聊。 但这种幼稚的游戏,他是绝不会加入…… “狐斋宫的点子不错,”女人的声音带着笑从远处传来,长正望过去,看见几个衣着华丽的贵人,“那么真,今晚回去就加班加点地给他们和丧子的父母结对子吧,加油!” “我才不要一个人加班,”被拍肩膀的女人挽着一头深紫的长发,瞥向靠后白发狐耳的同伴,“喂,狐斋宫。” “想到好主意的是我耶?”狐耳女人难以置信,伸手指了下自己鼻子,把缀在最后边头戴红色长鼻面具的长发男人往前推,“笹百合,你去你去!” 他们一边谈笑,一边随意地打量流民营的状况,看上去简直像是来踏青。 走到一半,狐耳女人突然离开队伍,往跳房子的小孩堆里跑。 孩子们吓了一跳,但紧跟着,被她从袖子里掏出的一只嗷嗷叫的粉狐狸吸引了注意,新奇地围住她。 “唉,狐斋宫真是受欢迎。” “千代,你也去呗。” 御舆千代苦恼地摸摸头上的角:“别开玩笑了,真,我顶多抓鬼游戏上去扮扮鬼。” “哈哈哈,你不本来就是鬼吗?”笹百合大笑。 他们看了会儿狐斋宫和孩子们玩耍,晴之介催促着真去办什么事情,先行离开了。 御舆千代目送了他们,双手举起在胸前握拳,深吸一口气,去跟不远处的小女孩搭话:“嗨……” “呀!”小女孩惊吓着跑掉。 御舆千代无奈又摸摸鬼角。 那是一对红色的角,根部是象牙白,贴近肤色,从乌黑的长发间屹立出来,渐渐变得鲜红,弯出一点弧度,像两把利刃装饰在她的额头。 锋利而凶悍。 狐斋宫带着孩子们去玩别的游戏了,御舆千代没跟过去,走到他们跳房子的泥地里,提起裙摆,在格子里单脚跳来跳去。 看上去玩得很开心。 就是不太守规则。 长正默默看着,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御舆千代注意到他,惊吓之下连退三大步。 “只能跳一格。”长正伸手,指被她踩得一塌糊涂的格子线。 笨拙的女人。 长正往前跳一步,回头看见她被裙摆绊倒,愈发肯定了内心的评价。 “诶哈哈,”她大喇喇坐在地上,一脸灿烂朝他道,“好久没摔过跤了。” 没一会儿,狐斋宫来找御舆千代回去。 御舆千代走了两步,突然回身,一脸认真在长正面前蹲下问:“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长正看着她没说话,御舆千代笑笑,接着说:“我有点想养孩子试试,你要不要认我当干妈?” “喂,千代!”狐斋宫大惊失色。 长正没立马答复,看着御舆千代琥珀色的眸子想—— 啊,她果然,不记得我了。 但是没关系。 长正抬头注视她美丽的角,伸出脏兮兮蹭着泥巴的手指,问:“我可以摸摸吗?” 御舆长正和御舆千代一样,是个狠角色。 十来年后,见过这对母子的人无不这样畏惧。 长正从千代那里学会了战斗的技巧,她在前线持续与兽潮旷日持久的死斗,他就在后方挥刀镇压不忠的人心。 很难理解,终日投身血腥与杀戮的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露出笑容的。 但凯旋的号角下,两人在家门前提着刀巧遇,互相擦拭脸上血渍一同进门的时光,在邪气的阴霾下是这样温暖。 “长正,我跟你说哦,我可是被一只这么巨大的老虎——”千代一身素净的白衣裳,靠在榻上握着杯子,大大地展开双臂,“吞进肚子里了哦!” 长正替她温着酒,敷衍点头。 “它肚子里臭得要死,手指头一碰就滋滋冒烟,不过,嘿嘿,”千代仰头灌了口酒,把空酒杯递到他面前晃,“还是我的刀和角比较厉害……” 虎千代的威猛越发声名远扬了。 “千代,”鬼族的容貌十年如一日,长正始终将“母亲”二字叫不出口,看着面前醉醺醺的家伙,难得想起狐斋宫来访时的劝诫,“你也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咳咳咳!”千代被酒呛到喉咙,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长正,你缺父爱了吗?!” 长正:“……” 不日,千代领回来一个名叫道启的鬼族少年。 身世比较那啥……是千代年轻时鬼混生下的私生子,由父亲那方抚养长大。 长正和道启面面相觑。 千代讪笑着给他们递酒,他们一个也没接。 两个人的宅院变成了三个人的。 不久后又变成两个人的。 出于某种原因,千代常常留宿在天守阁,后来更是直接连家都不回。 道启对这野生母亲毫不关心,长正坐不住,托关系去询问狐斋宫。 得到的答复是,千代随将军去远征兽潮的源地了。 既然如此,想必稻妻很快能迎来和平吧。 长正便安心地等她。 …… 最终送回到御舆家的,只有千代曾无比钟爱的刀镡。 第21章 蛤蟆桂木 “他们说,虎千代被深渊染黑,咬碎了将军的薙刀,被斩下双角与持刀的一臂,逃进了山野,”御舆长正嗓音微哑,“道启难以接受,我没能劝阻他,眼看着他离开了御舆家,销声匿迹。” “然后御舆大人就到了这里?”南柯问。 “一开始是在更偏远的流放之地,”他盯着国崩手中刀舞的流光,神色微微敛起,“是怎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职位,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我定要洗刷家族的污名。” 他的表情隐忍,掩藏着深切的不甘与悲切。 就像幼年时无言面对漆黑之兽一般。 南柯看着御舆长正执着的眼睛,想说什么安慰安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又放弃了,举起手臂,摸他的脑袋。 “喂,南柯!”后面的桂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没关系。”御舆长正怔一下,失笑拨开她的手臂,“南柯,我早已不是孩子,请别做这样的举动了。否则传出去,我辛苦建立起来的威严就要白费了。” “又没有外人。”南柯俏皮收手。 御舆长正无奈摇头。 兼雄和阿望抬头,一脸莫名:“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御舆长正朝桂木递去一个眼神,举杯,“夜凉,喝了这杯就各自回去吧。” “哦哦!好!”桂木也举起杯子。 南柯和他们虚虚碰了一下,正要喝,另一个杯子从后方伸过来,小半杯酒极其顺溜地倒进了她的酒杯。 南柯回头,看见一手提刀,一手拿酒杯的国崩。 国崩一脸理直气壮。 好吧,让机器人喝酒好像是不大人道。 南柯认命地两大口干掉。 御舆长正送丹羽回去,桂木背起兼雄,撺掇着和阿望赛跑,南柯看着他们跑远,才问身边的国崩:“你是不会喝还是不能喝啊?” “我凭什么告诉你?” “咦——”南柯拖长声音,“你这反应,该不会是看到我摸御舆大人的头,吃醋了吧?” “哈?”他侧目,眉头拧成麻花,“你在说什么鬼话?” “没什么,平平无奇磕学家罢了。”南柯双手背在背后,轻快地小步跳开。 头发冷不防从后面被一把逮住:“站住。” “疼疼疼!”南柯捂住头皮,眼泪都要出来了,“国崩,你能不能不这么暴力啊?” 国崩又扯了一下,南柯半弓着腰回头,看见他指间闪现细碎电光。 “等等等等!不至于吧!” “别动,笨堇瓜。” 他的视线落在她头发上,眼底情绪锐冷。 紫色的闪光从他手上蔓延到她头发,南柯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知道他在干嘛,想挣扎又不敢。 余光里,她头发上冒出一股淡淡黑气。 像是拥有生命似的,扭曲起伏,发出刺耳的嘶吼。 黑气很快在电光下萎缩,南柯的头发里簌簌落下小片紫色的结晶,接触到地面,化为灰烬。 国崩放开她。 南柯突然意识到,他今晚一直都走在她后面。 是因为她头发上的东西? “这是什么?”南柯拨了拨头发,把那些结晶抖落。 国崩没理她的问题:“你今天去过锅炉下面?” “没有啊。” “那你是碰到了……”国崩话说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碰到了埃舍尔先生。”南柯接着说下去,注意到他咬住了嘴唇,问,“怎么了?” “没……”国崩低语,垂下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 喝了两杯酒,南柯睡得很沉。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千代小姐的故事,还是睡前洗了个冷水头,她的梦境嘈杂到心悸。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听不清具体的言语,语调甚至无比温柔。 但是。 那大概是剧毒的蜜糖。 梦里的自己疯狂想逃,想逃得远远的,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 却迈不开步子。 怎么也迈不开。 既然不需要我…… 既然不需要我,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为什么总说我是错的,为什么总说活下来的不应该是我,如果回到她面前的是你,南…… “南柯!” 南柯猛然睁开眼睛。 窗外是磅礴的雨声,混杂着轰隆隆的闷雷敲击耳膜。 雨又下起来了。 映入视野的则是熟悉的天花板。 带刺的情绪流过胸腔,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南柯摸了摸眼角,梦里的她大概是哭了的,但眼角却很干燥。 南柯甩了甩脑袋,按着头坐起来:“阿望,早。” “你睡得像头猪,”阿望甩起一张冷水帕子拍到南柯脸上,“快起床,我要去看爷爷了!” 南柯被冰得一个激灵,拿开帕子,小姑娘脚步雀跃,已经爬下床跑去了外面。 “……对,很好辨认,御舆大人在带人隔离他们了。你的腿还成吗?等用了饭……”对门开着,桂木一边给兼雄换药,一边絮叨。 “需要帮忙吗?”南柯敲敲门,问。 “南柯!”桂木咧着嘴回头。 “嘶,轻点!”兼雄疼得五官扭曲,捶了桂木一拳。 桂木唯唯诺诺连忙低头。 “还是我来吧。”南柯推推桂木,把他换下来。 兼雄的腿还肿着,但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 桂木没事做,乐呵呵地跑去厨房把饭盛来,捧着碗勺站在一边:“兼雄啊,待会儿我喂你吃会不会快一点?” “……得了吧你。”兼雄嫌弃。 “桂木一大早的好开心啊?”南柯给兼雄绑好夹板,抬头问。 “那是当然,我跟你说南柯,昨天兼雄配的新药,还真把流感和祟神病人给区分……” “桂木!”兼雄低声呵斥。 桂木打住。 南柯来回看看他们两个,口吻平淡:“我知道哦。” “啊?”桂木惊了。 “是从阿望的爷爷那里听说的。”南柯对兼雄笑一下,“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事要是传开,会影响造兵厂的秩序吧。” 南柯能理解他们瞒着她祟神病存在的用意。 不只是她,整个踏鞴砂鱼龙混杂,不安定因子太多了。 “谢谢。”兼雄抱歉道。 “所以,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也请尽管告诉我。”南柯表示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老实说,我们现在正忙着把流感病人和祟神病人隔离开,十分缺人手,”兼雄不好意思道,“如果你有空,可以去流感病人那边,帮忙照料一下吗?” 南柯抬手比ok:“保证完成任务。” 对她偶尔奇怪的小动作见怪不怪了,兼雄轻声笑出来,接过桂木见缝插针塞过来的饭碗。 他们吃完早饭,阿望已经坐在玄关哼歌等着了。 哼的是丹羽昨晚唱过的小调,一边墙上还歪歪扭扭贴着张炭笔画,大概是她趴桂木背上画的那幅。 南柯停下来,画上笔触没什么长进,除了一把大刀,就是几个分不清谁是谁的火柴人。 “这是国崩。”阿望爬起来,指她盯的那个握着五十米长刀的蘑菇头。 “猜出来了。”南柯忍笑,问头发最长、长得最高的那个火柴人,“这个是御舆大人?” “嗯哼~” “这个是丹羽大人,”桂木背着兼雄从后面过来,一一给南柯指认,“这个是兼雄,这个是你,这个是阿望。” “桂木,真亏你能认得出来啊。” “还不是阿望画得有神韵?”桂木笑嘻嘻朝阿望递了个眼神。 阿望商业互夸:“桂木的背也很好用。” 不知道的友情增加了。 兼雄皱眉端详了一会儿画上,忽然问:“那桂木在哪?” 桂木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在这哦。”阿望戳戳最小的火柴人旁边的黑团。 南柯:“为什么只有桂木是块石头?” “我画的是蛤蟆啦,蛤蟆桂木!” 桂木痛心疾首,背着兼雄走开。 “南柯快走,去看爷爷了!”阿望拽起南柯撒丫子追出去。 第22章 你们全都是骗子 “里面现在都是风寒病人,祟神病人都转移到了那边,”桂木送她们到疫棚边上,指着十米开外被铁栅栏封起来的山洞,压低声音,“南柯,我记不起阿望的爷爷长什么样了,但疫棚里,应该是没有老人家的。” 视线穿过雨幕,依稀可以看见御舆长正抱着刀在远处的洞口呵斥士兵,国崩提着木桶,出来又进去。 南柯屏了屏呼吸:“我知道了。” 桂木点点头,背着兼雄朝山洞那方走去。 南柯低头,启齿艰难:“阿望……” “干嘛?”阿望急不可耐地原地跺着脚,闻声望向她。 “……里面病人很多,”南柯咬了下腮帮,提唇,“待会儿会很忙,要乖乖的,别给大家添麻烦哦。” 阿望没好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挺起小胸脯,甩着辫子往帐篷里跑:“我们来帮忙了!” 南柯呼了口气,快步追上她。 南柯来过一次疫棚,加上踏鞴砂的年轻姑娘少,门口的守卫还记得她,和善地递来两张面巾:“姑娘,今天也辛苦您了。” “你们也辛苦了。”南柯回了个笑,拉住阿望给她戴上。 肉眼可见帐篷里的大家心态平和了许多,看见两个小姑娘进来,甚至还有闲心吹口哨。 但咳嗽声此起彼伏,压抑的病气依旧凝滞不去。 在缺医少药的踏鞴砂,风寒发展到重症,依然是致命的疾病。 “宫崎大人命我们询问记录患者们的症状,”同样佩戴面巾的士兵递给南柯炭笔和纸张,挥手在满室病人中间虚虚划了个圈,“您就负责那块吧,结束后将病历交给我就行,如果他们有什么要求,也一并记录在册。” “好的。” 阿望有些拘谨,亦步亦趋地跟在南柯身边,一边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东张西望,一边问:“南柯,宫崎大人是谁?” “是兼雄。” “这里的人都听兼雄的话?” “因为兼雄是医生。” “我也想当医生。” “那就先学好写字吧。”南柯摸摸她的头。 阿望确实表现得很乖巧,一点也没过问她的爷爷。 南柯抱着病历本,一个个病人问过去,恨不得面前的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这样阿望就永远不会问起她的爷爷。 “没有发烧,喉咙有点痛,不严重,”最后一个病人一五一十地阐述了症状,报上名字和年龄后,问,“姑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啊?” “这几天雨大,宫崎大人还因为采药受了伤,所以药草有些吃紧,”南柯露出安抚的表情,“等雨停,采到足够的药了,这场风寒也就过去了。” 病人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唉,明明昨晚上都停了,怎么早上又下起来了?”旁边的另一个病人满面愁容。 “老天保佑,将军大人保佑,快快晴起来吧……” 带着期冀,大家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起来。 南柯对玄学不感冒,捶捶腿起身,被扯住衣角:“完了吗?我可以去找爷爷了吗?” 南柯侧头,对上阿望亮晶晶的眼睛。 她一时没能发出声。 阿望把她的沉默当首肯,开心地跨过病人们的腿脚,向帐篷里侧跑去:“爷爷!阿望来看你了!爷爷你在哪啊!” 南柯定定看了会儿她的背影,转身,走反方向出去。 帐篷外面架着一片遮雨棚,堆积着各种物资,人来人往。 南柯拣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着。 阿望找不到人,很快就会出来。 到时候不需要解释,她自己就能明白事实。 可是阿望万一大吵大闹…… “姑娘?” 南柯回神,是先前跟她打招呼的守卫。 “请问需要帮助吗?”守卫走过来问。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在等人。” “是和您一块进去的那位?”守卫挠挠头,迟疑问,“恕我冒昧,那位小姑娘,似乎有点面熟。” “……你没认错,”南柯想起阿望到处偷药的前科,不免尴尬起来,“不过请放心,她已经改正了,今天过来是来帮忙的。” “哦哦,我没有那个意思!”守卫连忙摆手,笑道,“她之前偷偷溜进过疫棚几次,捡病人们喝剩的药渣,我想着她是不是身体不太好……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我就放心了。” “你认识阿望?” “说不上认识,只是我单方面地眼熟她而已……” “南柯!”一阵风似的,阿望怒吼着从帐篷里窜出来。 守卫反应迅速地截住她。 “我爷爷呢?为什么我爷爷不在里面?”阿望在守卫的手臂里挣扎,红着眼死死盯着南柯,“你们把他藏到哪去了!” 南柯蹲下:“阿望……” “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我就不该相信你们!” “阿望!”南柯加重语气。 眼泪洇着小姑娘乌黑的瞳仁,阿望哽咽了一下,紧紧咬住后槽牙。 “你爷爷得的不是风寒,所以不在这里,”南柯伸手擦她的眼泪,轻声细语,“大家都希望你爷爷能够好起来,兼雄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全,不也在为了你爷爷在内的病人们奔波?阿望,别这样,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吗?” 阿望张开嘴低哑地抽泣,大颗眼泪顺着南柯的手指滚进掌心。 “可是,”她带着哭腔,“你们答应了的,我乖乖听话,就可以见到爷爷的……” “我们去问御舆大人,”南柯耐心地揩她的眼角,“求他让我们远远地看一眼,好不好?” 阿望咬住了嘴唇,半晌说:“……我不。” “阿望。”南柯皱眉。 “我要陪爷爷,就算爷爷变成疯子我也要!” 阿望推开南柯的手往后退,南柯没拉住她,守卫也没来得及阻止。 小小的影子顶着瓢泼大雨朝山洞方向奔去。 “姑娘,”守卫拦住要追上去的南柯,“我去!” 守卫大步跑进雨中,在半路追上阿望,顶着拳打脚踢把人扛起来。 “呜!放我下去!放我下去!爷爷!爷爷!” 混杂着噼啪的雨点,小女孩的叫喊微弱又尖利。 第23章 晶化骨髓 山洞和疫棚隔得不远,那边的御舆长正注意到动静,侧身看来,似乎是说了什么,守卫原地停顿一秒,朝御舆长正走去。 南柯赶紧抓起伞。 她赶到的时候,阿望浑身湿透趴在地上,双手抠着泥巴小声哭。 御舆长正面色不虞:“南柯,回去把她关起来。” “对不起,御舆大人!” 御舆长正没理她,转身厉声呵斥怠工的士兵们,走进山洞。 阿望趁机爬起来想追,被守卫按住背绑起了双手。 “呜呜呜……”她又大声嚎起来。 “南柯姑娘,”守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阿望提起来,“我送你们回去。” 南柯给他们撑伞:“麻烦你了。” 阿望像只发怒的小豹子,回到药庐,南柯给她擦身换衣服,被使尽浑身解数又咬又挠,南柯索性让她光着,拿被子一卷,五花大绑。 做完这一切,南柯转身关门,世界恢复清净。 守卫一身湿淋淋的,捧着一碗热白开坐在玄关,脑袋上搭着南柯给他的毛巾。 他摘了湿透贴在脸上的面巾,容貌稍显稚嫩,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看到南柯出来,守卫立即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会好好看管她的,”南柯叹了口气,“对不起。” “那我就回去向御舆大人复命了。”守卫站起来。 “抱歉。”南柯取来一只斗笠给他,送他出去,“对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吗?”守卫讶异,笑道,“叫我金次郎就好。” 目送金次郎离开,南柯揉了揉眉心,靠在门口。 要是她有记忆,大概能更好地安抚住阿望吧。 南柯回去看了一眼阿望,确认她还困在被卷里无能狂怒,挽起袖子去厨房。 泥砌的柴火灶,一个人操作起来还是有点困难。 南柯塞上几根柴火,又起身去照看锅里蒸的米饭,忙来忙去像个陀螺在打转。 饭有点少,她盖上锅盖,掐着下巴思索要不要煮几个红薯,听到门口有脚步声。 国崩看进来,见厨房只有她一个,眉梢动了动:“你在做饭?” “我不知道你多久回来,”南柯中断思考,坐回灶前,“米缸里没米了哎,你看再弄点什么比较好?” 国崩从怀里掏出臂绳,咬住一端,边走边熟练地把袖摆束起来:“嗯。” 南柯专心给他打下手。 踏鞴砂里有田地,但面积不大,物资主要还是靠半月一次来自鸣神岛的轮渡补给。 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别说药草了,断粮也是迟早的事。 南柯对着灶火面露忧虑,忽然感觉脸上被抹了一道。 她抬头,国崩食指碾拇指,盯着她一脸戏谑。 “你脸上有灰。”他抢在她问出口之前说。 南柯信他个鬼,抬手用力擦擦脸,问:“兼雄还不回来吗?” “他在丹羽那,”国崩揭开锅盖,也不怕烫,徒手把煮好的红薯捞出来,“要是闲着没事做,待会儿你给他们送过去。” “那御舆大人和桂木那边?” “不用你操心。” “好好好,”南柯乐得不操心,“南柯外卖,使命必达。” 国崩睨她一眼,嘴角勾起,像是想笑,生生憋住了。 他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南柯疑惑,在外卖送达丹羽面前时获得了解答。 “南柯?噗,”丹羽其时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差点喷在面前的卷宗上,坐在旁边的兼雄赶紧给他挪开,“你,你怎么……” 南柯面无表情,看着他笑到岔气连腰都直不起来。 兼雄嘴角上扬,支起身子在桌面翻来翻去,翻出一个小金属镜子递给她:“南柯,怎么搞成这样了?” 光亮的镜面倒映出南柯的脸,左脸两条杠,右脸一条杠,还被抹花了。 南柯的脸瞬间涨红。 扔下饭盒冲出去,当着门口卫兵惊讶的眼神掏出手帕接雨水狠狠搓脸,全程只用了不到五秒钟。 丹羽和兼雄很有眼力见地只笑出了寥寥几声。 “丹羽大人,”南柯顶着被搓红的脸回头,怨念十足,“这都是你家国崩干的。” “真的吗?”丹羽一脸欣慰,“原来他还是有些孩子气的。” 丹羽绝对是那种亲手带孩子会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给他的人。 “好了,我回头会说他的。”丹羽笑着招手,“吃了吗?” “来之前吃过了。”南柯走过去。 “兼雄今晚会歇在我这里,你回去了,有劳多照看国崩和阿望,让他们早些休息。”丹羽对她说,“特别是国崩,听说他今天卖力得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这么折腾自己?” 南柯含糊地应好。 长身体? 您说笑了。 陪他们用完饭,兼雄拿着南柯写的病历本,又留了她一小会儿。 南柯写的字与稻妻文字形似,但文体和遣词造句都大不相同。 他大胆猜测也许她并不是稻妻人。 南柯那种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的直觉得到了印证。 “这是好事,”丹羽安慰她,“若是你想回到故乡,起码有迹可循了。” 外面有人敲门,丹羽道了声“进”,两名士兵一前一后走进来:“丹羽大人,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前面的那个捧着个盆,盆里装满了各色矿石,黑铁矿、白铁矿,还有尖锐的浅色紫水晶,光华幽转。 后面的那个提着笼子,用一张黑色的布罩着,笼子里响动细碎,夹杂着不安的“吱吱”声。 是老鼠。 南柯鸡皮疙瘩冒了起来。 “南柯先回去吧。”丹羽说。 她忙不迭地地收拾东西离开。 临出门时,南柯回头看了一眼,丹羽和兼雄神色郑重,各自拾起盆里一块矿石,低声讨论。 兼雄手中的是紫水晶:“有没有可能是晶化骨髓……” “埃舍尔先生的配方不该有问题才是……” 晶化骨髓? 回到药庐,南柯站在门口收起伞,微微皱眉,低头沉思。 国崩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你一个人?兼雄晚上不回来了?” “国崩,”走廊地板比玄关高一些,南柯抬头,犹疑地望住他,“那天你从我头发里弄出来的东西,是叫晶化骨髓吗?” 雨天,屋檐的阴影很深,国崩的脸掩在一片晦暗里,嘴角的笑意蓦然失了温度。 第24章 冷茶 他没回答她。 国崩时常拒绝理睬她,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谎。 南柯一瞬间把许多事情联系了起来。 造兵材料,让她无端感到不适的兵器,邪门的枫丹科学家,不知情时被撒在身上的晶化骨髓,如有生命的黑气……还有,仿佛“被恶鬼附体”的祟神病人。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 埃舍尔为什么要把晶化骨髓撒在她身上? 她也会得祟神病,发疯然后被拖走处理掉吗? “你在发抖?”忽然被捉住了脖颈,细热细腻的手指摩挲着脆弱的动脉。 国崩近距离观察她的神情,笑容恶劣又愉悦。 南柯再一次感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少年。 明明自诩非人之物,却比任何人都要喜怒无常。 大家都在欢笑的时候见不到他笑,不该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现在却连眼尾都带出几分上扬。 还好对南柯来说,恐惧这种情绪尚算陌生,否则她一定会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很瘆人。 “晶化骨髓是什么?”南柯很快平复下情绪,看着他问。 国崩眼尾的笑意顷刻敛起殆尽,不善地盯着她,抿住嘴唇。 “埃舍尔把它弄到我身上又是什么意思?” “呵,也许是他看上你了?” 国崩阴阳怪气,撒手回身。 南柯快步跟在他身后:“国崩,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丹……” “砰”! 门板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拍上。 南柯闭了闭眼,从压抑的胸口里吐出一口气:“……矮冬瓜。” 门倏地重新打开,漆黑的狭缝里露出一只阴鸷的浅紫眼眸。 “我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站一边吗?”南柯保持着语气平静,看着他,“国崩,如果我感觉没错,你也想阻止踏鞴砂情况恶化,要是你真的有办法,能不能至少告诉我?我来转达给大家,受到非议也好,质疑也好,都不关……” “有啊。”国崩打断她。 南柯不禁睁大眼睛。 “你的命。”他语气慵懒,眼睛眯起,“怎么,这你也心甘情愿?” “说具体一点。”南柯认真道。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借景之馆了。”国崩的眸子眯得更深了,冷冷地打量她,“继续做你的老好人吧,直到某个看不下去的阴暗家伙想要你的命,这样所有人都能得救。” 门再次重重合上。 南柯又喊了一声矮冬瓜,电光滋滋从门缝里钻出来,她火速倒退,悻悻闭嘴。 就他这性格,也好意思说别人阴暗? 南柯转身回房,冷不防和床上的铺盖卷面面相觑。 他们吵这一通,也不知道阿望听到了多少。 阿望早就没哭了,露出一个脑袋,眼睛通红,委屈巴巴:“我饿……” 南柯:…… 南柯任劳任怨去烤了个红薯。 喂阿望吃到一半,阿望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怎么都不肯继续下口了。 南柯把她挖出来:“阿望。” “除非你放开我。”她嘟着嘴往被子里缩。 “除非你学会反省。” “哼,笨堇瓜!”阿望小声嘟囔。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从谁那儿学的。 南柯深吸一口气,把剩下半个红薯放在床头,抱起枕头:“明天早上我要听到一声对不起,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吹灭了灯,头也不回地关门出去。 这么绑着阿望,她自己也恼,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对面的卧房没有光亮。 不知道国崩是睡着了,还是又偷溜出去了。 南柯礼貌性敲了下门,没听到回应,直接伸手推开。 穿堂风迎面吹来。 少年站在窗前遥望雨夜,耳畔整齐的发丝被吹斜,露出光润如珠的白皙面庞,回眸时冷淡里带着一丝惊慌。 但立刻被很好地掩盖了下去。 “你有完没完?”国崩蹙眉。 南柯则望向他刚才在看的风景。 窗外只有雨,密密麻麻的雨点发着白,铺天盖地。 但南柯知道,雨后有一座东北朝向的矮山坡,听说丹羽有时候会爬上去,对着一海之遥的鸣神岛思念家人。 国崩在看着鸣神岛? “哐哐”,窗户被拉上,视线随之中断。 国崩满脸嫌恶地指着门口:“滚出去。” “白天阿望闹事,御舆大人吩咐我把她关起来,我没地方睡了。”南柯波澜不惊,绕过他的手指,抱着枕头坐上床边,“所以来跟你挤挤。” “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所以你要干什么随你,我睡我的。” 南柯甩掉鞋子爬进卧榻里侧,被褥是一个整齐的豆腐块,她伸手抖开,手臂蓦地被拽住,身体歪向一侧。 国崩额角青筋微跳:“你好歹是个女人。” “嚯~”南柯一整个惊讶,拉高声调,“你这话说的,难道你是男的?” 国崩微微仰起下巴,吸了口气。 “别跟姐装。”南柯拍开他的手,扯过被子钻进去,“姐姐还不知道你?” 不就是个等身手办吗? 还分男女? 谁会去计较一截木头的性别。 国崩站在旁边没吭声。 半晌,南柯捂在被子里,回头看过去。 国崩坐去了室内的茶桌前,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拿着茶壶,一杯接一杯喝冷茶。 表情格外阴郁。 南柯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想懂。 她往里缩了缩,留出一人份的躺平空间,便沉沉睡去。 喝茶能降火。 但对人偶不管用。 散兵抖了抖手里的茶壶,看着水滴凝结在壶嘴,聚了半天也不掉下来,恼火地把壶和杯子一起磕回桌上。 侧头看去,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已经呼吸匀长地睡过去了。 对南柯的种种行为,身为前执行官的散兵只有两个字评价——找死。 可偏偏这里是踏鞴砂。 他感觉自己快要绷不住了。 极其想一脚把她踹醒,踩住她的脸看她痛哭流涕地告饶,向全世界宣告“散兵大人对不起我错了我是您的狗”。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他哼笑一声,气消了大半。 与此同时做下一个丝毫未觉违背了自己狂狷个性的决定—— 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和这个女人讲话了。 第25章 血斛 雷暴。 像是气球贴着耳边炸裂,神经反射性拉紧,惊醒的瞬间,再撕心裂肺的梦境也被闪过眼前的白光抹去。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南柯抚着胸口,坐起来。 屋外风雨大作,闪电穿窗而入照亮室内,一片惨白色里,国崩还坐在茶桌前,垂着头。 南柯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看见他一动不动,心脏陡然抽紧,恐惧笼罩了她。 “国崩?”南柯慌张爬下床,“国崩,你还……” 少年一只手支着下颌,闻声侧首看她。 你还活着吗? 剩下三个字便被咽了回去。 国崩显然误会了什么,眼中浮现讥笑:“你居然怕打雷……” 他说着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冷下脸轻哼一声,扭头看向别处。 又一声雷,轰隆隆的。 南柯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原位。 “小孩子才会怕打雷。”她恢复了活力,立即怼回去。 话说完,想起对门还睡着个真小孩,赶紧推门出去看。 散兵觑眼她光着的脚,忍了忍,没动弹,暗自对自己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这才是他堂堂前执行官大人该有的作风。 真·雷打不动。 雨点嘈杂地砸在瓦片上,目之所及漆黑又湿冷。 南柯擦亮盏灯,靠近阿望床前。 小姑娘整个蜷缩在被卷里,只露出发顶和一小片额头,细细的碎发乱七八糟地贴在皮肤上。 “阿望?”南柯小声喊她。 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像是劈在房顶似的震耳欲聋,阿望没反应。 南柯伸手去探她的额。 烫得惊人! 南柯触电般缩手,灯盏险些脱手掉在地板上。 “国崩!”南柯往回跑,疯摇桌边老神在在的少年,“阿望她发烧了!” 国崩愕然抬眼。 南柯深吸口气,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跑去翻兼雄的药柜。 鸣草、鸣草,鸣草可以止痛,就可以退烧! “我把被褥搬……” 南柯捧着一把鸣草奔进厨房,将国崩的声音落在身后。 熬煮药汁的活南柯已经干得很熟了,但看着锅底咕噜咕噜往上冒的气泡,她头次有种抓心挠肺的不安。 没错,一旦被迫静下来,就会开始想—— 阿望为什么发烧? 是风寒?还是祟神病? 南柯不得而知。 于是愈发不安。 国崩进来帮忙烧火,声调平稳地说着什么,南柯胡乱点了个头,抿住唇,看药煎得差不多了,盛起来去找阿望。 阿望昏睡得不安稳,始终哼哼唧唧的。 南柯喂药给她,她嫌苦,摇头晃脑不愿意喝,被国崩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大半。 南柯擦擦被面上的药渍,给阿望拍背顺气:“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喉咙痛吗?头痛吗?想不想喝水?” 阿望扭动挣扎,像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 南柯如梦初醒,给她把被卷解开。 照顾病人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放在床头的灯烧尽了,朦胧的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南柯垂眸看着阿望红红的睡脸,眼底涌动晦暗情绪。 她想起来一点昨夜的梦了。 梦里,自己眼看着谁死去了。 无能为力的悲怆感照进现实,和阿望小小的身子渐渐重合。 南柯揉揉太阳穴,起身打算再去煎一点药,备着等阿望醒了喝。 还没走出两步,横里伸过来一条手臂,南柯被拦住。 她侧目看去。 国崩一脸不爽,举着一只馒头。 “不想吃,别挡路。”南柯蹙眉推开他。 她神色冷淡,甚至吝啬多看他一眼。 国崩一脸难以置信自然也被忽视。 喂阿望服第二次药时,阿望的情况显然好多了。 热度降下去不少,虽然还是没力气用实际行动抗拒吃药,但起码能沙哑着嗓子边咳边嚎:“好苦好苦好苦……” “南柯姑娘。” 南柯硬生生给她灌下去最后一勺,搁下碗,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金次郎?”认出身后士兵服饰的少年人,南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抱歉,阿望生病了,我就没去疫棚那边。” “不不不,我不是来催您的!”金次郎连忙摆手,递来一个小手袋,“宫崎大人也相当关心阿望的身体,所以命我将这个转交给您。” 南柯打开手袋,里面是一片红色的花瓣。 “血斛花瓣味腥剧毒,寻常人闻之,轻则厌恶,重则反胃呕吐,祟神病人却会将其视为美食,”金次郎简单给她介绍,“安全起见,您使用时,请小心不要让花汁沾到皮肤。” “谢谢。”南柯捏着手袋的手指紧了紧,沉默两秒,问,“兼雄怎么知道阿望生病了?” “早上国崩大人过去时告诉的。” 她愣住,看向空荡荡的门外。 国崩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依稀记得,不久前他还在恶声恶气地威胁她吃饭。 金次郎看着她,耐心静候。 显然是要监督她鉴别阿望的病情,然后好回去复命。 南柯硬着头皮把血斛拿出来。 “给我吃!”阿望听到金次郎说的话,迫不及待来抓,“吃了我就能去见爷爷了!” “别闹。”南柯握住花瓣,冷声说。 阿望停下,怯怯望她一眼。 南柯用五指将花瓣合拢在掌心,凑到阿望鼻下。 嘴上喊着要吃,闻到花瓣味道的一霎,阿望却瞬间五官扭曲,弹簧似的往后一缩,捂住鼻子:“好臭!死了老鼠的粪坑都没这个臭!怎么会有人吃得下这种东西啊!” 金次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南柯松了口气:“这就说明阿望只是风寒吧?” “是的。”金次郎笑着应,“请您将血斛给我吧。” 将手袋还回去,金次郎又往南柯手里递进了另一只粗布口袋:“这里面有几块麦芽糖,小孩子爱吃的。” “我不是小孩!”阿望大声反驳。 等金次郎挂着笑容离开,宣称自己不是小孩的小孩直勾勾盯住南柯手里的糖,眼睛都要放光。 “躺着,”南柯把阿望按回去,掖好被角,“这个归我管,吃完药才许吃一颗。” 阿望世界崩塌:“南柯,你和国崩一样坏!” “呵,”南柯想起昨晚睡前那茬,佯装冷笑,“还有人和他一样骂我呢。” 阿望瞬间蔫了:“……对不起。” 南柯大发慈悲地掏出一块糖喂她。 “你身上好臭,”阿望吃到甜头,立马开始了嫌弃,“快去洗手。” 南柯示威性地甩甩手里的袋子。 “请你快去洗手!” “这还差不多。”南柯把糖袋揣进衣袖,转身拐出去。 对面的房门开着,是空的,厨房也是空的,但灶里留着炭火,温着锅里她和阿望的食物。 南柯后知后觉想起昨晚自己忙成一团的时候,国崩在旁边一边帮忙一边发怒。 也不知道他在怒什么。 不过看到阿望生病,自己确实是失态了。 南柯叹气捶了下脑袋,伸手去拿锅里的馒头。 热腾腾的馒头上沾着一点红,南柯刚要下口,盯着那红色想起什么来。 对了,阿望嫌她臭来着。 是不小心把血斛掐碎了吗? 南柯凑近馒头和手,闻了闻,并没有明显的味道。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鲜艳的红色汁液,她犹豫一下,鬼使神差地舔上去。 ……甜的。 第26章 线索 “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隔着两扇门,阿望拖长破锣嗓子每隔几分钟就嚎一次。 南柯眼不见心为净,把包裹放在身边,跪坐在茶桌边倒茶喝。 一点都不好喝,苦得要命。 她一边喝一边想。 但能让人冷静。 喝到最后一杯茶,走廊传来脚步声。 “兼雄,你真要去?”是桂木的声音。 “我已经和丹羽大人商量好了,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放心?亏你说得出口……算了,我不管。走了。” “你和御舆大人外出时也小心些。” “知道了知道了。” 南柯坐着没动,听兼雄拄着拐杖边走边和国崩低声嘱咐着什么,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转而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阿望又嚎起来了。 “南柯人呢?”兼雄问。 “她收拾行李跑掉丢下我不管了呜呜呜呜呜……” 阿望的嚎声变得清晰,南柯侧目,国崩双手保持推门的姿势,惊诧地看着她。 对面房间里,兼雄正坐在床沿轻声细语地安抚阿望。 “国崩。”南柯收回目光,低声喊他,“你过来一下。” “哈?”国崩眉毛一撇,双手环胸,“你不是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么?” 南柯以人格担保她绝对没这么说过。 “你先过来,”她严肃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国崩表情不屑,倒是很老实地走过来,单手撑在她旁边的桌角倒茶喝。 南柯做了个深呼吸,才开口:“祟神病人们的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 国崩晃晃手里出奇轻巧的茶壶,黑了脸。 他走时刚泡的一壶。 不用问,显然全进面前这女人的肚子里了。 “我说你这家伙……” “听说在出现疯症之前,祟神病的症状和普通风寒差不多?” “你问这干嘛?”国崩眉头微拧看向她。 “就是有点奇怪,”南柯和他对视,嘴唇抿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弧度,“因为我还没觉得有哪里不适。” 国崩惊愕地睁大眼睛,隔了一秒,蓦地捏住她的肩:“你说什么?!” 国崩的手劲一贯大,南柯疼得皱眉,往后让了一下,手撑在地板上:“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这怎么……” “国崩。” 兼雄的声音中止了国崩失控的举动。 国崩短促地“啊”一声,松了手跌坐在地。 “看来你也没有这么讨厌我嘛。”南柯笑着揉肩,抬头望向兼雄,“兼雄,今天金次郎送来血斛,我不小心尝了一下。正好阿望挂念她的爷爷,明天,我是不是就能搬进山洞照顾老人家了?” 兼雄带上门,表情凝重:“阿望知道吗?” “还不知道。” 兼雄神色复杂,半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南柯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抹血红色:“南柯,再试试。” 南柯看着被送到眼前的花,瞳孔微缩。 原来这就是血斛。 “血斛在名椎滩一带也有吧,”她按捺着内心的惊骇,指甲微微陷进手心,揪下一片花瓣,“我以前摘过。” “这是以人血肉为养分的植被,一般人见到它,只会避之不及。”兼雄意味深长。 南柯垂眸把花瓣递进嘴里,品尝它甜丝丝的柔软口感。 她记得很清楚,摘血斛那时候,她刚离开借景之馆,碰见了一堆丘丘人,她还想把血斛送给刚认识的桂木,但桂木没要。 这么说,在掉进借景之馆之前,她就染上祟神病了? 可那之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假如祟神病的病因是晶化骨髓,她是在哪里…… 兼雄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低叹,伸手也揪了一片花瓣,送进嘴里咀嚼。 南柯惊得一时忘了呼吸。 “血斛的口味意外还不错,对吧?”隔着一张桌子,兼雄笑意坦然。 国崩埋着头坐在他们中间,双手紧攥,指骨错位的声响伴随着阵阵嘶哑的吸气声。 “兼雄,你怎么也……”南柯颤声问。 “应该是在甄别祟神病病因的时候染上的,”兼雄语气平静,“发现血斛的效用之后,我和丹羽大人这几天连夜整理患者们的名录,发现被确诊的全都是刀匠和脚夫,就怀疑到了锻造材料上。试验之后,果然问题出在晶化骨髓上。” “那丹羽大人还好吗?” “他没事,发现这点之后,丹羽大人也终于下定决心,让造兵厂暂时停工了。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新增的患者了。” 比起这些,兼雄还是更在意南柯的情况。 按南柯的供述,如果她在来到踏鞴砂之前就患上了祟神病,那么迄今为止病情已经超过七天,一点症状都没有,实在是说不通。 “……有没有可能,”南柯想了半天,不确定问,“我的症状是失忆?” 兼雄愣住。 “不,祟神病共通的症状应该是高烧咳嗽和精神失常才对……”他说着停下,沉吟道,“染上祟神病后失忆,没出现任何症状,难道……” 兼雄的眼睛亮了起来。 “难道?” “难道你失忆之前,已经痊愈了?” 兼雄控制不住拔高的声调令南柯愕然。 祟神病到目前为止还是无药可医的。 假如真的有办法治好…… 沉重的压力突然落上了南柯肩头。 她低头,皱眉摁住脑袋:“兼雄,说实在的,我也想知道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可我真的……想不起来。” 还有一句话南柯没说出口。 那些偶尔做梦梦见的零碎声音或模糊画面,无不充斥着窒息的情绪,她的潜意识在拒绝想起那些,她能感觉到。 “没关系,至少我知道你是在踏鞴砂染的病,又在踏鞴砂痊愈了,”兼雄笑道,“治病的线索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第27章 谁占了我的床 稳妥起见,次日一早,南柯还是和兼雄一起搬到了山洞。 阿望生病缺人照料,直接挪去了疫棚,剩下国崩,本来也每天都要过来,索性一起离开了药庐,来洞里打挤。 第一次进这座山洞,南柯随手掰了掰门口坚固的铁条,又看向里面脚上套着绳索的病人,深觉震撼。 简直是牢房。 “别碰,”国崩面无表情拍开她的手,“昨晚有人发疯撞死在了上面。” 南柯赶紧缩手。 山洞还算干燥,病人们在大通铺里躺成好几排,看见有人进来,一声不吭,眼神不善。 隔着一道值班士兵的防线,南柯和国崩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下打好地铺,帮兼雄把药草和药剂在干净的布上铺开。 “咔嗒”一声,身后的铁门落了锁。 “不用紧张,”兼雄及时解释,“这是为了防止暴起的祟神病人冲出去伤人,看守换班和送饭送药的时候都会开的。” “御舆大人今天不在吗?”南柯东张西望,从过来就没看到御舆长正的人影。 “他与桂木外出打猎去了。” 兼雄一提,南柯立刻就想起昨天他和桂木在门口的那几句谈话。 是为了预防缺粮? 可是这么大的雨,哪会有什么猎物? “别发呆,”国崩推了她一下,“去干活了。” 敢来山洞里帮忙的人不多,好在南柯需要做的事情也不算多。 定时检查病人们脚上的绳索是否牢固,饭点分饭发药,以及时刻保持警醒,以便病人精神出现异常时,及时喊来士兵把人押出去。 至于其它的脏活累活,看守们表示落不到她一个姑娘头上。 可毕竟是这里唯一一个姑娘。 南柯找到阿望的爷爷时,老人家靠在石壁上,身上搭着半条破草席,脸色比上一次在鹅棚看起来还要糟糕。 南柯叫了他两声,看老人家睁开眼,往他手边的碗里舀进一勺白粥:“爷爷,阿望很想您。” “阿望?”老人重复,眼里生出光,“阿望,你长大了……” “不是我,”南柯略微噎了一下,端起碗递给他,“阿望在对面的疫棚呢,她……” 话没说完,手里的粥被谁劈手抢走。 老人家察觉,瞥过去,闭目叹息。 是早就习惯了的模样。 南柯拧眉看去,对方是个年轻男人,已经咕噜几大口把粥全灌进了肚,对上她的眼睛,痞笑伸手:“小妮子,再来一碗。” 这里的人,有的是外面来的工匠,有的是犯人。 南柯不在乎他是哪种。 她夺过那只碗,站起来,直接踹了他一脚。 正正踢在胃部。 男人“嗷”了一声仰倒在地,刚咽下去的白粥立马吐了出来。 “谁准你这么做?”南柯冷眼俯视他。 男人骂了句脏:“都老不死了还吃什么吃?一顿一碗稀饭白水一样,谁吃得饱!” 边上有人立刻反射性地挪远了,有人看热闹地投来讥讽的目光。 南柯忍了忍,没把手里的碗砸下去:“你不会老?你不会死?还是说,你连基本的人性都没了,已经疯了?” 男人一脸不服气正要反驳,听到她嘴里的“疯”字,突然哑火。 南柯和他们不一样,她能到处走动,当然也有权利断定他们的精神状态。 特殊时期,不会有人敢在这个上和她较劲。 看他悻悻闭嘴,南柯重新盛了一碗粥给老爷爷。 老爷爷捧着那碗粥没敢下口,南柯放软声音劝:“您吃,过几天我们就能找到治好病的办法了,到时候我带阿望来看您。” 老爷爷颤颤巍巍地点头,举起碗喝下去。 “真的吗姑娘?真的有治病的办法了?”南柯要离开时,一个病人抓住了她的脚腕。 往下看去,对方目光殷殷,写满期待。 她没答,表情很冷:“请放手。” 对方被看得一凛,犹豫松手。 好歹走完一圈把饭发完了,回到兼雄身边,兼雄投来无奈的目光:“南柯,你的性子意外泼辣啊。” 南柯过了一遍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合理的双标有益身心健康。” “但这硬碰硬的处理方式,万一碰上冲动的,恐怕你自己也会受伤。” “无所谓,”国崩分完药跟着过来,一边擦手一边帮腔,“我会出手。” 南柯回眸。 国崩满脸自负。 这好像还是他们头一次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不可思议。 到点了,南柯去巡视,顺便给老爷爷换了条厚实的被子,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喂,”国崩盘腿坐着捣药,在她经过身边时抬头怪异睨她一眼,“你把你的被子给出去了,你晚上盖什么?” 南柯双手托腮在边上蹲下:“我不能和你盖同一张吗?” 旁边的兼雄震惊脸。 “你这家伙,能不能别玷污我的名声?”国崩咬牙切齿。 “你想到哪里去了?”南柯伸手弹他呆毛,“姐姐和未成年弟弟睡同一张床哪里有问题吗?” 国崩敏捷闪开:“谁是未成年弟弟?” 南柯笑着还想摸他头,手没落下去,忽而感觉身上一麻,失去知觉。 是熟悉的过电的感觉。 国崩轻哼一声,捧着捣好的药起身。 晚饭被送过来时,丹羽也一起来了。 南柯和国崩被叫出去单独谈话。 “我看了兼雄的汇报,有一试的价值,”丹羽开门见山道,“就从借景之馆附近开始找线索吧,不过那边地势险峻,又是大雨天气,想过去还需一名向导。南柯,我想和长正商量,在明天外出的队伍中带上你,你意下如何?” “我没问题。”南柯痛快道。 “丹羽大人,”国崩微不可见地绷紧了神情,“真的要去调查借景之馆?” 丹羽点头:“毕竟南柯最初的记忆就是在那里了。” 国崩抿住嘴唇,静了片刻,说:“那我也去。” “我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进入过借景之馆的只有你们两个了。”丹羽不疑有他,“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这件事的细节我会对包括长正在内的所有人保密,也希望你们不要说出去。” 南柯立马想到自己白天那句“治好病的办法”。 她不由内疚了一下,同时庆幸幸好没有多嘴说出去太多。 “为什么连御舆大人都不能说?”南柯转而问。 丹羽神色微顿,短暂斟酌后,还是告诉了她:“兼雄应该对你提过,关于祟神病,我们原本是保密的,可这件事先是传进了阿望的爷爷耳里,又辗转被你听说,于情于理都不该。所以,在确定治疗方案之前,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最好不要轻易泄露,以免生变。” “丹羽大人,也就是说您已经知道……” 丹羽摆手打断她:“一切以解决祟神病为先。” 南柯只好把问题默默咽了回去。 但这样处理真的好吗? 明知道背后有人操纵,还听之任之,万一…… 入夜,洞外值守的卫兵又换了一波,兼雄揉揉眼睛,吹灭了灯:“国崩,你也早些睡吧。” 国崩“嗯”了一声,等兼雄睡下,又回头继续去看外面的雨。 雷声一阵一阵的,入夜之后尤其频繁。 南柯想着丹羽的话横竖睡不着,翻身去拉国崩的衣角,小声:“喂,国崩,你还不睡吗?” 他斜睨着她冷哼:“你猜是谁占了我的床?” 第28章 炉心 “有什么关系嘛?”南柯用力拽他,意料之内没拽动,只好披着被子坐起来,挪去国崩边上。 国崩对她披过去的被子露出一脸嫌弃并推开了。 “晚上还是挺冷的。”南柯坚持。 “我无所谓。”他态度强硬。 人偶不怕冷吗? 他好像也不怕烫来着。 南柯看他两秒,自觉涨知识了,缩手把自己裹成一个茧,靠近他身边:“国崩,我有个想法。”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没应,她自顾自望住他问:“利用晶化骨髓造成祟神病的人,和明知丹羽大人明令禁止,还故意暗中扩散祟神病消息的人,应该都是埃舍尔吧?” “你有证据?”国崩反问。 “……野性的直觉?” 国崩无语瞟过来。 “所以我也就跟你说说嘛。”生怕吵醒兼雄,南柯压低嗓音辩解,“可是丹羽大人应该也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了,为什么不直接把埃舍尔抓起来呢?” “所以说,没有证据。” “先抓再审?” 国崩沉默一秒。 他的表情看起来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不行,”然而略微思索之后,国崩还是表达了否定,“看到那座炉心了吗?” 南柯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朦胧的雨夜中,远处伫立着一片巨大的球形黑影,是不管在踏鞴砂的任何位置都能一眼看到的地标。 “炉心里沉淀着大量晶化骨髓,没有博……没有埃舍尔的关闭装置,不止这里的人,祟神会蔓延出去污染整个踏鞴砂。” 质感柔顺的深紫发丝被夜风吹拂摇曳,其下的眼眸暗光横溢,又是那种憎恨着什么一般的眼神。 南柯咋舌:“那岂不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国崩又进入了沉默寡言模式。 南柯便也埋头冥思苦想。 但不管什么方法,最终都回到了丹羽的那句话——一切以解决祟神病为先。 不愧是丹羽大人,眼光长远。 她决定放弃思考。 “希望明天能发现治病的线索。”南柯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能发现……才怪啦。 顶着被风吹得歪斜的斗笠,南柯紧紧抓住前面劲松般的御舆长正的手臂,几乎站不住脚。 连日的大雨导致山体滑坡,借景之馆的出口又被掩埋了。 走在最前方的国崩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桂木,”御舆长正冷静观察一番,下令,“去看看能不能爬到顶上。” 国崩的身体又绷紧了。 南柯能理解他。 毕竟万一大家进去之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进而推断出他是人偶就糟糕了。 桂木带回的消息让国崩更加如临大敌:“报告大人!能爬上去!” 山坡碎岩松动,南柯凭借较小的体型越过御舆长正,冲到前面去:“国崩!” “蠢货!”国崩回头瞪她一眼,却不得不拉住她,“去后面!” “我会给你打掩护的。”南柯飞快靠近他的耳朵说。 国崩神色微动。 下一刻南柯被他猛拽了一把,差点失声喊出来,神智回笼时,已经和他一起狼狈地倒在泥浆里。 “轰隆”! 笔直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刚才落脚的地方。 后方的队伍也被吓了一跳。 南柯不可置信望向国崩。 “不是我做的。”他没好气地解释,拉她站起来。 话音落地,又一道雷劈落在附近。 南柯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雷声都那么响亮了。 真的很近。 这里的地段已经很接近坡顶,御舆长正抬手示意大家止步,只身一人攀上去。 很快,御舆长正回头又叫了两个人:“桂木,长野。” 雷光阵阵。 就在身后的大家坐不住开始讨论要不要先下坡的时候,桂木从坡顶探出半个身子,挥手道:“南柯,国崩,大人喊你们!” 看来是发现什么了。 国崩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南柯握了下他的手,被雨水淋湿的秀丽脸庞转过来,没挂着一贯张狂的表情,反而隐约透露些许不安。 南柯怔了怔,从善如流地抓紧他的手:“走吧。” 坡顶是一片平地。 面积不算大,再往前是又一阶山坡,连着高耸的断崖。 御舆长正贴着山壁站着,身边是一个入口狭窄的幽深山洞。 应该不是通向借景之馆的路。 “国崩,带南柯进去看一眼。”御舆长正肃穆道。 南柯不由和国崩对视。 这似乎是个天然山洞,曲折又坎坷,勉强够一人通过,南柯跟在国崩后面往里走了一段,蓦地被拦住。 “怎么了?”她微微侧身,抬起手背。 刚才好像被山岩蹭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但洞里光线幽微,看不清楚。 “做好心理准备。”国崩难得体贴地来了句。 话虽这样说,但他并没给南柯准备的时间,就让开了身子。 山洞里侧相对宽阔,丛生的晶化骨髓布满整个洞穴,微光淡薄,照亮横亘其间的硕长白骨。 什么样的生物才会有这样巨大的骨架? 南柯惊叹,往里走了一步,然后看见洞穴底部堆砌的东西。 底部的晶化骨髓被人工铲平了,中央是一堆熄灭的灰烬,从层次分明的残骸依稀能辨别出是纸张,周围散落着数具完整的黑色人形骸骨。 那显然并不是艺术品。 甚至还保持着死前痛苦蜷缩或挣扎的姿势。 南柯有点头痛,皱眉舒缓一会儿后,跨过那些骸骨观察洞里的景象。 “你不是好奇晶化骨髓是什么吗?”国崩抄着手站在旁边,表情阴沉地说,“稻妻曾有一名蛇之魔神,被雷神斩杀后,怨念借神骸化作结晶析出,就变成了这些玩意。” “原来真的有神的存在啊。”南柯表示世界观被冲击。 “哼,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令人憎恶的家伙。” 南柯抬手抚摸晶化骨髓。 无视其中的玄妙力量,就只是无数漂亮的石头。 有人不了解它,有人害怕它,那么一定也有人和她一样,对它充满好奇。 但她的好奇仅限于兴趣,将脚下的骸骨们关在这里做实验的人,显然是个和她志同道不合的疯子。 南柯转了一圈,在一丛晶化骨髓后发现几朵盛开的血斛。 鲜花植根于半透明的水晶,怎么看怎么诡异。 南柯揪下来一朵:“国崩,从进来开始,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抬头,对上国崩的眼睛。 那双冷紫色的眼瞳在晶化骨髓映衬下显得越发华美纯净。 “我好像来过这里。” 直觉并不可信。 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值得作为参考。 国崩的眼神在说“这怎么可能”。 南柯闻了闻手里的花,想起血斛的来历,又看见手背上的擦伤,翻手在身边的晶化骨髓上抹了一下。 她只是觉得这样说不准能证明点什么。 结果紫色的结晶上果然冒出一个花骨朵来。 南柯内心惊讶了一把,保持着表情平静,问国崩:“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超能力吧?” 第29章 怒放 大概和丹羽做过约定,离开山洞后,御舆长正只过问了一句南柯的伤,就命手下们打道回府了。 回程的路上桂木带着几个人离开队伍去打猎,御舆长正护送他们回到踏鞴砂,必经之路上,丹羽撑伞站着,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样。 “辛苦你了,长正。” “分内之事。”御舆长正颔首,“我去疫棚那边转转。” 目送着御舆长正的背影,南柯不禁为他们之间无条件的信任心生钦佩。 “好了,”丹羽回过头来,“边走边说吧,有什么发现?” 国崩在丹羽面前一贯是个沉默乖巧小男孩形象,南柯只好自己组织语言,从借景之馆被埋说到那个神秘的洞穴。 “稻妻的雷电受驱于将军的法则,如此密集,想必是为了警醒路人与镇压洞内的邪气,不必多虑,”丹羽有条不紊地分析,“至于你的血和晶化骨髓的反应……屋内备了热水,你们先去换身干衣,我准备一下。” 南柯抬头,面前是造兵司正把守森严的居所。 隔着一扇屏风,南柯难得奢侈地泡了个热水澡,听见对面窸窸窣窣。 “国崩,”她仰头问,“你没进水吧?” “……管好你自己。” 少年纤细匀称的身影被灯火映在屏风上,湿透的衣物甩上屏风顶部,淅淅沥沥滴着水。 南柯眯起眼睛,正大光明偷看他擦拭身体。 两个字,养眼。 三个字,真养眼。 国崩这么漂亮的人偶,怎么会有人舍得丢下他? 不理解就是说。 丹羽没派人来催,等国崩收拾完离开,南柯又放松身心泡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出去。 静室里,丹羽和国崩相对而坐,中间的长桌上摆着一盏灯,一把匕首,几个杯子和一盘晶化骨髓。 活像邪教神秘仪式现场。 “坐,南柯,”丹羽拢起衣袖,将匕首在灯盏火舌上烤了几烤,连着一只空杯子一并推给她,“会有些痛,请多担待。” 南柯打眼扫过去,其它几个杯子里都盛着一层浅浅的红色液体,不知道是谁的。 她摸起匕首,翻了个面,寒光凛冽,肉眼可见地锋利。 南柯有些下不去手。 只好推推国崩。 “自己的事自己做。”国崩扭开脸。 “拜托你了国崩大人,”她摇晃他手臂,“我怕我不小心搞成割腕自杀现场。” 南柯难得主动示弱,国崩侧目多看了她两眼,才勉为其难地接过匕首:“敢把你的命交到我手上,出了意外可别有怨言。” “没事没事,到时候就有劳您老人家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了。”南柯掐住手心,拧眉闭目。 国崩握住她手腕的指节微不可察加重了力道。 而后南柯手腕一痛。 放血没持续多久,丹羽又道了一声抱歉,在南柯摁着胳膊止血时取过她的杯子,小心微倾,滴进盛着晶化骨髓的盘中。 一朵花苞打血迹里柔柔弱弱钻了出来。 比山洞里的那朵更小,大概是血量少的缘故。 丹羽又如法炮制,用其它杯子里的血尝试。 大部分都没有反应,只有一杯,血液在接触到晶化骨髓的瞬间融入了进去,一团形状不稳定的黑雾随之嘶吼着一跃而起。 丹羽惊得向后疾退。 但还没来得及完全脱离晶化骨髓,黑雾又咆哮着被迫缩了回去。 一整盘晶化骨髓褪色似的慢慢变灰,黑雾彻底消失的同时,盘子另一端的血斛也缓缓盛开。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南柯真想拍手称赞晶化骨髓变得一手好戏法。 丹羽定了定神,扯一块白布将化作灰石的晶化骨髓和血斛罩住,说:“关于晶化骨髓的这些反应,我会记下来找兼雄另行商讨,今晚你们先回吧。” “丹羽大人,刚才那杯血是谁的?”南柯坐着没动。 “一名祟神病人,”丹羽并无隐瞒的意思,惋惜道,“今日临终之际,他将遗体托付给了我。” 南柯和国崩在卫兵护送下往山洞走。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南柯拉了拉袖子,遮住被染红的绷带,想不通。 血斛开花是什么意思? 晶化骨髓被榨干了? 她的体质……有那么玄乎? 想问国崩,但国崩也是一脸沉思,没得出结论的样子。 卫兵们忽然止步,向前方一齐行了个礼,大声道:“御舆大人!” “嗯。”御舆长正略微点头,保持威严表情看向南柯,“忙完了?白天辛苦你们了,注意休息。” “御舆大人您也是。”南柯回了一句,侧身让路,忽然瞧见御舆长正另一边并肩而行的人。 ……埃舍尔? “你们两个白天不在,埃舍尔先生说反正停工也闲着,就过来帮了些忙。”兼雄正在给腿上药,眼尖看见南柯手腕上的纱布,顿时眉头一紧,“南柯,你怎么受伤了?” “这个啊,”还是没藏住,南柯又把袖子往下扯了扯,笑着说,“是见义勇为的证明。” 兼雄难得严厉地瞪她一眼,没多问什么,叮嘱了几句忌口和不要沾水,催促她赶紧睡下。 但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尤其国崩还一副沉思者姿态低着头坐在边上。 梅开二度,南柯又又披着被子坐起来。 “丹羽没提让我们明天外出,”国崩瞥她,“睡你的。” “你有头绪吗?”南柯顾左右而言他。 “有也不告诉你。” 南柯脸一垮,挥起受伤的手砸了他一拳头:“我身为当事人都没有知情权吗?” 力道很轻,连被风打过来的树叶都不如,国崩轻哼一声以不变应万变,忽然察觉,自己的脾气好像好了不少? 国崩不由动了动眉尖。 南柯“喂”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无趣地用手指在地面画圈圈。 “要不国崩过来跟我睡吧。”忽然听兼雄翻了个身,传出困倦的声音。 南柯惊:“兼雄你没睡着啊?” “省得你俩又聊到大半夜,”兼雄表示很心累,“你们是有精神,别忘了还有人要养伤。” 南柯捂脸,老实爬回地铺:“对不起。” 国崩一时没动,脸上天人交战的表情,踌躇了好半晌,道:“兼雄,你睡吧,我和南柯挤一挤就好。” 空气十分安静。 南柯保持着抖被子的姿势,还没转过弯来国崩是在敷衍兼雄还是说真的,手里的被子就被抽走了。 国崩蹲在旁边,推推她,示意去边上点。 直到国崩躺进来兼雄也没再出声。 南柯背对国崩侧躺着,过了会儿,忍不住反手戳戳他:“国崩?” “干什么?” 南柯翻身,面前是少年的后背和弧度柔和的后颈,可能是嫌枕头太矮,他还曲起手肘垫了条手臂在脑袋下面。 自然轻握的指缝间忽然扫进来丝丝凉意,散兵睁眼,听见独属于人类的湿热呼吸跟随身后人撑起上身的动作落到耳边。 “其实你是男的吧?” 南柯的语气带着两分心虚三分犹豫五分不确定。 散兵握了握手指,指缝里是她的头发。 “所以?”他问。 “对不起,”她声音轻细,不打自招,“我今天偷看你擦澡了。” 散兵的呼吸停住。 感觉自己的暴脾气马上要回来了。 “所以我俩睡一块还是不太好吧?”她鼓起勇气提出最终论点。 “……”散兵吸了口气,“闭嘴。” 要不是担心兼雄那老妈子性格非要自己过去睡,暴露非人的身份,他才不会屈尊来跟她凑合。 ……不,说到底这床位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吧? 想到这里,散兵突然有了底气。 他翻身仰躺,狠狠瞪了南柯一眼。 南柯:“……” 奇怪? 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吃亏了哎? 十分不平静的一夜过去了。 第30章 当空气 只有南柯的睡眠质量很平静。 毕竟大冷的天,身边有个恒温暖宝宝,多是一件美事啊。 她被碎碎的低语声吵醒,睁眼,视线穿过数条笔直的小腿看见兼雄和国崩。 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南柯反应了两秒钟,抬眼,三百六十度环视。 一圈卫兵背对着她手执长枪密不透风站岗。 “怎、怎么了?!”南柯大惊失色坐起来。 卫兵们纪律严明没动弹,兼雄闻声看过来,面色缓和了些:“有劳各位,可以不必守着她了。” 南柯深呼吸,掐了把脸确认不是在做梦。 等她洗漱完,兼雄以十分委婉的叙事方式表示,昨晚有人夜袭她。 鉴于这个被窝里居然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完全没睡着,犯人当场被制服。 南柯有些一言难尽,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踏鞴砂很少有女人和孩子常住。”兼雄无奈以这句话结尾,“你要见见那两个犯人吗?” “有两个?”南柯跟着兼雄出去。 犯人们已经被五花大绑丢在洞外了。 一个老的,一个年轻的,南柯顶着他们恶狠狠的眼神观察了一会儿,摇头:“我不记得跟他们有什么过节。” “我想也是。”兼雄叹气。 卫兵们便把两人拖走去受罚了。 南柯转头问兼雄:“军用的绳结要用特定手法才能解开吧?他们应该也接触不到刀具,是怎么摸过来的?” “我会调查清楚,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兼雄摇头轻叹,“丹羽大人传话让我去一趟,让国崩跟你紧点,我很快回来。” 南柯愕然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 兼雄一脸知道真相,却难以启齿的表情。 “很难猜么?”国崩走到她身边,不冷不热道,“想想昨天有谁来过。” 埃舍尔。 “可是为什么?”南柯难以理解。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国崩语气嘲讽。 兼雄回来之前,疫棚那边先跑过来一个人。 “南柯姑娘?”隔着一段距离,年轻的士兵被守卫拦住,只得提高声音喊,“请问南柯姑娘在吗?” 南柯正在给手腕上药,闻声随手一裹站起来:“金次郎?” “您果然在这。”金次郎笑意爽朗,从湿透的薄甲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干燥纸张,“阿望想请您帮个忙,把这个转交给她的爷爷。” 纸张经过卫兵检查,辗转给到了铁栅栏里的南柯手里。 嗯,熟悉的画风。 一排横七竖八的火柴人中间,扎小辫子的小火柴人和戴着头盔的火柴人在跳舞,最边上画着个长着皱纹的老爷爷。 南柯点头收下:“我等会儿就拿给爷爷。阿望恢复得怎么样了?” “很有精神,”金次郎回答,迟疑一下,又补充,“阿望说要是问起她的情况,就这么回答。不过实际上,她这两天反复高烧,又讨厌喝药,所以其实不是很好。” 南柯遥望对面的疫棚,晦暗沉寂,和天性活泼的小女孩怎么看怎么不相称。 “金次郎,你等一下。”南柯拿着画转身。 她离开时收拾得急,忘记把糖还给阿望了。 看见南柯回来时手里提着熟悉的糖袋子,金次郎错愕一瞬,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您留着自己吃吧,阿望有的。” “嗳?”南柯愣。 “我闲着无事,有时会去采甜甜花自己熬糖。”金次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南柯的脑筋慢慢转过弯来。 她还以为糖块是兼雄体恤阿望的小礼物,原来是金次郎送的。 金次郎察觉她的微妙目光,微微红起脸来。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南柯拉长促狭的语调,“金次郎,你对阿望可真上心啊。” “哈哈,一个成天在面前跑来跑去的孩子,突然生了病,在意也很正常吧?”金次郎目光闪躲。 “你也比那‘孩子’大不了多少哦。”南柯无情戳破他的窗户纸。 金次郎脸红得像只焖烧苹果,快速说了句“不打扰了”,转身开溜。 南柯看着他的背影啧啧。 洞外站岗的士兵也感叹:“年轻真好啊。” “不过现在的小孩子是不是有点过于早熟了?”南柯看过去。 “可不是,比起我们这代……” 和卫兵唠了会儿磕,南柯心情大好。 埃舍尔退散,埃舍尔退散。 正好国崩巡完一圈病人回来,她把糖袋子随手塞他手里:“送你,拿去吃吧。” “什么东西?”国崩用两根指头狐疑地扯开袋子。 南柯则和他擦肩而过,揣着画去找爷爷。 一片人头当中,南柯那床被子好认极了。 被子底下拱着一个人形,南柯喊了两声,没好意思强行吵醒人家,拿旁边的空碗压住画,想着他醒了应该就能发现。 碗底磕在地面,像是听到塑料袋响声的猫,被子猛地掀了起来:“开饭了?!” 南柯弯着腰,和被子里迷迷瞪瞪的男人对视。 她脸色一冷。 男人立刻捂住了肚子往后退。 是那天被她踢过一脚那个。 “这是爷爷的东西,不长记性吗?!”南柯绷着脸逼近。 “我可没抢!”男人贴在洞壁上缩着脑袋,“我……我这是捡的,对!捡的!” “无主的东西才叫捡,你……”南柯话音未落,忽然停住。 她抬眼看向四周。 没看到爷爷的身影。 南柯回身快速在病人们中间逡巡。 爷爷确实不在。 “爷爷去哪儿了?”她顿生不祥预感,质问男人。 男人怂怂地哼了一声,没回答。 “睡在这里的老爷爷去哪儿了?”南柯转头问坐在旁边看热闹的病人们。 他们看她的眼神怪异,讥讽中含着笑,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南柯一把抽出碗底的画,去洞口问守卫们。 轮班的士兵都表示对这位老人家没印象。 南柯无措地定在了原地。 “怎么?你和他很熟?” 循声回头,国崩神情冷淡,抱臂而立。 “国崩,你知道爷爷在哪?” “废话,我这几天都和你一起行动,怎么会知道?”国崩说话一贯不留情,“反正你们也不熟,何必关心无关人士的生死。” 生死? 南柯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画纸。 生死啊。 其实根本用不着打听,什么样的人会被带离这个洞穴,她心知肚明。 可是,可是阿望就在对面的疫棚里,生着病的阿望,还特地画画想送给爷爷…… 国崩垂目扫见她拳头紧攥,手腕上伤口半露、凌乱垂着血迹斑斑的绷带,烦躁啧了一声。 南柯被强行拉走,重新包扎伤口。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国崩半跪在面前说着什么,忽然忍无可忍地掐住她的脸,掰起来,“每次这种时候都把我当空气……” 第31章 绑架 “国崩,你干什么?”兼雄被搀扶着进来,撞见这一幕,出声喝止。 南柯回神,看向兼雄,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 国崩朝兼雄望去一眼,生着闷气撒手走去另一边。 兼雄了解到前因后果,也沉默下来,陪南柯坐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位老人家确实离开了山洞,是在你们昨天外出的时候。不过,他并非由于祟神病发作而离开,而是因为年老体弱,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兼雄,其实,”南柯盯着手腕上的绷带,嗓子干涩,良久出声,“我是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望。” 平心而论,国崩说得没错,她和爷爷的接触并不多,老人年纪大了,生死也是命数。 但在阿望眼里不一样。 阿望在南柯眼里又不一样。 “这事怪不得你,”兼雄拍拍她的肩,安慰道,“这样吧,等阿望好点,我让和她走得近的军医转达,等你们能见面的时候,阿望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别看她性子咋咋呼呼的,其实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南柯“嗯”了一声:“谢谢你,兼雄。” “说来,今天丹羽大人叫我过去,我倒是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兼雄伸了伸腿,转移话题。 “……兼雄,丹羽大人应该提醒过你,不能对外说的。” “你哪是外人?而且我也征得丹羽大人的同意了,”兼雄笑道,扫视一眼左右,附她耳道,“丹羽大人不知找到谁相助,有办法净化晶化骨髓中的祟神了。” 南柯的呼吸不由屏住。 净化? “虽说突然开出朵花来属实吓我一跳,但也算有希望了。只可惜丹羽大人对此人的身份闭口不谈,也拒绝了我找对方进一步实验的请求,”兼雄又苦恼道,“兴许是觉得过于旁门左道了吧,我倒觉得,特殊时期,哪是顾忌这些的时候……咳咳。” 他说着突然捂嘴咳嗽起来。 南柯赶紧给他顺气:“兼雄?” “我没事。”兼雄握拢掌心,抬头对她笑一下,“我差不多该去继续研究药方了,你想通了,就去找国崩说两句吧,别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好的。” 南柯心情复杂,搀着兼雄站起来。 国崩在煎药。 南柯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没有好意。” 南柯沉默一秒:“……你偷听我们说话?” “不幸听力比较好罢了。”国崩背过去。 南柯不由看向他的耳朵。 耳垂小巧,骨廓薄软,看不出有什么收音奇效。 她只好归功于机器人的特异功能。 “对不起,”南柯几番犹豫,还是直白道,“还有,谢谢你。” 国崩一脸恶寒:“早知道死都不帮你处理伤口了。” “喂,国崩,”南柯自动屏蔽一些破坏友好气氛的词汇,蹲下去低声问,“既然你都听到了,那兼雄说的净化,是指我的血吗?” 他抿住嘴唇。 “如果我的体质真能帮上大家的忙……唔?” 嘴里被忽然塞进一块糖。 “不该你操心的事情,一句话都别多问。”国崩捻了捻指尖的糖碎,眸色冷酷。 既像威胁,也像劝诫。 南柯轻哼,嚼着糖块侧眸去瞥外面的雨。 什么叫不该她操心?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连使用权都没有吗? 南柯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找丹羽大人表决心了。 但国崩居然比她还快一步。 南柯的求见申请因此被兼雄驳回了。 “你非要等国崩回来?”兼雄劝她,“他今晚上或许宿在丹羽大人那儿也不一定,早点睡吧。” “我、不、甘、心!”南柯咬牙切齿。 兼雄思忖半晌,又劝:“你放心,丹羽大人和他夫人感情稳定,家庭和睦,是很有分寸的。” 南柯投过去一个“你在说什么”的眼神。 兼雄轻咳:“算了,你什么都没听见,我先歇下了。” 兼雄吹灭了灯,黑黝黝的洞穴就只剩下洞口的浸油火把还在燃烧。 有守卫看过来,见上司已经入睡,放松肩膀小声打了个哈欠。 黑暗让人的体感更冷,外面雷声又密集起来,南柯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扛不住地钻进被窝里。 她闭上眼睛,脑内组织明天见到丹羽大人后的说辞。 比如定期献血有益身体健康,比如…… 模糊听到重物坠地的声响。 “快!换上他们的衣服!如果那位大人说的是真的,我们就有救了……” 南柯被体表尖锐的寒冷冻醒。 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嘈杂而清脆,霉味和腐败的气息混作一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本想先睁开眼缝偷偷观察一下情况,南柯却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是不是醒了?”有男声放低道。 然后有什么甩到南柯脸上,“啪”的一声,火辣辣地疼,跟着另一个人浑厚凶恶的嗓音:“喂!” 南柯只好睁开眼睛。 屋里光线很差,只点了一支蜡烛,堪堪照亮满地厚积的灰尘和挂在墙壁上的蜘蛛网。 她被绑在一张不太稳当的椅子上,对面或站或坐一群人,有的穿着补丁衣衫,有的穿着军服,但从那一张张疏于打理的邋遢面容看,应该都是逃出山洞的祟神病人无疑。 “祟神病怎么治?”面前的男人满脸络腮胡,凶神恶煞问她。 南柯看见他还挥在半空的手,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打了一巴掌。 她舌尖顶了顶生疼的腮帮:“你们就是这么求人的?” 她表情镇定,甚而言语高傲,男人眉头紧皱,再次抬手:“小姑娘,我可不是在求你。” 又一个耳光落下来,南柯咬紧牙关忍住疼,还是被扇得偏过头去。 第32章 压力炸弹 “说!” “快说!”男人后面的其他病人跟着叫。 南柯眯眼,借微弱的光线分辨他们的长相,一个个记下来。 有人察觉到她在做什么,赶紧挡住脸。 “怕什么?”络腮胡朝后啐了一声,“船已经准备好了,问出药方我们就走,谁能奈何得了我们?” “可是大哥,守备这么森严,万一……” “难道你想窝囊地病死在这里吗!” 南柯听他们吵嚷,没忍住出声:“请问这些可以待会儿再讨论吗?” 众人的目光再度投落到她身上。 “是谁帮你们解开绳子的?”南柯边问,边观察他们的神色,“应该和告诉你们我能治祟神病的是同一个人吧?昨晚的夜袭是试探?计划也是他帮你们定的?” 她一连串问题没人敢答,但神情的不安已经出卖答案,络腮胡转过来,厉喝扬手:“闭嘴!” “我再重申一次,”南柯平静地盯着他,“是你们有求于我,你已经得罪我了,现在我的心情又向拒绝你们那边倾斜了一点。” 络腮胡的手终究没落下来。 “放开我。”南柯命令。 “哼,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们,但这样你的命就对我们一无是处了,”络腮胡打腰间抽出一把刀,“即便我们现在就杀了你,也无所谓吗?” 南柯眉尖微动。 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要挟。 “无所谓啊。”她说。 络腮胡神色微变。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不怕死。岂止不怕死,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他暗中观察她好几天了,除了对那个死老头出奇维护之外,她就是个看起来有些小脾气的普通姑娘而已。 怎么胆子这么肥? “大哥,”小弟拉住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怒发冲冠把南柯捅了,“咱们不能让她死,但可以让她生不如死啊?” “对啊,那位只说把人活着留给他,剩一口气就行了吧?”另一个搭腔。 南柯抿唇听他们在那里商量一些不堪入耳的伎俩,渐渐皱起眉头。 “那位”? 又是埃舍尔? 不,埃舍尔昨天离开时,她才刚刚在丹羽那里放完血,从时机来讲,他不该会知道才对。 南柯联想起晶化骨髓山洞里的骸骨和被烧毁的纸张。 除非拿骸骨的主人们做实验,把失忆前的她关进那个山洞里的人,也同样是埃舍尔。 所以埃舍尔早就得知她的体质,一听说她要外出就坐不住了。 南柯自觉逻辑自洽。 面前的人们已经商量出惨绝人寰的折磨计划,准备付诸行动了,南柯动了下被绳索勒住伤口的手腕,出声:“我都说不怕死了,你们就别动这些歪心思了,万一我觉得受不了,自杀也不是不行。” 面前的人全都愣住,南柯又弯唇补上一句:“而且你们时间应该不多了吧?” 现在大概还是半夜,按士兵们换班的频率,现在应该已经发现异样了。 南柯的态度显然惹火了络腮胡。 “你在威胁我们?”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南柯歪了下头,“怕死的是你们,可不是我,你们不是服刑的罪犯吗?连这点都搞不清楚?”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络腮胡攥着拳头沉声问:“你要怎么才肯说?” “先放开我。” 片刻后,南柯揉着手腕坐在椅子上,问:“埃舍尔什么时候来?” 她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想起来了?”像是电流经过管线,带着滋滋杂音的含笑嗓音从南柯椅子底下发出来。 饶是南柯也被吓了一跳。 “别动,这可是装载了传声筒的压力炸弹,”埃舍尔好心道,“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才做好的,我可不想看见亲爱的南柯小姐因为无心之失,砰!变成残肢断片。” “埃舍尔先生,你想处理掉我?”南柯沉下脸。 “不不不,稀有的实验素材,我往往还是希望尽可能保留到最后一刻的。” 抓失忆前的南柯和无辜群众做实验的行为,他是半点不否认。 南柯攥紧了手指。 又听他笑着说,“南柯小姐,我请你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还望你不要介意。” “请问。” “你的记忆恢复到何种程度了?” “跟你有关系?”南柯反问。 “那当然,一颗肮脏的心无法承受炉心庞大的祟神,如果你想起来太多,我会感到头疼的。” 炉心? 他又想干什么? 南柯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 却听埃舍尔发出一连串愉悦的轻笑:“太好了,你果然还没想起来。” 南柯呼吸一屏,顿时意识到这是埃舍尔用来试探她的话术。 她抿住唇,短暂静默里,络腮胡毕恭毕敬地插话:“埃舍尔先生,您能告诉我们治疗祟神病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吗?您也听到了,她不肯交待。” “真是一群废物。”埃舍尔不客气地痛批。 络腮胡噤若寒蝉。 “她的血。” 埃舍尔此话一出,南柯面前的病人们几乎眼冒青光。 但大约解决方式来得过于诡异,一时没有人动,犹豫了半天,络腮胡从人群里揪出一个人,提着领子凑到南柯面前,扯过她的手臂。 刀锋入肉,南柯痛到闷哼。 这么一对比,国崩的那一划简直堪称温柔。 流血的手被络腮胡按在一双粗砺的嘴唇上。 “哦,忘了提醒你们,”南柯屁股底下突然又传出声音,带着某种病态的笑意,“注意用量,一人两滴,不然的话……” 埃舍尔话音未落,南柯手底那人突然瞪大充血的眼睛,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进而双手紧扼脖颈倒下。 络腮胡骇然后退。 一丝丝黑气从瘫倒在地的人体内钻出,仿佛是血肉化成似的,在半空凝聚成漆黑的一团时,地上只剩被染黑的骨架。 和晶化骨髓洞中的骸骨一模一样。 但仿佛不满足于宿体的血肉,黑气蠕动了一下,转而分成几股,朝屋子里的其他人扑去。 “救命啊!” “不要过来!” 谨记自己还坐着一枚炸弹,南柯小心往后挪远,远离骚乱的人群。 很快所有人都被黑气吞噬,遍地枯骨里,只剩南柯还健在。 膨胀的、不详的黑色浓雾充斥整个破败的小屋,凝实为一个巨大的赤目蛇首,“嘶嘶”吐出长长的信子,朝她注目而来。 一片混乱气流中,南柯抬起滴血的手腕。 如果她真的有能力净化它…… 但还没来得及和蛇首互相接触,一道灼目的雷霆从天而降。 强劲到肉眼可视的元素力,刹那照亮了整个室内。 于其中显现的是国崩的身影。 细密的闪电鼓噪环绕他周身,与玉色的人偶肌肤不停交融,编织出危险的美感。 蛇首被雷电劈得虚化,高仰头颅,濒死悲鸣。 国崩落下来,反手拽起南柯的手臂:“走!” “椅子下有炸弹!” 他们几乎同时喊出来。 国崩惊愕,南柯也愣住。 明亮到抹白视野的亮光,灼热到只剩痛楚的热浪,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一刹那的巨响后是连同意识在内的彻底寂静。 但有冰凉的雨砸落到脸上。 南柯意识惊回,从破碎的废墟里支起身子:“国崩!” 雨声混杂着耳鸣,她喊得声嘶力竭,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感觉到冰冷的重量从身上滑落下去。 是国崩。 皮肤连同后背的衣服一起被烧焦了,裸露出蒙着灰尘的雪白脊骨与更深处的器官,刺目火星闪烁其间,触碰时犹如针扎。 “国崩!”南柯慌张捧起他的脸,“你还活着吗?” 他一只眸子半闭,另一只眸子睁着,颤抖睫毛看着她,嘴唇开合。 耳鸣太严重,南柯听不见。 她咬唇,将他用力抱进怀里。 纷噪的大雨背后是闻声而来的御舆长正和踏鞴砂士兵。 第33章 巴印 水花被军靴踏起,溅落在南柯面前。 “御舆大人。”南柯徒劳地用手臂遮掩国崩的背部。 御舆长正面庞冷硬:“今日所见,不得向外泄露半句。” “是,大人!”他身后的士兵们朗声答。 “搜寻活口。” 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散开了。 御舆长正半蹲下来,搭上国崩的肩膀,南柯没肯撒手,面露恳求。 “我会帮你们求情。”他看着她说。 瓢泼大雨里,御舆长正横抱着国崩大步走在前面,南柯顶着借来的斗笠,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道路尽头是丹羽的住所。 灯火朦胧的屋檐下,丹羽披着外衣来回踱步,察觉到他们,冒雨迎上前来:“南柯,你没受伤吧?” 南柯默默点头。 不需要谁提醒,下一刻,丹羽注意到状态异样的国崩,瞳孔微微一缩。 温暖的室内,南柯披着干燥的外衣,帮国崩擦拭身上的雨水。 丹羽和御舆长正立在一旁。 “我早就知道国崩不是一般人,”在丹羽开口询问之前,御舆长正抢先说,“我曾见过千代侍奉在将军身边,国崩的眉眼与将军大人十分相似。抱歉,丹羽,我身为目付,判断不应将此事提醒你。” 目付负责监视官员、督导军队,直属于天领奉行,并不受造兵司正管辖。 丹羽摆手表示理解,看向南柯问:“这么说国崩还有南柯,都是幕府那边派来的?” “我不记得我的事,”南柯摇头,“但国崩和幕府没有关系。” “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丹羽叹气。 他曲起食指敲着太阳穴,在国崩床沿来回走了几步,看看展露非人特征陷入沉睡的国崩,又看看在旁整理他体内线路的南柯,忽然眼睛一亮:“南柯,莫非你的真实身份是机械师?” “嗳?”南柯怔住。 “你看起来对机关巧术相当熟悉。”丹羽语速飞快。 “……没,我只是以前帮国崩做过一次修理。” 丹羽闻言神色黯然。 “丹羽大人?” “我只是在想,要是我们有另外一位机械师,就不用受埃舍尔的钳制了。”丹羽无奈道,“算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南柯,接下来我要与长正去拘捕埃舍尔,国崩就交给你了,希望他能尽早醒过来。” 两人临出门时,御舆长正回头递给南柯一个安心的眼神。 直到门被关上,南柯都还没回过神。 他们竟然一句都没质问她。 岂止。 简直连丝毫的责怪和怀疑都没有。 这种被无条件信任的感觉,让她难以置信又心生愧疚。 手心里的导管动了动。 南柯迅速低头:“国崩,你醒了?” “……我一直醒着。”他雪青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阴翳,盯着房间里摇曳的灯火,喃喃,“丹羽果然还是那样。” “我很感谢丹羽大人。”南柯并不同意他莫名的负面情绪,扫见他破裂的身体,又补上一句,“我也很感谢你。” 国崩抬眸。 “谢谢你救了我。” 近距离的爆炸思之后怕,要是没有他,她不可能毫发无损。 听到感谢,国崩一如既往摆出一张臭脸,冷哼了一声。 南柯淡笑不再说话,专心帮他修理。 国崩这次损坏严重,随身携带的零件不够替换,她只能在征求他同意之后,用绷带把难以补救的部分暂时缠绕起来。 国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南柯告一段落抬头,看见他咬着枕巾,冷汗已经浸湿了脸颊边的碎发。 代入人的触觉,应该是类似骨折……不,肯定比骨折还要痛。 等他活动起来,没能修复的断口还会不停摩擦碰撞,互相嘎吱作响。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埃舍尔。 南柯帮国崩擦掉汗:“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站住。”国崩哑着嗓子叫住她。 她回头,意外对上他一脸挣扎神情,“看到我颈后的巴印没有?碰一下,等你回来,再用它叫醒我。” 纤细脖颈的根部,和脊椎相连的位置,确实有个三重雷电纹样的图案。 南柯扫了一眼,问:“这是什么键?” 国崩脸埋进枕头里没回她。 南柯只好带着点好奇往下按。 触感有些奇妙,像是柔软的皮脂下包藏了一颗滑腻的珍珠,国崩轻轻闷哼一声,随着她指腹下的奇妙触感,放松四肢闭上了眼睛。 “国崩?”南柯戳戳他的脸。 国崩没有反应。 一层淡淡的乳白色从巴印下泛起,逐渐笼罩他的躯干,染白背部的擦痕和烧伤,一毫米一毫米地缓慢修复起来。 南柯看了一会儿,拉起被子把他的神奇现象从头到脚罩住,扯起半条绷带出门。 手臂上的刀伤早已在雨水里泡得发白,也感觉不到疼了,她随手裹了一下,试着抬起来,握了握手指又放了下去。 可是另一只手手腕上也有伤,实在很难决定哪一只更好发力。 打听到牢房的位置找过去时,桂木背着兼雄也正从另一条路往这边赶,看样子是同一个目的地。 “南柯?”兼雄用手里的药箱敲敲桂木,走过来,“你还好吗?” “我没事,”南柯对着兼雄一脸的担忧笑笑,“有谁受伤了吗?” “这……”兼雄迟疑。 “是埃舍尔,”桂木大咧咧回答,“御舆大人在爆炸那地儿把他挖了出来,听说伤得不轻。” 南柯错愕。 埃舍尔也在爆炸现场? 第34章 受害者 走到牢房外,丹羽和御舆长正远远站在门口黑着脸谈什么,看到他们,表情稍稍缓和。 “南柯,怎么不在屋里休息?”丹羽问。 “我来看看埃舍尔先生,”南柯往里望一眼,不出意外没见到埃舍尔的人,“听说他受伤了?” 丹羽抿了抿唇,神色又沉下来:“既然你都过来了,就一起进去吧。” 士兵打开了牢门。 埃舍尔确实伤得不轻,至少从表面看来。 他浑身是血,满脸写着虚弱靠在粗糙的砖墙上。 “根据埃舍尔先生口述,他也被一帮疯狂的祟神病人绑架了,就关在你当时位置的地下室里,而且对你陈述的案件经过毫不知情。”丹羽说。 “就是这样,”埃舍尔疼得龇牙咧嘴,挤出一个诡谲的笑,“所以南柯小姐,如果你拿不出除空口白话以外的实证,能请你撤销对同为无辜受害者,也就是我的污蔑吗?” 空气一时寂静得可怕。 南柯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埃舍尔身上的伤痕。 看起来很严重,但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皮肉伤,烧伤和骨骼裂折之类更是一点都没有。 南柯在他面前蹲下,盯他的眼睛:“当然有。” “你那人偶少年的证言可不作数,”埃舍尔从容,“同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当然知道机械只要输入指令,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南柯霎时明白刚才丹羽在为难什么了。 埃舍尔行事卑劣,又堪称周全。 为官清正廉洁的丹羽和御舆长正即便心知肚明,在找不到证据的情况下,也难以将其定罪。 她渐渐冷下眼眸:“你要这样说的话,那确实。” “丹羽大人,御舆大人,你们都听到了吧?”埃舍尔摊手,“南柯小姐已经答应收回她的指控,治完伤之后,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不过一群祟神病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抓走你,虐待你?”南柯盯住埃舍尔的眼睛,问,“一般来说,幕后应该是有人操纵的吧?就像我怀疑你是绑架我的主谋一样。” “哈哈,按这个说法,那我是不是也能反过来,说在背后使唤他们抓我的人,就是南柯小姐你呢?”埃舍尔眯起眼睛,又拉长声音,“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 就是这种语气。 南柯能肯定,当时和自己说话的绝对是他本人。 她轻呼了口气:“当然可以。” “南柯!”兼雄在背后喊。 “虽然真凶是你还是我无法确定,但作为我个人来讲,我百分之百肯定,让我遭受绑架和虐待的幕后主使就是你,埃舍尔先生,”南柯握紧手指,“抛开事实不谈,我至少要报了这个仇才行吧?” “好笑,什么叫抛开事实……” “啪”! 南柯的动作突然,连离她最近的丹羽都没来得及阻止。 埃舍尔生生受了这一巴掌,顶着通红肿起的侧脸看她,表情不可置信,又渐渐变作狰狞:“你们这是在滥用私刑!” “不,只是我个人的报复而已。”南柯语气轻快。 她揉了揉手臂,大幅度的动作果然很疼,拧了下眉,还是决定换一只手。 没人来拉住她,又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埃舍尔眼里阴鸷杀意强烈,支撑起身体:“你这无礼之徒……!” “对不住了,特地挑重伤的埃舍尔先生没有还手之力时落井下石,”南柯及时站起来退远一步,俯视着他,也提醒他别忘记他还在装伤,“等您伤好了,再来找我还回去吧,我等着。” 埃舍尔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怪不得总说,扇巴掌是对一个人侮辱性最强的暴力行为。 南柯看着他,无声挑起唇来。 虽然心里的气还远远没有撒出来,但光看到埃舍尔现在这个表情,她就觉得畅快了不少。 “抱歉,埃舍尔先生,”丹羽把南柯拉开,嘴角抽动,“劳您看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兼雄,来为埃舍尔先生疗伤。” “丹羽!”埃舍尔在身后大叫,“我可是赤目家的幕僚,你竟敢这样做!” 丹羽叹了口气,拉着南柯快速离开现场。 “赤目是谁?”南柯问。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家族属于雷电五传中的一心传,一心传到我这代,又有了三个流派,枫原、赤目,还有丹羽,”丹羽如数家珍,说罢露出苦笑,“造兵厂由我们三家共同操持,枫原家负责资金,赤目家精进锻刀技术,而我则出面管理。我没有维护埃舍尔,传出去的确会令赤目家不快。” “那……” “无妨,大不了回头修书一封,向赤目家主表个歉意。”丹羽拍拍她脑袋,“不过身为司正,有些事我还是要秉公办理,稍后我会命人找个地方将埃舍尔软禁起来,你也禁足在……就在我那吧,安全些。” 南柯心生暖意:“谢谢丹羽大人。” 御舆长正很快带着兼雄和桂木出来,丹羽让长正送南柯回去,落在后面拉住兼雄和桂木,低声说:“我跟你们说个事,你们千万别害怕……” 桂木笑声爽朗:“丹羽大人,我堂堂寄骑武士什么没见过,您说,我不会怕……” 走出一段,南柯听见桂木变调的大声惊呼。 “丹羽在和他们说你跟国崩的事,”御舆长正和她并肩走着,解释,“国崩身份离奇,我们要是继续替你们瞒着,只怕埃舍尔往后拿它做文章。” “等国崩醒了我跟他说一声。”南柯表示,“谢谢你们,御舆大人。” “要谢就谢丹羽,我曾对你们的来历抱有怀疑,连丹羽也未曾坦诚,承不了这个谢。”御舆长正顿了顿,又说,“我替你们问过丹羽的态度了,他说人否非人否,与他对你们的看法并无影响,你们尽管放心。” “说这话的御舆大人也很让人放心。”南柯执拗。 御舆长正无奈一笑:“行吧。” 到了屋门口,南柯忽然想起件事,叫住他:“对了,御舆大人,绑我那群人说,他们准备了逃跑的船,船上可能还有他们漏网的同伙。” “船?”御舆长正眉头微微一紧,又松开,“不要紧。” “不去抓吗?” 御舆长正抬头望了眼薄明的天际:“他们若真能出海,反倒是件好事。” 南柯进屋,盯着沉睡的国崩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连日的暴风雨下,连来自鸣神岛的补给货轮都无法通行,何况一只小船? 她心情蓦地沉重起来。 也不知道踏鞴砂的物资还能坚持多久。 第35章 死都愿意 丹羽再也没有找南柯提她血的事,南柯养了几天伤,有些坐不住,正巧丹羽提着一坛子酒上门来。 他身后阵容熟悉,御舆长正、兼雄和桂木也在。 南柯被这阵仗惊住:“怎么大家都来了?” “兼雄来说吧。”丹羽让开位置,向后看了一眼。 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庆祝的事。 兼雄的腿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谢绝南柯的帮助,艰难坐下:“是这样的。我看流感大致控制住了,祟神病我又没有头绪,刚好我老家靠海,我有些出海的经验,就想着,在给大家添麻烦之前,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添麻烦,指的是兼雄身上的祟神病。 南柯喉咙微哽,半天才发出声:“可是,海上这么大的暴风雨……” “其实已经派出好几只船了,但都没有回信,”兼雄笑道,“这事总要有人去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所以今天兼雄是来找她告别的。 “去把国崩叫起来吧。”丹羽拍拍南柯的肩膀。 她咬住嘴唇,低头应了一声。 国崩的伤势恢复得很慢,这几天没什么事,南柯自作主张,一直没帮他开机。 失温的人偶肌肤逐渐浮现血色,国崩的睫毛动了动,冷紫色的眸子睁开,难得显得乖巧又懵懂,像是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他坐起来扫视众人,逐渐恢复一点神智,但还没说什么,先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国崩背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内部的破损也远未恢复。 “疼吗?”兼雄下意识想起身,顿一下又坐了回去,遗憾道,“可惜麻药已经用完了,不然我一定匀点给你试试。” “兼雄?”国崩望着他呢喃一声,忽然睁大了眼睛,“你……” 国崩没说下去,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埋下头,双手颤抖着攥住被面。 大概是无意识时听到了。 “好了,都别露出这副表情,”兼雄笑叹,抱起酒坛给大家都满上,“来,都喝,这可是丹羽大人珍藏的最后一坛子美酒,别辜负了它,桂木!” 被点到名的桂木垂头举起酒碗,和兼雄草草碰了一下。 “你这家伙,今天怎么回事?”兼雄不满,“丹羽大人,御舆大人,请!” 一坛子酒在兼雄的极力相劝下勉强分完,但气氛实在沉闷,连平素最嚷嚷的桂木也一言不发。 “你们……”兼雄扶额,“就不能洒脱些吗?” 大家一时无话,过了半天,他也放下酒碗,叹着气说:“我和丹羽大人来踏鞴砂最久,然后是御舆大人、桂木,南柯和国崩,说句僭越的,我将大家视作朋友,视作家人,所以……接下来这些牢骚话,即便有些冒犯,也请大家将就着,听一听吧。” 南柯捧着酒,看着清冽倒影里自己的眼睛,心里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像是雏鸟啄击蛋壳,说不上疼,某种钝痛的情绪随着兼雄的声音一下一下,敲着心脏的膈膜。 “丹羽大人,我跟随您多年,您向来宅心仁厚,耳根子软,其实您一开始决定就任造兵司正的时候,我心里并不认同。又要与亲眷长久分离,又要遭受外人的白眼,踏鞴砂里的犯人也难以管教,若有升迁的机会,还请您,去个更和睦的地方吧。” 兼雄向丹羽敬去一杯。 “御舆大人,您为人刚正不阿,治下严苛,我向来钦佩,愿您此后仕途顺利,一路高升,早日重振家风。” 兼雄向御舆长正敬去一杯。 “桂木,我们就不多说了,你是了解我的,待你成家立业那一天,别忘了带着弟妹和侄儿来见我一面。” “屁个弟妹,”桂木没忍住,横眉道,“是嫂子好不好?” “……” 兼雄没和他碰,酒碗拐了个弯伸到南柯面前,“南柯,如果你不介意,也请你将我们当作你的家人,将我看作你的兄长。你性子过于柔顺,也不够珍视自己,兴许是从前受过太多磨难,但你是个好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今后遇事,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兼雄说完,当着她抿了一口酒。 南柯顿了顿,才捧起碗回敬。 她都不知道,兼雄原来是这么看她的。 兼雄咽下酒,继而看向对面垂着头的少年:“还有国崩……” 刚念出他的名字,兼雄却忽然打住。 南柯看过去,只见兼雄的手捏紧了陶制的碗边,抖得厉害。 她刚想问,兼雄突然呜咽一声,手里的酒碗摔落在地板上。 “兼雄!”坐在旁边的桂木大惊。 兼雄一手紧紧捂住嘴,一手捏着桌角,偏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另一边的丹羽起身给兼雄抚背顺气,兼雄惊心动魄地咳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握拳揩唇角:“抱歉,让你们担……” 他这句话仍没说完。 猝不及防似的,兼雄弓起背,猛地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南柯被吓住了。 “你这笨蛋,就叫你不要喝酒,少发牢骚,你看你!你看你!”桂木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兼雄脱力急促抽气又帮不上忙,眼睛都瞪圆了。 “南柯,”丹羽适时道,“去帮兼雄倒杯水。” “好!” 南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厨房的,手里端着一碗往外溢的冷水,跑到门槛,又想,是不是喝热水比较好? 可是现在烧水还来得及吗? 她慌了几秒钟,忽然低头瞟见手腕上的绷带。 …… 如果埃舍尔说的是真的。 她的两滴血就能救一个人—— 水碗搁在案板上,南柯一只手举在上方,另一只手里握着菜刀。 但没来得及割下去,刀被横空夺走。 “你在干什么,南柯!”丹羽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南柯张了张嘴,一股热流从胸腔上涌,汇到眼眶。 “对不起,丹羽大人,”南柯红着眼圈藏起双手,低下头,“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可万一有用,兼雄他就能……” “兼雄为什么要出海求援?”丹羽把刀丢进角落的柴垛里,质问她,“是为了他自己能活下去?是为了他想保护的孩子为他受伤?” 南柯死死咬住嘴唇。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丹羽指向门口,一脸隐忍的怒气,“今后禁止你再靠近这里。” 室内,地上的淤血已经被叫来的卫兵擦干净了,南柯恍惚地走进去,看见兼雄靠在桂木的肩膀上,唇色还有些苍白,但说话流利,已经恢复了精神。 南柯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甘心。 如果只要她两滴血就能救一个人,有什么不值得的? 为什么她不能这么做? “南柯?”御舆长正听见脚步声,回头问,“水呢?” 她怔住。 “好多了吧?”她被身后一只手轻轻推到一边,丹羽面色如常,端着水走进来,“有些凉,慢点喝。” “多谢丹羽大人。” 兼雄没喝几口,休息了一会儿,被桂木小声抱怨着背走了。 丹羽和御舆长正说了两句话也离开了,空旷的室内又只剩南柯和国崩,并肩坐在空酒桌的一侧。 淡淡的酒味混着血腥气,在灯光里慢慢散去。 “国崩,”良久,南柯低声开口,“假如你能治好祟神病,代价是受伤流血,你会愿意吗?” 今夜的国崩出奇沉默,他闻声睨向她,眸中笼罩一层暗色:“死都愿意。” 南柯松了口气。 果然,她的想法没有错。 第36章 谩骂 兼雄在第二天早上出海。 南柯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兼雄送她的着物,提着一个小篮子要出门时,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 “抱歉,姑娘,丹羽大人吩咐过,禁足期间不得随意出去。” 南柯皱眉:“我去送宫崎大人。” “不好意思,没收到丹羽大人的命令。” “丹羽大人呢?” “大人已经出门了。” 南柯捏紧篮子把手,按捺心里的怒意。 丹羽这是在防着她。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整个司正屋邸到处都驻扎着卫兵,铁桶一般,连想翻墙都没有空子可钻。 南柯只能回房。 国崩向丹羽要了几截木头,正坐在地板上耐着性子削零件。 他听见她回来,掀了下眼皮:“丹羽不许你出去?” “是。” “你篮子里装的什么?” 南柯被问得心虚,眼神闪躲了一下,再看回来,只见国崩低着头,视线专注地落在手里的木料上。 “一点茶水和点心。”她声如蚊蝇。 还有她偷偷藏进去的刀片。 丹羽不许她再进厨房,但这里是造兵厂,最不缺的就是刀,去不了厨房,其它地方也多的是。 国崩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答案。 他翻转手里的锉刀,把手里的木制螺母又削了一下,吹去木屑,站起来:“没事就过来帮忙。” 他躺到床上,主动打开了胸腹。 南柯低头扫视其中的精密仪器,还有不少上缠着她上次裹的绷带。 “我两只手都受伤了,要是弄疼了你,你别骂人。” “别动我的肾就行。”国崩指指那颗令双方都印象无比深刻的内脏。 南柯:“……” 手作的零件尺寸不完全合适,有几颗始终拧不上去,最后还是国崩一脸忍耐地抓住她手:“放手,太紧了。” 南柯扶着他起来,递过工具:“你之前的零件是哪来的?出厂附赠吗?” “哼,她会这么好心?”国崩灵巧地削出一层木刨花,微微眯眼,“是一个我憎恶之人做的,也唯有这种时候,我会觉得相当感激他。” 他的口气听起来恨不得把对方五马分尸。 国崩做的零件数量远远不够,只够换一小部分,他下地活动了一下,看着指尖迸起的电光,眉头紧皱,看起来也不是很习惯那些临时凑数的部件。 南柯看了眼户外的天色,心一点一点凉下去。 兼雄现在应该已经起航了吧。 她什么都做不到。 门外的卫兵忽然齐声喊了句“丹羽大人”。 南柯假装没听见,挪了挪位置,背对门口向国崩伸手:“国崩,我也帮你做几个吧。” 丹羽推门,就见他们相对席地而坐,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和木料较劲。 他没进去,在国崩抬头看过来时摆了摆手,便将门合上。 “丹羽大人,您不进去吗?”门口的卫兵问。 “不用,不打扰他们,”丹羽举步离开,想起什么,回头特地提高音量,“禁足可以不必这么严格了,下次南柯想出去,派个人跟着她就好。” “是,丹羽大人!” 南柯听见外面的对话,不动声色把手里的半成品翻了个面,拿起国崩换下的旧零件做比对。 她出不出去,兼雄都已经走了。 都已经拖着那样一副病体,淹没进海上的狂风暴雨里了。 有几个人能闯出那种险境? 南柯心情沉重,忽然想起兼雄看顾的那些病人。 顺带想到那些哀声载道、自私浮躁、凶恶卑鄙。 她手心握着硌手的木料,攥紧刻刀,站起来。 “洞内关押的病人共计三百六十二人。”代替兼雄驻扎山洞的军医不疑有他,回答完南柯的问题,问,“南柯姑娘,请问宫崎大人去哪了?大人不在,病人们都不太安心啊。” 南柯望向洞内。 隔着一道守备森严的铁门,里面一双双眼睛望着她,期盼又无助。 之前同吃同住时常常只感受到恶意,现在成为了站在洞外的人,南柯莫名觉得有些可笑。 她撇开眼睛:“我也不知道。” “这样吗……”军医失望地叹了口气。 南柯又简单了解了一下其它情况,转身要走,听见身后立马放大的窃窃私语:“你们看,我就说吧,这些人哪管我们的死活!宫崎兼雄肯定是治不了祟神病,卷起家当逃跑了!” “这种人怎么没被毒蛇给咬死,再被狼啃光骨头!” “就是!” 南柯忍住了没回头,背对着谩骂声走向对面的疫棚。 第37章 歆羡 大雨从来没停过,但雨后的景象变了不少,原本拥挤在疫棚前的各种物资都收了起来,不少人架着土灶在空旷处煮饭,有说有笑。 “姑娘!”金次郎还是把守在帐篷的出入口,见到她,露出一个相当明亮的笑容,“好久不见,您来看阿望?” “我听说流感都控制住了。”南柯提唇回了个笑。 “是啊,多亏了宫崎大人,”金次郎指着在外面煮饭的人们说,“宫崎大人之前说过,风寒患者痊愈后短期不会再被传染,所以,许多病人病好以后也都来帮忙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想必用不了几天,风寒就能彻底过去了。” 南柯闻见锅里沸腾的香气,问:“他们哪来的食物?” “昨天打猎队出去,扫荡了一个丘丘人营地。” 回答南柯的是另一道稚嫩声音。 南柯侧头,看见许久不见的阿望。 阿望手里捧着半碗卷心菜汤,刚从帐篷里出来,仰起眸子望着她,踌躇了一下,拉住她的袖子,“南柯,你是来看我的吗?” 南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阿望的爷爷。 她弯唇点头。 阿望舒了口气,稍显落寞:“我还以为你也不管我了。” “有空出去走走吗?”南柯摸她脑袋。 “和他一起?”阿望视线落向南柯背后。 虽然南柯始终努力忽视背后寸步不离的卫兵,但客观来看,还是免不了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卫兵心知自己有多碍眼,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保持笔直的站姿。 阿望瘪嘴。 “走吗?”南柯问她。 “那金次郎,我等会儿就回来,”阿望把手里的卷心菜汤递给金次郎,“这是多出来的,给你吃。” 金次郎咽了口口水,红着脸郑重接过:“好、好的。” “金次郎对你怎么样?”沿着避雨的木棚,南柯和阿望并肩走着。 阿望拧了下眉头:“有时候会陪我玩,还挺有意思,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就像刚刚那样。” 南柯扬起唇角,又关心了几句阿望的身体。 阿望的风寒在退烧之后好得很快,可以说是最早痊愈的那一批,病刚好,阿望就回药庐了,但药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阿望索性就留在了疫棚帮忙。 “我知道,你和兼雄还有国崩都在那边,”阿望指向远处的山洞,“可是那群当兵的都不放我过去,我没事的时候偷偷跑到你们那儿,看见过你们,也喊过你们,但是你们都没听到。” “你不是讨厌我们吗?”南柯揶揄,“来找我们干嘛?” 阿望鼓起腮帮子,别开脑袋半天没说话。 “……爷爷死了之后,我就没去过了。”她小声说。 南柯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站住了。 阿望盯着雨里一片碎叶子,也停下:“其实我都知道,爷爷就要死了,就像树叶,时候一到就会掉,掉进雨里,掉进泥里,变成再也不像树叶的样子。我想去陪爷爷,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只有那么几天能看到他了。” “阿望……”南柯不知说什么,把阿望的脑袋轻轻按到怀里。 “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流!”小姑娘吸了下鼻子,声音闷闷的,倔强得很,“就是一想到……再也找不到爷爷,就不知道该回去哪里了。南柯,我是在罪犯堆里长大的,是个讨人厌的小孩,连最凶的罪犯都讨厌我,我两岁半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有爷爷,他会摸我的头,会在怀里揣干巴巴的饼给我吃……为什么人要死呢?为什么越好的人越是要死呢?” 阿望几乎带着哭腔问她。 “我也要死吗?你也要死吗?所有人都会死掉吗?” “阿望,”南柯从上而下抚着阿望的背,听她在怀里打哭嗝,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丹羽大人说,等雨停了,就送你去鸣神岛生活,那里有很多很好的人,不会有人讨厌你的。” 阿望紧紧揪住她肩膀的衣料:“南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吗?” “我自己都是没有家的人。” “那我们去找兼雄,回药庐住。” 阿望像溺水的孩子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抽抽搭搭的。 南柯屏住呼吸:“兼雄他……” “我不要和国崩,也不要和丹羽、御舆长正在一起,他们是官差,我是犯人的孩子,我害怕……” 南柯慢慢地、轻轻地叹气,直到把胸腔里淤积的所有郁气全都吐出去,才说:“好,我们一起等兼雄回来。” 阿望不想一个人回药庐,也不肯跟南柯去司正的屋邸暂住,南柯最后还是把她交到了金次郎手里。 回去的路上,身后的卫兵耷拉着眉毛不停吸鼻子,南柯回了好几次头,终于忍不住掏出手帕递给他:“你哭什么?” “不敢不敢!”卫兵连忙退后,用袖子草草抹了下眼睛,解释,“那小姑娘的遭遇,太感人了……” 南柯一时失语。 卫兵还是忍不住眼泪,边不好意思地抹着,边说:“姑娘心性真好,要是我,铁定陪着那小姑娘一起哭了。” “我……” 南柯只发出一个音,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组织措辞,又打住了。 她心性好? 她只是…… 没这么多愁善感。 南柯忽然按了按脑袋。 不。 说到底,感动、憎恶、恐惧,这一类深刻而鲜明的感情,对她来说,都过于陌生了。 像是她平生从来没有过这些情绪似的。 她以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有空洞的思绪都在见到国崩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全然不似机械的美丽人偶端坐在满地木屑中间,神色淡漠,一下一下、灵巧地雕刻着繁复的螺纹。 南柯停在那儿太久,隔了几秒钟,国崩微微拧眉,丢来一个不快的眼神:“还以为是谁大驾光临,能别杵在门口挡光吗?” “国崩。”南柯走近他。 国崩随手把用不着的锉刀递到她面前。 南柯停了停,从善如流地接过。 她其实想抱一下他。 跟他说她好羡慕他。 但就连这羡慕也来得太淡。 所以,还是算了吧。 第38章 兼雄 第二天晚上南柯拆了手上的纱布,左手的手腕只剩一条淡淡的痕迹,但右手手臂上的疤痕还没脱落,活动时仍会感觉到疼。 三百六十二个人,七百二十四滴血。 南柯没什么概念,但她大概用屋檐下的滴水算过,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剩下就是说服丹羽了。 不,不是说服,而是给丹羽打预防针。 等她把血放出来了,英明睿智如丹羽,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让她流的血白费。 想到这儿,南柯心情难得轻松了一些。 “专心点!”手底的国崩不悦出声。 南柯回神,弯腰凑近他的腹腔装作仔细观察,片刻后抬头对他笑:“放心,你的肾还好好的。” “这就是你把两颗螺丝往一起硬怼的理由?”国崩鄙夷。 南柯定睛看手里。 咦? 她目不斜视地把多余的螺丝放去一边,仗着他看不见,用拆下的绷带在他肋骨上打了个蝴蝶结:“国崩,你要是这么不满意我的服务,不如学习一下自修?” “哈?”国崩挑眉,“躺着享受不好吗?” “享受?”南柯看他疼得暗自咬紧牙关还在嘴硬,拇指按住食指尖,弹了下他的肺,“讲真吗?” 国崩蓦地睁圆眼睛绷紧身体,咬唇“呜”了一声。 奇妙的震动从肺叶传递到南柯的指尖。 她抬手把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看着他一脸被撅了一样的表情,颇具疑虑。 说实话,她不太懂他的反应,到底是痛还是怎么。 于是,南柯埋头,以挠痒痒的力度毫不留情撸了一遍他的肺。 “住、住手,你这……蠢……嗯唔!蠢女人!”国崩怒骂,张狂的字句夹杂着微妙按捺的喘气。 南柯微顿,继续上下其手:“国崩,你的肾好像比肺还敏感啊?” “啊!” “有句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太嚣张了可不是件好事哦?” “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柯暂时停手,凑近他漂亮的眼珠,图穷匕见:“叫姐姐就放过你。” 片刻后。 南柯捶捶弯酸了的腰,趁国崩瘫在床上还没缓过劲来,心满意足开溜。 门外守卫的眼神惊疑,漂浮着可疑的红晕,南柯面色不改,微笑道:“我出去散个步。” “哦,哦……” 守卫迟疑着没跟来。 南柯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这么虚。 国崩的零件做一些换一些,还剩不少要换新,只要他还需要她当帮手,那她就无所畏惧。 她抬手握拳,脚步一转,打算回去接着取笑他。 “南柯。” 听到身后的声音,南柯上扬的唇角倏地落了下去。 “有时间吗?” 她回头,丹羽举着伞站在院门外的雨里,谦和温润。 路边水渠的水位涨了不少,卷着落叶向入海的低处急急奔流,他们顺着水流的方向,沿着小道朝前走。 “真安静啊,”明明头顶的雨滴响亮得像是要敲破伞面,丹羽却说,“踏鞴砂已经很久没响起过打铁声了。” 南柯和他隔了半米远,看丹羽毫不芥蒂地将伞偏过来遮她,打湿半边衣袖,走了一会儿,默默放弃了赌气的举动,靠过去。 “丹羽大人,您找我有何贵干?” 丹羽听着她别扭的语气笑了一声:“找你谈谈兼雄的事。” 南柯不由自主垂下眸。 “兼雄那天尽在说我们的事,一句也没提他自己,我想,既然你如此敬重他,那么也有权利多了解他一些。”丹羽放缓声音,“他出身稻妻极北的岛屿,世代务农,之所以来到鸣神岛,是因为天灾。一场经年罕见的暴雨,将那座小岛淹没了。” 南柯不由看向远方雨雾蒙蒙、波涛汹涌的大海。 “当时我和枫原家主受将军之命,前去赈灾,乘船赶到时,狭隘的陆地上挤满了灾民。灾害通常伴随着短粮、疫病,那时兼雄才十几吧,瘦成一把骨头,怀里抱着他幼妹,背上背着他父亲,除了他,全都生了疟疾。” “可惜我们没能将他父亲救回来,他妹妹虽然治好了,也落了毛病,心智长不大,我看他们孤苦无依,就做主收进了丹羽门下。一个不留神,等我来到踏鞴砂时,才发现身边勤恳能干的副官,竟然就是当初那位少年。” 丹羽轻声叹:“兼雄的经历比大多数人都辛苦,踏鞴砂连日的大雨,想必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处境,所以他来告诉我他的决定时,我没能开口劝阻。就算是我自己,在发病死去和体面地离开之间,也会选择后者吧。” “可是,”南柯攥紧手指,“您明明就知道,我说不定能救兼雄……” “如果别人这么说,我兴许会认为值得一试,”丹羽深深看着她,“可是你不一样,南柯,失去记忆,一无所知如同白纸一般的你,如果我放任这样的你为我们代偿过错,那无异于欺骗你。” “丹羽大人!” “各人有各人做事的一套原则,”丹羽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我好歹也是这里的司正,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当然清楚。” 他看出来了。 所以专门把南柯叫出来说这一番话。 南柯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丹羽也一并止步,神情凝重:“我这话并非是要罔顾众人性命,治本的方法在埃舍尔手里,唯有关闭炉心,才能真正停止祟神的污染。” 南柯走了一秒神。 这话国崩也说过。 而埃舍尔说,让她失忆,是因为她肮脏的心无法承受庞大的祟神。 灵光一闪似的,脑内某根神经忽然紧绷起来,南柯不禁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后脑。 有个小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她耳边缥缈地回响。 “人偶……博士……无法删除自己……因此降临者……” “那是什么?” 丹羽低声的惊呼唤回了她的神智。 南柯猛地倒吸一口气,冰凉的触觉从眉间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 她顺着丹羽的视线朝前方望去。 他们已经站在造兵厂出口最接近海的位置,冰凉咸涩的风从海面吹过来,乌云低压,缓慢地倒卷。 在这世界末日一般的阴暗景象下,漂浮着白沫的漆黑海水里,沉沉浮浮,飘着一只巨大的船骸。 像一只死去的怪物。 丹羽很快叫来士兵打捞。 海浪时强时弱,大家好不容易齐心协力将船骸拖上来,残破的船却被袭来的浪花拍打着,蓦地翻了个个儿。 所有人齐齐惊呼。 倾倒的船舱里散落出数具白森森的尸体。 丹羽眼疾手快蒙住了南柯的眼睛:“我先送你回去。” “那是兼雄的船吗?!”南柯推开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 丹羽别开眼睛,南柯瞬间懂了。 她拔腿朝岸边跑去。 士兵们短暂的惊吓后,也认出这是自家的船,立刻沉痛而庄重地收集起了死者。 南柯整个人被雨水浇透,发着颤站在一边,看尸身一具一具被抬出来。 士兵们姑且撕下衣摆为同僚们盖上了脸部,但仍然露出他们被海水泡得肿胀粗硕的手脚,有的头发里缠着海草,有的衣服里掉出尖牙裸露的鱼类。 暴风雨下发生海难太正常了。 南柯不敢去想哪个是兼雄,却没法不去找哪个是兼雄。 至少要为他收尸…… 有一具尸体大半截都被食肉鱼类啃光了,士兵小心避开断裂的肋骨将人抱回来,一条垂着的腿骨晃过南柯视野,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欲断不断。 ……兼雄? 南柯停了呼吸,却鼓不起勇气正眼仔细去分辨。 “……在给大家添麻烦之前,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总要有人去做,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第39章 断刃 桌角的灯焰快速摇曳着,映亮碗里热腾腾的姜汤。 国崩板着脸把姜汤又往南柯眼底推了推:“你再像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我就往你头上浇了。” “随便。”南柯把自己裹在毯子里。 国崩啧了一声。 他本来在勤勤恳恳地做木工,突然要接手一个失魂落魄的讨厌鬼给她当保姆,烦躁也是理所当然的。 南柯想着,撑桌边起身,打算出去吹风,不在这儿碍他的眼。 国崩忽然伸手,力气很大地把她按了回去,另一只手端起姜汤,强硬往她嘴里灌。 “国崩!”南柯挥手挡了一下没挡住,下颌被他抓着,辛辣的姜汁倒流进气管,她呛出一层生理性眼泪。 国崩抿着唇看她咳,就是不放手,南柯缓过来,发现他眉心紧蹙,盯着她的眼角。 他似乎在等她哭。 可南柯没哭。 不多的泪意也很快蒸发掉,南柯眼角通红,望着他半晌,终于声线不稳地说出口:“国崩,兼雄死了。” “所以?”国崩嗓音冰冷,反问她,“他要出海,就没可能活着回来,你难道不知道?” 南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他。 这就是他即便得知兼雄的死讯也无动于衷的原因吗? 火光下的人偶面庞蒙上一层温暖的辉光,冷色的发和冷色的眉眼精致无比,南柯注视着他,目光渐渐下移,垂下睫毛,抬手揪住了心口的位置。 “我怎么不是人偶呢?”她的声音近乎气音。 南柯并不是不想哭。 明知道这样的悲伤应该辅以泪水,可她就是哭不出来,胸口被痛苦压得快要炸开了。 她怎么不是人偶呢? 这样就没人苛责她不流泪。 她就不用苛责她自己,怎么没为兼雄流泪。 “不要恬不知耻地标榜自己,”国崩蓦地抓住她脑后的头发,迫使让她抬起头来,眸中情绪锋锐而易碎,“你以为,人偶不想成为人吗?” 短暂的争吵后,他们保持奇异的沉默,在桌前坐了一整晚。 天将亮时桂木来拍门,提醒他们去参加葬礼。 不是兼雄的葬礼,而是出海牺牲的船员们共同的葬礼。 就像隐瞒兼雄出海的消息一样,丹羽也没打算将副官去世一事宣扬出去,现下踏鞴砂里人心不稳,多一个坏消息,说不定就多一件麻烦事。 但南柯在桂木眼底也看到一圈乌青。 有些事即便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葬礼并不正式,甚至没有棺木和墓碑,把坟堆垒起来就算完事了,观礼结束,御舆长正拍着桂木的肩膀安慰了两句,拉住要走的丹羽。 “我把埃舍尔的住处翻了好几遍,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御舆长正眸色很沉,“是时候上刑了?” 丹羽略显抗拒,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再去找他谈谈,如果他还不松口,就交给你吧。” 两人一道走了。 国崩压了压斗笠,低下头,也转身回去。 南柯跟在后面。 决定做的事,她并没打算放弃。 不是出于想要拯救众人之类光伟正的动机,而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完成兼雄的遗愿。 帮国崩把最后一批零件换上,南柯揣着袖子里的小刀转身准备离开,却被拉住。 国崩整理着上衣从床上下来,一双眸子通透如水晶:“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有人想要你的命?” 南柯一怔:“埃舍尔?” “我改主意了。”国崩神色难辨,缓缓松开她,“如果他再找上你,不管说什么,都别相信。逃去借景之馆,如果那人偶还不算太笨,应该应付得了那家伙。” 南柯没听懂,看国崩捡起挂在架子上的斗笠往头上扣,问:“国崩,你去哪儿?” 他回头尤为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推门迈入雨中。 南柯摸了摸袖子里的刀,意识到现在屋里就剩她一个人了。 不知道国崩多久回来,就趁着这一会儿,把血放了吧。 反锁好门,南柯掏出臂绳,咬住一端把袖子熟练绑起来,手腕搁在碗边,屏气闭眼,手起刀落。 但,一点也不痛? 南柯诧异睁眼,翻过小刀的刀刃看。 断的。 锋利锐薄的刃被整齐掰断了,刀锋不知所踪,只留下刀身上一个浅浅的指印,昭示它遭遇了什么。 南柯立刻想到刚才国崩临走时拉她的那一把。 还有谁这么怪力能把刀掰断? 被看透心思的羞愤和不甘几乎立刻袭上心头,南柯冷着脸爬起来,去翻国崩雕刻用的刻刀。 只要是刀都能用,但当南柯找到那些小刀的时候,发现它们无一例外也都被折断了刀刃,甚至被掰下来的薄薄刃片就丢在旁边的木屑堆里,被随意揉卷成带刺的球状。 守卫百无聊赖地跟着屋檐下的滴水数数,忽然见南柯风一样从屋里冲出来,吓了一跳。 “姑娘?” “把刀借我一用。”南柯说着就伸手抓向他腰间。 守卫敏捷地向后退开,护住自己的宝贝刀:“姑娘,你要刀做什么?” 南柯咬着牙没说话。 守卫脸上的拒绝之意更浓了。 南柯深吸口气,垂下手,望向院子里。 大雨连续下了很多天,连野草都耷拉着萎靡不振,一片萧条里,国崩的脚印已被雨水冲散大半。 她冒着雨追到半路,就失去了方向。 守卫抹着脸上的雨水跟在她身后,委婉道:“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现在药品吃紧,不慎受了寒会很危险的。” “我……”南柯想说没关系,吐出一个字,却忽然说不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在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南柯不甘心地低头,闭了闭眼睛:“好的。对不起。” “您到那边等等,我给您借个雨具来。”守卫体贴地指向最近的挡雨棚。 直到确认南柯走进遮蔽下,他才返身跑向旁边最近的驻兵点。 没人会在连绵的雨天出行不带雨具,士兵暂时离开的期间,一名衣着简朴的工人进挡雨棚下稍事休息,看见一身湿透望着大雨的南柯,面露惊讶。 工人之间的闲言碎语流传得很快,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整日无事可做的特殊时期,上面那几位收留了一名来路不明的姑娘的消息,早已经传开了。 注意到对方不甚礼貌的上下打量,南柯侧头看了他一眼。 她容色清冷,怒气未消,这一眼很有威慑。 工人低下头,搓手谄媚道:“姑娘好。” 南柯没搭理他。 “姑娘在等人吗?” 哗啦啦的雨声砸落在头顶,南柯呼了一口气,看着薄淡的水汽袅袅弭进雨水里,问他:“您找我有事?” 第40章 由我们犯的错 “啊哈哈……”工人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这事儿原不该说给姑娘这般贵人听,不过咱们平头百姓的,实在找不到地方诉苦啊。您是知道的,停工之后丹羽大人将每日定额的饭食都减了,这倒是没什么,毕竟咱不上工嘛,饿不死就行了。但这两天桂木大人突然又下令,非抓我们也跟着士兵出去打猎……大雨天上山,山上还有怪物,我们还吃不饱,哪能对付得了啊,您说是不是?” 他抱怨了好一通,最后才问她:“姑娘一看就有副好心肠,听说您和各位大人们都交情不错,能求上头发发善心,放过我们吗?” 如果在平常,南柯大概会敷衍他,她会尽力。 可她现在实在没那心情,和工人满是算计的笑眼对视了一下,嗓音平静问:“所以你是逃兵?”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工人面色陡变。 南柯眼无波澜,保持沉默结束对话,望向卫兵离开的方向。 “哼,有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成日吃香喝辣、大肉配酒,却什么都不做,就知道欺压无辜百姓,”工人磨了下牙,阴阳怪气道,“等雨一停这些事情传出去,乌纱帽不保咯!” 南柯反应平平,工人觑着她光洁的侧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拉她手臂:“我说姑娘,听说官爷们都流行招妓,你在大人们身边这么久……” 一股恶寒顺着南柯的脊背往上窜。 但奇怪的是,僵硬的身体反射性维持住了表面的淡定,连躲避的动作都没有。 “放肆!” 南柯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一柄漆黑的长刀将工人的手猛拍了下去。 工人“哎哟”一声,抓着手倒地打起滚来:“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御舆长正眉眼生寒,收刀回鞘:“手断了?那就带走砍掉。” “是,大人。”他身后是捧着斗笠回来的卫兵,将东西交给南柯,制住工人就往雨里拉。 “不要啊!我的手没断!没断!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啊!” 卫兵缓了缓步子,扯下护手布,直接堵了工人的嘴。 “御舆大人,”南柯看着他们问,“您不会真的要砍他手吧?” “恐吓罢了,他喊得越凄惨,杀鸡儆猴的效果就越好。”御舆长正注视两人渐行渐远,回过头来,“南柯,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待着,跑出来淋雨?” “我是追着国崩出来的,”她叹口气,“正准备回去了。” “巧了,我也是追着丹羽过来的,”御舆长正眉头皱得更深了,“丹羽说落了东西回去取,我见他迟迟不回,就过来找,你碰见他了吗?” “没有,”南柯想了想,也问,“那您碰到国崩了吗?” 御舆长正也摇头。 奇怪,明明是相对而行,那两人怎么走到一半都消失了? “兴许丹羽还是不愿用刑,半道拉着国崩数花瓣去了吧。”御舆长正转移了话题,“估计一时半会难找见他们,走,我先送你回去。” “谢谢御舆大人。”南柯戴上斗笠,跟在他身后。 路上,南柯隐晦提了两句工人口中吃不饱和打猎的事情。 “他说的大体没错,不过,他们的饭食是士兵们自愿从军粮里克扣出来的。”御舆长正面色不虞,“好逸恶劳的家伙,他该庆幸他是普通工人,而不是任我处置的犯人。” 南柯:“……御舆大人您冷静。” “行了,我就送你到这,”御舆长正缓和了脸色,停下道,“回去吧,总有些人游手好闲四处生事,你还有伤在身,身边没人的时候就别在外走了。” “给您添麻烦了。”南柯站在司正屋邸的门口,微微低头。 御舆长正“嗯”了一声,大步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雨水中,南柯伸手拍拍脸,呼出一口长气,转身踏进院子。 其实她跟那工人也差不多吧。 一无所长,一无是处。 屋子里还散落着被折去锋芒的刀具,南柯将它们全都收进麻布口袋,扎起来丢到角落里。 夜半,国崩还没回来。 南柯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坐起来,把额角按了又按。 还是不行,就算两天一夜没睡,只要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会出现摇晃的腿骨、寂静的坟冢。 南柯忽然怀念起国崩那永远暖洋洋的体温。 她点起灯,发了会儿呆,听到有人敲门:“南柯,还没睡吗?” 是御舆长正的声音。 “御舆大人?”南柯赶紧跑过去给他开门。 御舆长正的装束还和白天一样,连表情也如出一辙地阴沉。 “国崩也没回来?”他快速扫了一眼屋内,问。 南柯点头,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丹羽大人也……” “我在他书房等了两个多时辰,埃舍尔那边也没来人说他出现。”御舆长正微微沉吟,看了她一眼,握住刀柄后退,“我亲自去那边看看,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御舆大人,我也……”南柯追了一步,停下抿唇,握紧门框重新问,“能让我和您一起去吗?” 御舆长正没有拒绝。 事关重大,在没确定丹羽失踪之前不宜宣扬,带上南柯反而能减轻不必要的怀疑。 埃舍尔被软禁在锻刀工坊附近一间木屋,原本应该有士兵严加把守,但放眼看去,晦暗的雨幕中,一个人影都没有。 御舆长正抬臂拦住南柯,拔出腰间的长刀,谨慎前行。 走近些,能看见众多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 像是在同一时间,全部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了坚守的岗位上。 南柯跑过去探其中几个人的呼吸:“御舆大人,他们都还活着!” 晕厥的士兵们无一例外攥紧双手,紧抓着身下的泥土和草屑,指尖还有些许焦黑痕迹,御舆长正翻过其中一个的身体,皱眉道:“烧伤?” “不,这个应该是……”南柯迟疑一秒,“是电击伤。” 御舆长正显然并不知道国崩的能力,微微困惑后起身:“你在外等候,我进去看看埃舍尔。” 隔着一道门,油灯点亮,埃舍尔被手铐和脚铐束缚着,靠坐在挨墙的窄床上,抬起削薄的眉眼来。 埃舍尔先打量了一眼御舆长正,而后向南柯投来目光,笑着说:“你们来晚一步,关闭炉心的装置已经被人偶取走了。” “人偶……?”御舆长正短促地吸了口气,提起埃舍尔的衣领,冷声问,“他去哪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丹羽呢?” “我没见过他。” 面对御舆长正冷硬的面孔,埃舍尔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心情对南柯讥诮地说:“南柯小姐,你怎么不长记性呢?我说过,肮脏的心承受不了祟神,连心都没有的人偶,更是无法代替你的啊?” 御舆长正回头看向南柯。 神色难以置信。 “御舆大人……” “丹羽没对你们说过吗?”御舆长正甩开埃舍尔,怒火中烧,“由我们犯下的错,不需要孩子来承担!” 御舆长正提着刀飞奔了出去。 “咳咳咳!”埃舍尔抚着被扼疼的嗓子,看着他的背影叹,“可惜了,还以为至少能挑拨到你们,踏鞴砂这些人,心胸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宽广呐。” “你真的没见过丹羽大人?”南柯重重敛起眉眼。 “诚实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优点之一。”埃舍尔笑道。 第41章 南意 南柯第一次这样接近炉心。 磅礴的雨势遮掩着幢幢的黑影,坐落于踏鞴砂中心上方的巨大铁制球体,在夜幕中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望之宛如高山仰止。 周边负责驻守的士兵同样被放倒,南柯顺着炉心外侧蜿蜒的金属窄梯攀上,看见御舆长正挥刀立在拐角处,被上方出入口里涌出的黑气逼得节节败退。 即便习得了鬼族的武艺,祟神也不是人类能应付得了的。 南柯抬起手臂,咬破还没愈合的结痂。 像是察觉到某种气息,黑气顿时一滞。 “御舆大人!”南柯挤出血跑过去,抹在大踏鞴长正漆黑的刀刃上,“国崩在里面?” 染血的兵刃嗡地一震,御舆长正来不及谴责她,举刀迎向再度席卷而来的怪异:“入口掉着国崩的斗笠!” 顺着刀尖飞溅而出的血液穿过黑气,洒落在阶梯上,转瞬化作朵朵血红色的花蕾。 阵势浩大的黑气与此同时扩散开去,像是想逃,却被看不见的黑洞吸扯,不甘咆哮着被卷入花蕾,化作供养盛绽的养分。 御舆长正看着脚下一路盛放的红花,惊震之下后退半步。 南柯却顺着血斛开辟出的道路向上跑:“我去带国崩回来!” “南柯!” 御舆长正伸手,没能抓住她。 祟神再度拥堵而至,少女单薄的背影立时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出入口开辟在炉心半腰处。 一走进去,浓烈的铁腥气扑面而来,熏得南柯几欲作呕。 脚下是悬空的铁制平台,周围除了一只失去主人的斗笠和宽旷的黑色金属内壁,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尽头被沼泽一般的粘稠黑色烟丝所淹没。 南柯往前走了几步,指尖鲜血滴落,触地生花,沉淀的祟神被激起,开始翻涌,越来越剧烈。 沼泽变成了澎湃的海。 无数的头颅自祟神之海中抬起,像蛇,吐着信子,又像龙,头上长着珊瑚般的双角,大大小小,挤占了大半个炉心的空间,忌惮她,又虎视眈眈。 这就是传说中蛇之魔神的残念吗? 脚下不断丛生的花朵对比之下是那样微不足道。 南柯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踏进去。 —— 春季。 远处的旧墓碑上不知被什么鸟筑了巢,幼鸟的啼鸣嘹亮,一声连一声,几乎盖过这边的恸哭。 南柯忽然被叫到了名字。 她穿着一条纯黑的长裙,捧着一把白色小菊,怔一下,将花束捧高到胸前,走向南意的墓碑。 来参加葬礼的众人看着她。 她垂眸看着石碑。 作为直系亲属,献完花,还得说些送别的话。 但南柯昨夜想到失眠,还是没头绪该对南意说些什么。 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那天的画面。 南意笑说“反正我吃了晕车药,无所畏惧”,从特别关照的第一排跑来南柯身边时的画面。 分明是双胞胎的姐妹,南意却和南柯分外不同,爱笑又惹人爱怜。 “南柯,我问了老师,待会儿车会在山顶停一会儿,”南意扯着南柯的袖子,指前方堆雪的山顶,“我们下车去玩雪好不好?” 南柯放弃单手撑腮看高原风景,坐直了,道:“不好。” 南意大惊:“小气鬼!” “你忘了求我帮你说情的时候,怎么答应的了?” “……一路上都要听你的。” 南柯伸手拨她头顶毛茸茸的呆毛:“待会儿停车了吸个氧先。” “其实我也没有弱到那个地步。”南意表示。 氧气瓶在带队老师那,车停稳了,同学们三三两两下车,南意去拿了氧气回来,一边吸一边透过车窗,艳羡看着外面玩雪的同学。 南方人对雪有种刻在骨子里的稀罕。 南柯也一样。 但她不打算下车,因为南意还在车上。 “这不跟小时候,我们在楼上做作业,听楼下的小屁孩踢球一样了嘛?”南意关上氧气瓶,不甘心地咕哝。 “是啊,”南柯点头,“从小时候我就这样陪着你了。” “又来了又来了,嫌我累赘,耽误你策马奔腾了是吧?” 南柯不可置否。 南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对着窗外含笑哼起儿歌来。 “小男孩儿是由什么做的?青蛙,蜗牛,还有……” “……还有小狗的尾巴,”南柯轻轻哼唱,对着眼前的墓碑,“小女孩儿是由什么做的?砂糖,香辛料,还有某种美好的东西……” “嘶……”周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她怎么在妹妹的葬礼上唱歌?” “听说这孩子有精神病。” “真的假的?” “真的,从小就有,她妈亲口说的。” 南柯的哼唱逐渐放低。 她只是想把当时没能结束的歌唱完。 当时车上的人下去了大半,连司机也兴致勃勃地赏着雪,谁都没想到,整辆大巴会突然顺着山坡向下倒滑、翻车。 伤者数十人,死者一人。 南意没来得及绑好安全带,失重撞上了断裂的行李架。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南柯被打得偏过头,歌声被迫中断。 “你竟然还有脸唱歌!”父亲抬着手,气得脸孔涨红,“要不是你撺掇南意去参加研学旅行,她会出意外吗?!就是你害死了她,你知不知道!” “老公你干什么!”母亲尖叫着冲上来,把南柯护进怀里。 南柯像个没有表情的木偶娃娃,跟着母亲的动作摇晃。 南柯从不对这个女人抱期待。 “南意身体弱,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我就跟她一起去死!”母亲接着朝父亲吼道。 看吧,不能抱期待。 有人的心一下子凉了个彻底。 “什么南意,这是南柯!”父亲扯开母亲的手臂,几乎把母亲的脸按在墓志铭上,“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死的是南意,死的才是南意啊!”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碑上的两个字,半晌猛地挣脱开:“碑上分明写的是南柯!南意还活着呢!” “南意!” 南柯又被用力地抱住。 头顶的女人声泪俱下:“妈妈的心肝,你回来了就好,呜,南意,南意,妈妈不能没有你……” 忘记是怎样结束这场混乱的葬礼了。 南柯回到车上,父亲坐在前面的驾驶座,开着窗抽烟。 “你妈的情况你看见了,”他嗓音疲惫,“在她好点之前,你就把自己当成南意吧。” 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南柯看向车窗外,轻声“嗯”了一下。 第42章 苹果 记忆在回来。 像硬生生被塞进大脑里的玻璃渣,所见所闻都带着尖锐混乱的痛感。 由内而外的痛让南柯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心痛是真的,神经末端的痛也是真的。 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流干了血,寒冷到刺骨的祟神正顺着她的腿往上爬。 脚下是坚硬的实地,停工后堆积在炉心底部的矿渣和铁水凝固成铁灰色的表面,丛生着堪称繁茂的浅紫髓晶,还有吸足了祟神,不合时宜怒放的一簇簇血斛。 南柯掰下一根晶化骨髓,在手腕划出新的伤口。 淅淅沥沥,鲜红花朵继续一路铺陈。 国崩在哪里? 瞳孔因为失血过度而渐渐无法聚焦,南柯把舌尖咬了又咬,向着前方不见边际的黑气深处跋涉。 伴随生命力的流失,脑仁的刺痛越发强烈。 —— 这一次,南柯提着一大袋苹果站在电梯角落。 重量勒得手指僵直发红,她蜷了蜷手,专注感受痛楚,好像只要这样做,就能将狭隘空间里回荡着的字句都变成耳旁风。 “哎呀,居然有这样的事……”同梯的邻居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惊讶地捂住嘴。 “你别不信,我家这两个,不就是因为在肚子里互相争夺营养,才让南意的身体这么弱吗?”母亲说着斜睨一眼南柯,又轻飘飘收回目光,“对什么都过敏,见风就发烧,一不小心就上吐下泻,真是可怜了那孩子,这么多年,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天。” 好在电梯上升的速度差强人意,孕妇很快到了,客气笑着和母亲作别。 电梯门重新闭拢。 南柯垂下眸,无视母亲看向自己时忽然间的怨气,在角落里站着、捱着,如芒在背,终于等到“叮”的一声。 陪母亲买完菜回来,到父亲从厨房里探出头喊她,中间不过一个小时。 “南柯,去看看南意输完液了没有!” 南柯只好搁下写到一半的周末作业。 “一天到晚都在写写写,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母亲在后面不满嘟囔。 “南柯初三了,卷子多。” “所以她就能不管妹妹?”母亲气一上来,直接把铲子摔在锅里,“你不记得上次了,南意点滴打完,血回流回得人都晕了,她还杵在隔壁写那破作业……” 南柯收起卷子默默起身,把因为鸡毛蒜皮又被挑起来的争吵关在卧室门后。 南意已经自己拔掉了针,一边穿衣服下床,一边问:“南柯,他们又在吵了?” “嗯。”南柯把家用输液架拉开,踮脚摘下空药瓶,“我收拾一下,你先出去吧,要吃饭了。” 南意皱眉“嗯”一声小跑了出去,父母无意义的争执很快停歇。 吃完饭,恰好窗外簌簌下起初雪。 十二月份的气温冷透骨髓,母亲搬来电暖炉,又扯了两条毯子,一边数落着南意想出门看雪的天真,一边给南意紧紧裹上。 父亲应着女儿的央求,起身去把窗帘又拉开了一些。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隔着一道门,南柯背对他们,蹲在厨房流理台前一声不吭地削苹果。 习惯就好。 她对自己说。 就如同晚餐时的餐桌,她咀嚼着白米饭,默默伸长手,生怕打搅了聚在另一头的阖家温馨。 习惯了就好。 外面,母亲半开玩笑地问南意,“晚上睡觉冷不冷,要不妈妈过来陪你睡”的时候,南柯捏刀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没有切到手。唯一被殃及的,是掉进垃圾桶里那条打着卷的苹果皮。 南柯削得很用心,无端地想片出完美的一整条。 可是不可能了,断掉的苹果皮堆积在揉皱的塑料袋和烂叶子中间,正在无声地蜷缩、氧化。 南柯眼睁睁看着。 看一侧鲜红亮丽,看另一侧腐败发黑。 击溃一个人精神的,往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鲜红又腐败,自己也是。 她意识到。 背后的笑声莫名变得刺耳,胸腔里的氧气被什么东西挤压,越来越逼仄。 同样是不被期待、不被珍爱、多余的那一个。 南柯实在想不到。 想不到惹人心烦的苹果皮,非要和甘美的苹果一同诞生的原因,想不到它存在的任何理由。 刀尖如此锐利,她的皮肤比苹果更加柔软,如果…… 南柯靠在墙上,水果刀落在手边。 如同被削落的果皮,红色畅快地流淌,从手腕坠进垃圾里。 她困倦地闭眼,听见接二连三的惊呼声。 伤疤完全脱落前,在南意的极力劝说下,母亲带南柯去看了心理医生。 遮掩着丑陋疤痕的衣袖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捞起,按在医生的办公桌上:“这孩子前些日子突然拿刀割手,医生你看,现在还没掉呢,我和她爸平时缺她吃、缺她穿了吗?对她哪里不好吗?她老是垮着张脸,哭不哭笑不笑也就算了,还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伤透了我们的心……” 医生听完,扫视母亲声泪俱下的脸和面无表情的南柯,问:“请问今天来做咨询的是哪位?” 问诊持续半小时,在母亲再次拒绝离开诊室后,医生叹着气公布了南柯的死刑:“情感缺失症,不过不用太多虑,平时多关心……” 南柯被狠狠拖着手离开。 “我看你就是心里有病!一天到晚没事找事!”母亲歇斯底里走在前头,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南柯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手腕的结痂被掐破了也抿唇忍着,“从小就性格阴沉,畏畏缩缩的像个老鼠,不知道还以为我欠你的!你以为你装成这样别人就会可怜你吗?学什么不好学南意,她是身体不好,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不加掩饰的大声谩骂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游走在黑压压人头之间一双双耳朵和眼睛里。 南柯开始大口地呼吸,尽量快、尽量急促,像是这样就能用呼吸声掩盖掉迎面飞来的无形尖刀。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结束呢? 为什么不能彼此放过呢? 既然不需要,为什么又要生下呢? ——啊,啊,啊啊啊…… 学不会哭。 只会流血的她。 第43章 南柯 不要再想起来了。 不想再想起来了。 南柯按着脑袋喘了口气,望着眼前的光景。 黑气狞笑着,黑色的蛇盘旋着,幻化出无数旧胶片一般的陈旧画面,挡在她面前,撕破一幅,还有一幅,无穷无尽。 但记忆还是不断涌现,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像是想摧毁她什么。 南柯握紧手心里的晶化骨髓,锋利的断面切割血肉,疼痛又清醒。 血斛开了一路,像一条铺在冰冷漆黑中的鲜艳花毯,南柯站在尽头停下喘气,如同撒下诱饵,祟神稍稍散开,露出远处在黑烟中影影绰绰跪着的少年。 国崩身边跌落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匣,黯淡的紫色电光在他身周无节奏地闪烁。 南柯唇色苍白,提起脚步朝他走去。 —— 借景之馆到底在哪里? 绕踏鞴砂海滩一圈的南柯按着被秋日晒烫的发顶,完全迷路,举目四望。 明明记得站在踏鞴砂的海滩,就能看见借景之馆的。 南柯口干舌燥,决定换个思路,爬上山体的高处确认坐标。 顺便摘个堇瓜解解渴。 山路上。 南柯一边和手里坚韧的堇瓜外皮斗智斗勇,一边朝前走。 迎面过来一群人,老老少少,扛着铁镐和锄头。 南柯随意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咬一口滑嫩的堇瓜肉,和他们擦肩而过。 “埃舍尔先生,这破地方真有矿点?”只听背后有人质疑道。 被叫到名字的人笑着回应:“当然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可咱们才不到十个人,一天能挖够一车不?” “所以报酬才格外高呢。” “那到时候咱们怎么把矿运回去?” “丹羽大人自会派人来找我们。” 闲谈间夹杂着熟悉的名字,南柯停下脚步,眉头紧了又紧,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那个被称作“埃舍尔”的人。 埃舍尔正在和身旁问题颇多的工人说话,侧着的脸上笑容满面,眼神却无比阴冷。 一瞬间。 南柯和他对视了。 恢复意识时,她和工人们一起被关在一座山洞。 “好了,请各位务必好好照顾自己,三天之后,我再来看望你们。”埃舍尔动作娴熟地把每个人都绑紧手脚,拍拍手直起身来,“期待你们的表现。” “埃舍尔先生,我们犯了什么错,您要这样对我们!” “是丹羽大人让你这么做的吗!” “等等!别走!别走!埃舍尔!埃舍尔!!!” 南柯眉头微拧,比起工人们绝望的叫喊,她更在意身周所处的环境。 无处不在,长满整个洞穴的紫色水晶诡异而美丽。 被抓住做实验那段记忆十分模糊。 有众人在晶化骨髓的影响下发狂,宛如失去理智的恶兽,疯狂噬咬同伴的画面。 有南柯被抓伤脖颈,奄奄一息躺在漆黑的骸骨与血斛中的画面。 有埃舍尔微笑着俯下身来,从她身上切除了什么的画面。 —— 南柯闭上眼睛深呼吸,又深呼吸。 最终张开眼睛,看向自己终于抵达的地方。 金属的地面上低低悬浮着锅炉形状的核心,大约两人高度。 祟神已经被她的血驱散,一小片面积狭小的净土里,国崩背朝她安静跪坐在地,浑身都被祟神盘踞,犹如白瓷娃娃龟裂出丝丝缕缕的裂纹。 国崩闻声回头,见到她,晦暗的眸子猛然睁大:“蠢女人!你来这干什么?!” 听他还能骂她,南柯松了口气。 “哈,”她上前搭上他的肩膀,有气无力,“你这话听着,像我是你的仇人。” “是啊!我恨你!恨所有人!”国崩怒吼,神情因激烈的情绪失控以至于狰狞,“所以快滚!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伪善的施舍!” 可南柯低眸,分明看见他膝上攥紧的拳头在颤抖。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俯身垂手,握住他的:“嘴上这么凶,你倒是当真来推开我啊。” 国崩的身体僵住。 南柯抓着他手的五指微微用力,鲜血就从被划破的手腕淌到国崩的手上,吸收祟神,再化作赤红花朵坠在他膝边。 事到如今,国崩为什么来到踏鞴砂,憎恨着什么,又忍受着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显然意图在此了结自己。 然而南柯再清楚不过—— 越是一心求死的人,在赴死时越会感到不甘。 尤其他还拥有愿望。 “国崩,”确认他的身体恢复原状,南柯松手,却有点站不住了,靠着他后背慢慢跪下,额头抵在他肩膀,“你好像说过,你想要一颗心吧?” 国崩的呼吸声不像人类,虽然温热,却没有暧昧的湿气,缓慢悠长得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都抽干。 随着她话音落,那呼吸声蓦地中断。 “看在我辛辛苦苦找到你的份上,能不能请你收下我的心呢?”南柯提唇,“这样就算我不在了,这些花应该也能一直开到你离开为止。” “蠢货,谁要你的心!” “可我已经没力气陪你走出去了。” “你在说什么……”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南柯笑着打断他,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慢慢低下去,“你老是和人保持距离,对我也恶声恶气的,就是在等今天吧。这样的做法,实在狡猾得过分了。” “……”散兵攥紧指节,眼底情绪压抑而痛楚,嘶哑发声,“我这种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被舍弃的败笔,被痛恨的邪恶,只有死在这里,才是对所有人都好。” “什么痛恨……”身后的人静了一瞬,轻声,“明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挺喜……” 像是梦见木下细小的花瓣,被微风轻易吹散。 身后的心跳戛然而止。 散兵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喂……” 南柯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倒在了地上。 动静很轻,还不如一枚枫叶飘落,苍白到透明的手指搭在新绽的血斛旁,她像未出生的婴儿,蜷缩在一片红花之中。 散兵伸手,想确认她的呼吸,却剧烈颤抖着,迟迟落不下去:“你这白痴……眼瞎吗!我不是你遇见的那只人偶,根本不是啊!” 人类总是这样。 如此盲目。 如此脆弱。 自说自话、又擅自背离他死去。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就算把丹羽绑起来了又怎样?总有人要因他而死!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散兵掩面望向头顶,嘶声大笑,“谁来杀了我,谁来杀了我啊!奥罗巴斯,巴尔泽布,谁都好,来杀了我啊!” 炉心强大的祟神曾经险些抹消他,如今异生的血斛阻挡了邪气的接近。 而雷电从不听取他的愿望。 “谁都好,谁都好,能不能……”散兵哽咽着,眸光如碎,“来救救她啊……” 他走不出这里。 他一来到这里,就把双腿折断了。 拥挤在祟神之气中的蛇影再度骚动起来。 由血斛铺成的道路上,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外侧奔来接近。 “啊……”散兵发出一声颤抖到极致的叹息。 来路上,是丹羽。 浑身湿透,甩动的双手和脚腕上还挂着割断的绳子的丹羽。 “国崩,南柯!” 第44章 丹羽 灵魂自肉体析出。 掩埋记忆的砂砾被彻底冲散。 南柯向下俯瞰,漆黑的祟神如火摇曳,失去声息的自己形单影只,倒在渐次枯萎的血斛丛中。 远处,丹羽咬着牙,背着散兵朝出口逃去。 “那名机械师很有眼光,选中一位降临者做我的活祭,”硕大的金瞳从后靠来南柯身侧,映出她虚无的影子,“这名人类也足够果决,抛弃了希望渺茫的一方。可是,小小的人类啊,作为被抛弃的那个,你凝视他们的眼中,为何却连一丝的怨恨也无?” 南柯侧目。 蛇之魔神奥罗巴斯,残念归为一缕,虚幻的庞大身影被拘束在逼仄的炉心之内,盘踞着,正垂颅注视她。 “因为这是我的愿望,”南柯重新看向丹羽和散兵,弯唇,“我希望代替某人死去,而那孩子,恰巧期盼某人不要死去。这是我们合二为一的愿望。” “哼,也就是这样痴妄的献身,才唤醒了我吧。”大蛇抬头,游动身躯缓缓将她缠拢,“竟要我亲自料理后事……可笑。” 犹如来自时间深处悠长而沉重的钟鸣,恢弘的吟唱荡涤耳畔。 “以奥罗巴斯之名起誓—— 任凭高洁与不洁的灵魂,都将在此一视同仁被赦免, 染黑的吾之碎片,也将随亵渎的炉火共同偃息沉寂。 随我下去吧,人类, 彼岸是永世无光之所,败者集聚怨狱,神也难以企及的反面。 ……有劳不幸的你,与我一同赎罪了。” 沉邃的神力在四周流动、压缩,又时而鼓噪。 祟神随之狂暴地涌动,汇聚成通向漆黑未知的漩涡状入口。 强行拢合的能量令炉心迅速升温,凝固的铁从内部开始发亮,再庞大的空间也显得狭隘,坚固厚实的铁壁开始崩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雨滴穿过炉心的破口从头顶落进来,在高温中蒸腾成漫天瞬逝的流星。 南柯仰头看着这一幕,想要记下。 她终于也为别人做到了什么。 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附庸了。 炉心就要崩溃。 放空思绪之际,视野却猝然捕捉到了逆光中去而复返的身影。 “丹羽大人?!”南柯看着炉心入口处的人失声。 丹羽显然听不见她,他站在那里略作停顿,似乎在放眼估量炉心的状态,不消片刻,目光遥遥落定在远处残红之中永眠的少女。 南柯眼睁睁看着丹羽踏进融化中的铁水,深一脚浅一脚,无比坚定地向自己奔来。 丹羽没有抛弃她。 意识到这一点,心墙从某个角落开始大片坍塌。 汛流溃堤而下。 南柯竭力从大蛇的桎梏中伸出双手:“丹羽大人!别过来!我已经死了啊!回去!回去!别再过来了!” 丹羽听不到。 他的皮肤被烤得发红,汗珠打湿鬓发滚落,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南柯的尸体身边,抱起她。 触地的衣袖立刻就烧了起来,有熔毁的钢板塌落掉在附近,丹羽站起来,寻找安全的落脚地往回去。 奥罗巴斯松开南柯,说:“我不介意稍等一会。” 南柯立刻就冲了出去。 介于虚实之间的身体难以控制,她被气浪掀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来到丹羽身边,却听见可怕的滋滋声。 是烧热的铁蒸发水分的声响。 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融化的铁中行走呢? 丹羽的呼吸愈发拉长,腿脚陷进半融化的铁水里,每一步都越来越深,又在令人绝望的烧灼声中拔出来,踏上漂在融铁表面新的立足之处。 直到“咔”地一声,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操纵被烧焦折断的肢体。 “呼、呼……”丹羽喘着粗气,手肘用力抵住身旁漂浮的钢板,却怎么也无法再次脱身了。 他身上被雨水淋湿,一开始还冒着白汽,现在只剩下肆虐烧灼的火焰。 丹羽只好把南柯放在钢板上,竭力向前推。 当然是推不动的。 “对不起了,南柯,”他脱力趴在钢板边缘,露出一个苦涩自嘲的笑,“看来,我没办法送你出去了。” “丹羽大人……”南柯跪在自己的尸体旁,首次生出难以控制的、落泪的冲动,“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啊,就为了我这种人……” “幸好没让长正跟着进来,”丹羽喃喃,仍是带着笑,却紧紧皱眉,闭上眼,“这可比被刀胚灼伤……疼多了啊……唉,要是兼雄在就好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们,还有夫人、女儿,到最后我也……哈,我实在……有太多事……没能……” “丹羽大人!丹羽大人!”南柯胡乱伸手,想摇醒他,却碰不到他。 熔铁攀爬上来,丹羽痛苦的遗容被火焰完全淹没。 接着是南柯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钢板沉入铁水剧烈燃烧起来。 奥罗巴斯抬起半透明的尾巴,试着托了一下,无济于事,叹着气道:“人类总是令我为难。” 南柯抬起眼睛,怔怔望向背后的漆黑入口:“丹羽大人也会……” “他与祟神的关联性比你更强,落入漆黑,在劫难逃,”奥罗巴斯表示了肯定,垂下头颅,看着她说,“可是这样一来,祭品的分量就溢出了,既然你是降临者……” 南柯的视野逐渐发白。 白光淹没了火舌,淹没了红亮的铁,直至把四周的一切全部抹为纯白。 然后纯白的天地被绿色撕开。 南柯跪在打湿的草地上。 温和的力量从面前的石像浸润她的身体,南柯抬头,看见神像高高的底座上,华服的女性神明怀抱石镜,慈悲而安谧。 泪水汹涌而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第45章 幕府 冬日清朗,一碧如洗的天穹下,海鸟无声飞掠潮汐线。 暴风雨后尤为细腻的海滩上,落下一只莹润丹寇、踩着精巧木屐的脚。 踏鞴砂只有一座七天神像,位于进入造兵厂必经之路的山坡上。 身为祭司,不管身负何等要务,八重神子来到任何地方,第一件事都是参拜当地的七天神像。 然而似乎有人比自己还要虔诚? 八重神子抬手按下耳边飘拂的碎发,望向神像处。 一名衣着奇特的少女跪在石像脚下。 黑发凌乱,随风掩过一双黑白分明、灰烬一般的眼,少女满脸风干的眼泪,侧头与自己对视上的一霎,失神的双眼猝然明亮。 然而即刻又如火星遭冷水无情泼灭,沉入了越发深重的灰暗绝望。 八重神子微微眯眼,向后抬手,示意随身的巫女不必跟来。 “小家伙,”南柯通体冰凉,一动不能动,眼看着狐耳樱发的巫女顺山坡娉婷走来,柔腻问道,“看你的表情,似乎认得我?” 那样貌,那笑容,是八重神子。 南柯没有任何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只有恐惧。 时间的流速不一致。 对南柯来说如梦似幻的一瞬间,踏鞴砂已经云开雨散,幕府的人也来了。 踏鞴砂的风波还没有结束。 原本的历史中,丹羽死后,御舆长正将会受到幕府的问罪,被处斩首。 而忠心的部下桂木不忍见主人枉死,舍身顶罪,最后被长正亲手斩杀。 这是大踏鞴长正更名“桂木斩长正”的故事。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她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 “你该不会……是造兵厂的逃犯吧?”短暂的沉默中,八重神子眼底浮现一丝微不可见的杀机。 “丹羽大人……”南柯回神迅速低头,开口却是颤的,略微停顿,强行稳住了,才接着说,“丹羽久秀、宫崎兼雄,还有无数将士,都在暴风雨里牺牲了。” “哦……”八重神子轻飘飘应一声,看她的眼神稍许放松了戒备,“剩下还有谁?御舆长正?” “是的,御舆大人扣押了散播祟神病的主谋,埃舍尔。” “不愧是千代阿姨带大的孩子,越来越能干了,”八重神子又笑了起来,“连我秘密前来接管造兵厂都料到了。” 南柯一凛,看向八重神子身后。 四名巫女,两列看不见尽头的幕府士兵,队伍一直延伸向海滩边抛锚的两艘巨轮。 南柯按捺住再次流泪的冲动,撑着地站起来:“宫司大人,我为您领路。” “免了,我不是宫司。”八重神子声调颇冷,回身而去。 八重神子带人浩浩荡荡进了造兵厂,等南柯跟在后面赶到,数量众多的幕府士兵已经接管了造兵厂里的所有驻兵,犯人、工人、卸甲的士兵们统统在空地里被聚集在一起。 御舆长正孤身跪在八重神子脚下,深深低着头,双手举起漆黑的佩刀。 对御舆长正来说,这是来自幕府的突袭,也是踏鞴砂完全失去幕府信任的证明。 他已做好受死的准备。 “情况我都知道了。”八重神子却眼尾微垂,语气堪称温和。 “原以为是有人借职务之便祭祀邪神,看在你们不计牺牲自行平定了祟神,也用心守护了七天神像的份上,我认可你们的忠心。” “不过,这里煞气浓郁,死者恐怕不下一百人,长正,作为造兵厂的督造目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可有觉悟?” “听凭神子大人发落。”御舆长正心怀感激,将长刀又举高了一些。 八重神子看样子并不打算重罚。 围观的人们十分意外,在神子俯身扶起御舆长正时,喊道:“八重神子大人,这样就算了吗!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可是死了一百人以上啊!” 八重神子侧目扫去。 冰冷的一眼令众人立刻噤声。 “冤有头,债有主,造兵司正丹羽久秀因公殉职,罪魁祸首也已落网,”本着服众的原则,八重神子还是收回了手,转身面向众人,“我代行大御所大人之令,秉公持正,有异议者,上前来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 八重神子挑唇轻嗤,打算走人,却当真有一人高举起手臂。 “我有异议!什么殉职?丹羽久秀明明是畏罪潜逃了!” 南柯在后面隔着重重人影,睁大了眼睛。 当着八重神子的面,一脸怨气狠瞪御舆长正的工人,是那天在雨棚下意图对她不轨那个。 八重神子瞟了一眼御舆长正,挥手让士兵把那名工人带上来。 “何来畏罪潜逃一说?” “哼,御舆长正宣称丹羽殉职的前一天,丹羽就已经没影啦!”工人仗着身边有靠山,向御舆长正啐了一口,“那天小人不小心招惹了这位大人的姘头,他扬言要砍掉小人的手臂,幸好小人机灵,半路逃掉了。好巧不巧,当晚小人和工友路过丹羽的住处,就听见御舆长正在院子里跟他那姘头说,丹羽已经一天没见人了,这不是逃跑是什么?” “确有此事?”八重神子低头问御舆长正。 “丹羽当时……” 御舆长正欲言又止。 不能说。 否则绑架丹羽的国崩也会被问罪。 那孩子的腿都现在还没接上。 御舆长正的气息沉了又沉:“丹羽那天确实出去了一趟,但天未亮时回来了。” 压抑的停顿无形证实了什么,八重神子蹙起眉头。 “我可是一整晚都蹲守在丹羽门外!丹羽就是逃了!”下面人群里又走出一人,自称工人口中的工友,“八重神子大人,您知道御舆长正说丹羽是怎么殉职的吗?说他是在炉心里被烧死的!奇了!造兵厂停工这么多天,炉心早就凉透了,能烧死人?” “就是,”人群里陆续传来附和,“从前一天开始我们就没人见过丹羽了。” “而且第二天天没亮,丹羽久秀请来的那个枫丹人也逃跑了!” “那家伙还在造兵厂里到处放火呢!八重神子大人您看那边,连炉心都被烧炸了!我亲眼看见的!” “丹羽和埃舍尔分明就是狼狈为奸,烧了证据一起跑了!” “御舆长正在给他们打掩护呢!” “是啊,八重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八重大人!我实名举报丹羽和御舆长正克扣公粮!这半个月我就没吃饱过!” “八重大人!他们还强迫我们顶着暴雨上山去劳作,我的腿差点摔断了!” “八重大人……” “八重大人……” 御舆长正气得发抖,终于忍不住蓦地起身拔刀,被两名幕府士兵立刻制住。 “放开我!我要宰了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放肆!”八重神子沉下脸,“把御舆长正收押起来!” 第46章 是非 场面越来越混乱。 甚至有人要求御舆长正斩首谢罪。 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黑白颠倒,是非扭曲? “御舆大人!”南柯推着前面人的后背想挤进去为他辩白,却连声音都被淹没,“不……唔!” 声音冷不防被一只手捂回嘴里。 “嘘。”垂着纱幕的斗笠罩住她的脸,抵在身后的体温无比熟悉。 “跟我走。” 透过摇晃的纱幕,散兵的脚步摇晃,表情朦胧不清。 南柯被一路拉进隐蔽的破屋。 漏光的房顶,满地的稻草,空无一物的竹篱笆。 是阿望以前住过的鹅棚。 一进门散兵就松了手,身子一歪倒向地上。 南柯眼疾手快抱住他:“国崩?!” 她想扶他坐好,却被反手压住肩膀,脊背重重撞在背后的土墙。 斗笠滚落在地。 “为什么你还活着?”散兵眼尾红得可怕,又凶狠地上挑着,盯着她。 南柯的心脏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 “丹羽呢?”他又追问。 又是这样。 南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还是控制不住鼻腔上涌的酸涩。 “对不起,”眼泪滚落,她甚至无法抬手遮掩,只能狼狈偏头避开散兵的眼睛,“只有我活了下来……对不起……” 捏住她肩骨的手指一瞬收紧。 然后卸了力。 散兵闭眼,眉心紧紧一拧,是想哭却竭尽全力克制的表情。 错不在南柯,他心知肚明。 散兵忽而低头,脸埋进南柯肩窝。 “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他嗓音震颤沉闷。 眼底暗紫色的发丝蓬松凌乱,在脑后团出一个柔软的旋,南柯一怔,咬了咬唇,紧捏的指尖慢慢松开,抚上去:“……不会。” 她紧绷的神经松开。 原来。 不责难她怎么没有去死的人,是存在的啊。 湿热沁过衣料,他们都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许久,门嘎吱一响。 散兵反应迅速地抬头,南柯也侧开擦干眼角,再抬眼时,是阿望兜着几只土豆跑进来:“国崩,我偷了吃的……回来……” 看见南柯,阿望怔住,突然嘴巴一瘪,怀里的土豆也不要了,哭着喊着扑过来。 “南柯,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好担心你呜呜呜……” “对不起,阿望,”南柯回抱住她,“我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也死掉了……” 拍着抽抽搭搭的阿望的背,南柯慢慢恢复了冷静。 本以为丹羽死后的变故源自幕府施压,没想到,全是那些丹羽曾经一心想保护的人们促成的。 丹羽对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南柯,这世道之下,往往还是坏人多过好人的。” 是真的。 只是她贪恋避风港的温暖,刻意忽视了那些恶意罢了。 南柯侧头看向散兵。 他捡起了斗笠扣在头上,遮着表情坐在一旁,尤为安静。 她的复活、她的来历、无法改变的过去和未来,以及他会被世界树删除,这些事,都必须和他说清楚。 南柯又摸了摸怀里阿望的脑袋。 “阿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桂木呢?” “呜……”阿望抬起头来,鼻尖哭得通红,“国崩的腿断掉了,我就去找兼雄的医书想治好他,可是我太没用……桂木说没办法了,他看见幕府兵来了,让我们先躲起来……” 南柯的心像吊了一块石头似的沉下去。 “我和桂木说不走,他就揍我,说我是罪犯的孩子,本来就不该和他们待在一起,”阿望的眼泪越抹越多,“我不是的,我和那群受到恩惠不知道感谢、却随心所欲对所有人都施加恶意的坏蛋不一样的,为什么我不可以和桂木在一起……”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阿望,”南柯轻声安慰她,“桂木想让你好好活着。” “我会好好活着的啊!”阿望喊完,猛地一顿,呼吸都停了,“南柯,桂木会死吗?” 南柯揩掉她脸颊的泪痕,抿住唇没答,余光睨向散兵。 恰好散兵也在看着她。 他眼中一瞬惊愕,而后瞳孔微缩,不出几秒,浮现出怀疑警觉的同时,神色也绷紧。 他察觉到了。 不知道是因为双腿受伤,还是阿望在场,抑或别的什么,散兵意料之外地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选择了用眼神质问他。 “对不起,我没想瞒你,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南柯低声说,“还有就是……你就当我是从你之后的时间来的吧,你离开后,须弥出现了一名自称流浪者的人偶。纳西妲通过后备手段把你的记忆给了他,其中的含义,你明白吗?” “呵,”散兵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失败了?” 南柯不由躲开他的注视。 他按住了额前的斗笠:“可笑……” “老实说,我现在……”南柯拧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丹羽大人回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你被删除,还有接下来御舆大人和桂木,我都……” 历史无法被动摇。 未来如此,过去也是如此。 南柯知道,正因为知道,又切实地身处在这里,才更觉人力的渺小与无可奈何。 而且她害怕—— 害怕自己不得不目送大家离开,害怕又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却因为是降临者,连一起去死都做不到。 “南柯?” 南柯被捏了捏脸。 她回神垂眸,眼底的阿望还挂着眼泪,眨巴满是困惑的大眼睛:“你们在说什么?” 南柯勉强提唇:“没什么。” “说怎么救人。”身边少年的声音讽笑。 她错愕看过去。 “如果我是案板上的死鱼,兴许会老实接受这一切吧,”那双槿花色上挑的眼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张狂锐气,“南柯,别忘了我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南柯的眼睛慢慢亮起来。 心跳加速得有点失控。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也是,”半晌,南柯扬唇,“我也不太想当死鱼。” 第47章 神乐鸣铃 神乐鸣铃,其声渐歇。 八重神子呼了口气,垂下手抬头。 被超度的怨魂缓慢升向高空,逐渐远去。 “八重大人,”身边的巫女适时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神乐铃,又递来丝帕,“外面有个小孩子想求见您。” “小孩子?”八重神子拭去额角的汗珠。 老实说,刚结束净化仪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想见客。 偏偏是个孩子。 八重神子抚了下耳尖的毛发,蹙眉:“准。” 阿望端端正正跪坐在蒲团上。 粉色毛发的狐耳女人步子轻巧,从屋后迈出来,明明瞥过来的漂亮眼睛里毫无笑意,嘴角却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阿望顿时有种被看穿心思的毛骨悚然感。 她想起来之前南柯给她打的预防针—— 八重神子迷人又危险。 阿望揪了揪袖口,挺起小胸脯,拿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八八八八重神……唔!” 八重神子看着这小孩儿一脸视死如归,继而结巴,继而咬到舌头,笑里难得多了几分真情实感:“谁派你来的?” 阿望捂着嘴,眼泪汪汪:“呜,南柯说不能告诉你……” “南柯?原来如此,”八重神子眯眼,“听起来是个女孩子,莫非是那个……出现在七天神像脚下,刻意误导我后又人间蒸发的小家伙?” 阿望瞪大眼睛。 如果她也有耳朵,绝对已经飞机耳了。 “谁是南柯我不认识南柯……”阿望眼神游移,中气不足地碎碎念否认,“总之,我是给你带三句话过来的。” “嗯哼?”八重神子双手环胸。 “影,”阿望垂下眼睛,复述南柯的话,“会在五百年后离开一心净土。” 南柯说八重神子兴许会反应很大。 果然,面前的狐狸女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快步走近,手“咚”地按在阿望面前的桌板上:“你说什么?!” 八重神子惊得连嘴角的从容笑意都没保持住。 雷神巴尔刚刚神陨,除了自己不该有人知道此事才是,更何况影的存在? 还说影五百年后就会出来…… 阿望被她的大惊失色壮了胆,抬起头又说:“第二句话是告诉你这件事要收取的报酬。” “哼,想跟我强买强卖?”八重神子挑眉。 “看着就行了,什么也别做。”阿望说。 第二句话没头没尾,同样出乎八重神子的意料。 然后是最后一句话,阿望一脸不情愿,鼓起腮帮:“我要做鸣神大社的巫女。” 八重神子一时没出声。 影离开一心净土的消息无疑很有分量,对方却只用两个无足轻重的条件来换。 那个南柯难道不知道,将这小孩交到自己手里,也是留下了把柄? 真假难辨,难以揣摩。 与此同时,被算透的感觉令人讨厌。 八重神子蹙眉,直到空气安静到阿望开始坐立不安,才吩咐身边的巫女:“测试她的资质。” 八重神子一身冷气甩袖而去。 而另一边,在高处确认到计划成功,南柯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八重神子还很年轻。 雷电真去世,雷电影遁入一心净土,狐斋宫一众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她独自辅佐将军接手满目疮痍的稻妻,想也知道有多艰辛。 初见那句“我不是宫司”,就透露了现在八重神子的心境。 她还在为狐斋宫的逝去感伤。 也为自己独自撑起整个国家感到不安。 这是南柯敢于让阿望揣着几句话就去见她的底气。 对寿命悠久的妖怪来说,看不见尽头的苦苦坚持如果有了一个期限,无异于吃到一颗定心丸。 就算八重神子不相信阿望的话,也会认为稻妻高层的秘密外泄,把阿望扣在身边静观其变。 南柯抱着几根掰下的树枝溜回鹅棚,向散兵回报喜讯。 “知道了。”他一脸不在意,用指腹试了下匕首的锋利度,开始削树枝。 “国崩,虽然实施计划的人是我,”南柯看着他的动作,迟疑问,“但老实说,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非要把阿望交给八重神子?” 散兵的手顿住:“什么?” 他的语气甚而惊诧。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神子用阿望要挟我们,我们会很难办。”南柯如实吐露顾虑。 “……”散兵转了下手里树枝,忽然抬手,用树枝戳她眉心,眉眼微敛,“蠢女人。” 木质的断茬戳得额头有点疼,南柯往后躲了躲,再看向散兵时,他已经低头认真削起树枝来,满脸写着别和他搭话。 南柯只好把不解默默按下去。 她收集的树枝是用来临时代替散兵粉碎的腿骨的。 如果放着不管,按人偶的自我修复能力,半个月后也能恢复原状。 可他们等不起。 在散兵的记忆里,御舆长正挥泪斩杀桂木,就发生在明天。 骨骼的替换比零件的更换残忍太多。 看见散兵毫不留情用匕首划开体表的皮肤,南柯控制不住挪开了眼。 但散兵偏偏抓住她的手:“站这么远干什么?” 南柯深呼吸:“我可能有点接受不来……” 散兵才不管她接不接受得来。 南柯的脑袋差点被他硬生生按在剖开的小腿上。 好在没有血。 皮肤里外都同样白皙无暇,宛如玉石,除了和人的过分相似,以及嵌刺着几乎完全粉碎的腿骨以外,堪称美感。 动手之前,南柯抬眼看了眼散兵的表情。 眉头紧拧,冷汗几乎要从下颌尖滴下来了。 “如果疼的话,”南柯试探问,“要不要试试关机操作?” 散兵怔一下,随即眉头拧得更深:“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你?” 固然南柯有忘掉他的肾以及自作主张延迟他开机时间的前科。 但。 “散兵大人,”南柯叹着气握住他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移到他眼前,然后轻易扳倒,“你这只是在为难你自己。” 先是被提溜出正机之神,全身瘫痪。 好不容易恢复了行动能力,在纳西妲授意下带旅行者前往世界树。 却耗尽残存的神力来到这个注定会删除他的时空。 刚到借景之馆时受的伤,被爆炸冲击受的伤,也都没好全。 体内的元素力大概也在祟神侵蚀下所剩无几了,还在逞什么强呢? 非要南柯给他一个评价的话。 那大概只有他很适合生孩子了吧。 散兵抿唇,垂眸看向一旁。 “我关了哦?”南柯稍稍起身,伸手探向他后颈。 “我有个对你而言的好消息,”触碰到他后颈巴印时,散兵抬眸,“如果你敢擅作主张,我会把这个秘密守到我死为止。” “好。” 南柯应了,摸索到那个隐秘的开关,轻轻按下去。 散兵的眼迅速失去光亮,垂头无力靠进她怀里。 南柯摸摸他的头发,无奈叹气。 第48章 人生有死 按部就班挑去碎骨,再镶嵌上树枝,淡白的柔光立刻附着上一小截异物,开始将木色同化。 南柯的手上也沾了一点,乳白清透,离开散兵的身体之后,立刻蒸发似的迅速消失了。 神造之物果然难以用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 南柯托腮,看散兵睁开眼,朦胧的浅紫瞳孔放大又微缩,而后快速恢复清明。 他皱眉,手按在了刚刚替换了骨骼的腿上。 “还是很疼吗?”南柯问。 散兵绷着脸:“你未免太小看我。”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她起身抱来一堆稻草,细致地铺在他身上。 “那个士兵靠得住吗?”散兵视线追着她问。 “我相信金次郎,”南柯把他藏好,“国崩,我一定会带着大踏鞴长正回来的。” 个人单薄的力量难以撼动历史的走向。 但就像小小虫孑的振翅也能引发风雨,越是声势浩大的事件,越容易被不起眼的细节左右。 抛开明天的劫法场不谈。 假如他们能提前带走大踏鞴长正,“桂木斩长正”的故事主体就不成立。 兴许明天的成功率也能因此多上几分。 入夜,由幕府军占据的踏鞴砂灯火通明,冷酷而森严。 南柯小心避开巡逻的卫兵,躲在约好的树影下。 金次郎来得稍迟,步履匆匆,看见南柯松了口气:“南柯姑娘。” “给你添麻烦了,金次郎。” “不不,我也受到丹羽大人和御舆大人不少照顾,这都是我该做的。”金次郎从怀里掏出衣物和绳索,“南柯姑娘,得罪了。” 曾经关押埃舍尔的牢房里哀声遍天,不止御舆长正,还囚禁着不少试图趁踏鞴砂乱套逃跑的罪犯们。 南柯披头散发,套着宽松的破旧衣衫,双手被绑跟在金次郎身后。 金次郎不知从哪里搞到幕府军的军服,聚在牢房门口闲聊的士兵们扫了一眼他们,没多在意就放行了。 御舆长正被关在牢房最里头的一间。 “南柯姑娘,我就送你到这儿了,”金次郎用后背挡住犯人们的视线,松开她手上的绳子,“下一班守卫进来巡视之前,我再来带你出去。” “谢谢你,金次郎。” 他轻声“嗯”了一下,返身快步离开。 “官爷!官爷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再也不敢跑了!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一声声哭求随着从牢门缝隙里伸出的无数双手沸腾,又跟着金次郎消失的背影平息,变成含恨的唾骂。 “幕府的走狗!呸!下地狱吧!” 南柯躲在墙影里,屏着气,抓起一把土撒向头顶挂壁的火把。 光照熄灭,一小片区域陷入黑暗,无人注意。 南柯跑向对面的牢房。 阴冷潮湿的狭窄空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御舆长正长发披散,盘腿闭目,坐在窗口投落的惨淡光线里。 “御舆大人!”南柯蹲在角落里小声喊他。 御舆长正猛地睁眼,眼中迸发精光:“南柯?!” “您没事太好了。”南柯握住面前的铁制格栅。 御舆长正起身,隔着牢门半跪在她面前,颤声问:“你还活着?” “是丹羽大人救了我。” “那丹羽他?” “……和祟神一起消失了。” “丹羽……”御舆长正垂头捂眼,低叹,“人生有死,死得其所,也算无憾……” 南柯抿了抿唇,问:“时间不多,您能告诉我桂木在哪儿吗?” “神子答应我不迁罪无辜,他现在应该正被革职监管,”御舆长正垂手,“桂木怎么了?” “没事。那大踏鞴长正呢?” “被桂木拿去了。” 刀和桂木在一起实在令人预感不详,南柯拧眉停顿许久,才应了声“好”。 唯一能庆幸的,大概只有现在桂木还没有提出要为御舆长正顶罪了。 “你们打算做什么?”御舆长正意识到什么,问,南柯没答,他沉下脸,又说,“不要去找八重神子求情,这是我的渎职所致,与你们无关。” “不会的,”南柯浅浅勾唇,“御舆大人,您放心好了。” 潜入牢房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举动,没待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和甲胄互相擦碰的碎响。 “老哥,不再歇会儿吗?”是金次郎的声音,“差这一次巡逻也没人知道的呀?” “唉,那位八重大人手眼通天,里面还关着要犯,我可不敢怠慢。” 南柯向面色惊变的御舆长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扒下身上的破衣服,冲出暗处向他们一头撞去:“大人,救命啊!” 金次郎身边的士兵吓了一跳,本能拔刀:“谁!” 南柯跌倒在地,狠狠咬了下舌尖,逼出眼泪抬头:“大人救命……” 破衣里穿着的是兼雄送她的着物,金次郎偷偷去丹羽的屋邸翻出来的。 士兵愣住。 阴森森的牢房和脚下泫然欲泣的清丽姑娘实在格格不入。 “老哥,牢房里怎么会有女人?”金次郎故作惊讶,片刻又提高声调,“不对,踏鞴砂哪来的女人啊?” 周边关押的犯人们被他这一说,反应快得很:“这不是御舆长正的姘头吗!” “不,不是,”南柯身子一抖,想爬起来,又跌了下去,“我是被错抓进来的,根本不关我的事啊……” “肃静!”金次郎一声吼,“都不要命了吗!” 犯人们噤若寒蝉,只剩南柯小声地抽泣。 “大人,求求你们救我出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们了,我是无辜的啊……” 金次郎用手肘捅了下边上的士兵,挤眉弄眼:“老哥,我在外头有个好地方,不远。” 男人之间促狭暧昧的眼神不言而喻。 士兵领会到,又眯眼仔细瞧了眼南柯的脸,挑眉:“你小子……” “见者有份,老哥先。” 士兵捶了下金次郎的胸口,两人双双笑起来。 金次郎去角落里捡回那件破衣服,丢在南柯头上,和士兵一左一右押着她出去。 士兵是这批守卫里的小头领,一路刷脸出去还算顺利,走到无人处,南柯装作脚崴,趁士兵俯身的时候,一把拔了他的刀,刀背砍在他后颈。 来不及反应的士兵只“你”了一声,就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金次郎看得目瞪口呆:“南柯姑娘,你真是……” 不知道说什么,他竖了个大拇指。 “他就交给你了,金次郎,”南柯舒了口气,把刀递给他,“小心一点,别被怀疑了。” “姑娘放心,私自放走了囚犯,他不会敢说出去的,”金次郎说完略顿,挠头道,“那个……刚才不得已说了些冒犯的话,还望姑娘莫见怪。” 南柯笑笑摇头:“保重。” 金次郎也道了声“保重”,把士兵拖向更隐蔽的无人处。 接下来就是去找桂木。 南柯看了眼天色,圆月高挂,夜已经深了,但离天亮还早。 还有时间。 第49章 夜幕之下 南柯径直找去了锻刀工坊。 没有太确切的理由,只是从八重神子的角度考虑,为了防止御舆长正忠心的部下搞事,缜密的神子一定会把人单独羁押在某个离牢房、离工人们住处都相对远的地方。 即使不在工坊,也一定不会太远。 躲开迎面而来的幕府兵时,南柯看见了路边被烧毁的房子。 是埃舍尔逃跑时纵火留下的废墟。 她不由握紧手指,回忆起刚才握刀的手感。 “二番队,不用找了!”远处跑来举着火把的士兵,把刚要经过的士兵们叫住,也打断南柯的思绪,“他挟持了证人,朝海边去了!” “走!”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拔刀,调转方向朝造兵厂外奔去。 南柯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直到接近工坊,看见掉落在地被砍碎的门,预感彻底成为实感。 没有大踏鞴长正,也没有桂木。 踏鞴砂周围加强了防守,出入口尤其严密,一眼望去全是拄枪直立的士兵。 南柯躲在草丛朝外望了一眼,就缩回脑袋。 出不去。 但追人的幕府兵都朝那个方向去了。 是想办法混出去,还是回去找散兵? 她如坐针毡,咬着嘴唇想。 去找散兵的话,一去一回来得及吗? 犹豫没持续太久,看见两个士兵急匆匆归来并奔向八重神子的休憩处,南柯闭上眼睛。 初来提瓦特就失忆的她,很少回想起自己玩家的身份。 但既然是降临者,既然和“旅行者”性质相似,那么,就算不知道该怎么操纵元素力,传送之类的简单操作,至少能做到吧? 做不到就回去找散兵。 南柯努力地感应七天神像的存在。 一切全凭模糊的感知。 一开始眼前一片漆黑,没有浮现任何景象。 随着注意力的集中,像是锥子刺破幕布,黑暗之中浮现出少许微光。 宛如浮在水面随波摇曳的泡沫,轻盈泛开,色彩变幻。 有如风的透明,如海的碧蓝,烈日的洁白,野草的青色……光怪陆离,荧光点点,充斥所思所想。 然后拥簇着意识瞬间溃散。 南柯猛地垂头,撑在地面剧烈地喘息。 没有痛觉。 但身体被分解又重组的感觉切实而怪异。 她缓了几秒钟,抬头确认面前是熟悉的七天神像,站起来。 夜幕之下,荡漾着冷白月色的海边,拥挤着围住了什么的火光再显眼不过。 沙子上搁浅着一只小木舟,桂木大刀阔斧地踏在船舷上,死死擒着手里的刀和人,神色愤怒而压抑。 没人敢出声。 除了他手里那个哆哆嗦嗦的工人,他脚边还有两人,一个也是工人,另一个穿着兵服,没声息地趴着。 桂木搁在工人肩膀上的漆黑刀尖滴着血。 南柯在控制不住叫出声之前捂住了嘴。 桂木! 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了,隔了一会儿,桂木望向造兵厂的方向,小幅度活动发酸的手臂。 “寄骑桂木!”包围在周边的某个幕府兵紧张叫了一声。 桂木横眉扫过去,火把纷纷摇曳,是士兵们忌惮地摆出了防守的姿态。 “一群宵小,”桂木冷笑,攥紧手里工人的衣领,索性放下腿,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靠在船上,“你们的巫女大人是在梳妆打扮吗?磨磨唧唧的。” 没人回答,一片死寂之后,最先扛不住哭出声的是桂木手底下的工人:“桂木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请大人看在我一家老小的份上,高抬贵手……” “闭嘴!”桂木抖了下手里的刀,凶神恶煞打断。 太暗了,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南柯几乎立刻听出来,桂木手里抓着的,就是带头污蔑御舆长正的那个人。 明明有人质,却不急着离开。 明明有船,却示威一般踩在脚下。 看着与平日模样两相径庭的桂木,南柯领会到他想做什么了。 她掐住脸,拼命阻止自己出声和现身的冲动。 不能出去,出去只会反过来被幕府兵抓住,当作威胁桂木的工具而已。 局面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又有新的火光从造兵厂方向出来。 清脆的木屐声一下下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上,八重神子前后跟着几名卫兵,满脸怒而不发。 桂木神色终于稍稍松懈,拖着刀在工人脖颈上划拉了一道,咧嘴笑:“八重神子,你总算来了。” 伤口不深,但脆弱的颈部见血已经足够骇人。 “住手,”八重神子拨开前排的一群士兵,冷冽道,“桂木是吗?御舆长正向我求情免罪于你,你倒好,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原来如此,在这样的时刻,大人竟然还念着和小人的情分。”桂木咬了下腮帮,哼笑,“可惜我已经决定逃跑了。八重大人,如你所见,我不小心把好不容易搞到的船打坏了,所以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条件?”八重神子睨一眼桂木身后刀痕累累的船板。 “没错,您给我一条船,放我走,我阻止您听信谎言杀害忠良,对高洁的宫司大人来说,很划算不是吗?” 八重神子眯眼:“愚蠢之至。” “谁叫我在踏鞴砂待太久,也染上了那几位大人的坏毛病呢。”桂木逼手里的工人抬起头来,“正好这里有这么多人,大家都听好了,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怎么信口开河的。” 第50章 桂木 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没有!我没有!” 桂木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没你辩解的份儿!我问你,你说丹羽大人畏罪潜逃,你亲眼看见了?” “八重大人……”工人求助地望向八重神子。 “说!”桂木斥道。 “没有!我没看见!但大家都这么觉得……” “我再问你,”桂木打断他,“这半个月,你在踏鞴砂吃到的每一粒米、每一滴油,是不是御舆大人带官兵们一口口省出来的!” “我、我不知……” “宫崎兼雄,你们伤病,哪次不是他第一时间赶到,给你们配药治伤!” “我……” “你有没有在踏鞴砂断粮时开脱捕猎,抗命叛逃,还当着众人诋毁他们!” 明明站着这么多人。 一时之间却寂静得可怕。 工人不敢答。 他呜呜咽咽,身子抖得像筛糠,眼里全是恐惧。 桂木已经杀了两个人,不差一个他。 可八重神子也在面前。 当众承认诋毁官员和烈士,落到妖怪手下,恐怕比死更可怕。 “说!”桂木狠厉道,刀刃又向他脖子上抵了两分。 工人连抖也不敢抖了,哭着喊:“桂木大人,求您放了我,求您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有没有撒谎!” “不……呜……八重大人,救我,救我……” 工人就是不松口。 八重神子面无表情地敛眸看着,有那么一瞬间,掩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捏起了妖术,想着要不把面前的两个人一道劈死算了。 她身为妖怪,谁对谁错,谁说谎谁冤屈,难道看不出来么? 要这桂木来以死相逼? 可作为稻妻的管理者,作为官员,不管是她还是御舆长正,都深知只要走上这条路,就肩负了责任。 说好听点是为了稻妻的子民。 说难听一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若需牺牲一个人来服众,这个人,也必然从他们中间挑。 只要能平息民愤,孰对孰错,毫不重要。 桂木极力控制着手上的力度,手背和额头都因为怒气暴起了青筋。 为了表面上的道义,这世间连最起码的公正也不顾了吗? 温热的液体从工人的脖颈越来越多地流到手上,桂木看向四下,自觉已经到极限了。 众多士兵们蓄势待发,只等他松懈,或手底的人流血而亡,就会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死。 他攥紧了刀柄。 映在刀身上的凄清月光一如那个把酒言欢的夜晚。 他将后背袒露给一个孩子,兼雄靠在他肩上,丹羽在前方醉醺醺地吟歌,国崩随声起舞,御舆长正愕然被南柯摸了头顶。 说话声、笑声、歌声、挪步声、炭笔擦过草纸声,全都一去不回。 “你不敢说?”桂木抬高另一只手,拧住工人的头发,双目猩红,“好,那我最后问你——” “时常巡视粮仓,亲自监督派粮,又亲手把你们从屋子里揪出来去打猎的人,是谁?” 八重神子眸光微动。 工人哆嗦着嘴唇,一时没能发出声。 “是不是我桂木?!” “是……呃!” 工人只发出一个音。 一道热血泼到桂木侧脸上,桂木终于松了手,将大踏鞴长正扛在肩上,将被割断喉咙垂死抽搐的人踩在脚下,朗声怒道:“你们都听见了?” “以权谋私的人是我桂木大爷!” “狗屁幕府!” “狗屁的丹羽!御舆长正也特么是个蠢材!” “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是白痴贵族只会流口水的狗!” “八重神子,你要有种,回了鸣神岛去把赤目家抄了!谁不知道埃舍尔是他们塞给丹羽的!” “呸!” 士兵们一个个被激怒,八重神子微微蹙眉听着,在桂木叫骂完长出一口气时,淡声问:“你说完了?” “哈!难道你还没被骂够?” “所以说,是我抓错了人,欺上瞒下、趁乱谋私还意图逃走的人,是你麾下的寄骑,”八重神子回眸看向身后,“是么,长正?” 八重神子不是独自来的。 身后的卫兵得到示意,将一直被遮掩在众人身影中的人推上前,扯出他口中的塞嘴布。 桂木嘴里的脏话瞬间卡了喉:“御舆大人!” “咳……桂木!”御舆长正干咳,盯着桂木,焦灼又责备,“别做傻事,你忘了兼雄走时对你说……” “住口!”桂木踏着血泊上前一步,咬牙高举长刀,“你我之间没有情义,御舆长正,去死——!” 但这双手到底无法向御舆大人斩下。 于是刀锋一转,对准了八重神子。 距离最近的两名士兵立即举兵相迎。 大踏鞴长正是仿造鬼族佩刀制成的,其沉重锋利,远非寻常兵器能够抗衡。 只听黑色刀锋之下两柄薄刃铿锵一声,双双被斩断。 八重神子抬手:“敕!” 狐耳下镶作耳饰的神之眼光芒乍起,炫目的雷元素力凝聚在她手底,具现成一枚小巧的杀生樱。 南柯藏不住了。 “住……” “住手!” 御舆长正的咆哮盖过了南柯的喊声。 来自身后的元素力扰动令八重神子手下的杀生樱扭曲了一瞬,八重神子一怔,正要回头,被御舆长正撞开。 桂木早已做好受死的准备,这一刀没有惜力。 大踏鞴长正收势不及,正正朝御舆长正劈去。 桂木登时瞳孔猛缩。 长年征战的本能刻在骨子里,御舆长正侧身一让,避过了要害,削铁如泥的刀锋划过肩膀,还未见血,一条断臂先飞了出去。 大踏鞴长正的刀尖深深陷进沙子里。 “御舆大人?!”桂木盯着滚落在脚下的手臂,反应过来,慌忙撒开刀柄,踉跄着往后退,“不,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 御舆长正趁机握住大踏鞴长正,用长刀勉强支撑身体,吸着气踢开那条无用的手臂:“别犯傻,桂木。” “把桂木抓起来。”八重神子向御舆长正血流不止的伤口甩了个妖印,下令。 桂木失着神,绝望跪在地上。 士兵来抓他的手臂,他没动弹,只是望着躺在砂砾上的手臂,任人摆布。 八重神子又点了两个人,瞥向身后掩在夜幕中影影绰绰的树影:“去那边搜。” 南柯被发现了。 她应该马上转身逃走。 却挪不动步子。 因为这一瞬间除了她,没有人在看桂木。 御舆长正锁眉拄着刀,几乎痛到晕厥。 八重神子表情莫测,指尖抚摸着耳下垂坠晃动的神之眼。 士兵们忙着收拾残局。 当然也没有人能够阻止桂木。 桂木顺着士兵的力道站起来,深深埋着头,却猛然挣脱,一头撞向御舆长正手下的刀口。 “大人!来生再为您献忠!” 御舆长正从疼痛中收神,睁眼,只见大踏鞴长正冰冷宽阔的刀刃,被一双手紧紧地抱住。 那熟悉的面容,带着痛苦带着不甘,染着泪与血,与躯干分离,轻声跌落在地。 “桂……”御舆长正张嘴,却只发出不成语调的颤音。 第51章 杀生樱 不记得是怎样回到散兵面前的。 南柯推门,看见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陌生人,倏地退后一步,唇色越发苍白。 “误闯进来的鼠辈而已,已经被我打昏了。”散兵屈着一条腿坐在旁边,手臂松散搭在膝盖上,问,“大踏鞴长正没拿到?” 南柯摇头,努力提了提气,才发出声音:“被御舆大人带走了。” “呵,果然没这么容易,”散兵微微仰头,注视房顶破瓦间漏下的月光,“明天非成功不可了。” 那是坚定决心、又孤注一掷的口气。 却在此时此刻平静得堪称诡异。 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散兵一脸不知道桂木已经自刎的表情? 南柯做了个深呼吸,跨过倒在地上的人,挡住他的目光:“国崩。” 洇过月色的紫眸散发出通透而幽异的光芒,情绪淡薄,落进她眼中。 “你早知道桂木会在今晚逃跑?”她问。 “你跟过去了?”散兵眉尖微动,口气却不甚在意,“本来计划在长正拿回刀之前截胡,不过,有那只狐狸在,失败也是预料之中。” “……可不是失败这么轻松。”南柯握紧手指,控制不住带了一点哭腔。 她垂着眸。 散兵仰着眼。 “早知这样,我就该提醒你不要去,”他面露嫌恶,“要哭出去哭,别在我面前。” 南柯忍了忍,问:“你真的确定桂木会在明天被斩首?” “那当然,”散兵不疑有他,“他劫持了证人,又当着众人的面袭击八重神子,就因为乱来到这个地步,长正才不得不答应他为自己顶罪。” “后面的事呢?”南柯追问。 “后面?” “桂木袭击神子之后的事。” “你不是跟着去了?”散兵莫名,一脸不愿提起的表情。 在南柯无声的坚持下,他顿了顿,开口:“被八重神子引雷击晕了。人力不可能斗得过妖怪,桂木选择对她下手,也八成是为了让长正痛下决心……” 或许是行动在即,散兵难得坦诚地多说了几句。 南柯脑子一轰。 引雷? 杀生樱。 她以为八重神子要对桂木下杀手,所以用尽全力,好不容易扭曲了的那道杀生樱…… 糟糕。 呼吸……不受控制了…… 从未体验过的、浓烈的惊恐涌了上来,南柯双膝一软,紧紧揪住胸口,跪了下去。 散兵手疾眼快地托了她一把。 “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混杂在拖长的、像是风吹过破木箱一般刺耳的呼吸和失控鼓噪的心跳声里。 南柯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漂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御舆大人的手被斩断了……” 散兵猛地睁大了眼睛。 看吧,他不知情。 心里某个声音说。 “谁的手?!”散兵失声问。 南柯想回答他,喉咙却抽噎着完全发不出声音。 她想抓住的救命稻草,原来是一把刀片。 气管的痉挛带来窒息和疼痛的错觉,她低头,五指用力到恨不得把生疼的心脏挖出来。 是她…… 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去尝试能力之外的多此一举…… 都是她…… 桂木本来不会死的…… 御舆大人的手也不会被斩断…… 要怎么办?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她又害死了…… 后脑撞在了坚硬的什么上,强烈而真实的剧痛拉回一丝神智,南柯下意识地想喘一口气,但口鼻都被谁的手掌封死了。 求生欲开始发作,她挣扎起来,捂住自己的那只手被用力拖开。 呼吸恢复的霎那,眩晕的头脑也重回了清明。 散兵居高临下,死死压着她的两只手腕。 原来试图让她窒息的,是她自己的手。 “你疯了?!”散兵神色可怕。 倒不如疯了。 “国崩,”南柯全身都失了力气,眸子灰暗地望着他,“桂木已经死了。在大踏鞴长正刀下,自杀。” 捏着她手腕的手指忽然间卸了力道。 国崩,兼雄死了。 国崩,丹羽死了。 国崩,桂木死了。 每一个人的死讯都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散兵无须质疑,南柯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上方的瞳孔微微放大,动摇着,充斥太多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痛楚和悲伤,南柯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视线,那双几度违背主人意愿变得泪意破碎的眼睛,她不该看。 可她移不开眼。 好像只要那双漂亮眼睛里掉下泪,她心里某个空洞的部分就能被灼烧得千疮百孔。 既然身体无法死去,那只有让心里越痛越好。 许久。 “所以……”散兵狠狠皱眉,盯着南柯的眼睛,“你们人类总说知错能改,也是谎言吗?” 他谁都救不到。 迄今为止一个人都没救到。 “所谓的能改过、能弥补,全都是骗我的吗?” 胭红的眼尾,泛着撕心裂肺的泪光,泣血般憎恨地质问她。 南柯说不出话。 他们的死,也全都有她的份。 南柯微微启唇:“对不起,要是……” “要是我从未来到这世上就好了。” 散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冰凉的叹息。 他天生比常人更容易孕育出愿望。 明明比任何人都脆弱,却又比任何人都渴求。 不该诞生的灵魂,非人亦非器物,所思所想。 全都是为自己招致的诅咒。 却全然不知,自己自我厌弃的模样落在他人眼里,有多招人爱怜。 南柯抬手,伸向散兵的后颈。 那人偶身上唯一堪称致命的部位。 第52章 韬光 散兵没动弹,随即被南柯的臂弯压下了后脑。 一瞬惊愕之际,南柯紧抱着他猛地朝旁边滚了半圈。 砖头隔着一层稻草砸在地上,沉闷地碎成渣滓。 散兵反射性踹向身后。 刚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偷袭他们的人撞上墙面,两眼一翻,再度晕了过去。 散兵看着墙面上的裂痕,啧了一声。 可惜有伤在身,否则定让此人再起不能。 南柯撑着地面起来:“国崩,你的腿没事吧?” 散兵被她问得愣住。 明明前一刻还恨不得从未活过。 他刚刚是在干什么?反击?自救? 情绪太过混乱,又因为突如其来的茫然一扫而空,散兵皱紧眉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南柯手忙脚乱地想去检查他的腿,被横臂挡开。 “去见长正吧。”散兵避开她的视线,掀眸望向屋外一线明亮得刺眼的金色曙光。 既然来了,至少见证到最后。 南柯和国崩光明正大站在人群里。 有人认出了他们,想动手却碍于有士兵坚守在旁,嘴碎辱骂的时候,八重神子和御舆长正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不是说把御舆长正关起来了吗?”有人惊道。 士兵喝令了一声肃静,人群立刻噤声。 “今日再度召集诸位,是为给大家的指控一个交代,”八重神子开门见山,目光掠过下面的人头,在南柯脸上微顿,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幕后主犯自知罪无可赦,于昨夜意图挟持人证逃匿,被御舆大人亲手斩杀。” 一名士兵捧起血迹斑斑的麻布包裹,当众打开。 南柯下意识抓住了旁边散兵的衣角。 桂木失血死白的头颅也吓住了众人。 目睹那一张张脸上浮现恐惧,神子微笑起来,挥手让士兵收回去:“御舆长正正直清明,纵有不作为之嫌,也毫不留情地斩落了渎职的心腹,即日起,贬为天领奉行司狱。诸位,还不送别御舆大人?” 八重神子语气里的嘲弄满满。 这分明是明贬暗升。 但反对的声音不大,面对大权在握的妖怪,人群只骚动了片刻,就传出声音。 “谢谢御舆大人。” “踏鞴砂这几年,有劳您照拂了。” “愿大人日后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 里面有多少真心实意,不得而知。 御舆长正面色铁青,空荡荡的一只衣袖在冷风里微微飘动,等到八重神子宣布结束集会,掉头就走。 南柯和散兵立即追上去。 “留步。” 危险的紫色妖力掠过脚面,南柯及时站住,看向身后。 “你就是南柯吧?” 垂着白纸的御币猝不及防抵在了下颌,上挑的力度不容置喙。 八重神子贴得很近,距离不过两三厘米的紫藤色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令人呼吸发紧。 南柯出声之前,八重神子被散兵推开了。 “别碍事,狐狸。” “哦?”八重神子挑眉,看了看南柯,目光最终落定在眼下头戴斗笠的阴沉少年身上,食指抵住下唇珠,问,“少年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答应过,什么也不做。”南柯紧张地拉住散兵,生怕他们打起来。 现在的散兵能不能打过八重神子不好说,但要是被八重神子发现本该弃置的人偶醒来了,恐怕不妙。 周围还有不少人没散去,更有甚者直勾勾地往这边瞧着,八重神子轻哼了一声,到底没贸然说什么,只问:“你从哪里知道那些的?” 雷神换代的秘密,以及五百年后的预言。 “信则有,不信则无。”南柯模棱两可,拽着散兵往后退了一步,“我们没碍你的事,希望你也不要找我们的麻烦。” “真是生平头一次被人……”八重神子轻声笑,“这算是威胁吗?算了。如果你说的是谎话,那么小心到时候,我把你的阴魂从冥府抓出来,再揉进油豆腐放在火上烤哦?” 八重神子说完,轻轻甩了下手里的御币。 狐妖天生姿容美丽,刻意之下的耍媚更是能不分男女地蛊惑人心。 谁知面前两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反倒那个少年抱胸冷笑:“呵,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人装嫩,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八重神子笑脸一僵。 “国崩,”南柯并没意识到八重神子的媚眼和散兵突如其来的嘲讽之间的联系,及时打断,“走了。” 御舆长正被士兵保护着回了锻刀工坊。 等待士兵通传期间,南柯侧头,发现散兵出神地望着某个方向,唇线紧抿,神色莫测。 “你说有个好消息,”她扯扯他的衣袖,问,“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散兵回眸,瞥一眼她,看向工坊里:“出来之后。” 御舆长正紧握着大踏鞴长正,垂头站在锻造炉边。 炉膛被点燃的煤炭渐渐烤热,火光越来越明亮,刀上细微的血气也弥漫开来。 “抱歉,”见他们进来,御舆长正解下刀柄上的线编绳,把刀搁在炉子边,“事出紧急,没能顾得上你们。” “御舆大人……”南柯停顿,剩下的话终究没有勇气吐露,只是摇了下头。 桂木的死其实与她有关。 怎么说得出口。 “不必为桂木挂怀,他就是这么个人,看起来老实,实际却无理取闹得很,总叫人没办法。”御舆长正说着,目光放空了一刹,微顿后转头又问,“造兵厂明日就要全数撤离,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南柯看向散兵。 散兵看向南柯。 显然他们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到处走走吧,”南柯随口说,“如果能遇见回家的办法……兴许,就回去了。” “也好。” 煤炭孔隙里爆出短暂的噼啪声,他们沉默着,一起听着。 是在为逝去的人们哀悼。 也是送别这场总算过去的悲剧。 火焰高涨,直到黑的炭与红的火上晃动起透明的蓝,御舆长正轻轻吸了口气,把大踏鞴长正推落入炉。 “桂木,丹羽,兼雄,”他叹,“今日一别,来生再会了。” 宛如韬光的宝石,黑色刀刃由底部开始慢慢发亮。 御舆长正忍不住朝炉中的刀抬了一下手,滞在半空又垂了下去,握紧的五指骨节渐渐青白。 没等大踏鞴长正完全熔尽,御舆长正就告辞了。 南柯目送他离开,眨眨眼睛缓解被高温炙烤的干涩感,想问散兵些什么,却看见散兵俯身,一把抓住了高温中不成形状的刀胚。 “国崩!” “别过来。” ——“咦?” 散兵咬着牙捡起刀胚,与南柯一同循声侧目。 是阿望站在门口。 阿望盯着国崩手中的黑色铁块,慢慢睁圆了眼睛:“刀……” 没有任何前兆地。 像是赤色的雪花融化在娇嫩的面颊,一片鲜红发焦的疤痕,凭空在阿望右眼睑下快速扩散开来。 第53章 阿望不想死 阿望开始发烧。 从头到脚的皮肤没来由地严重溃烂。 踏鞴砂的药品仍然不足,念在是鸣神大社的预备巫女,八重神子百忙之中亲自抽空来看,也只能皱紧眉头:“没有靠近火却全身烧伤,难道谁给她下了诅咒?” 怀疑自然落到旁边南柯和散兵两个不明人士头上。 散兵攥紧拳头:“你不是巴尔泽布最得力的巫女吗?连治好一个人类孩子都办不到?” “这超出妖力和元素力的范畴了,”八重神子轻轻放下阿望缠着绷带的手腕,“倒是你们,对此有头绪吗?” 南柯毫无头绪。 “看这样子,大概熬不过今晚了。” 八重神子叹气,转身离去。 直到金次郎闻讯赶来。 “竟然是真的!”金次郎看见昏迷的阿望,震惊之下险些脱力跌倒。 南柯眼睛一亮:“金次郎,难道你知道什么?!” “我,”金次郎声音不稳,“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过于真实的、无从根究的梦。 “火炉里熔着一把黑色的刀,阿望看着刀哭了,然后跳进了火里去捞它……”金次郎反复检视阿望身上大片的烧伤,不解又惊恐,“难道,我的梦成真了?” 南柯忽然间明白了。 关于散兵送走阿望的原因。 还有他兀自救刀的动机。 但猜想太过残酷,她看向守在一旁垂着头的散兵,只喊了声他的名字,就不敢再问下去。 “我大概,”散兵烧伤的手搭在阿望的枕边,隔着斗笠薄纱的帘幕,眸色晦暗不明,“也梦到了。” 不是梦到。 而是亲眼见到。 曾经的阿望,一定也义无反顾地跳进火中去救大踏鞴长正了。 这命中注定的死亡。 “为什么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南柯想握阿望的手,却怕碰疼她的伤口,只能咬紧牙关掉泪。 阿望即使昏迷着也并不安稳。 时而呻吟,时而喊疼。 间或清醒时会呢喃着叫人。 她年纪还小,也几乎没有过正常的童年,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他们和不在场那几个人的名字。 叫到南柯时,南柯低低应了一声。 “南柯……”阿望顿了顿,哭着对她说,“脸好烫、好疼啊……” 南柯小心帮她擦泪,但遍布烧伤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开,眼泪也停不下来,浸湿绷带根本擦不干净。 南柯只能好声好气劝:“阿望,别哭。” 阿望呜了一声:“金次郎。” 金次郎:“我在!” “国崩。” “……嗯。” “为什么御舆大人……”阿望抽噎问,“桂木,兼雄,丹羽大人,他们都不在?” 小孩子。 究竟是什么都不懂。 还是什么都知道呢? 阿望安静了一小会儿,迷迷蒙蒙地喊:“爷爷……” “别去那边,阿望,”南柯徒劳地挽留,“你不是想当医生吗?你还没学会写字,你才九岁,还有很多很多个九岁,不要在现在……” 南柯说不出那个字。 “阿望不想死。” 阿望却自己低低地哭着说了出来。 然后就没了声音。 南柯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 金次郎俯身凑近阿望的胸口,半晌,长舒一口气:“阿望昏过去了。” 小小的孩子,被疼昏又疼醒。 南柯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希望阿望再坚持坚持,还是该索性让她断绝这种折磨。 黄昏时分,情况终于稍好一些。 金次郎带了糖来,南柯用温水化开,托着阿望的背喂她喝。 阿望努力吞咽,疼得在南柯怀里缩成一团。 该怎么办? 南柯无措地游移目光,四下张望。 哪怕是能找到止疼药也好。 金次郎出去问人要蜡烛了,散兵膝上搁着斗笠,无声坐在一旁,像极了真正的人偶。 南柯看着他,忽然有点害怕,禁不住去碰他的手:“国崩?” 触感是温暖的,但散兵没有回应。 逼仄的黑暗像是有千斤重,霎时全都压在了南柯一个人的头上。 她又屏着气去碰他的脸。 还好指尖下柔软的面颊忽然动了。 “阿望死的时候,大概也是我被删除的时候。” 散兵声线平平。 南柯的眼眶几乎立刻升温,嗫嚅:“别……” “老实说,我曾以为,你是世界怜悯我,赐下的馈赠,”散兵抬眸,倒映着窗外残霞的紫眸自嘲而安静, “自顾自地接近我,自顾自地加入踏鞴砂,自顾自被埃舍尔看上你的心脏……要是当时,我没有绑架丹羽,而是选择挖掉你的心,兴许兼雄之后谁都不会死。” 他想过杀她吗?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被打击到。 南柯垂手摩挲阿望的头发,抿了抿唇,艰涩说:“要是你那么做了就好了。” “是啊,”散兵嗓音压抑,“要是我那么做了就好了。” 可是他毕竟没有这样做。 也没有再一次重来的机会了。 “我之前答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隔了会儿,散兵望向窗外渐渐浓厚的黑暗,说,“那个好消息现在也还有效——你中意的那只人偶,其实还……” “你放心,”南柯打断他,“我一定会回去见他的。” 散兵握紧拳头,一瞬只庆幸自己看着的是天空而不是她。 磨了磨后槽牙,才分外不快地发出一声轻嗤:“是吗,原来你猜到了。” 他明里暗里提过这事不下三回。 南柯探了探阿望的呼吸,没应他,忽然抱起阿望,塞进散兵怀里:“国崩,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他面色不虞。 南柯眼中熠熠:“赌我们三个会不会死在这里。” 第54章 非死不可 金次郎端着烛台快步行走。 小小的烛焰随着步伐摇晃,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熏香味。 这是从巫女手中讨来的安神香。 耽搁太久,天色已经暗了,金次郎正要推开门,却想。 阿望的眼睛被缠着,能看见火光吗? 她哭得那么厉害,能闻到香味吗? 推门的手定在半空,慢慢握紧。 金次郎做了几次深呼吸,揩掉眼角的湿润,才咬牙继续去推那道门。 少年心事从来隐秘。 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情愫时,目光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在芸芸众人中搜寻那个孩子了。 可怜且坚强,可爱而倔强。 宛如形单影只的流萤之光。 所以。 阿望…… 求你不要死。 烛光烘亮室内,暖色的光照下,失去意识的阿望被国崩单臂揽着,而国崩另一只手正和南柯十指相扣。 这是对无故无亲的阿望兼金次郎来说都相当陌生的画面。 金次郎不由停下脚步。 南柯偏过头来,拍拍身侧的地板向他温柔地笑:“金次郎,把蜡烛放这里吧。” 金次郎无措地应了声好。 刚把蜡烛放下,又听南柯说:“能再麻烦你去打点水来吗?” 金次郎下意识转身出去。 走到门槛,才想起没问她要水做什么、要多少、多热合适。 但身后的光亮拉长了金次郎的影子。 过于长,长到不像是他自己,也过于漆黑。 不,是烛光——金次郎意识到。 烛光太亮了。 他猛然回头,眼中只堪堪映入一幕画面。 南柯握着国崩的手,另一手的指尖跃动着奇异的紫光,像寒夜中的旅人点亮篝火,轻缓而坚定触碰在烛焰上。 如同盛夏烈日当面升起,更为炫目的光线迸发开来。 然后是火焰与巨响。 —— 历史拥有铁则,不可更改。 但凡事总有例外,于是世界树予以修正。 散兵明明代替了阿望取出刀胚,阿望被烧伤的结局依旧被无视逻辑地强行嵌入了现实,就是证明。 而就像湍流之下偶尔会出现一小段无关紧要的逆流,无从知晓是出于什么标准,某个阈值以内的变动其实是容许的——桂木死亡的迟早并不影响“桂木斩长正”的历史。 南柯对待情感天生薄弱,比常人更容易转换理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思及一种可能—— 世界树似乎只看重事实本身。 只要不曾触及风平浪静的表面,一切行为都会被视为阴影之下的暗流加以忽视。 既然阿望非死不可。 那就让阿望非死不可。 爆炸的剧痛席卷四肢百骸。 全身都被碾成碎片似地痛,又仿佛是惩罚她的任性妄为似的,意识的脱离极为缓慢,南柯被疼痛逼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清醒过来,再次见到纯白的天地。 南柯低头,看不见自己的手。 空无一物的纯白,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确证,白到令人心慌,禁不住怀疑自己认知出错的地步。 她又死了一次。 但和炉心那次不同,没有任何力量羁绊她的灵魂,她几乎立刻就到这片空间里来了。 散兵保护好阿望了吗? 金次郎有没有受到波及? 八重神子同意庇佑阿望吗? 无法得知。 时间的概念被无限拉长。 像是独自经历无数世纪。 却又短暂得如同生灭一刹。 寒意袭来,南柯蜷缩着,撑开眼皮。 世界五彩斑斓,草似乎更青一些了,被她脸压倒的粉色花苞歪歪扭扭地吐出一半,再后方是蔚蓝的天空,海风咸涩,吹进一双色彩冷丽的紫瞳。 散兵靠坐在神像底下,她的身边,手肘抵在曲起的膝盖,托着半边尤为不耐的脸:“托你的福,我在巴尔泽布的神像下守了一整个冬天。” 南柯撑着身体坐起来,问:“成功了吗?”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散兵移开视线去看海,细碎的耳发随着说话的节奏在风中轻晃,“八重神子答应保守这个秘密,她带走阿望的第三天,有妖鸟飞来,说阿望的病好了。” “历史果然很蛮横啊,”南柯松了口气,也看向潮起潮落,“国崩,我那个世界有句名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阿望是后者。 他们两个是前者。 春天零星点缀着花朵的青翠山坡上,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天高云阔,阳光轻暖。 难得放松,南柯眯眼想好好睡一觉,忽然听到身边衣料细细摩擦。 还没反应过来,冷雪的气味和腾空感一并侵占了五感。 “国崩?!”南柯反射性扒住散兵的肩膀。 散兵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阳光下的人偶面孔秀丽无俦,略显刻薄的下巴尖对着她,绷得紧紧的。 散兵在朝某个方向有目的性地前进。 “你要带我去哪?”南柯问。 “当然是想办法甩了你这个累赘,”他不客气道,“我还要赶着被世界删除之前去找多托雷算账,所以,慢走不送。” 散兵垂眸。 他的眼神难得平和。 然而下一刻就轻笑撒手,南柯毫无防备地惊叫一声坠落下去。 始作俑者抿直的唇角和轻飘的衣角快速远离,南柯砸破一层枯叶和藤蔓,从春日烂漫的光景,掉进一片幽谧的晦暗之中。 第55章 散兵召唤术 几近封闭的地下洞穴中空气湿润,枫树新叶青葱。 另一双纤细而坚韧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国崩?! 南柯微微仰头。 不,是人偶。 别无二致的容貌,两相径庭的气质,身着白色狩衣的少年同样惊讶:“……南柯?” 他忽地嘴唇一抿,俯低头颅,臂弯用力,紧紧拥抱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何其相似的再会。 南柯仰望头顶稀薄的光线,长叹一声,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后脑:“我回来了。” 借景之馆越发破败。 从前还算完好的木走廊彻底崩塌,偌大华馆中,连一间完整的房屋都不存在了。 想也知道,绝对是因为遭了上次散兵离开时那一手华丽超载的殃。 南柯和人偶相对坐在枫树下,听他说起来龙去脉。 其实人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有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气势汹汹到访,扬言要销毁他。 人偶也确实被拆解关机了。 身体各个部分分别封印在了借景之馆不同的角落,神造之物自我修复的能力再强,也要千万年时光才能再度成型。 可冬天还没过去,那个人又回来,把他挖出来组装回去了。 “……他一边不高兴地帮我装着身体,一边对我说,让我离开借景之馆,去外面流浪。”人偶捻了捻洁白柔软的衣袖,眉毛紧起又松开,问南柯,“巴尔泽布应该不会这样处置我才是,他擅做主张这样做,回去后会不会被惩罚?” 人偶似乎对散兵有些美好的误解。 是什么让散兵改变了主意,南柯不好猜,抿了抿唇,顺着散兵的话说:“他说得对,你的确该离开借景之馆了。” 人偶一怔,随即落寞地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东西,怎能走进人群,回到造物主的眼中。” “世界这么大,人、动物、妖怪、神明,各式各样的存在,本就不总能和谐共处,”南柯捧起他的脸,认真劝,“如果你觉得你的一席之地不在稻妻,那就去别的地方,山的另一端也好,海平线的尽头也好……你的眼睛能见到更多的风景,不要把自己关在这里。” “我……”人偶凝视她,仍有犹豫,“我真的可以出去吗?” “当然可以。” 仿佛染尘的宝石终于被洗去尘埃,他的眸子微微亮起:“你也会陪我一起?” 无比的纯澈紫眸中专注地映着一个她,温软希冀,如果是从前的她,一定无法拒绝。 南柯微微弯唇,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 人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他垂眸看着她的指尖,唇瓣动了动,又重新抿住了,像只斗气的小猫,将头颅的重量不管不顾压到她手上。 老实说,有点重。 南柯的手被压得往下移了一点,人偶顺势把脑袋落到她肩窝,抱住她的腰。 “南柯,其实……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轻声呢喃。 人偶是否拥有做梦的机能? 神没有告知他,他只好将模糊的印象归类于浮沉不定的字眼。 “梦?”南柯问。 “嗯。有一只雏鸟,被抛弃在沼泽中央的枯树上。” 黑色的沼泽,环绕着望不见边际的荆棘。 黑暗没有尽头,直到某一天,另一只洁白羽翼的鸟儿也落在了这棵树上。 是巧合吗? 是对同类的怜悯吗? 无从知晓。 无论如何,雏鸟也并不拥有足以飞行的翅膀。 因此,雏鸟没有提出任何任性的请求,只是默默艳羡来客美丽的羽翼。 白鸟也未发一语,为它梳理凌乱的羽毛后,便展翅离开了。 饥饿、寒冷并不可怕,迫近的死亡也不可怕。 微小光芒后漫长的寂寞却是致命的。 这一天,雏鸟目送着遥不可及的日落,脚下摇摇欲坠的巢穴,如同它就此投入沼泽的决心一般。 这时,又一只红色的鸟来了。 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树下,穿过锐利的荆棘,鲜血淋漓,被污泥染黑羽翼也在所不惜。 “雏鸟认出,那是它曾仰慕过的白鸟,”人偶轻声说,“白鸟在荆棘中开辟出了一条小道,尽管,那本应是雏鸟应该承受的伤痛。最后,它们彼此依靠,去了外面的世界。” 南柯抚摸人偶的背脊:“对不起。” 也许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吧。 可她不能像白鸟一样陪他一道。 “有另一只雏鸟,已经掉进了沼泽,”南柯斟酌语言,“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为它做什么,但我不能放着它不管。” “我不介意的,”人偶嗓音生涩,“就算是三个人的旅途,就算那个人有些可怕,但只要有你在……” 这是所谓的雏鸟情结吗? 伤脑筋了。 南柯苦笑,推开人偶的肩膀,力气不大,拒绝的用意却很明显:“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你的路必须自己走。” 和散兵同行的人,最终一定会受到世界制裁的牵连。 南柯虽然不在乎。 反正善待她的人从来不会有好结果,她心里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这种体质。 但人偶不同。 在他面前的,也许就是那个成为流浪者的,与一度坠入黑暗的散兵相比,堪称美好的未来。 “南柯,”良久,人偶困惑道,“你变了。” 南柯笑了笑:“被荆棘刺痛过后,有些刻骨铭心。” 借景之馆的出口被落石封住了。 好在现阶段的人偶和散兵一样拥有怪力,南柯站得远远的,看他在出口前徘徊了两步,试探着伸手向前一推—— 出口堆积的巨石就轰然倒塌。 人偶钻出乱石堆,低头盯住脏兮兮的手心,茫然又惊讶。 南柯跑上去,确认了他没受伤,轻舒一口气,扬唇挥手作别。 少年纤细的身影沿山坡而下,走向远处闪闪发光的大海和沙滩,几步一回头。 南柯站在原地,始终保持微笑。 直到他从视野中消失,她才望向四下。 好了,现在轮到她迷茫了。 散兵去哪儿了呢? 南柯没思考多久,闭目,很快传送回了七天神像下。 神像的位置并不在踏鞴砂的最高处,但视野还算不错,一面朝海,一面能俯瞰踏鞴砂造兵厂的全貌。 半封闭的造兵厂内只剩寂静的风声,外面的海水倒灌进沟渠,底部被淹没了大半,无人打理的吊桥和屋舍也走向破败。 南柯深深吸进一口气,双手比成喇叭状,朝着山间大喊:“国崩——!” 回音袅袅,无人应答。 南柯又接着喊:“散兵——” “电击小子——” “崩崩小圆帽——” “开锁王老崩——” “七彩阳光秘密主——” “矮冬——” “瓜”字被一掌拍回了南柯嘴里。 她回头,散兵脸色铁青,单手掐住她两边脸,空气里紫色电光时隐时现。 “闭嘴!”一路疾行而来,他嗓音还带着低喘。 南柯被捂着嘴发不出声,只能弯起眼睛,用力朝他眨了眨。 散兵召唤术,大成功。 第56章 同行 时间悖论认为,同一个人不可能两次出现在相同的时间,若有例外,其中必有一个被诛灭。 南柯一度以为,这是散兵回到过去之后被删除的根本原因。 但散兵说他的删除和阿望的死有关,这么看来,让他消失的,也许是失去“倾奇者”这一关键事象,而被替代掉的这段历史。 南柯心知肚明,虽然现在看不见什么异常,但指不定哪天,散兵就会突然消失。 所以,对这段仿佛行走在迷雾中的旅途,南柯百般思索,决定按自己的方式迂回前行。 起码不让散兵和过去的他再碰面,也尽量避免这世上的任何存在察觉他们是同一个人。 于是,在散兵要大张旗鼓迈进稻妻城的时候,南柯拦住了他。 “万一你的青春版来过这里怎么办?” 南柯表情严肃。 散兵眉梢动了动,半晌发出一声笑:“我会怕?” “只是打听埃舍尔的消息而已,你……”南柯左右看了看,指向一棵开着花的梦见木,“你去那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散兵皱眉,但南柯动作很快,话落已经丢下他跑向了城门。 一条柴犬摇着尾巴从旁边经过,停下来,嗅了嗅南柯的衣摆,继而吐着舌头看向散兵。 散兵:“……” 那双圆润无害狗狗眼,和南柯简直一模一样。 “你和一心传有关系?”听南柯问起赤目家的事情,守城士兵好心劝,“赤目家已经被查办,丹羽家也被抄了,剩下的枫原家忙着处理烂摊子,自顾不暇,奉劝你过段时间再来吧。” 南柯心里一坠。 “那丹羽家的妇孺呢?” “被枫原家接济了。” 不幸中的万幸。 南柯打听完消息回去,看见散兵靠在梦见木下,用脚尖轻轻踢着不知哪来的一条柴犬的狗头。 如云的粉色花瓣落在他的斗笠上,薄纱后扬起的嘴角分明。 猫系的散兵居然是狗狗党? 南柯思维跑偏一秒,走过去的时候,柴犬注意到她,“汪”一声跑掉了。 “赤目家的幕僚都被遣散了,埃舍尔也没有回过稻妻城,”南柯一一汇报得到的消息,“博士会不会已经离开稻妻了?” “十有八九,”散兵眸光锐利,“他的切片研究还没有成功,贪生怕死一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多托雷在完成切片之前都会待在至冬,再下一次出现,是在须弥,”散兵朝遥远的北方望了一眼,“也罢,我就不用可惜不能把他千刀万剐了,毕竟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扯起嘴角,邪气的笑容冷得掉碴。 “也就是说我们这五百年都要呆在稻妻?”南柯问。 散兵的笑容瞬间消失。 “既然这样,”南柯提议,“我们去看看兼雄的妹妹吧?” 丹羽家大势已去,区区副官的死讯,估计没人顾得上去通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 虽然是噩耗,终究是必须要传达的事。 路上经过一个小小的驿站集市。 刚刚经过漆黑兽潮的洗刷,整个稻妻百废待兴,比起流通大陆的统一货币摩拉,大家都更倾向于以物易物。 南柯提着路上采的绯樱绣球,一家挨一家问过去,总算找到一个杂货铺愿意和她交易。 散兵抄着手站旁边,看她要了一把火折子,又挑出一把菜刀,眉头逐渐拧成麻花:“你拿这些干什么?” 南柯没理他,试了试菜刀的手感,目不斜视递给老板娘。 毕竟她不会生火。 也不会抓鱼。 夜里被蚊子咬醒,白天还得警惕草丛里不要窜出丘丘人把她扛走吃掉。 “怎么这么没用啊?”而散兵总是一脸兴味地待在旁边,心情好了就跷起腿撑着下巴,哂笑睇她,“要不要求我啊?” 拥有一个刻薄的旅伴是多么重要。 短短几天就让她深刻学到了自立自强的重要性。 南柯把想得到能用到的东西都挑了个遍,回头一看,陷入了沉默。 她好像背不动这么多。 老板娘都给看笑了:“姑娘第一次出远门吧?你们能采到绯樱绣球,应该是会使元素力的,要我说,带这几样就够了。” 老板娘挑挑拣拣,给南柯包了个小包袱。 没有火折子,也没有菜刀,只留了药膏和几件换季的衣物。 “谢谢您,不过还是全都包起来吧,”南柯无视旁边的散兵,微笑,“有备无患总比被丘丘人追着跑好。” “多余。”散兵不耐地啧出一声。 然后南柯就被抓住手臂拖了出去。 与此同时被抓走的还有那个小包袱。 春天的太阳明晃晃的,南柯跟着散兵走了几步,眯起眼睛,心里的积怨慢慢变成无奈和担忧。 南柯没天真地奢望自己和散兵能处成旅行者和派蒙的模式。 但按现在这种状态发展下去,她总有一天会在他的见死不救外加嘲笑下曝尸荒野的。 ……不对。 南柯想起。 自己不会死来着。 未来似乎更灰暗了。 “哼,后悔和我同行了?”走在前面的散兵阴阳怪气,“这是你自找的。” 南柯挣了挣手臂,没挣脱,索性放弃:“我有说不和你一起吗?” 抓在手上的力度更重了,本着不为难自己的精神,南柯快走了一步,反手也揪住他的袖子。 散兵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南柯站在人流中看着他。 僵持半晌,还是散兵先松了手。 当天南柯的待遇稍稍得到了改善。 至少丘丘人闻到人味从树林里冲出来的时候,散兵没有无动于衷地坐在一边看戏了。 入夜,散兵靠在篝火旁闭着眼,南柯小声喊了他两句,见他没反应,从包袱里翻出衣服,独自去不远处的河湾洗澡。 来鸣神岛已经一周,终于能把身上穿得臭烘烘的冬装换掉了。 月亮刚刚升起来,被远处的影向山挡住,密集的苇荡里水波清凌。 南柯换上薄软的麻织浴衣,试了试水温,踩进河底的卵石里。 河水流速迟缓,比起夜里沁凉的空气,反而带着些日光的余暖。 “小男孩儿是由什么做的?青蛙,蜗牛,还有小狗的尾巴,”她抱膝坐在卵石上,低头对着自己的脸唱,“小女孩儿是由什么做的?砂糖,香辛料,还有某种美好的东西……”” 水面起伏着细碎的银色。 南柯唱着唱着,忍不住笑起来。 终究还是学不来南意的朝气蓬勃啊。 但是没关系,她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机会可以学。 除了痛苦、悲泣之外的人情。 等到五百年之后,倘若能够见到纳西妲,说不定还可以分享这一路走来的见闻。 南柯把半张脸没入水下,放空思绪吐了几串泡泡,听见芦苇被拨动的声音。 准确地说,是被吹动的声音。 第57章 天狗 无比漆黑巨大的羽翼掠过上空,南柯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夸张的羽翼合拢,来人落定在了她洗澡的河湾岸边。 确实是来“人”。 手中拎着一把半展开的精巧纸扇,从芦苇的阴影下走出来,冷声质问:“什么人?” 南柯才想反问她是什么人,怎么挑别人洗澡的时候现身。 “我是路过的旅行者,”半轮明月越过影向山顶,南柯起身,辨认出对方后背标志性的两对黑色羽翼,迟疑问,“你是……天狗?” 光代没有掩饰非人的体征,被认出也没什么奇怪,却一时没能回她的话。 一向宁静的月色有了生机似的,像一层细闪的薄纱,忽然间披落在水中人的身上。 那简直是一朵开在月光下洁白的睡莲。 坠着水珠的长睫轻轻一翕忽,晶莹便一路滑过柔软的清致眉眼、瓷白的鼻尖,顺着下颌化进胸前湿漉漉的弧线。 沾湿的薄衫细白透明,光代只感觉脸一热,浑身僵硬得连翅膀都动不了了。 天狗没出声,南柯朝那边走了半步,就见对方猛地倒退,大叫:“天天天狗没有洗澡权吗!” “对不起,这是你的地盘吗?”南柯被逗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光代的脑子不介意,但光代的鼻腔一凉,有什么液体跟着南柯的笑流了出来。 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南柯只见对面陌生的天狗忽然抬起了扇子,遮住脸,同时翅膀也展开,朝天上一窜,“嗖”地就没了影。 飞得好快。 “嘁,跑得真快。” 南柯转过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也在仰望天狗背影的散兵。 散兵还保持着双手拨开芦苇的姿势,和南柯对视了一下,手指撇断几根芦苇杆,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差不多行了。” “国崩,”南柯叫住他,“你要不要也洗个澡?” “哈?”他语尾上扬八个调。 难道人偶不会脏吗? 虽然穿了浴衣,夜风吹着多少还是有点冷,南柯一屁股坐回水里,搓了搓手臂:“我很快回来。” 泡完澡,南柯一觉好睡到天亮。 按日程,今天就该到兼雄妹妹的村子了。 接近影向山下,道路逐渐变得清晰,两侧青翠的草坪上间或出现盛开的梦见木,走过这些和樱花极其相似的树下,是聚集的屋舍和晾晒着丰富渔获的海滩。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好地方。 一条小船从远处的海面驶来。 船里站着一对夫妇,到浅滩处,丈夫先行下船,拖着纤绳走了一段,把船锚稳后,回身向妻子伸出手。 妻子没搭他的手,大概是心情很好,一只脚踩上船舷,就朝丈夫飞扑了下去。 两个人齐齐倒在浪花里。 “爹爹!娘亲!”海滩边两个小孩张着手臂朝他们跑过去,“我们也要玩!” 一家人嬉闹的声音混在海风里,清脆又欢快。 “兼雄的妹妹和他长得真像啊。”南柯看着他们,眼眶不由微微发热。 “你确定你能说出口?”散兵侧眸。 “他们总要知道的。” 南柯吸气握拳,抿出一个笑,朝那家人走去。 察觉有陌生人过来,丈夫稍稍把孩子们拦在身后,牵住了妻子的手。 “你们好……” 南柯还是没能控制住嗓音里的涩意,头一句话就卡壳了。 所幸海风不小,她抹了抹眼睛,重新笑起来,“不好意思,有沙子进眼睛了。请问你们认识一个叫宫崎兼雄的人吗?” 兼雄的妹妹叫春香,丈夫姓椿屋。 得知他们是兼雄的朋友,没等南柯说什么,两人就热情地把他们招待进了屋。 十分寻常的渔民小家,充斥着海边特有的咸腥气,春香端上来一盘烤小鱼干,眼睛亮亮的:“哥哥要回来看我了吗?” 南柯一下子被问住了。 “抱歉,我妻子性格比较直白,”椿屋笑了笑,问,“兼雄哥还好吗?造兵厂那边环境封闭,前几个月我们每每托人寄信过去,不知为什么,都被退回来了。” “那时候踏鞴砂在下暴雨,船只进不来,”南柯抿了抿唇,“初冬的时候,造兵厂解散了,大部分人都回了鸣神岛,兼雄……我在踏鞴砂时受他很多照顾,也听他提过春香的事情,他一直很挂念你们……” 南柯东扯西扯,就是没法说到那个重点上去。 “哥哥做了新的着物给我?”春香听得很认真,也没意识到南柯的情绪不对,迫不及待问,“那着物呢?” “春香,”椿屋拍拍她的手,“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不可以收别的男人送的着物。” “可哥哥的手艺比你打的补丁好看多了!” “我就是还没学会绣花而已……” 小两口旁若无人开始拌嘴,夹在爹娘中间的俩孩子双双挂起苦瓜脸,朝插不上话的南柯无奈摊手。 这样的争吵对春香和椿屋似乎已经是常态了,后者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吵着吵着开始逗春香钻牛角尖,按住嘴角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丹羽跟南柯提过春香心智的事情。 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也难怪兼雄能放心留下妹妹去远行。 南柯的心情不由也跟着放松了,等他们吵的差不多,才适时打断:“对不起,春香,其实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你的哥哥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回来了。” 第58章 妖狸 “诶?”春香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听说过海怪吗?”南柯依次看过面前的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微笑起来,“在深海的海底,居住着一条无比巨大的海怪——没人见过它的身躯,只知道它至少拥有五个鳗鱼一样的脑袋。它一来到海面,就会掀起狂风暴雨,一张口,利齿就能把人咬得骨头都不剩。让踏鞴砂陷入暴风雨的,就是这样一只可怕的海怪。” 春香揪起椿屋的袖子,藏起半张脸:“好可怕……” “为了结束怪物带来的暴雨,我们的造兵司正大人特地组建了一支船队,对抗这只海怪,”南柯捏紧了袖子底下的手指,仍旧保持笑容,“带领船队的就是兼雄,你的哥哥。他第一箭就射中了海怪的一只脑袋,多亏了他,我们苦战了半个月,总算把海怪赶走了。” “不过,因为兼雄实在是太勇敢了,海怪逃走的时候,他大喊着‘非要把这只邪恶的畜生消灭不可’,紧追在后面,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大海的迷雾里。我们等了一个冬天,也没看到他的船,所以只好先来告诉你这件事情了——”南柯略微停顿,才接着说,“大英雄兼雄或许要把所有的暴风雨都消灭了才肯回来呢。” 两小只一大只纷纷张大了嘴,半信半疑地看向南柯身边始终沉默的散兵,问:“真的吗?” 现在压力给到散兵身上。 “……确实有这样一只海怪,似乎是源自璃月的魔神吧,”散兵似笑非笑,瞥南柯一眼,“是叫奥赛尔来着?” 南柯假咳。 好在有两名当事人作证,春香不疑有他,抱住孩子们娘仨一块震惊去了。 椿屋反应过来,立马隐晦地邀请他们出去谈。 “……就是这样,抱歉,没能早点来告诉你们。”南柯简述了兼雄出海的经过。 “不,我们才要感谢您,不仅不辞辛苦亲自来传达兼雄哥的消息,还如此体贴我妻子的心情,”椿屋就地一跪,深深拜下,“多谢两位。” 南柯吓了一大跳,赶紧拦住他:“不不,我们没做什么!” “在那样的险境下,两位仍旧坚定地陪伴兼雄哥直至最后一刻,已是大恩大德,”椿屋往后面的屋里看了一眼,才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这是我为春香及兼雄哥谢两位的,请不要推辞。” 南柯回头看散兵。 散兵扶着斗笠扭头去看海。 她只好无措地回椿屋一句“不客气”。 日头高过头顶,椿屋留他们一起吃了顿午饭,听他们说还打算继续上路,顿时有些紧张。 “村外那片森林有鬼怪出没,脚程快的,一早出门也得日落时分才能穿过,现在启程怕是不太安全。” “没事。”南柯抬头瞄了眼近在咫尺的影向山。 总比待在八重神子的眼皮子底下来得有安全感。 临走时,春香塞给南柯一只海螺做的哨子,说是遇到危险吹响,渔村的守护者天狗大人就会出手相助。 她微笑收下,道了别,快步追上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的散兵。 “幼稚。”散兵显然听到了春香的话,颇不屑地觑了眼南柯手里的海螺。 “要试试吗?”南柯大方递给他。 散兵高冷拨开表示没兴趣。 真的走进森林之后,南柯意识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椿屋口中“十分幽深”的这片森林,古木参天,因长期浸染妖力而蓝光荧荧的夜间植被满地都是,分明就是熟悉的不得了的镇守之森。 和五百年后稍许,不,有很大不同的是。 遍地都是——妖狸。 前一刻扒在脚边的还是平平无奇的狸猫,下一刻就幻化成了摇着狸猫尾巴傻笑的无数个散兵。 “呶呶呶!呶呶呶!” 散兵满脸厌恶一脚踢飞一个,遍地都是散兵的惨叫。 “国崩,”南柯惨不忍睹,拉住他,“对你自己下手轻点。” “哈?”他拧眉,提着一只散兵的后颈往她脸上怼,“你眼睛没问题吧?” 南柯顺手抱住那只妖狸。 诚然,虽然这只修行不到位的妖狸只变了个人头出来,斗笠上还明目张胆晃着一双狸猫耳朵,怎么看怎么反人类。 但。 笑容很有感染力。 南柯弯唇挠了挠怀里那只的耳朵,示意散兵斗笠上装饰的纱帘:“它们只是喜欢吵闹,你看不下去的话,不如眼不见为净?” “砰”一下,淡淡的白烟散开,怀中的小妖狸变回原形懵懂地趴在她胸口。 似乎是受到了鼓舞,被散兵踹飞的妖狸们一个两个变成南柯的样子爬了过来。 “哼,”散兵冷笑,走开两步,“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被一大群妖狸围追堵截,继续赶路是不可能了,南柯在林中小溪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挨着撸它们的小脑袋。 可能是因为有过一个双胞胎妹妹,对着面前无数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比起辣眼睛,视觉疲劳还更强一点。 南柯压着打了个哈欠,问爬到腿上的妖狸版本自己:“你们经常这样捉弄路人吗?” 妖狸们听得懂人话。 但不多。 腿上的南柯又变成了散兵,翻身望着她拍手:“有趣!很有趣!” 南柯笑了笑,摸摸它的脑袋。 一路走来没有看见任何妖狸石像,大概这个时候的妖狸族长五百藏还遵守着与故友的约定,藏在镇守之森某个地方等着被找到吧。 所以这些贪玩又不谙世事的小家伙才一股脑地到处乱窜。 散兵靠在后面的树上看着她。 他有暴力行为在先,妖狸们都不敢接近了,全都在南柯身边躺平打滚,变成五花八门的人或东西,嬉闹排队等摸。 画面着实诡异。 简直像是这些智力堪忧的小东西在讨她欢心似的。 第59章 社死之森 散兵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忽然指尖被碰了碰。 垂眸,是一只顶着狸猫耳朵的南柯跪在他脚边,小心讨好地舔他的手指。 散兵:“……” 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秒钟,没把这玩意推开,南柯正好喊着“国崩”回过头,撞见了这一幕。 南柯:震惊! 散兵当然注意到了她回头的动作。 嘴角邪魅一勾,原本打算一巴掌拍开妖狸南柯的手指曲起,转而搔了搔它的下巴。 妖狸南柯眯眼一脸享受。 这。 是社死之森吧。 南柯鸡皮疙瘩掉一地,闭目摇头试图把刚才那一幕从记忆里甩掉。 再度看向趴在腿上的狸猫散,眼里半点可爱都不剩了。 “那个,国崩,”南柯好半天才想起刚才叫他是想说什么,“头上好像有声音。” 南柯话音刚落。 一张巨网从天而降。 妖狸们吓得齐刷刷一蹦,叽里呱啦变成各种小动物四散逃窜,有没来得及跑掉的,趴在网下一动不动地惨叫。 南柯也被罩住,本能抬手,却带出一片钻心的疼。 网上有倒刺。 她不敢动了。 散兵逃过一劫,刷刷几下,一群黑影从头顶的树上跳下来,举刀围住他。 “不错不错,不止抓到妖怪还有两个嫩藕儿,哈哈哈!”其中一个晃了晃刀尖,喊道,“小心点绑起来,好久不见这么好的货了,老子可要好好捞一笔!” 散兵扯了扯嘴角:“不知死活。” 随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般,快速掠过几个野伏众之间,手心一捏,数道雷光迸发。 野伏众们惨叫着冒烟倒下。 妖狸们瑟瑟发抖,在散兵掀开网的瞬间立马逃得无影无踪。 网上的倒刺擦过耳朵,南柯倒吸了一口凉气偏头:“疼。” “这就是爱心泛滥的后果,”散兵随手把解开的网丢到野伏众们脑袋上,瞥见她耳垂一道刺眼的红,按住她脑袋,“别动。” 冷淡秀气的脸孔接近,南柯没忍住往后躲了一下,忽然狂风袭来,她眼前一花,被箍着腰拖到了小溪流的另一侧。 “老婆你没事儿吧!”一张俏丽脸蛋从后越过南柯肩头,满脸紧张。 金色细瞳,黑色短发。 南柯懵:这是谁? 下一刻南柯注意到少女身后大大展开的两只翅膀。 啊,是昨晚那只社恐天狗。 溪流对面的散兵立即追了上来。 天狗少女翅膀一拍,抱着南柯就往上逃:“抢人老婆不得好死!道启你还愣着干什么,展现你修习成果的时候到了啊!” “等一下等一下!”南柯被灌了一嘴风,“你是……” 树下“轰”地一声,有谁和散兵战在了一起。 天狗少女落在高处的树枝上,搂着南柯的腰信誓旦旦道:“老婆你放心,区区野贼不在话下,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南柯推开她贴得过于近的脸,冷静道:“你们打错人了。” 南柯被放下树时,散兵刚好单手接下九尺大汉砍下的大剑,轻巧一跃,反手把人按在地上要扭断脖子。 妖狸们冒着小脑袋在旁边怂怂地围观,发现南柯回来,窸窸窣窣地拱到她脚边。 “国崩!”南柯及时叫停。 散兵抬头看过来,掐着大汉的脖子神色阴鸷:“放开她!” 狠话是对揽着南柯的天狗放的。 天狗少女尴尬:“诶?怎么,不是野伏众?”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因为他也戴帽子嘛,晚上眼神不太好,看错了……”天狗少女按着身边灰头土脸的大汉,一起九十度鞠躬,“老婆对不起!” 南柯往后退了两步,满头黑线:“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没事儿,以后深入认识的机会大大的有!”天狗少女灿烂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来握南柯的手,“老婆你好我叫光代!” 散兵一巴掌给她拍飞:“我们没有和匪类交友的兴趣。” 南柯抱歉地笑了一下,跟着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呜呜,老婆!我的老婆没了……”天狗少女在后面哀嚎,跺脚跺得咚咚响,“道启,都怪你!下手这么重!” 大汉首次出声,声线很沉:“师父,挨打的似乎是我吧?” 等等,道启? 南柯停住步子,看向散兵。 散兵也停下了。 御舆长正的义兄,鬼族千代抛家匿迹的嫡子,正好也叫道启。 不会这么巧吧? 南柯回头,仔细打量那个大汉。 身量比常人壮硕,一身黑色短打,头上原本裹着头巾,在战斗中松了,露出额头一小截红色的断角。 “打扰一下,”南柯迟疑盯着那只角,“请问,您是叫御舆道启吗?” 大汉没有作声。 夜色朦胧下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见光代歪了下头,一巴掌拍在道启的肩膀上,笑道:“不是啦老婆,他叫岩藏道启啦!” 虽然认错了人,但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他们还是暂时留下了。 光代很乐意和南柯聊天,不消怎么问就进行了详细的自我介绍。 包括光代奉八重神子命令保护镇守之森的妖狸,遇见浮浪人道启,一起结伴打击犯罪团伙、寻找走失儿童等等事迹。 南柯从口袋里掏出春香送的海螺:“附近的村民说,只要吹响这个就能叫来守护者天狗大人?” “别吹别吹!这哨声难听死了,光是想起羽毛都要竖起来了!”光代倒挂在南柯旁边的树上,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我会立马出现,纯粹是因为这哨声太难听啦!” 南柯恍然。 而后抿唇笑着,安抚地摸了摸光代狂抖的翅膀。 “老婆,”光代讪笑着往南柯身边拱了拱,露出小虎牙,“你能再摸摸我的头吗?” “叫我南柯就好。”南柯从善如流。 光代幸福地靠在南柯肩膀,忽然动了动鼻尖,盯住南柯的耳垂蹭上来:“老婆你好香啊~” “想死吗?”一旁的散兵冷飕飕出声。 南柯的血对祟神病有奇效,指不定也有其它未知效果。 南柯被提醒,挡住伤口推开光代:“我去处理一下。” “戴帽子的!”光代瞪了一眼散兵,举起拳头。 “你最好考虑仔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散兵口气恶劣,斜瞟一眼亦步亦趋跟在南柯脚边的妖狸们。 不知为何,进到这片森林之后,总觉得心情越来越糟。 他压了下斗笠,权当把心里的不快也一并压下去。 第60章 对不起,僭越了 道启拖着几个野伏众去森林外了。 根据当前人妖之间的协议,人归人管,妖怪归妖怪管,光代只能负责缉拿,要怎么处置他们,还是人类内部的事情。 耳垂的划伤很浅,洗掉之后就没什么痕迹了,南柯对着水面看了看,光代又凑上来:“老婆你真好看!好想带你回家啊!” 光代两只金瞳亮闪闪,企图昭然若揭。 南柯笑了笑:“你也很可爱。” 光代脸一红,连连后退几步,捂住脸扭翅膀:“呜哇,被老婆夸了!” “喂,蠢女人,”散兵忍无可忍,眉梢抖了抖,“能不能收一收你无处安放的魅力?” “哈?我和我老婆放闪关你什么事?”光代瞬间炸毛。 “呵呵,会看上这女人的,也就只有你这种脑容量堪忧的扁毛妖怪。” “嚯,有猴子捞不到月亮羡慕嫉妒恨啦,”光代扮了个鬼脸,“我先叫老婆就是我的老婆,无关人士退散!略略略!” 散兵为人恶趣味,不代表他喜欢和真的幼稚鬼斗嘴。 眼看空气里的雷元素里开始暴动显现,南柯无奈:“国崩。” 元素力平息了。 散兵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南柯跨过脚边的妖狸追上去。 散兵并没打算真的走,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南柯和忿忿留在原地的光代,抱着手臂站住:“怎么,不去哄你的新相好?” “我们和光代才刚认识,”南柯掀起散兵一片斗笠纱,朝他笑,“是因为她和鸣神大社沾边吗?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散兵扭头挣开她的手:“我有理由喜欢她?” “那孩子天真活泼,至少我不觉得讨厌。” “孩子?”散兵神色莫辨,忽然挑起唇角,“哼,也是。” 偶龄五百多岁的小男孩显然放弃和光代计较了。 南柯和他一块回去,另一边道启也回来了,和光代在说什么。 他们站在树影里,只看得到光代的翅膀不停地张开又收拢,一副很不安心的样子。 “啊,老婆!”光代听到声音回头,一改之前的热情,“对不起,本来还想请你去我家做客的,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少女来去匆匆,翅膀一拍,抓住道启肩膀就飞进了高处茂密的树丛。 “国崩。”南柯侧头。 “算了,”他抿了抿唇,收回视线,“我们也找地方过夜吧。” 之所以留下,无非是想亲口确认那位鬼族的身份罢了。 说不上话其实也无所谓,他们顶多能自称是御舆长正的朋友,就算当真遇见了御舆道启本人,也没立场指责对方的行为。 几只妖狸窜到前面,变成光代的样子拍拍翅膀,低空飞一段又回头,示意他们跟上。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南柯边走边问。 “我家!” “过夜!” 妖狸们吵吵闹闹,一只接一只,撞上前面一块岩壁,不见踪影。 “这是狸用来藏身的妖术,没受到邀请,就是法力深厚的大妖也难以闯入,”散兵探了探岩壁,“林子里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走吧。” 眼前一黑一亮,妖狸的秘府里磷火幽幽,假山石地,成堆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杂物和小玩具占多数,还有一些人类的生活用品,也被当做玩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妖狸们大大方方地带着他们挨着逛。 “难怪那些野伏众想抓它们,”南柯接过一只小家伙颠颠捧过来的榛子,从中拣出一颗珍珠,“对它们来说的玩具,放在人类眼里可是值钱的宝贝。” “人类总是如此低劣,明明本质上并无差别,却非要分出三六九等。”散兵轻蔑。 南柯:“啊对对对。” 也不知道说出这厌世发言的哪位同学曾经想变成人得不得了呢。 “我想吃这个。”她随手把另一只妖狸塞过来的鱿鱼干递散兵手里。 散兵用两根指头拈住那硬邦邦的不明物体:“喂……” 南柯已经被妖狸们簇拥着跑去假山另一边了。 风餐露宿了这么多天,难得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南柯吃饱喝足就开始犯困。 她揉两把怀里小妖狸的小肚子,压低声音,问坐在假山石上的散兵:“国崩,今晚不用守夜,要不要休息会儿?” 整片地面都被妖狸们变成了软绵绵的床垫,数个毛脑袋凑在南柯周边,有的已经打起轻微的呼噜。 散兵挥手赶走一团鬼鬼祟祟的磷火,笑得很奇怪:“这算是邀请?” “是啊,”南柯把身边睡熟的小家伙们一个个抱开,挪出一片空地,“来么?” 南柯从没见过散兵睡着的样子。 大概跟进食一样,都是可以但不必要的行为吧。 但在没有任何危险的环境里,偶尔卸下防备,总也不是一件坏事。 南柯满脸真诚。 散兵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跳下来,蹲在她面前:“恕我有疑问。” “请讲。” “随意邀请异性共眠是哪个低等异世界的过时风俗吗?” 刻意掺杂的贬义词汇太多,南柯哑然一秒钟,才说:“起码不是我那个世界的。” “真巧,”散兵抬手,屈指弹她额头,“也不是我这个世界的。” 力道不重,南柯缩了下脖子皱眉闭眼,再睁开,散兵已经回到假山上坐着了。 “但你不是人偶吗?”她望着他,由衷困惑。 “呵,你的意思是?”散兵眯起眼睛,眸光危险。 “我没有不尊重你人权的意思,”意识到自己不慎踩了他的雷区,南柯赶紧补救,“在我那个世界,和玩偶一起睡觉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算是南柯,小时候床上也是有过一只泰迪熊的。 “和跟你一样大的玩偶?”散兵哼笑,姿态懒散托腮。 南柯努力回忆:“比我还要大一点吧。” “人形的?” “也不是没有。”俗称等身抱枕。 “会出声的?” “呃……” 南柯卡了壳。 作为一个阅历正常的年轻人,她犹豫了一下,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红:“听说有的还可以互动……?” 没见过,不确定。 除了眼前这个。 “哦~”散兵拖长声音,荡出一丝别有深意的轻笑,“看来,异世界人很会玩嘛。” 南柯的脸急速升温。 要命。 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人类为什么要想不开和五百年的人偶开黄腔? “对不起,僭越了。”南柯抱紧妖狸躺下翻身,扯起羽绒服蒙住爆红的脑袋,“晚安。” 散兵一连串的笑声嚣张又荡漾。 第61章 青睐 第二天他们在镇守之森里走了一整天。 前方笔直的古木间透出稀疏的天色,太阳逐渐下坠、变红,却不管怎么走,始终都拉不近丝毫距离。 “国崩……”南柯撑在旁边的树干,实在走不动了。 散兵停下回头:“怎么?这就坚持不住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南柯做了个深呼吸,指前方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差别的风景。 跟在南柯脚边的妖狸变成她的样子,递上一捧用树叶盛的水。 南柯接过道了声谢,正要喝,听见散兵反问:“这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南柯一怔。 散兵意味深长地睨向她身边懵懂无害的妖狸。 走了这么久,大部分跟着他们的妖狸已经掉队了,只剩四五只在周围。 难道,他们一直兜圈子,和这些小家伙有关? 南柯弯腰想摸一下递水的妖狸的脑袋,似乎是察觉她的眼神变了,它变回狸猫形态,“呶”地仰头叫了一声。 南柯摸了个空。 手从它身上穿了过去。 其余几只妖狸也跟着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大约十秒过后,它们不舍地看了南柯一眼,齐齐转身跑远。 视野里妖狸的背影也好,手里真实无比的触感也好,都开始慢慢消散。 眼前的景色风化似的,落日急速下坠,幽深的森林越来越暗、直到头顶一点光线都不剩——脚下奇异的荧色花草静谧地开放,淙淙流水声传进耳中。 这是镇守之森的深处,和他们所走的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 “我老早就好心提醒过你的,”散兵好整以暇站在前方,“就是没想到你愚钝到这种地步,现在才发现不对劲。” 一股说不上来的反胃感涌上喉头,南柯拧眉捂嘴。 “放轻松,”他接着说,“不过是些没有恶意的妖力,谁让你毫无防备吃下这么多?” 他的嘲讽和愉悦不加掩饰。 南柯难受得揪紧了胸口的布料:“你故意的?” “呵。”散兵半点不否认。 “散兵!” 南柯很少这么叫他。 散兵微微收了笑脸,南柯怒气冲冲走过去,他也没躲,任由她一把掀掉了他的斗笠。 在南柯把斗笠掷进旁边的水流时,薄唇略显冰冷的弧度甚至更上扬了些:“原来你的怒气也就这点程度。” “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到底身体不适,也不敢真的和他动手自讨苦吃,南柯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样做会让我觉得,妖狸们想害我。” 那些小家伙本来没有恶意,她也可以不用遭这个罪的。 为什么让她讨厌它们不可? “哈,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我要对你这么体贴?”散兵轻嘲。 南柯想回怼,却忽然哑了声。 ……是朋友吗? 可他一路对她发自内心的取笑,她自诩在他心里达不到那个高度。 充其量是旅伴。 还是可有可无的那种。 南柯没说话,散兵也敛着神情看着她,像是真的在等她的答案似的。 沉默许久,反而是发出质问的他先别开脸:“哼,也就你这种人,才会天真地以为得到非人之物的青睐是好事……” 南柯无视他的声音,转身踩进水流,去捡斗笠。 南柯对散兵的嘲讽一向表现得无关痛痒。 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散兵觑着她的背影,看她轻轻抖落斗笠上的水珠,捋开皱成一团的纱帘,嘴上的话仍没停:“所以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该不会还以为那只天狗是真的想和你……” 南柯动作忽然顿了顿:“国崩。” 散兵打住。 岂料她话落,就这么背对着他,径直向林中快步走掉了。 散兵抬手:“喂……” 南柯的步伐从快走到小跑,他甚至没有机会叫住她,她就已经消失在了重重树影后。 散兵攥起手指,慢慢垂落。 呵,终于受不了了,决定离开他了吗? 他自嘲地想。 也是,她以前就说过他说话刻薄。 倒不如说,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在他身边坚持到现在,才是出乎他的意料。 哼,一别两散也好。 反正他也受够她带来的麻烦了…… 南柯向着昏暗树林中走去。 再靠近一些,她终于能确定,树后那个影影绰绰仿佛在窥视着他们的影子,真的是个人影。 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盯着南柯的,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 年纪看起来比阿望小一两岁,眼睛害怕得睁得大大的,却双手紧紧抠住树皮,瑟缩着一动不动。 刚刚经历过妖狸的鬼打墙,南柯也带了十分的谨慎,保持着安全距离,问:“你是人类吗?” “嗯!”小姑娘重重点头,“大姐姐,你、你也是人吗?” 南柯松了口气,朝她伸手:“是迷路了吧?别怕,我送你回家。” 小姑娘“哇”一声哭出来,扑进她怀里:“呜呜,回家……” 南柯拍了拍她的背,回头,发现散兵没跟上来。 身后被树挡住了,南柯偏头看出去,他不仅没跟上来,还在朝反方向走。 南柯试着抱了下小姑娘,抱不动,果断放弃,朝他喊:“国崩?” 散兵停住,回了半个头,静立好半晌,才迈步转向。 他似乎心情不太好,盯着南柯怀里的小姑娘不冷不热道:“这又是哪来的?” “应该是在森林里迷路了,”南柯摸出口袋里的海螺,“我们送她出去吗?还是叫光代来?” 散兵的脸色更差了,动了下嘴唇,没出声,忽然朝头顶望去。 不管对人还是其它的什么,密林都是绝佳的藏身处。 南柯一开始以为那是风声,没在意。 但随着散兵投去的一眼,“风声”忽然间变得粗重、有了节奏。 她也跟着仰望。 浓重的黑暗里,有什么蛰伏着。 第62章 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颜色是比夜色更浓重的漆黑,动作迟缓,宛如一团庞大的烟雾,攀附在树干上悄无声息地弥漫。 上方的怪物按兵不动,南柯抱紧小姑娘,也屏住了呼吸。 看不见眼睛,但感受到了目光。 沉重黏腻的视线锁定在小姑娘身上,因为南柯的动作,慢慢移到她身上,接着又转向了散兵。 怪物想过来,却忌惮。 散兵手里已经开始聚起雷元素,紫色的闪光映亮他狠戾的眼,无声威胁。 僵持半晌,怪物终于缓缓退后,又倏地一顿,一张扭曲的人面从烟雾中探出来,其上一双血红开裂的嘴唇轻微张合,四下张望。 “啊……孩子……” 叹息极轻极缓,难以分辨是爱叹,还是出自怨念与恨意。 仿佛响应它的呼唤,一柄大剑伴着疾风破空,瞬息贯穿怪物的躯体,将它钉在了树上! “啊——!!!” 怪物痛吼,大剑的主人迟来一步,怒喝一声握住兵器向下撕砍,怪物不顾身体被撕成两半硬生生挣脱,化作残影朝森林更深处逃去。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从上方泼洒下来的腥臭血雨还没落地,被平地而起的强风吹开,随之响起的是光代的声音:“道启!别追了!” 散兵甩散手里的元素力,不爽道:“又是你们。” “这是我的台词吧?”光代落地,看见旁边的南柯,立刻眉开眼笑扑上去,“嗨!老婆我们又见面了!” 跟着跳落地面的是手持染血大剑的道启。 “光代,”怀里抱着一个在哭,肩上抱着一个在笑,南柯一个头两个大,推开她,“好巧。” “一点也不巧哦,”光代指挂着眼泪的小姑娘,“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在搜寻走失儿童吗?就是她了。” 小姑娘是在随家里人一起参拜鸣神大社的路上失踪的。 光代想带走她,谁知小姑娘扒着南柯肩膀,死也不放手:“呜呜,妖怪!我不要和妖怪走!” 光代伤心状捂心口:“咕,暴击!”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她到神社附近。”南柯用袖子帮小姑娘擦掉泪。 “神子这几个月都在天守阁,我本来打算带她回天狗津的说……”光代苦恼一秒,忽然单手握拳捶掌心,“诶!这不等于命中注定老婆你要跟我回家了吗!” 南柯看看小姑娘,又看看散兵。 散兵靠在树干上,面无表情。 “那国崩你先去森林外面,我把这孩子送到了来找你?”南柯提议。 “你会放她走?”他瞥向光代。 光代叉腰:“开玩笑,我会让进了我老巢的老婆飞走?” 南柯:“那个……” 你们天狗五百年后就是濒危物种了,性别真的不用卡死一点吗? “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奉陪了。”散兵冷笑。 南柯和小姑娘一人坐在道启一边肩膀,散兵紧随其后,跟着空中领路的光代一起穿梭在林中。 道启跑动的步伐很稳,南柯很快就适应了,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会儿他额头的断角,然后发现他越喘越厉害。 因为天上的光代越飞越快了。 不知道是想为难谁。 “师父!”道启终于吃不消,喊了一声。 光代在空中盘旋一小圈:“你不是要学习天狗的武艺吗?这点程度就跟不上了?” 说罢剜了一眼旁边脸不红气不喘的散兵,轻哼再度飞走。 道启叹了口气:“真严厉……” 不,恐怕和严厉没有关系。 “道启先生,”南柯拍拍他的手臂,“要不我下去和国崩一起吧。” “这位少年么?”道启迟疑。 不由得他不犹豫,实在是和他的体型相比,散兵过于娇小了,不像是能负重的样子。 “可以吗?”南柯回头问。 散兵游刃有余地越过道启,伸手:“下来。” 南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被稳稳接住。 “这位……少侠?”道启看得啧啧称奇,问,“体能如此过人,莫非也是妖族?” 散兵没搭理他,横抱着南柯,把她的后脑勺按到颈侧:“碍事。” “个子高怪我咯?”南柯顺手把手臂也搭到他肩上,甩甩小腿。 散兵居然没跟她呛声。 南柯等了几秒,疑惑抬眼。 道启已经把他们甩了好几米,散兵望着正前方,表情复杂:“你没想离开吗?” 他问得小声,又没头没尾,南柯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略微吸气,恢复了若无其事的表情,“你就不怕我半路直接带着你离开吗?” 南柯抬头看一眼坐在道启肩上怕怕的小姑娘,趴回散兵肩膀:“我能阻止得了你?” “不能。” “那你想走就走吧,”她弯唇,“反正那孩子都已经上贼船了。” 散兵难得失语,侧目。 南柯歪着脑袋,靠在他身上,也在看着他。 大概是森林的深处太暗,她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笑眼弯弯。 散兵的内脏忽然痉挛了一下。 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出了什么异常,火光映入眼帘。 前方的林中空地孤零零伫立着一座鸟居,红漆的木料,周边堆砌着繁复的阵法石,两簇篝火无木而燃。 “这就是我家啦,”光代落地,回头笑道,“老婆……咦?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你把我老婆搞丢到哪里去了!”光代面色狰狞狂摇道启肩膀。 眼看道启肩膀上的小姑娘吓得要跳车,南柯想下地,散兵没让。 “喂,国崩?”她有点窘。 他就那么抱着她走过去,面带微笑:“天狗的居所这么寒酸?” 光代的视线掠过他扣着南柯肩膀和腿弯的手,微微眯起眼睛,瞳孔更显狭长。 南柯拍了下散兵的帽子。 他总算松手。 双脚一触地,南柯即刻远离战场,投奔道启。 两个前一秒看起来就要打起来的人互相冷哼一声,错开了视线。 道启叹息摇头。 第63章 天打雷劈,达咩 鸟居只是一道入口。 穿过鸟居,光代口中的天狗津才终于展现冰山一角。 有别于外界的天色,鸟居内的天空呈现瑰丽的紫红,既笼罩天空,也盘踞脚下。 没有地面,浓云铺垫在脚下,半空中悬浮着数条迂回盘旋的石板路,踩上去微微摇晃,高处是恢弘的赤色飞檐高阁,间或点缀着盛开的雷樱树,无根瀑布倾泻而下。 “这是我跑没影的父亲结合阴阳术建造的秘境,”光代在前面领路,边走边介绍,“只有我能开启秘境的大门,因此那怪物是没法追上来的,不过相应的,没有我陪同,也没有任何人能出入这里。所以老婆想出门的话,一定要叫我哦~” 光代笑得很灿烂,南柯却想起散兵那句“非人之物的青睐”。 的确会一不小心就给人造成困扰呢。 “叫我南柯就好,”被光代特地点名,南柯自然也微笑回应,问,“只要我想出去,随时都可以叫你吗?” “我方便的话。”光代笑吟吟。 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也就代表,一定会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南柯暗叹看向散兵。 他嘴角挂着讽笑,一脸不意外。 饭食是道启亲手做的,小姑娘缩在南柯身边,看着摆在桌上的汤和菜,情绪平复下来不少,不住地吞咽口水。 南柯先尝了一口,确认是正常的食物,才推到她面前。 小姑娘抓着筷子,一边吃一边掉泪:“呜呜呜……嗝……呜呜……” 其余三个都是不用吃饭的种族,南柯还在胃胀气,象征性吃了两口,问光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送她回家?” “把那怪物杀死之后,”光代一脸心烦,“它对人类小孩情有独钟,不把它解决了,下一次有孩子路过还是会被抓。” “那也是妖怪?” “不清楚。” 小姑娘大口咽下嘴里的米饭,眼泪汪汪地说:“是妖怪。” 万万没想到能从孩子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南柯摸了摸她的脑袋,问:“为什么不是人或野兽?” “一郎的爷爷说,无法开口的是野兽,想要摩拉的是人,无法理解的,就是妖怪。”小姑娘小心觑一眼光代。 “一郎的爷爷?”南柯跟着问。 “是一郎告诉我的,”小姑娘停了一下,想起什么来,瞪大眼睛,“姐姐!一郎和他的弟弟次郎,还在妖怪的洞穴里没有跑出来!” 道启一惊:“什么!它还抓了其他孩子?!” 胆怯的小姑娘眼泪刚刚止住,又被吓得哭了出来。 南柯向道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她搂进怀里安抚:“你是怎么被抓去的?还看见了些什么,能和我们说说吗?”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点头。 小姑娘失踪的那天,夜色很深,没有月光。 宿在马车里的爹娘都睡了,她悄悄爬起来去树林里起夜,不小心撞到了一只狸猫,然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怪物是从树上跳下来的,三条粗壮的肢体笼罩在可怕的黑雾中,张口就是血腥和腐臭味,小姑娘被吓晕过去,再醒过来,是在一个铺满树叶的树洞里。 几天之后,她又亲眼见证怪物把另外两个小男孩,一郎和次郎从洞口塞了进来。 “那个树洞很小,只有一个出口,怪物总是趴在那里,用红红的眼睛从洞口看我们,”小女孩抓紧南柯,手指用力地像是抱着一根浮木,“它的爪子像人的手指,但是很大、很丑,有的时候会丢堇瓜、树莓给我们,有的时候丢半死不活的鸟和野猪仔。” “还有、还有火折子——次郎感冒那天,它推进来一把火折子。我知道怎么用,一郎胆子很大,我点起火,他举着火爬出去,火光一照到那怪物,怪物就吓跑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出树洞,可是森林太大了,一郎和次郎是被人贩子从外地骗到附近,又被怪物抓来的,都不认识路,我也不认识,火一灭,怪物又把我们抓了回去。”小姑娘哑着嗓子问,“姐姐,现在我跑出来了,他们会不会已经被吃掉了?” “别担心,”南柯摸摸她头,“多亏你这么勇敢地逃出来,知道了这些,我们一定能更快救出你的朋友们。” “谢谢姐姐……呜……” 小姑娘哭着哭着,累得睡倒了。 “请交给我吧,”道启伸手,“我已经准备好了舒适的床铺,这就送她去休息。” “被染黑的家伙真讨厌,”光代望着他们的背影,撑着下巴嘟囔,“这是在饲养人类当粮食吗?” 南柯转头问散兵:“国崩,你有听说过类似的事吗?” 如果听说过这段异闻,兴许能帮上点忙。 “你自己都不知道,问我干什么?”散兵睨过来,顿了下,解释,“除了最开始离开踏鞴砂之后,还有后来监察八酝岛那段时间,我几乎都是绕着稻妻走的。” 南柯:“……” 不愧是你。 “我想比起巴尔泽布,我应该还算好的吧?”他摊手。 “总感觉你在讲些大逆不道的话,”光代飞给散兵一个眼刀子,看向南柯时,又语气欢快道,“南柯老婆,你吃饱了吗?吃饱了要不要去睡觉?我把我的五米大床分给你哦?” 说完暧昧地眨了下左眼。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散兵拧眉。 “干嘛啊,你想抢我老婆?!”光代撸袖子。 “看来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着实需要被修理了。”散兵拍桌起身。 南柯捂住耳朵。 她不迷信。 但她绝对相信这两人八字不合。 “国崩,”南柯及时拉住散兵的衣角,眨眨眼,“走了一天的路,你不累吗?” “呵,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他完全看不见她给的台阶。 南柯:“我累了诶。” 身心俱疲。 “关我什么事?” 好问题。 让不久之前刚刚破碎的可能并不存在的友谊又碎成渣了。 南柯只得看向光代:“那……” “好耶!我陪老婆去睡觉!”光代跳起来,喜笑颜开挽起她的手臂,“对了对了我还有一个超级大澡堂,要不要先一起去泡个澡?温泉浴哦!” 南柯被光代喋喋不休地拉着走,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散兵。 散兵的脸黑得像锅底。 南柯举起两根手指朝他比叉叉。 天打雷劈,达咩。 他嘴角抽了抽,抱臂扭开头。 第64章 恋心 光代打得噼里啪啦的小算盘暂且不论,至少迄今为止说过的话都很实在。 譬如面前这个日式大澡堂。 运作机制不明,大概是妖法,流速缓慢的泉水从空无一物的池壁外侧流进来,又顺着另一头的空心竹管流出去,水温略烫,白雾腾腾。 光代敛起两对羽翼,仰面漂着划来划去,忽地扎了个猛子,从南柯背后冒出来,靠在她肩头笑嘻嘻地问:“老婆喜欢吗?” “喜欢,”南柯一把捏住光代不安分摸过来的手,“谢谢你。” “那就好,想泡多久都可以,我在下面塞了火史莱姆的~”光代踢踢石制的池底。 水面跟着光代的动作摇来晃去,南柯转过身,靠在池边问:“光代,为什么你会看中我呢?” “啊?”光代一愣。 “我只是个普通人类,”南柯弯唇,表达自己的疑惑,“比人类聪慧、强大、美丽的妖怪应该还有很多很多,为什么是我?” 光代微微张嘴,打湿的黑发紧贴在雪白的脸颊上,金瞳澄澈又困惑。 “南柯老婆,”光代眉心微微蹙起,好半天才说出话,“在我眼里,你就是最聪慧、强大又美丽的那个哦?” “我?”南柯讶然,微微苦笑,“我倒觉得,国崩在这些方面比我强太多。” “哈,你说那家伙啊。”光代拖长语气,“乍一眼看上去是还凑合啦,不过,‘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迄今为止让我有这种想法的,只有老婆你一个哦。” 光代说完目光微微闪烁,觑了眼南柯的表情,又红着脸挪开眼睛。 这是表白? 南柯微怔。 “光代,”南柯组织着语言,“这不一定就是爱情。” “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也不想有任何其他人待在你身边,不是爱情的话,还能是什么?”光代反问。 是占有欲吧。 无论什么样的生物,都会有想把什么占为己有的时候。 但是这要怎么和妖怪解释呢? “光代,你年纪还小,”南柯只能搬出万用话术,“等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光代抿住了嘴唇,半晌问:“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嗯……” “那你想让谁喜欢你?”光代攫住南柯的肩膀,不甘心问,“那个紫毛豆芽菜吗?” 南柯分神思考了一秒紫毛豆芽菜是谁,回答:“没有这样的人。”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人。 不管是之前的世界,还是现在的世界,南柯的手中从不曾挽留下任何事物。 更别说期待谁的青睐。 唯一的一次,是失忆的自己在踏鞴砂炉心里,差一点就对散兵吐露的“喜欢”。 究竟是出于对他的安慰,还是友谊,还是别的什么? 想起一切之后,那时的心情反而变得无比陌生而模糊了。 “就是这个表情!”光代用了点力,把南柯按在池边,深深看着她的脸,“就是你这样的表情,才让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隔着袅袅的雾气,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真挚的情意几乎满溢出来。 但是落不到南柯心里。 “谢谢你,光代。”南柯碰了碰光代的眼角。 光代嘴唇一抿。 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南柯没有处理这样的事态的经验。 手边又没有可以用来擦泪的工具,手足无措地看了光代一会儿,把她揽进怀里,抚摸着后脑柔声安慰:“对不起。” 光代用力推开她,鼻音浓重:“老婆是笨蛋!” 光代似乎还想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爬出池子大步跑了。 南柯叹了口气,捏一捏滴水的发梢,也站起来。 对不起。 她没有办法。 情感缺失的她,实在没有办法,感受不到光代鲜活的恋心。 跟着道启进到客房的时候,散兵已经坐在窗台上看风景了。 “南柯姑娘,”道启看着毫无异色的南柯和国崩两人,略带尴尬问,“要不我还是安排你和师父,或者小姑娘住一间?” 南柯委婉拒绝,推上了门。 “呵,拿我当工具人?”散兵仍望着远处绛紫色的天空,头也不回地道。 “嗯?”南柯诧异。 “那天狗的哭声都传遍整个秘境了。”散兵声音嗤笑。 “我回应不了光代,只能这样拒绝她了。”南柯想了想,“你介意的话,等晚点光代休息了,我去找那个小姑娘一起睡。” 散兵总算转过脸看着她:“哈?” “你不是说过你的名声很重要吗?” “我什么时候……”散兵话到一半,猛地打住。 看表情是想起来了。 “可以吗?”南柯问。 “随你便。” 暖紫色的天光透过窗户落到地板上,不太明亮,却有种颓靡的华丽感,她走到窗边,和他一起仰望暮光时刻的天空,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光代应该问过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吧?”散兵忽然出声。 “问过。”南柯垂眸,只见到他被掌心撑着的侧脸。 “你跟她说是谁?” “我说没有。” “是么?”他的指尖动了动,在脸颊摁出一个浅浅凹陷,“那……你有讨厌的人吗?” 南柯想了半天:“博士?” 散兵轻哼一声。 “怎么了?” “单纯想了解一下那只天狗哭成狗的经过而已,”散兵侧眸睇她,眉骨微微压低,“别靠我这么近,蠢女人。” 南柯莫名。 “好好,”她叹气转身,“那我去睡觉了。” 床铺柔软,一夜无梦。 南柯醒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连头到脚都蜷缩进被子里,迷糊露出眼睛,空旷的房间里,看不见散兵。 南柯一下子清醒过来。 光着脚爬下床,推门就往外跑。 冷不防在门口撞上谁。 “南柯?”光代眼眶微红,脸颊也红,慌张地退了半步,“那个,我、我是来……” “你看见国崩了吗?!”南柯焦灼打断她。 光代愣了一下,眼眸微黯:“道启请他一起去练剑了。” 阁楼旁瀑布壮阔,其下不均匀堆砌着数块巨岩,浅紫色樱树环绕间,身形高大的道启和灵巧的黑影在石上快速交错,间或刀兵相接的火星。 第65章 居然揩我老婆油 “你明明就很关心他。”光代把南柯抱到屋檐上站着,轻哼。 “可能是因为旅行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一醒来就看到他了吧,”南柯舒了口气,“别看国崩现在这样,说不定哪一天,就消失了。” 光代眼睛一亮:“他得绝症了?” “更像是诅咒之类的吧。”南柯微微拧眉。 “原来老婆是在可怜那小子啊,”光代笑了出来,“哼哼,看来我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嘛……老婆老婆,其实我也很可怜哦?” 被光代扳着脑袋强行转移视线的南柯:“?” 天狗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爹叫笹百合,是天狗族有名的战将,我母亲是和他联姻的纯种天狗, 他们生下我没多久就和雷神大人上战场了,我成年的时候,族里大人告诉我,我母亲战死了,大概十、还是二十前?狐斋宫…… 哦,那是只万人迷的狐狸,说不定差点还能成我的后妈,也死了,笹百合在那之后就留下这座秘境和我,拍拍翅膀消失了。 怎么样老婆,我有没有比那小子更可怜?” 光代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满含期待地盯着南柯。 光代,居然是那个笹百合的女儿。 “挺……可怜的,”南柯消化一会儿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推开光代的手,“可是光代,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呢?” “你见过单飞的鹰隼想念老巢吗?”光代反而十分诧异。 妖怪的思维果然不能用人来代入。 南柯无奈拍光代的肩:“不伤心就好。” 光代呆住。 糟,可怜卖到一半跑歪了! “不,那个,还是有点伤心的!”天狗少女手忙脚乱地比划,“哪会有人失去家人不伤心的啊,对吧?所以,所以老婆你能不能……” 能不能也像对国崩一样对待我? 光代没能说出口。 因为南柯的眸子乍然模糊了焦距。 光代曾经目睹水珠划过她的脸颊。 看起来,突然覆盖南柯眼眸的薄薄水光,也马上快要凝成一团落下来了。 南柯却垂眸,快速地眨两下眼睛,轻声问:“不会有吗?” 光代不敢说话。 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双手背到背后,低头,兀自转移话题:“我、我好像听到那个小姑娘醒了,我去看看!” 南柯注视着光代落荒而逃,不由抬手摸自己的脸。 有一瞬间…… 像是回到了那个葬礼上。 被光代的话打了一巴掌的感觉。 “那家伙一大早,专程把你丢在这里吹风?”身后的瓦片被踩响。 南柯收起思绪,回头:“你们练完了?” “算是吧。”散兵微微蹙眉,捋顺被水花溅湿的头发。 他满脸写着心烦,偏偏发丝都乖巧地耷拉着,依稀透露昔日未染之时的纯真模样。 南柯望一眼远处瀑布下脸朝地趴着的道启,唇角扬了扬,递给散兵手帕。 散兵捏住柔软的布料,一时眉头越发紧皱。 “怎么了?”南柯疑惑。 他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良久哼出一声:“算了,也没指望你派上用场。” 突然被鄙视的南柯:? 到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南柯才知道散兵这句话什么意思。 稻妻尚武,道启远道而来拜光代为师,就是为了学习天狗的武艺,出人头地,直至面见一国武艺的极致,雷电将军。 刚好光代天性自由,虽是雷神眷属的后代,却一点也不想去幕府做官,听到道启的宏伟目标,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那只潜藏在镇守之森中的神秘怪物,就是光代指定道启出师的试炼。 问题在于那怪物来历不明,几次对阵下来甚至疑似不死,光凭蛮力很难制服。 不光散兵想到她,就连南柯自己也动了心思。 拥有净化能力的降临者对这类怪异确实是利器。 但她刚要开口,嘴里被塞进一只天妇罗。 散兵捏着竹筷,无视众人惊讶的目光,神色微沉把整只天妇罗都捅进南柯嘴里,彻底堵住她的嘴:“连自保都办不到的家伙,少给人添麻烦。” “咔嚓”。 南柯咬碎天妇罗的脆皮,嚼碎咽下去。 “我可以学。”她盯住他的眼睛,沉闷开口。 瀑布顶上。 光代在下面指导道启练剑,时而抬头望他们一眼。 南柯和散兵面对面站在一块巨石上,手指互扣,不稳定的紫色闪光在他们身周流转。 南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尝试使用元素力的时候,是如何害死了桂木。 她的力量和她一样,一定是受着诅咒的。 但却是她浑身唯一称得上有用的东西。 想要在这个神鬼陆离的世界陪散兵一起走下去,重拾这股力量是必须的。 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是不远的将来。 下次,下下次,以后的每一次……使用这股力量的时机、方式、和程度。 她定会铭记着血的教训。 绝对不再重蹈覆辙。 南柯屏住呼吸,全力把那一幕不该回想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感受涌动在体内的力量。 由七天神像再造的躯体,本身就和元素力相性良好,从散兵掌心传导来的力量一进入体内,就从涓涓细流变成了惊涛骇浪。 宛如天然的增幅器。 细细的闪电以南柯为中心,不断击穿空气,呈网状蔓延,铺展。 南柯逐渐有些承受不住了。 “国崩……”她的瞳仁被充盈的雷元素占据,黑里泛起微微的紫,艰难开口,“……太多了。” 养好伤后实力恢复的散兵对她来说太强劲了。 但散兵面无表情,从对面导入的力量也没有丝毫减轻。 南柯只好咬牙忍着。 从瀑布飞溅的水滴不断落上脸颊,不知捱了多久,苦苦维持的平衡还是在水元素不断的干扰下骤然失控。 南柯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意识再回来时,绝大部分力量已经被散兵抽了出去。 她双手撑在地面,浑身刺痛,几乎瘫倒。 “做得不错,”散兵半跪在她面前,拍拍她的发顶,“很美味。” 意料之外的评价。 南柯抬头,看见散兵好心情地微笑着,舌尖舔过唇角,一脸意犹未尽。 南柯微怔:“什么意思?” “我上次没跟你提吗?”散兵略微歪了下脑袋,眼尾微扬,“你这体质,说是会自动更生元素力的电池也……” “臭小子你居然揩我老婆油!”一条长腿伴随呼啸风声从南柯背后凌空劈下,“老婆可忍我不可忍!” 散兵抬臂格挡住光代的突然袭击,唇角一挑,笑容越发张狂:“我看某些人才该认清自己的地位。” “你这家伙!”光代在南柯身边落下,四只黑翼大大地张开,磨牙磨得嘎吱响,“我要和你决斗!” 第66章 因果 “光代?!”南柯伸手,没拉住她,狂风瞬间把光代带向了高空。 另一边散兵也站起来,一挥手,身后浮现暗紫色神环,踩着从天而降的雷霆紧追而上。 天空瞬间风云倒卷,雷光大作。 “真是惊人,”岩石一沉,道启从下面跳上来,仰望着交错于天际的两人身影,眼神熠熠,“南柯姑娘,国崩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和纯血天狗打得不相上下?” 南柯欲言又止。 也许,大概,有没有一种可能。 只要散兵想,光代分分钟坠机? 道启脸上充满对强者的崇拜,她抿了下嘴唇,转移话题:“道启先生,可以扶我一把吗?” 回到阁楼里,小姑娘果然被突如其来的雷暴吓到了,抱着脑袋在桌子底下缩成一团。 南柯连哄带劝把她从桌下挖出来,最后还是道启端来绯樱饼,才暂时治愈了小家伙的惊慌。 雷云半掩里两道飞梭的身影还在追逐缠斗,南柯留了半扇窗注意着他们,随口道:“道启先生很喜欢小孩子呢。” 小姑娘已经不太怕道启了,被道启的大手抚摸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啃点心。 “是吗,”道启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有过一个弟弟吧,虽然,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家伙就是了。” “弟弟?”南柯神色微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道启从盘子里又捡起一块绯樱饼,递到小姑娘面前,问,“还要吃吗?” “嗯嗯。”小姑娘伸出双手。 道启一脸拒绝提及。 南柯看着他们,握紧十指,指甲微微刺进掌心里。 有这么巧吗? 名字,种族,浮浪人的身份,还有个弟弟。 “道启先生,”南柯压抑着嗓子,“我有一位朋友。” “哦?” “他是天领奉行刚正不阿的目付,前段时间,因为意外失去了一条手臂,”尽量平静地说完这些,南柯定定地看向道启的眼睛,“叫御舆长正。” 如同岩藏道启这个名字的姓氏一样,面前高大的鬼族男子坚毅如石,除了一霎那的愕然,并没外露太多情绪。 “真是可惜,”许久,道启望向窗外,说,“这就是因果吧。” 什么样的因果? 南柯的视线追逐着道启,当然也看见他抬起手,目色深邃地按住了头上的一双断角。 南柯依稀想起,御舆长正曾亲口告诉她虎千代的结局—— 咬碎了将军的薙刀,被斩下双角与持刀的一臂。 双角,一臂。 “道启先生!”南柯猛地站了起来。 “我还需要更多的磨炼,鬼族的猛力,天狗的迅捷,无数邪祟的鲜血,若能将这些全都注入我的刀中,想必终有一日,无论多深重的罪,都能在雷罚恶耀之下被涤净吧。”道启沉声道,略顿垂头,又拾起一块绯樱饼递给小姑娘,“抱歉,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 “不……”南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混乱的心情才好,摇了摇头,问,“你弟弟知道你的想法吗?” “至少我没告诉过他。”道启捻了捻指尖粉色的碎渣,“寿命如梭的人类,轻松活着便好了。” 不愧是兄弟俩。 不愧是鬼千代的儿子。 固执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窗外雷光乍闪。 距离太近,强烈的威压令人肝胆俱颤,然而即刻又卸去了,仿佛只是一道绚烂的烟花一亮而逝。 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甩了进来。 南柯愣住,道启也没反应过来,直到散兵踩着窗台,春风得意地跳进来:“我警告过你,别惹我。” “呜呜,老……”光代委屈的脸从滚在地板上那一团黑乎乎里露出来,喊到一半咬住嘴唇,硬生生改口,“南柯……” 太惨了。 惨到身为弟子的道启猛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却瞪大眼睛手足无措。 “光代!”南柯立马去看她的伤势,“伤到翅膀了?” “我最漂亮的羽毛全都被劈焦了!”光代声泪俱下,怂怂瞪一眼散兵,扑进南柯怀里,“呜呜老婆我毁容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散兵倒吸气的声音十分响亮。 光代朝他扮了个鬼脸。 “光代。”南柯沉下脸呵斥。 光代立马埋头不吭声。 “就算是玩闹,也太过了,”蹭在颈窝里的黑发卷曲焦黄,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南柯拉着她起来,“先去收拾干净。” “原来你的美德就是偏袒输家啊?”散兵在南柯身后似讽非讽。 南柯回头。 他靠在乌云将散未散的窗边,指间把玩一根长长的黑色翎羽,捻来转去。 丝毫没有抱歉和悔过的意思。 “幼稚!” 南柯眉心一拧,撂下两个字拉光代出去。 指间的翎羽被穿窗而进的风吹落了下去。 “原来如此,时而温柔,时而严厉,难怪她能看出……”道启半恍然半苦恼地喃喃,说到一半,意识到散兵还在,回头笑道, “抱歉,就是有些意外,原来南柯姑娘也是当过姐姐的人。” 散兵满心的怒火被这句话撩得更高了:“怎么,你很了解她?” 道启“呃”了一声。 散兵冷哼,躁动的雷元素撕裂空气,眨眼又从窗口跃了出去。 几秒种后,震耳欲聋的爆破巨响从瀑布方向传来。 南柯当然也听到了。 担任愚人众执行官期间养成的暴虐与破坏欲,她并没指望他短时间内就改变,但这种迁怒方式不可取。 她把不安的光代按在澡池里,起身就要出去。 “老婆,”光代拽住她的袖子,弱弱道,“对不起。” “受了教训的人不需要说对不起,”南柯缓和神色,推开她,“以后别再挑衅国崩了。” 光代埋头,不甘心地“嗯”了一声。 第67章 都怪那一眼 空中的石板路一路蜿蜒到瀑布底部。 原本妖术构筑的盛景已经被轰得四分五裂,数道水流像是从破洞的塑料纸里漏出来,高低不一地分布,冲刷着碎岩和空中如雪飘飞的樱花。 最后几步路的石头被炸碎了,南柯小心跨过去,看见散兵。 不平坦的岩石表面积了浅浅的一层水,落满樱花,散兵浑身湿透坐在中间,攥紧的拳头边,石块碎裂带起的烟尘还没落下。 水里弥漫着未散的雷元素,南柯踩进去,适应了一下,才接着走近:“你的手还好吗?” “哈,要不是某人一刻钟前还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差点以为我也有资格得到你的关心了呢。”散兵扭头,看都不看她。 南柯拧眉:“你答应过不和光代计较的。” “我在你心里的信用有这么高?” “国崩,”南柯叹了口气,问,“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散兵没出声,头扭得更开了。 “对那几个野伏众你都没下这么重的手,”她在他跟前蹲下,探究地看他的眼睛,“如果你真的和光代处不来,要不还是按我之前说的,你先去镇守之森外面等我?” “是啊,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地和那天狗生米煮成熟饭,抽身单飞了,”散兵倏地瞪她,“算盘打得可真响啊,接受不了和我一起走,直说就是了,难道你还以为我会挽留你?” 话题拐得太快,南柯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要答应光代了?” “有些人的行动更甚于言语。” “那是因为她被你欺负了。” “虫子都耀武扬威到眼皮子底下了,不拍一巴掌难道还要我像你一样温声细语地哄着?” “光代又不是听不进去。” “你的意思是我听不进话咯?” “那下次能不能请你宽大一点,别让人好好一个小姑娘哭成这样?” “哈?你以为是谁造成的?” “所以为什么明明是我跟光代之间的问题,你却这么生气?” “我……” 散兵噎住。 南柯困惑真切。 散兵两片薄唇动了动,又抿紧了,紫眸里浮光不定,重新侧开看向一边:“我生气需要理由?” 不需要。 但这么说绝对又要惹火他。 南柯双手环胸,努力揣摩起散兵最近几次生气的原因。 老实说,他老是一脸全世界人民都欠他钱的表情,还真不怎么分得出来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维持人设。 “喂……”南柯认真思考着,蓦地被抓住下颌往前拖,“你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在想吧?” 南柯身子一歪,本能要抓住什么支撑。 一不小心捏住了散兵的肩膀,整个人也失去平衡扑在他身上。 “对不起……”南柯稳住身体抬头,话没说完,对着上方忽然间无比接近,堪堪两三厘米处的紫眸愣住。 那是如花如霞,如冰如雾,令人望之生愧的美丽。 此时此刻,盈满樱花,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让人情不自禁生出,自己被面前这个人格外在乎着的错觉。 本以为会被立刻推开,散兵却眸子微敛,手指也加重了力道。 缓缓将这样逼仄的距离继续缩短。 他想干什么? 南柯隐约有预感,本能扭头往后躲。 “现在不把我当人偶了?”散兵反而一把按住她的后腰。 怕他不管不顾,真的做些出格的举动,南柯挣不开,索性僵硬不动,否认:“是你的长相太让我惊艳了。” 散兵的呼吸声拉长,后槽牙磨响。 “蠢女人。” 南柯被推开了。 不知道是因为水里残余的雷元素,还是刚刚过于逼仄的距离感,南柯的身体有点发麻,连带着呼吸也不顺畅。 她摸了摸被掐疼的下颌角。 奇怪,他们之前是在争论什么来着? 怎么脑袋空白,想不起来了? “你袒护光代,是因为你有弟弟妹妹?”却听散兵吐了口长气,突然没来由地蹦出一句。 南柯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我只有妹妹。” 散兵露出一脸若有所思。 南柯不想回忆那段灰暗的时光。 她低头去拧被水浸湿,变得沉重无比的衣袖:“你气消了的话,我们就回去吧,我也告诫过光代了,如果以后她再挑衅你,直接告诉我就是。” “无所谓了,”水声滴滴答答,散兵边起身边哼笑,“反正我没有结交兄弟姐妹的兴趣。” 光代和道启站在楼阁门口的阶梯上,看着远处的南柯和散兵一前一后回来。 散兵显然已经被安抚好了,对上光代满眼的怨念,反而挑唇,看起来心情出奇舒畅。 两人都是一身水,头发里还沾满了花瓣。 光代扁了扁嘴,跑上去牵南柯的手:“老……咳咳,南柯,我帮你洗头发。”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南柯捞起袖子免得沾湿她,“你好好休息,不是还要准备对付怪物吗?” 多么体贴入微的关心啊! 光代瞬间被治愈了:“好的老婆!” 散兵发出一声轻嗤。 光代反射性炸毛架出防御动作,散兵却连眼神都不屑给她,跟在南柯身后走掉了。 “诶?”光代愣住。 这是她可以接着撩老婆了的意思? “师父,”道启挥手在光代眼前晃晃,指离开的两人,“不阻止吗?” “阻止什么?”光代懵懵问。 “呃,”道启挠头,“算了,没什么。” 身后的脚步声一路跟进了澡堂里。 南柯不得不回头,莫名有点紧张:“国崩?” 他跟过来干什么? 散兵旁若无人地越过她,探了探热汽升腾的泉水,然后一扯腰间束腰的绑带。 南柯惊吓后退。 “慌什么?”松散的外衫掉落在地,露出贴身丝薄的黑色内搭和少年匀称白皙的臂膀,“不是你问我说,要不要也洗个澡么?” 南柯想说“没有”,死去的记忆却突然攻击了她。 有,就在前几天,荒郊野岭的河岸边。 脸上温度飙升。 散兵似笑非笑睨着她,双手交叠捏住衣边,作势把上身最后一层衣物往上拉。 南柯忙不迭地转身逃出澡堂。 都怪那一眼。 她背靠在澡堂门边,听着里面哗啦啦的入水声,按住胸口,张口喘气。 都怪那映满樱花和她影子的一眼。 明明只跑了几步,胸腔里的心却在狂跳。 散兵的那个眼神一定有什么意义。 南柯趴在雕花精致的窗台上吹着风,漫无目的地想。 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和光代看她的眼神有些相近,但又有哪里决定性地不同。 她绞尽脑汁,想不明白。 开门声和脚步声依次传来,接着是光代惊诧的声音:“老婆,你怎么在我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和散兵独处。 南柯想了想,没说出来,问:“伤还疼吗?” “疼倒不疼,都是皮外伤,就是……”光代忸怩,身后的翅膀往紧里收了收,“好像有点秃。不过也就一点点!很快就会长回来的!很快的!” “那就好。”南柯扬唇。 “老婆,既然来了今晚就别走了嘛,”看到她的笑容,光代的小沮丧立马抛到了九霄云外,扑上来抱住南柯的腰摇晃,“陪可怜的小光代一起睡觉,好不好?” 南柯从善如流地点头。 “真的吗!”光代一愣,失声叫出来。 “只是睡觉而已。”南柯强调。 她可不想和光代开启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好耶!”光代抱着她原地蹦迪,“气死那个臭小子!” 第68章 欺负,吻 光代的床果然很大,南柯侧躺着,光代面对她躺在另一边,宽大的四翼在背后放松地耷拉。 白天大打了一场,还没说上几句话,光代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了。 “光代?”南柯低声喊她。 光代勉强撑开一条眼缝:“昂?” 拉近距离,认真凝视。 南柯学着散兵那时的眼神,眼睛一眨不眨地问:“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光代错愕,动了动眉梢:“你饿了?” “应该不是,”南柯苦笑,抚摸光代的头发,“没事了,你睡吧。” 光代咕哝一声,立刻陷入了深度睡眠。 南柯默默叹气。 连意会都做不到,想从他人身上寻求答案,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明天亲口去问散兵吗? 这个想法单单掠过脑海,就立刻被否决。 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不可以。 南柯摒去混乱的思绪,闭上眼睛。 但是第二天她意识到,放弃思考这件事是错的。 因为一见到散兵,不正常的心跳又开始了。 “有事?”散兵把喝剩的半杯苦茶放在道启肩膀,朝她眉尖微挑。 南柯错开视线,假装没有在看他:“这样真的能练剑吗?” 茶杯放的是道启执剑的那只肩膀。 据说也是一种修炼,但小小的茶杯和道启高大的个头,未免太苛刻了。 “我哪知道,”散兵摊手摊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道听途说的方法而已,那天狗把他交给我训练,我就随手试试咯。” 正经师父光代一大早就出去侦查打怪路线了。 南柯一时语塞,反倒是道启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认真又努力地挥刀:“国崩先生,在下一定会拼尽全力的!” “就态度而言值得夸奖,”散兵勾唇,“拼尽全力,好好挣扎吧。” 接下来是南柯。 练习元素力的场地在昨天那一炸里被彻底轰碎了,散兵随意把她拎到一块浮空的岩石上,朝道启所在地远眺一眼。 意识到要和他单独相处,异常的心率又开始了。 “不会看不到道启先生的练习情况吗?”南柯双手背在背后,右手暗暗捏住左手的手腕。 “我都已经下了命令,干嘛还要尽监督义务?”散兵伸手,“手给我。” “我自己练。”南柯没肯。 气氛有点僵滞。 “你是不是在怕什么?”散兵观察她一会儿,眼里慢慢浮现兴味。 南柯抿了下唇,偏头重复:“我可以的。” 她想的是,散兵的耳力一向出色。 自己的心脏现在跳到连耳膜都在发蒙,他肯定已经听到了。 丝毫没注意到她尽力别开了热度攀升的脸,耳廓上渐染的薄红却落进了散兵眼底。 “不想牵我的手?”戏谑的声息慢慢靠近耳朵,“那也没关系。” “国崩,别再过来了。”南柯扛不住地退后。 “为什么?”他继续逼近。 为什么呢? 南柯心口发烫,呼吸稀薄。 这种快要溺死进而难以自控的感觉,太过陌生,也太过刺激了。 都怪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浮空石面积不大,南柯一退再退,眼看退到石头边缘,再往后就要掉下去了。 她不得不如他的意,硬着头皮看向他:“国崩。” “嗯?”散兵漫不经心。 “可以不要再欺负我了吗?” “你管这叫欺负?”散兵脸色一变。 不然她还应该怎么理解呢?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和光代决斗之后,他已经是第二次这样莫名其妙地逼近她了。 脸红也好,心跳也好,南柯认知清醒,散兵不是光代,他讨厌人类,不可能对她抱有那种想法。 是因为光代的行动也激起了他的占有欲吗? 所以才看不得别人对她示好。 才打算用这种,唯有人类才会被动摇的亲密举动,试探和捉弄她。 反正,她不是他的朋友,连旅伴也不够格。 南柯微微咬唇,和散兵对视着,不存在的火药味开始弥漫。 “呵,”散兵神色隐怒,抬手捞住南柯后颈,“既然你认为这是欺负,那就是吧,正好我乐意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鼻尖摩挲到鼻尖。 散兵刻意放慢动作,盯视南柯的反应。 南柯也没有躲。 比起真正的施暴,一个吻不值一提。 但即使是对南柯而言,初吻也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 如果他当真这样做。 她一定会拼命反抗。 散兵在毫厘之差停下。 “不继续吗?”南柯的双手垂在身侧,攥得死紧。 “如果你会死,真恨不得把你从这里推下去摔死,”散兵躁郁撒了手,“可惜我还要大费周章地去找你等你。” “为什么?” “追凶,寻仇,”他拽着她离开危险的边缘,“没听说过吗?” 南柯没机会回答,猝不及防一股元素力从散兵握着她的手臂击入体内。 南柯几乎立刻跪倒。 “忍着点,”散兵半扶半抱地拉住她,表情恶劣,“还有你好受的。” 这根本是公报私仇。 打着帮她引导元素力的旗号,做着电击的勾当。 超出身体负荷的雷元素力不由分说一波接一波涌进来,南柯漆黑的瞳孔再次被染紫。 无限近似痛楚的触觉麻痹了身体,意识借有迹可循的外力拼命疏导元素的乱流,像是暴风雨中挣扎驶向灯塔的船只。 偏偏控制在构成伤害的最边缘。 连思维也被拆成不连贯的一片一片。 “还是现在的表情比较可爱。” 脸颊罩着一层暖意,南柯抓住那道声音挤出一丝清明,视觉重新连上大脑。 咫尺距离中,鸦羽般的长睫下,一双紫眸半垂覆近,目不可及处,柔软触感压在她的嘴唇上。 散兵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做不到过。 故意带偏话题,想惹他发怒? 呵。 南柯的嘴唇被他恶意地使力碾磨。 想躲,手脚却被电流麻痹,连一根手指头使不上力气。 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 被夺走初吻的无措。 身体不受控制的无力。 还有非和她这种人接吻的不解。 南柯的眸子泛起一层迷离的水汽,任由深吻辗转着,后脑被压住,散兵的气息进得更深。 施虐般的接吻对南柯太难承受。 难以归位的意识跟着散兵的动作被动浮沉,忽然灵光一现—— ……话说回来。 上次练习元素力的时候。 她也失神了一瞬。 然后光代就冲上去和散兵决斗了。 难道说…… 第69章 不该 缠吻深入绵密,充斥体内的元素力也被一点点卷走,南柯一盘散沙的意识终于能够重新凝聚。 想装作还没恢复,却控制不住抵在散兵身上想要推开的手。 散兵微顿,挪开脸,垂眸掩住眸底的意外神色:“醒了?” 南柯手足无措地盯着他。 “不用谢我,”散兵勾着唇,“毕竟降临者所谓的‘补魔’,我也只在你身上尝试过。” “……补魔?”南柯被他嘴里冒出的熟悉词汇镇住。 “我和那位大名鼎鼎的旅行者有过一段孽缘,暗中监视的时候,不巧也撞见过她和某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散兵理直气壮地泄露他人隐私,忽而语气促狭地问她,“见多识广总归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仿佛被一股大力从背后猛然掼住了身体,又从停摆的心室穿透出去。 连胸中莫可名状的小小火花,也被击了个粉碎。 南柯按住胸口,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果然。 他真的在捉弄她啊。 “喂……”散兵看见她突然间垂下头,嘴角的嘲意凝固。 南柯推开他,一步步往后退。 但是这不该。 不该发生在她和散兵之间。 接吻是情投意合的人才会做的事。 怎么也不该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怎么也不该试图借由这种举动,来玩弄她的感情。 这太过了。 但是为什么? 胸口……难受得……稍微有点……疼…… 后退的脚步突然踏空,南柯一惊,仰面栽了下去。 “老婆——!”一道黑色闪电从远处疾驰而来。 情感这种东西,捉摸不定,只会带来无从开解的痛苦,南柯很早就放弃了。 但不幸的是,只要生而为人,就注定难以摆脱。 阴差阳错在踏鞴砂重生失忆,见证过那些刺人肺腑的伤痛后,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学着正视自己—— 现在这算什么? 好不容易试着将各种各样的感情互相交织,小心翼翼,结出一片薄薄的丝网,还没来得及好好观赏,就被别人的一时起兴,弄得一团糟。 接踵而至的是窒息的呼吸和随之而来的眼泪。 南柯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落泪。 就因为一个不带意义的接吻? 但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光代安慰了她一会儿,把她留在房间,去外面和散兵对质了。 争吵声穿过一层窗户纸清晰地传进来。 “惹我老婆哭信不信我分分钟上天守阁状告你骚扰人妻啊混小子!” “需要我再提醒你认清自己的实力吗?还有,不要自以为是地给自己排位置。” “哈?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比你先认识她。” “笑死,什么败犬发言?我告诉你,恋爱可不讲先来后到……” 他们越吵越厉害,南柯做了个深呼吸,起身出去阻止。 再不喊停,又要打起来了。 光代声音很大:“喜欢她就不要惹她哭!” 散兵冷笑:“谁说我喜欢她了?” 轻飘飘的几个音节宛如锐利的长刺,南柯推门的手被刺得一缩,顿在了半空。 原来……如此。 她幡然醒悟。 驱使着泪水不停朝外涌的,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亲吻本身。 而是她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暗中在角落里抱了一丝希冀、又在最后被亲耳证实了,它的确没有意义这件事。 她明知绝不可能有人爱她。 母亲是父亲是。 天真的光代是。 ……散兵也是。 她会得意忘形地期待散兵喜欢她的可能性。 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光代气得要死,骂又骂不过,狠狠瞪一眼散兵,放弃和他理论回头找南柯,岂料门一开,就撞见南柯正站在门口。 别的不说,刚刚那几句话,南柯肯定听到了。 光代手足无措:“老婆,那个……” “谢谢你,光代,”南柯松开咬紧的牙关,努力做到不动声色,向她翘起唇角,“我已经好多了。” “哦,那就好……” “光代,我有点饿了。” “我去喊道启煮饭!” “我们一起去。” 南柯挽着光代从散兵身边走过。 散兵视线追着她,沉晦的眸色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看过去的标本花,华美里带着僵直的冷意:“我……” 他没接着说下去。 南柯也没接着听。 不要紧,她已经习惯了。 一小会儿就好,是她想错了,她会纠正过来。 光代对镇守之森十分熟悉,再加上小姑娘的证言和怪物前几天受的伤,出去这一趟,已经基本确认了怪物老巢的坐标。 南柯一板一眼地吃饭,听见道启嘎吱嘎吱活动着肩膀,时而沉声“嗯”出一句。 “……还有两个孩子被它囚禁着,所以事不宜迟,做好准备就去突袭吧,”光代利落道,“救人交给我,道启你专心对付怪物就行。” 说着容易,但毕竟是被深渊染黑之物,不可小视。 “定不辱使命,”道启稍稍迟疑,颔首,“也有劳南柯姑娘了。” 南柯咽下嘴里的食物,回以微笑。 散兵从不是什么热心市民,明说想要帮忙的只有南柯一个,所以他不来参与讨论,也没人想着去通知他。 夜晚是天狗和鬼族妖力最盛的时候,南柯被光代抱着,飞掠出秘境,再次回到夜晚阴森的参天老林中。 多亏散兵的斯巴达式训练,南柯已经能流畅地导出体内的元素力了,虽然不多,但给道启的剑附个魔还是不在话下。 遗憾的是只有在距离南柯一定范围之内才能生效。 光代把南柯放在一棵树上,严肃道:“老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先保护好自己哦,打怪是道启的事,我们只负责救人。” “你们也小心。”南柯抓住边上的树枝站稳。 光代拍拍翅膀飞走了。 前方茂密的林间不合时宜摊开着一片沼泽,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景观,阵阵血腥臭和黑气腐蚀着周围的野草和树木,正中央静卧着巨大的黑色怪物。 沼泽的边缘则是一棵倒伏地面的树,树洞里隐约有火光。 道启从南柯脚下的林木中昂首阔步走出。 附着雷元素的大剑像落进浓酸的水滴,剧烈地闪出电光,将黑色邪气斥出一圈分明的界限。 怪物慢慢站了起来。 即便是高大的鬼族男儿也不及它肩高。 道启举起剑,和怪物以某个点为圆心,互相试探着缓步接近。 另一边,高处窥视的光代也慢慢下降,准备见机救人。 南柯屏着呼吸维持加护。 少顷,只听道启一声怒喝,倾尽全力的一剑和怪物砸落的手臂铿锵相接。 响亮的音爆和气浪随之迸发开来。 宿鹊惊飞,骚动之下,道启挥舞的大剑宛如一道灵巧的紫芒,破空转向,又攻向怪物破绽大开的下盘。 光代立刻向孩子们藏身的树洞俯冲。 再升空时,手里已经抱了一个。 另一个孩子手脚并用爬出树洞,跟在光代下面跑。 正和道启交战的怪物猛一转头,死死盯住他们:“不许……孩子……” “你在看哪里!”道启一剑劈向怪物的脊背。 漆黑的血高高飚射至半空,怪物悲鸣一声,却脚步踉跄又坚定不移地扭身朝孩子们奔去:“孩子!” 跑在地上的孩子吓得绊了一跤。 “慢着!”道启拖刀追在怪物身后。 光代情急之下把手里的小家伙随手往树上一扔,回头堪堪拽起摔倒孩子的肩膀,却被赶到的怪物一头撞飞。 与此同时道启又挥出一剑,这一次直接斩断了怪物的一条后肢。 怪物用前肢圈住孩子,痛苦的嘶嚎响彻林间。 南柯看着这一幕几乎震惊。 没有杀死,也没有抛弃。 如同怪物口中嘶哑的絮语,它似乎真的把那个人类小孩当作了它的孩子。 而道启和光代则是可恶的掠夺者。 第70章 怪物 青光滚滚的风元素箭矢从深暗的林间飞来,紧跟着是光代四翼大展拉弓蓄力的身影,怪物埋头生生受了这一箭,以不可思议的疾速咬起孩子的后领,掉头狂逃。 道启生怕误伤孩子偏开了刀锋,腐臭的风从南柯所在位置的正下方一闪而去。 又一支箭射向怪物离去的方向,然后是飞逐而至的光代和道启。 “老婆那棵树上的就交给你了!” 光代话音落,不管是被追杀还是追杀的那一方,全都消失在了森林深处的暗夜里。 咆哮声仍在回荡,南柯定了定神,低头看眼脚下的高度和沼泽另一边哇哇大哭的小孩,吐了口气。 她可以的。 手脚不协调地爬下去,唤起元素力把自己和弥漫不止的邪气隔绝,南柯向那孩子跑去。 “怕高吗?没关系的,勇敢一点,姐姐会接住你,”南柯张开双臂,“乖,往下跳。” 小家伙也就三四岁,紧紧抱在树枝上哭声不止,应该是小姑娘口中的次郎。 “次郎?”南柯喊他。 次郎停下哭声,抽噎着看向南柯。 半晌,他战战兢兢地往下跳,被南柯一把稳稳抱住。 手臂被高处坠落的沉重力量带出“咔咔”骨骼错位的脆响,南柯瞬间起了冷汗,强忍着疼把次郎放到地上。 “乖,牵住姐姐的手,姐姐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次郎挂着眼泪乖巧地“嗯”一声,双手抓住她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指。 其实夜晚的野林里哪有安全的地方? 南柯只能带着他朝怪物逃跑的反方向走。 满心祈祷。 不要遇到蛇。 不要遇到野猪。 毒蜘蛛、猛禽,任何毒虫野兽,全都不要过来。 对妖怪们来说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是致命的。 但南柯一向不被好运眷顾。 凭直觉走了一段,前方的草丛里窸窸窣窣的,钻出几匹眼冒青光的野狼。 南柯护着次郎往后退。 “姐姐,后面也有!”次郎却惊慌地贴紧了她。 南柯回头,果然也撞见几双饥饿难耐的青眼。 手不能动,操纵元素力也不熟练,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误伤小朋友。 有桂木的教训在先,南柯吸了口气,宁肯肉搏。 “次郎,会爬树吗?”她就近退到一棵树边,警惕着狼群慢慢蹲下,“爬到姐姐肩膀上来,去树上。” “我不会……”次郎哭着摇头。 “不会可以学,现在就可以,快点。” 次郎哆哆嗦嗦扒住南柯的肩,可能是一路走来太累,也可能是吓的,小短腿扑腾着怎么也爬不动。 眼看狼群逐渐包围上来,南柯想起口袋里似乎还留着春香给的海螺,嘴唇一张,还没出声,无数双黑色的羽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坏坏退散!坏坏退散!” 合围的狼群被突然现身的搅局者半吓半赶,低吼着退去了森林的暗处。 “呶哈哈!呶哈哈!” 天狗们落地,扑腾着翅膀发出窃喜的嘲笑。 南柯错愕,视线扫过身边无数张和光代一模一样的脸,垂眸,是欢快摇晃的狸猫尾巴。 妖狸们转身面朝她,见她不出声,有的变成散兵有的变成她,七嘴八舌地叫:“危险!南呶呶!我家!过夜!” “谢谢你们。”南柯紧绷的身体放松,差点站不住顺着树倒下去。 有妖狸护送,接下来的一路还算平安。 次郎也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成新奇,小心翼翼地撸它们的耳朵。 妖狸们似乎也感觉到今晚森林里不太平,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都跟着南柯进秘府,而是留了一部分变成石头和野草在外面蹲着。 手臂已经疼到没知觉了,一只狸猫散兵拱上来求摸,南柯苦笑着蹭了下它的发顶,正要嘱咐次郎不要乱动狸猫洞里的东西,余光在秘府层叠的假山之间捕捉到一大团蜷缩的黑影。 南柯瞳孔猛缩。 是被光代他们追杀的怪物! 怪物早就看见了他们,覆盖着黑气的人面直勾勾盯着次郎,张大嘴粗重喘气,却没动。 南柯注意到地上有一路黑色的血迹,几只妖狸正致力于用树叶擦掉它们。 妖狸们竟然把重伤的怪物也带到了这里。 南柯横跨一步,把状况外的次郎挡住,也遮断了怪物的目光。 “姐姐?”次郎疑惑。 怪物暂时没动。 南柯转身,按捺着把后背亮给怪物的本能惊恐,尽量保持声线平静,看着他说:“次郎,我的右边袖袋里有一只海螺,我想送给你。” “海螺?”次郎早已经被友好的妖狸玩伴们抚平了情绪,闻言惊喜咧嘴。 “是只要吹响就能呼唤森林守护者,天狗大人的海螺,”南柯微笑,“不过我送给你,你也要答应姐姐一个条件。姐姐太累了想睡一会儿,你是勇敢的小骑士,得出去帮姐姐守着,不让坏人进来打扰。” “这有什么难的!”次郎不疑有他,从她口袋摸出海螺,乐颠颠地举着跑出去了。 妖狸们困惑地看看次郎,又看看南柯。 它们简单的小脑瓜无法理解气氛的胶着,停顿一会儿,蹦来蹦去把地面变成床垫,拉着南柯要她睡下。 南柯避开它们,朝躲在假山间的怪物靠近。 圈禁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 提供食物和火。 面对光代和道启充满保护意味的反抗。 一系列的诡异行为已经超出了怪物和生物的本能,甚至隐约透露一丝知性。 最重要的是,它会人的语言。 既然如此,是不是也能对话? 怪物喉咙里发出低声威胁的咆哮。 “你是妖狸们请进来的,所以我相信,至少你从来没做过让它们害怕的事,”越是靠近,腐朽腥臭的味道越重,不详气息简直和当初的祟神有的一拼,南柯隔了几步停下,仰望它问,“你应该也没想伤害次郎吧?” 仿佛不堪她直视的目光,怪异的人面沉入黑气下,不发一语。 “我能碰你吗?”南柯接着问。 怪物更紧地蜷缩起来,没有作声。 南柯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近。 手动不了,她就用脸颊贴近。 深掩在黑气之下的皮肤硬糙冰冷,接触的瞬间,一股寒意刺入身体,南柯触电般一抖。 怪物也跟着一抖。 南柯轻轻呼气,忍着不适,重新贴上去。 怪物巨大的手掌动了动。 又仿佛被什么沉重地压住,紧紧抠进石质的地面,抓出五道鲜明的血痕。 “吃掉……不可……吃掉……” 黑气随着颠三倒四的呢喃时而扩散,时而收缩,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庞大身躯。 “吃掉也没关系,我不害怕,”南柯用脑袋安抚地蹭蹭它,“冷静一点,” 第71章 怪物与月亮 它慢慢收住了痛苦的声息。 “听说你是被染黑的,”南柯抬头,和从黑气下慢慢浮现,低头注视她的扭曲人面对视,“你以前是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怪物的眼眶里只有一片黑,撕裂的嘴角张开,露出染血的尖牙利齿,哑声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孩子……” “他们不是你的孩子。” “……”漆黑眼眶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晃动,怪物更深地俯低了脸,凝视南柯,“道……启……” 南柯一怔。 “追着……孩子……”它的嗓音里再度染起压抑的痛苦,“我可怜的……孩子……” 眼眶里晃动的东西掉了下来。 是血红的泪。 南柯再度审视起怪物的面容。 说是人面,其实更像是盖在一团黑色上不协调的皮面具。 因为下方覆盖的头颅过于巨大,五官错位,扭曲丑陋。 “你是谁?”南柯问它。 怪物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掌。 南柯随之被冰冷而窒息的力道所裹挟。 磷火幽幽的洞穴被潮水般涌上的黑色掩盖,视野中只剩近处那张不成形的面孔,晃动着,晃动着。 南柯盯着它,某一个瞬间,忽然见到了月亮。 温润皎洁,明眸皓齿。 零碎的额发遮掩着饱满天庭上两处圆形的断口,仿佛那里本该生长着无比令人骄傲的什么。 明月般的女子神色悲悯,单手托起南柯的脸庞,粉唇张合:“杀死我。” 她及腰的长发由一根紫白相间的线编绳挽起,垂在南柯肩膀,和一只空荡荡的红白色和服振袖一起微微摇晃。 “千代小姐?”大约是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南柯惊讶,却并不感到意外,“为什么?既然是您,为什么不和道启他们说清楚?” “你看着我,想想我现在的样子,”御舆千代苦涩勾唇,“我是母亲,怎能让孩子知道,我变成这副模样。” “可这是因为……” 细腻温暖的手指按住了南柯的嘴唇。 “我本可以不铸下大错,不亡命奔逃,不牵连道启和长正,然而,却没出息地被漆黑掌控——成为了罪人,失格的母亲。” “即便如此,内心的欲望仍旧驱使这样的我,要我不像样地苟活,要我嗅寻到道启的身边,”御舆千代眸光颤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了,就连像你这样温柔的孩子,我也想要吃掉,所以……” “请杀死我。” “你拥有这样的力量。” 南柯摇头:“千代小姐……” “求你了,”御舆千代用仅剩的手臂拥抱她,“让我被我的孩子亲手杀死之前,杀了我。” 南柯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没别的办法了吗?”她问。 “回不去了,我这副模样,连灵魂也被锁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千代小姐……” 静谧的漆黑忽然被扰动,构成幻境的力量不安地汹涌。 御舆千代面色微微一变,用力抓住南柯的肩膀:“快点!就现在!不然……” 她的话没说完,整个人连同幻境一起骤然破碎。 漂浮的磷火重新照亮视野,南柯被圈在怪物的手臂里,力道太紧,难以呼吸,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听见妖狸们叽里呱啦跑进跑出。 它们在交战? 和谁? 上方的怪物用仅剩的两足支撑身体站起来,露出猎物被逼至绝境的凶悍战意。 “千代小姐……啊!” 南柯痛叫了一声。 无它,怪物低头,利齿直直穿过她的肋骨,扎进了身体。 甜腥倒涌气管和喉咙,南柯又徒劳地哑声叫了一声“千代小姐”,发现怪物凝着血的漆黑眼睛微微睁大,浮现清明和惊恐。 “啊……”它松开牙齿,发出凄惨的低叫。 然而下一刻怪物的喉咙里“咕噜”一声。 不由自主吞下了南柯的血。 “等……不可以……” 南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次倏地扣紧的两颚带来越发彻骨的痛楚,身体简直像要被咬断成两截。 疯狂扭动的黑气瞬间覆盖了怪物和她,像是想抗争什么,不顾一切地令怪物身形暴涨。 与此同时,红色和黑色的血冒着泡钻出它的体表,一股一股倾注在地,开出鲜红的花朵。 它的血肉在融化,如同缺失黏度的淤泥滴落,自上而下裸露出过于庞大的骨架。 却也在肉眼可见地不停再生。 黑色的肉芽跗骨之蛆一般缠绕粗硕的骨头,无止境地重复生长和凋零。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剧烈痛楚激起悲鸣,怪物伸出鲜血淋漓的掌骨,拖着过于庞大笨重的身躯向洞外爬。 “千代小姐……不要……” 南柯卡在它的齿关,却什么也做不了。 意识已经摇摇欲坠了。 眼前一花,妖狸的秘府外,紊乱的元素力和妖力互相冲击,妖狸们正以敌对的姿态和道启对峙。 光代抱着次郎和另一个孩子蹲在树梢的高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道启你收着点!完了,早知道就先和它们搞好关系了……” 光代的叫声蓦地止住,盯着怪物嘴里浑身是血的南柯瞪大了眼睛。 妖狸们则被过于邪恶的气息吓得直接懵住。 道启神色一凛,举起了手中的大剑。 怪物径直爬向道启。 动作缓慢,一步一步,被折磨着,完全失去了理智。 是想求死吗? 是想把南柯还给他们吗? 还是想要吃掉别的什么拯救濒死的自己? 不管哪一种—— “……求你了,让我被我的孩子亲手杀死之前……” 道启的剑绝不可以对它落下。 “哈。”南柯痛喘闭目。 集中精神。 集中精神就好,把最后的精神都集中起来。 她已经学会了如何驱使自己的力量,一定没问题的。 一个呼吸之后,雷元素的紫光顺着怪物咬紧她的尖牙触电般扩散。 怪物爬行的动作瞬间定格。 攀附骨骼的黑色肉芽再也无法生长。 侵入怪物四肢百骸的血液活跃起来。 支在地面的后肢最先冒出花来,“咔”一声折裂,然后是拖动整副身躯的唯一一条前肢,一朵朵血斛破肉而出。 怪物没得及爬到道启脚下。 头一垂,轰然倒下。 鲜红花朵竞相绽放,将它和南柯整个埋没。 第72章 生者 白色的空间里。 南柯握着御舆千代的手,朝某个方向并肩同行。 “我起先以为你是擅长净化的巫女,”御舆千代好奇问,“南柯,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南柯灵魂离体的瞬间,就是这样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污秽的肉体中拖了出来。 “我是来自异世的旅行者,”南柯望着前方漫无止境的白色,想了想,“至于原理,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收留了我,却并不愿意接纳我吧。” “所以你才说不怕死?” 南柯抿唇笑笑,没有回答。 不知走了多久,南柯首次见到了这片空间的尽头。 白色的边缘是一片漩涡状的星海。 深蓝的幕布,如沙的星子,漫无边际,浩瀚又美丽。 “在我们的世界,有每一条生命都在天空都拥有命星的说法,”御舆千代眺望着星海,莞尔道,“看来所谓的死亡,和重新投身星海是一个道理。” “下次还会成为鬼吗?”南柯问她。 “谁知道呢?鬼也好,人也好,就算是变成一片梦见花的花瓣,只要能落在所爱之人的肩头,那也足够幸福了……南柯,你在想什么?” 御舆千代说到一半,注意到南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在想,我那个世界,有死后喝孟婆汤……嗯,也就是消除前世记忆的步骤,带着对前身的留恋走向尽头,这个世界的转生机制还蛮糙的。” “哈哈哈,你真风趣。”御舆千代笑着摇她手。 明明已经是当了母亲的人,笑容却如同少女一般明艳活泼。 她们又在星海和白色空间的边缘聊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松开彼此的手。 没了南柯的束缚,御舆千代立刻向星海之中轻盈升起,像一粒蒲公英随风而去。 南柯一瞬不瞬地目送她。 “干嘛这样看着我?” 千代却忽然回头,笑着用单臂勾住南柯的脖颈,成了一个近乎倒立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羡慕我似的?” 南柯弯唇,没有否认。 “你没有留恋的人吗?”御舆千代问。 “没有”——两个字到了嘴边,南柯嗫嚅一下,又咽了回去。 “说不上留恋,只是放不下。” “真是奇怪的孩子,”御舆千代抬起下巴,亲吻南柯的额头,“听好了,孩子,生者,不要羡慕死者。” 南柯怔住。 御舆千代松手,升入灿烂的星海,淹没进无数的星子之中。 南柯望着她的背影轻叹。 不要羡慕吗? 可是这片星海,真的很漂亮啊。 失去了其他灵魂的羁绊,南柯自己也开始慢慢消散。 这种熟悉的感觉,是要回去了。 她想起临死前光代的震惊,道启的战意,妖狸们的惊吓。 解释起来绝对是项大工程。 希望散兵有大发慈悲帮她安慰两句。 ……虽然可能性不大就是了。 白色的视野化开,其后的风景浓墨重彩。 湛蓝的高天,三合的日式尖顶建筑,漆红的走廊与栏杆,平整的石板路边,澄澈水波上浮着一团又一团绯樱绣球。 说陌生也陌生,说熟悉也熟悉。 最重要的是—— 南柯抬头,数名巫女的观礼下,飘动的御币纸片正正好落在她的额心。 祭礼进行中舞姿妖娆的八重神子:“……” 跪在她跟前我是谁我在哪的南柯:“……” 和后世的稻妻地图不同,鸣神大社本该生长着巨大神樱树的位置,伫立着一座七天神像。 “听说是在八重大人祭祀时凭空出现在神像下的?” “什么听说,我亲眼见到的。” “是什么人呀?” “该不会是神使吧?” “哇!那也太厉害了吧!” 门口探头探脑的巫女们小声惊呼。 南柯咽下最后一口油豆腐,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八重神子。 八重神子单肘支在桌面,食指一下一下轻敲着面颊:“吃饱了?” “不好意思,”一到人家地盘就饿到昏倒进而理所当然地蹭了顿白食,南柯无奈又尴尬,“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就是一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哦?我还以为你是来回收预言,顺便抢走阿望的呢。”八重神子含笑。 听她说“抢走”,南柯微怔,然后也笑了。 “阿望过得还好吗?” “运气不错,被德高望重的巫女收养了。” “谢谢你们。” “这是她自己的造化,”八重神子微微倾身,盯着她问,“那个预言……”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不是说过么?”南柯还是那模棱两可的态度,“五百年对妖怪来说并不算长,你只管趁这段时间治理好稻妻,等影出来,朝她大倒苦水就是了。” 八重神子微微拧眉,坐正:“呵,你这话说得……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 可不是嘛。 南柯心道。 谁叫旅行者视角里,八重神子所参与的这一段稻妻剧情最让她印象深刻呢? 南柯侧目,扫一眼门边竖起耳朵满脸写着好奇的巫女们,问:“阿望不在吗?” “和她师父一块出外勤了,”八重神子略显郁闷,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我就姑且相信你是‘恰好’迷路到了鸣神大社吧,你来得巧,再晚两天,她们就该出远门了。” “那就拜托八重大人再让我多打扰一会儿了。”南柯歪头笑。 虽说赶回去见光代她们也很要紧,但来都来了,刚好散兵也不在,不用担心以后引发时间悖论,趁这机会见见阿望也好。 第73章 时过 位于影向山顶端的神社庄严而静谧,金铃飘摇,山樱盛放。 南柯入乡随俗地换了一身巫女服,站在靠山的栏杆边,俯瞰下方广阔的镇守之森。 “坎瑞亚兽潮后,各大妖族元气大伤,为了防止人妖关系失衡,八重大人说服大部分妖怪都聚集到了这片森林中,”受命随侍她的巫女热心介绍,“我们鸣神大社,也正是为了镇守这片森林,选址在这里的。” “怪不得叫镇守之森呢。”南柯了悟。 “民众们是这样称呼的吗?”巫女微讶,对上南柯脸上一抹异色,不好意思道,“我们一般不下山,除了重灾求助和想送女儿做来巫女的人以外,平时也没有外人上来。” 如此与世隔绝的鸣神大社,跟南柯所熟知的有点不一样。 她想了想,问:“做巫女需要什么特别的条件吗?” “处子身份自不用说,还需拥有催发灵力的资质,才有资格学习祓净之术,”巫女一五一十,说罢试探道,“姑娘气息纯净,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是否……” “这是神子的意思?”南柯问。 “不不,是我个人的……” “抱歉了。” “我才是,失礼了,”巫女失望地叹了口气,“只是现如今,八重大人常年在天守阁和神社之间两头转,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浅濑大人又即将远赴外岛除邪,我们实在……缺人手。” 巫女说罢,暗怀期许地看向南柯。 南柯却因为她话里提及的某个名字一怔:“浅濑大人?” “正是您妹妹阿望的师父,与昔日鬼中望族御舆之长正、以及惟神晴之介先生修习于天狗门下的影向役者三人众之一,”巫女目露崇敬,“尊名浅濑响的大巫女大人。” 浅濑响? 南柯压住心里的惊讶。 “那神子说阿望要和她一起出的远门,是指……” “浅濑大人的故里,位于鸣神之南的清籁岛,那里最近雷暴频繁,想必是有邪祟骚动。” 南柯抿唇,看向脚下随风起涌的壮阔树海。 清籁岛,浅濑神社,黑猫寝子,失控的雷鸟。 那个若干年后也鲜有人涉足的危险区域。 ……阿望也要去吗? 天边第一缕霞色出现时,影向山崎岖的山路上出现了两道纤细的红白色身影。 为首的女子黑发如瀑,颀长冷冽,背着一把精美肃杀的长弓,宛如清冷的高岭之花。 靠后的少女矮半个头,抱着箭袋,小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冷意。 “欢迎回来,小响,阿望。”八重神子带领巫女们站在鸣神大社门口迎接。 “八重大人,”浅濑响低头行礼,“我们回来了。” 她身后的小巫女也跟着行礼。 八重神子扶起她们,简单寒暄后,带头转身进入神社。 南柯站在一群巫女中间,看着浅濑响身后的少女,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小脸年轻冷俏,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纪的沉稳,绝对是名可靠的巫女。 可是,南柯无法从她身上找到任何阿望的影子。 样貌也,年纪也…… 少女跟在浅濑响身后,与南柯擦肩而过,走了两步,若有所觉地停下,回头。 和南柯视线接触的霎那,少女沉着的表情蓦然变化了。 圆润的眼睛睁大,嘴唇也微微张开,怀里的箭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浅濑响闻声止步,刚回头,被八重神子拉住附耳说了什么,端详一眼南柯,点点头,继续走开了。 众人离开,门口只剩南柯和那名陌生的少女。 “你是……”少女跨过地上的箭袋,猛地抓住南柯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层水光,“你是南柯吗?!” “……阿望?”南柯看着她的脸,不确定问。 “呜!”少女一把抱住她。 肩头哭声惨烈,南柯迟疑抬手,拍她的背:“阿望,你不一样了。” “那是当然了!”阿望在南柯肩头蹭了蹭眼泪,抬头大声抱怨,“你才是,干嘛穿巫女服,还不叫我,我差点就没认出你……” 少女鼻头红红的哭相,隐约透露出几分南柯熟悉的样子。 确实是阿望啊。 南柯弯唇,帮她擦掉眼泪:“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我很少哭的,真的很少哭的……”阿望辩解,“这么多年你都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南柯沾着眼泪的手指忽而僵住。 “南柯?”阿望握住她的手。 南柯定定看着眼底阿望陌生的脸,问:“这么多年?” “三年过去,我都已经十三岁了,”阿望眉头微皱,直起身环顾四周,“只有你来了吗?国崩没和你一起吗?” 阿望期待的目光落进南柯眼里,像突如其来的一根刺扎进了柔软的皮肉里。 三年?! 怎么这么久? 之前也才三天、三个月而已,为什么这一次…… “南柯?” 肩膀被摇晃着。 “他……”良久,南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一个人来的。” 不要慌,镇守之森就在脚下。 去找光代,去找道启,去找散兵。 不要慌。 —— “护送?”静室里,浅濑响擦拭长弓的动作停住。 “嗯呐!送南柯到镇守之森,反正我们下山也顺路的,好不好呀师父?”阿望期期艾艾地拽着浅濑响的袖子。 南柯跪坐在浅濑响对面,伏地低头:“拜托您了。” 她的五指紧紧攥着。 独自进入镇守之森,面对其中的兽怪匪患,难保不出意外。 这是第一次,她迫切地想要活着。 至少在见到散兵之前,绝不能再死去。 前方传来衣料互相摩挲的声音。 “无需紧张,惩恶扶弱是巫女的职责,我自然会答应你,”浅濑响缓步至南柯面前,扶起她的肩膀,“不过你得说清楚,你去那里做什么?” 南柯抬头,对上一双静冷的眼眸。 “你会提出这个请求,应当深知林中危险,却只要我们护送你进去,万一你日后死在了里面,过错在我们身上。”浅濑响平静地解释。 “找人……”南柯顿了顿,改口,“不,是妖怪。一只天狗,一只鬼。” “没了吗?”浅濑响看着她的眼睛问。 南柯抿紧嘴唇,垂眸摇头。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没有自信散兵是不是留在那里等她。 她离开之前他们甚至才刚闹了矛盾。 最坏的情况……说不定,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南柯的嗓子忽然间抽噎了一下。 她被自己无端的反应吓住,下意识捂住了嘴。 “好吧,”浅濑响轻叹,“我就送你去吧。正好,我恩师的子嗣深居森林之中,于情于理也该去道个别。” 第74章 影峠绯雪 原本预计后天黎明时出发,因为南柯的请求,浅濑响直接把日程提到了明天。 浅濑响收拾起武具,去找八重神子说明情况了,阿望拉着南柯一起去神社旁边的山头看星星。 高处寒意浓重,南柯手冰凉,被阿望裹在袖子里,翻来覆去地暖。 “南柯,你的手好软啊!”阿望惊叹。 南柯反手捏她的,明明是差不多大的手掌,却因为日复一日的磨砺生出几排坚硬的茧,触感粗糙。 “阿望,”南柯问她,“当巫女辛苦吗?” “比在犯人堆里干活好一万倍,”阿望答得毫不犹豫,按住南柯抚摸她手茧的指腹,“多亏了你我才能来到这里,谢谢你,南柯。” 像是昨天还窝在怀里哭泣的孩子忽然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暖意夹杂着些许苦涩一起涌上喉头,南柯叹了口气,说:“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干嘛学八重大人说话啊?”阿望不满,“就算是造化,那也绝对是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我。” 南柯静了半晌,问:“非要跟浅濑小姐一起去吗?” “解决常世所不能解决的灾厄,是巫女的责任,”阿望抬头仰望夜空,“如果是师父问我,我会这么回答她,但现在是你问,我就说实话好了。去清籁岛,会经过踏鞴砂哦。” “……” “你就当我出人头地了想回一趟家?” “阿望,”南柯握紧她的手指,“你真的长大了。” “你反而比我印象里弱得多呢,南柯,”阿望笑,“放心好了,能干又可靠的巫女阿望大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南柯忍不住也笑了:“你也就十三岁而已。” 镇守之森中一如既往。 零碎的日光从高处茂密的树叶间漏下来,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无比昏暗,不知名野草一动不动地散发微光,点缀在缓坡水畔。 浅濑响和阿望背着弓,走在南柯的一前一后。 她们刚下山没多久就碰到了山匪,似乎是通过巫女服认出了她们的身份,山匪们只冒了个头,又灰溜溜跑开了。 不通人性的野兽们也被弓箭威吓赶走。 南柯却觉得,还是太安静了。 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她在看见某片岩壁前成片的石像时明白了。 “这是封印妖狸的造像,森林里原来住着很多妖狸哦!很多很嚣张,尤其喜欢捉弄路人,”阿望张牙舞爪地朝南柯笑着“啊呜”,“前几年它们的族长也冒出来了,带着妖狸族越闹越凶,刚好师父的师兄路过,就把它们全都封印了。” “玩闹并无大碍,镇守之森是人与妖怪共生的场所,妖狸们整日不得安宁,影响了世间的秩序,故此施为,”浅濑响提醒,“南柯姑娘,以防万一,最好不要碰。” 南柯刚要落在石像顶部的手顿住了。 不要慌。 妖狸们被封印是迟早的事。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 不要慌。 直到来到荒无人烟的森林深处,看见林光晦照下古朴的鸟居。 通往秘境的妖门失了色泽,周围整齐的镇石也七零八落,野草疯长在鸟居后一块细长的断碑边。 “光代!”南柯越过浅濑响,穿过鸟居,“光代!” 没人回应她的呼唤。 手心下虚扶的鸟居木料湿润腐朽,覆盖着冷青的厚苔藓。 和看起来一样,已经荒废许久了。 “果然是光代吗,”浅濑响跟上来,仰望鸟居,“天狗率性自由,向往林野,愿与人结交的屈指可数,我就猜你要找的兴许是她。” “浅濑小姐,你知道光代去哪了?”南柯焦灼回头。 浅濑响遗憾摇头:“我与光代的交情仅止于在师父门下学艺的时光,已经二十余年不曾相见了。” “原来南柯要找的朋友和师父恩师的女儿是同一只天狗啊,早说嘛,”阿望围着鸟居转了一圈,刨出地上断成两块的石碑,“咦?这是墓碑吗?” “妖怪应该没有立碑的习俗才是。”浅濑响接过半块碑石,拂开上面的青苔。 碑石上赫然刻着半个字。 “南”。 在刻到第五笔时戛然而止,却也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浅濑响惊讶看向南柯。 “你们快来看,这半块上写了好多字!”阿望蹲在地上向她们招手。 伫立在乱草间的石碑上暗刻着几行小字: 『生卒不详。 四月,殁于黑兽齿牙。 七月,吾师筑碑,与□…战。 碑未成,师悲极败走。 八月,……亦走。 浮生若梦几经年, 影峠绯雪翩跹烟, 再顾君已远。 岩藏道胤。』 “诗写得真烂,”阿望掐着下巴,疑惑道,“这岩藏道胤又是谁?” “是南柯姑娘想找的人吗?”浅濑响问。 南柯定定地盯着墓碑上被刻意抹去的两个字,没有出声。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真的把散兵弄丢了。 “南柯?”阿望戳戳发愣的她。 南柯忽地捂住了嘴。 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浸染,瞬间变形破碎。 哽咽再也忍不住。 阿望慌张地站起来,抱住她急声安慰:“怎么了怎么了……” 南柯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 即使是眼睁睁看着丹羽赴死的时候。 即便在亲手害死桂木的时候。 从来没有过。 现在她却听到自己的哭声嘹亮,不停回荡在空寂的林间。 失态到不像是她自己。 为什么坏事总是发生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想守护的事物永远都…… “是失去了重要的人吗?”抱着她的阿望松手,南柯被一双泛凉的手抬起脸,抚过眼角,“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是其中最无可转圜的失去吗?” 南柯“呜”了一声,看进泪水后浅濑响情绪淡泊的黑眸。 “倘若还有挽救的机会,就不要顾影自怜,倘若没有挽救的机会,就看看身边的人,”浅濑响一字一字,“人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哭泣是最无用的应对。” “师父!”阿望小声喊,“别说了……” 南柯当然知道。 哭是没有用的。 她咬紧下唇,用力到泛出血腥味:“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地被情绪左右。 她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白。 南柯吸了口气,后退半步:“谢谢你,浅濑小姐。” 不管要走多久,除非确认散兵已经被世界删除—— 否则,她绝不会放弃。 浅濑响面色微讶,垂手:“若你有朝一日能抛却凡尘俗事,试着做一名真正的巫女,也不失为世间福祉。” 第75章 天领阵屋 走出镇守之森,风平浪静的海边,小小的渔村仍旧平和。 “南柯,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踏鞴砂?”贝壳和碎石铺的小路上,阿望拉着南柯问。 南柯看向前面的浅濑响。 “师父肯定会说‘无所谓’的。” 浅濑响步伐不停,也没回头:“的确。” “那我也回去一趟吧。”南柯抚了抚胸口。 终于明白散兵从前为什么总是执着于心了。 想起上一次在踏鞴砂的神像醒来,散兵坐在旁边抱怨的画面。 心跳的泵动随之变得温热鲜活。 提醒她,她还没有到无路可走。 这是南柯现在唯一拥有实感的慰藉。 远处的海潮线上零零散散站着收网的渔民,两个年岁相近的孩子学旁边的父母抖着渔网,不知是谁先注意到,陆续回头看向经过的她们。 南柯认出,那是春香一家。 春香和其他一些渔民们一起高高挥手,喊:“巫女大人们,一路平安!” 可他们似乎已经认不出一面之缘的南柯了。 “不必回应。”浅濑响直视着前方,淡声道。 南柯收回目光,就此经过。 清籁岛与稻妻幕府关系紧张,从鸣神岛开往那里的只有战船。 近年因造兵厂事件一度荒废的踏鞴砂,就成了清籁岛居民对外交易的秘密口岸。 巫女司灵,不涉政事,以防节外生枝,自然选择后者。 但八重神子一路安排的接引和巫女身份的便利也到此为止了。 一落地,各种心思各异的目光就齐刷刷投了过来。 都知道巫女不好惹,路边坐着的几个野伏众盯着她们从下船到上路,眼神不善。 南柯暗暗绷紧了神经。 “不用紧张啦,南柯,”阿望拍拍南柯的肩,笑容轻松,“都知道我们干的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没人会不识相往我们刀口上撞的。” 踏鞴砂隶属名为神无冢的群岛,位于最南方,她们现在所在的是由天领奉行驻兵管控的最后一处幕府领地,天领阵屋。 即是日后被称作“九条阵屋”的北侧岛屿。 浅濑响亮明身份之后,早就收到上头通知的军营立即表示了欢迎。 “要是当年也有这种兵力就好了。”阿望边走边看着道路两侧高高的哨塔叹气。 造兵厂就不至于孤注一掷,冒着暴风雨向鸣神岛派船了。 “哈哈,”负责引路的士兵笑道,“前几年我们都在鸣神岛嘛,只要再过几年,等我们振作起来了,不管是邪祟还是反叛军,都能一举歼灭!” 两人的对话显然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阿望撇了撇嘴,忽然身子向前一倾,机敏地抱住前面浅濑响丢过来的长弓。 “今夜就在此处休息,我去与当地旗本会面,你们自便,注意分寸。” 最后四个字浅濑响是看着阿望说的。 “好的师父!”阿望笑靥如花。 到达官驿之后,阿望扔下行李,拉着南柯就径直离开了驻兵营地。 “不用打一声招呼吗?” 身后军队的操练声逐渐远去,南柯不由问。 “我们是巫女,除了八重大人和将军大人,没人能命令我们,”阿望另一只手捏出术法,举在唇边向半空一吹,“幽火灵明,真姿影现,快快显化。” 几缕光点飞散出去钻入前方的地面,不一会儿,同样的位置,一只小寻宝鼬钻了出来。 “劳烦你带路啦。”阿望弯腰用指尖碰碰它的耳朵。 小寻宝鼬像是听懂了,歪头“吱”一声,扬起尾巴就朝海滩对面的踏鞴砂窜去。 “这是从八重神子那里学来的法术?”南柯和阿望一起跟在后面,问。 “很神奇吧?”阿望捏拢拇指与中指,又朝南柯比了比那个手势,“能和小妖怪缔结临时驱使的契约,只可惜我的灵力还不够强,不然说不定能召唤出一只超级无敌大寻宝鼬呢!” 阿望张开双手,笑得灿烂。 太阳已经落下海平线,紫红的霞色映衬着远处逆光中黑影幢幢的踏鞴砂,无声铺展在阿望身后,这一幕鲜活又美丽。 南柯心里微微一动。 难以言说。 但似乎有什么,切实地从荒废的岛屿流露,在阿望身上延续下来了。 她们经过路边几朵花瓣半阖的血斛。 又经过了搁浅着残破木舟的海岸线。 寻宝鼬带着她们一路走向踏鞴砂的深处。 道路长满杂草不再清晰,摇摇欲坠的吊桥垂在半塌的锻刀工坊房顶上,融毁的炉心下,积累着祟神的土地荒芜发紫。 南柯和阿望一直走到踏鞴砂的最深处,昔日埋葬了兼雄与诸多烈士的无名坟冢。 “真是个粗糙的墓啊。”阿望随手扯两把坟边的野草,皱眉抱怨。 坟前没有祭拜的痕迹,大概除了她们,没有人再回来过。 “兼雄,”南柯双膝触地,俯身轻轻按在坟包上,低声说,“我去见过你的妹妹春香了,她的丈夫为人温和,也有了两个孩子,现在过得很幸福。” “我也要说,”阿望跟着跪下来,和南柯一样手心贴在泥土上,“御舆大人这几年日子过得可好呢,官位一动没动,俸禄倒是水涨船高,还给金次郎请赐了一门好婚事。” “阿望也在鸣神大社做了巫女,很了不起。” “南柯好像也交到不少奇怪的朋友。” “……” 缺失了近三年的时间,南柯一时无话,阿望也基本与世隔绝,彼此对视一眼,一起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然后朝着坟冢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不止是兼雄。 南柯在心中默默道。 还有连坟墓也不曾拥有的丹羽大人、桂木。 她的时间很长,总有一天,当漫长的时光淹没了历史中的谬误与罪人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帮他们也建起墓地的。 还有,保佑她一定要找到散兵。 第76章 命星 临走前,她们给坟墓除了草。 “对不起啊,兼雄,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冒犯一下,”阿望从坟上抠了坨泥,包进一张小手帕揣进袖子,“为了让你们有点香火,我就带走了,等下次碰到兴旺的神社,偷偷帮你们塞进去。” 南柯不由看了她一眼。 “嘘,不要和师父说。”阿望食指挡唇。 回到天领阵屋已经是深夜,浅濑响一如既往保养着心爱的长弓,听见她们进门的脚步声,冷淡道:“别把污秽带进来。” “师父,你是背后长眼睛了吗?!”阿望惊呼,瞥见浅濑响回了半个头,立马转身跑出去要水洗手。 南柯也要跟着出去,被浅濑响叫住。 “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浅濑响将长弓搁在膝头,示意她进屋。 南柯看了眼阿望离开的背影,走进去:“请问是什么事?” 非要支开阿望来谈么? “这里的旗本说,神无冢地区的检非违使小队最近有人员失踪,”浅濑响示意她坐下,“检非违使,即是当地巡查治安的精英小队。旗本怀疑有怪异作祟,想委托我们协助调查,我想请你带阿望去解决这件事,你意下如何?” 居然从这位浅濑响口中听到请求的字眼,南柯受宠若惊的同时一怔。 “那浅濑小姐呢?” “我自是继续前往清籁岛。” 南柯微微拧眉:“这恐怕不太合适。” “你身负灵力,想必也有其它不外露的过人之处,难得阿望对你放得开,她在你身边,我是放心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不是答应阿望一起去清籁岛了吗?中途把她丢下,她会生气的。” 浅濑响侧目看向桌上的烛火,眼神微黯。 “清籁岛是我的家乡,那里潜藏了什么样的力量,当地人又有多么地抗拒幕府,我再清楚不过,阿望的心愿已经完成,没有继续跟着我的必要了。”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忧虑。 想必对此去的危险性早已有了相当的评估。 南柯霎时明白过来她的良苦用心。 “我很高兴阿望找到了一位好师傅,”她看着浅濑响,心头微暖,“但是,诚如您所见,阿望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她行进的方向也不该由我们擅自定夺。” “若是寻常孩子,我大抵会和你持相同意见,”浅濑响摇头,“但……不知你是否有从八重大人口中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头顶的星空之中并不存在属于阿望的命星。” 南柯错愕。 “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作为巫女,作为长辈,我们将她视作珍宝,因此,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见证她未来的成长。” 浅濑响认真注视着南柯,极力想说服她。 南柯却微微握紧了手指。 因为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南柯从没有希冀违逆天命偷生世间的人会有善终,也难以回过头去评判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对错与否。 但她成长在一个讴歌自由的世界,也深为自己无力改变的过去而悲哀,“命星”这类暗示命运既定的存在,令她反感。 “对不起,浅濑小姐,”南柯不容置喙,“我还是认为,我们不应该代替阿望为她做选择。” 浅濑响动了动唇,许久没有出声。 看来她们是达不成共识了。 浅濑响做事向来直白,既然她们意见相左,那么少数服从多数,索性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洗完手回来的阿望本人。 “师父难得会问我的想法呢,”阿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道,“我的话,当然是要跟师父一起啦,毕竟是师父嘛?” 浅濑响轻叹:“那便如此吧。” 旗本亲自上门带她们前往调查地点。 沿着神无冢北侧的沙滩一路走去,海湾的对面是笔直的无想刃狭间,整座岛被一分为二,两侧荒野的顶部如山蜿蜒着巨大的蛇形骸骨。 “哇,好大好长——”阿望边走边跳,恨不得飞起来俯瞰,“完全望不到头!” “蛇神之首在更远的八酝岛上,”旗本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看起来正值壮年,鬓发里却夹杂了几根白,看起来操劳得很,“相传是旧时将军大人斩杀魔神奥罗巴斯时,留下的神迹。” “哦哦~” “无想刃狭间附近祟神严重,无怪你会怀疑是怪异所为,”浅濑响按着被海风撩乱的长发,问,“还有别的头绪吗?” “失踪的尽是年轻人,最小不过去年才从军,个头还不及这位姑娘,”旗本看向南柯,“那孩子乖巧又肯吃苦,大家都失落了好一阵,唉……除了峡谷实在难以深入,其余地方我们都找遍了,没有丝毫线索。” “了解了,就送到这里吧,”浅濑响望着前方峡谷中幽幽的紫黑之气止步,“即使救不回人,我们也会为你们消除后顾之忧,耐心等待几日即可。” “有劳巫女大人们。”旗本深深抱拳。 浅濑响颔首,喊了一声跑去远处踩浪花的阿望,朝无想刃狭间走去。 南柯跟在她身后,有些犹豫:“浅濑小姐,阿望真的能进去吗?” 浅濑响回头轻轻睨了她一下,没说话。 “师父,怎么南柯也要一起啊?!”只听阿望拎着木屐从后面大步追了上来,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浅濑响鲜见地低笑出声。 南柯抿唇。 好吧,是她多虑了。 “师父?”阿望困惑地挠头。 不同于踏鞴砂炉心下寸草不生的土地,无想刃狭间中的生物浸润在祟神中长达千年,早已形成了有别于外界的生态。 谷底深紫色的水流凝滞不动,积攒的祟神升腾化作幽雾缓缓弥漫,遍地紫色植被有规律地散发出稀薄的雷元素,行动迅速的各种小动物穿梭其间。 阿望紧张兮兮地拉着南柯的手,走了一段,惊讶道:“咦,南柯,你没事儿啊?” “你呢?”南柯反问。 “我身上带了师父做给我的御守。”阿望侧身晃晃腰间挂着的小挂坠。 长长的峡谷走到一半,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第77章 是兽耳娘哎 路中央摆着一块荧紫色的电气水晶,活跃的元素力将周围的祟神排斥出一个标准的球形空间,拜它所赐,视野也稍稍恢复。 可以看见前面的路上隔一段就有一块电气水晶。 浅濑响略作停留,跨过水晶继续前行。 直至抵达一处由矮树林遮掩环绕的小小村落。 难以想象会有人定居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但入眼拥挤的屋舍和田地切实存在,甚至还有一口井。 大概已经存在很久了,由于周遭富集的雷元素保护,并没有被祟神污染的迹象。 “粗糙又实用的结界,”浅濑响站在树林边缘,问身边的阿望,“阿望,感觉到什么了吗?” “有妖气!”阿望立即反手把弓摘下。 “不错。”浅濑响双手揣进袖子里,“不过,也有人气。” 路边的灌木丛里斜杵着一块石碑,南柯拨开枝叶,念出上面的刻文:“食犬村?” “哇,吓我一跳!”茂密的灌木底下“哗”地冒出一对白茸茸的耳朵,湛蓝色的大眼,“呀,原来是客人?喜喜!” “好啊欢欢!原来你藏到那里去了!” 两道声音相近地稚嫩,一个背着竹篓的小男孩从不远处的树上跳下来,冷不防撞见南柯一行人,吓得倒退两大步。 藏在灌木丛里的小家伙钻出来,四肢着地飞跑去小男孩的身边,又立起来拉着他一起朝她们深深鞠躬:“欢迎来到食犬村!” 阿望手里的弓半抬,张大嘴愣在了原地。 南柯则看着小男孩身边人形犬耳、摇晃着蓬松大尾巴的小女孩,惊呼差点脱口而出。 是兽耳娘哎!? 被称作欢欢的犬耳小姑娘拉着叫喜喜的小男孩在前面给她们领路。 “欢欢是犬妖哦,喜喜是欢欢最喜欢的小伙伴!”欢欢双手背在背后,小碎步欢快,“前一阵子也有从外面来的客人,说很快还会有人来找他们,果然来了呢!” “我们确实是来找人的,”浅濑响对着欢欢不停抖动的三角形耳朵,面无波澜,“请问他们在哪里?” “不要急不要急,喜喜你先招待大家,我马上就去找村长说这件事!”欢欢拍拍喜喜的肩膀,甩起尾巴就向村子里面跑走了。 “哎,欢欢!”喜喜喊了一声,没喊住她,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揪着衣角指旁边,“那,那几位客人,我家就在这里,请、请进去坐坐吧。” 那是一座低矮的平平无奇小木屋。 隔壁房子门板嘎吱一响,一上一下两只脑袋打门缝里钻出来。 “是客人呢!” “是客人哎?” 其中一个同样顶着一双狗耳朵。 南柯回头,意外和浅濑响对视上。 疏于社交的大巫女面露难色。 “那就打扰了。”南柯微微一笑,朝喜喜道。 “欢欢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坐,”喜喜搬来坐垫,忽然想起背上还背着竹篓,慌忙放在一边,又低着头跑开,给她们端来一盘松子,“那个,你们还想吃什么?要喝水吗?我……” 喜喜局促得连脖子都涨红了。 “谢谢你,”南柯剥开一颗松子,递到喜喜面前,“你是叫喜喜吗?” 喜喜无措地双手捧住那颗松子,点了点头。 “可以坐在我旁边吗?”南柯又问。 喜喜觑了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浅濑响和旁边皱着鼻子的阿望,轻轻“唔”了一声。 “我们是来自远方的巫女,路过附近,听说有人走丢了,”南柯又剥了一颗给他,“你们之前提到了外面来的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 “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这么肯定吗?” “因为除了你们,没有别人进来过村子。”喜喜盯着手心里的两颗松子仁说。 “不吃吗?”南柯又剥了一颗放进他手里。 “欢欢喜欢吃,我想留给她。” “你和欢欢关系真好,”南柯弯唇,“那欢欢回来之前,我们就一起给她剥松子吧。” 喜喜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一片平和里。 “阿切!” 旁边的阿望突然发出响亮的一声。 南柯闻声侧头,阿望捂着脸,肩膀一缩,紧跟着又“阿切”了一声。 “是、是冷吗?”喜喜慌张站了起来。 “没……阿切!”阿望伸手摆了一下,侧向旁边用袖子捂住脸,眼泪都出来了。 “你的手帕呢?”浅濑响微微蹙眉。 阿望一顿。 用来包人家的坟头泥了。 当然是不敢说的。 阿望一声接一声喷嚏打得更惨绝人寰了。 南柯及时掏出手帕递过去,解了她的围,问:“阿望你怎么了?” “唔,不知道,”阿望声音瓮瓮的,按着鼻子皱眉扫视屋里,“一进来就觉得鼻子里面好痒,是灰尘吗?” “我每天都用心打扫的。”喜喜小声争辩。 南柯低头,地上确实很整洁,但铺在地上的巫女服红色内摆上,粘着一丝丝显眼的白色絮状物。 南柯伸手捻起一根,长长的柔软白色毛发,立马就和不久前刚见过的某只兽耳娘划上了等号。 南柯恍然。 阿望狗毛过敏? “阿切!”阿望又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阿望出去透透气吧。”南柯起身,用手帕给她叠了个简易口罩。 “嗯好……” 喜喜急道:“等,等一下,还不可以出去……” 阿望已经把门拉开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一大堆毛茸茸的耳朵和大尾巴从突然打开的门背后一股脑摔了进来。 阿望惊慌后退,捂紧了面巾。 “唉……”喜喜按后脑勺。 堆在地上的犬妖们笑嘻嘻地抬头:“听说喜喜家有客人,就忍不住来看看了,嘿嘿嘿嘿……” “这是我家的客人啦!”一道白影狂奔而来,“全都给我出——去——!” 欢欢气势汹汹地提着犬妖们的后颈,一个个扔出去,虚甩一把头上的汗:“呼……” “啊,让客人们见笑了,咱们犬妖就是特别喜欢人类呢~”欢欢脚后跟一旋,漂亮地转了个圈,笑道, “我已经跟村长问清楚了,前几位客人呼吸了紫色的雾,还没力气起床,如果想带他们离开的话,还是过几天比较好哦?” 第78章 拜托,你很弱诶 “在这几天里,喜喜和我会很开心招待大家的~” 欢欢尾巴一晃一晃地说。 南柯看向浅濑响。 “那就叨扰了。”许久,浅濑响颔首。 欢欢和喜喜跑出门借被子去了。 不宽的屋舍里,并排铺着几张简易的地铺,阿望被狗毛过敏折磨得要死要活,蹲在角落里不停擤鼻涕。 南柯扯平地上的床褥,问:“浅濑小姐,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落脚吗?” “有何不妥?”浅濑响问。 不妥的地方可太多了。 人妖共存,勉强能够理解,但按室内的无处不在的毛量判断,作为妖怪的欢欢和人类喜喜的关系显然比共存更亲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更别说来的路上随意一瞥,村里也都是类似的人妖组合,还一个成年人都不见。 未免有些奇怪。 南柯沉吟着,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我向旗本承诺过,此行不仅为寻人,还要解除后顾之忧,”浅濑响将长弓放在地上,眸色一如既往通透,“南柯,接下来几天有劳你看顾阿望了。” 身为老练的大巫女,见多识广的浅濑响一定比南柯注意到了更多异常。 南柯点点头,便不再多想。 欢欢和喜喜回来的时候不仅抱了被褥,还带回了几饭盒的食物。 “这是小伙伴们听说有客人来了,特地做的拿手菜,”欢欢一手夹着一卷被卷,头上还顶着饭盒,咧开嘴笑的时候露出洁白尖锐的犬齿,“请好好享用!” “待会儿我也要做我的拿手菜。”喜喜一边帮她卸货一边不服输地说。 “喔!那我要五分熟的炸猪排加上一大盘的松子当小零食!” 放下东西,欢欢就跟着喜喜一跳一跳地出去了。 阿望打开饭盒依次检查,奇怪道:“居然真的是人类能吃的食物。” “此地人妖共生想必已有很久了,”浅濑响跟着又复查了一遍,才招呼南柯,“先用饭吧,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次日,浅濑响收到村长的传唤,一大早就和欢欢不见了。 “师父又不带我……阿切!”阿望埋怨着,打了个喷嚏。 “各位要是无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田里?”喜喜扛着小锄头提着木桶,腼腆地问。 阿望吸着鼻子看向南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南柯从善如流。 外面阳光普照,暖烘烘的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泥土腥味,阿望俨然把脸上的手帕当成了防护面罩,一看到田里劳作的犬妖们就牢牢实实地捂紧。 “哇,是从外面来的人类诶!” “有沙子的味道!” “有樱花的味道!” “别跑,说好的干活呢!”犬妖们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铆足了劲拽住想窜过来的他们。 阿望如蒙大赦,终于有机会掀开手帕喘口气:“居然让小孩子们做农活,这里的大人是吃白饭的吗?” “大人?”喜喜垂手把水桶放进井里去,迷茫问。 “就是说长大成人……你十五岁的时候会变成的人。”阿望解释。 “哦哦,是成年的意思呀,”喜喜恍然大悟,“成年之后,我们会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 阿望不解地歪了下头:“和你们一起的妖怪也会?” “应该不会吧,”喜喜不确定道,“上一个离开的是风风哥,他走之后,和他住在一起的雨雨姐肚子变得越来越大,连走几步路都要人帮忙了……哦对,听说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小宝宝诞生呢。” “生宝宝?!”阿望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吗?有一次欢欢偷偷带我去……” “喜喜,”南柯额角突突,抢过喜喜手里的水辘轳,“我来帮你吧。” 这个话题对于纯洁的巫女来说绝对是禁忌。 “呃,那就谢谢了……”喜喜一愣。 喜喜转身去不远处的一块田里锄地了,阿望嘟起嘴,盯着摇摇晃晃从井里升起来的水桶:“什么嘛,你和师父都知道的事情,却不让我知道。” “因为还不到时候,”南柯头疼解释,“阿望,能搭把手吗?” 喜喜拎来的木桶不小,她一个人提过去有点费劲。 “拜托,你很弱诶?”阿望朝南柯做了个鬼脸,拎过桶把手,轻轻巧巧就朝喜喜那边蹦过去了。 南柯小跑跟上:“明明是你力气太大了。” “那是当然了,不然怎么拉得弓呀?” “哇,这个人好强~” “那个人好弱啊~” 四下犬妖们和孩子们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传过来。 南柯老脸一红。 现在大概是春耕时节,忙活了一整天,喜喜锄地,南柯撒种子埋上,阿望提着水桶在后面浇,一上午下来居然也种完一大片地。 南柯捶捶腰往后望自己的劳动成果,已经提前感觉到了丰收的喜悦。 “南柯姐姐,”喜喜递过来一个树叶包着的饼,“谢谢你们,我没有欢欢力气大,她不在,我本来打算日落之后才做完呢。” “我们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南柯在旁边的草地上随手擦了擦泥,接过,望向田里三三两两也开始收工的其他人,“村里的大家明明年纪都不大,却好像都很习惯农作?” “虽然忘记是谁教我的了,不过,我也有教比我小的孩子锄地哦。”喜喜暗含期待望向南柯。 小家伙的眼睛亮亮的。 南柯顺手摸了下他脑袋:“你真棒。” 只是随口的一句夸奖,喜喜却低下头脸颊微红地笑了:“姐姐和我的娘亲一样,笑起来都很好看。” 小小的欢喜里掺杂着微不可见的落寞。 南柯手顿了顿,阿望啃着饼凑到边上,竖起眉头:“你可别想多了,叫姐姐可以,南柯可不会当你娘亲!” “我、我当然没这么想……”喜喜羞赧。 “喜喜被外面来的人类摸了!” 一声兴奋的尖叫。 南柯眼前一花,被一股大力仰面撞倒。 “呐,我也想要被摸,可以吗可以吗?!”趴在南柯身上的黄毛小犬妖欢快地摇尾巴。 第79章 鳗鱼茶泡饭 南柯:“咳,可以……先从我身上离开吗?” 肋骨好痛。 黄毛小犬妖乖乖地爬下去了。 南柯抚着胸口撩了撩她的耳朵,侧头,阿望已经捂住鼻子一个激灵窜到了旁边的树上。 “对不起,我家的静静有的时候很招烦。”一个比喜喜稍小的男孩子跟着走过来。 “哼,安安才招烦呢!做饭超难吃的!”静静抬头回怼,“连有客人来了都只有一道凉拌菜拿得出手!” “这……又不是我不想做好吃的!”安安梗着脖子。 南柯弯唇,挠挠静静下巴:“原来昨天的晚餐也有你们的功劳,谢谢你们,那是我三年以来吃得最美味的一餐了。” 大实话。 “哼,等着吧,我一定会做出一道好吃到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完美料理!”安安有被南柯鼓励到,握拳放完狠话,转头喊,“喜喜,再教我一次炸猪排好不好!” “诶?不是已经教过你四回了吗……” 被阳光晒暖的犬妖毛发根根分明,柔软干燥,南柯摸了会儿静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只小犬妖也蹭到了身边。 南柯来者不拒地朝她伸手。 不知不觉—— 又出现了相似的画面。 毛孩子们来到南柯身边,放松地打着瞌睡趴成一圈。 南柯思绪游离一秒。 想起在妖狸的秘府里,散兵托着腮挑着眼尾,朝她笑,“看来异世界人很会玩嘛”。 现在回想起来。 能说出这种话的他自己不也很会玩吗? 倒不如说,自己当时就是被他一句一句给引到有色话题上的。 老司机。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唔?”忽然被搓了下耳朵的小犬妖困惑睁眼。 南柯收神,低头对她笑了下。 午后的阳光昏昏欲睡,犬妖的搭档们聚在旁边,激烈地探讨了一会儿厨艺进阶事项,也开始犯困。 “静静。” “甜甜。” “白白……” 妖怪们垂着尾巴被一个个拉回家午休去了。 “太阳有点大,”喜喜揉揉被晒得发红的脸,转头问南柯和阿望,“你们也回去睡觉……呃?” 南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阿望四肢松松垮垮地垂着,趴在一根树枝上,口水已经流成了一长串。 南柯忍笑:“你先回吧,我在这边守着阿望。” “那……好吧。” 南柯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换个阴凉地方接着坐,目送喜喜收拾东西回去。 村里气氛真安逸啊。 不过还是有哪里奇怪。 南柯抬头看向阿望,很快抓住了那个异常的点。 村子里没有人类女性。 相对的,也没有犬妖一族的男性。 搭档离开之后会怀孕,该不会指的是类似螳螂的生态…… 晚些和阿望一起回去的路上,南柯的猜想被推翻了。 从远处小路走来,引领着浅濑响的,赫然是一名身形壮硕的犬族男性。 “师父师父!”阿望跳起来挥手。 “有劳了。”隔着一段距离,浅濑响对黑色犬族男性微微低头。 “不用客气。”对方也很有礼貌地致意,回身而去。 “师父,那就是这个村的村长?”阿望走上去问。 浅濑响摇头,拈出阿望头发里一截树枝:“不打喷嚏了吗?” 阿望后知后觉,赶紧掏出手帕戴上。 南柯也很想知道浅濑响这一趟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到喜喜喊她们吃饭,浅濑响也没有任何和她们交换情报的意思。 “师父就是这样啦,没关系的,反正师父很强,大部分事情都做得到。”阿望不在意道。 餐桌快布置好的时候,欢欢迟一步也回来了。 “喜喜,你好厉害哦,我刚刚绕路去看田地,你居然一个人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 喜喜端着手里的一盆饭,急得大叫:“欢欢,别扑上来啊!啊!要倒了要倒了!” “看我的!”欢欢一尾巴稳稳托住。 晚餐是一锅白米饭,配上刚煮好的热茶,淋着酱汁的煎鳗鱼。 “……最后再淋上茶水就可以了,”喜喜演示了一遍食用方法,将做好的鳗鱼茶泡饭递到欢欢面前,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今天刚从小伙伴们那里学来的,尝了一下味道还行,如果不好吃的话,请多担待。” “不会做饭的人没有资格挑食,我开动啦!”阿望右手夹起鳗鱼左手端起茶杯,“唔,真不错!” 喜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再来一碗!”不一会儿,欢欢舔着嘴角米粒伸手。 浅濑响细嚼慢咽地吃着,南柯看了会儿他们,也动筷。 茶味清涩,鳗鱼细腻。 据说是某人的特色料理来着? 南柯忽然就没了食欲。 洗碗由南柯主动承包,阿望也来帮忙。 低矮的灶台似乎是专为儿童建造的,弯着腰有些费劲,南柯把洗好的碗递给阿望,忽然听阿望嘴里冒出一句:“南柯,你有心事?” 南柯直起身,错愕:“怎么这么问?” “你脸上写着啦。” 有这么明显? 南柯捏捏自己的脸颊。 “果然是不喜欢鳗鱼茶泡饭吧?”欢欢捧着剩下的碗碟从外面进来,两只耳朵竖得笔直,“我也不喜欢,明明答应了我要做炸猪排的嘛,喜喜每次做新菜都想不到我的意见,这点最讨厌了!” 刚刚饭桌上战斗力最强的小犬妖吐起槽来理直气壮。 “倒也不是这样,”南柯踌躇一下,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那点希冀,问,“欢欢,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紫色头发的哥哥?” 欢欢眨了眨眼睛:“唔……从外面雾气里面救回来的人,头发都是紫色呢,哔哩哔哩的,闪着光会让毛皮竖起来的那种。” 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欢欢眉毛一拧,真的炸了一下毛。 南柯苦笑。 “我去跟喜喜讲,以后都不要再做鳗鱼茶泡饭了!”欢欢扭头跑出去。 “等下欢欢!” 南柯喊了一声,没叫住她。 “紫色头发的……”旁边,阿望若有所思地出声,“是国崩吗?” 心像一口被堵死的钟,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沉闷的震动荡漾开来。 南柯抿唇,再看向阿望时,嘴角已经带起一丝弧度:“我好像惹他生气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他的。” 第80章 公正近乎无情 大概是她们洗得太慢,没过一会儿,浅濑响也出现在门口,问:“还要多久?” “快了师父,”阿望回头,“师父有什么事吗?” “吃人嘴短,临走之前,自然要给予相应的回馈。” “临走?” “嗯,明天就走。” 阿望一愣,南柯的手也停住了。 但浅濑响仅仅是来通知,话说完就抽身离开了。 “不是说要解除后顾之忧吗?”南柯问阿望。 “我也不清楚,可能师父判断,这里的事情不需要我们来插手吧。”阿望擦干净最后一只碗,“师父一直这样,你别多想,听她的就对了。” “……”南柯微微蹙眉。 她并不像阿望全心全意信赖浅濑响的判断。 “想知道原因?”浅濑响提着弓站在门口,夜色在她头顶落下一圈淡银的光亮,“那就随我和黑钢一起来吧。” 黑色毛发的男性犬妖名为黑钢,早已等候她们多时。 跟着他一路走出环绕食犬村的树林,穿过一片浓郁的祟神,隔着不详的紫色河水,对面是一个散发着火光、人影晃动的小石窟。 无想刃狭间两端连海,这里的位置已经很接近另一头的出海口了。 “里面的那些人,就是劫持了我们重要的族人,却因为不堪雾气的恐怖被迫停留在这里的贼人,”黑钢握紧拳头,指骨咔咔作响,“我们对付不了他们手中刁钻的兵器,拜托各位了,请一定要救出我的同伴!” “自当竭尽全力。”浅濑响挽弓搭箭,走向河岸。 黑钢腰间挂了一枚装着电气水晶的锦囊。 黑暗中闪烁的紫光似乎引起了对岸的注意。 摇曳的火光下,一人探出头来喊道:“来了?电气水晶拿来没有?敢搞小动作,小心我们把你们这些狗妖怪全都……” “嗖”! 一箭飞去,对面声音戛然而止,进而传出什么倒下的声音:“啊!我的腿!” “竟然有箭!可恶!开火!” “住手,”浅濑响又搭上第二支箭,“你们恩将仇报,已然跨越人妖之间的界限,想受制裁吗?” 随着她凛然的声音,洞中火焰熄灭。 “女人,你是什么人!?” “鸣神大社巫女,浅濑响。” “巫女竟然和妖怪同流合污?” “放弃无谓的抵抗,我会带你们安全回到军营,秉公处理。如若不然,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被祟神侵蚀,抛尸荒野一条路。” 浅濑响掷地有声。 南柯顿时明白过来。 失踪的检非违使们误闯无想刃狭间,被食犬村的村民救了下来,这一点大抵属实。 但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却因为某种缘故和村民发生了矛盾,劫持犬妖试图离开村子。 浅濑响态度强硬,对面许久无声。 “早听说鸣神大社是妖怪建立的神社,尽养些道貌岸然、吃里扒外的家伙,果然不假!”一声轻嗤,什么被扔了过来,“也是我们想多了,竟然想和妖怪做交易,都去死吧!” 被扔来的东西半途掉进了河水。 南柯没看清那是什么。 紧接着,对岸草丛里几簇火焰伴随着爆破声乍亮。 这是南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枪械。 什么击中脚下河岸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往后退,但浅濑响岿然不动,阿望和黑钢往后躲了两步,也安然无恙。 早期火铳的射程也就这样了。 浅濑响冷哼,抵在指间许久的箭羽再度飞了出去。 对面又是一声惨叫。 “最后一次,快把雨雨还回来!”黑钢龇出犬齿怒吼。 熟悉的名字让南柯愣住。 “哈哈,不是已经还给你们了吗?”对面大笑。 “虽然只有一部分就是了!” 早先被扔在河水里的那一团晃晃悠悠地浮起来。 粉嫩死寂,是个婴儿。 黑钢喉咙里发出一声惊骇的呜咽。 “区区妖怪也想诞下人的孩子?做梦!”对面又唾道。 “黑钢,站住!”浅濑响垂下弓,回头喝止。 但黑钢已经朝河水里的漂浮物跳了进去。 积攒了千百年祟神的河水远非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电气水晶的光亮猛然一绽,便随着清脆的爆裂声彻底熄灭。 “开火!” 顶着枪林弹雨,黑钢划动河水抱起被丢弃的死婴,仰头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嗥吼。 原本接近人类的体型开始变形。 妖力振动河水,黑色犬耳在一圈又一圈激荡的涟漪下延长变大,人的五官也开始扭曲,生出毛发,灯笼般明亮的眼睛散发出青白色的威怖光亮。 黑钢变成了一只身长两米多的黑色巨犬。 仅仅一跃,就跳去了对岸。 人力所不可视的夜色下,子弹胡乱划破空气,血肉撕扯声和人的惨叫连连。 阿望不由紧紧抓住了南柯的手。 实在太凄惨了。 对双方都是。 阿望的手心全是冷汗,南柯反手拉住她,走到浅濑响的身边:“浅濑小姐,你准备怎么办?” “这些检非违使的所作所为已毫无人性可言,由着黑钢吧。”浅濑响蹙着眉。 身为人类,浅濑响却丝毫没有对同为人类的检非违使的怜悯。 这种公正近乎无情。 “但黑钢深入接触了祟神,也已经失去理智了。”南柯提醒。 “是啊,所以我还没有放下我的弓。” 浅濑响注意着对面的情形,又抽出一支箭来。 受害者要被伸张正义。 加害者则要接受惩处。 浅濑响的动作明明白白这么说。 但南柯无法苟同。 “浅濑小姐!”她一把抓住了浅濑响的长弓。 触感冰冷,宛如浅濑响投来的威严目光:“放手。” “就算你是巫女,说到底也还是人,杀了黑钢,回去要怎么面对村里的犬妖们?”南柯抓得更紧,“黑钢是被一时的冲动冲昏了头脑,就算犯了错,也还有忏悔的余地!” “天真。”浅濑响沉声呵斥,“最后一遍,放手!” “南柯,别跟师父……”阿望急得拽南柯手。 对岸传出一声掺杂着狂躁的怒吼。 浅濑响用力一拽,南柯的手被挣开,箭矢如流星飞向发狂冲撞洞窟岩壁的黑钢。 但是没有射中。 暗月拨云而现。 滴血的犬齿在晦暗银光下向外喷吐着森冷的黑气,向她们转过来。 第81章 法术 浅濑响立刻伸手将阿望护住。 南柯也放开了阿望的手,向前一步,将她们留在身后。 巫女明明是从众人中甄选出来,身负净化之能的特殊个体,为什么非要用这天赋的异禀杀生不可? 明明能做到更多的事。 南柯不忿,却也打心底里明白。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一了百了地终结麻烦。 “幽火灵明,真姿影现,”南柯面对飞跃河水扑来的黑犬,伸手捏决,举在唇边,“快快显化。” 这是从阿望那里听来的法术。 手法不算标准,但依然有洁白的光点从南柯的指尖飞散。 大概她的确有做巫女的资质吧。 光点没入身躯的一瞬,黑钢的巨大的身躯蓦地一顿。 落地时,踏在南柯脚尖前的利爪紧紧抠进泥土,硕大的犬首五官狠狠扭曲皱起,依旧向外溢散着邪气。 南柯观察了几秒钟,伸手去碰它:“黑钢。” 这次她手里带了一丝的元素力。 黑钢痛苦地嘶吼,毛发上紫亮雷电闪烁,析出祟神的烟气。 半晌,顺着她手的力道慢慢趴下,垂头露出臣服的姿态。 背后的阿望轻轻惊声“啊”了一声。 南柯回头,浅濑响面色不虞,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南柯,你太冒险了。” “失败了也顶多是一死,”南柯脱口而出,顿了顿,又向她纠正,“不过也不至于,毕竟,我身后还有两个真正的巫女嘛。” 浅濑响脸色更沉:“我不会认同你的做法。” 说罢带着阿望返身而去。 南柯俯身摸了摸黑钢的大脑袋:“我们也回去吧。” 不再凶光毕露的眼睛温和而恭顺,黑钢回头,向着河流对岸轻轻“呜”了一声。 “那里还有什么?”或许是强行缔结了契约的原因,南柯隐约能感觉到它的不舍。 黑钢扭头用脖子拱了拱她的手。 南柯顺从它的意思,坐上去。 乘着黑犬跨过河流,一片狼藉的洞窟周围,尸横遍野,硝烟未散。 黑钢用爪子刨开松散的泥土和岩块,露出一只被火焰烧得半焦的狗的尸体。 普通犬类的体型,肚子被残忍地剖成两半。 血肉模糊的腹腔里蜷缩着一只湿漉漉的幼兽。 原来雨雨肚子里是一对双生子。 南柯跳落地面,从脚边衣衫褴褛的尸体手中抽出一把刀,割断它的脐带,小心翼翼把它翻过来,轻拍它的后背。 小家伙陆陆续续咳出几口血污,放声大哭了出来。 南柯回到村子的时候,怀里的小犬妖已经哭累睡过去了。 更深露重,树林外缘站着几个人影,只隐约从衣着辨认得出其中有浅濑响和阿望。 南柯抱着小犬妖慢慢走过去,黑钢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站在浅濑响和阿望面前,被几位女性犬妖严实护着的,是个老婆婆。 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 年岁的沟壑布满整张脸,苍老腐朽的气息浓郁。 老婆婆坐在一张简易的轮椅上,注意到南柯,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不到,就看向了更后面的黑钢。 “这位是食犬村的村长,”像是不久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似的,浅濑响向南柯平静介绍,“也是黑钢的妻子。” “妻子?”南柯被惊吓到,赶紧从村长和黑钢之间让开,“那个,对不起,这个契约只是临时的,我绝对没有横刀夺爱的意思……” 能感觉到村长在审视着自己,但对方脸上的皱纹太深,实在辨不清表情。 南柯任她看了一会儿,听见沙哑的声音问:“你抱着的是?” “雨雨的其中一个孩子,”南柯走近,俯身把幼小的犬妖亮给她看,“很抱歉,还有另一个孩子,我们没来得及救它。” 村长动了动手指,旁边的犬妖立刻机敏地帮忙抬起村长的手,落到婴儿的头上。 村长在小犬妖毛发稀疏的粉嫩耳朵上抚了抚。 “应该是个女孩子。”南柯补充。 “多谢,”村长又说,“但是,请你解开你的咒术,天一亮,就离开这里吧。食犬村,不再欢迎任何客人了。” 村长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南柯又说了句“对不起”,把小犬妖交给伸手过来的妖怪。 “南柯,跟我来。”浅濑响出声。 隔着几棵树,浅濑响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念了几句咒语。 南柯在心中默念,最后一字落下,身后的黑钢立即解除了兽化,变成人形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这一段风波就算是落幕了。 回到喜喜家的时候,昏暗寂静的路边,白茸茸的一团缩着,旁边摆着一只灯笼。 阿望小跑几步,诧异道:“欢欢?” 然后立马狠狠打了个喷嚏。 “唔?”欢欢耷拉着耳朵抬头,揉眼睛,“你们回来啦?” “嗯,”南柯轻轻呼了口气,才回她一个相称的笑容,“你在等我们吗?” “本来喜喜也在等,可是他太困啦,就回去睡觉了,唔诶……”欢欢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我也好困哦,喜喜给你们做了夜宵,你们快去吃,明天早上我们就不给你们做早饭了。黑钢大叔真是的,哪有大半夜带着客人瞎逛的……” 欢欢碎碎念着,一摇一晃地提起灯笼进屋去了。 阿望觑浅濑响一眼,小声问:“师父,夜宵吃吗?” “无所谓。”浅濑响捏了捏眉心,跟着走进去。 桌上摆着欢欢留的灯笼,冷透的鳗鱼茶泡饭滋味大打折扣,有点难以下咽。 “南柯,”阿望和南柯对桌坐着,一边吃,一边失落地说,“我总觉得很对不起欢欢和喜喜。” “怎么了?”南柯把硬邦邦的鳗鱼戳进茶汤里。 “你说得对,不管我们是不是巫女,说到底也是人类,和对妖怪们做出那种残忍行径的人,是同一个立场,”阿望垂眸,“才跟在师父身边的时候,其实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习惯了。” “我不该习惯的,对不对?” 阿望抬头,求助似的望着她。 第82章 谜团 “阿望,我给不了你答案,”南柯搁下筷子,语气认真,“老实说,当时我并没有底气能阻止黑钢,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假如我失败了,他最后被浅濑小姐射杀,我也不会认为是浅濑小姐做错了。” “就算你明明就不认同师父的做法?” “浅濑小姐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南柯笑,“可我们都没有说,对方是错的,不是吗?” “不认同,不代表是错的?”阿望紧紧皱眉,“我不太明白。” “就像南方和北方,明明是相反的两个方向,但从没有人说哪个方向是对,哪个是不对,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南柯语气柔和,“而你选择哪个,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就算是南北以外的方向也无所谓,因为不管是我还是浅濑小姐,在你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两个不同型号的罗盘而已。” “南柯,”阿望挠腮,“好难懂。” “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南柯夹起泡软的鳗鱼,塞进嘴里。 阿望嘟囔了几声,忽然端起碗一口气咕噜噜把冷饭喝完,跑进厨房里去了。 水声夹杂着陶碗互相碰撞的清脆响声传来,南柯掀开灯笼挑了挑越来越暗的灯火,无奈弯唇。 但愿阿望以后能找到她认为正确的道路吧。 天蒙蒙亮,南柯刚睡着就被叫了起来。 行李已经都收拾好了,阿望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绑着衣带:“出发了哦,南柯……” “浅濑小姐,”南柯揉了揉太阳穴,看向旁边没事人一样整装待发的浅濑响,“有必要这么早吗?” “村长已经派人在外接引了。”浅濑响随手替阿望扯了扯腰间的蝴蝶结。 行吧。 南柯认命地爬起来。 欢欢和喜喜都还没起,她们轻手轻脚带上门,守在外面的女性犬妖隔了好几步,弯腰作揖:“请跟我来。” 十足谨慎的模样,赫然把她们当作了瘟神。 田野间飘浮着薄雾,跟着犬妖穿过小路走出树林,是来时的那条路。 路中间依然陈列着数枚电气水晶,散发的雷元素在祟神中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通道,犬妖一路护航到最末端:“各位再见,食犬村的事,还请务必不要外传。” 浅濑响轻微点头算是回应,越过她径直离开。 走出一段,阿望扯下脸上的手帕,大呼:“哇,可算自由了!好清新的空气!” 南柯侧头。 紧邻着小路的河面上紫雾弥漫,能见度不超过五米。 清新吗? “浅濑小姐……” “称呼我浅濑,或是响吧,”浅濑响语气淡淡,“你的力量不输于我,尊称折煞我了。” “响小姐,”南柯也没有扭捏,问,“对食犬村里的人,你怎么看?” “太多谜团。”浅濑响直言不讳。 “我想也是,”南柯轻叹,“如果只是妖怪的村落,或许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还有像喜喜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想管闲事?”浅濑响停住,回过头来。 “这要视食犬村的真相而定,”南柯也停下,直视浅濑响的眼睛,“昨晚在去到对岸之前,我一直都很不理解,为什么你明明答应过旗本要找回失踪的士兵,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黑钢咬死——你早就知道了,那些滋事的人并不是我们要找的检非违使吧?” “咦?!”阿望惊呼。 “确实如此,”浅濑响点头,“依劣质的枪支与不入流的枪法看,只是寻常野伏众而已。所以?” “昨天黑钢用来装电气水晶的锦囊,也不像是村子里会出产的东西,”南柯拧眉,“欢欢说过,上一批客人身上有雷元素的痕迹,莫非包括刚刚一路上的电气水晶在内,都是妖怪们从他们身上抢来的?” 浅濑响唇角轻挑了挑,没有否认。 “师父!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走啊!”阿望瞪大眼睛。 “将计就计。” “送你离开。” 南柯和浅濑响同时出声。 而后是同时的沉默。 阿望呆呆地指自己鼻子,脑袋上几乎要冒出问号。 “看看你的御守。”南柯提醒。 阿望垂手去抓腰间,浑身猛一颤:“嘶,好麻!” 系在腰间的御守不知何时被剪破了,内里用以生效的符咒也不知所踪,破碎的布料间隐约闪烁着雷元素不稳定的微光。 是进入雾气之前,南柯暗中给阿望加上的护佑。 “其实不必如此,早晨起行时,我在阿望的腰带里也放了新的符咒。”浅濑响道。 阿望瘪嘴,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去:“对不起,原来我才是最弱的那个。” “只是恰好需要一个人去向旗本报信,便于在外接应罢了,”浅濑响转身,继续向外走,“先出去吧,具体的情况,离开无想刃狭间之后再详谈。” 踏出祟神的影响范围,天气立刻变得明朗起来。 白沙海滩,蔚蓝海水,咸涩的微风令人神清气爽。 阿望拔腿向远处的天领阵屋跑了,南柯吹着海风目送她,等阿望走远,才问, “响小姐,如果我当初答应了你的提案,带着阿望深入食犬村,让她遇到危险,你会觉得后悔吗?” “那就不是我应当考虑的事了,”浅濑响态度豁达,“还记得我昨天教你的咒语吗?倒着念一遍。” 真会刁难人。 南柯皱眉回想,缓缓把浅濑响附在她耳边念的那一段咒文倒念出来。 过了一会儿,晦雾弥漫的无想刃狭间中踏出一匹黑犬。 驱妖咒语并没有彻底解除。 浅濑响居然还留有这样的后手。 南柯惊讶之余,听见浅濑响叹气:“可惜你用的是最浅层的驱使咒,只能强行压制它的心智,否则还能套出些话出来。” “响小姐,”南柯欲言又止,“你这么神通广大,不如现场让它换个主人?” “方便你再次偷师么?”浅濑响似有深意瞟过来。 南柯汗颜:“对不起。” “玩笑而已,”浅濑响正色,“让生灵易主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第83章 聚会开始之前 她们坐上黑钢的背,跳上无想刃狭间顶部的断崖。 顺着峡谷,穿过山峦间起伏的蛇骸向下看去,是与狭间其它区域毫无差别的一片浓浓紫雾。 实际上,下方却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妖怪之村。 “此处视野不错,”浅濑响跳落地面,伸给南柯一只手,“就在这里稍事等候,顺便谈一谈村中的事吧。” 其实并不难理解。 食犬村的祖先迁居狭间,初衷或许是想借地势构造安全之所。 但和备受狗毛过敏折磨的阿望一样,困居太久,村民们也会忍不住向往外界自由干净的空气。 契机就是从浓雾之外到来的检非违使们。 长期在附近巡逻的士兵身上自然带有对抗祟神的手段,欢欢和喜喜之类的普通村民或许的确是抱着纯粹的欢迎态度,但在黑钢、村长他们眼中,看到的则是走出祟神的希望。 可惜的是,即便把检非违使们所有的电气水晶都抢走,所铺出的道路也远远无法企及狭间的出口。 互相合作或许是解决之道,但身为幕府的士兵,检非违使们不可能答应妖怪的请求。 接着就是劫持了雨雨的那批野伏众。 “……事情的经过无从揣测,但从野伏众能带着火铳出入这点来看,也许是村中人在这之后的引狼入室。” “原来如此,”南柯逐渐理清思路,“所以村长借我们的手消灭野伏众之后,就马上催我们离开,是忌惮巫女的力量……也就是说,他们马上还有别的动作?” “一再的失败,不难想象,犬妖们会采取更激进的手段。”浅濑响迎风站在崖边,注视浓雾之中的风吹草动。 南柯打发黑钢去采了一些野果,就让它回去了。 浅濑响一直没有合眼。 守了一天一夜,总算有所收获。 南柯小睡了一会儿,刚刚剥开一颗树莓,脚下浓郁的雾气里,扎眼的紫光连成一列,从远处狭间的一端渐次出现。 然后向山坡进发。 没一会儿,又陆陆续续地熄灭。 不多时,天领阵屋的方向,几只火把照着夜巡的队伍,越过海滩,向着同一片山坡前进。 “南柯。”浅濑响凝重道。 “黑钢也在。” “看来是打算袭击巡逻队伍了。” 浅濑响提弓靠近,南柯在后面跟上。 但体力实在不是她的强项,眼看浅濑响甩了自己好长一段,南柯索性停下来,就近找制高点窥伺远处的状况。 或许是阿望带回的警醒,行走在荒野之中的检非违使们带了十分的戒备。 发现前方路面躺着身着熟悉军服的同僚时,也没有贸然靠近。 “谁?!报上姓名!” “呜,呜呜……” 但对方被遮住眼绑住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首的检非违使四下扫视一眼,抬手:“去两个人看看,保持警戒。” 因为要随身携带电气水晶,出于安全考虑,只有队伍首尾配置了火把。 队首的火把被拿去查探前方的不明人士了,近一半的队伍自然陷入了晦暗的夜色之下。 小路两旁忽然窜出黑影。 “啊!” 来不及反应,两名士兵咬穿了脖子。 “敌袭!拔刀!拔刀!” 一片混乱中,掉落的火把点燃野草,有电气水晶触及蔓延的火势噼啪炸开。 也让南柯找到了身在其中的黑钢。 一只手化为利爪接住了检非违使砍去的长刀,另一只手紧抓几只坠着电气水晶的锦囊,利齿间滴落鲜血。 凶悍的眼睛杀气四溢。 南柯倒吸了一口气。 似乎是接收到了她的心念,战斗中的黑钢一滞,丢开手中的锦囊,转而朝大肆杀戮的犬妖同伴们扑去。 浅濑响的箭矢也及时赶到。 箭声飞啸下,被自家人反水的犬妖们顿时乱了阵脚,急匆匆捞起几只电气水晶,朝无想刃狭间逃去。 只剩黑钢呆站在原地,被重整态势的检非违使们举刀包围。 这是第三次发起驱妖咒了,南柯太阳穴刺痛,压制力也快达到极限。 浅濑响终于踏着火光现身战场:“请留活口。” “巫女?”士兵们纷纷一怔。 这一刻,和黑钢之间薄弱的连接彻底断开。 南柯没有任何预兆地眼前一黑,视野重新捕捉到光亮时,身体已经失衡倾斜在半空。 她伸手护住脑袋,结结实实跌了这一跤。 再抬头时,士兵们的刀下已经没了黑钢的影子。 而浅濑响弓弦紧绷,冷光的箭尖瞄准在自己头上。 身体的反应终究还是不够快。 明明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手脚却跟不上大脑的速度。 南柯只来得及微微挪动,一只血淋淋的爪子就贯穿她的后背,从胸口伸了出来。 不好…… 剧烈的疼痛瞬间激起了泪水,眼前景象模糊。 不能死…… 喉咙反射性地呕吐,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 …… “……没有……” 指尖的温度冰凉,身体也很冷,眼皮没有力气掀开,只能听见若隐若现,欢快又悦耳的声音。 “没有?” “真的没有啦,”入耳的声音清晰起来,是欢欢,“南柯身上没有任何石头。” “要挖开检查身体里面吗?” “不,那样会死吧?” “说起来,阿望和巫女姐姐身上都有挂坠,只有南柯什么也没带呢?” “呀,手指在动!” 尖锐的疼痛从胸口泛滥,痛到浑身轻微痉挛,拜此所赐,手脚的感觉也慢慢回来。 映入眼帘的是数双毛茸茸翕动的耳朵。 最近的一双白色耳朵下是湛蓝的大眼睛,其中的笑意天真无辜,像是世间任何烦恼都与她无缘。 “醒了醒了!”蓬松的大尾巴在欢欢身后摇来晃去,“好厉害,还以为真的会死呢~” “欢欢?”南柯启唇。 口腔里还全是血腥味,舌头一动,就有什么从嘴角流了出来。 “这个是可以用的吧?”欢欢从旁边抓起什么,问了一声围在周围的其它小伙伴,然后低头,用手里的布料仔细擦干净南柯嘴角的血,轻声细语,“坚持一下哦,在聚会开始之前死掉可就头疼了哦?” 第84章 粮食 “聚会?”南柯艰难吐字。 “是的呢,只属于我们的聚会!” 欢欢直起身,拉住旁边黄毛小犬妖的手,一起漂亮地转了个圈,唱起歌来,“讨厌的人类,连田地都耕不好的人类,连饭都做不好吃的人类,小心翼翼,保护这样的人类长到十五岁,终于可以把血肉和灵魂一起美餐一顿啦!” “毕竟人类就是作为粮食生下来的嘛~”黄毛小犬妖期待地舔了舔嘴角。 “好羡慕月月啊……” “就是说,不用照顾一起生下来的人类长大……” “哦,因为是在月亮下出生,所以取名叫做月月哦,”欢欢俯身对南柯解释,说到一半,跑去旁边抱了什么过来,压低嗓子哄,“月月,这是南柯,就是那个把你抱回来的人类,还认识她吗?” 窝在欢欢臂间襁褓的,是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 三角形的粉耳朵上毛发稀疏,瞳孔上蒙着一层蓝色的薄膜。 月月对着南柯眨巴眨巴眼睛,伸出手,“呜哇”叫了两声。 幼嫩的手指触碰到肩膀,南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身上的巫女服被剥光了,她被绑着手脚,赤条条放在一副担架上,身边散落着色泽鲜艳的花瓣和水果。 哈。 真是讲究的餐前仪式啊。 连表情都没力气做,南柯只能在心里苦笑。 “欢欢,把月月放回去,我们该走啦!”一只年纪稍小的犬妖拍了拍欢欢的手臂。 南柯被她们抬起来,离开屋檐的阴影,向着一轮弯月下寂静的田野出发。 “睡着啦~人类都睡着啦~是大餐的时刻啦~” “先用祖先的眼泪淹死她~” “再齐心协力拉出来~” “将最美味的心脏留给青梅竹马~” “一边流下泪水一边美味地吞下~” “等到下一只狗狗出生~” “就有新的粮食一块长大啦~” 不整齐的歌声回荡在清寂的夜里,南柯被抬着经过食犬村熟悉的房前屋后,不由蜷缩身体,试图抵抗侵袭的寒意。 经过欢欢和喜喜的家门口时,熄了灯的房屋里寂静无声。 喜喜知道自己是粮食吗? 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欢欢,会这样快乐地唱着食人的歌吗? 南柯的心情和这冰冷的月色无异。 七嘴八舌的曲调落下,有犬妖边走边问:“不过,村子里现在好像还没有十五岁的犬妖诶?” “最大的应该是我?我才十三岁而已。” “那南柯的心脏要给谁吃呢?” “反正我不要,我已经决定要吃明明的心脏,怀他的孩子了。” “哇,恶心!” “你不想吃安安的吗?” “安安的心绝对很难吃啦!喂,欢欢,”黄毛小犬妖转头问,“你想吃喜喜的心吗?要不我跟你换?” “啊?”欢欢扛着南柯的一边担架,回头呲牙,“敢打喜喜的主意,咬你哦!” “说到底南柯算是加餐吧?还不知道吃女人会不会怀孕呢。”另一边的犬妖赶紧打圆场。 “那就把最好吃的心脏留给生气的黑钢吧!” 小犬妖们停下,月色如银的田野边,黑钢、村长和另外几名女性犬妖站在水井前,已经等候多时。 女性犬妖们神色阴鸷,有两只身上还带着伤。 黑钢盯着南柯的表情恨不得立刻把她吃了。 被人类操纵伤害同族,对他而言几近屈辱。 “黑钢,”村长眯着眼,“将她丢进去吧。” 作为在场除南柯以外的唯一一名人类,村长泰然自若,表情毫无动摇。 想必已经主持这种仪式很多次了。 “绑紧点,别又像上次那个,丢下去就拽不回来了。”旁边的一只女性犬妖舔着嘴角补充。 黑钢冷哼一声,将水井顶端打水的麻绳栓在束缚南柯双手的绳结上,拧了个死结,然后提起她往黑洞洞的井里一扔。 快速失重的感觉令神智昏沉。 但立刻又被从脚尖漫上的冰冷井水强行唤醒。 南柯忍不住仰头。 沉重的水压挤压捉襟见肘的空气,从胸腔到口鼻,一串闪着光的泡沫向着和她的下沉相反的方向,向头顶银月泼洒的狭窄井口簌簌升去。 胸口好不容易凝结一些的伤口也传来尖锐的痛楚,粘稠的血色在水中扩散弥漫。 不行了吗? 这一次,又要沉睡多久? 不敢想。 ……不,不可以。 还没找到散兵,这样下去,彼此的记忆,不就永远……停留在互相背对的时候……了吗…… 南柯屏住呼吸,弯起手肘。 牙齿极力咬住手腕上的死结。 拜托了。 不要死。 她还不想死。 …… 并非白色的空间。 面前是一座沐浴着月光漆黑安静的平房,类似的房子零星分布在田野的两侧,放眼望过去,不过十户人家。 陌生的风景。 然而远处熟悉的祟神之雾,熟悉的树林,表明她还在食犬村内。 身边有一棵树,南柯想扶着它起身,却摸了个空。 她侧头注视自己穿透树木的手,怔了怔,又看向自己的身体。 半透明。 也不知道是她的问题,还是这片空间有问题。 总之身体不再痛了,姑且算一件好事。 南柯向面前的屋舍走去。 深更半夜,屋里传来男人轻微的鼾声,还有孩子说梦话和翻身的声音,她穿墙走进去,厚实的被褥下挤着三口之家,睡得很安稳。 “你们好?”南柯试着碰他们,“听得见吗?” 手穿了过去,对她的声音也没有反应。 南柯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出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站在门前漫无目的地张望,冷不防在屋檐下看见了一条黑色的狗。 该说不说,几乎和缩小版的黑钢一模一样。 南柯抚了抚胸口平定情绪,走过去。 黑狗也没注意到她,脖子上套着绳索,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守着背后沉睡的主人一家,静静望着田野。 南柯抱膝在它边上坐下,一起仰望头顶圆圆的月亮。 “麻烦了,我该不会被困在这里了吧?” 她的呢喃被间或响起的夜行鸟鸣覆盖,风声细微,忽然带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黑狗立起前肢,望向远处的树林,咬紧牙齿,发出低声的咆哮。 浓重的夜雾被扰乱,沉重而冗长的呼吸声穿过树林,逐渐靠近。 有什么从雾气外面进来了。 黑狗往前走了两步,拉直了脖颈上的绳索,但绳索太短,它不得不止步于此。 清亮的月光也无法照亮入侵者的身躯。 周身散发黑气的怪物迷茫张望,兴许是某种妖怪,被祟神或深渊所侵蚀,已经不剩太多理智,一路踩踏着田地里的作物,这里看一看,那里挖一挖。 “好饿,好饿……”妖怪嘶哑重复着,逐渐向南柯所在的房屋靠近。 月光之下怪异的形体并不算庞大,勉强及得上一名成人的大小,但即使如此,立在区区犬类的面前,也显得威压十足。 “汪!汪!” 黑狗愈发绷直了脖子上的绳子,朝不请自来的妖怪发出威胁的怒吼。 第85章 看门狗 “有毛的东西,不喜欢……”妖怪蹲下来,凑得很近,用充血的红眼睛看了看它,而后发出怪异的笑声,抬头看向屋内,“人,可以吃……” 透明粘稠的唾液流了下来。 妖怪直起身,摇摇晃晃迈向紧闭的屋门。 “汪!汪汪汪!”黑狗焦灼地吼叫,朝妖怪扑了上去。 妖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块染着黑气的血肉被生生撕下,从黑狗牙齿间落在地上。 黑狗绷紧绳索,拦在了屋门前。 “汪!” “可恶!可恶啊!”黑气暴涨,愤怒的紫色妖火在月下窜起,“杀了你!” “汪汪汪!” 一往无前的搏斗。 即使尾巴被折断也在所不惜。 绳索在妖火中烧断。 黑狗死死咬住妖怪的喉咙,将它扑倒在地。 光泽柔顺的皮毛上妖火越烧越烈,夜风成了助燃剂,连奄奄一息的妖怪自己也哀嚎着,逐渐被火焰烧尽。 黑狗终于力竭,松开了牙齿,轰然倒下。 弥留之际,映着摇曳火焰的眼睛,向依旧沉睡的房屋投去了短暂而依恋的一眼。 南柯目睹了这一切。 她跪在两具烧焦的骸骨边,向黑狗探出手,虚虚抚摸它的遗体。 不是没有尝试阻止,但在这里,她似乎是绝对的旁观者,身体、声音、元素力,所有事物都不受她控制。 一丝黑色忽而从下方妖怪的尸骸中冒了出来。 像是骨灰突然拥有了生命,接二连三地汇聚起来,攀上犬类熏黑的骨架,逐渐凝实,最终组成与逝去的仇敌一模一样的形体。 黑狗张开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红光隐约,眨了两下,熄灭了,它发出轻轻的“呜呜”声站起来,带着困惑四下张望。 地面只剩烧黑的泥土和野草了。 于是黑狗缓缓摇起尾巴,走回屋檐的阴影中重新趴下。 一直到太阳升起,日光洒落,整个后半夜都很平静。 主人家陆续起了,男主人扛着农具出门,注意到门槛前焚烧的痕迹,晦气地皱眉, “怪不得昨晚听见狗叫个不停,谁家的小孩恶作剧,大半夜跑到别人屋门前头烧纸?” 黑狗被吵醒,站起来朝他示好地摇尾巴吐舌头。 男主人瞥了一眼它,扛着东西径直向田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挺着大肚子出来,把一碗稀糊糊的剩饭倒在黑狗面前的饭盆里。 “哎哟,别踢呀,”女主人忽然皱眉,扶墙捂住鼓鼓的肚皮,缓了一会儿,向屋里喊,“儿啊,出来扶我一把!” 一个半大孩子磨磨蹭蹭地跑出来,把娘亲搀进屋去了。 阳光明亮,南柯蹲在黑狗面前,看它意犹未尽地把饭盆舔得锃亮发光,摸它高高竖起的尾巴毛。 好乖的大狗狗。 “那只狗越吃越多了,”屋里传来小孩的抱怨,“我都没吃饱,还要给它留。” “那也比你成天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有用。”女主人训斥。 黄昏时,男主人满身大汗地回来,和妻儿在屋门前摆了张小木桌,欣赏着夕阳共进晚餐。 “快生了吧?”男主人咀嚼着食物问女主人。 “快了,”女主人托了托肚子,神情半是期待半是担忧,“这么大的肚子,怕是有两个。” 男主人发出一声叹息:“明年多做几块田就是,儿子也差不多该学下地了。” 黑狗坐在门前,伸长脖子盯着他们桌上的食物,哈哈喘气,口水直流。 男主人回头,随手扔了一小块饼渣过去,看黑狗飞奔跑去捡,问:“这狗咱们养几年了?” “比儿子大半岁,”女主人思忖,“六年多了吧。” “这几天多喂它点,”男主人笑着摸摸女主人的肚子,“反正在这村看门狗也没用,你也快生了,杀了吃点好的。” 南柯坐在门槛上,猛地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明明一起生活了六年,它甚至为了保护他们付出生命,为什么说杀就…… 南柯冷不丁想起—— 这个村庄的名字。 还有,这家人甚至没有给狗取名的事实。 平静的一天。 午饭的时候,主人一家都在。 男主人拿着锄头出来,走向门前小憩的黑狗。 这几天伙食有改善,主人们也常常露出笑容,黑狗心情愉悦,竖起尾巴坐起来,抬头期待地望向主人。 主人,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男主人高高举起了锄头。 黑狗不解地歪头。 冰冷的铁器迎面重重砸下。 享用狗肉大餐时,除了自家人,男人还邀请了几位关系不错的邻居。 “你这狗养得好啊,”一人嗦着骨头,夸赞道,“味道真不错。” “你那条也差不多该杀了吧?” “我家那个刚生完一窝小的,等小狗断奶再说。” “正好我家现在没狗了,吃了这顿,送一条给我当饭钱如何?” “好说好说……” 觥筹交错之后,吃剩的碎骨和废弃的内脏一起,被扔进了附近田边的一口枯井里。 男主人随手在井口蹭了蹭手心里的油星,离开了。 南柯跳进井里,看见干涸的井底白骨森森。 这是杀害了多少曾经对他们忠诚的生灵? 她咬唇,垂下眸:“对不起。” 只因为她也是人的一员。 第86章 别死 脚下干燥的骨骼间,忽地有地下水开始上涨。 速度太快,顷刻就淹到了南柯的腰间,她被井水托着被迫向上浮,脑袋露出井口,听见两声响亮的啼哭越过明媚的田野。 村中有婴儿出生了。 南柯抓住井边堆砌的岩石想爬出去,却不知为何,水面之下的半身像是陷入了混凝土里,无法动弹。 “啊!”紧跟着婴儿的啼哭从远处人家传来的,是女人的惊声尖叫,“这是什么东西!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一双狗耳朵!” 一声稚嫩的嗥叫穿透云霄。 村中接二连三响起嘈杂的犬吠,一群人哭叫着,逃命似地跑过田坎,狗群紧追不舍,一个接一个将他们扑倒咬死。 单方面的扑杀很快结束。 血迹斑斑的狗群衔着两个襁褓,来到南柯所在的井边。 一个襁褓里是瞳仁乌黑的人类孩子。 另一个孩子头顶一双毛发稀疏的三角形耳朵。 太阳忽然跌落。 明月东升,银河加速轮转。 狗群消失了,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两个孩子再次来到这里。 “黑钢,”妇人望着井水叹息,“我能感觉到……孩子们活不了太久。” “毕竟这是来源于祖先的诅咒。”黑色兽耳的丈夫面色凝重。 “除非让这孩子吃掉它为人的兄弟,”妇人爱怜地抚摸怀中沉睡的妖怪之子,“只有这样,我们的族群才能延续下去。” “那就这样做吧。” 黑钢话音落,连同他们的身形在内,水井四周的景色如同泼了水的粉彩画,开始向下融化。 南柯终于明白了。 这是“祖先的眼泪”——留存在井水之下,那条被蚕食的妖犬的残念。 但是身体依旧动弹不得。 南柯竭力挣扎,低头,猝不及防在水面倒影之中对上了一抹疏离木然的紫。 “她”不是她。 南柯抬手。 倒影中的散兵也伸手,同步她的动作,轻轻触摸了一下眼角。 被困幻境的不是她。 —— “咳……咳咳……” 连接井口的绳结被咬散了,但手和脚还被牢牢地绑着,大量灌入口鼻的水难以排出,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地疼。 南柯费劲地睁眼,看向自己搁浅的地方。 身旁流水汩汩,常年流动的活水侵蚀了井底,构造出阴暗潮湿的地下暗河。 滑腻狭窄的河岸岩石上,离她不足半米的地方,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木然容颜垂头靠在石壁上,身边散落着犬类的骨架。 散兵手里握着其中一根,雪白骨色微微发红,妖光不定,是那条吞噬了妖怪的黑狗的残骸。 “哈……”南柯艰难地喘了口气,带起胸口的伤口更凄惨地裂开。 早该想到的。 “……年轻人,最小不过去年才从军,个头还不及这位姑娘……乖巧又肯吃苦……” “头发都是紫色……哔哩哔哩的……” 鳗鱼茶泡饭。 “……别又像上次那个,丢下去就拽不回来了。” 南柯和散兵相隔仅仅半米,一伸手的距离。 可是她的体温太低了,溺水加上失血,浑身已经丧失力气。 尤其是…… 一见到他安然无恙,一直支持着她坚持下来的某根支柱,彻底软化了。 不。 至少要把他从幻境中叫醒。 南柯打起精神,努力活动双腿,像一条陷在软绵绵泥沼里的幼鱼,竭尽全力,伸展被泥泞黏合的尾鳍。 一点一点地、 一寸寸挪动。 好不容易。 终于将脸颊成功落进他的手心。 “国崩。” —— 古时隔绝祟神的阵法早已失效。 而今保护着村庄的,是手中身虽死意犹在的妖犬之力。 若是就此将它捏碎,不论上方嚣张的妖类,还是愚昧的人类之流,都会在顷刻之间殒命吧。 明明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明明力道已经施加在指节之间,散兵却鲜见地停止了动作。 老实说,食犬村存在与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反倒是,下手之后会立即逝去的几十条弱小性命,如果被那个人知道…… 绝对会发火。 会哭吗? 散兵眉心皱起,拇指用力揩过坚硬的白骨,自嘲地勾唇。 事到如今又关他什么事呢? 不过是个满口好话,却经不起争执,掉头背弃他而去的女人。 ……如若不然,怎会经年过去,他寻寻觅觅,到处都找不到她? 白骨浮动妖冶的红光,想要蛊惑他的意识。 散兵嗤笑一声,索性由它去。 就让那惨剧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在他眼前上演吧。 反正比起缥缈的春花秋月,他向来更享受带毒的背叛与憎恨。 …… 这是第多少次了? 目睹忠诚的家犬被分食而死,散兵内心毫无波动。 漫天融化的景色如同五彩斑斓的颜料泼洒,重新构筑出故事开头风和日丽的模样。 悲剧即将再度开启。 “国崩。” 沿着指骨直入脑髓的声音却像敲在那只傻狗头顶的锄头,让散兵由内而外地动容了。 是那女人的声音! 比起一瞬萌发爬满胸腔的惊愕、愤怒、怨恨,某种急切催促散兵优先捉住那股蛛丝般细微的震动,倏地睁开了眼。 自说自话地丢下他足足三年,事到如今,怎么还有脸叫他的名字! 涌动在唇齿间的本是这样的话。 冷紫色的虹膜中心瞳孔放大又收缩,映入眼帘的是狼狈又安静,伏在他身侧的一条人鱼。 海藻般的黑发,纤弱的胴体,蜷缩的红色尾巴。 不,不是尾巴。 是血。 “喂……” 散兵起身,手里的妖骨滚落进了旁边的水道,另一只手被她的侧脸压住,羽毛的重量仿佛力逾千钧。 他只能用手背指骨做支点,慌张又忙乱地转过她的脸,“喂!南柯!” 她的脸颊失血白到透明,眉眼因为痛苦紧紧拧在一块,嘴唇无意识地微张着,由于他粗暴的动作溢出小口带着血丝的冷水。 胸口严重的贯穿伤,溺水窒息。 散兵一眼判断出她的死因。 怎么这样…… “南柯!醒醒!”散兵徒劳地拔高声音。 她唇边又漫出新的水渍。 触碰着脆弱颈部的手指依稀感到一丝微弱的搏动。 散兵屏住呼吸,按在南柯的动脉。 不是错觉。 虽然弱到随时就会停止,但那脉搏不是错觉。 他捏开她的两颚,低头,视线在那双苍白的嘴唇上停驻一秒,微微吸气,还是覆了上去。 吵就吵吧。 别死了就好。 第87章 该死 空气强行挤压气管。 水流倒灌,血腥混着胃酸和胆汁一块往外反,全身上下里外没有哪个地方不痛,恨不得死了才好。 但偏偏求生的本能吊着她的命。 眼前光影交错,南柯昏昏沉沉,几度差点就能撑开眼皮,却又几度失败。 想活着真难啊。 她迷蒙地想。 有谁为她擦掉额头因为高热沁出的细汗,从她昏睡到恢复一丝清明,孜孜不倦。 是散兵吗? 这一觉睡得太沉太久,当南柯终于从绵软发白的梦境里抽身的时候,落在她额头的体温已经消失了。 熟悉的天花板。 嘴唇被细心地用水润过,喉咙却痛得像是裂开了,南柯动了动脑袋,眯眼看向投入炽白光线的门口。 熟悉的陈设。 是喜喜家。 一条漂亮的小狗出现在门口。 雪白的皮毛,灵动的蓝色眼睛。 它扬起脑袋朝她“汪”了一声,抬起前爪想进来,却被抱住。 “不可以进去哦,欢欢,”喜喜抱起小狗走开,“国崩哥哥会生气的……” 水声晃动,红白的裙摆迈进来,浅濑响端着一盆水,不期然对上南柯的眼睛,一怔:“你醒了?” 南柯想问欢欢怎么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 强行承受气力的喉咙像是磨在了砂纸上,顷刻泛起血腥味。 她忍不住干咳,连带胸口的伤也被扯动,痛得几乎又要晕过去。 “冷静一点,”浅濑响疾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你的伤太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南柯努力让呼吸恢复节奏,点头。 “食犬村的妖力源泉被毁坏了,村庄的结界和此地妖怪们的妖力也随之消去了,”浅濑响在她身边坐下,拧干毛巾拭去她脸上的冷汗,“你伤重不宜挪动,我布置了临时阵法,若这几日能有所好转,便送你去最近的神社治疗。” 南柯用力眨眨眼睛,目露询问。 “……至于检非违使们,都还活着,大部分安全送回天领阵屋了。”浅濑响接着说。 南柯继续眨眼。 还有呢? 浅濑响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村中大部分不知情者已经由幕府安排迁出狭间,阿望暂时留在了外面……怎么?你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吗?” 浅濑响显然疑惑住了。 南柯无奈。 电波对上了,但不多。 她努力提气,做了个“国崩”的口型,浅濑响恍然,别开视线道:“那名少年的话,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正不着寸缕,与他亲……” “哦?原来巫女是能不以为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啊?”虚掩的门忽地被人推开,浅濑响的话随之中断。 极尽嘲弄的少年声线熟悉而清越,南柯循声望去。 一手保持着推门动作,另一只手微微紧攥,面带凶恶瞪着浅濑响的紫发少年…… 不是散兵又是谁? “那我就先出去了。”浅濑响松了口气,站起来。 散兵立刻变了脸色:“我只是刚好路过……” “这两天不正是你衣不解带地照料南柯吗?”浅濑响诧异反问。 散兵一僵。 浅濑响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门。 南柯眼巴巴地看了好一会儿,散兵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捡起水盆里浸湿的毛巾。 雪青色的眸子被略长的碎发半遮着,掩在一片阴影里,看上去尤为不爽。 南柯没力气说话,散兵捏着滴水的毛巾也不出声,中间的空气微妙地尴尬。 毕竟站在南柯的角度,他们不久前才刚刚吵过一架。 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解释,眼皮逐渐变得沉重。 南柯发出很小声的气音:“国崩。” 散兵抬眼看过来。 南柯侧脸在枕头上埋了一下,又往后微挪,略显朦胧的目光一瞬不瞬,暗含期许地注视着他。 她肯这样坦率地表达请求实属罕见。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散兵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倾身,伸手合在她因为发烧而汗津津的粉色脸颊上。 南柯轻轻舒了口气,一脸安心地在他掌心里闭上眼睛,再次昏睡过去。 这样别扭的姿势即使对人偶而言也有些难过,散兵却一动没动,只盯着她合拢的睫毛,眉心逐渐皱起。 他会不会太好敷衍了? 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这么原谅了她。 该死。 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捏紧,散兵后知后觉手里还捏着帕子,绷着脸帮她把鼻尖的细汗擦去。 南柯烧得越来越厉害,伤口也几乎不见愈合,浅濑响观察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先带她离开食犬村。 阿望在狭间出口等着,不停转来转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师父师父!”看到有人影出现,阿望忙不迭地地扑上去,“听说南柯受了很重的伤……” 阿望话到一半,看见后面抱着南柯的散兵愣住。 “国崩?!”阿望揉眼睛,难以置信,“是国崩吗?!” “你们认识?”浅濑响有些意外,随即推开阿望,“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让你联系的神社好了没有?” “嗯嗯!”阿望狂点头。 阿望一边指路一边小跑在散兵旁边,期期艾艾问:“那个,你是国崩?” 散兵一个冷冷的眼刀子飞到她脑门上。 阿望反射性肩膀一缩。 这刻进灵魂的凶恶感!是国崩没错了!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啊?”到底经历了好几年的巫女磨炼,阿望花几分钟做了做心理建设,鼓起勇气再度开口,“南柯说她在找你来着……国崩,怎么好几年过去你一点都没长啊?” 阿望抬手比他头顶。 别的不说,至少在身高上反超的机会好像大大的有? 却突然腿一麻,跨出去的脚失去控制,脸朝地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阿望懵。 这熟悉的感觉,和被南柯的元素力电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散兵面无表情从她脑袋上跨过去,望向远处伫立的七天神像。 作为师从大妖的有名巫女,浅濑响确实有点本事。 没有寄希望于药石,而是选择了距离最近的八酝岛神像下的神社。 看来对南柯的特殊体质了解不浅。 “师父……”阿望委屈巴巴朝后伸出尔康手。 浅濑响揣着袖子打她边上走过:“自己爬起来。” 阿望:“……” 呜呜,全世界只有南柯爱她。 第88章 金发的旅行者 南柯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体里外的灼痛感已经消去了大半。 “南柯!”阿望一脸委屈得天都要塌了,趴在南柯手上大哭,“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 “怎么了?”南柯被吓了一跳,反手捏捏她的脸。 “无病呻吟。” 阿望泥鳅似的,一边扭一边被某人揪着后领提起来。 “呜,就是他!”阿望悬在半空手舞足蹈,指着散兵大声控诉,“他欺负我!” 散兵抽了抽嘴角。 南柯失笑,曲起手肘想坐起来,动作做到一半,胸口传来伤口撕裂的痛楚。 她眉心一拧,差点跌下去。 散兵手疾眼快托住了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咚”地重重一声。 阿望大字形砸在了地板上。 “呜呜,没人爱我……”阿望侧头露出磕红的前额,欲语泪先流。 “噗。”南柯肩膀一抖。 她一边笑一边按住被扯得更痛的伤口,想憋又憋不住,顺着散兵的手臂侧了侧身,抓住他的衣襟:“国崩,她是阿望……” “还用你说。”散兵眉骨微微一沉,顺势盘腿坐下。 太亲密了。 阿望望着他们微微张嘴。 南柯笑倒在国崩怀里,眸子弯成月牙,带着一层生理性的泪意闪闪发亮。 国崩垂头抱着她,面无表情又专注。 这是她一个未成年巫女能免费看的? 她就不该在这里。 阿望瘪瘪嘴,掉头爬出去。 南柯笑了好一阵才消停。 阿望已经没在原地了。 室内是讲究的木地板和日式格子窗,挂着一些辟邪的物件,淡淡的线香气味被穿堂的微风吹送进来。 应该是哪里的神社。 此外就是散兵身上如雪的冷香。 “对不起。”南柯笑得没力气,埋在散兵肩窝。 “明明弱得要死还爱多管闲事,”散兵微微收紧手臂,口气不虞,“下次在你身上栓条绳好了,省得一离开我的视线就断气。” 南柯愣一下,反驳:“我又不是狗。” “巧了,我也讨厌狗。” 散兵脸上的嫌恶真心实意。 南柯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国崩。” 他抿住唇。 “我的意思是,”南柯敛去脸上的笑容,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差点真的弄丢你。” 南柯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清澈,染着一点笑意,看起来分外温软。 散兵眉梢动了动,禁不住错开视线,盯着她脑后轻嗤:“弄丢?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南柯咬了咬舌尖。 说的也是。 她怎么得意过头,差点忘记,是自己非要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当累赘的。 “我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她默了默,抬手推散兵,“你能帮我把阿望叫回来……” 南柯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散兵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肩背,一条手臂压着她的后腰,避开她的伤处,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又实实在在的拥抱。 “我不是这个意思。”耳畔的嗓音急促又低沉,生硬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南柯脸贴着散兵柔软的鬓发,侧了下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什么?”她问。 “我刚刚是……”散兵欲言又止,声音越发地低,“还有和光代说的那句话,其实我……” 南柯耐心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下文。 是想跟她道歉吗? “没关系,”她浅笑拍他的背,“我已经不在意那件事了。” 散兵的身体忽而僵硬。 “只不过……关于补魔,因为我骨子里还是个普通人类,所以,以后请不要做了。” 南柯忍着回忆那次接吻的羞赧,好声好气,话脱口已经做好被嘲讽的心理准备,却没听见散兵的回应。 她小心翼翼推开他,发现散兵的表情……很奇怪。 该说是不甘心,还是愤怒,或者怨恨吗? 散兵倏地站起来,一言不发,紧咬牙关转身走掉了。 南柯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一会儿看见阿望端着一个木盘进来。 “国崩这一脸欲求不满是要怎样……嗷!” 走在后面的浅濑响给了阿望一个毫不留情的爆栗。 阿望哭唧唧地闭嘴,低头哼哼:“南柯,师父来帮你换药了。” “麻烦你们了。”南柯把被子往前推了推,配合地拉开衣服。 由于带伤,南柯只套了一件松垮垮的交领上衣,她脱掉一半,攥着堆积在臂弯里的布料,咬住嘴唇。 浅濑响一圈圈解开她身上的绷带,黏连的血痂被扯开,南柯疼得浑身颤抖。 “来这儿果然是正确的,”浅濑响用温酒擦掉她背上多余的药膏,一边上药一边说,“我从前住在清籁岛时,曾见过一位金发的旅行者,也和你一样,身负灵力,既非妖怪,也不拥有神之眼,却能操纵元素力。当时那位旅行者,就是借七天神像的力量治愈伤口的。” 金发的旅行者? 南柯一怔,注意力转移,连身上的痛觉都稀薄了。 “师父,那得是多少年前了啊?”阿望吐槽。 “正是兽潮灾变的时候,”浅濑响道,“若非那位旅行者相助,连我在内的所有居民,早已在几十年前被兽境之犬狩猎殆尽了。” “响小姐,”南柯忍着痛回头,问,“请问那位旅行者的名字是?” “他没有留下名字,”浅濑响抬眼,了然道,“你果然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南柯迟疑,“那他是男是女?” “是名少年。” 是空。 南柯的脑子立即作出反应,随即陷入了深思。 南柯本质上是一个相当佛系的玩家。 应该说,对娱乐活动基本没有欲望。 之所以会接触原神,也完全是因为南意去世后,接管了南意的手机。 但南柯有认真在帮南意屯石头、过剧情。 被散兵的传说任务戳到,接受邀约来到这里见证他的足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柯也或多或少地忖度过,原本的两位主角在这里是否存在。 原来是在的。 如果真的是空,那么,五百年后出现在提瓦特的就是荧了? 第89章 就这么想吃我做的饭? 关于空和荧,南柯的记忆还停留在纳西妲检索世界树后提供的情报。 旅行者的血亲并未被划进降临者的行列,与此同时,在世界树里的信息却是模糊的。 有人掩盖了空在世界树中的记录。 现在浅濑响还记得空,也就说明,这一更改尚未发生。 说不惊讶是假的。 假如能成功接触到空,说不定,就有机会改变散兵被世界树删除的未来。 “那名少年曾许诺,当清籁岛下一次面临危机时,会再度出现,”浅濑响说着话,动作依旧干净利落,帮南柯缠起新的绷带,“我想你们之间应该有渊源,因此,私以为应当在起行前将此事告知于你。” “谢谢你,响小姐。”南柯由衷感激。 换完药,南柯在浅濑响的建议下前往七天神像。 按理说降临者接近神像就能满血复活,但她昏迷时被搬到这里,伤势虽然好转,见效却并没那么夸张。 既然醒来了,很值得再次一试。 神像位于神社后四面环河的缓坡,南柯被阿望扶着踏过小桥,闭目将手心贴在神像上。 无需任何触媒。 祈愿之心足够虔诚,神像便洒下洁白的辉光。 像是阴云之下照落一缕冬日暖阳,温煦的力量拂过身躯。 不再痛了。 南柯睁开眼睛。 “如何?”浅濑响在身后问。 南柯点头,轻轻推开抓着她的阿望,原地转了个圈:“我好像没事了。” “这也太神奇了吧!”阿望兴奋得边蹦边尖叫。 “走吧,回去再检查一次伤口。”浅濑响也微微提唇,率先返身回去。 南柯跟在浅濑响身后,一抬眼就看见坐在神社房顶的散兵。 一条腿自然伸展着,另一条腿曲起,额头深深抵在膝盖上,看起来分外阴郁。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南柯踏上前往清籁岛的船只梯板。 “你去哪?”散兵蓦地拽住她的臂弯,脸色紧绷。 “清籁岛啊,”南柯站住,稍微往旁边让了让,以免挡到其他上船的人,诧异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散兵一怔。 南柯确实说过。 不过他没心思听。 仔细一回忆,启程的理由是那位旅行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亲。 “响小姐已经帮我们付过船费了,”散兵一脸失神,南柯只好拉住他的手腕往上走,“走吧,你应该也很想见见空吧?” 阳光明媚,海风微微扬起她的发梢。 唇角弧度柔和而期待。 散兵莫名感到了紧张。 连旅行者都只用“血亲”和“哥哥”称呼的那位深渊王子,南柯却轻快直呼了名字。 难道说…… 南柯以前没有坐过船。 没想到第一次上船就是在大海上远航,不管是头上被风吹鼓的麻布船帆,还是紧跟在船尾余波中的鱼群,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船上大多是前往清籁岛贸易的商人,他们一行人三女一男,两个还穿着巫女服,走到哪里都是人群视线焦点。 浅濑响不堪其扰,没一会儿就拉着阿望回船舱了。 南柯欣赏了会儿海景,回头问:“国崩,至冬的海是什么样的?” “你想去至冬?”散兵又戴上了斗笠,纱幕飘拂之下表情晦暗不清。 “只是有点好奇,”南柯又趴回船舷,让暖融融的海风吹着脸,“因为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出远门,像这样看海也是第一次。” 南柯极少提起她的过去。 散兵凝视她:“你上次说,你有妹妹。” “嗯,”她的瞳孔映在色彩鲜明的景色里,焦距微微涣散,“她身体很差,出不了门,所以,我也不能出门。” “抛下她不就好了?”散兵说。 “做不到,”南柯摇头,深深吸一口咸涩的空气,眯眼笑起来,看向他终止话题,“国崩,你是不是给欢欢他们做过茶泡饭呀?” 船上的饮食由经营方统一供给,想借厨房并不容易。 南柯一路问到厨房的主厨,只得了一个嫌麻烦的白眼:“不借不借!赶紧走别耽误我做事!” “就这么想吃我做的饭?”散兵抱臂站在边上。 “毕竟是你的拿手菜嘛,”南柯放弃得很快,笑笑转身出去,“清籁岛好像也产鳗鱼来着,那就等下船了再说吧?” 散兵没搭理她,盯着蹲在地上择菜五大三粗的厨师,眸光锋锐得想刀人。 暮色四合,船员们挨个走过船舱,喊:“开饭了啊!都出来吃饭,先来后到不来没得吃了啊!” 阿望小碎步跑出来,浅濑响步履从容跟在后面,南柯已经在甲板摆的一大片桌子里占好位置,站起来朝她们挥手:“这里!” “咦,国崩呢?”阿望搬开条凳坐下,左右环顾。 “说是有事,让我们先吃,”南柯把筷子分给她们,“可能是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吃饭吧。” “哦哦,”阿望点头,舔着嘴角双手合十,“那就让他饿着吧,总之我开动了!” 第一口菜进嘴,阿望的笑容突然消失。 浅濑响的筷子一顿,果断绕开了那盘菜。 盘子里是道水煮野菜,南柯夹起半根菜叶子,尝了口,眉头一皱,端起饭碗。 好苦。 还没放盐。 周边的食客们也开始抱怨。 “这什么玩意?!我们的船费里可是包含了伙食的!” 小厮赔笑几声,三两下把剩下的菜上完,溜得无影无踪。 “我靠,奸商!” 大家边骂边吃。 本来就不算好的食欲在一片骂声里直线下滑,南柯看了眼阿望,想问要不要回船舱里去吃,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黑色。 散兵端着什么走过来。 有人狂吸鼻子,眼睛几乎黏在他手上:“什么东西,好香啊!” 不会吧? 南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她就是为了转移话题随口一说而已。 而且那位厨师都已经拒绝了啊? 散兵淡定穿过一路骚动走来,把手里的陶碗搁在南柯面前,随手掀了斗笠,一屁股坐下,托腮看着她。 没有表情的脸上只写着一个字——“吃”。 南柯压力山大。 周围陌生人惊讶又羡慕的眼神就算了。 连阿望和浅濑响也看着她停了筷子。 第90章 土下座 诚然面前的鳗鱼茶泡饭卖相着实精美,金黄微焦的鳗鱼切成小块,点缀着切碎的海带,整齐铺在白米饭上。 清淡的茶香衬托着海鲜和米粒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但南柯不敢下筷。 受宠若惊,以至于到了良心不安的地步。 “国崩,”南柯定了定神,问,“这是你做的吗?” “废话。”他眉心一拧。 南柯不由躲开他压迫力极强的视线,双手搭在膝盖,盯着眼底的鳗鱼茶泡饭挺直了腰杆。 吃,还是不吃,是个问题。 虽然有点怪,但散兵毕竟一片好意。 比起船上敷衍的饭菜,这碗茶泡饭也无疑堪称珍馐。 但是……真的要在这么多人的瞩目下吃下去吗? 南柯看向阿望。 阿望吸溜口水,摇头像敲拨浪鼓。 散兵在,她不敢。 南柯又看向浅濑响。 浅濑响唇角微扬,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好难堪。 热度浮上脸颊,南柯垂眸,忽而听见散兵似笑非笑:“怎么,要我喂你?” “不用!”南柯即答,差点咬了舌头,缓了缓,学阿望双手合十,虔诚道,“那……我开动了。” 吃到一半四周的人纷纷丢了筷子,三五结伴嚷着要去找船上的厨房讨说法。 南柯松了口气,顶着消化不良大口干饭,终于把空碗往桌上一磕:“我吃完了!” “哦。”散兵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那盘水煮苦野菜嚼。 “谢谢你。”南柯声若蚊蝇,试探道,“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想回船舱休息了。” “嗯。”他表情淡淡。 南柯如蒙大赦,火速逃离现场。 散兵终于抬眸,望向南柯的背影,夹着片菜叶的筷子停在半空,唇线绷直。 蠢女人。 阿望一脸郁闷地扒起碗里的冷白饭:“国崩,你好偏心……” “可惜南柯并不领情。”浅濑响饶有兴味地笑。 散兵眼神倏地一转,戾气满满。 “我也算过来人了,”浅濑响搁筷,打量他,“南柯个性和善,心思也敏感,照理说,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该没有察觉才是。” 散兵愈发烦躁:“闭嘴!” 话落捡起斗笠往头上一扣,转身就往船头走了。 “阿望,我也先回了。”浅濑响看着他的背影淡笑摇头,起身。 南柯抱着枕头,一动不动地窝在船舱的地铺边,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明明已经漱了口,唇齿间依旧弥漫着茶泡饭的余味。 散兵的手艺当然没得说。 但她就是莫名反感。 明明能提前跟她说一声,或是晚点再告诉她,带来船舱里吃的。 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 也并非单纯的面子问题。 南柯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原因——是因为散兵对她故意的示好。 她不愿意心里那隐秘而脆弱的部分再被扎一次了。 他却依旧在试图越界。 为什么? 明明保持现在和平而稳定的关系就已经很好了。 南柯把脸埋进手臂间,忽然听见推门声,抬头,是浅濑响。 “分明刚刚才美餐了一顿,为何一脸烦恼?”浅濑响走到一边坐下,翻出长弓例行开始了保养。 “响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南柯闷声。 “我是在陈述事实。” “国崩只是一时兴起,又想捉弄我而已,”南柯低眸掐枕头,“也不是第一次了。” 浅濑响若有所思,忽然弹了下紧绷的弓弦。 “铮”一声凌厉又刺耳,南柯思绪被打断,不由看过去。 “弦振之音如何?”浅濑响问。 南柯迟疑地点头。 “此弓名为飞雷,迄今射杀过不计其数的邪祟与怪异,乃将军所赐之物,”浅濑响轻拂过如金似铁般光润美丽的弓身,“说来好笑,如此名贵的武具,却是我从某人手中赢来的赌注。” “赌注?” “不错。”浅濑响凝注飞雷的目光珍重而怀念,忽而落寞地笑了笑,“年纪大了,总免不了偶尔被勾起久远的回忆,又不方便对阿望倾吐,说来话长,还望莫见怪。” “我会认真听着的。”南柯放下枕头,端正正坐。 “就从我们共同的熟人,天狗光代说起吧。”浅濑响略微思索,道,“光代的父亲,赫赫有名的笹百合,曾是将军手下最得力的大将之一,光代的母亲,天狗族长灵善坊,虽不如笹百合威名远扬,却也是带领天狗族献身漆黑军势的勇士,是我与昆布丸没齿难忘的恩师。” 那是兽潮初平,年幼的浅濑响前往鸣神大社修习巫术之时。 与当时的御舆千代一样,灵善坊与神社宫司狐斋宫响应将军抚慰遗孤的政策,也收养了一批孩子。 只不过灵善坊是以弟子之名,狐斋宫则是教养巫女。 浅濑响修习巫术的资质一般,课业结束,正下定决心要以百倍的努力为家乡争光,躲着大家在神社后头的神林练习施术时,目睹了空行于重重云间,无拘无束的天狗身影。 回闪俯冲,以弓弦释出雷矢。 那是毫无保留的、真正的杀伐之舞,凶戾难测,优雅华美。 伴以野性恣意的灵善坊的大笑:“小的们,还不快跟上!” 自云间飞驰追赶的是羽翼未齐的幼小光代。 人手一只弓,拼了命地边躲避雷矢,边穿梭在镇守之森中朝师父射箭的,则是灵善坊饱受折磨的数名弟子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灵善坊游刃有余地躲闪箭雨,“太轻了!力道太轻了!连我的羽毛尖都碰不到啊混小子们!” 浅濑响一时看呆了。 比起巫女们排排端坐手把手的法术授受,天狗的教习实在太狂野了。 “哎呀,昆布丸的力气有长进,但准头还差得远呐!”灵善坊又朝下喊道。 黑色的四翼在影向山巅的高空灵巧回旋,错开灵善坊的身影从空中划着弧线落下来的,是一支黑色的响箭。 正正朝着下方浅濑响的面门。 咦?! 她又慌又呆。 但区区巫女哪里来躲避飞箭的身手? 眼看就要命丧当场,倏地被一只柔软的手向旁边一拉。 箭矢深刺入耳旁樱树树干的震响久久不歇,浅濑响吓得面色惨白,抬头,看见一贯优雅高贵的宫司大人炸开雪白的耳尖毛,单手叉腰指向空中大骂:“灵善坊!我说过多少次离神社远一点!差点就射中我的宝贝巫女了!” “宝贝巫女”惊慌失措:“宫、宫司大人,我很普通的……” 小小的声音淹没在灵善坊落地掀起的风声中:“哈?又不是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昆布丸!麻溜地滚上来跟人家土下座道歉!” 第91章 是那个海带头呀 灵善坊气势汹汹,吼声响遍整个鸣神大社。 狐斋宫皱着鼻子,拖着灵善坊的一边翅膀走开:“灵善坊啊灵善坊,答应把影向山的领空交给你简直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 浅濑响看看她们,又回头看看扎在树上的箭,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把箭拔出来。 天狗的弓术动人心魄。 要是有箭的话,说不定她也能试试弓术? “嘶!”掌心却被锋利的箭翎割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高岭气喘吁吁快要断气地跑上鸣神大社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身着红白巫女服的小姑娘坐在樱花树下,用手帕紧紧按着手心,紧咬嘴唇,一双清亮的黑眸里泪珠要掉不掉。 “那是你的箭吧,昆布丸?”为了旁观高岭朝人家土下座而一路尾随而来的损友之一御舆长正用手肘捅他。 损友之二晴之介附和点头:“那只箭的尾羽还是我亲手上上去的呢。” 高岭一瞥小姑娘身旁树上的响箭,垮脸。 果然是他的。 完蛋,该不会真的要土下座吧? “那个,对不起!”浅濑响正忍着痛给手心止血,突然听身边一声大吼。 她的小心脏今天实在承受了太多惊吓,差点没从嗓眼里蹦出来,浅濑响做了个深呼吸,才循声望去。 隔着三四步距离,背上衣服全被汗湿了的少年五体投地,正趴地朝她行大礼。 啊,是土下座。 “是土下座呢。”他背后站着的另两名少年纷纷点头以表肯定,板着脸鼓着腮帮,想笑又强装正经的样子滑稽不已。 浅濑响好歹也是从灾厄中生还,见过大世面的预备巫女。 “没关系,”她清了清嗓,扶着树站起来,“呃……昆布丸。” 高岭额头贴地,闻言浑身热血直往脸上冒,猛地直起身:“不!在下叫做高岭!” 他一抬头,一头天然卷曲凌乱的黑发就往半空一甩,浅濑响一下子绷不住了,抬手用袖子挡住半张脸,“咯咯”笑出声。 昆布就是海带嘛,海带头,灵善坊取的绰号也太适合他了吧? “在、在下冒失了,”高岭脸涨得更红,看她笑得东倒西歪,不知所措道,“那个,请接受在下的道歉……” “真的没关系,”浅濑响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站起来虚扶他,“请起吧,我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 这样啊。 高岭松了口气。 顺势爬起来,却冷不防瞟见她手心里的血痕,眼睛瞬间瞪大。 浅濑响连忙把手缩进袖子里。 想动人家的箭结果被割伤,也太丢人了。 “这个不是……” “不介意的话,还请用这个!”高岭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绷带和药膏,埋头双手奉上。 浅濑响囧。 最终还是收下了。 她捧着伤药和绷带,目送他们折断响箭下山,叹了口气,转身去找狐斋宫和灵善坊。 “灵善坊大人,这个我不能收,还请您代为转交,还给他们。” 樱花盛开的神林中,灵善坊正抓着狐斋宫偷偷摸摸喝酒。 正想趁狐斋宫酒酣耳热掏她袖子里的小八重玩,不防被小巫女撞了个正着,灵善坊慌得差点打翻酒杯。 但浅濑响一脸郑重,似乎毫无察觉。 “咳,好说好说,”灵善坊正色,接过伤药,余光瞥见小巫女掌心手帕包裹的血痕,面露赞赏,“你叫什么名字?” 浅濑响怔一下,而后恭敬低头,回答:“小女浅濑响。” 伤药也还回去了,浅濑响没想过还会再碰见昆布丸。 这次昆布丸还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将她拦在神社临水的石板桥边,手里提着一包野果:“灵善坊大人命我务必再来赔罪,请收下。” 刚下课业,无数串刚刚背下的咒文还在浅濑响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分神瞅了眼新鲜欲滴的野果,莫名道:“你认错人了吧?” 说罢和他擦身而过。 走出几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灵善坊?赔罪? 回头一看,是那个海带头呀! 昆布丸一脸受打击的表情,被身后的同伴怜悯拍肩。 “对不起!那个,你是、你是……”浅濑响连忙跑回去,揪着衣袖绞尽脑汁回想,但奇了个大怪就是想不起他的本名,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昆布丸吧!” “昆布丸”。 某昆布丸胸口狠狠中了一箭。 当他又又提着赔礼出现的时候,浅濑响笑嘻嘻恶趣味地双手托腮:“昆布丸,你又来啦?” “在下叫做高岭。”明明身量比她高上不少,低着头心累辩解的样子却看起来好欺负极了。 浅濑响煞介其事地点头:“知道了,昆布丸。” 在神社的日子很无聊。 想必跟着灵善坊修炼的日子也很艰苦。 到后来昆布丸已经懒得向她纠正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下约定,在潮涌的海畔、月下的神林屡屡相见的呢? 昆布丸比浅濑响大十岁,樱花重复开落,她逐渐又有了新的乐子:“邋遢赌棍大叔?” “浅濑。”昆布丸气恼地皱眉,把那一头越来越难打理的长卷发用虎口往后捋。 浅濑响坐在樱树上,抓着花枝笑得乱颤。 昆布丸其实并不算灵善坊的弟子,而是侍童。 据说是因为一场赌局,把自己输给灵善坊了。 多年之后,早已不是做侍童的年纪,灵善坊打发给他一纸荐书,要把他塞给幕府。 “去呗。”听他说起此事,浅濑响不甚在意。 “我也认为,既然学到一些弓刀之术,就应为国效力才是,”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叹了口气,眸色沉沉,“可我没有身家背景,要入仕,就得答应灵善坊大人安排的赐婚才行。” 浅濑响眉梢眼角的明媚倏然一凝。 “即便如此,浅濑,你还是认为我该去吗?” 第92章 高岭大人别要见怪 昆布丸听起来并不愿意。 但问她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巫女。 和婚嫁……一辈子无缘的。 “对方是什么人?”浅濑响听见自己假装轻快地问。 “高门武士的千金。” “见过了吗?性情如何?” “……嗯。” “既然没什么不满意,那就答应呗?” 没来由的愤怒涌上心头,浅濑响接连抛出脑子里从未想过的刺耳话语,“你这么想建功立业,再娶一名娇妻不是锦上添花吗?” 昆布丸猛地起身看向她:“浅濑……” 浅濑响不想再听,跳下树,快步回神社去了。 在鸣神大社刻苦修习多年,浅濑响逐渐在众多巫女间崭露头角,也算狐斋宫麾下一名小小红人。 灵善坊对她青睐有加,偶然一次碰见浅濑响对着树干练习射箭,非但没有斥责她从昆布丸那里偷学天狗射术,甚至亲自上手教导起来。 “昆布丸那家伙,要是也能这么重视我教给他的弓术就好了,”灵善坊抱怨,“什么雾切高岭,比起刀术,分明还是我的弓术更不得了吧?” “雾切高岭?”浅濑响错愕,手中的弦也随之松了几分。 “据说是能连雾气也一切两半的至甄刀术,”灵善坊话落,见她还是一脸迷茫,笑道,“小响,才几年没见,你该不会连昆布丸的本名都忘了吧?” 高岭。 怎会忘记,只是有些陌生罢了。 “那小子要是知道,不得气得跺脚。”灵善坊又笑。 “老师,”浅濑响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箭矢射出,微微眯眼看它正中远处的靶心,“他早已是有家室的人了,请不要这样说。” “哈?家室……?”灵善坊挑眉,回忆许久,恍然拍手,“哦,是有这回事!不过,有家室的人还会整日悠游,四处寻衅滋事,豪赌为乐?” “什么?”浅濑响着实被这番话震到,“他竟然如此肆意妄为?!” “不仅如此,听说还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呢,”灵善坊意味深长,“正好过些时日昆布丸要来鸣神大社祈福,你不若亲口教训教训他?” 浅濑响沉下脸:“若他敢出现的话。” “浅濑,你听我解释!”前脚刚踏进鸣神大社,后脚昆布丸双手高举,当着一众下属的面狼狈躲箭一退再退。 “休得无礼!”浅濑响轻喝。 “浅濑小姐!浅濑小姐!”到底是在外摸爬滚打过了,昆布丸也圆滑不少,急忙改口。 “还请高岭大人别要见怪,”浅濑响眉眼一敛,收弓拂袖,清清冷冷,“刚刚的那几箭,实是灵善坊老师所托,难以拒绝。” 昆布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我谢谢你。” 她勾唇:“不客气。” 此次由幕府前来鸣神大社祈福的人数众多,昆布丸是第一批,迟两日,长正与他的养母御舆千代小姐也姗姗来迟。 “哎呀,真没想到我也成被祈福的那个了呢!”狐斋宫将新制的御币递到浅濑响手中,笑着拍她的肩膀,“小响,好好干啊!” 浅濑响弯腰作揖,步上祭礼台。 为了彻底根绝兽潮的隐患,雷电将军将带领麾下的军势远征毗邻深渊之国坎瑞亚。 不仅狐斋宫,灵善坊、千代小姐、笹百合等名将也将同行。 想必会是十分艰辛的一战吧。 浅濑响发誓,在祭台上起舞的那一刻,她绝对没有因为任何人、怀揣任何私情。 可是。 为什么。 明明已经如此虔诚地祈了福—— 开战不到半年。 前线传来灵善坊所率天狗部族全军覆没的噩耗。 光代大闹了一通,把自己关进天狗津闭不见客的次月。 将军负伤。 御舆千代护送将军退下前线,中途却突然暴起疯魔,斩杀数人后消失于荒野。 又两个月,笹百合带着重伤的狐斋宫回到鸣神大社,浅濑响亲手为那位爱笑的狐狸大人做了法事。 明明已经从残酷的兽潮下幸存。 却仅仅一次出征就…… 支离破碎。 “小响,”八重神子从外面拐进来,唤她的名字,“有人自称你的同门,来找你叙旧。” “是谁?”浅濑响回神。 八重神子摇头,揉了揉眉心,又走开了。 接替狐斋宫的职位以后,八重神子总是这样疲惫。 浅濑响整理好仪容,快步迈了出去。 是昆布丸和晴之介,带着一封请愿书。 “纵是神智迷失,千代小姐也的确向将军拔刀了,可我们与长正同门多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牵连,”晴之介为难地请求,“小响,你若愿意,便在上面签下名字吧。” 浅濑响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听见晴之介轻轻叹出一口气。 “师出同门,只有我如此无用,神职也好,官职也罢,一无所成,斋宫小姐也是,这种时候也是,丝毫的忙都帮不上……” 晴之介暗慕狐斋宫,是他们这些发小之间共同的秘密。 “晴之介,”昆布丸拍他的后背,“别这么说。” “此番风波之后,我打算前往璃月,”晴之介摇头,“听说那里的仙人能活死人肉白骨,万一斋宫小姐芳魂尚在,说不定有机会……” “师兄,”浅濑响用请愿书坚硬的纸角碰碰他的手背,“切勿走入歧途。” “我知道,谢谢你们,”晴之介接过请愿书,看向昆布丸,“我先走了,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 浅濑响目送晴之介消失在山回路转的小道。 “浅濑,”昆布丸清了清嗓子,出声,“偶尔也放下神社的事情,一起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神林里转转吧?” 浅濑响微微蹙眉:“身为大名鼎鼎的雾切高岭……” “那种事无所谓了,我擅自给自己放了假,至少在今天,就我们两个,”昆布丸挠头,有些勉强地一笑,“走吗?” 有违礼数,不负责任,轻浮放浪。 种种责备就在嘴边,浅濑响却紧紧抿唇,绷着表情轻声“嗯”了一下。 “太好了!”昆布丸长出一口气,笑容也明快起来。 第93章 薄樱却弓矢 久未涉足的神林美景十年如一日,绯枝摇晃,在浅濑响发间落下细弱的薄樱,高岭走在她身侧,刻意放缓步伐,有些局促。 “小时我们常常来这里。” “互相对师长大倒苦水,你还央求我教你射箭。” “转眼间,这些树好似也不再那么难爬了。” “你看,浅濑,这是我们当年留下的箭痕吧?” 浅濑响偶尔惜字如金地回应,听他讲述伤心的小光代如何振作起来,继承了老师的美貌与武艺,听他诉说曾经一度让他心惊胆战的,被敌人斩下首级的噩梦。 他人的事,无缘的事。 絮絮的言语,仿佛试图掩盖业已成年的悲哀。 时间若能永远停留在天真无邪的时刻,该有多好。 浅濑响神思略略游离,忽而听他故作轻松地说起,已经领了要随将军重回战场的军令。 “连你也……!”浅濑响失声,猛地站住。 昆布丸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头,朝她笑:“你看,你还是在意我的嘛。” “说什么胡话!”她皱眉瞥向一边的樱枝,“我只是……替你妻子担心,对,只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本来平日就够荒唐的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若是上了战场,岂不留她年纪轻轻独守空房……” “呃,浅濑,那个……我还没成婚呢。” 嘴里的话一下子失了声音。 浅濑响怀疑自己耳朵出错,睁大眼睛,缓缓地、缓缓地挪动目光,看向昆布丸的脸。 他弯起食指碰着鼻子,脸色微赧,“哪会有人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不务正业、邋遢嗜赌的大叔啊?” 半晌。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连妻子都娶不到,有什么可得意的?”浅濑响的心跳莫名急促起来。 “就是多亏了这样,所以才没娶成啊!”昆布丸拔高了声音,低着头,眼珠子在左脚尖和右脚尖之间不停转来转去,“听说只要在战场拔得头筹,就能当面去向将军讨赏,财宝与美人应有尽有,所以、所以……就算是巫女……你看,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差不多凑合着……” 他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抬起眼睛小心地觑她。 眼前的花林在这一瞬间尽数褪色。 没有任何美景能与面前的人争光。 浅濑响的全副视听都被某种奇异的吸引力黏在了他身上。 她微微启唇,说不出话,看见他喉结滚动,而后垂下双手,挺直身体,郑重地问:“浅濑,你愿意吗?” 哪有人……这样求婚的啊。 浅濑响掩在袖摆里的指尖陷入掌心:“如今家国逢难,哪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 “你愿意吗?”昆布丸上前一步,只揪着这一个问题逼问她。 浅濑响无法正视他此时肃穆的神情,使尽全力忍住没有退后,却还是不可自控地别开了脸。 “你肩上的樱花,”昆布丸嗓音微沉,“到我将它取走为止,如果你不躲,我就当你是愿意的。” 樱花? 浅濑响视线一垂,看见肩头一片细小的落红。 昆布丸抬起手来。 动作迟缓,给够她犹豫的时间。 她可是巫女。 二十多年艰辛的修炼,怎能为了面前这个呆瓜付诸东流? 她不要答应。 但浅濑响的身体无法动弹。 怎么也无法动弹。 哪怕是一阵风也好,快点吹过来,将这片花瓣…… “是我的了。” 昆布丸用粗砺的指尖拈起那片花瓣,长舒一口气。 浅濑响怔住。 为什么? 她明明是巫女。 却与人私定了终身……? “分明是要上战场的人,光凭一张油嘴就想定夺他人的半生,未免也太可笑……”她搜肠刮肚,寻找借口意图反悔。 “那这次,我就与你赌上一把,如何?就……以这把弓作赌注吧,”昆布丸将樱花握入手心,另一手解下身后细布包裹的武具。 华美无双的长弓显露出来。 “这是将军御赐,又由灵善坊大人转赠与我的宝弓,飞雷,我要以这把天下最好的弓作赌注,赌我能活着回到这里。” “如果我高岭输了,这把弓就归你了,但,假使我赢了的话……” 昆布丸眼中的神采如同火焰般明亮灼热。 太狡猾了。 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也计入赌局。 这个呆瓜,究竟要逼迫她到何种地步? 心墙轰然坍塌的声音如此刺耳。 浅濑响凝视着他,像幼年时稀里糊涂地收下他奉上的伤药,心绪不宁,最终—— 伸手紧握住了飞雷冰凉的弓身。 “要回来啊,昆布丸。” 这是一段太遥远、太漫长的故事。 “所以,”南柯看着浅濑响掌下光华隐烁的长弓,问,“高岭先生最后没能回来么?” “……”浅濑响沉默一瞬,“胜者究竟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从深渊蹒跚归来的染黑之兽,不论原本身为何人,都是我等必须射杀的对象。” 以高洁的弓与矢射灭邪魔,驱除痴妄与无谓的执着。 以赦免的弓与矢拯救迷者,成全注定走向失去的约定。 既然注定身为巫女。 就不得亵渎这神圣的职责。 但是,这对您来说,不会太残酷了吗? 南柯没问出口,微微揪住了膝上的衣摆。 “南柯,”浅濑响放下飞雷,如同轻抚一片羸弱的花瓣,轻抚她的脸颊,言语带起一丝长者独有的温柔,“我想告诉你的是,言语是会将人推开的,生而为人,言不由衷也是常有的事。世上众生芸芸,相遇已是极难得的缘分,更别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分别,此生再不复相见,分明是重要的人,放任与他之间的沟壑与荆棘丛生,真的好吗?” 重要的人? 南柯呼吸微微屏住。 “您说得对,”她看着浅濑响的眼睛,心里莫名生出某种冲动,“国崩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谢谢您的开导。” “去吧。”浅濑响放开她。 南柯轻轻吸了口气,起身。 不久之前充斥在心里的不安、怨怼已经一扫而光。 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情绪曲解散兵的好意呢? 这对他不公平。 她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玻璃器皿一样美丽、透明。 又是无数次破碎黏合之后的锐利、脆弱。 每一片零碎的光斑都折射着痛楚。 他却还是敛起锋芒回应了她的愿望。 “啊,对了,”南柯将将推开一条门缝,忽然听浅濑响又出声,含着笑道,“上次没能跟你说完——我在井下找到你时,国崩正与你亲吻。” 第94章 这是告白? 火山贴着耳边轰轰喷发。 全身热量直往脸上冲,南柯大脑一霎空白,身体还在遵循大脑之前的意志往外走,冷不防撞在了谁的身上。 南柯石化,缓缓低头。 散兵站在门口。 不知道听了多久。 “是浅濑响叫我来的,”他全身绷紧一动不动,长睫扑闪,保持着冷淡的表情,声线莫名不稳,“我也没在亲你,是……人工呼吸而已,别想太多。” “哦……”南柯胡乱应了一声,带上门就要往后退。 散兵连她的手和门一起截住。 “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 “改、改天……” “我现在就要听。” 南柯咬住嘴唇,死命往回抽手。 明明是比她差不了多少的纤细手指,力气却那么大。 太犯规了。 散兵一言不发地和她僵持,南柯背后,浅濑响施施然地站起来,微笑问:“那我走?” “响小姐!”想起还有人在,南柯猛地回头,满眼求助。 散兵意味不明地轻哼,随即南柯整个人被从腰箍住带出门外,一轮暗紫的神环在眼底倏然展开。 身体一轻,风声呼啸。 “国崩!”南柯挣扎。 “想掉下去摔死?”散兵的哼笑从头顶传来,“我可以成全你。” 环在腰间的手臂随之卸了力气。 南柯胡乱挥舞的双手立刻死死抱住了他。 一边唾弃自己的求生本能,一边不忿他的恶劣手段。 “国崩,你太过分了!” “这就算过分?”散兵落到船只高处的了望台上,好心让她双脚触地,缓解紧张,“有够没用的。” 抓着散兵的手没敢松开,往后一看,隔着不到一米高的简易木围栏,下方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 南柯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散兵看着她的反应,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前俯后仰。 心里再多的小九九也被他这一遭给搞没了。 南柯做了个深呼吸,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国崩,这里太危险了,放我下去。” “我凭什么听你的?”散兵挑眉,甚至抵着她的肩把她强行往后推。 半条小腿穿过稀疏的围栏悬了空。 南柯不由更加抓紧了他。 散兵嘴角笑意更甚。 这是你自找的。 南柯吸了口气:“狂狷崩少!” 散兵眉头一皱:“……哈?” “雷大炮!” “想死吗?” “稻妻在逃小公主!” 南柯喊完这一声,松手,靠在身后的栏杆,挑衅地抬头盯他。 “啧。”散兵冷下脸,拖着她往里拽。 分明就不会让她真的死掉。 这样捉弄她到底有什么意义? 南柯本来就不怕高,远离摇摇欲坠的危险境地之后,做了个深呼吸,很快恢复镇定,重振旗鼓看向散兵。 他背后的神环已经熄灭了,双手环胸靠在桅杆上,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瞪着远处的海面。 “我们好好谈谈吧,”明明刚刚还在吵,现在南柯莫名却想笑,压了压嘴角,正色道,“可以不要欺负我吗,散兵同学?” “……”散兵低眸,看了她半天,俯身,拇指指腹使劲碾在她下唇,“听说璃月有位名医,什么药都能做,有机会我一定要去拜访一番。” “什么?”嘴巴被揉痛,南柯拧眉。 “讨点上好的哑药来,最好让你这张嘴一辈子都说不了话。” 南柯:“……” 大恶人。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她反唇相讥,“说到底是你的问题吧?我对别人可有礼貌了。” “呵,难不成我还要感激你的特别待遇?”散兵愈发黑了脸。 “不可以吗?我也很感激你的特别待遇啊。” 南柯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海波粼光下明亮得出奇。 肺腑再次传来陌生又熟悉的轻轻痉挛震动,带着一点说不出的酸胀,散兵被奇异的生理反应感染,低头向那双眸子又接近了一些。 仿佛一度想要舍弃却又无法舍弃的种种盈余而低劣的情感,能在那里找到安放的位置。 余光中,下方因被他抚过而变得色泽鲜艳的嘴唇接着张合。 “你做的茶泡饭真的很好吃。” 话音落下,南柯的脸一下子被狠狠掐住了。 “你以为那是出自谁手?”散兵咬牙切齿把她的脸掰起来,用力之大,南柯忍不住开始担心明天会留下淤青,“居然给你这种白痴做饭,啊,真倒霉,倒霉透了!” 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的脾气? 她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我都已经道谢了,你还要怎么样?” “半个谢字都没有算道谢?”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唔!” 剩下的“谢”字被散兵一巴掌拍了回去。 “闭嘴吧你!”他没好气,甩开她。 她太难了。 南柯揉着被蹂躏得生疼的下巴,冷风掠过,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那个,国崩,”南柯有点尴尬地吸了下鼻子,“我们能不能下去了?” 散兵烦躁地嗤一声,伸出手。 南柯手指搭上去。 万年不变的温暖掌心在夜风里格外让人心安。 也唤回南柯的清醒。 嗯? 不对,她的初衷……好像并不是来和他斗嘴吧? 散兵手臂微微用力,她被带进他怀里。 温暖的怀抱很容易给人勇气。 神环再次展开的霎那,南柯推了推他。 “还有什么事?”散兵一脸不爽。 “虽然你已经听到了,不过我想,有的话应该还是当面说出来比较好,”南柯按下心里稍稍的忸怩,鼓起勇气,开口,“国崩,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散兵静了一瞬,风起。 他抱住她往下跳。 风声鼓动,散兵也没什么反应,南柯眯着眼感受刮在脸上的冷风,一时有些拿不准。 明明刚刚还在吵架,这个时机会不会显得太虚伪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麻烦? 会不会有歧义? 落地的速度很快,触及甲板的力度却很轻盈,南柯默默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脖子准备下地。 算了,就先这样吧。 但散兵没有放手。 南柯一下子紧张起来:“国崩,我的意思是……” “这是告白?” 他神色淡淡的,眸子里映着周边星星点点的光源,明暗交相辉映。 第95章 沉底 南柯脸上急剧升温。 看吧,果然被误会了。 南柯顶着他威压十足的目光缓缓摇头,想到他对光代说的那句话,定了定神,表明立场:“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你的。” 既然他早就声明过不喜欢她,作为识趣的旅伴,她也不可以纠缠不休。 毕竟流浪者将会遇到许多温柔的人,散兵未来也一定能找到好的归宿。 至少南柯如此期望。 “是么?”散兵的语气漠然得听不出情绪,“那太好了。” “嗯。”南柯松了口气。 “我没什么爱好,最大的兴趣,就是强迫别人做不愿意的事了。” 诶? 南柯怔忡。 散兵低头,嘴唇柔软而温暖,贴在她唇上。 停顿两秒,衔住她的下唇,泄愤似的地咬了两口。 “先说清楚,这不是人工呼吸,也不是补魔,而你,最好从今天起,每一次都记得在最后说上这么一句,以免我丢了乐子。” 和唇上柔软的触感不同,他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锐气和怒意。 散兵撂下话,放开她转身下舱了。 南柯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阴影里,四肢僵硬,终于慢慢抬起双手,后知后觉抵住心跳乱序的胸口,按住余温尚存的嘴唇。 糟糕。 她答错了吗? 不,更重要的是…… 这是第几次了? “从今天起”,又是什么意思? —— “南柯,南柯柯柯?”阿望拖长声音,在南柯眼前挥手,“醒醒啦?” 南柯如梦初醒,看见阿望手里提的东西,连忙伸手接了一部分过来:“对不起,我又走神了。” “你该不是又发烧了吧?脸也红红的?”阿望皱眉,凑过来在南柯额头上贴了一下,“好像是有点烫,我回去跟师父……” “我没事,阿望,”南柯打断她的话,笑笑,问,“这些够接下来几天吃的吗?” 她和阿望是出来抢购干粮的。 上船之前听说船上会提供饭菜,乘客们大都没预备干粮,拜昨天那顿食不下咽的晚餐所赐,一大早,船上的几个商贩就眉开眼笑提前摆起了摊。 拿出来的量不多,价格当然也……嗯。 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和经营方串通好了的。 阿望瞟一眼手里的干粮,扁嘴:“哼,限购就限购,我阿望就是饿死,跳海里去抓鱼,也不会再吃船上厨房一口东西!” 插旗的意义就是被应验。 回到船舱,阿望睁圆眼睛瞪着小桌板上摆满的美食,光是闻到香味口水就流出来了:“师师师师父!这么多好吃的是哪来的啊!” “国崩做的,”浅濑响帮阿望把下巴合上,擦擦口水,“看来,贸然随大流去买干粮还是草率了。” 阿望不理解:“他怎么突然转性了?这么好心?” 南柯也不理解。 散兵没和她们住一间房,也用不着进食,特地主动为她们下厨,简直比天方夜谭更离奇。 两双强烈不解的眼睛朝浅濑响投去,浅濑响只是微微一笑:“要心怀感激,阿望。都坐下吃吧。” 食材和厨具都是从厨房取的,也不知道散兵做了什么,南柯莫名有点担心那个膀大腰圆的大厨。 咀嚼着调味上乘的食物,昨晚猝不及防落上嘴唇的温度也开始重新浮现。 南柯忽然有点食不下咽。 餐后,阿望满足地打着饱嗝躺在地板上,被浅濑响强行拖起来去厨房还碗筷。 “还是我去吧。”南柯收拾盘子站起来。 “受人恩惠无以为报,这点小事应当的,”浅濑响按下她的肩膀,“你歇着吧,国崩说他稍后会来找你。” 南柯:? 你被卖了。 从浅濑响眼中读取到的深意如是说道。 “那个,响小姐!”南柯脸腾地红了,“我和国崩不是那种……” “那我也不在这发光了。”阿望恍然大悟,麻溜地爬起来。 她们一前一后离开,南柯低头看一眼被留在桌边的茶杯,紧紧抿唇站起来。 不能留在这里。 刚向门走了两步,听见外面阿望笑着喊“国崩”的声音,又开始往后退。 如果船舱带窗的话,她绝对会立马翻窗逃走。 那种亲密而意味不明的举动。 不想再做了。 散兵出现在门口,看见南柯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模样,提了提唇:“不错,很有自知之明。” “国崩,”南柯无路可逃,咽了口口水,声音艰涩,“别这样。” “不愿意就对了,”散兵走进来,随手带上门,“做饭的手艺也算一种力量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人会是你的同伴,除了遵循我定下的规则,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做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柯看他噙笑走过来,隔着一张低矮的桌子,对角线挪动脚步,等他走到房间中心,躲避猛兽似的拔腿往门口跑。 意料之中被抓住了。 南柯从背后被按在门上,明明隔着一扇木板就是外面,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国崩!”她回头瞪他。 “好表情,”散兵的眼眸沉暗,盯着她,“看在你还知道跑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追加一条吧——把你昨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一次,我就放过你,如何?” 最后一句话? 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你的。 南柯张了张嘴。 昨晚说那句话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杂念。 但她是人,仅仅因为一个亲吻就会心念驳杂。 那话已经被他掺杂太多别的用意。 无法再脱口而出了。 “不说么?”散兵眼里洋溢着某种深邃的暗潮。 “国崩,”南柯挫败,放弃了抵抗,额头抵在坚硬的木门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因浅濑响的劝诫而刻意掩藏的抗拒感又开始萌芽。 彼此保持安全距离不好吗? 反正不会有结果,为什么非要让她诞生期望不可? 藏在内心角落被刻意忽视的隐形障壁开始显形。 南柯本能拒绝逼迫。 强劲的雷元素力从指尖绽放,顺着散兵拘束她双手的手噼啪扩散开。 但他只是皱了下眉头,不痛不痒。 不可能反抗得了散兵的。 意识到自己被完全压制的现状,窒息感一点点漫过南柯的口鼻。 这感觉,和曾经除了咬牙背负以外万事都无能为力的体验太过相似。 以至于那些阴影顺着一丝既视感攀爬上来,瞬间笼罩了她。 不可自控地开始回想。 一度扼杀了她的自我的,与生俱来的诅咒。 要听话。 要乖巧。 因为你从生下来就是错的。 别出声。 别反抗。 因为你根本不配。 散兵身体力行地践行南柯嘴里所谓的欺负。 看见她一脸快要崩溃的表情,终于感到几分快意,揩了揩她的眼角,却没有感觉到泪意。 这个女人果然不容易哭出来。 于是他冷笑亲上去。 “别……!”南柯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出声。 泪水的咸涩在舌尖弥漫开。 这一瞬间,散兵突然福至心灵,猛地察觉到。 这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仅仅因为他的过分接近,就哭出来两次。 她竟然活得这样扭曲? 究竟是什么逼她活得这样扭曲? “胆小鬼,可怜虫,”他看着眼底通红的眼角,无助的可怜样,忍不住低声骂,“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家伙……” 根本不值得他的亲吻,是吗? 不值得留意,不值得被爱,被当作工具和消遣已经是一种奢侈,不被允许拥有任何期待,麻木地活成一具人形的机器,站在积灰的阴影里,乖顺地保持笑容就是活着的意义…… 即便她是活生生的人。 视野被浓郁的冷紫色遮蔽,南柯被迫转过了头,空洞失焦的视线落进散兵的眼里。 沉底的心仿佛被面前蜘蛛丝似的目光绵密裹缠,高高吊起。 第96章 目眩 “你这家伙……根本没被爱过吧?”散兵重重敛着眉眼,语气近乎笃定。 亲子之爱,友人之爱,恋人之爱。 散兵至少曾经拥有过其中一种。 南柯的眼里却一片荒芜。 就像她总是展露的淡淡笑容。 正因为其中什么也没有,才更显温柔包容。 难怪光代那家伙大受打击。 一度藏起的软肋被他毫不留情地戳刺,南柯几乎感到心脏有一秒的停跳。 “太可笑了,”贴在她眼角的嘴唇开始移动,一边发出讽笑一边亲吻她的眼泪,顺着泪痕往下落,摩擦她的眼睑,擦过她的鼻尖,“明明你才是人,我才是人偶。” 两根手指挤进她的嘴唇中间,强硬中止她不自觉将唇瓣紧咬出血的动作。 “不要……” 明明已经戳穿她了,他为什么还不收手? “说不喜欢我。” 南柯心一横眼一闭,狠狠咬住散兵的手指。 “呵。”坚硬的指骨毫无动摇,接踵而至是更为温软的触感。 又来了。 又是这种意味不明的…… 为什么要对她这种人? 南柯被迫承受落下来的吻,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光斑摇晃着,目眩神迷。 “嗯?门怎么关了?”一门之隔,身后忽然传来阿望困惑的声音,跟着是拍门声,“南柯?国崩?你俩关着门在干啥呢?” 散兵顿住,冷冷抬眼。 南柯趁机扭头躲开他,大口喘息着攫取氧气。 “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散兵意兴阑珊,放开南柯,舌尖扫了下嘴角沾上的她的血,勾唇瞥她,“下次再继续。” 南柯刚刚因为重获自由而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散兵推开她,掀开半扇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人在里面干嘛不出声?”阿望怪道,走进来,撞见南柯捂着嘴两眼泪汪汪,举起拳头就回身追了上去,“好啊国崩!亏我还对你有一丢丢的期待!你居然趁我不在欺负南柯!” 南柯看出去,浅濑响双手揣袖站在门口,也在看阿望对散兵无效拳打脚踢。 “实在抱歉,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浅濑响回头,端详南柯的表情,“现在反悔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这一切都源于浅濑响对她有意的引导。 南柯再一次觉得,自己脆弱的心理状态在老道的人手中有多容易被拿捏。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丹羽面前。 远处的散兵蓦地把阿望的手扭在了身后,阿望痛得嗷嗷叫起来。 南柯垂下头,对浅濑响的提议保持了沉默。 反悔,对她来说太轻易了。 只要死掉一次,摆在眼前的困局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了吧。 可是,她怎么敢。 仅仅三年就已经险些错过,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后果太沉重了。 “那就慢慢磨合吧,”浅濑响递给她手帕,示意她唇上的伤痕,“总要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才行。” “谢谢,不用了,”南柯没接,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擦过她身边出门去,“我去甲板散散心。” “对不起。”浅濑响在她身后叹道。 经过散兵和阿望身边时,阿望凶巴巴地从散兵手里挣扎了出来,拉上南柯的手一起去看海。 炫目的阳光细碎漂浮在海面上,也有其他乘客三三两两地一边欣赏海景一边聊天。 “嗷,我的眼睛!”阿望手遮在眉骨上,嚎了一声又眯起眼抬头去盯太阳,“这是要提前入夏了吗?” 南柯双手交叠趴在船舷,望着远处浮云的影子:“阿望,问你个问题。” “嗯?”阿望也趴过来。 “如果有人要塞给你不想要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是国崩吗?”阿望立刻反问。 南柯一僵:“不、不是……” “国崩那种性格,你越不想要他越上头,假装想要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气冲冲地抢回去呢,”阿望说完,连忙补充,“我是说国崩的那种性格哈,不是国崩,如果是其他人,普通地拒绝掉应该就没问题了。” 莫名感觉情商被碾压。 南柯沉默了一会儿:“是吗。” “明天就能到师父的老家了,”阿望从袖子里掏出一小把有买没有用的干粮,撕成小块往半空丢,“师父平时老是一脸高贵,南柯,等落地你偷偷帮我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师父小时候尿床之类的黑历史?” 阿望坏心眼地眨巴眼睛。 几只海鸟从高处俯冲下来,干粮还没落地就被一渣不落地衔走。 “阿望,你……”南柯失语,良久露出一抹苦笑,“当心响小姐家法伺候。” “嘻嘻!”阿望笑出一口白牙。 这段时间天气一直很好,物极必反,昨晚上吹起了凉风,今晚上就开始下雨。 雨势不大不小,船员走下舱一一警告不要上甲板,没过一会儿,零嘴商贩挑起担子从门口晃过:“好吃的零嘴,零嘴哟~” “师父……”阿望可怜兮兮拽浅濑响袖子。 浅濑响闭目冥想,不动如山。 四面八方的雨点声实在催眠,南柯把闹腾个不停的阿望拽进被窝:“明天就靠岸了,早点睡吧。” 阿望扁嘴:“哪个年轻人这个点睡得着啊……” “是是是,我是老年人,你就大发慈悲陪陪老年人好不好?”南柯把她脑袋摁枕头上。 阿望咯咯笑了几声,眼一闭,梦周公比南柯还快。 今天实在身心俱疲,南柯看向浅濑响,还没说话,浅濑响已经熄了灯:“晚安。” “晚安。”南柯顿了顿,回。 但南柯其实一点也睡不安稳。 做过的梦要么不记得,要么就是南意和爸妈,丹羽和桂木。 尤其是在雨声吵闹的夜晚,梦境更为凌乱。 南柯惊醒在被散兵抵着亲下来的那一刻。 她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阿望四仰八叉地把一只手一条腿搭在她身上,睡得正香,浅濑响也安静无声。 南柯摸了摸温度异常升高的脸,推开阿望坐起来,帮她掖好被子。 雨声已经停了。 指尖亮起些许的元素力照明,南柯披着衣服,悄悄走出门。 甲板上没有人,月亮在云间露出一角,低低地悬在海平线上,另一边的天空些许发白,天将亮未亮。 脸上的热气没有因为黎明前的冷意而消散。 回想起那个梦,比起厌恶和抗拒,更多的竟然是打心底里的庆幸——幸好是散兵,而不是梦见其他人。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南柯皱眉揉起自己的太阳穴,茫茫然且疲惫。 她明明一点都不希望他这么做。 第97章 亲手奉上 远处清籁岛的影子在稀薄的海雾里清晰可见,只剩不到半天的航程了,要是顺风顺水,说不定早饭之前就能到。 周边也开始有其它船只出现。 制式比南柯坐的这条高调多了,白帆高高扬起,船头船尾还有旗帜迎风招展。 南柯盯着那旗帜看了好一会儿,深色底,环状的标识,和散兵后颈的雷电巴印一模一样。 原来是幕府的船。 目光移开想要再看看月亮,南柯头转到一半,蓦地僵住。 她现在坐的是清籁岛的船! 为什么能看清? 是因为那条船越来越近! 南柯拔腿往船头值班室跑:“有人在吗!幕府的船开过来了!” “喊个锤子!”躲在值班室里墙角打瞌睡的络腮胡船员被惊了一跳,怒道,“幕府就幕……” 船员说到一半猛地哑了。 “从那边过来的!”南柯指向海面。 船员扑到窗口一看,瞪大眼睛,用力扯响警铃:“扬帆!扬帆!我们被幕府狗咬上了!” 随着他这一声,头顶的船帆不消片刻满满鼓起,甲板上人声和脚步声嘈杂起来,值班船员也抄起一把弯刀往外跑。 晦暗不清的海面上,幕府的船还在百米开外,但船只四周几只刀光闪烁的小舟已经朝他们靠过来了。 南柯回头去找浅濑响。 一片混乱中,一大一小两道红白相间的身影稳稳立在船舱出入口外。 “响小姐!”南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们面前停下,“国崩呢?” “这里,”一道人影从高处跳落在她身边,声线沉得要命,“到处都找不到人,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乱跑?” 南柯侧头,对上一张黑得像锅底似的秀丽脸庞,心一下提到了嗓眼。 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南柯闭了下眼,轻轻吐气。 平常心,当作没发生过就好。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回船舱,”浅濑响轻轻推了南柯一下,“我去向登船的幕府士兵表明身份,尽量避免争斗。阿望,我们走。” “是,师父!”阿望不假思索跟上。 师徒俩向船舷边剑拔弩张的船员们走去。 一边是被抓了现行的偷渡客。 一边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轻则坐牢,重则没命。 想和谈哪有那么容易? “阿望!”南柯追了一步,被散兵拽住手臂。 “没听见浅濑响说的?” “放手!”电光从南柯手心迸发,比之昨天那一击不遑多让。 一天之内被她电了两次,散兵脸色彻底臭了。 南柯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攥紧手指,执拗道:“我能保护好自己!” “信你就见鬼了,废柴,”散兵反手圈住她的手腕,不耐,“反正让你回去待着也不会老实,我只说一次,敢离开我半步,就等着那个野丫头被天打雷劈吧。” 南柯被他拖着走了几步,才回过味来。 他这是愿意保护她们的意思? 可是,自己离开,为什么被劈的是阿望? 想不通。 无论如何,这威胁很有效。 南柯压下了手心里蠢蠢欲动的元素力。 “女人不要来添乱!回船舱去!”神经紧绷的船员正在朝浅濑响怒吼,往后一看看到散兵,声调更高,“小孩子也是!都滚回去!” “哈?”散兵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阴鸷。 好、好浓的杀气! 船员脖子一缩,仿佛人头就要落地。 相比之下,这少年手里牵着的女孩看着简直温柔得像个天仙。 “姑娘你也帮着劝一下啊……” “请您离我们远一点。”南柯真诚道。 船员:…… 毕竟,头顶的天空已经开始聚起黑压压的乌云了。 要是散兵一个不高兴想要劈谁,她拦都来不及。 对他们的去而复返,浅濑响只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握着飞雷轻身一跳,跃上船舷,迎风而立。 “鸣神大社巫女浅濑响,参上,”凛然的目光扫过下方手持钩锚与弓刀的众多幕府士兵,“此行只为前往清籁镇邪,还请各位通情达理,休来妨事。” “巫女?”众士兵面面相觑,视线纷纷投向身后。 末尾的那条船上站着他们的队长。 “上面是有传下留意放行巫女的命令,不过这位浅濑响大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本尊,”队长拔刀,“你身后挡着的可是乱臣贼子和运往叛军的物资,这是要和幕府对着干么?” “哇!”阿望忍不住了,竖起中指隔空嘲讽,“口气这么大,你来送我们上清籁岛啊?” 队长半晌没出声,两拨人一时陷入僵局。 但这僵局没持续太久。 或许是受了天空雷云的影响,海风突然强劲起来,鼓动船帆将货船推向清籁岛的方向。 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下面的幕府官兵却坐不住了:“快上!别让他们跑了!” 沉重的铁锚“哐”地一下砸在浅濑响脚边。 “住手!”浅濑响抬弓,冷声,“你们这是要忤逆犯上吗!” “放!”密集的箭雨从下方飞射而上。 阿望一把把浅濑响拉下船舷:“师父,他们怎么不听我们说话啊!” “幕府巴不得清籁岛大难临头,好花最少的兵力收复失地,怎么会甘心你们去做好人?”散兵把南柯往身后扯。 阿望争辩:“可明明派我们过来镇邪的就是八重大人,他们……” “住口,阿望,”浅濑响打断她的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幕府与我们同为稻妻的安宁奔走,不得生怨。” “安宁个屁!那些狗贼根本就没把我们清籁民的性命放在眼里!”旁边抱头躲箭的船员听到她们说话,嗤道,“还以为传说中的巫女有多厉害呢,也不过是两个天真的弱女子……” “有官兵爬上来了!”有人大吼。 船员倏地抬头,抽刀对准上方。 只有散兵和南柯还站着。 暗光隐晦的元素力尽数撇开飞箭,几乎让人萌生箭矢绕行的错觉。 登船的幕府士兵头一个撞见的也是他们。 散兵随手弹开砍来的刀剑,回头,意料之中对上南柯皱起的脸,笑得像个反派:“我只答应帮你护着她们两个,其他人可不关我事。” 刀兵相接的脆响和惨叫就在四周响起,刺着耳膜,任谁也难以坐视不理。 南柯吸气,认栽:“你想怎么样?” “怎么是我想怎么样?”散兵曲起食指点她的嘴唇,别有深意,“分明是你有求于我,酬金不该由你亲手奉上么?” 第98章 剑鬼 南柯盯着他兴味愉悦的眼睛,有点无措,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无语。 她算是领略到了。 就算回到过去鲜少再出手伤人,对人命的轻视也早已经刻进了散兵骨子里。 以至于他丝毫不觉得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 “幼稚。”南柯别开脸,吐字清晰。 散兵脸色一沉:“你说话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一个官兵爬上阿望头顶的船舷,挥舞大刀就要跳下。 从天而降一道惊雷,毫不留情沿着高举的刀尖轰隆劈落在官兵头顶。 官兵口吐白沫倒地抽搐,阿望吓了一跳,呆滞望天:“将军显灵了?” 散兵脸部肌肉抽了抽,勉强维持霸道表情,岿然不动。 南柯撇着眼睛不看他。 幼稚死了。 不过这道雷也提醒了她。 运用元素力的方式五花八门,面对冷兵器,力量不足,还可以用技巧补齐。 她抬手,最大限度地导出体内的元素力,协同四周因为散兵的召集而异常充沛的雷元素,环绕目之所及所有的铁器。 漫天飞箭肉眼可见倏地一顿。 然后齐刷刷调转箭头,目标明确飞向正在砍杀的人群。 不管是官兵还是船员都不约而同停止了交锋,想要躲开,谁知手中的武器却被上了胶水似的,紧紧黏着对方的兵刃怎么也抽不动不说,还被无形的力量吸引着,被迫朝空中无数箭矢迎去。 一时无数刀剑脱手,和密集的飞箭当空铿锵相撞,断箭和破碎的刀刃黏成一团,砸落在地上。 “敌人里有神之眼持有者,撤!” 幕府官兵们大叫,脚步凌乱果断后退。 “电生磁?”散兵看着这景象,表情意外。 南柯反而诧异他怎么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好歹也是周游过列国的执行官。”散兵收回目光,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竟然把元素力和人类的小玩意掺和在一起,真是个怪胎。” 南柯:…… 她就当这是夸奖吧。 “多谢你们。”浅濑响起身,回头向南柯道。 “响小姐,你们回去了会不会被为难?”南柯问。 “神社方面自会妥善……” “啾啾!” 船侧的海中高高跃起一条白色的海豚,柔韧的尾鳍甩上来几颗水珠,落在浅濑响脸上。 浅濑响话一顿,侧头抹去,朝它甩下符咒:“不必了,去吧。” 这是浅濑响召来的吗? 南柯靠近船边,几十条海豚圆头圆脑地叫唤着,流线型的躯体划开水波,跟了他们的船游了一段,陆续沉回海下。 更远处,幕府的战船似乎放弃了攻击,越退越远。 如果没有散兵和她,依浅濑响的能力,应该也足以让幕府知难而退吧。 想起浅濑响刚才的道谢,南柯顿时汗颜。 “幕府应该还配备了火铳,从这里到抵达清籁之前,都算危险区域,最好不要放松警惕,”浅濑响道,“你们先回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好。” “不不,巫女小姐,我们守着就够了!”先前出言不逊的船员急忙插话,“刚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清籁岛上的邪祟,还请您务必要……” “职责所在。”浅濑响打断他的热情,朝阿望伸手,“起来。” 南柯跟了她们一步,察觉自己的手还被散兵捏着。 她回头,散兵眼眸微微侧向海面方向,不知在看什么,被风吹动的短发上坠着几滴水珠,大概是海豚跳上来的时候被牵连的后果。 想说帮他把那几滴水拨掉,神经一放松,就回想起昨天被压着亲的事情。 手腕上的力道和温度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却突然变得烙铁一样难以忍受。 “国崩,”南柯皱了下眉,试图把那件事情从心里盖过去,“可以放手了吗?” “你是在提醒我,今天的份还没做吗?”散兵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唇角轻佻勾起几分调笑。 南柯一噎:“你有完没完……” “那玩意有点眼熟,”散兵掰过她的脑袋,指向远处问,“你见过没有?” “那玩意”? 一小片朝霞升了起来,海面光怪陆离,南柯眯起眼睛,只依稀看到波光绚烂里有一只人形的大家伙漂浮着。 但那绝对不是人,全身散发金属色泽,套着类似幕府制式的盔甲。 “要说像什么……”南柯想了想,不确定道,“魔偶剑鬼?” 散兵挑眉:“把旅行者不止一次打得原地升天的那东西?” 南柯微微张大嘴巴,看向他。 刚好散兵也一脸分享欲:“当年我驻扎在八酝岛的时候,闲来无事就会坐在山头看戏,可能是因为那只剑鬼正好堵住了一处移涌的地脉吧,旅行者拼死拼活非要跟它斗法……” 狠狠代入了。 要不是为了万叶和早柚,谁打那玩意啊。 南柯侧目再次看向海上,错愕:“咦,起来了……?” 本以为是死物的东西跟随海面的波涛摇晃着,像是在做超高难度的负重仰卧起坐,迟缓而僵直地坐了起来。 接着提起了左腿,然后是右腿。 魔偶剑鬼低着头站在了海面上。 原本是不可能的事,直到低矮的云被风吹去,暂时遮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霞光,一块仅仅一两平米的狭窄方形冰面从魔偶剑鬼脚下的波光中露出来。 冰属性的魔偶剑鬼? ……等等,那该不会是拔刀的姿势吧? 这么远的距离…… “国崩,”南柯指它,“能用雷把那个劈掉吗?” “开玩笑,三公里开外怎么可能瞄得准……”散兵说着瞥一眼她,语尾硬生生拐弯,“……也不是不能试试。” 剑鬼上方,云层很快开始聚集。 刺眼的雷电密密匝匝地落在四周的海水里。 不知名的海洋生物尸体大大小小地浮成一片,在这样密集的雷击下,剑鬼保持着微微俯身低头的姿态,一动不动,也没倒下。 同是诞生自稻妻的人偶,它似乎也具有雷元素抗性。 散兵不爽地嘁了一下,手臂一抬,神环展开飞了出去。 “小心!”南柯扒着船边探出半个身子。 “区区被遗弃在荒野的伪劣产品……” 远处的剑鬼动作稍许变化。 拔刀一斩! 第99章 搞、快、点 三道霜白色的弧形冰刃难辨先后依次释放,呈扇形破开海面,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瞬息掀起如壁如渊的大浪,又顷刻将其冻结凝固。 仅有威力值得称道的斩击,躲避对散兵来说不要太轻易。 然而他微微一顿偏身,瞟见了身后孤零零漂着的船只。 在南柯的视角。 散兵不退反进,顶着迎面而来的巨刃加速撞了上去。 三道冰刃尽数破碎,掀起的狂风巨浪立刻将散兵淹没。 寒气的余波也朝船冲来,船底生生被抬离海面,整条船几乎要侧翻,南柯脚下一滑,没来得及抓紧面前的船舷,朝后摔了下去。 脑袋重重磕在了什么上,她痛得眼前一黑,耳边发嗡,好不容易保持住意识,又被一堆重物毫不留情地撞在了身上。 还留在甲板上的所有人都遭受了和她一样的冲击。 船身保持了几秒摇摇欲坠的危险平衡,又朝海面轰然砸落回去。 南柯像被丢进了滚筒机,身体随着惯性被甩上半空。 她胡乱死死抓住什么,十几秒的天翻地覆之后,船只摇摇晃晃归于平静,只剩战斗激起的急涛骇浪夹杂嘶哑的高喊充斥耳边。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南柯喘了口气,推开压在身上的杂物爬起来,往船边跑。 远处雷云密集,电光和破碎的海冰占据了视野,什么也看不清。 “发生什么事了!”浅濑响抓着弓跑过来。 南柯回头想对她说什么,脑袋一晃,却传来剧烈的晕眩感,险些没站住。 浅濑响手疾眼快扶住她,抽出袖中的手帕撕成两条:“别动!” 南柯的额头正在往下流血,血肉模糊的创口凄惨无比。 “我没事,”南柯抓着她袖子,“国崩在和剑鬼……” “好了,别说话了,好好待在这里,”浅濑响包好她的伤口,让她靠着船舷坐下,“无须担心,我知道那种机关,定会将国崩好生带回来。” 浅濑响话落,手一撑船舷,沿被冻结的海面一路朝战场奔了出去。 被独自落在后面的感觉实在太糟了。 南柯极力平复紊乱的呼吸,手心刚刚迸出雷元素,却被从天而降某种更为强劲的热量打灭。 “伤员老老实实待在后方!”突然出现的陌生男性声音沙哑,步伐沉重稳健,带起一抹绯红光亮向浅濑响紧追疾呼,“喂!女人不准靠近战场!” 南柯的视线黏在那一抹红色上,愣住足足三秒,才忽地睁圆。 神之眼! 是火系神之眼! 那是个年轻男人,乌黑卷曲的短发在脑后扎成炸开的一束,身上穿着薄甲,脚程很快,追上一边瞄准剑鬼一边奔走的浅濑响不过几十秒。 浅濑响没有理会来人,国崩正在和剑鬼近身缠斗,身法太快,影响了她的准星。 终于,国崩寻到破绽,徒手拧住了剑鬼的天灵,扣着剑鬼的后脑向下方冰面暴力一砸。 浅濑响的箭矢跟着射出。 灵箭力透臂骨,熄灭了剑鬼抬起的刀刃上附着的强冰,国崩扭身一踢,连着剑鬼的腕部机关和刀一起踹飞。 “这样是不行的!剑鬼之刀被生铁浇铸的锁链捆着,必须斩断才行!”陌生男人越过浅濑响,手在腰间一抹,拔出一把火焰四溢的狭长刀刃,“少年退开,放着我来!” 竟敢用这么嚣张的口气跟他说话? 散兵眉头一拧,将脚下试图反扑的剑鬼狠狠踩进冰层,单手扯起连接剑鬼之刀的锁链,朝那个狂妄的家伙甩去。 男人慌忙举刀格挡,被硬生生击退好几十米,后背撞上被冻实的海浪,反应过来,脚步一转,干净利落地劈断了与剑鬼与所持凶器之间的联系。 “国崩!取出它的机心!”浅濑响再度绷紧弓弦,对准挣扎的剑鬼。 装载着稀世哀冰叙玉的冰蓝机心被掏出胸腔,箭矢飞去,一声脆响,浓郁成烟的冰元素随着玉石破碎而扩散,在散兵体表附上一层洁白的冰霜。 “不赖嘛,巫女阿姨!”男人赞了一句,捏出个火团走向散兵,“少年,快烤一烤!不然会冻伤的!” 浅濑响垂手,终于朝这个陌生人投去视线:“多谢相……” 高大的背影与细碎的卷发映入眼帘,浅濑响的视线蓦然凝固。 “别过来,傻子,”散兵睨过男人腰间的火系神之眼,拍拍身上的冰碴站起来,嫌弃,“你想把冰烤化然后淹死自己吗?” “我靠,你的手!”男人注意到他另一边肩膀,瞪大眼睛失声。 “……嗯?”散兵被他提醒,侧目,“噢。” 右边的衣袖里空空荡荡,黑色的料子被断臂处渗出的体液润出湿痕,湿搭搭地垂着。 他没有趁手的兵器,为了拦下那三道冰刃,情急之下只好卸下一条胳膊将就用了。 散兵抬脚,拔出陷在冰层里的剑鬼脑袋,从它的利齿间抽出变形的手臂,打量两眼,而后神环一开,向着远处的船只直接飞走。 哀冰叙玉何其珍贵,在至冬国都是执行官才有资格接触的高级能源,却被用来当成了小小战斗机关的核心。 剑鬼还身负雷元素免疫的加护,害他只能近身肉搏,说跟巴尔泽布没关系,他宁肯把自己另一条手也拧下来。 但给区区人偶装上形似“心”的装置……巴尔泽布绝不会做这种事。 想必,是什么人习得了雷电将军制造人偶的技艺所制。 啧,烦心。 散兵敛眸,对上船边一直紧紧望着他的南柯的眼睛,紧皱的眉心顿时展开,落在她面前的船舷,蹲下拍她脑袋。 “怎么样,我可是完美达成了和你的约定,”瞟见她头上不知道哪来的碎布和血迹,他笑意微微一收,很快又挑起嘴角,指尖轻戳了她一下,“不表示表示吗?” 南柯只是看着他胳膊里夹着的凄惨断臂。 嘴唇咬着,动作小心翼翼,卷起散兵另一边衣袖,审视其下凌乱耷拉的莹白导管和折裂的断骨。 都怪她。 明知道他的身体并不坚固,近身有可能受伤,也没阻拦他。 断臂成了这个样子,想修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要是修不好的话…… “啊,这是我自己折断的,”散兵及时解释,眉尖微扬,“区区人形自走机关可没能耐伤到我。” 南柯满心自责一滞。 随即转化为包含着怒意的难以置信:“你疯了?万一这只手再也装不回去……” “所以不表示一下吗?”散兵主旨明确,饶有兴趣瞧着她,一字一句,“搞、快、点。” 第100章 越石 做不到,怎么想都做不到吧? 南柯木头似的杵着,视线从散兵的眼睛挪开,看看他可怜兮兮的伤口,又落在他上扬的唇角。 妥协这种事情,但凡有过一次,就绝对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她拒绝被道德绑架。 但散兵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好整以暇的模样,难得乖顺。 半晌,南柯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手穿过他的腋下,给了他一个拘谨堪称僵硬的友谊的拥抱。 散兵挑眉:“就这?” 热意一点点攀上她的脸颊:“……嗯。” 散兵轻笑出声,受用极了。 “哎呀,怎么没人心疼我呢?我在岸边儿一见你们被围,可是徒手划着船就过来救场了啊。”陌生男人和浅濑响一前一后回到船上,酸溜溜道。 “百目鬼大哥!”站在一边翘首以盼的船员迎上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太好了!” “蛇目,我不是说过,不许女人孩子上战场?!”百目鬼重重打了下船员的脑袋,眼睛瞪得像铜铃,“赶紧清点伤员准备伤药!” “在清了在清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开,浅濑响的目光在百目鬼背上停驻两秒,叹息着,看向旁边的南柯和散兵。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国崩的手臂不要紧吗?” 南柯惊得立刻推开了散兵。 散兵往后一仰差点直接坠海,险险保持住平衡,怒吼:“喂!” “不要紧!”南柯看都没看他,回答完浅濑响,又忧心忡忡补上一句,“……应该。我会尽力帮他治好。” “不用紧张,我无意窥探你们的秘密,”单从散兵断臂却没有大出血,浅濑响已经看出他异于常人,笑了笑,“这样我就放心了,其余的事情由我处理,你们快去疗伤吧。” “拿点伤药过来。”临走前,散兵难得主动对浅濑响蹦了句话。 “上药有用吗?”南柯对散兵提出的要求表示质疑。 “你说呢?”他轻蔑地睨过来。 南柯嘴角绷了绷。 好生气。 但是目光往下,落到散兵手里惨兮兮的断臂上。 她忍了。 南柯抱着散兵的手臂兢兢业业拣完碎骨片的时候,伤药也刚好送到。 “嘶啦”一声,散兵手口并用,撕下一段绷带。 南柯把断臂递给他,手抬到一半,却被扶住脑袋。 “低头。” 南柯愕然一下,这才想起脑袋上的伤,顺从地垂下了眸子。 即使只剩左手,散兵包扎的手法也十分娴熟。 “人这东西还真是脆弱,”他打好结,隔着绷带吹了下她额头,问,“疼吗?”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南柯却冷不防被问住了。 头一次有人问她这种问题。 疼是疼的,但在接受范围以内,是说实话,还是小小地撒个谎? 南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抬眼:“还好。” 她眼角的轮廓带点钝钝的圆润感,顶着绷带眼都不眨看人的样子,安静又乖巧,特别好欺负。 散兵冷不防被什么击中。 “国崩,”南柯拾起膝盖上孤零零的手臂,扯回他的注意力,问,“这个怎么办?” “……”散兵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扭开头,扯下半边外套露出肩头和断口,“固定起来就行,它自己能长好。” 南柯“哦”一声,着手研究怎么把他的手臂用绷带绑回去:“里面取掉的骨头,等上清籁岛之后,我再帮你找合适的木料,尺寸我刚才已经量过了……” 她碎碎念着,等注意到散兵的表情的时候,大片的红晕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脸和脖子。 “国崩?” “散热好像出了点问题。”散兵面无表情,盯旁边的地板。 “要帮你看看吗?”南柯指尖轻点他胸口。 “……不是那里的毛病。” “?” 到下船的时候,散兵的散热系统已经恢复了正常。 处理伤势耽搁了不少时间,浅濑响和阿望已经下到岸边,向当地居民打听起了清籁岛异状的具体情况。 在远处看时感觉尚不强烈,上岛之后,才察觉到清籁岛上空笼罩着一层连春日暖阳也无法驱散的雷云,像极了当初踏鞴砂的天气。 浅濑响向面前的妇人道了谢,也抬头望向天空,神色凝重。 “巫女阿姨,反正你们也没处落脚,要不要来我们的大本营坐坐啊?”百目鬼痞里痞气地凑到边上。 “左卫门,巫女大人远道而来,怎么能去你们海贼的臭窝里休息!”妇人还没走开,双手叉腰呵斥他,又朝浅濑响道,“大人,别听他的,还请来我们越石村歇息吧。” “越石村?”浅濑响低低咀嚼这个名字。 “是的,左卫门和他的弟兄们也曾在我们那暂住,别看我们村子小……” “我知道那里,”浅濑响微微一笑,“那就有劳您了。” 不同于幕府官兵,清籁岛居民对巫女的到来说不上有多热络,但总归还是持欢迎态度的。 百目鬼带了几个人,一路护送他们进村。 上空的雷暴早在清籁岛揭竿而起之前就开始肆虐了。 途径的大部分村落都已荒废,岛民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聚居在了现今尚且安全的越石村中,百目鬼等人则驻扎在清籁岛旁停泊船队的另一座小岛上。 “巫女大人,请别怪罪清籁民的所作所为,我们也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这样做啊,”妇人一边带路,一边指着周边的田地怨道,“您看这些土地,寸草不生,水源也都被污染,全都是因为雷电将军降下的雷霆,她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不叛乱,还能怎么办呢?” 妇人抱怨了一路,浅濑响一个字也没回应。 似乎领略到了她的冷淡,妇人渐渐收了声,等到了越石村,将他们撂在村边一间废弃屋子前头,掉头就走了。 反倒是百目鬼唉声叹气,领着手下们好好把屋子整顿了一番。 “吃穿用度,回头我让蛇目给你们送来,嘿咻!”百目鬼把刷干净的水缸搬回原地,连着脑门上的灰尘和汗抹了一把,“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旁边的岛找我们!” “我就是蛇目!”蹲外面擦板凳的男人闻声搬着凳子就跑进来了。 是和幕府军交战时,先吐槽浅濑响天真后来又示好的那个船员。 浅濑响看向百目鬼,表情微冷:“你早就派手下盯着我们了?” “哎呀,怎么这么说呢?”百目鬼一点都不否认,哈哈笑道,“听说有巫女要过来镇邪,我们当然得做好万全准备,让你们顺利登岛不是?那啥,还特地给你们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和美餐呢,你说是吧蛇目?” 蛇目肩膀一缩,赔笑:“是是……” “哦,原来那是美餐啊?”阿望拖长声音,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我们有神厨国崩,怕是这几天都得下海捞鱼吃了呢!” 第101章 家人 百目鬼一愣,看向后面的散兵,散兵戴着斗笠,于是他又转头看蛇目,脸色一沉:“你搞毛啊?” “这不是为了食品安全嘛,就没外面请厨子,我们自己人烧的菜……”蛇目举起凳子怂怂挡住脸,“我发誓!绝对能吃!” “我敲你……”百目鬼举起拳头,看了阿望和浅濑响一眼,欲言又止,揪住蛇目领子往外拖,“我们先走了哈,有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好粗俗的人!”阿望双手环胸,瞧着他们的背影啧啧摇头,“师父,就这样的人也能有神之眼?” “这些和我们无关,”浅濑响环视屋内,“无论如何,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以免日后在无谓的事上花费精力,如他所说,着手清点刚需吧。” “好嘞!”阿望挽起袖子。 南柯则和散兵出门去找清籁岛的七天神像。 “就在村后的断崖上,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浅濑响给他们指了个方向,“我就不送了,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南柯边走边回想浅濑响的叮嘱,感叹:“几十年没回来,真亏响小姐还能记这么清楚。” “兴许她以前就是住这儿的呢?”散兵随口道。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南柯想起阿望打探浅濑响黑历史的心思,正色:“这话千万别跟阿望说哦?” “我干嘛要跟她说?”散兵莫名其妙。 南柯忍不住笑了一下。 如浅濑响所说,神像确实很近,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可以看到高耸在山丘顶端的石雕了。 表面微微风化破碎,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比踏鞴砂和八酝岛的破旧太多。 南柯伸手按在神像上。 额头的伤口伴随着一点痒意开始愈合,速度却十分缓慢。 她抬头向远方的天空望去。 神像正对东南方向,沦为荒芜废墟的环形岛屿上方,巨大的漩涡状雷云遮天蔽日,吸动数块破碎的岩石,缓缓旋转,雷光隐现。 神像的大部分力量都聚集在那片雷云之上,镇压外泄的魔神残渣。 “守护清籁免于祟神污染的雷霆,居然被误以为是神罚,还发动了叛乱,巴尔泽布还真是可怜。”散兵望着那片天空轻笑。 真要说可怜,应该是雷鸟卡帕奇莉和它珍视的那孩子吧。 南柯默默想。 故事的真相被迷雾掩盖,哪怕千百年之后也无法得到正名,卡帕奇莉在稻妻人眼中,永远是暴虐邪恶的魔神。 “我们回去吧。”南柯摸摸绷带下大致已经痊愈的伤口。 “就这么走了?”散兵神色微妙讶异。 “还有什么事吗?”她疑惑。 散兵动了动嘴唇,又抿紧了,眼睛一撇,转身下山。 南柯跟在后面费心揣摩。 是被阿望夸是神厨想收集食材大展身手吗?还是在暗示她赶紧给他换上新的骨头?或者别的什么…… 南柯步子一顿,恍然。 跟神像能扯上关系的,他难道是想提醒她,记得找空? “国崩,等一下!”南柯返身往回走。 如果空真的会出现在清籁岛灾难降临的时候,那恐怕就是最近了,至少留下讯息,让空知道这里还有另一个降临者。 南柯捡起一块尖锐的小石头,蹲在神像脚下,思索半晌,在基石上刻下个“荧”字。 看到这个,空一定会设法找她的。 南柯弯唇。 散兵看见她脸上的笑,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 他干嘛要多那句嘴? 靠。 回去的路上南柯物色了一大堆树枝,正皱眉苦恼没有小刀该怎么加工,走到落脚的屋子前,听见激烈的争吵声。 不,应该说是单方面的叱责,因为没有人还嘴。 “别忘了是谁辛辛苦苦生养你,又费尽心思送你去鸣神大社!响,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回去了!你生是清籁人,死也是清籁的鬼!” 难道是浅濑响的家人? 南柯沉吟了一下,在屋檐下放下树枝:“国崩,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高声怒吼的大约是个身体欠佳的老人家,没说几句,开始发出夹杂着肺鸣的喘气声。 “阿望,倒杯水来。” “是师父!” 一声重物摔碎在地的声响:“不需要!响,你的所学必要为清籁的自由所用,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通知!明白了的话,立马给我回浅濑神社来!” 门被用力推开,一名佝偻老妪从里面走了出来。 服装制式和鸣神大社的有稍许不同,但仍能辨认出来是巫女服,稀疏的长发全白,拢在脑后用红绳扎成一束,浑身气势相当摄人。 南柯站在门外被她正面撞见,不可避免地被瞪了一眼。 “阿望,送她回去。”浅濑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哦……” “不需要妖怪神社的巫女假好心!”老妪回头怒道。 阿望一只脚踏出门,为难地停下回头。 浅濑响揣着手从里面走出来,先是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南柯和散兵,而后神色淡然对老妪道:“神社路远,您身体衰弱,还是有人护送的好。” “死不了!”老妪扔下这句话,气势冲冲地蹒跚走掉了。 毕竟是老人家,南柯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很能感同身受浅濑响的不放心:“响小姐,要不我去送吧?” “身体还好吗?”浅濑响打量南柯的额头。 “已经没事了。” “那就有劳了。”浅濑响向她弯腰低头。 还是头一次看到浅濑响对八重神子以外的人行礼。 南柯匆匆回了个鞠躬,向老妪追去。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身后突然传来某人拖长语调的风凉话。 南柯惊愕回头,对上散兵一脸似笑非笑,深感头疼:“国崩,待会儿你别说话可以吗?” 她怕他把老人家气到三高。 散兵扬眉,语气轻快:“我尽量。” 第102章 失足儿童 除了刚被跟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老妪一个眼神都没搭理他们,兀自板着脸走在前面。 南柯也一言不发地当跟屁虫,保持礼貌的护送距离,经过路边树上挂着的野果时,肚子里突然毫无预兆响起一声响亮的肠鸣。 有多响亮? 前头的老妪都回过了头来。 南柯尴尬捂胃。 “你今天该不会还没吃过东西吧?”散兵脸一拉。 “嗯……”南柯支支吾吾。 “饿死你算了。” 散兵黑着脸走到树边,用力一踹。 野果“啪”一声从晃动的枝桠落进他掌心,又划出一道抛物线被抛过来。 南柯七手八脚地接住,前方的老妪忽然拖长了声调道:“野外的东西被邪气污染,不可入口。” “放心,”散兵走回来,一脸不高兴偏偏还在笑,“过了我手的东西,就算有毒,也只会让人生不如死而已。” 面对老人家就不能和气一点吗? 南柯沉痛。 虽然,手里这嫩绿欲滴的诱人色泽,确实很有酸得人生不如死的潜力。 “无礼之徒!”老妪被散兵气得一抖,瞪向南柯,“过来!” 南柯犹豫上前:“婆婆?” 老妪打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朝她气势汹汹摊开。 里面是几块绯樱饼。 应该是自己手作的,饼色不算均匀,面粉里裹的樱花花瓣淡粉细碎,气味清甜。 南柯有点受宠若惊,局促着拿了一块:“谢谢婆婆。” 老妪轻哼,把剩下的原样包好塞回衣内,目不斜视地继续赶路。 南柯看看两只手里分别握着的红点心和绿果子,眨了几下眼睛,突然觉得有点开心。 擦擦野果小心咬一口,果然,不仅酸,还很苦。 她衔着果子适应味觉炸弹,顺手把绯樱饼掰成两半,递给跟过来的散兵:“国崩,你也尝尝?” “腻腻歪歪,我才不要。”散兵一身冷气,瞟见她嘴里的果子,往下撇着的嘴唇抿了抿,“干嘛还吃这玩意?” “我又不挑食。”嘴里咬着东西,南柯发音含糊。 “白痴。”他别开脸。 先吃果子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苦尽甘来,当第一口绯樱饼融化在舌尖,淡淡的甜味幸福得南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消灭完嘴里的食物,远处浅濑神社所在小岛的海岸线也隐约可见。 神社位于清籁岛浓厚的雷云范围以外,笼罩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下,一眼望去生机勃勃。 除此之外,就是岛边停泊的一艘大船。 和早上那艘幕府的船很像,但没有旗帜,四周拴着几条小船,大约几十人上上下下地不停忙活着。 “那是百目鬼先生的船吗?”南柯问。 “先生?”老妪重复她的用词,哼笑,“啊,的确是左卫门的,从幕府那里打劫来的。” 又听到百目鬼被叫做“左卫门”了。 南柯不禁好奇:“百目鬼先生的全名是叫百目鬼左卫门吗?” “哪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老妪诧异睨她一眼,“百目鬼赤穗,这才是他的名字,他初来清籁岛时担任幕府的左卫门,所以大家也都称呼他左卫门,后来他脱离幕府成了海贼,叫顺口了,也懒得纠正了。” 南柯听得似懂非懂。 左卫门是幕府的官职吗? 单看百目鬼豪横的作风,实在很难想象他居然在幕府做过官。 沙滩上停留着大片白色的候鸟,鸟鸣和海潮涌动声此起彼伏,随着他们的靠近呼啦啦飞起一大片,捞着裤腿在海岸边捕鱼的几个男人注意到他们,直起身喊:“奏婆婆,见女儿怎么样啦?” 老妪脚步一滞。 没理他们,从边上海滩径直经过,上神社去了。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疑惑挠头。 去神社一路上坡,毕竟走了这么远的路,奏婆婆爬了不到一半,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我扶您上去吧。”南柯看不下去,朝她伸手。 奏婆婆侧头,细细眯起眼睛打量她:“我说你,应该不是巫女吧?” 南柯迟疑摇头。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奏婆婆瞪一眼旁边的散兵,“你小子就站在这里,不许靠近神社半步。” 散兵瞬间沉了脸:“就你……” “我很快就回来,”南柯及时开口打断他,笑笑,“国崩,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他敛眉盯着她没说话,南柯就当他是答应了,转身扶奏婆婆走向神社。 浅濑神社规模很小,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樱树,花期已经过去,点缀着绿叶的枝条张扬在神社屋顶上。 一想到这里以后会有猫猫进驻,简直就是童话里与世隔绝的小木屋。 上了平地,奏婆婆推开南柯,掏钥匙去神社侧面开门。 里面是一个很小的起居室,祭祀用品和生活物品井然有序,墙上挂着一套崭新的巫女服。 不像是奏婆婆自己的尺寸,硬要说的话,也只有浅濑响穿着才勉强合适? “坐吧。”奏婆婆抱来一只蒲团,摆在室中央的桌边。 “您是有什么事情要转达给响小姐吗?”南柯和她面对面坐下,问。 “我才刚大骂了她一顿,你怎么会这么以为?”奏婆婆皱眉,看了南柯几秒钟,说,“我要说的是你的事。你面相柔顺,可你身边的那小子,印堂发黑,浑身戾气,绝非善类。若是有什么不得已之处,说出来,老身对付恶人还是有一套的。” 南柯先是愕然,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 “国崩他,嗯……小时候被人骗去当过打手,所以看起来总是很凶,不过自从离开那里,他就没有再做过坏事了,”南柯一边编,唇角忍不住翘高,“是我对他说要陪他的,所以,您不用为我担心。” 奏婆婆颇具疑虑,不像是在听失足儿童回头史,反而像是天真少女被花心渣男玩弄感情实录:“真的?” “嗯。”南柯点头,又强调,“真的。” 奏婆婆审视了她一会儿,严肃道:“总之,不管有什么,不要忍气吞声,清籁岛绝不会像如今的幕府一样藏污纳垢。” 南柯只能不停点头:“好好好。” 临走时,奏婆婆把剩下的绯樱饼塞给了她。 意外地好相处呢。 南柯掂着手里的点心,思忖。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和浅濑响吵那么厉害呢? 第103章 国崩崩崩崩~ 散兵还站在原地,不过边上多了一个嬉皮笑脸试图跟他搭话的百目鬼。 南柯眼看着百目鬼想拨他斗笠帘子却被一巴掌拍开,锲而不舍闪进散兵断臂死角又被一个扫堂腿绊飞,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百目鬼先生,真巧。”南柯走上去。 “巧啊姑娘!”百目鬼看见她,乐开了花,拍拍身上的草屑爬起来,“我见小兄弟在这想跟他切个磋,他非说要等人,我就猜是你。” 散兵一脸阴沉得要劈人的表情。 南柯也就只礼貌性笑了笑:“我们来送奏婆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蛇目已经清点好东西往越石村送去了,你们现在往回,怕不是刚好错过饭点,”百目鬼往岛边停泊的大船努努嘴,“来我们船上吃顿晌午饭再走吧?” 百目鬼盛情难却,加上南柯正好想问他要把刀,看了眼散兵,同意了。 百目鬼的船由一根长长的锁链锚定在岛边礁石上,远看时感觉不明显,走上去,南柯才发现这艘船是真的大。 比他们来时乘坐的货船长了一倍有余,船舱和桅杆高高矗立在甲板之上,两旁是几十只宽大的木桨,难以想象这样的庞然大物要如何以人力驱动。 “大哥!哪拐回来的妹妹啊!”旁边干活的海贼看见百目鬼打趣。 “去去去,乱说话打烂你的嘴,”百目鬼一脸晦气甩手,“去通知后厨,来客人了,整点好吃好看的。” “得嘞!”海贼一路小跑拐进船舱里。 “给你们添麻烦了。”南柯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才是,武人粗俗,姑娘别介意,”百目鬼笑着,“话说姑娘贵姓?” “叫我南柯就好,他是国崩,”南柯让了让,露出后面的散兵,“百目鬼先生,请问您这里有多余的刀可以借我们一用吗?” “刀?”百目鬼摸了摸腰间,“应该不是用来杀敌的吧?小刀的话,跟我来。” 百目鬼把他们带到船上的武器库。 密集的木架上分门别类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大剑,长枪,薙刀,胁差,应有尽有,最里侧的武器最小巧,整齐摆着数量众多的短剑和匕首。 只是用来做木工,南柯小心翼翼选了其中看起来最低调的一把:“谢谢,用完我会尽快送还的。” “不值什么,你拿着就是了。”百目鬼豪迈道。 吃饭的时候,南柯试探地问起奏婆婆和浅濑响的事情。 让她意外的是,奏婆婆居然真的是浅濑响的亲生母亲。 “可是,巫女不是不能结婚生子吗?”南柯忍不住问。 “听说是奏婆婆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捡了个快死的男人,为了实现对方的遗愿,违背祖训给对方留了后,”百目鬼满脸复杂,“巫女的事情我也不太懂,好像在这之后,奏婆婆就失去了什么灵力的样子,然后被她师父赶出神社,去了越石村生活。直到把女儿送走,师父去世,她才重新回了神社。” “所以,其实奏婆婆是想让响小姐回来继承神社吗?”南柯沉吟。 “说来她今天去见巫女阿姨,发生什么事了吗?”百目鬼问。 想起当时奏婆婆说的那些话,南柯一言难尽,摇了摇头。 “吵架了啊?”百目鬼语气笃定,啧啧,“奏婆婆也真是的,明明隔三差五就占卜女儿的归期,人真回来了却这个样子……” “占卜归期?”南柯惊讶。 “不然你以为隔着一片海,我是怎么知道巫女阿姨要回来的?”百目鬼笑。 回去的时候,船上的海贼们在船边趴成一串,依依不舍地挥帕子:“常来啊姑娘~” 南柯扑哧笑出来,朝他们摆了下手,顶着灿烂的阳光,走回清籁岛的阴云之下。 浅濑响和阿望都不在,桌上压着张字条,大意是她们出去调查祟神了。 南柯把绯樱饼收进厨房,挑了几根合适的树枝,认认真真雕刻起来。 散兵在屋子里外转了一圈,再进门时,她趴在一桌木屑里,手里还抓着匕首,人已经累得睡着了。 毕竟从凌晨连轴转到现在,就没停过。 散兵俯身戳了戳她微蹙的眉心,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被他一戳反而拧得更紧了。 想把她抱回房间里去睡,后知后觉看向没有响应控制的右手,他脸色很差地抿住唇。 该死。 阿望和浅濑响抱着调查途中猎的野味进门,就撞见散兵人偶一般端正跪坐着,握着膝上蜷缩熟睡的南柯的手,垂眸用唇瓣细碎摩挲她的掌心。 “哇哦~”阿望小声吹口哨。 散兵倏地抬头看过来,眼里一瞬的震惊和杀气锋锐得让阿望肩膀一耸。 但阿望是谁? 立马就恢复了镇定,笑嘻嘻指他小声嘲笑:“被我抓到现行了吧?啊哈哈哈哈……” 南柯是被吵醒的。 额头被谁一下下地轻戳着,她抓着那只手挪开,抬眼一看,是阿望。 自己还睡在阿望腿上。 “阿望,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南柯揉着眼睛坐起来。 桌上的木屑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木料和匕首也妥善收好在了一旁。 “也就做个饭的功夫吧,”阿望一脸开心,扬起脸大声喊,“你说是吧!国崩?” 散兵居然又在做饭。 南柯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他翻炒的背影,ptsd了。 上次吃嗟来之食的后果历历在目。 “国崩答应以后每天都承包我们的伙食呢,真想不到,有的人外表看起来凶巴巴的,内里却是个贤妻良母呢~”阿望摇头晃脑。 “阿望。”南柯出声制止。 当心被打。 阿望一脸无所畏惧。 散兵竟然也没有任何反应。 天下奇观。 “国崩崩崩崩~”阿望甚至得寸进尺。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散兵阴恻恻回头,铁质的饭铲在他手里变形,“劝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嘻嘻,”阿望一蹦一跳,回头去找浅濑响,“师父父呀,吃饭饭啦~” 第104章 祟神羽毛 出乎南柯意料,这几天散兵意外地老实。 不知道是因为手受伤了,还是和阿望之间发生了什么,抑或,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 总之,南柯松了口气。 黄昏的光线在镀在上空厚重雷云的外缘,像是一层金边,圈着底下越石村里袅袅的炊烟。 岛上天色阴沉,光线已经不是很好了。 浅濑响和阿望外出调查封印祟神的合适地点,还没回来。 南柯最后打磨了一下手里基本成型的臂骨,收拾起来,去找散兵大厨。 “国崩,响小姐和阿望还没回,我们要不先吃?” “随便,反正我只是个无情的料理机器,”散兵把饭铲一扔,面无表情撒调味料,“过来尝味道。” 南柯连忙递去筷子,支棱了半天,看他身残志坚行云流水毫无插手余地地翻着锅里的食材,想了想,夹起一小块配菜送到他嘴边。 散兵斜睨她一眼。 一口衔住筷子尖。 鼓动着腮帮一言不发咀嚼的样子莫名有点可爱。 南柯看了几秒钟,笑起来:“那我端出去了?” “嗯。” 虽说阿望她们这几天确实越来越早出晚归,但天都暗了还没见人,也过于晚了。 不详的预感总是会成真,对南柯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饭吃到一半,头顶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 近得像是直接滚过了屋顶,一波接一波,与此同时,本已暗下的天色开始慢慢地变亮。 并非雷光闪烁时那种乍明乍暗的光亮,而是更为迟缓的、黯淡的天气变化。 南柯走出门。 头顶浓厚的雷云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洞,明亮的紫色光芒沿着口子从顶上倾泻下来,遇到风,被吹散成数量惊人的紫色羽毛,朝着岛屿四处轻盈飘落。 简直像是不可视的云层之上,全部堆积着这样的羽毛似的。 这一幕实在太过瑰丽,铺天盖地的祟神残渣也太过强大,震撼和对压倒性力量的恐惧不分彼此混作一团,南柯惊呆在原地。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村中响起接二连三恐慌的叫喊声。 “神罚来了!” “快回屋!快回屋!” 南柯朝村子走了一步,手蓦地被抓住。 “别想做蠢事!”回头,是散兵冰冷的眼睛,“进去待着,有我在,没你出头的份。” “国崩……” 他纵身一跃,背后圆环轮转,径直向漫天飘落的祟神羽毛飞去。 “国崩!” 南柯拔高声音。 散兵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了天空浓郁的紫色之中。 他不是不关心人类的死活吗? 明明这么危险,为什么一点也不犹豫? 一声巨响,雷光划开乌云,天空裂成数片,雷电密网罗织,仿佛倒悬的雷电之森迅猛演化,向着大地炫目降临。 南柯不得不退到了屋檐下。 半空无数的紫羽被雷电追上穿刺,凌空静止一霎,黑气哀嚎着钻出来,又化作灰烬洋洋洒洒地落下。 但羽毛实在是太多了。 最先坠落的那一批已经落了地。 越石村上方似乎笼罩着什么结界,羽毛在村庄上方激起阵阵半球面的涟漪,短暂接触后被弹开,滑落在周围,融入土地。 草木肉眼可视地枯萎发黑,一缕缕烟气幻化成怪物拔地而起,遍地游走。 这已经不是污染,而是天灾了。 而南柯在的这间房子恰好没有在禁制内部。 她冷静地往后退,抓起雕刻用的匕首,划开手腕,挥落一道血珠。 血斛艳艳开了起来,怪物被拦在门外,又在从天而降的雷暴中烟消云散。 但没过多久,越石村的结界开始不稳定地闪烁,一根羽毛在结界上方停留片刻,悠悠然飘落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再也无从招架的祟神降临。 被震雷碾压的视听中,黑气洋溢,惨叫声四处爆发,南柯捂着手穿过落雷与祟神跑进村,碎石砌就的一户矮墙院中,将他们带来越石村的那名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似乎想要逃命,却被逼近的怪物堵死在院子角落,面如菜色地尖叫。 南柯走过去,怪物被一路红花净化驱散,院中恢复清净。 “不要待在外面,”南柯拽起她,“回家吧,你们不会有事的。” “你、你流血了……”妇人牙齿打战。 “我没事,快回去。” 妇人拖着孩子奔回家门,将门哐当一声紧紧闭上。 南柯转身,环视四周。 天上的缺口已经被雷电堵上,落进村里的羽毛也不多,有她的血斛,越石村应该不会有危险。 南柯担心的是头顶,不由分说向祟神扑上去的散兵。 他的力量是会被邪气侵蚀的。 南柯沿着村中央的小路走到一半,一支泛着灵光的箭矢嗖一声飞过头顶,钉落上空一根正在落下的祟神羽毛。 回头,是神色凝重飞奔而来的浅濑响。 “响小姐,阿望呢?”南柯看向她空空如也的身后。 “阿望回去了,”浅濑响一进村就注意到了路边的血斛,问,“那些排斥祟神的花是你做的?” 南柯微微错开目光,没答:“越石村的结界被祟神破坏了,这边就交给我,您先去修复结界吧。” 南柯的避重就轻太过刻意,浅濑响多看了她一眼,也没纠结,留下一句“百目鬼在后面”,就迅速离开了。 似乎用不着帮忙了。 南柯掀起袖子,刚用手帕临时包扎好伤口,后面脚步声风风火火:“我去,巫女阿姨怎么跑这么快?” 南柯回头,百目鬼提着一把火元素四溢的长刀,大汗淋漓地撑着膝盖喘气。 “打雷天用火请小心些,”南柯好心道,“百目鬼先生,剩下的就交给你们,我先回去了。” “诶好!”百目鬼扬手,想起什么,又赶紧叫住她,“南柯姑娘,奏婆婆脚扭了,那个小巫女在照顾着,还麻烦你回去帮忙处理一下!” “好的。”南柯颔首。 走了一段,她抬头望向天空,电光肆虐里,仍然看不见散兵的影子。 南柯摇头摒去多余的担心,深呼吸,加快脚步。 第105章 电池 门前的血斛还开着,阿望站在屋檐下,蚂蚁一样小碎步踱来踱去。 “南柯!”看见南柯回来,阿望泪珠一滚,扑上来拽着她上看下看,“我一回来你和国崩都不在了,吓死我了,你没受伤吧?有没有碰到怪物?国崩上哪儿去了……” 受伤的手腕冷不防被用力一捏,南柯抿唇忍了忍,推开她:“我没事,先进去再说吧。” 桌上的饭菜还摆着,奏婆婆支着角度扭曲的一只脚靠桌坐着,满脸痛苦。 南柯打了一盆冷水,浸湿帕子裹住她的脚踝:“您忍一忍。” 手里关节交错,奏婆婆闷哼一声,额头全是冷汗。 “村子的结界如何了?”奏婆婆缓了缓,张口就问。 “响小姐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这次的雷暴太强了,唉,早知这样,上次来的时候顺路加固了就好了,”奏婆婆低下头,祈祷起来,“但愿不要有人出事才好……” “您是从浅濑神社赶过来的吗?”南柯问。 奏婆婆无暇理会她,阿望蹲在一边,说:“我和师父刚赶回来,就看见那个火大叔背着她在我们门口,说是路上边跑边战斗,一不小心把人给摔了。” 南柯叹气,帮奏婆婆冷敷了一会儿,掀开帕子,底下的踝关节还肿得高高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她重新浸了次冷水,把帕子递给阿望:“阿望,奏婆婆就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诶?我?”阿望不知所措,小心觑了眼奏婆婆,摇头,“不行,祟神和雷暴都还没停,外面很危险。” “我去接国崩回来,”南柯起身,揉揉她的脑袋,“你也辛苦一天了,趁着这会儿休息一下吧,等响小姐他们回来,估计今晚都没得睡了。” “那……你带上这个!”阿望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从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御守。 南柯接进手心里握着,对她笑了一下,匆匆出门。 该去哪里才能帮得上散兵? 没有太多选择,南柯径直登上后山神像。 神像的光泽比上次来时更弱了。 南柯闭目,试着导出体内的元素力,回馈给它。 散兵说过她的身体是电池。 反正她空有力量无处可用,就还给它,用来压制祟神吧。 元素力流入神像的一霎,破旧的神像怀中镜面微微发光,与此同时,南柯感到了某种遥远的注视。 难以描述那种感觉。 那是带着一丝惊诧的,高高在上的目光。 然而即刻又收了回去。 似乎她的行为微不足道,根本不足以引起对方的兴趣。 一边输出力量,一边被动地接受力量耗竭时神像自动溢散出的补偿,真的成为电池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就像每一次呼吸都用力到底,逐渐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跟随气流的节奏开始萎缩鼓胀,思绪陷入软绵绵的泥沼,难以思考。 直到一道近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落雷猛然落在南柯身旁。 她睁眼看向身侧。 那不是落雷,而是终于回来的散兵。 天空的轰鸣已经平息,黑色的邪气不死心地交织在仇敌光洁无暇的体表,像一张带着毒液的蛛网。 散兵陷在坠落砸出的土坑里一动不能动,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杀气腾腾,诘责恼怒。 老实说,南柯脑子现在有点不清楚。 所以才有顶着这样的目光去接近他的勇气。 掌心离开神像时还扯着一丝电光,南柯走过去,把散兵从那个狼狈的土坑里挖出来,抓起他的手,将一时半会儿无法止住元素力循环和外泄的掌心合在他的手掌上。 “滚!” 散兵咬着后槽牙恶声恶气吐字。 南柯想的却是,太好了,果然有用,立马就能说话了。 细细的电光从手掌交接的缝隙蔓延出去,将祟神丝丝剥落,因为单方面流出却失去补充的能量运转终于陷入卡顿。 同样卡顿中的大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南柯迷茫了一秒,看着眼底冷紫锐气的眸子,俯下身去。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电池?”散兵曲肘抵住她。 可惜他现在只有一只手,南柯伸长手臂一拉,轻易把纤细的障碍物压到旁边,神智不清:“需要……补魔。” 但其实她根本不懂得该怎么做。 只是生涩地衔住他的嘴唇,试探地到处咬一咬。 用少得可怜的经验努力模仿一再被抛到内心角落里的欺凌。 这个女人……简直绝了。 散兵放弃挣扎,望着上方浓云阴翳的夜空。 要是有个留影机在身上,他绝对…… 南柯做了个梦。 梦见散兵没电了,她撬开他那张坏得要命的嘴巴,到处找充电插口。 但用多了电器,总是难免碰到这样的状况——明明跟平常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却翻来覆去就是怼不进去。 梦醒是因为肚子被坚硬的肩胛骨顶疼了。 南柯迷迷糊糊睁眼,脑袋和双手一摇一晃地垂着,四周的景色也在晃,细弱的小草在被两条包裹着黑色绑腿的小腿踩踏过后可怜巴巴地立起来一点,东倒西歪。 手正好垂在跟着步伐扭来扭去的腰臀之间,南柯看了会儿那两瓣活泼的屁股,张开十指,捏上去。 软乎乎。 “你有病啊?!”扛着她的人猛地停下来。 南柯的肚子也顺着惯性被肩头重重颠了一下。 她口腔一酸差点吐出来,后知后觉扛着她的人是谁,自己手底下是谁的屁股,手脚并用挣扎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国崩放我……” “你要庆幸我的手还没好,”散兵又颠了她一下,南柯眼泪汪汪捂住嘴,他又开始走,“否则滴水之恩,定将涌泉相报。” 他语气古怪带着轻笑,南柯忍着被扛的不适感,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蜡。 完了,他的意思是要打她屁股吗? 最好别当着阿望。 不然她的形象就全毁了。 快到小屋的时候南柯才被放下来。 落地没站稳,她差点跌倒,被担心兮兮的阿望跑过来及时扶住:“南柯,你怎么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啊?” 这个问题南柯也想知道。 看向散兵,还没开口,散兵冷哼一声,连个正脸都不屑给她,径直进屋去了。 步子迈得很开,不知为何,那圆润的翘臀在她视野里存在感忒强。 南柯不由握起手指,捏捏空气里并不存在的手感。 第106章 憋屈 奏婆婆被安置在南柯的房间了,南柯热好饭菜给她端进去,再出来时,阿望已经扛不住趴在门槛睡着了。 南柯轻手轻脚给她盖上毯子,天色微明,浅濑响和百目鬼终于一前一后从村子走了出来。 百目鬼半边脸被熏得黢黑,一头蓬松的卷毛散开披在肩头,赫然是被超载了的模样。 南柯迎上去:“响小姐,百目鬼先生,辛苦了。” 浅濑响神色不掩疲惫,草草点了个头,瞟见坐在门槛上的阿望,将弓挂在身后,俯身抱起阿望进了门。 “奏婆婆怎么样?”百目鬼边走边问。 “刚吃过饭,脚也消肿了不少。”南柯示意桌边的蒲团,“您请坐,饭菜还热着,忙活了一夜,吃完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南柯,你可真是温柔贤惠呀,”百目鬼盘腿坐下,搁开刀,长吁一口气,“昨晚的雷暴也太夸张了,还好雷声大雨点小,村子也没受什么损失……” “请安静些,”浅濑响从里间走出来,冷声道,“还有人在休息。” 百目鬼嘴巴一瘪,朝端着水过来的南柯耸肩。 原来那句温柔体贴是对比之下有感而发啊。 南柯抿唇弯了弯嘴角,放下水盆:“先洗洗吧。” 浅濑响捞起衣袖先净了手,百目鬼才抱着盆龇牙咧嘴开始搓脸上的黑灰,徒手搓不太动,南柯正要去找干净的毛巾给他,浅濑响短促地叹了口气起身,掏出袖中的手帕。 “别动。” 清水浸湿柔软的布料,浅濑响面无异色,细致地拭去百目鬼满脸的尘埃。 百目鬼梗了梗脖子,眼珠子四处乱转,咧嘴打哈哈:“这就是传说中的铁娘子柔情吗?” 南柯很有眼力见地回头端菜去了。 只听见浅濑响古井不波的声音:“我若有儿子,也是你这般年纪了。” “啥玩意儿?!”百目鬼惊声变调。 饭菜不太够,南柯想了想,把那天奏婆婆给的绯樱饼翻出来,凑成一盆菜给他们端了出去。 浅濑响看着绯樱饼目光微顿,没问什么,抬头对南柯说:“你也辛苦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来就好,回去休息吧。” “我休息过了,”南柯微微一笑,也没拒绝,“那我去看看国崩,你们慢慢吃。” 光线幽微的卧房里,散兵悄无声息倒在地上的床褥中。 正面接触祟神应该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一回来,他就这样失去了动静。 陷在枕头里的侧脸平静得像是真的睡着了,南柯带上门,双手在胸口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才小心靠近:“国崩?” 是因为太难受所以把自己关机了吗? 南柯跪坐在边上,扶起他的脑袋去摸后颈的开关,手伸到一半,底下阖起的卷翘睫毛忽而掀开,幽幽地盯着她:“做什么?” “有点担心你,”南柯诚实回答,被他看得心虚,游移视线,“那个,屁股……” 散兵眯起眼睛。 “……对不起。” 南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别来烦我。”他嫌弃地吐出几个字,一动不动地又闭上了眼睛。 散兵果然很虚弱。 可惜南柯自己的元素力也已经干涸,手指把他散落在颧骨上的碎发往后犁了犁,问:“反正你也睡不着,我给你关会儿机吧?” “好让你对我为所欲为?”散兵讥讽。 “……那只是个意外,”南柯无地自容,百口莫辩,“我就在这守着,保证不碰你。” “呵。” “顺便帮你把骨头换上哦?” 没拒绝就是答应了。 南柯指尖顺着散兵的脖颈线向下滑,触到肌肤底下潜藏的圆润按钮。 随着指腹下轻微卡合的触感,散兵闷哼一声,柔和的光华从他后颈泛开,将他蒙进一层白色的薄茧。 南柯叫了两声国崩,没得到回应,掏出放在袖子里的匕首和已经完工的臂骨,双手合十。 希望散兵大爷手好了以后能大慈大悲放过她的屁股。 有过几次经验,南柯技术娴熟了不少,拨开层层组织和导管,嵌入用心制作的木质骨骼,再用手把被创口严丝合缝地按拢。 人偶的自我修复能力立刻开始起作用,没过一会儿,散兵手臂上一丝的伤疤也不留了。 南柯满手他的体液,把修理完工的手臂平放在被面上,张开手指,观察粘连在指间奇妙液体的性状。 一离开散兵的身体,稀牛奶质地的粘液就开始迅速变得透明,蒸发消失。 一点也不像是血。 反而像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修理身体的替代物也是树枝和木料……散兵,该不会其实是个木头做的人偶吧? 头一次思考他的来历,南柯捻了捻已经变得干燥的手指,思索着,去碰散兵的心口。 没有心跳,体温正在冷却。 …… 意识再一次浮现,瞳孔还未完全对焦,先流入感官的是身体一侧残留的淡薄暖意。 散兵侧过头去,身边的床铺里没有任何人。 神智立刻清醒,他支起上身爬起来,左手按住阵痛的右臂就出去找人。 南柯抱着满满一怀的红花站在门口微笑,外面是越石村的几个村民。 “……草民误以为大人们与幕府同流合污,所以才招待不周,实在有愧……若大人愿意原谅,村中已经安排了上好的住处……” “我会把你们的心意转达给响小姐的,”南柯温声回话,“各位还请回吧,无论如何,响小姐一定会尽力平定清籁岛的异变的。” 她的态度太软和,村民们不退反进,邀她务必去村里用饭。 南柯有点难以招架,嘴上用还要照顾伤员谢绝着,往房子里面退,因为腾不出手拉门,一个村民急切追进了门槛。 “既然有心报恩,何不把谢礼上供到门口?还要我们挪脚?”南柯没来得及回头,被抓着肩膀直接拽到了突然出现的散兵身后,“滚!” 散兵疾言厉色,村民被吓住,连连道歉退出去。 两扇门被用力拍上。 声音太响,南柯被震得皱了下眉头,睁眼,散兵回过身来,看她的眼神冷得像要掉冰碴子:“你的草履虫脑子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气势太过逼人,南柯不由往后退,脚后跟踢到墙面。 下意识侧头看向身后的墙壁,一只手横过眼前,彻底把她堵进无路可退的境地。 散兵发红的眼尾凶狠敛起。 她说过什么? 南柯绞尽脑汁地反思。 “我就在这守着,保证不碰你。” 只不过担心他醒来会觉得冷,偷偷在旁边捂了一会儿被窝而已。 明明几天之前还不由分说地要亲她,兴致冷却之后,态度未免也拐得太快。 南柯有点憋屈,垂下眸拒绝和他对视,怀里抱着的血斛被压出一声细碎的花瓣摩擦声,散兵动作一顿,忽然抓起南柯的右手。 “国崩!” 怀里的血斛散落在地上,因为没时间处理而血痂赫然的手腕被扯了出来。 第107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去过神像,伤口却没被愈合。 “蠢东西,”散兵盯着她的伤口看了两秒,手指收紧,怒声,“你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只是一道伤口而已,离死还差得……”听到开门声,南柯住了嘴,压低声音,“放开我。” 百目鬼活动着肩膀从里间走出来,对着紧贴的两人陷入了石化。 刚反应过来状况想要假装眼瞎退回去,他们又迅速地分开了。 百目鬼内心狠狠给了自己一拳,只得摆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走过去:“早啊,今天天气不错哈?” 没人搭理他的寒暄,还被散兵瞪了一眼。 亲娘嘞。 百目鬼暗暗咂舌,突然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又刺鼻的味道,视线一扫,看见满地的血斛。 南柯赶紧蹲下收拾。 血斛的气味对普通人来说难以接受,村民们把这些花还回来的时候也个个都屏着气。 她的体质还是不要轻易…… “好浓的血腥味儿,”百目鬼捡起一朵花,紧皱眉头轻嗅,“昨晚雷暴的时候村里还突然长出不少,这花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南柯僵住。 散兵夺过百目鬼手里的血斛,威胁:“不要多管闲事!” “行行,”百目鬼举起双手,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那我再去村里转一圈,吃饭不用管我,等奏婆婆醒了,麻烦你们跟她说等我忙完就送她回去。” “好的。”南柯迅速回答。 目送百目鬼离开,南柯松了口气。 现在的散兵就是一台无差别扫射的机关枪,谁碰到都没好果子吃。 “有人看见你流血没有?”只听头上的散兵沉声问。 “没有,”南柯抱着血斛站起来,不想跟他讨论这些,“我去把血斛处理掉,手还疼的话,就再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明明嘴上说着关心的话,她的视线却一眼都没分给他。 南柯生气了。 散兵咬了咬牙:“你忘了在踏鞴砂……” “怎么可能会忘。”南柯打断他,抱着花径直进了厨房。 炭火被噼啪引燃,花朵被焚烧时的异香混合着燃烧的烟气一起升起,南柯推开窗,让这些味道尽快散去。 就因为忘不了,所以才无法坐视不理。 越石村不能变成第二个踏鞴砂。 南柯抱着手臂,眼看血斛逐渐化为灰烬,想起昨天的妇人和孩子。 嘴唇抿了抿,看眼天色,暂时按下。 大白天去村里太显眼了。 没多久阿望也醒了,闻见厨房在烧柴,乐颠颠地跑过来掀锅盖,对着空空如也的锅里嘴巴一瘪:“真可惜,还以为有东西吃呢。” “国崩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得想办法自己填肚子了,”南柯问她,“有什么拿手菜没有?” “你是知道我的,南柯,”阿望朝她竖起大拇指,然后倒了个个儿,“你让我杀鹅我说不定还能试试。” 南柯往灶膛里丢了一块柴,掐着下巴开始沉吟。 她也只会炒饭而已。 “我能做杂烩菜,”浅濑响出现在厨房门口,微顿,补充,“不过味道不保证。” “就是生命维持餐的意思。”阿望严肃脸。 南柯和她们面面相觑。 完了,这个家没有散兵过不下去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的……”浅濑响迟疑,“母亲,应该还挺精通厨艺的。” 南柯把烧火棍交给阿望,爬起来去请奏婆婆出山。 “你们多大的人了?”奏婆婆恨铁不成钢重重敲桌,“十几的,二十几的,三十几的,还巫女,连个灶都支不起来……” “灶还是会支的。”阿望扒着饭,小声顶嘴。 “我会做炒饭。”南柯不甘示弱。 “杂烩菜。”浅濑响难得矮人一头,跟着辩解。 奏婆婆气得差点饭都吃不下去。 “设置封印的地点已经找到了,”隔了小半晌,浅濑响搁下碗筷,转移话题,“阿望,还记得我教过你的,接下来该做什么吗?” “记得,师父,是制作镇物。”阿望挺直腰板坐正。 “这次需要用到注连绳和白纸,刚刚经历一次祟神泛滥,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阻止下一次,”浅濑响目色平静,“阿望,我想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你。” “咦?!”阿望睁大眼睛,饭也不吃了,讶异几秒钟,看向对面的奏婆婆,腮帮略紧,“师父,你该不会真的要……” “别胡思乱想,”浅濑响眉毛微微压低,“巫女为救死扶伤断绝俗情,却也并非死物,就算是你,见到踏鞴砂的故人也会心性转移,不是吗?” 阿望看向南柯,抿着唇点了点头。 “当着我的面做什么样子!”奏婆婆拍桌,脸色不虞,“响,既然你还记得你的出身,就直接休了这个徒弟,脱离幕府回神社来!比现在假惺惺的敷衍来得有用一万倍!” “奏婆婆……”南柯赶紧起身。 浅濑响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南柯不安地坐了回去。 “我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话也只说一次。”浅濑响冷静注视着奏婆婆,“生养之恩没齿难忘,国家重任亦不可推脱,我做这些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母亲,而非我认同了你的想法与作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想必……” “你这逆子!”奏婆婆猛然打断她的话撑桌站起想走,却因为脚伤身子一歪,直挺挺栽在桌板上。 碗碟和汤水被砸得四处飞溅,阿望顶着一身避不可及的脏污,直接呆住。 “我言尽于此,”浅濑响同样一身狼狈,神色依旧古井无波,起身扶住奏婆婆,“镇压清籁的灾邪后,我就会前往下一个动乱之地,若你不愿将我视作你的女儿,我也不强求。” “忘恩负义的逆子!”奏婆婆挥拳狠狠砸在她身上,双眼含泪,“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就不该送你去鸣神大社!被外面的人花言巧语骗了半辈子,连家和娘也不认了!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东西!” 南柯像被猝不及防重重打了一拳。 这话太过了。 但浅濑响没有太多动容,承受着奏婆婆的打骂将她拉回卧房,关上门,激烈的吵嚷也随之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阿望回过神来,往后退开几步,喃喃:“师父真厉害啊……” 第108章 ……二 南柯的心砰砰直跳。 高超的武艺,强韧的意志,坚定不移的大义,浅濑响或许是南柯见过最强大的人类也说不定。 如果我没被生下来就好了。 一度怀揣着这样想法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自惭形秽的蚂蚁。 房间里的争吵仍在持续,南柯心神不宁,起身收拾狼藉的饭桌和地板。 也不知道散兵听到动静没有,临走前,南柯敲了两声他的房门,没听到回应。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啊?”阿望眼巴巴地站在门口送南柯。 南柯回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笑没说话。 现在已经是晚饭后,清籁岛外暮光尚存,浓云遮蔽下的村落却已经歇下了,南柯提着一只灯笼,辨认着夜色中模糊的道路,找去那名妇人的小院。 木格窗里透着淡淡灯火色,女人哼唱摇篮曲的声音隐隐约约。 “您好,打扰一下。”南柯轻声叩门。 “谁呀?”脚步声匆匆,妇人端着灯打开门,看见南柯,面露惊讶,“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南柯朝她和善地笑了笑,“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您可别说拜托,您救了我们母子俩的性命,我们感激还来不及,请进……” “不用,就几句话,别吵醒了孩子,”南柯看着她的眼睛,“昨夜村中的红花出自我手这件事,可以请您为我保密吗?” 妇人愣住。 “那种花不太好闻对吧?稍有不慎,也会对邪祟之外的活物产生危害,所以就当是为了我们双方着想,还请您不要传出去。” 南柯的语气很柔和,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妇人看着她,莫名感到胆寒。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某种切实存在的悲剧色彩的警告,以至于连应有的人性都淡薄无存。 让人不由自主对南柯的话产生更不详的发散。 “是,”妇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另一位大人也来叮嘱过了,我定会守口如瓶。” 南柯蹙眉:“另一位大人?” “是那位相当美丽的大人,大约一炷香前过来的,”妇人指向一条小路,“当时说完左卫门刚好过来,他们朝着那边一道离开了。” 南柯和妇人道了别,沿着那条小路找过去。 相当美丽的大人? 她认识这样的人吗? 她一边走一边疑惑地四下扫视,不远处一个点着火堆的篱笆小院里,疑似百目鬼的赤膊汉子正和几个村民围着喝酒。 “百目鬼先生?”南柯举起灯笼走上去。 “是南柯啊!”男人回头,果然是百目鬼,豪爽大力地“咚咚”拍手里的酒坛子,“你也要来点吗?” 一双眼睛亮得像对灯泡,显然就算没醉也已经上头了。 南柯敬谢不敏:“不用了,那个,我听说有个相当美丽的人……” “朝那边去了!”百目鬼没耐性地打断她,随手一指,说着还打了个响亮的嗝。 南柯顺着望过去,是村子背后矗立着神像的那座小山。 相当美丽,村民们也都认识。 该不会是空来了?! 南柯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转身之前,朝酒酣耳热接着跟村民干杯的百目鬼甩下一句:“响小姐似乎要和奏婆婆一起走,百目鬼先生饮酒适度哦?” “噗咳咳咳咳咳!”身后惊吓到喷酒的声音连着一长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南柯不由弯唇,向着七天神像一路小跑去。 一想到如果是空,心情就雀跃起来。 同为降临者,说不定她也能知道改写世界树的方法…… 天空黯淡的光线映衬逆光中的神像,前方更接近断崖的地方,是少年静坐在崖边仰望天空的剪影。 南柯放慢了步子。 那随风飘荡的标志性的斗笠纱幕,不是散兵又是谁? 难怪奏婆婆闹起来和她敲他门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原来是出门了。 “国崩,”南柯把灯笼搁在神像下,“怎么是你?” “怎么?”他回过来半个头,“是我你很不满意?” 南柯抿唇。 确实。 害她白高兴一场。 相顾无言两秒,散兵冷哼一声,撇过脸不理她。 “据说有位相当美丽的大人在为我善后,”南柯走到他背后,俯身轻巧把他脑袋上的斗笠揭起来,歪着脑袋看他的脸,“美丽的大人,您怎么一声不吭跑到这里来了?” “闲置的做饭机器出门还需要给你打报告?”散兵抬眸,轻嘲。 原来他那么早就出来了? 南柯眯眼细想。 那时候她才刚刚销毁完血斛。 散兵找那个妇人应该找了很久吧。 “对不起,”想到进厨房之前自己还因为心情不好冷着脸,南柯暗暗自责,抱着斗笠蹲下,“其实你不用专程跑这一趟的,我自己能处理好。” 崖边的风莫名降了几个度,冷飕飕的:“最好是这样。” 南柯有点不知所措,看了散兵半天,走到一边,学他在崖边小心坐下。 断崖下黑洞洞的,除了风声就是往复的潮鸣,刺激起人感知危险的本能,南柯往后挪了挪,只留两条小腿在崖边晃荡着,也抬头看天。 压制着雷鸟残渣的漩涡伴随着闪烁雷电轰轰旋转,大难临头的压迫感和奇诡壮丽融为一体,是在她之前的世界绝对无可目睹的奇异景色。 散兵仰着的眼早就跟着她的动作垂了下来,盯着她空悬在崖外的腿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她安静的侧脸。 “坐这么远怕我吃了你?”隔了会儿,只听身边嗓音冰凉。 “很远吗?”南柯睨一眼隔在他们之间的斗笠。 散兵轻哼,南柯只好把斗笠推开,双手撑着地面往他边上靠,中间只留一只手掌的距离,“这样可以了吧?” 散兵眸色深沉。 “再近就贴上了。”南柯解释。 “负距离不是都有过了吗?”他面无表情吐出惊天发言。 “……你最好是在说装修,”南柯脸控制不住地一热,拧眉问,“国崩,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呵。” 男人心,海底针。 散兵半天不出声,气氛稍显尴尬,风变了方向,南柯忽然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吸了吸鼻子,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国崩,百目鬼该不会拉着你一起喝酒了吧?!” 散兵目光一瞬不瞬。 每根头发丝都写着她猜对了。 南柯记得很清楚,在踏鞴砂时唯一一次喝酒,是御舆长正庆祝大踏鞴长正锻成的时候,散兵直接把他那杯倒进了她的杯子。 居然给机器人灌酒,百目鬼也太惨无人道了! “应该没有哪里故障吧?!”南柯着急忙慌地扑过去探散兵的额温,距离什么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手被他额头不同往常的高温烫了一个激灵,眼睛都瞪大了,“对不起,怪不得你来这里吹风,我应该早点发现的,现在该怎么办?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像个连珠炮似的。 散兵不由勾唇:“我看起来像蠢得会喝醉?” “国崩你……”南柯为他的标准醉鬼发言扶额,忽而严肃着脸,伸出一根手指比在他眼前,问,“这是几?” “不过是为打听情报顺口喝了两杯,别拿我跟凡人比。”散兵嘴角抽了抽,把她手拉下去。 “这是几!”南柯犹自不放弃,又把另一只手举上来。 “……”散兵无语看她两秒钟,嘴里的“一”字拐了个弯,“……二。” 第109章 你是在对我欲擒故纵吗 南柯吸气,一脸“看吧果然你喝多了!”的表情。 “我带你回去,”她爬起来拉他,“百目鬼先生现在估计已经撤了,响小姐应该要和奏婆婆一起去浅濑神社,只要避着点阿望就行……” 散兵终于控制不住勾唇:“你这家伙……” 南柯停顿,诧异地看着他。 “只要在你面前示弱,不管是谁,都能得到你的优待吗?”散兵眼里挂着戏谑的浮光,单手掐住她傻得可爱的表情晃了晃。 不能和醉鬼较真。 南柯顺着他的力道矮下身子:“也没有,百目鬼先生我就没管他。” “哦?” “散兵大人,体温这么高吹风会有反效果的,乖乖跟我回去吧?” 散兵:“……” 乖?他? 散兵脸一黑,哼笑:“只要我跟你回去,怎么都可以?” 南柯点点头,表情认真极了。 掐着她脸的手放开了,移到她耳边,把她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拢到脑后:“说不喜欢我和亲我一口,选一个。” 散兵的眼神过于直白,甚而有些拉丝般的粘稠。 被一度抛到脑后不堪回想的记忆一幕幕地钻了回来。 南柯刚刚降温的脸热度再次攀升。 但这次散兵没有抓着她,只要她想逃,随时都可以。 反正他喝多了,她索性也说开了吧。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 酒后吐真言。 “你不是……已经对我失去兴趣了吗?”她抿了抿唇,低声问。 散兵眉尾轻挑:“谁说的?” “这几天一直冷冰冰的,今天早上靠你近一点,你都气成那样。” 散兵难得被问住。 难道这不是他的一贯做派吗? 南柯微微咬着嘴唇看着他等回话,一脸憋闷。 “毕竟某个不安分的家伙一逼急就变电鳗,只有一只手可抓不住人。”散兵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勾来缠去。 “是吗。”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散兵眉眼微敛,反问。 是什么意思呢? 南柯一时半会儿给不出答案。 是她在居安思危吗? 因为被他一下子逼得太紧,又莫名其妙突然被冷落,就算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保持往常的状态就好,还是会不由自主萌生出空落落的情绪。 她动用所有的知识思考这个问题,和散兵以奇怪的气氛对视了半天,最终总结出四个字,带着点不确定问出口—— “你是在对我欲擒故纵吗?” 勾着头发的手指忽地停了,施力一攥,南柯被扯疼,跟着散兵的手劲偏过去脑袋。 因为醉酒难得无害化的散兵倏地恢复了平时邪气凌厉的气场,脸绷得死紧近乎咬牙切齿:“你认真的?” 不然呢? 南柯蹙眉捂住头皮。 “白痴!”散兵重重吸气又呼气,眉毛狠狠扭在一块,下最后通牒,“说不喜欢和亲我,快选!” 醉了的散兵怎么比平时还要难应付? 南柯躲着他的眼睛,半晌,诺诺:“我选钝角。” “……你耍我?” “就没别的选项了吗?”南柯犯难得要死。 “比如?” “说喜……”南柯脱口而出,意识到什么,一惊,险之又险地把剩下的字猛地抿了回去。 散兵跟着她静默一秒钟,放低嗓音追问:“说什么?” 夜凉如水。 细弱的发丝被另一个人揪在手里,裸露在空气里的耳背和脖子受了风,跟着心跳的轻颤起了大片酥粒。 南柯别过脸,用左手握住冰凉的右臂,誓死保持沉默。 哪怕只是一时的虚与委蛇,她也没资格说这种话。 更何况…… 隔着一道门轻快带笑的,“谁说我喜欢她了?” 她记忆犹新。 散兵看着她忽然间低落的表情,慢慢放手。 言语是会把人推开的,言不由衷也是常有的事。 浅濑响说的那些话,不仅仅是给南柯听的。 但是。 “我……”散兵皱着眉头,明明再平常不过的字句,却像是禁忌,一到嘴边就开始卡顿。 别说想要收回当时的话了,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无法说出口。 烦死了。 不用说的就不行吗? 散兵勾住她的后颈,抬脸。 南柯被唇上蜻蜓点水般的柔软触感惊得回神。 她并起双膝跪坐着,比散兵的发顶高出半个头的距离,一触即离的吻温度残留,下方少年气盛的秀丽脸庞像是落进她影子里的宝石。 怨气和淡淡不耐掺杂在一块,阴翳,却敛起了平日里咄咄逼人的侵略感。 南柯懵了:“国崩?” 他这是什么意思? 散兵轻哂,当着她惊愕的目光,又是浅浅的一个吻,亲上来。 南柯有的是逃跑或躲避的余地,却不知所措地只是僵在原地。 散兵也是头一次意识到。 什么嘛,原来根本不用费劲困住她。 眼看着那两片唇愉快地弯出一点弧度,继而雨滴一样朝唇上落过来,南柯生硬地承受,心脏跳得像是要坏掉。 有那么一瞬间,她情不自禁萌生出无比荒唐可耻的想法—— 原来他真的没有对她失去兴趣。 太好了。 混乱的思绪背后,是某种类似玻璃罐破碎的清脆声响。 有什么违背她的理智和意愿,从密封的狭隘展览瓶里挣脱出来,重见天日。 她大概,可能,是真的…… 喜欢散兵吧。 就算散兵不是人类。 就算散兵讨厌人类。 就算和这个念头一起升起的,是最坏的打算,他也许仍旧拿她当消遣。 但心情蠢动着,不受控制。 啄吻的间隙,南柯攥紧手指,直到在手臂生生掐出疼痛感,才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凝视光华昳丽的紫眸:“国崩,你对别人也会这么做吗?” “我有这么饥不择食?”眼底上挑的眼尾带出并不真情实感的笑弧。 也就是说,对他来说,她是特别的吗? 南柯的胸口里像浮了一层蓬蓬软软的泡沫,因为散兵的回答轻飘飘往上浮了两寸。 “可是我现在没有元素力能给你。”南柯低声说。 散兵一顿。 南柯微红着脸颊,眼里满是自责。 像是不管是谁,只要给她一点甜头,她都能像这样毫无保留地捧出一切似的。 “不需要那种东西。”散兵冷着声,“还有话要问吗?” 南柯的泡沫又悠悠向上飘了些许。 变成质感略显温厚的暖融甜腻感,化开在眼角和舌尖。 她摇头,闭眼微微屏息,乖巧等亲。 连他为什么这么做都不问,就直接接受了。 果然是白痴。 散兵心想着,有些不爽,又莫名心腔微颤。 果然还是要有一台留影机比较好。 把她现在的样子拍下来,亲手塑封,再用上好的丝带扎成一小卷,放进他胸口左侧的空缺里。 一定完美无缺。 第110章 总有地上的菜鸟 人偶的吐息轻缓,逐渐靠近。 触感潮湿、温软,覆在她的嘴唇,调整角度,顶撬她的齿关。 南柯紧张得手心出汗,忽然听到天空传来数声低闷的炸响。 散兵一顿。 南柯也睁眼,北方海面丝丝的夜云间,几朵烟花般的流光正在凋零。 “那是?” “信号弹。”散兵放开她站起来,面色微凝。 与此同时,山下眠于静夜的村庄接二连三亮起了灯火,向北侧聚集移动。 村庄与海岸线中间的荒野中,一团异常明亮的烈火乍燃,宛如一道陨星,只在亮起的片刻略微停顿,紧接着便以远超常人的疾速向着清籁岛的北海岸掠去。 是百目鬼吗? 南柯捡起灯笼也要下山,忽然被捞起袖子。 即使在神像附近呆了这么久,她的伤口还是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 “啧。”散兵朝旁边的七天神像飞了个冷冷的眼刀。 “神像的力量都用来对抗祟神了,”南柯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向散兵伸手,“国崩,我们先回去吧?” 山下村外的临时住所,阿望拎着一只灯笼,不停在门口踱步。 “南柯!”终于等到灯火照着熟悉的身影出现,阿望嘴巴一扁,丢开灯笼就往南柯怀里扑,“你可算回来了!一群村民突然拿着武器冲了出去,我进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 “抱歉,我回来晚了,”一只手里还拿着灯笼,握着散兵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松开,去摸阿望的头发,“阿望,响小姐他们呢?”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了,”阿望埋在南柯怀里蹭了蹭,才抬起脸,忧心忡忡,“你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了,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没“万一”出个所以然来,阿望注意到旁边的散兵,张圆了嘴巴。 散兵白她一眼。 “国崩你不是在家里蹲吗?什么时候出来的?!”阿望失声。 “跟你有关系?”散兵上前几步捡起地上被冷落的灯笼,随手揭开扫灭,“幕府兵打过来了,别忘了你是在为谁卖命,战斗结束之前,都给我在屋里待着。” 话落一身冷气先进了门。 阿望搂着南柯的腰,回头看他半天,抬起右手不解又委屈地指散兵的背影:“南柯,我惹他了?” “国崩说得也没错,”南柯拉她进屋,“走吧,先回去再说。” 浅濑响临走前嘱咐了阿望不少事。 包括但不限于制作镇物的要则,以及尽量不要和当地居民交往过密等等。 成见是座高墙,就算她们协助越石村度过了一次祟神泄露,也难保有对幕府积怨的村民一时冲动拿她们开刀。 尤其是在开战的时候。 还好之前在百目鬼的帮助下囤了些吃的,一时半会儿过得并不算难捱。 制作镇物的材料都已经在外出调查的时候集齐了,阿望用晒干的野稻草搓着注连绳,手心和指腹上的茧都被磨破了,用绷带草草包着,沁出点点深红的血痕。 一句叫苦也没有,低眸认真而虔诚的模样,已经全然是一名幼小而优秀的巫女了。 南柯看着阿望,有点心疼,也觉得欣慰。 大概这就是看着孩子长大的心情吧。 一筷子糊了八焦的土豆片被塞进嘴里。 “唔!”南柯被烫到,皱起眉头捂嘴呼气,强忍着糊味儿咽下去,抱怨看向始作俑者:“国崩……” “是谁说想跟我学做饭,又三心二意的?”散兵就着她的手用锅铲翻了下食材,“别忘了你发下的毒誓。” 毒誓。 不管做出多难吃的东西,都不能浪费粮食。 自己造的孽自己还。 南柯垂眸看向锅里黑黄不一的土豆片,一脸苦大仇深。 她大概也许可能真的没有看火候的眼力。 “蠢女人,”散兵反而轻声笑了出来,“手把手都教不会?” “要不还是开发几个新式炒饭吧?”南柯提议。 “那也得先把米饭和配菜做出来才行。” 南柯叹气。 总有地上的菜鸟敢于挑战厨神的威光。 她过于高估自己的学习能力了。 “长这么大都没学过做饭,你在你们那个世界该不会是贵族?”忽然听散兵问。 “我的国家没有贵族和平民之分,”南柯用铲子尖戳了戳一块发白的土豆芯,把它翻到锅底去,“不会做饭是因为我们那边学业繁重,我这个年纪还在上学,除了回家吃,就是吃食堂了。” “你父母不怕你饿死?” “怎么会,”南柯笑了笑,“就算做不成炒饭,也还可以点外卖。” 散兵抱臂盯着锅里被戳得越来越烂的土豆,姑且了解了。 不过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而已。 和至冬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又不得不忍受各自的怪癖,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的执行官们没什么两样。 “是么,”只听散兵口气随意,带上点笑音,“那就努力学吧,学不会也没所谓,反正我空有一手好厨艺,可惜偏是用不着摄取食物的体质。” 南柯怔了一下,朝散兵看过去。 自卖自夸也能这么面不改色,不愧是他。 念头刚掠过就冷不防对上了散兵的眼睛,南柯心虚侧目,把一塌糊涂的炒土豆片铲起来。 吃饭的时候,阿望很给面子地挑了一块长得还行的尝了一口,微顿,露出满面笑容:“不错哎,再少点狗粮味儿就能直接去找船队应聘主厨了呢~” “呵。”散兵提唇。 狗是能接受这种口味的生物吗? 南柯默默品尝着自己的失败作,眉头紧皱。 闭不出门的第五天,前线的海战终于结束了。 阿望的注连绳已经搓完了,正在从零开始做白纸,半浆糊状的不知名植物纤维泡在热水里散发出奇怪的气味,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进入下一步工序。 南柯推开门窗,把满屋子异味散出去,忽然瞧见正门和外墙上戳着几团黑红色的印子。 往下看,是几只被割了喉的野麻雀,羽毛已经被食腐动物啃食得散了一地。 南柯抿了抿唇,回头找来铲子,挖坑把它们埋葬。 第111章 你的耳朵有点红 丢死麻雀只是个开始。 第二天正值饭点,门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 推开一条门缝看出去,大门正对的空地上并排摆放着几具用草席裹着的血红尸体,几个妇孺和老人披麻戴孝跪在旁边,哭着喊着让幕府的走狗还他们亲人的命来。 南柯看了一眼就把门关上了。 “外面怎么了?”阿望满脸不安,筷子都搁下了。 “应该是在给战死的村民办葬礼,经过附近,”南柯坐下,给她布了一筷子菜,“没什么,我们接着吃吧。” 饭点过后不久,哭声慢慢消失了。 但堆放在门前的尸体没有挪走。 “啧。”散兵透过门缝瞟了一眼,就要推门出去。 “国崩,”南柯及时拦住他,把门合上,“由着他们吧,亲人去世了,伤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就放任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散兵撇着眉毛,不满。 “嗯……那这样吧,”南柯想了想,“我们出去采点花?献给死者,至少向村民们表个态,说我们没有恶意?” “……随便你。” 南柯回头向蹲在厨房角落吭哧吭哧继续造纸大业的阿望打了声招呼,就和散兵一起出门了。 常年阴云笼罩的清籁岛上植被萎靡不振,现在也不是花期,南柯在附近的山野里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掐着下巴皱眉思忖时,忽然注意到远处海面里阳光静好的浅濑神社。 “如果你不怕一来一回错过饭点,那丫头挨饿鬼叫的话。”散兵提醒。 “你不是能飞吗?”南柯侧头。 “我干嘛要把刚恢复的力量用来乐于助人?”散兵挑眉,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南柯不由抿唇。 又来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 她捏了捏手指,没挣扎太久,垂眸凑过去,嘴唇碰了碰散兵的脸颊:“这样可以吗?” 不管最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成什么样。 起码现在的散兵能对她事事有回应。 这就足够了。 面前一贯高冷狂傲的面孔可见地露出了一抹惊愕,形状漂亮的眼尾弧度越发上扬,又猛然敛起,快速扭向另一边。 “你这家伙……”散兵轻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不满意吗?”南柯为难地瞟他的嘴唇。 头一次就要嘴对嘴,虽然也不是和他没有做过,但难易度实在有点…… 她迟疑凑近,冷不防被一把捂住嘴。 “抓稳了。” 还没反应过来散兵话里的意思,已经被搂住腰腾空而起。 上空乌云压摧,他们飞行的高度并不算高,南柯安心地把下巴搁在散兵的肩头,一边看低矮的山峦与越石村林立的房屋慢慢远去,一边张开五指,触摸散兵背后绚丽的神环。 只是力量外泄时造成的虚像而已,什么也感觉不到,穿过指间的唯有清凉的风。 但是很漂亮。 “不是叫你抓稳吗?”隔了一会儿,散兵郁闷的嗓音沿着风窜进耳里,“不怕我一松手摔死你?” 南柯从善如流地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国崩。” “嗯。” “你的耳朵有点红。” 南柯瞧着他掩在发丝下半露不露,小半截像是花瓣一样红润娇嫩的耳骨。 散兵没出声。 “最近散热系统出故障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她又问。 散兵的腮帮子贴着她的脸廓,紧了又紧:“……吵死了。” 姿势限制没法回头,等落了地再向散兵的脸看过去,不管是耳朵还是其它什么,都已经恢复了平时一般无二的冷酷范儿。 南柯揉了揉被风刮得干涩的眼睛,沿着海滩向对面的浅濑神社走去。 停靠一旁的战船破损严重,海贼们大声呼喝着忙着修补,看见南柯,也没了上次的热情,只望一眼就收回目光,低头继续作业。 南柯也没去讨嫌,直接上了神社。 灿烂的阳光下绿草如茵,果然开了不少的野花。 “有人在吗?”南柯让散兵暂时等在外面,敲门。 “我说了不需要谢礼。” 门一开,浓郁的药香和浅濑响泛冷的嗓音一起扑上来。 南柯和浅濑响面面相觑。 “……抱歉,我以为是百目鬼。”浅濑响回头看了屋里一眼,揉揉眉心,带上门走出来,“是村民们做什么了吗?” 一语中的。 南柯笑笑,没多说:“我想过来采些花祭拜死者,不知道方不方便?” “跟我来吧。”浅濑响带南柯绕到神社樱树的背后。 地势较神社所在的位置稍高一些,采光也更好,暖融融的阳光和海风晒在青翠的草坪上,野花轻摇,如果不是下方漂着艘战损的船只,很有与世隔绝的美。 “奏婆婆的脚好点了吗?”南柯边走边问。 “好不了了。”浅濑响俯身摘下几朵白色的小花。 南柯愣住:“……诶?” “你应该听说过,巫女一旦结婚生子,便会失去灵力,”浅濑响的动作从容,并没因为嘴上的话有任何停顿,“她却能使用巫术占卜与构造结界,无非因为大限将至。” “你的意思是……”南柯不由看向神社的方向。 “就是这么回事。”浅濑响把手中的花朵整理成一束,回身递给南柯,眼眸淡泊,“这些够了吗?” “谢谢。”南柯低声道谢接过。 离开之前,南柯去看望了奏婆婆。 分明不久之前还吹胡子瞪眼大声斥责着女儿、佝偻着腰背走在前头的人,现在却银发枯乱,面色焦黄地闭眼躺在床铺上。 奏婆婆脸上的皱纹很深,沉淀着暗影的沟壑透出宛如枯叶飘零的衰弱感,睡着的表情像是很平静,又似乎一直皱着眉头没有松开过。 迫切逼迫女儿回神社的缘故。 浅濑响一反常态丢下阿望来到这里的缘故。 即便关系已经疏远得若即若离,终究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 南柯没吵醒她,默默看了一会儿,捧着花告辞了。 散兵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细弱的小树苗上,大概是因为出门忘记带上斗笠,正双手环胸仰着脸,满是厌烦地眯眼看天上的太阳。 树的另一边同样姿势同样表情靠着一只百目鬼。 格外忧郁的气场让南柯停下了步子。 散兵闻声侧头看向她,停顿片刻,嘴角勾起一丝不太善良的笑容,右手食指举起比在唇中间,招狗似的向南柯招了招手。 南柯犹豫片刻,悄悄走过去。 百目鬼沉浸在悲闷之中难以自拔,随着距离靠近,喃喃自语逐渐清晰:“……我想破头都想不通啊,我到底哪让她看不顺眼了?国崩小兄弟,女人到底该怎么哄,你给我支个招呗?” 第112章 支个招 南柯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散兵。 散兵嘴角弧度更甚,伸手一拉,贴着她耳边问:“支个招?” 不知为何,南柯老脸一红。 “是响小姐吗?”她小声问。 散兵头都不回,提高声音:“浅濑响?” 南柯心里一跳。 “不然还有谁?”百目鬼一点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昨天我下战场,巫女阿姨替奏婆婆送了伤药过来,我就想道个谢……不知道哪说错话了,本来就够不冷不热的,这下彻底没好脸色了。” 百目鬼满腔怨念,南柯想了想,大概能理解原因。 毕竟她第一次上船也被百目鬼的手下调侃了,浅濑响是巫女,听了不高兴也正常。 “百目鬼先生喜欢响小姐?”南柯问散兵。 “你对浅濑响有意思?” “啊、啊?”百目鬼愣住,挠了挠一头卷毛,“是这样吗?不过,很奇怪吧?她可是亲口跟我说过,我能做她儿子的?年纪比我大那么多……” “可是响小姐看起来很年轻啊。” 散兵转述:“就外表而论,你比浅濑响沧桑。” “兄弟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百目鬼用肩膀顶了下夹在两人背中间的小树苗,隔了会儿,郁闷道,“就算我有那种心思吧,我可是幕府的通缉犯,海贼,人家大名鼎鼎巫女一个……想也不可能吧?” 原来是这样。 南柯恍然,想了想安慰:“但百目鬼先生以前也在幕府当过官呀?” “放着好好的官差不当,活该。” 南柯终于忍不住看散兵的嘴一眼。 “我并不后悔投匪,”百目鬼沉默少顷,望着远处的游云说,“你们是从鸣神岛来的,这些话你们估计不爱听,但现在的幕府,早已是一具内里腐败的空壳了,真正可怜百姓艰辛的人,在那里是待不下去的。” “鸣神大社又不归幕府管。” “话这么说,到底都是为将军效力……哎,八字都没一撇,想这些多余的事情干嘛,”百目鬼烦躁地甩了下脑袋,“你就教教我,怎么能讨巫女阿姨开心就是了。” “先考虑换个称谓再说吧。”后面散兵嗓音带笑。 “称谓?”百目鬼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说来,巫女阿姨,好像是不太那啥,那叫什么?浅濑阿姨?浅濑姐姐?噢我想到了!可以跟着南柯喊响小姐……” 百目鬼兴高采烈地回头,笑容突然消失。 不知何时过来的南柯一脸愤懑,正抿着唇拆被在一朵小白花上打了死结的头发。 显然是始作俑者的国崩兄弟兴味盎然地低头瞧着,嘴角快要翘到天上去。 注意到百目鬼回头,南柯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打扰了。”百目鬼一脸沉痛,摆摆手,说完唉声叹气大跨步下了岛。 南柯欲言又止,放弃拯救乱糟糟的头发,转头看向散兵:“国崩,总觉得很对不起百目鬼先生的咨询。” 吊在发梢的花朵像一只娇嫩的耳坠,就这么晃晃荡荡地垂落,又被她转头的动作带动,落在衣领里半遮半掩的锁骨上。 偏偏南柯一点自觉都没有,散兵移不开眼,看了半天,拧紧眉毛把那朵花扯下来:“谁叫他要来问我。” 南柯轻轻“呃”一声。 更内疚了。 回到越石村,门口几具尸体还摆着。 南柯把采来的鲜花依次放在他们胸口,双手合十默哀。 如果村民们能接收到他们的善意就好了。 第二天尸体连同鲜花都消失了。 算是件好事,还有村民登门道歉,邀请他们去参加越石村的夏日祭。 村民的态度一下子转变太快,南柯征求了阿望和散兵的意见,婉拒了。 相安无事就够了。 但事态发展往往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过了几天,南柯和阿望窝在一块睡午觉,被窗外的喧嚷吵醒。 阿望起床气地踢了下被子,蒙住脑袋缩成一团,南柯起身,推开一点窗看出去。 倒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而是一路流水席从村子里摆到了他们门前,除了村民,还有不少身上带刀的海贼,热热闹闹地推杯换盏。 南柯揉揉太阳穴,披衣出去,散兵正好站在玄关,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瞥见她,草草结束对话关上了门。 “夏日祭典,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参加,”散兵走上来,问,“去吗?” “明明都已经拒绝过了,”南柯叹气,皱着眉头,“偏偏这么近……” 再拒绝,反而显得他们不识好歹了。 南柯回去把阿望叫起来,收拾收拾一起出门。 被散兵的手艺养叼了嘴,阿望走在流水席边兴致缺缺:“刚打完仗,真亏他们还有心思过节。” “阿望。”南柯打断她,幸好周围的人吃的吃喝的喝,没人注意,“没胃口的话,我们露个面就回去吧。” 阿望点头。 如阿望所说,没心思享受庆典的人也不少。 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孤身一人的老人不在少数。 都是被战争夺去了家人的人,注意到阿望身上的巫女服,即便没有露出明显的敌意,也至少会暗暗瞪过来一眼。 往回走时,她们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拦住了:“巫女大人,嗝,不再多玩一会儿吗?” 南柯拉着阿望直接绕开,又被另一个男人笑嘻嘻挡住去路:“马上就要上重磅节目了,错过了可就可惜了。” 散兵抱臂站在南柯背后,眼睛不悦敛起:“滚。” “不愧是狐妖养出来的巫女,顶着张死人脸都这么漂亮,嗝,”大概是喝酒壮了胆,醉酒男人色眯眯凑近散兵,“小美人儿,一个人过不容易吧?我老婆去年刚病死,有兴趣……” 空气中的元素力蓦然凝聚波动。 “国崩。”南柯及时拉住散兵。 散兵冷眼睨她,元素力倒是收了起来,嘴角轻轻一扯:“再敢迸一个字,就挖了你的眼珠,塞进你的狗嘴里。” 邪佞带杀气的眼神吓得男人生生一抖,酒醒了。 眼前的少年个子不高,威胁的语气却像是这样的酷刑对他来说家常便饭似的。 “大人别动气,确实是有好戏要请大人看,一高兴说话就冒犯了点,”另一个挡路的男人把同伴往旁边推了一把,赔笑,“就一刻钟,再留一刻钟好吧?” 四周村民的视线也若有似无地投过来,看来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了。 南柯心里一沉,拽着散兵转身走开。 “南柯,我有不好的预感。”阿望跟在另一边,皱眉说。 “静观其变吧,”南柯回忆刚才那两个人的表情,越想越不对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当地人起冲突。” 阿望不甘心地“嗯”了一声。 第113章 下场正如此刀 过了十来分钟,一拨人扛着木材和工具从村子里出来,在不远处开始敲敲打打,很快搭出一座高台。 “哈哈,终于要开始了吗!”一个海贼拍拍腰间的刀,四下呼喝,“走!靠近点看!” 是要烧什么东西吗? 气氛莫名热烈起来,四周的村民纷纷向高台围过去,南柯和阿望散兵站在最外围没有接近,被围拥的高台上,一个海贼叼着只鸡腿手脚并用爬上去,接住下面甩上去的一根麻绳,把什么往上拖。 “好!” “快把他拖上去!” “幕府的走狗就该不得好死!” 麻绳另一端的重物随着一只只高举喝彩的拳头被海贼拽上高台,吊在高台边缘上一根斜支的圆木上。 那是个浑身是伤的年轻男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幕府的军服,手脚和腮帮都被绳子牢牢地捆住。 年轻士兵满脸淤青和血迹,肿胀得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满是仇恨,死死瞪着台下每一个人。 村民们痛愤地叫骂着,碗筷成了武器,和残羹剩饭一起砸上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脑袋。 南柯呼吸微滞。 什么祭典。 这根本是刑场。 村民让他们留下,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幕府的俘虏是怎么被杀死的吗? “阿望,我们……”南柯抓紧阿望的手想说回去,侧头撞见她的表情,嘴边的话一下子卡住。 阿望盯着高台上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微微颤抖,愤怒又难以置信:“不是说自己很可怜吗?不是说自己被幕府抛弃迫害吗?为什么被杀的反而……” “阿望,”南柯蒙住她的眼睛,把她往后拖,“我们不看了。” “那个士兵……才和金次郎一样大,可能马上要成亲,可能未婚妻还在等着他,”阿望甩开南柯的手,咬着牙,眼中满是怒火,“杀死伤重无法抵抗的人,就是他们的反叛吗?就是他们要的正义和自由吗?!” 阿望还太小了。 虽然小,却肩负起了守护他人的责任。 如果浅濑响在场,一定会说,“这些与巫女的职责无关”,然后带阿望离开吧。 守护人世的巫女应当持有这般冰冷的态度。 但南柯不希望阿望单单无视却无法理解,最终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当然不是,”南柯重新握住阿望的手,“这只是报复,无谓的以血还血而已。” “那我们可不可以……” “然后村民们的怒火转移到我们身上来吗?”南柯问,“再然后,万一你或我也受伤了,我们也开始怨恨村民,再也不管天上的危险了吗?” 阿望怔住。 “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阿望,”南柯拉起她,“巫女要守护的是大地的安宁,至于这片大地上人与人之间的对错,就让他们自己清算吧。” 这次阿望任由她拉走,没有再反抗。 立场不同,无法兼容,肩负着责任,也注定看待事情的高度不会相同。 她们一心避免争端,争端却没有放过她们。 “巫女大人走这么快干嘛啊?是看腻了吗?”高台上的海贼已经啃完了鸡腿,一只脚踏在高台边缘,叼着光秃秃的骨头,似笑非笑,“刚巧我的刀砍人太多卷了刃,听说巫女很会用弓箭?既然这样,这家伙就交给您来杀吧?” 呼啦啦地一下,混在村民们之中的海贼们走出来,拦在她们面前,扔来一副木制的弓箭。 阿望看着落在脚边的弓,手指捏紧,整张脸因为克制怒气憋得通红。 “看到了没?这是从你们鸣神大社来的巫女,说要帮我们把清籁岛头上的雷暴封印掉呢,”高台上的海贼拔刀,用刀面拍拍被吊着的幕府士兵的脸,笑,“等清籁岛清净下来了,幕府一败涂地,她们可是头等功。” “请不要曲解我们,”南柯回头,冷声说,“我们只为镇邪而来,没有参与任何纷争的打算。” “说得好听,清籁岛可是我们的地盘,不表示一下,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是来镇邪的,还是借着镇邪之名来搞破坏的?”海贼笑得吊儿郎当。 “就是!”村民们接二连三附和。 “本来从鸣神岛来的人就不可信。” “你们来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天上的雷云有动静啊?” “不射死他,就把你们赶出去!” “请吧?”海贼割断幕府士兵嘴上勒着的绳索,笑眯眯扛着刀退开两步,做出邀请的手势。 “你们……助纣为虐……”幕府士兵隔着中间的村民遥遥望向南柯和阿望,胸口急剧起伏,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不得好死!” 乱世之局,岂能独善其身。 阿望手心渐渐沁出黏腻的冷汗,面对着满面憎恨的村民和幕府士兵,轻轻呼了口气,手从南柯手里一点点抽了出去。 然后捡起地上的弓和箭,弹了下弓弦上的尘土。 “不阻止吗?”散兵双手环胸漠视着这一切,终于向南柯发问。 “你觉得阿望的箭会射向谁?”南柯反问。 “说不准。” “阿望是个好孩子。”南柯只是看着对面高台上凄惨的幕府士兵与得意的海贼。 阿望手中的弓弦紧绷如满月,仿佛下一刻就会不堪其力断折,尚显稚嫩的面容眼眸敛起,嘴唇紧抿,全是冷意。 食指比在箭下,对准视线中的某个焦点,伴随一声震耳发聩的弦振,箭矢飞了出去。 视线跟不上箭的速度,只听“铮”地一声,金铁相交。 幕府士兵早就决然赴死闭上了眼睛,闻声惊愕睁眼,看向身旁。 海贼也呆住了,嘴里衔着把玩的鸡骨头掉地,三秒钟之后,才木然侧头,看向肩上扛着的佩刀。 阿望的箭射在了宽阔的刀面上。 箭矢不知所踪,刀上只剩一个铁片破碎的孔洞。 海贼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妨碍巫女镇邪者,”阿望张开手指,因受力过度折成两截的断弓从她指间窸窣落地,“下场正如此刀。” 第114章 阿望饿饿 “这……” “竟然用弓箭射穿了刀……” “还是人吗……” 被威慑的村民们鸦雀无声,半晌,才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惊骇呢喃。 阿望冷着脸转身。 拦路的海贼们下意识按住腰间的武器,慢慢忌惮地往两边让开。 南柯和散兵跟在阿望身后一起回去。 背后的宴席始终很安静,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所有人是以怎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阿望把背挺得笔直,直到关上的屋门终于隔绝了外面如影随形的视线,肩膀猛地一垮,回身一头扑进了南柯怀里。 “南柯!”埋在胸前的小脑袋哭腔颤抖,带着浓厚的鼻音,无助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我没救他!我没救他!我明明可以救他的!呜呜呜……” 那名幕府士兵一定会死吧。 罔顾生命的罪恶感投射在阿望身上,几分钟前还拉弓扯弦的有力手臂紧抓着南柯腰际的衣料,脆弱得像是马上就要在无底深潭中溺毙。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望,”南柯脸颊轻靠在阿望的头顶,抚摸她的后脑,“所有人都能得救的世界一定是存在的,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不要后悔,相信自己。” “南柯……”阿望抽噎个不停,“我真的……没有做错?” “没有。” “……真的?” “嗯。” “呜呜哇……” 阿望毫不压抑地放声大哭起来。 担心她哭岔气,南柯把人搂到玄关上坐着,一下下地拍背,注意到阿望手指绷带下沁出的新鲜血迹,看向散兵。 散兵抄着手站着,面对聒噪的哭声一脸不耐烦,接触到她的眼神,倒也没说什么,越过旁边去取了水来。 手腕被抓住的时候阿望本能反抗了一下,没反抗过,顶着一双哭红的大眼睛偏头,看见坐在旁边沉着脸给她处理伤口的散兵。 阿望又抬眼去看南柯。 “疼吗?”南柯关切问。 阿望摇头,微微咬唇,眼里的泪水还打着转,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阿望会努力的!” “嗯,”南柯笑着抚她的眼角,“加油。” 大哭一场之后,阿望很快恢复了元气,嚷嚷着要吃散兵做的饭。 散兵表示拒绝:“门外有的是。” “不要嘛,就要吃你做的~”阿望揪着散兵袖角来回晃,“好国崩,国崩崩,你最好了~” 散兵额角青筋直跳,看向南柯。 南柯的衣服被阿望哭得一塌糊涂,刚换了身走出来,对上他锐利的眼神,一脸莫名。 “南柯柯,阿望饿饿,要吃饭饭~”阿望捏着嗓子期期艾艾地撒娇。 “好。”南柯弯唇点头,挽袖子转身进厨房。 散兵短促地呼了口气,也跟着起身。 “你对那丫头是不是太溺爱了?”南柯用臂绳帮散兵束着长长的袖摆,就听散兵不悦道。 “有吗?”南柯随手系了个活扣,把另一副臂绳递给他,转身抬袖,“阿望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呵。” 绳子拉过长长的衣袖,束起袖摆露出小臂,接着绕到颈后。 散兵扯紧绳结时的力道有点猛,南柯没忍住拧眉哼了一声。 没过两天,蛇目替百目鬼上门来道歉。 “十分对不起!”蛇目进门就是一个五体投地,整个人深深伏在地板上,沉痛道,“村民们说要请我们开庆功宴,我们就让一部分弟兄过来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十分对不起!” 阿望仰起小下巴:“所以呢?” “我们船队除了百目鬼大哥,就是受他号召的本地人和聚集来的海上流贼,闹事的那些大都是本地出身,所以、所以……” 蛇目支支吾吾,很是难堪。 所以,为了今后继续团结一心对抗幕府,不能惩治吧。 “请起吧,”南柯叹气,“我们的立场摆在这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今后一定会约束好弟兄,绝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蛇目高声道。 除了道歉,蛇目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百目鬼之所以放任海贼伙同村民闹事没有现身,是因为再次发现了疑似剑鬼的机关,不得不在海边二十四小时驻守。 “怎么可能。”散兵表情不虞。 “八成是幕府把剑鬼的残骸捡了回去,安上了新的核心,”蛇目挠挠脸,“元素力什么的,我也不太懂,百目鬼大哥说,这次是变成了风元素……” 蛇目说着偷瞄了一眼散兵。 上次能成功斩杀剑鬼,最大的功劳在散兵身上。 “对不起,”南柯果断拒绝,“你们也知道上次国崩受了多重的伤,我们和响小姐同路,所作所为也会影响她们在清籁岛与幕府之间的立场,所以这次,我们不能够帮忙。” “啊,我就是随口一聊!”蛇目赶紧摆手,尴尬赔笑,“百目鬼大哥本来不让我把这事儿说出来的,毕竟才刚给你们造成了困扰,就想你们帮忙,脸皮也太厚了不是……” 南柯把蛇目送出门一段,回去时散兵倚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还以为你会帮着他们求我。” “百目鬼先生自己也有神之眼,又不是少了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南柯笑笑,擦过他的肩膀进门去。 冷不防被拉住。 “就没别的原因?” 南柯侧目,怔了一下,视线从散兵意有所指的表情下落,停在他拽着自己手臂的右手上。 她好像懂他的意思了。 但是—— “那只是说辞,”南柯疑惑反问,“你的手不是你自己卸下来的吗?” 眼前还算平和的秀丽面孔肉眼可见地开始扭曲。 炮仗要炸了。 南柯紧急避险:“不过,以后也不要再随便折腾自己了,修理起来很麻烦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不够合他的心意,散兵一连几天心情都不太美丽。 在没严重影响伙食质量的情况下,南柯选择假装看不见。 第115章 南柯柯,你就从了我吧 来清籁岛的时候气温就渐渐开始升高了,这几天天气尤为闷热,南柯帮阿望把捣好的纸浆滤出来,搬到通风的地方晾干,出了一身的汗。 “好想找个瀑布,冲个快乐的凉水澡啊!”阿望浑身脱得只剩一层贴身的小肚兜和裤衩,大字型躺在地上长叹。 “注意形象,阿望。”南柯拿被丢在一边的巫女服给她盖上。 “诶——师父又不在!” “国崩还在。” “他对我又没兴趣。”阿望滚两圈,把巫女服滚到底下垫着,突然又爬起来,两眼亮晶晶地摇南柯的肩膀,“南柯,我们出去泡野澡好不好哇?” “不好。” 隔天南柯被阿望以采花为由拉到野外,泡野澡。 “我自由喽!”阿望唰唰几下脱个精光,飞身一跃,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南柯往后躲了躲,深感无奈。 也就浅濑响能压住阿望这性子了吧? 地方倒是还算幽静,沁凉的水池藏在被石壁半包围的山洞里,她们是从石壁中间的狭缝里穿进来的,另一个出口是一片开阔的小树林,不知道为什么,南柯总觉得有点不安。 这地方莫名眼熟。 “安啦,不会有人来这的,”阿望仰泳到南柯身边,拉她裤脚,“来都来了,你也下来泡泡呗?” “这么肯定?”南柯低头半信半疑地看她。 海岛上的淡水池是相当珍贵的资源,就算有人拿刀守着也不奇怪。 阿望嘻嘻一笑,往小树林指:“不信你出去看,谁敢进来呀?” 阿望用了“敢”字,南柯穿过小树林往外走,不由多了几分好奇和谨慎。 树林外围赫然摆着一排丘丘风的木制尖刺拒马。 一个火斧丘丘人扛着斧头百无聊赖地在外围巡逻,旁边三个小体型的丘丘人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欣赏远处的海景。 南柯:…… 南柯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小心往后退。 她想起来为什么眼熟了。 华馆套海染本,沉眠之庭。 “怎么样,很安全吧?”阿望一脸得意趴在岸边哗啦啦踢水。 “阿望,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南柯压低声音,生怕引起外面丘丘人的注意。 “师父告诉我的~” “响小姐?” “这里可是师父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南柯扶额。 发现水源遭到破坏的丘丘人vs几乎没有战斗经验的自己加上身无寸铁的阿望。 哪一方会挨揍,不言而喻。 “阿望,”南柯蹲下,好声好气劝,“这里很危险,非要洗的话,我们回家去洗好不好?” “家花哪有野花香啊?”阿望做了个鬼脸,“别这么怂嘛,南柯,就是泡个澡而已,放轻松啦~” “外面有怪……啊!” 南柯话没说完,冷不防被阿望拽着手臂栽进了池子里。 浑身瞬间被冰凉的池水淹没,南柯冻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踩着水底软绵绵的淤泥冒出脑袋,刚咳了口水,阿望张牙舞爪挤进她和近在咫尺的池岸之间,笑容邪恶。 “嘻嘻嘻嘻,南柯柯,你就从了我吧~” 南柯双手护胸:“再闹我要用元素力了!” “你舍得吗?” “阿望!” 湿透的衣服被阿望扔得满岸都是,南柯自抱自弃地垂头缩在水池的小角落里,深感心累。 待会儿要是丘丘人进来了,她们就完了。 “我帮你搓背吧南柯?”阿望又贴上来。 “不要。” “那我帮你洗头吧?” “别靠过来了。”南柯把她推开。 “哇塞南柯你好雄伟哦!” 南柯侧头给她冷漠的一眼:“阿望,再闹我就不理你了。” “小气,”阿望讪讪收了不安分的手,掂掂自己没什么分量的小包子,“就是想和你一起洗澡而已嘛,我和师父都一起洗过的。” 南柯走出水池把湿透的衣服捡起来,拧了拧水,摊开晾着。 背后的阿望开始装模作样地假哭起来。 “连澡都不愿意和我一起洗……” “南柯你肯定是不爱我了……” “呜呜呜是哪个野男人骗走了你的心……” 南柯扫视一眼陈列在岸边只能等待时间拯救的衣服们,回身,一把捏住阿望鬼哭狼嚎的腮帮子,佯怒, “回去让国崩打你屁股!” “诶嘿?”阿望歪头可爱状。 如果不是有个定时炸弹似的丘丘人营地在旁边,沉眠之庭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避暑胜地。 互相搓了搓背洗了头,阿望满池子刨来刨去,追水里的青蛙玩。 南柯则靠在池里一块隆出水面的石头四下端详,试图寻觅类似秘境入口的门扉,或者任何眼熟的解密。 虽然她拿着圣遗物没什么用,但可以给散兵戴啊? 然而意料之中一无所获。 阿望追着青蛙从水里跳出去,突然身子一抖,狠狠打了个喷嚏。 “啊,青蛙!” 青蛙已经趁机蹦进水边野草里的巢穴去了。 “玩够了就把衣服穿上,”南柯叫住跃跃欲试还想继续祸害人家的阿望,“晾着会受凉的。” “好吧。”阿望勉为其难放过青蛙,吸着鼻子转身去捡衣服套。 一分钟后。 “好无聊哦。”穿戴整齐的阿望盘腿坐在草丛里拔着草。 “如果没有那只叫阿望的调皮鬼捣乱,我也已经穿上衣服走人了呢。” “呐,南柯,你没有办法把国崩召唤过来送个衣服吗?” “你有办法让响小姐瞬间移动吗?” 阿望耷拉下脑袋:“对不起,我知错了。” 到底是冷水,待久了身子有点僵,南柯站起来走了两步,摸摸搭在岸边湿漉漉的衣服,皱起眉头。 干晾着还不知道要晾多久。 “阿望,你会生火吗?”南柯问。 “外面的丘丘人有火把!” “别去招惹它们。”南柯满头黑线,叹了口气,把贴身衣物丢给阿望,“拿到洞外去晾吧,通风干得快点。” “好嘞!” “快点哦,回来晚了我会被丘丘人吃掉的。” “放心吧您!”阿望风一般从来时的入口奔了出去,突然一声惨叫,“嗷!” 平地摔了吗? 南柯半个身子趴在岸边闭目养神,扬唇一笑,当然也错过了阿望在洞口一个趄趔,眼泪汪汪捂住屁股的画面。 连浅濑响都没打过她的屁股! 阿望炸毛回头,看见背靠在洞口面无表情的散兵,刚炸起来的毛立马蔫了下去,小小声寒暄:“国崩,你也在啊?” “不是谁召唤我的吗?”散兵皮笑肉不笑甩了一下手。 “你不能打我!”阿望反射性一个瑟缩,举起南柯的两件小布料,“我奉旨出征!” “滚吧。”散兵双手环胸。 阿望张望了一下边上的地势,火速爬上背后风儿喧嚣的山头。 第116章 你有那种机能吗 窸窸。 窣窣。 南柯难得放空脑袋打个盹,半梦半醒间,感觉头发被扯来扯去。 她皱了下眉头,一把把头发从对方手里薅出来。 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眼力见,隔了一会儿,又开始骚扰。 南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下去了。 按着一丝电人的冲动掀开眼皮,不到五厘米的距离里,绘制着朱砂色图腾的粗糙木面具盖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和她无声对视。 一秒,两秒。 面具下发出一串诡异粗哑的笑声:“桀桀桀桀桀……” “啊!”南柯灵魂回体,一声尖叫压在喉头,弹簧似的跳起来往后退,“别过来!” 丘丘人挥舞起过长以至畸形的四肢,狞笑着追进水池。 糟了! 南柯慌得险些脚底一滑,后知后觉想起元素力,刚要抬手,半空突然紫电迸闪。 一声炸响,丘丘人吓得掉头就跑。 “笨蛋,”毫不留情的指摘跟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山洞另一头进来,“区区一个丘丘人都能把你吓成这样。” 南柯回头,快要跳出嗓眼的心脏一下子落回原位:“国崩!” 散兵正脸都懒得给她,随手丢下什么在水边,就朝丘丘人逃走的小树林去了。 丘丘人乱七八糟的吼叫和哐哐当当的战斗声几乎立刻响起。 南柯松了口气,手落在胸口,惊觉掌下不同寻常的触感,一股热气直窜天灵。 散兵在水边丢下的是他的外套。 袖摆飘飘的半袖和单薄衣襟有别于传统形制的稻妻服装,平日里都松垮垮地扎在腰间,捡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体温。 穿吗? 不穿吗? 南柯脸红得要滴血。 散兵赶跑丘丘人往回走,映入眼帘的就是南柯赤脚站在池子边,憋红了脸生动演示什么叫做捉襟见肘的场景。 倒不是他的外套不够宽大,而是南柯的动作太忸怩。 不算长的衣摆还带着束在他腰间时揉出的褶皱,轻飘飘地落在她半截大腿。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微微缩着肩膀侧头,眼睛和头发一样湿漉漉的,像只落水的狗崽,声音细弱:“……谢谢。” 这副惨样成功勾起散兵的蹂躏欲。 “隔三岔五就来这么一出,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散兵走过去。 “是阿望拖我过来的。”南柯小声辩解。 “呵。”散兵抬手,弹了她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崩。 南柯痛得咬唇“呜”了一声,蹲下去,腾出一只手捂住额头泛红的指印,眼圈果然开始泛红。 但也不至于真的哭出来,缓了会儿疼,仰头向他忿忿地争辩:“我是受害者!” “那野丫头也打过了。”散兵跟着她蹲下。 南柯一怔,立马联想起阿望出山洞时那一声惨绝人寰的“嗷”。 意思是他这算公正执法吗? 南柯侧眸揉额头,不想理他。 耳边的头发忽然被别开。 发着烫的耳骨毫无防备地被揉搓了一下。 热气从耳根顺着脖子、脊背,一路往下窜,南柯一个激灵,陡生危机意识。 此情此地此景,不被散兵折腾才怪。 南柯推开他就跑。 “老实待着和在光天化日之下裸奔,选一个?”后领被勾住,身后嗓音似笑非笑。 “为什么又是选择题啊!”南柯揪紧衣襟羞愤欲死。 “你要庆幸我不是只给你一个选项。” 这跟只有一个选项有什么区别吗? 南柯浑身升温得快要宕机,病急乱投医地朝洞外大喊:“阿望!” 洞口安安静静,什么望都没有。 “尽管叫吧,叫大声点,”两只骨节匀称的手越过肩膀从后面伸过来,把南柯的腮帮往左往右扯得变形,“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南柯绝望地闭了嘴。 这就是传说中的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 散兵凉丝丝的头发擦过她的侧颊,他没急着亲她,而是把玩似的,用尖锐的牙齿在她耳骨上咬来咬去。 南柯强自忍耐着,一动不敢动,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究竟要做到哪种程度才会停手? 度秒如年。 “呼~” 忽然被贴着颈侧轻轻吹了一口气。 “呜!”南柯发出一声变调的奇怪声音。 反应过来,立刻死死把嘴捂住。 看见她被泪意濡湿的眼尾,散兵唇角勾了又勾:“原来是这里啊。” “国崩!”南柯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挣扎,“别太过分了,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散兵坏心眼地用嘴唇贴着她的脖颈说话。 这样磨蹭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实在太犯规了。 “不然……”南柯仰着脖子躲他的嘴唇,各种狠话在脑子里一一被拎出来,又因为对方是散兵被一一排除,最终只能挫败地吐出一句毫无威胁性的话,“不然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幼稚。”散兵低笑。 打在颈窝里的吐息更重了。 有一瞬间南柯甚至起了念头。 要不她还是去裸奔吧? 散兵没给她改变主意的机会,笑完掰过她的脸,亲了上来。 总觉得,比起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更…… 像是数股电流顺着亲密的接触向浑身蔓延开,南柯连头皮都在发麻。 ……更危险。 一不小心会突破某种底线的危险。 慢慢地一只手托在了她的后脑。 大脑有点缺氧,成了一团浆糊,南柯鬼使神差地睁眼,想要用视线抓住点什么,唤回注意,却不防对上了一双如幽如梦,沉淀着暮山槿色的琉璃眼眸。 散兵在看着她。 他一直都这么看着她吗? 这种眼神简直像是…… 他对她也有感觉似的。 “不反抗?”散兵稍稍拉开了距离,压低声线问她。 南柯逃避地看向一边,视野里是一片低矮的草,她一怔,才发现自己被按在了地上。 什么时候……? 接着手指捏紧,又发现自己的双手都抓在了散兵的背上。 南柯的茫然落进散兵眼里,引出一点难得温存的笑意:“要继续做下去吗?” 南柯下意识想回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答什么,沉默了。 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和他亲吻意乱情迷。 但身体的热度无比真实。 连对彼此的看法都没好好确认过,这样随便地顺水推舟,真的好吗? 甚至自己对散兵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究竟算不算是恋情或爱情,也无从确认。 非人的散兵,又明白这件事对身为人类的她的意义吗? 要是他又只是一时兴起,在结束之后对她说这样那样的奚落话,她八成会真的一蹶不振。 眼神错开的几秒钟里,无数种可能在南柯脑海里轮番上演。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在正式思考这件事之前,还有一件更亟需确认的事情摆在前面。 “国崩,”南柯眼眸扑闪着,想看他又鼓不起直视的勇气,迟疑了好半天,吞吞吐吐,“你……有那种机能吗?” 第117章 唉~~~ 散兵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很好奇?” 南柯看着他那抹笑,不敢说话。 “好奇的话,”散兵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袴带上,“自己摸摸不就知道了?” 南柯僵硬地弯了下手指:“……可以吗?” “更里面的地方不是都碰过了?” 他最好是在说装修。 俗话说的好,好奇心害死猫。 散兵这几天心情不好,说不定这就是他给她挖的坑,就等着抓着她的痛脚好电她一道。 南柯犹犹豫豫,羞耻心伙同警惕感和好奇心左右互搏。 “过了这次,可别想我再给你下发许可了。”散兵优哉游哉给她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好奇心压倒性胜利。 “你已经不是执行官了,”南柯坚定平等立场,提前打上预防针,“先说好,我不接受秋后算账!” “我在你眼里有那么……” 散兵话没说完,腰间一松。 南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了进去。 散兵脸色微青。 这么着急是生怕他的嘲笑晚到一秒吗? 南柯的手停留片刻,眼睛微微睁大。 “呵,”散兵不带感情地提唇,等着看她控制不住露出被雷得外焦里嫩的震惊表情,“你该不会是在期待什么吧?” “期待什么?”南柯小心翼翼抽出手,眨巴眼睛反问他。 “哈?”散兵眉骨一沉。 “与其说期待,倒不如说……突然安心了呢?”南柯摩挲手指,几句话之前还任宰任割的可怜样荡然无存,“没关系的,国崩,噗……” 南柯说到一半,想到那一片平坦光滑的触感,没控制住笑了出来。 散兵脸色铁青。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难道不是该她大失所望难以置信,然后他趁机嘲讽贬低人类低劣的欲望吗? “真的、没关系的,噗哈哈,”南柯笑得抽抽,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那个、如果你有需要、要不我帮你做一个,安上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哈哈哈哈……” “你死定了!”散兵深深吸气,猛地擒住南柯笑得在地上摇来晃去的脑袋,狠狠堵了上去。 “唔!”南柯猝不及防岔了气,手脚并用捶他,“快放……咳唔……唔唔唔……” 她要憋死了! 得亏散兵耳力出色,阿望快回来的时候,南柯总算被放过,没让未成年小姑娘撞见限制级画面。 嘴唇被咬了,有点红肿,南柯掬起一捧凉水冷敷,侧眸睨见散兵阴郁的表情,忍不住又开始笑。 冷冷的眼刀子飞过来。 南柯闷声抖肩膀。 “嗯?”阿望抱着吹干的小布料跑到洞口停下,摸摸小脑瓜看着气氛诡异的他俩,“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回去的路上,散兵格外高冷。 南柯满面笑容凑在旁边,好声好气地戳他的脸、拉他的手。 生气的那个屡屡闪避,到最后还是冷着脸被牵住了。 看在阿望眼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就像…… 走到越石村外,看见村里几个闹在一块的半大孩子,阿望左手握拳捶右手掌心,终于恍然大悟。 就像她磕的有情人突然成了姐弟! “唉~”阿望悲从中来,越过他们去开门,一脸怜悯地瞥着散兵,千万句言语最后都只化作一声,“唉~~~” 上空雷霆乍现。 “别生气了,国崩,”南柯前后看看,没人,偏头悄悄亲一下他的侧脸,“好吗?” 散兵拳头微硬。 该死的。 这种不甘心到竟然开始怀念起第十一席的心情…… “啊——!!!”先进门的阿望突然发出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南柯脸色一变。 和散兵赶到时,只见阿望瘫坐在空房间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不停往下掉。 “阿望?!”南柯弯腰帮她擦泪,“出什么事了?” “呜呜呜……”阿望哭得说不出话,伸出一根手指头,颤巍巍地指向窗台。 那里晾着马上就可以完工的纸张。 滤在细竹篾上的纸浆还没干透,雪白的表面肉眼可见一层细碎的黑色杂质。 南柯脸色微微一变。 制作镇物使用的必须是纯白的纸张。 阿望半个多月的努力就此功亏一篑了。 南柯沉下脸,把阿望从这间房带出去。 再回来时,散兵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不可能是被风吹来的杂质,”南柯按捺怒意,“阿望每天都会确认风向,不会出这种差错。” “嗯,”散兵从半凝固的纸浆里拈出一小截杂质,揉碎,“显然是烧尽的草木灰。去揪犯人吗?” 去吗? 南柯看着纸浆,一时没答。 犯人不疑有他,一定是越石村的村民。 但揪出来了又能怎样呢? 为了尽量保证镇邪的顺利,还是得忍气吞声,不能得罪。 可南柯咽不下这口气了。 一而再,再而三。 未免欺人太甚。 “去,”南柯斩钉截铁,抬起眼来,“就算不能明面上起冲突,至少也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阿望难得胃口不好,晚饭草草对付了两口,红着眼睛抱着剩下的纸草回房去了。 南柯和散兵趁着夜色出门。 元素视野下,淡绯色的火元素痕迹从窗口一路向村中蔓延。 通向的恰好是南柯去过的那名妇人的小院。 南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 寂静的村落里零星虫鸣犬吠,屋子里忽而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随之,灯火亮了起来。 女人低头哄孩子的剪影映在窗上,轻摇慢晃。 第118章 我的职业生涯——!!! 南柯叩响门扉。 剪影中的孩子被放下,火光跟着女人的声音往门口移动:“大半夜的,谁啊?” 妇人推开门露出半张脸,看见南柯和散兵,手里端着的烛台一晃,猛地往后退。 “呵,慌什么?”门板被散兵拿单手轻易抵住。 “村里告诫我们,不能再和巫女有接触!”妇人低着头抓着里面的门把,用力得手背青筋都凸了出来,“大人,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我们只是想找你确认些事,”南柯问,“你有没有……” “花的事情我没告诉任何人!绝对没有!”妇人压着嗓子打断她,抬脸面无血色地恳求,“我对天发誓!求你们放过我吧!” 本来只是为污损纸张来问罪。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落在南柯眼里,脸色更冷了:“你告诉谁了?” “我……”妇人不堪重负似的缩起肩膀,烛台脱手滚在台阶上。 “说!”南柯加重语气。 “求您恕罪!”妇人双膝一软,朝着她“咚”地跪下,“您这么神通广大,只是几句话而已,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和我的孩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 “你以为我们是来日行一善的?”散兵攥着妇人的衣领把她提起来,面色阴沉,“知道口无遮拦的家伙是什么下场吗?” 妇人吓得牙齿打起战来。 “娘亲?” 大概他们动静太大,吵醒了屋里刚被哄睡的孩子,黑洞洞的屋子里传出带着哭腔的呼唤。 “不,阿宝,别出来!”妇人失声。 化开的烛泪在地面凝成白色的一小片,托着将熄未熄的芯子,照亮从屋子里间脚步迟滞走出的那个孩子。 和南柯上一次见到时判若两人。 整个人瘦削得脱了相,高高凸起的颧骨上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眼白被某种黑色的物质充斥着,只剩带泪的深棕色瞳仁木然地转动。 南柯对他身上散发出的不详气息再熟悉不过。 是祟神病。 孩子的神智好像还清醒着,看见被欺负的娘亲,张大嘴巴“啊”了一声,伸手:“别、别打我娘亲……” 张开的手指上指甲长而尖锐,稀一块密一块,长着茂密的黑色短毛。 散兵挑了下眉,松手,妇人趁机一把抓住门把,重重地“砰”一声把门死死闭上。 依稀能够听到里面妇人抱着孩子哭的声音。 “就这么算了?”散兵侧头问南柯。 “还有比这更重的惩罚吗?”南柯转身,“我们回去吧。” “不过那样子看起来,似乎不止是祟神病。”散兵边走边说。 “你是说那孩子的手?” “啊。” “确实很奇怪,”南柯微微拧眉,“那个是兽化吧?就算是来自雷鸟的祟神,也不该会导致这样的变异才是……” 南柯阅历有限,看到那副样子,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食犬村的诅咒。 难道说,越石村里也有妖怪吗? 一路沉思回到家门口,推开门,就对上了顶着被子蜷缩在玄关的阿望怨念满满的视线。 “阿望,”南柯弯腰摸她脑袋,“怎么坐在这儿?” “你们又不打招呼就丢下我。”阿望瓮声瓮气。 不好说是为了纸的事情出去兴师问罪,毕竟没说几句话就偏离了初衷,南柯一时词穷,看向散兵。 散兵睨一眼她,口气淡漠:“怎么,出门打野战还要给你交申请?” 南柯虎躯一震。 话是说给阿望听的,阿望眨了眨眼睛,一脸困惑:“野战?和谁?” “咳,百目鬼先生约了和国崩切磋,”南柯挡住阿望的好奇的小眼神,绷着脸伸手,“回去睡觉吧,这么晚了。” “我好像着凉了,”阿望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搭南柯的手,抓着被子一裹站起来,“那我去睡觉了,南柯,你也小心点别风寒了哦。” 南柯“嗯”了一声。 洗漱完回房,地上的被子里莫名拱了个人形。 边上还大喇喇搁着个斗笠。 “国崩?”南柯掀开被子,看着底下气定神闲躺着宛如自家被窝的散兵,“你在我房间干嘛?” “不是会着凉?”他懒懒掀开眼皮。 “……”南柯沉默了一下,看着他身上那层勾勒着肌理线条的小黑丝背心,一下子想到白天自己抓着这层料子和他在水池边打着滚接吻。 羞耻感虽迟但到。 就算他不行,思想也回不去把他视作恒温暖宝宝的那个年代了。 “嗯?”散兵拍拍边上的床褥,眼神催促。 “我没觉得身体不舒服,”南柯搜肠刮肚找理由拒绝,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现,“国崩,不如这样吧?” —— 阿望在沙漠里跋涉。 问为什么? 不知道。 阿望只知道自己要热死了。 天上的太阳怎么那么毒,喉咙里怎么这么干,鼻子为什么出不了气,难以呼吸,好想喝水…… 好在被烤成一条虾米干之前,阿望及时从徒步沙漠旅行的痛苦梦境里清醒了过来。 好险,幸好只是做梦! 但是鼻子还是堵的,身上过了水似的汗也是真实存在的,阿望张嘴深深呼吸,睁开眼睛,看见眼前陌生的后背,刚恢复的意识又掉了线。 谁?! 阿望僵硬抬头,看见黑色高领上半截白皙的脖颈,还有一头深紫色的短发。 散兵好像早就醒了,只是这么一点点动静,他就回过头来,冷紫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看。 肯定是还没睡醒。 阿望冷静地翻身,被窝不知为何比平时狭窄,好不容易成功翻过去,面前是另一张熟睡的秀气脸蛋。 似乎是被阿望的动作吵到,南柯蹙了下眉,很快又松开了,睁开眼睛对着她打招呼:“早上好啊,阿望。” 阿望一个直挺挺的仰卧起坐,语无伦次:“怎怎怎怎……” “因为担心着凉,就挤过来一起睡了,”南柯跟着起来,随手扯了一下睡得乱七八糟的领口,笑,“果然快到夏天了,前几天一起睡都没这么热的。” “这家伙的睡相真够差的。”散兵也坐起来,一脸冷漠吐槽。 “我为什么……”阿望环伺一眼房间里的陈设,确定自己没有梦游走错地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们为什么……” 是她解释得不够明白吗? 南柯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措辞,正想再重复一遍,阿望突然抱头大叫:“完蛋了啊啊啊啊!我的职业生涯——!!!” 说完像个火箭一样一边叫唤一边推门冲了出去。 南柯莫名,侧头问散兵:“阿望做噩梦了?” “谁知道,”散兵面无表情,活动着肩膀站起来,“禁止回笼觉,过来帮忙做早饭。” “好……”南柯浅浅打了个哈欠。 第119章 垃圾堆里捡来的 给散兵打下手架着柴的时候,阿望又恢复了活力,双手举着一只吱吱叫的小寻宝鼬蹬蹬噔进厨房:“南柯!国崩!你们快看!我的职业生涯还健在耶!” 南柯一怔,好半天反应过来,失笑:“什么健不健在的……” “和男的盖同一张被子睡觉就会怀宝宝原来是师父骗我的,”阿望一脸灿烂,晃着小寻宝鼬的大尾巴蹲到南柯边上,“南柯柯,那宝宝到底是怎么来的呀?” 南柯用手里的柴火棍戳了戳灶火,先看了眼散兵,确定他不像是要接话的样子,才回阿望:“垃圾堆里捡来的。” “啊?”阿望拧眉,“我年纪小,你别骗我。” “身为巫女问这个真的好吗?”南柯假装严肃,“当心我告诉响小姐哦?” “诶——小气!” 阿望瘪着嘴往外跑,走到门口,冷不丁脑袋一垂,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看来光发汗不够,还是得出去采点药回来才行。 南柯回忆着当年在兼雄那里耳濡目染的药方,忽然听散兵轻笑:“你居然骗小孩。” “你才是,阿望可是巫女,别老在她面前说这说那的,”南柯抿了抿唇,忽然好奇起来,“话说国崩,你不是没有……吗,为什么什么都懂啊?” “越是难以企及的领域,越能激起强烈的求知欲,这不也是你们人类的天性吗?”散兵语气平淡,“不用加火了,把汤盛出去吧。” “好~” 为了防止再有人来捣乱,阿望在屋子周围设了生人禁入的结界。 事实证明,有备无患。 南柯和散兵出去采药,顺便打了点野味回来,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几个村民在结界外对着透明的障壁无能狂怒。 “会使几个臭法术了不起吗!我警告你,死丫头,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阿望抄着手站在里面吸溜鼻涕,小脸冷淡。 看见南柯和散兵回来,才终于动了动嘴唇:“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们找错人了。” “还不承认!”村民们闯不过结界,拿阿望没辙,气得干瞪眼,一转头也发现南柯和散兵,气势汹汹地堵上去,“好哇,果然是你们!鸣神岛来的家伙果然手脚不干净!” 南柯视线扫过他们手里的镰刀和锄头,微微皱眉:“不好意思,请问找我们有何贵干?” “哼!”一个村民径直就去抢南柯手里拎的野味。 南柯稍稍往后一避,村民伸过来的手被散兵一巴掌拍飞。 “找死?”散兵吐字如冰。 “你竟然打人!”其他几个村民怒目圆睁,挥舞手里的农具,“上啊!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很难评价他们的行为。 南柯又往后退了一步,不忘叮嘱:“国崩,下手轻点。” 不出几个回合,村民们捂着手或脚在地上哀嚎着滚来滚去。 散兵收脚,冷哼一声。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南柯走上去,质问,“为什么无缘无故找我们的麻烦?” “无缘无故?”其中一个短发男人捂着手臂愤怒道,“你们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还好意思说我们无缘无故?!” 南柯低头。 她手里的是只野雁,被电晕了过去,绑着爪子和翅膀软趴趴地倒吊着。 “我们刚打回来的野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南柯晃晃手里的鸟,“可别跟我说这种遍地都是的东西是保护动物。” “打猎?就你们?”短发男人咬牙切齿,“别狡辩了,这分明就是你们从村里偷来的!” “哦?”后面的散兵冷冷地笑了。 “昨晚上你们两个摸进村里偷东西,我们好几个乡亲都看见了!”看见散兵的笑容,短发男人更怒,“夏日祭之后各家各户都开始丢粮食,分明就是你们撕破脸皮之后没吃的了,就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南柯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 那一脸愤慨,好像昨晚他们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既然你们有人看见了我们,”南柯平静地反驳,“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们是空手进村,空手出村的吧?” “谁知道你们使了什么鬼把戏!” 南柯叹了口气,深为他的偏见头疼。 看来是讲不通道理了。 被祟神污染过的土地难以种植粮食,其它活物就算能猎到手,也不一定能安全食用,粮食对清籁岛上的居民们来说,应该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兴许是夏日祭的热闹引来了别处的流贼海寇也说不定。 南柯回头,散兵表情极不耐烦,仿佛再待一秒钟眼睛里就要开始飞刀子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误会,但粮食失窃跟我们确实没有关系,”南柯把手里拴着野雁爪子的草绳递给短发男人,“这只雁就送给你们吧,已经处理过了,不会有害。如果村里粮食吃紧,我们也很乐意帮助你们净化猎物,但前提是——请不要再三番五次地给我们造成困扰了。” 短发男人一愣,下意识抓住了草绳。 南柯笑一笑,指尖带起一点元素力敲了下野雁的脑袋,手撤开的时候,顺便拉开了拧在翅膀上的绳结。 惊醒的野雁扯起嗓子大叫,拍打翅膀想要挣脱,男人吓了一跳,赶紧扑上去按住它,一时满地羽毛和灰尘乱飞,人仰鸟翻。 南柯已经拉着散兵往结界去了。 “要是以后有机会上天守阁,给你注册个感动稻妻人物勋章吧,”散兵口气不虞,“不然也太埋汰你一路过来行善积德了。” “他们只是找错了犯人,而且,”南柯晃晃他的手,“你手里不是还多的是吗?” 主要的猎获都在散兵手里拎着,一长串野鸟野兔什么的,够他们吃上好几天的了。 “所以我是该庆幸,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都交给你去做好事?”他轻嗤。 “我也不至于善心泛滥到那个程度吧?”南柯拧眉,瞥见阿望迎上来,转头笑,“阿望,我们回来了。” 第120章 不知廉耻…… 阿望的感冒始终不好,成天打喷嚏流鼻涕,重新开始造纸的时间也跟着不断推后。 浅濑响归期未定,把这边发生的意外托蛇目转达过去,也只收到了一句淡淡的“知道了”作为回应。 阿望有点不安:“南柯,要是我没能完成师父的任务,让师父失望了怎么办啊?” “响小姐会谅解的,”南柯把煎好的药汤端给她,“喝吧。” 阿望“噫”一声,深吸口气一脸视死如归,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南柯看着阿望苦得垮下脸吐舌头,忽然想起之前她狗毛过敏。 药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症状却一直没有好转,难道不是感冒,而是阿望又患上了鼻炎? 原因可能是灰尘,可能是花粉,也可能是季节变化,水土不服。 偏偏是这种最难捉摸的小病,在这个世界,也没地方可以查过敏源…… “喂,又有麻烦上门了,”南柯沉吟着,散兵提着一个大麻袋进玄关,拖长尾音,“赶紧把这堆碍眼的垃圾解决掉。” 他一整个不高兴,东西扔那里就走。 “那些人可真够厚脸皮的,哼,”阿望瞟了一眼在地板上堆成小山似的野菜和野果,起身,“我去洗碗了。” 南柯也站起来,去门口净化那些被祟神污染的食物。 偷东西的窃贼到底是谁无从知晓,但肯把入口的瓜果交给他们处理,起码说明误会已经解除了。 淡淡的黑气随着元素力的注入从瓜果里析出消散,南柯收手,喊了声“国崩”,散兵没理她,她只好把东西收拾收拾,自己搬回结界外面。 拖到一半,南柯没力气了,松手叉腰,呼气。 重得要命。 “那个,要不让我们进来,自己来吧?”站在结界外等着的村民小心翼翼出声。 南柯看过去,没回答,稍作休息,一鼓作气把麻袋给搬了过去。 “……谢谢姑娘。”村民不好意思道。 前几次都是散兵和他们交接,按他的性子,八成没好脸色还要顺带嘲讽两句。 也难怪对方这副表情。 “不客气。”南柯想了想,到底回了句礼貌用语。 她转身回去,背后突然一声大叫:“那个!” 南柯停住回头。 “十分抱歉!”村民深深弯腰,“之前没有好好调查清楚,误、误会您了!” 先是帮助越石村度过了雷暴,再是为牺牲的战士献花,夏日祭那一场也只是威吓,被指责偷窃非但没有生气,还好心送给他们猎物、帮忙净化粮食。 南柯一行人自从来到清籁岛,就一直在默默无闻地做好事。 连吃饭都受着他们的照顾,大部分村民从战后对幕府的恨意里清醒过来后,其实都很愧疚。 “那天是那几个乡亲冲动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改天……不!就今天!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来向您当面赔罪! 村民的歉意很真诚,头深深低着,双手在身侧攥紧。 “不用了,”南柯确认了几眼他的态度,笑,“我们到底是从鸣神岛来的,有可能给彼此增加烦恼的接触,还是尽量避免吧。” “姑、姑娘!” 南柯向他摆摆手,回了屋。 虽然拒绝了所谓的赔罪,但能得到越石村民的谅解,南柯的心情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 要说有什么好处的话…… 南柯刚进门,就听见阿望一声震天响的喷嚏。 大概是如果不得不换个空气更好的地方住,能增加少许便利吧。 南柯长出了口气,像个大怨种似的,又去找散兵。 他从那天泡野澡回来之后更闷闷不乐了,虽说成天都拉着张脸,乍一看也没太大区别,但连阿望都感觉到了低气压,走路开始绕着他,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国崩?”南柯敲敲他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至于搭理她么……是不存在的。 一推门,穿堂风迎面而来,散兵人偶娃娃似的端坐在推拉门后的深色地板上,遥望外面忧郁的阴天。 南柯反手带上门,想了想,拨上背后的小门栓。 散兵回头看向她,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干什么?” “有空了就来看看你,”南柯直白道,问,“国崩,你怎么不高兴?” “哼。”他别过脸继续去看外面灰色的云。 南柯走过去,探究地看了看他绷紧的唇线,想着亲一下他心情会不会好点,脑袋刚凑近他的脸,被一把推开。 “别靠这么近。”散兵嗓音生硬。 是谁老是二话不说按着她酱酱酿酿的? 南柯自己都习惯了,他反而开始进入纯情模式了? 南柯绕到他面前挡住他的风景:“国崩,你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大可以说出来的。” “不满意?”散兵纡尊降贵地看她一眼,嘴角提了丝嘲弄的弧度,“只要你不站在这里,我的不满意至少能消一半下去。” “难道是因为这里……”南柯垂手去指他的袴带。 话没说完,被散兵拍开手:“你这女人,一点矜持都没有吗?!” “摸都摸过了,”南柯今天心情好,厚着脸皮,脸颊飞起一点红晕,学他的口气,“更里面的地方都碰过了呢。” “呵,不知廉耻……” “真的不要吗?”南柯耐着性子靠近,假装感觉不到脸上越来越烫的温度,试探问。 不久前还因为他“不喜欢还是亲一口”的逼迫哭出来的家伙,竟然轻而易举做出这样的举动。 果然有哪里跑歪了。 散兵没理她,沉下眸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少了个器官的原因吗? 区区昭彰人类丑陋欲望的东西,竟然让她的想法一夜之间脱缰到这种地步…… 啧。 那种东西,如果他有的话…… 散兵垂着眼安静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人偶了。 他像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南柯没办法,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边上抱膝坐下,脑袋搁在膝头,侧头欣赏。 实打实由鬼斧神工打造的人偶,即使黑着一张脸也十分养眼。 柔亮的深紫色发丝,白皙无暇的肌肤,轮廓清晰的眉眼,何等精致美丽,本是只能隔着玻璃橱窗瞻仰的存在。 现在却就在自己的身边。 隐忍着锐意的深邃眼神如同真实的人类一般鲜活。 不过是被制造的时候少了与人相近的一小部分,就那么在意得不得了吗? 那种东西,要是他有的话…… 南柯微微收紧手臂,把下半张脸藏进膝盖。 第121章 自己捂好 身侧越来越急促响亮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散兵循声侧头,意外对上一个团得圆乎乎的球,球上是一双光芒暗烁盯着他的眼睛和半张通红的脸。 南柯一惊,火速转开眼睛。 “呵,这种眼神看着我?”散兵挑唇,伸手把她的脸撬过去,“你该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南柯:! “怎么可能?”她心虚得要命,脸上佯装正经,扭头从他的爪子里挣脱,“我只是在想你在想什么。” “哦?”散兵一个音发得百转千回,尾调上扬带一点意味深长。 “咳,”南柯清了清嗓子,试图清掉满脑子的有色废料,爬起来,“既然我让你心情不好,那我还是出去吧。” “就这么走了?”袖角被拽住,散兵阴恻恻的。 “是你不要亲的。”南柯梗着脖子不回头。 “某人把门都反锁了。” “……国崩那种性格,你越不想要他越上头,假装想要的话,说不定反而会气冲冲地抢回去呢?” 和阿望的某次闲聊言犹在耳。 散兵到底哪来的这一身反骨? “我只是担心阿望不小心闯进来有损她的职业生涯,无事发生当然再好不过,”南柯拽袖子,“你快放开我。” “不放你又……” “国崩,你在吗?”门突然被拍响,外面传来阿望拖长的鼻音,“你有看见南柯去哪儿了吗?” 南柯轻哼,把袖子一抽,过去开门。 刚要拔门栓,倏地被身后压上来的力道按住:“没看见。” “呃嗯……那国崩你看见兔子了吗?就是你们打回来里面那只最白的,我刚想给它喂点萝卜,找不到了……” 门背后的阿望不停碎碎念,南柯一动不敢动,回头瞪散兵。 已经贴得过于近了,他偏偏还勾起唇角,凑近她耳朵,故意问:“怎么?” 当然是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啊! 南柯踢他,散兵没动弹,把她翻了个面重新抵住,门轻轻嘎吱一声。 “国崩?”外面的阿望疑惑叫了一声。 南柯僵住。 “不想被发现的话,”散兵拉起南柯的手,嘴唇碰了下她的掌心,视线莫名锋锐,“就自己捂好。” 什么? 南柯风中凌乱。 手心里啄吻的触感还没消退,又被带着覆在了自己的嘴唇。 正在思考这是什么新式间接接吻,散兵松手,头一低。 酥麻感从侧颈猝不及防的噬咬,扩遍南柯的全身。 南柯瞪大眼睛,一声尖叫被堵在下意识捂紧了腮帮的手心里。 另一只手想去推他,还没使劲,被扣住,反手压在了后腰。 动静不大,但听在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南柯一面担心阿望会听到,一面又控制不住想挣扎,浑身被电流般的刺激逼得汗毛倒竖,热量从颈间作乱的唇齿一波一波上涌。 早知道当时就该忍住的! 南柯后悔莫及。 好不容易习惯了他动不动的吻,又被抓住了新的弱点…… 这下…… 散兵抬眸。 泛着水光的漆黑瞳孔焦距模糊,被生理性泪意浸没的眼角通红。 不仅予取予求任他欺负,还老老实实地自己咬住手指,只发出断断续续的细碎喉音。 得亏是碰上自己,如果是别的人类男性……呵。 但凡这个女人平时也能这么乖巧…… 找个地方锁起来,玩到腻为止,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阿望在外头念叨半天没得到半句回应,打了个大喷嚏,悻悻然走了。 散兵终于松了手,看南柯一滩软泥似的喘息着,从门上滑进怀里,捞着人笑得戏谑:“不是要亲吗?来啊,随便你亲。” 南柯捂着嘴的手被拉开,指尖按在他因为摩擦色泽异常艳丽、一张一合的唇上。 “小儿科碰一下那种可不作数,记得伸舌头。” 就是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 循循善诱,连哄带骗。 她是有点缺氧,又不是傻了。 南柯短促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散兵已经凑近,距离缩短到只要她一张嘴,就能碰到他的地步。 南柯的眼里还氤氲着一层湿气,散兵并没及时发现不对。 甚至在感觉她抱住他时得意地笑出了声。 南柯张口就咬了上去。 用的虎牙。 用力到几乎咔嚓一声。 柔软的口腔从内侧遭袭,饶是散兵也痛得瞬间五官扭曲。 南柯被暴怒的散兵一把推开:“你是狗吗!?” “略略略!”南柯吐舌头挑衅反手开锁跨出门去一气呵成,边逃边喊,“阿望!” “嗳!”厨房里即答。 南柯奔进去,没找到小白兔的阿望正蹲在笼子前喂另一只小灰兔,刚转头还没说话,被南柯扑上去一个熊抱,愣住。 跟着刹在门口的是怒火中烧拳头紧攥的散兵:“可恶!” 有杀气! 小灰兔放开嘴里的萝卜,往地上一滚,直接装死。 阿望看看逃命似的南柯。 又看看凶神恶煞的散兵。 使命感油然而生。 “国崩!”阿望正气凛然,举起萝卜直指散兵,“不许你欺负南柯!” 南柯抱着阿望,拼命忍笑到肩膀一颤一颤,好容易憋到背后的散兵沉着步子退开,阿望同情地拍她的背。 “南柯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终于控制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 散兵有生以来估计就没吃过这样的瘪。 不仅被咬了。 还没抓住人。 南柯识时务地时刻紧贴在阿望边上,吃饭睡觉上厕所寸步不离,偶尔一回头,撞见背后某人牙都要咬碎了的阴暗表情,首次体会到互相伤害的快乐。 那么问题来了。 走到哪里都有头猛兽在背后虎视眈眈,一旦落单,绝对会死得很惨。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122章 吻痕 虽说拒绝了道歉,但傍晚时分,村民们还是来了。 阿望第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外面就开始扯起嗓子喊“大人”、“姑娘”、“巫女大人”什么的。 南柯听了一阵,一时半会儿大概消停不了了,放下筷子问:“要出去看看吗?” “去!”阿望腾地站起来,腮帮子鼓得都要炸了,“哪有人道歉跟号丧一样!再搞事情我非把他们扬了不可!” 然而当真气势汹汹地走出去,撞见结界外整齐划一九十度鞠躬的一排村民,阿望又不由放慢步子,疑虑拉住了南柯的衣角。 “他们该不会真的是来道歉的吧???” 南柯扫视了一眼面前站着的人,包括那个短发村民在内,那天上门来找麻烦的几个确实也在其中。 只不过,有两个是被旁边的人强行按着脑袋弯下腰的。 “请起来吧,”南柯温声说,“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今后若能保持相安无事,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十分抱歉!”村民们大声说着,陆续抬起头来。 南柯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其中谁最好说话,他们心里门儿清。 没看见散兵,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目光落到南柯身上,莫名齐齐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咳,粮食失窃的事情确实是我们误会在先,之前也多有得罪,”早些时候和南柯说过话的那个村民最先收好表情,轻咳一声道,“请大人们见谅。” “嗯嗯,知道了,所以我们能回去接着吃饭了吗?”阿望抄起手学散兵冷冽样。 “这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另一个村民连忙双手拎起一个小酒坛,“是村里最好的酒,还望大人们笑纳!” 南柯和阿望面面相觑。 给巫女送酒? “用来扫洒驱虫,或是疗伤祭祀,都可以的,”拎酒的村民羞愧道,“村中实在没有更贵重的东西了。” “大人们若是不收,我们平白受惠,心中惭愧。”旁边另一个跟着说。 “我知道了,”就一个小酒坛子,看上去也没什么玄机,南柯想了想,手伸出结界,接过,“希望我们彼此的成见也能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各位请回吧。” 话落牵着阿望先一步转身。 饭还没凉,阿望把酒坛搁桌边揭开,闻了闻,皱眉:“南柯,你干嘛要收?这样岂不是像我们拿了他们的好处?” “如果一个你讨厌了很久的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你怎么想?”南柯反问。 “啊?唔……”阿望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什么,一脸菜色,“就像国崩突然帮我包扎伤口?” “只要我们待在这里,他们就不得不有求于我们,与其让他们也这样疑神疑鬼,不如大大方方看作一场交易,彼此也舒坦一些。”南柯弯唇,把酒坛子重新封上,放在旁边,“不放心的话不动它就是了,我们吃饭吧。” “话说国崩今天不出来吃吗?”阿望往回望了一眼散兵的卧室,疑惑道。 “我待会儿给他送进去吧。”南柯舌尖扫过牙齿,无奈。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反正早晚要被散兵逮住的。 出乎意料地,房间里空荡荡的。 南柯端着饭菜在门口看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进去,喊:“国崩?” 无人应答,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就这么生气吗? 南柯微抿下唇。 注意到脖子上的痕迹是洗碗的时候。 清凌凌的水波猝不及防倒映出点点红痕,南柯怔了一下,捞出碗低头,看仔细了,一簇火苗猝然窜过心口耳尖。 南柯“啪”一声捂住脖子,惊恐倒退。 阿望在旁边喂兔子,晃着刚在酒里浸过的叶片试图骗兔子吃下去,被南柯的动静惊了一下:“咋啦?又有蚊子?” “阿望……”南柯捂着吻痕满脸通红,语无伦次,“我……你看见了?” “啊?”阿望的目光从往下落,落在南柯指缝里藏不住的红印子,恍然,“哦,这么一大片,想看不见也难吧?” 南柯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说来也怪,我今年还没被蚊子咬过,清籁岛的蚊子怎么就对你情有独钟?”阿望一脸天真无邪,晃晃手里的草,“刚好有酒,等我试个毒给你擦擦,好得快。” 南柯胡乱应一声,掩面落荒而逃。 等一下……? 她还出去见了村民。 南柯单手捂着脖子,停下来。 村民们抬头时脸上的惊讶历历在目。 南柯咬唇,脑袋一偏,额头磕在旁边的墙上,顺着墙面慢慢滑下去。 ……好想死。 百目鬼一推门就看见南柯在面壁思过。 一愣,回头问:“国崩,你家今天被下降头啦?” 南柯浑身一凛,侧头看过去。 百目鬼浑身湿透,整张脸黢黑得像是抹了煤,身上浓郁的元素力还没散去。 身后站着散兵,也是湿漉漉的,淌着水的发丝贴在眼角,眸色深沉地看着她。 “哦,是这样的,我今天在海边巡逻,又碰到了剑鬼,”百目鬼露齿一笑,解释,“唉,风元素的机关可真是难对付,中途国崩出手把它从空中踹下来了,就这样也还是给它逃掉了……完事刚好浅濑阿姨说要给小阿望带两句话,我就和国崩一起过来打扰了。” 百目鬼说话声音响亮,阿望抱着醉凶了的兔子哒哒哒跑出来,两眼亮晶晶:“师父说了什么?!” 百目鬼卖着关子和阿望一起进去了,隔着半道玄关,南柯垂着头,看着两条笔直的小腿一步步迈近。 “不跑了?”当头就是一句轻嘲。 她鹌鹑似的蹲在那儿,嘴角往下拉了拉,干巴巴地出声:“……腿麻了。” 散兵默一秒,抬脚从南柯身边跨过,南柯幽怨地摸摸脖子上的吻痕,手刚扶上墙,整个人被捞起来。 横抱的姿态,大喇喇地经过正厅里坐着的阿望和百目鬼,百目鬼还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而看不见的地方,南柯的小腿正被恶劣地用力揉来捏去。 这感觉不要太酸爽,南柯脸皱成一团,忍到回房才压抑着嗓子出声:“呜,不要碰了!” “呵,”出去找了趟架打,散兵心情也舒畅了不少,看着她满脸痛苦,视线一垂,落在细白脖颈上的红痕,眼神动了动,维持着冰冷的表情,“等百目鬼走了,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南柯和这句话一块被撂在床上。 看着散兵扭头就走的背影,她有点懵,调整了一下姿势坐起来,满脑问号。 就这么走了? 碰过散兵的手指头被沾上一点湿意,南柯举起舔了舔,是咸涩的海水味。 等散兵赶走百目鬼,敷衍完喋喋不休的阿望,再冲掉身上齁鼻的海腥气进门,南柯已经裹在被子里睡着了。 散兵:“……” 整张脸都垮了下去。 啧,好想给她取个难听的绰号。 第123章 人生几大错觉 南柯其实——是装的。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布料摩擦,薄被掀起,身体被沉甸甸地压住,耳边的头发被撩开,湿气混在吐息从很近的地方往耳蜗钻:“喂,海螃蟹。” 嗯? 螃蟹??? “就这么睡着了?” 不然呢?难道还指望她一个睡着的人笑着回他一句“嗯呢”吗? 大概是刚用冷水冲洗过身体,散兵的手指温度格外低,落在南柯的脖颈上时,她差点本能弹起来,暗暗揪住被角,数羊转移注意力。 兴许是看她没有反应兴致缺缺,散兵摩挲了一阵,撒手了,在边上就势躺下,不再作声。 南柯总算能松口气,装作睡梦中翻身,背对他,慢慢放松绷紧的肩膀。 没过多久又被囫囵翻了过去,拢进重新温暖起来的怀抱。 不安分的手指把玩她的头发,揉捏她的耳垂,划过她颈下的吻痕,拨开交叠的衣襟,继续肆无忌惮地往下落。 南柯又紧张起来。 要是他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不醒也得醒了。 左肩裸露在空气里一阵凉意,漫无目的的抚摸到此为止,散兵的手指在她胸口上研究似的按了按:“怎么这么软?” 南柯默默咬紧牙关。 隔着肋骨,心脏处被不轻不重地摁了两下,接着是凉丝丝的头发。 散兵伏低头颅,嘴唇印上被确认了位置的器官,辗转的力度很重,连亲带咬。 绝对会留下痕迹。 就像她脖颈上的吻痕一样。 热度随着心脏的泵动燃遍南柯的全身。 散兵顿了顿,手指轻抹南柯颈窝里沁出的薄汗:“睡着了还会脸红?” 糟糕,露馅了! 但是现在醒会不会太…… “呵,真可爱。” 漫不经心的哼笑声听起来中意极了,近乎幻觉。 南柯像个硌到小石子的机械齿轮,脑筋一下子转不动了。 人偶不需要睡眠,散兵一直待在边上,时不时地骚扰她两下,南柯迷迷糊糊到最后,真的睡着了。 再次从黑甜的梦境里惊醒,窗外鸡鸣声此起彼伏。 散兵早就不在了。 南柯扒开衣领,一枚红斑赫然落在胸口上,提醒她昨晚不是在做梦。 她心脏狂跳,思绪勾连,不由自主想起—— “谁说我喜欢她了”? 假如言语是会将人推开的。假如言不由衷也是常有的事。 假如是这样,那到底,哪一句话才是…… 收拾好出去的时候,饭香早已弥漫开。 百目鬼昨晚就离开了,阿望趴在桌子边偷吃了一口南瓜,被端着汤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散兵敲了下头,正要怂怂地还嘴,看见南柯,笑容雀跃。 “早上好呀,南柯!” “早上好,阿望,还有……”南柯笑着寒暄,余光黏在旁边的散兵身上,略微停顿,加上一句,“国崩。” “哈?”散兵把汤搁桌子上,眼角眉梢挂着一层寒意。 南柯迅速躲闪视线。 怎么还是这么凶? 难道昨晚其实还是在做梦? 吃完饭,阿望说起浅濑响让百目鬼带来的话。 一是奏婆婆的身体状况。 时日无多了。 二是浅濑神社前几天收到的,来自越石村的委托。 村中不停失窃,有村民调查之后怀疑是妖怪所为,请求神社出面除妖。 但奏婆婆早就卧床不起,浅濑响走不开,这个任务就顺位移到了阿望的头上。 “嘴上……阿嚏!”阿望侧头捂脸打了个喷嚏,皱眉吸溜一下,才接着说,“嘴上说着想和好,明明我们就在旁边,却绕远路去找神社帮忙,真够微妙的。” “但还是要去吧?”南柯问。 “师父都发话了嘛,而且,除妖本来也是巫女的本职工作。”阿望说着,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南柯,欲言又止。 南柯略微思索,点头:“好。” “好耶!那国崩要一起去吗?”阿望开心起来。 “你是离不开母鸟的雏鸟吗?”散兵上挑的眼尾一撇,语气冷酷。 阿望一秒噤声,唯唯诺诺躲去洗碗。 “阿望资历还浅,”南柯不得已和散兵单独对坐着,挺了挺背脊,说,“头一次历练,还是陪着比较好吧?” “我有说不去吗?”散兵反问。 咦? 他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南柯回顾了一遍散兵刚才的回答,微微蹙眉,面前的桌面被沉沉敲响两下。 “别以为就这么算了,解释呢?” “……什么解释?” “要我提醒你?” 南柯垂下眸子不敢抬头,咬都咬了,还要什么解释。 倒不如说现在她心里才盘旋着十万个为什么。 人生几大错觉之一居然落到自己头上,恐怖如斯。 南柯闭了闭眼,暗叹一口气,正寻思着要怎么把这件事揭过去,散兵忽然站了起来。 走到旁边,半跪,抬手,指腹掐住南柯的两边下颌角,迫使她抬起眼睛。 “你今天是不是不敢看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散兵带着丝兴味。 南柯一躲,他就靠得更近,誓要让她的视野之内只剩下他的脸似的。 “没有……”南柯眼神乱闪。 “哦?” 南柯的脸逐渐涨红,微微咬住嘴唇。 被问的不知道该怎么答,想说的又说不出口。 太难了。 话说人偶的自愈能力这么强,他的嘴早就没事了,干嘛还要记她的仇? 小气鬼。 散兵敛目打量她通红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死不悔改再吵一架,或者拒不认错接着被他变本加厉地欺负直到屈服为止,通常不该是这样的发展吗? 一动不动地被钳制着还脸红算什么? 厨房里的水声哗啦啦的,阿望一时半会还不会出来,南柯的脸烫得快着火,呼吸可闻的距离里,睁眼闭眼都是大脑自动脑补出他埋在她身上种草莓的画面。 “能、”南柯屏了屏呼吸,别无选择地看进散兵的眼睛,声音小得像猫叫,“能先放开我吗?” 轻颤的黑色睫毛,下方是冬夜极星般微闪的眸光,映去他瞳眸里的紫,再以柔光化开。 散兵连反应都来不及,内部猝然微微痉挛。 掐着南柯脸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第124章 胸口痣 感觉到彼此唇温的一刹,身后传出阿望的一声惊呼:“呀!兔子不可以吃这个!” 散兵一僵。 紫眸微微睁大,其中深邃的颜色颤了一下,惯常高高在上的冷傲讥诮、将她玩弄在掌心的游刃有余,全都不复存在,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动摇。 简直像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亲她似的。 有可能吗? 不是捉弄。 不是欺凌。 而是发自内心的…… 南柯隐约触摸到了什么,但感觉太模糊,抓不太住。 散兵已经顿住了,机会稍纵即逝,没想太多,她微微仰头,完成这个吻。 于是那双紫眸中僵滞的情绪彻底乱套。 散兵向后躲开,过于仓促,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甚至身周外泄出几丝不稳定的雷元素电弧。 南柯抬手抚唇,若有所思。 自己这是……第一次占了上风? 择日不如撞日。 他对她到底怎么想,趁机确认了吧。 “国崩,”南柯下定决心,撑着地板,膝行过去,“有件事情……” 字句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到底还是没法若无其事地问出口。 南柯对着散兵抿了抿唇,拉起他的手指,落在锁骨中间的凹陷,往下轻轻勾开衣领,以目光透露询问。 散兵的瞳孔骤然一缩。 指尖下细腻的肤色赫然衬托着自己昨晚恶意留下的痕迹。 像一颗鲜红的胸口痣,顺着俯身垂头的姿态,一半被挤进狭隘沟壑的阴影里。 小动作被发现激起的涟漪立马被别的更大的浪花盖了过去。 偏偏这女人的表情仍旧无辜,只是脸颊红红地看着他。 少年人偶的喉结并不突出,可见地滚动了一下,落进南柯眼里,她眨了下眼睛,张口想问,身后“哐哐当当”几声。 南柯回头。 阿望盯着他们瞠目结舌,双手垂在身侧,掉地的弓还在打着转。 南柯:…… 阿望:…… 南柯被下面的人攫着肩膀一把推开。 “哈?你该不会要说是我干的?”散兵坐正,略显生硬的声调上扬,发出和平时一般无二的轻嘲。 南柯傻眼。 他!他居然! 可要是追问,不就变相承认了自己当时在装睡…… 阿望因为散兵这句话回了神,慌慌张张跑过来:“天呐南柯!哪来的蚊子咬了你这么大一个包啊!” 南柯梗了梗,把衣服拉起来:“我没事……” 蚊子事不关己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倔强的后脑勺对着她,一点反应都不给。 “不行不行,真的好大一个包!”阿望扒着南柯的手,一脸凝重地端详,小跑折回去,“你等一下,我拿酒给你擦一擦!” 现在正是越石村起早农作的时候。 南柯和阿望走在村中的小道上,向迎面碰见他们惊讶的村民们解释来意,偶尔一回头,总是看不见散兵的正脸。 好生气。 绝对要给他取个难听的绰号。 就叫国·蚊子·崩。 “……原来是这样,奏婆婆年纪也大了啊,”其中一个村民听完来龙去脉,摇头叹,“我就是负责给神社送信的,要调查的话,请跟我来吧。” 南柯从散兵身上收回视线,跟上去。 如今失窃愈演愈烈,几乎天天发生,最近一次案发的现场还保留着。 是在一户人家用来屯粮的小仓库,主人家出门了,只剩一个耳朵不太好的老爷爷在。 “啊?你说什么!”老爷爷支棱着耳朵。 “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啊!”阿望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哦哦,多久吃一次肉啊?”老爷爷点点头,眯着眼睛,“肉干都被小贼偷走啦,不知道哇……” “唉……”阿望垮下肩膀。 仓库里挂肉的细麻绳还垂在墙面,断掉的尾端毛毛的,像是被什么钝器割开。 问来问去,除了几块肉,似乎并没丢别的东西。 阿望揉揉喊痛的嗓子,接着去下一家。 隔得不远,就几步路。 一家三口都在,看见有巫女进出邻居家,早早就站在了门口等候。 “有劳巫女大人了。”男主人讪讪点头哈腰。 阿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去。 这家养了几只老母鸡,丢的是其中一只。 鸡棚顶上一个破洞,用木锅盖临时盖着,底下的洞直径半米左右,挂着几根鸡毛和一点黑血。 阿望踩着梯子上去,撇一小截支棱的竹片,观察半天,低声念了一段咒语。 竹片上一阵淡淡的黑烟腾起,化作某种兽类的模样,尖叫一声,又在阿望手中散去。 底下的一家三口吓了一跳。 “是祟神?”南柯扶着梯子,低声问。 “至少是被祟神沾染过的东西,”阿望爬下来,眉头紧皱,“不过,应该很弱吧,否则……” 否则,就不只是偷食物了。 “大人,请一定要把那只妖怪抓住啊!”女主人脸色苍白地抱紧孩子。 阿望看向带路的村民。 下一户依然很近。 如此有计划的连贯作案,即使在村中已经有所防备的情况下依然屡次成功,对方未免太过狡猾了。 和祟神沾边,媲美人类的智慧…… 南柯不由想起那个染上祟神病的孩子。 她放慢脚步,和身后的散兵并肩而行:“国崩。” 散兵睨向她。 “会和那孩子有关系吗?”南柯低声问。 散兵轻轻“呵”一声,直接撇开了眼睛,完全不理她。 南柯怔了一下。 他怎么生气了? 而后思绪掠过,眼眸一垂,接着思考起了当前的问题。 如果真的和那孩子有关的话……她要说出来吗? 自问之后,心里立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这么多次盗窃,真凶一旦被揪出来,必定会引发众怒吧,更何况还是那副样子……依人类对怪异的畏怖之心,说不定会酿成更凄惨的局面。 但姑息偷窃行为愈演愈烈,亦不可取。 还是看阿望怎么做吧。 毕竟她也只是来陪同。 前面的屋檐下,坐在门槛择菜的一个村民看见他们迎面走去,慌忙收起东西跑进屋,把大门“哐”一下推上了。 带路的村民有点尴尬:“那个,大人……” “下一家。”阿望没好气。 调查并不算顺利,拒绝他们进门的不在少数。 也包括据说同样遭窃了的那名妇人的住处。 托了他们的福,从最后一个寡妇家问完出来,日头甚至还没过天顶。 “傍晚时分我们再来一趟,”阿望对带路的村民说,“跟那个老爷爷附近的居民打好招呼,屋里东西都别动,自己找地方疏散,别留在家里。如果因为不配合调查放走了妖怪,等妖怪成长起来开始害人,就为时已晚了。” “是,是。”村民恭敬地低头。 第125章 柳暗花明 村民一路送他们到村口,南柯没机会再去找妇人,索性放弃了,状似随口问:“雷暴发生的那天,越石村里开了红花吧?” “啊,是有这回事。”村民看向南柯,见她没接着说话,兀自道,“当时大巫女大人与左卫门说,那是用于驱除邪祟的巫术,让我们事后一朵不漏地摘下,还给大人们了。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南柯微微蹙眉,跟上阿望的脚步。 见到血斛真相的只有那个妇人,那晚,妇人分明承认把这件事说出去了,迄今为止却无事发生。 按越石村同仇敌忾的民风,不该会没有反应才对。 原来是真的不知道? 那么,妇人到底把她血的事告诉了谁? “啊啾!”踏入住处周边的结界,前面的阿望打出一个震天响的大喷嚏,“奇怪……?” “怎么了?”南柯抬眸。 “唔,没事,”阿望揉了揉鼻子,“就是纳闷,这破风寒怎么还没好完?” 傍晚再进越石村,阿望又开始不停咳嗽。 倒不是感冒,而是饭点炊烟味道太重,连南柯也被呛得咳了几声。 “怕不是哪家烟囱堵了?”还是先前带路的那个村民,捏着鼻子走到一户屋舍门前,“大人们稍等,我去喊他别烧了。” “我们也……咳咳咳,”阿望用袖子捂着口鼻,回头眼泪汪汪说,“也去检查一下吧……” “有人吗?” “有人在吗?” 沿着村中道路挨家挨户喊过去,要么无人应答,要么有人端着饭碗出来慌忙解释马上就好。 随着仅有的几个村民也陆续撤走,烟气终于散开一点,南柯眼睛被迷得通红,缓了好一会儿,侧目,不经意触到旁边泰然自若,眼带嘲笑睇着她的散兵。 这家伙,连装都不屑装一下的吗? “国崩,你怎么不怕呛啊?”阿望也发现了,揉着红红的眼睛问他。 “这种程度而已,不应该是烹饪修行的必备素养吗?”散兵挑眉。 阿望一默:“对不起,僭越了。” 没一会儿带路的村民回来,说那个制造烟雾弹的已经赶到别人家蹭饭去了,让他们安心对付妖怪。 阿望在检查的时候就已经在各户门前设下简易的阵法,只要妖怪敢出现在附近,就会触发警报。 他们谢过村民,找了个十字路口,守株待兔。 “万一妖怪不出现怎么办?”南柯靠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后墙上。 “饿得天天偷东西吃的家伙,不可能因为我们出现就停手的,”阿望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抛弓又接住,“妖怪是本能很强又固执的生物,不如说,我们把这里所有碍事的人类都赶走了,反而坚定了它犯案的决心呢?” “如果它还是没来呢?” “说明它足够聪明,对这样的妖怪,往往只要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就能取得和它沟通的机会了。”阿望笑起来,竖起食指晃一晃,“比起和人类,跟妖怪交流可简单多了。” 如果真是妖怪就好了。 南柯暗叹。 入夜,阿望为了不犯困,开始碎碎念地背起各种咒语。 南柯在边上听得头昏脑涨,宛如梦回上辈子的数学课晚自习。 她揉了揉眉心,疲惫地看向小路对面,散兵双手环胸倚靠在围墙上,斗笠安安静静地把他的脸遮进一片黑暗里。 今早之后,散兵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虽然自己心里也乱七八糟,可面对他的冷然,还是最先败下阵来。 “国崩,”南柯直起身,带着十足的试探和讨好,跨过小路,拨开一片薄纱的帘幕,微微低头看进去,“我可以在你肩上靠一会儿吗?” 按照一贯的经验。 只要他答应,就代表不生气了。 下方光影暗绰的秀丽脸庞侧过来,描红上翘的眼尾冷淡地一敛:“我为什么要让你在我肩上靠?” 因为早上的事,他心情还不爽着呢。 区区一根木头,竟敢让他失态至此,简直奇耻大辱。 南柯微微抿唇,低下了眸子。 又是这样的口气。 猝不及防给人一个暴击。 但也许是心境变化了,比起被打击,她更觉得烦恼。 这样的遣词造句,但凡她还抱有一点点希望,就能轻易在其中找到再度振作的余地。 就像现在这样。 因为他说的并不是“不可以”。 到底是说话的习惯,还是故意…… 南柯的反射弧被迫拉长,沉默下来,努力忖度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散兵盯着她越抿越紧的唇角,渐渐皱眉。 至于这么失落吗? 忍不住复盘了一下刚才的口气和用词。 也没有说得很过分吧? 就这么想靠在他肩膀休息? 南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视野中的肩头忽而微动,随即自己的后脑被一股力道压住,按在了上面。 南柯怔了一下,抬眼看散兵。 半张面无表情的侧脸透过纱幕望着前方粗糙的砖墙,像是落在她头发上的手掌跟他毫无干系似的。 “我为什么要让你在我肩上靠”的意思,原来是“可以”? 一霎柳暗花明。 南柯忍不住弯唇,动动脑袋蹭他的手心:“国崩。” 散兵还是不理人。 “谢谢你。” “……”散兵施舍似的瞟过来,半晌,语气平平,“幼稚。” 阿望撑着眼皮背完一段咒文,就看见南柯靠在散兵肩上安心小憩。 “国崩,能不能让我也靠一会儿呀?”阿望笑嘻嘻地凑到散兵另一边。 明明隔了一层柔化棱角的轻纱,里面透出来的眼神还是不改犀利:“哈?” 阿望吓得一抖擞,自觉拍了自己调皮的嘴巴一个小耳光。 散兵轻哼。 如愿赶走了瞌睡虫的阿望也乖乖回到原地,继续守候。 第126章 双方的失信 暗不见月的乌云下,夜色深沉,灯火渐歇。 不安定因子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等阿望被散兵轻踹一脚,示意房顶,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已经咬着一只昏迷的家禽跃向半空。 “怎么阵法没反应?!”阿望猛然惊觉,抓弓追去,“站住!” 南柯昏昏沉沉被她的声音叫醒,映入眼帘是布置在房前屋后用于警戒的阵法猛然溢散淡绯的光点,半空一条油光水滑的长长黑色尾巴一闪而逝。 逃走时才触发阵法?! 对方难道从头到尾都躲在屋子里? 阿望的衣角极快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南柯跟着追过去一步,被拽住手。 “国崩……”她回头。 “用元素视野。”散兵捞着她一跃上房顶,声线沉冷。 充斥着深深浅浅流动的元素,宛如负片的光景里,一丝火元素赫然蜿蜒在重重屋瓦间。 顺着痕迹回头,起点是一道烟囱。 “怕不是哪家烟囱堵了……”。 竟然一直藏在那里! 不容太多思考,散兵已经带着她跑起来。 扣在肩膀和膝弯的手指温暖有力,越过一重又一重屋顶,风声和身下木屐踩响瓦片的脆响混在一块。 不出十几秒,他们追上了搭弓挽箭的阿望。 阿望也跳上了屋顶,箭矢所指的前方,黑暗掩盖了妖怪的真实面貌,毛皮中抖落的灰烬一路拖曳元素痕迹,仍在逃窜。 这是阿望的历练。 因而散兵没出手,南柯也没动。 夜里风力细弱,迎面吹来,阿望凝神,正要卸力,突然鼻腔一痒。 “阿切!” 蓄好的一箭失了准头,“嗖”声射在房下的路面。 “啊!”阿望懊恼大叫,用力一跺脚,纵身继续朝妖怪追去。 散兵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朝南柯轻笑:“幸好不是我的手下,真是太菜了。” “打喷嚏是不可抗力,”南柯帮阿望辩解了一句,望着前方,“这妖怪在向村外逃?” “赶走也算一种解决方式吧。” 阿望到底体力有限,堪堪追到越石村边缘最后一幢屋子停下,赌气地把箭一掷:“可恶!” 还是跟丢了。 “不急于一时,”南柯拍拍散兵肩膀,落地,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递给阿望,“至少我们成功保住了村子的财产,不是吗?” 阿望扁着嘴回头,看见南柯手里奄奄一息的鸭子。 是南柯一路追来,眼尖在房顶捡起来的。 “唔。”阿望勉强应了一声,接过。 阿望像只霜打了的茄子,捏着鸭翅膀闷头闷脑地跳到地面去捡箭,摇摇晃晃往回返。 第一次独立捉妖就宣告失败,想必对她打击不小。 南柯叹了口气,望向村外的荒野,一路追逃,从烟囱里带出来的灰烬也几乎被吹散,元素痕迹几不可见,没法追查了。 “国崩,能再陪我走一趟吗?”南柯收回视线,回头问。 “无所谓。” 南柯去的是妇人家。 落地时天色微明,一层晦蓝色的薄雾笼罩里,面前的屋子安安静静。 这次南柯没打招呼,找到一扇没关严的窗直接翻了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东西不多,比起他们昨天调查时去的那些人家,堪称家徒四壁。 用发白的布帘子遮挡的卧室里,妇人满面忧愁睡得正熟,身边是同样熟睡的她幼小的孩子。 南柯放下心来。 和盗窃事件无关就好。 但时隔几日再次相见,这孩子愈发形销骨立,原本只在手背才能看见的黑色毛发,也蔓延到了脸上。 毫无疑问,祟神仍在他体内肆虐着。 但按祟神病的潜伏期,现在早已经超过七天了。 难道是这些非人的变化吊住了他的命么? 南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毛茸茸的触感像是某种小动物。 兴许是毛尖神经敏感,小男孩一下子惊醒,怪异的眼在幽微的光线里戳出两个黑漆漆的破洞,直勾勾地盯着南柯。 “嘘。”南柯一手拍抚着他,另一手抬起,食指比在唇上,“继续睡吧,做个好梦,你会好起来的。” 小男孩神色放缓,低弱地呻吟一声,又慢慢合上了眼睛。 南柯轻手轻脚起身出去,散兵站在门口,把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直到离开屋子,才神色警觉地问:“会好起来是什么意思?” “出尔反尔的是他母亲,就算是连坐,他受的苦也足够多了,”南柯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住左手的腕骨,那里的伤疤早已脱落,平坦光滑,“而且,第一次有人越过了祟神病的第七天没有发作,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不曾血脉相连的兄长。 命运使然,无缘相伴到最后的踏鞴砂的家人。 南柯永远不会忘记大家共同的愿望。 南柯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弯弯,是真心实意为此感到欢喜。 明明应该即刻打消她痴人说梦的想法,阻止她犯傻。 她纯粹到天真的笑意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夺目。 “如果你胆敢为此去死,”散兵沉声威胁,“就别怪我把这小子的尸首倒吊在神像上。” 南柯想象那个画面,不由浑身一凛。 “我会注意的,”她忌惮地皱紧眉头,“一不小心死掉,再回来要很久吧,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的。” 散兵脸色霎时一变:“谁说我要等你了?” 在镇守之森死掉的时候,散兵确实没有留在原地等她。 想到这里,南柯迈不动步子了,抿了下嘴唇,望向他问:“不等吗?” 浓浓的失落,底下的期盼微弱得宛如细小流星,若隐若现,放着不管,马上就会熄灭似的。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散兵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当年在镇守之森,”半晌,他语气生硬,隐约质问,“我可是足足从春天等到了秋天,分明是你没回来。” 南柯一怔。 “当年”吗? 在她这里,那些才只是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而已。 “我不知道鸣神大社有神像,”意识到和散兵度过的时间不一致,南柯气弱地捏紧了手腕,低头盯脚尖的石子,“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这件事只要提起,就意味着双方的失信。 所以不管南柯还是散兵,都不自觉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南柯也觉得不好受,带上几分怨怼,接着说,“你还不是……在我来找你之前就离开了。” “……说得我知道似的。” 一字一字按捺着莫名的怒气,南柯侧头,散兵单手压着斗笠,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下,露出的指节微微用力泛出骨色。 第127章 心意 一度对稻妻避之不及的散兵,半路来到这个时代的南柯,五百年后的世界才是他们的共识。 “所以,”南柯微顿,眼睛慢慢亮起来,“你回神无冢,是……” “要不是你当时半死不活,我早就恨不得把你杀了。”斗笠下的嗓音烦躁刻薄,打断她的话。 骗人。 浅濑响明明说他衣不解带地在照顾她。 ……咦? 南柯忽而捕捉到了什么。 灵光一闪。 不,灵光一闪……并不恰当。 自从开始尝试着对散兵的话抱有言不由衷的怀疑,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 每一次都像在确证什么。 感情是种太过陌生复杂的东西,南柯自知迟钝,所以总是下意识细心观察,以求言行不要出错。 但是,在散兵身上总是不适用。 她以为的,和她推理得出的,总是不一致。 原来真的不是因为她出错了? 南柯抬手摸胸口。 砰咚砰咚,心脏的位置还留着他印下的痕迹。 言不由衷,心口不一,是这样的吗? 所以,不对,是应该……应该要按照她自己漏洞百出的认知来理解吗? “谁说我喜欢她了”、“不喜欢我和亲我一口”,以及那些突如其来屡次越线的亲昵…… 她拥有被……喜欢的资格吗? 被她也许也暗怀恋慕之心的散兵。 回到住处的时候,室内安安静静,阿望还没回来。 散兵取下斗笠,踢掉木屐,正要走进室内,在玄关被拉住。 “国崩。” 南柯有点紧张,注视他回过头来。 极为秀丽的少年面庞,色泽静冷的一双眸里充斥冷傲锐气,两片唇轻抿着,不露声色地看着她。 原本应该是昭彰保持距离的表情。 南柯小心靠近,却并没有被退开或躲避。 如果是她自己的话,这时候肯定已经开始往后退了。 “干什么?”散兵注意到她脸颊莫名升起的红晕。 还想再重复一次早上的事故? 可笑,这次他可不会再自乱阵脚了。 散兵好整以暇地,颇有耐性地勾起了唇角。 南柯默默给他的眼睛画了个饼。 两分讥诮,三分幽凉,四分漫不经心。 “国崩,我……”南柯定了定神,按捺退缩的冲动,张口,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却忽然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你?”散兵眉尖微挑。 南柯决定换个问法:“那个,你是不是……” 她脸越涨越红,像个卡顿的录音带,吞吞吐吐。 “有话快说,”散兵眉眼敛起,“耽搁了我做饭,那臭丫头回来又要开始嚎了。” 是、是呢,阿望随时就会回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南柯就是说不出口。 奇怪? 表达自己或询问对方的心意,是这么难的事情吗? “我,”南柯有点懊恼,视线掠过散兵两只压迫性极强的眼睛,控制不住开始游移,有一瞬间竟然恨不得他会读心,这样自己就不用再开口了,“我……” 散兵兴趣盎然的嘴角慢慢落了下去。 什么事让这个缺根筋的女人这么难以启齿? 他可不会因为她一脸为难,就轻易原谅她对三年前的事这么久都闭口不提。 要是事到如今还敢说不需要等她、抱歉、或是……因为要留在这里和她的深渊王子相亲相爱所以想跟他分道扬镳。 散兵的眸光蓦然危险。 那他必然会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散兵生气了。 意识到这点,南柯还是退却了。 她太高估自己的表达能力了。 “……算了,没事。”南柯忍着内心各种乱窜到快要炸开的心绪,低头退开。 “没事?”散兵反倒冷着声,逼问,“快说!” 南柯松开他,侧身快步往屋里躲:“真的没什么……” 倏地撞见静静坐在厅里矮桌边啜茶的人,南柯嘴里的话消了音。 刚想严刑逼供的散兵手往南柯脖颈抬到一半,也脸色一冷垂了下去。 “还是打扰到你们了吗。”浅濑响饮茶的动作微顿,淡淡投来一眼,又垂眸吹了口漂浮的茶梗,“请不用顾虑我,你们自便。” 南柯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期盼浅濑响的出现。 “响小姐!”刚要沉寂的心绪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南柯上前几步,“那个……” “嗯?”浅濑响处变不惊。 如果是浅濑响的话,面对这种情况一定…… “我喜欢你!”压在喉咙口久久不得自由的几个字脱口而出。 成功……说出来了! 虽然原本想说的对象,在自己的身后。 话音落后空气尤为寂静,浅濑响指尖在杯缘抚了抚,视线越过南柯的肩膀,看见后面整个石化裂开的散兵,提了提唇。 “谢谢。” 平平淡淡两个字,南柯双手捂住通红的脸,慢慢蹲地。 就这么简单吗…… 为什么偏偏对散兵就说不出口? “神社那边,我暂时交给百目鬼代为打理了,”浅濑响面色如常,又斟了杯茶,推到桌边,示意南柯过去说话,“想着捉妖一事可大可小,若无意外,今早也该有结果了,就临时决定过来看看。” 浅濑响对阿望的爱护不容置疑,南柯了然点头,捧起茶杯。 一口苦茶下去,只要克制自己不去想背后的散兵,心静自然凉。 “结果还是等阿望回来,亲口对您说吧,”南柯努力忽视背后仿佛带刺的视线,问,“神社这么远,您是多久过来的?用过早饭没有?” “半路吃过了。” “我有件事情想跟您请教……” 被刻意无视的散兵在玄关站了足足三分钟,才一步一步从旁边经过,往卧房里迈。 南柯借着喝茶挡住脸,小心翼翼望过去,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到两只捏得死紧的拳头。 “……鸣神大社对此也有过研究,但缺乏合适的药引,你若有头绪,不妨一试。”浅濑响同样觑着从旁边目不斜视经过的少年,回答完南柯的问题,嘴角又忍不住往上提了些,“南柯,阿望近来遇事不顺,与我独处必定慌张,若不介意,这几日我可否与你同宿?” “好的。”南柯毫不犹豫。 “嘭”! 一声近乎砸门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第128章 响小姐是个好人 造纸夭折了。 妖怪也没抓到。 还个鸭子还不幸被村民团团围住问这问那,脱不了身。 世界好灰暗,呜呜。 阿望顶着黑眼圈身心俱疲推开自己家门,干嚎:“南柯——” 一声房梁塌了似的巨响从深处的房间里传来,阿望一炸毛,转头看见坐在桌前喝茶的南柯和…… “师师师师父!”阿望手忙脚乱差点把手里的弓飞出去,挺胸立正,“欢迎……阿切!” 阿望一个喷嚏打得两眼泪汪汪,像是天塌了。 南柯回头看了一眼,起身:“那么,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阿望的视线依依不舍追着南柯的背影,终于垂下头,磨磨蹭蹭地走到浅濑响身边:“师父……” “屋外的结界是怎么回事?”浅濑响侧目。 “不想让村民靠近……” “捉妖就带了一把弓?” “唔……” 南柯把床铺好,师徒俩的训话也结束了。 隔壁是散兵,对面住着阿望和浅濑响,浅濑响一开门,南柯就看见阿望垂头丧气地摇进对面的房间。 “不吃点东西再休息吗?”南柯抬头问浅濑响。 她正准备去厨房熬粥呢。 “剩了些点心,分给阿望了,”浅濑响扫视地上紧挨的两张床铺,眼中浮现笑意,将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南柯,“你也吃一点吧。” “谢谢。”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绯樱饼。 是出自奏婆婆之手的点心。 南柯不由问:“响小姐,您真的放心丢下奏婆婆一个人吗?” “她已经独自一人度过好几十年了,不是吗?”浅濑响神色淡淡,“更何况,原本我也没有去照料一个垂暮之人的打算。” “咦?”南柯惊诧。 “不过是因为在并非樱花飞舞的季节,品尝到了幼年久违的甜食,一时兴起罢了。”浅濑响眼眸温和,注视南柯,“多谢。” 南柯想起奏婆婆第一次来找浅濑响的时候。 身上明明揣着包好的绯樱饼,却因为争吵没能亲手赠予,反而在回来的路上交给了自己。 “就算我没有带回绯樱饼,您也会去的。”南柯摇头。 “谁知道呢。”浅濑响目光放远。 等南柯吃完,浅濑响收起油纸包,正要起身,忽然睨向隔断这里和隔壁房间的木墙,唤道:“南柯。” “嗯?”南柯刚漱了口,闻声看过去。 只见浅濑响手落在浅木色的墙壁,朝她招了招手。 墙上有什么不对吗? 南柯困惑走过去,却冷不防被掼住肩膀,微微用力,一个壁咚按在了墙上。 “响小姐……!” “咚”的一声分外响亮,想到散兵就在一墙之隔的身后,南柯有点慌,“您……” “嘘,请小声点。”话虽这么说,浅濑响却一点也没压着嗓子,唇角微挑,“听阿望说,你这几天深受蚊虫之苦?” 南柯脸腾一下红了。 脖子上的印记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胸口的那个…… “那个,不要紧……”南柯双手抱胸,声音诺诺。 “真是可爱呢,”浅濑响微笑,“无妨,请让我看看吧。” “响小姐!”南柯惊得睁圆了眼睛,失声,“等一下,那里……” 常年持弓的手臂格外有力,轻易撇开南柯无谓的遮挡:“是这里吗?” “响小姐!就算您是巫女,也不可以……” 南柯面红耳赤,几乎要把衣襟撕碎,极力遮挡那个吻痕。 阿望看不出来,不代表浅濑响…… “嘭!” 巨大的响声伴随强烈的震动,像是谁从墙壁另一侧狠狠踹了一脚。 南柯瞬间咬紧了唇,浅濑响抬眼瞧着木墙笑了一下,手指在南柯腰间的软肉轻轻一掐。 “啊!”控制不住的一小声尖叫从喉咙逸出。 “辛苦了。”浅濑响噙笑揉揉南柯的头发,就此退开,捡起落在一边的油纸,离开了室内。 南柯心有余悸地顺着墙面瘫坐在地,掖紧衣领。 她有好好遮住吗?应该……没有被浅濑响发现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 前脚迈出门的浅濑响止步侧头,向站在隔壁门口杀气腾腾的少年从容一笑。 接着进了对面阿望的房间。 散兵指骨捏得咔咔作响。 区区激将法,他的年纪可比这个人类添个零还要多,怎么可能受这种低级挑衅…… 然而旁边的房门没有关严。 难言的念头驱使腿脚放轻,走了过去。 南柯抱着肩膀缩在墙根,衣衫松垮垮罩在手臂上,露出单薄骨感的肩头。 凌乱的发丝里,脸颊绯红,耳廓红得像要滴血。 和被他欺负过的样子,完全没有两样。 散兵后槽牙不禁咬紧。 这个女人……难道谁都可以吗? 南柯还没缓过来,感官有些迟钝,注意到脚步声抬头的时候,散兵已经走到了跟前。 “国崩,”握着肩膀的手指不自觉掐紧,掩盖紧张,“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啊,吵死了,”散兵语气森冷,“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南柯呼吸微屏:“没、没什么啊?” “嘁,”散兵蹲下来,扳过去她的脸,盯着问,“你这家伙,该不会真对浅濑响有意思吧?” 意料之外的提问。 南柯对着散兵满脸快要克制不住爆发的戾气,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选了所有回答里最折衷的那一个:“响小姐是个好人。” 散兵的眉毛忽地一扭:“就这样?” 南柯点头。 “所以你喜欢她?” 南柯略微迟疑,还是点头。 “那,”散兵顿了顿,又问,“阿望呢?” “阿望也是好人。”这次南柯回答得很快。 “光代呢?” “光代也是好人。” “我呢?” “好人”两个字险些被已经可莉化的嘴巴顺拐脱口而出,南柯默默往回咽,看着散兵等待着答案的严肃面孔,捉摸不定。 散兵是好人吗? 以普遍理性而论——不是。 那他会希望自己认为他是好人吗? 他自己都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 南柯踌躇半天,躲闪了一下眼神,才小声试探道:“不是?” “……呵。”散兵放开了她。 南柯摸着被掐了半天的脸,有点不安。 “我确实不是好人,”面前的人声线低沉,“你最好一直记得这点。” 接着,南柯蜷缩着的四肢被强硬推开了,泄愤一般凶暴的吻扑上嘴唇。 第129章 承认了 南柯摸不准太复杂的心思,但做到这种地步,再怎么也感觉到了散兵的怒气。 她又出错了。 原来和散兵在一起,真的不可以想太多。 多就会错。 南柯想推开他更正回答,伸出去的手却被用力按在了地上,嘴唇猝然磕到他尖锐的齿尖,南柯忍了忍痛,睁开眼睛。 散兵在这种时候从来不闭眼。 想要把她茹血噬骨般的狠戾和不甘溢于视线。 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竟然算是对她的惩罚吗? 南柯心里微微一动,很快什么也不再想了,抛去杂念专注地承受,试着配合和讨好。 就算情感再贫瘠,她也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对上连某种器官都没有,说不定连生理欲望也感觉不到的人偶,怎么好意思在这方面落下风? 南柯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主动亲吻过他。 被单方面惩罚着的人突然有了回应,散兵一顿,警惕抽身:“你还以为有机会……” “对不起,”南柯反应迅速,反手拉住了他,“不会再咬你了,还有……” 她舔一下嘴角亮晶晶的血色,心不甘情不愿地撇开视线,嗓音诺诺,“你不是坏人。” 分明就是在说谎。 散兵满心怒气却被抽了氧似的,瞬间歇了火,冷笑:“就算你现在被我按在这儿凌辱?” 凌……?! 南柯睁大眼睛。 “呃,嗯,唔……”她支支吾吾,“可能……?” “可能?”散兵嗓音再度危险起来。 好要命,就不该把绯樱饼全都吃掉,留半块塞他嘴里堵住算了。 不能说话的散兵绝对比现在好应付一百倍吧? “说话。不是坏人,然后呢?”散兵沉下嗓子逼问。 南柯四下扫视,偏偏目之所及能用来堵嘴的东西,全都够不到。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双手都被彼此掣肘,散兵冷着脸用额头撞她。 “呜!”南柯痛到拧眉,“不是坏人,所以我……” 话到嘴边,她终于反应过来散兵想让她说什么。 散兵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南柯的喉咙又开始把字句关住了。 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散兵只是想看一个缺失情感的可怜虫,在他刻意制造的拉扯中认输…… 毕竟南柯的不详预感总是会成真。 话说回来。 先开始的不是散兵吗? 为什么就不能由他先说出口呢? “你先说。”南柯咬住唇,抵死不从。 “哈?”散兵敛眸,音调拉高,“凭什么?” 一开始只是一句不过脑的话脱口而出,他尾音过半,却像是半空的飞鸟突然被人一箭射落,僵住了。 南柯也一怔。 啊,承认了。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她扭开脸,无声默数,控制自己不要做出任何表情。 蓬蓬软软的泡沫却又开始往上冒。 腻歪歪的甜味充满了胸腔。 “喂。”良久的静默后,散兵阴恻出声。 五十二只羊。 南柯坚持住不去看他。 “清籁岛的事情结束之后,还是去璃月吧。” “为什么?”南柯忍不住问。 “总觉得,哑药什么的,”虚伪的笑意和咬牙切齿混为一体,“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良药呢。” 南柯:“……” 深有同感。 于是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暂时闭麦。 浅濑响到最后也没回来。 另一张床铺被散兵大喇喇地霸占,毕竟通了个宵,南柯眼皮沉重,脑袋枕在人偶软硬适中的手臂上,被玩着头发,忽然想到。 浅濑响说的同宿,从一开始就不是认真的吧? 连准备好的床,最后也给散兵行了方便…… 南柯一觉沉沉,睡到饿醒。 天色大亮,有些分不清时辰,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她揉着太阳穴坐起来,一低头,衣领松散的肩头又多了两枚新鲜的吻痕。 犯人不疑有他。 南柯拨开衣襟,原本留在心脏处的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一边觉得难以理解,一边又没来由地想笑。 “国崩?”南柯整理好仪容,推门出去。 无人应答。 是在厨房吗? 南柯找过去,整座房子空空荡荡,连阿望和浅濑响也不在。 掀开锅盖,水温尚热,温着一份杂粮粥和小菜。 他们都出门了? 南柯把粥端出来,尝一小口,不出意外是散兵的手艺。 她不由弯了下唇,余光一侧,忽然瞥见脚边一只破破烂烂翻倒的兔笼。 小灰兔蹲在兔笼旁,圆眼睛一眨不眨,正望着她。 —— “国崩,”虽然还沉浸在一事无成被挨骂的悲伤中,阿望还是忍不住侧头,问和自己一样跟在浅濑响身后春风得意的某人,“真难得你会离开南柯身边呢?” “呵,我又不是她的跟屁虫,”抄着手的少年说话一如既往刺耳,落在阿望耳里,却莫名少了平时尖锐的攻击性,“在一个地方待腻了,想早点摆脱麻烦很稀奇吗?” 国崩是碰见了什么好事吗? 阿望疑惑,但阿望不说。 心情本来就很低落了,她可不想冒着被他摧残的风险。 反正结界已经被师父加固过了,出门时国崩也大手一挥,给它镀上了一层噼咔噼咔的雷元素。 别说别人想进去,就是南柯自己想出都不一定出得来呢。 昨晚捉妖不成的事情村里早就传开了,浅濑响久违地出现,立刻有人殷勤迎了上来:“大巫女大人贵安!” 浅濑响微微点头,回头看向阿望。 浅濑响对阿望的训斥,主要围绕阿望明知妖怪狡猾还懒得花心思,只试图用武力解决这一点。 阿望在睡前翻来覆去地反思,也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办法。 接收到浅濑响的眼神示意,阿望正色,挺直腰板,上前一步道:“请传达给村中的大家,为了成功捉妖,我们接下来要给村中所有的肉食都施加眠咒,一炷香之内,务必清点好家里的肉禽。” 所谓恩威并施,是对待有所求又心怀不忿之人的一种手段。 恩早已由南柯播撒出去了,大部分村民都不会再怀疑他们的好意,站在这里的三人气势冷冽强大,几个村民不疑有他,小声商量了几句,便点点头跑了出去。 不愿配合的人仍旧存在。 “我凭什么答应把家畜给你们过手?”一个老大爷瞪眼拦在门前,“要出了什么事,你们赔吗!?” “只是持续一日一夜的短效咒语罢了,我们不会将民生当作儿戏。”浅濑响道。 “想拒绝也无所谓,”散兵把玩手心凝聚的雷元素,哂笑着投去威胁的视线,“只是,你确定要和我作对?” 老大爷吓得一个趄趔,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阿望在后面看着他俩,默默退开两步。 好可怕啊,南柯柯。 这两个人不近人情到明明是在做好事却像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程度。 感觉这阵子积累的好感度都要在今天被清零了。 到了妇人家。 不多的肉干和一只鸡已经被拎到门口。 “辛苦巫女大人了。”妇人抱起昏睡过去的鸡,低着头恭敬道。 浅濑响和散兵掉头就走,阿望点了个头以示回应,刚要转身,妇人突然急声问,“那个,大人!请问那只妖怪……若是捉住了,会怎样处置呢?” “抱歉,我们不能透露。”浅濑响回头端详一眼妇人的神色,不动声色。 冰冷的态度显然吓退了对方,妇人连忙低头,惴惴不安地道了声“慢走”。 “阿望,”走出几步,浅濑响问,“那妇人家可有过什么异动?” “我没怎么接触过她。”阿望拧眉想了一阵,如实回答。 “家里有个重病的儿子,”散兵睨过来,不太高兴的样子,“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重病……?”浅濑响陷入沉吟。 是南柯提到,患上祟神病的那孩子么? 藉由非人的力量延续了第七日的病征……清籁民中拥有神之眼的只有百目鬼一人,若是与妖怪做的交易……不,区区农户怎可能支付得了代价…… 迎面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两筐草木灰过来,浅濑响往旁边让了让,注意到阿望盯着满筐灰烬眉头紧皱,问:“怎么了,阿望?” “啊?哦,没事,”阿望揪了揪袖角,扁着嘴,“就是想起纸浆被弄脏的事情了,掉在里面的脏东西也是类似的……” 散兵忽而脚步一顿。 “阿望,”浅濑响也停住了,静了静,问,“竖立结界,莫非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 阿望十分茫然地“嗯”了一声。 浅濑响面色微变。 藏匿烟囱的兽化之妖,灰污纸张的未名之犯。 所谓生人勿近的结界,不过是单方面阻碍外人的屏障,若是划界时就已藏匿在内,岂非…… “说起来,我打喷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阿望揉了揉鼻子,咕哝,“师父,捉到妖怪之后我们能不能换……” 一声音爆从身旁拔地而起。 阿望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一道炫目的紫色流光划破天空轰然远去。 第130章 妖 小灰兔一眨不眨,望着她。 兔子是极其怯懦的生物。 总是蜷缩成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一眼看上去,安静又无害。 不知为何,脑内警钟大奏。 南柯放下粥碗,慢慢后退。 兔子柔软的灰色毛皮背部突兀隆起一块。 紧接着,一只黑色利爪撕裂毛皮,从内部捅了出来! 南柯转身就逃。 “人类!” “呜!” 南柯从背后被扑倒,本能用双手护住了脑袋,额头仍然重重磕在地上。 踏在背上锐利的爪尖轻易扎进她的背部,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和几根白色的长胡须一起蹭过耳旁:“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动弹。” “我不动,”南柯忍着剧痛激起的颤抖,深深吸气,拧眉回眸,“偷走村里食物的,就是你吗?” 趴在她背上的是一只一人大小,通体漆黑,呲牙炸毛的……猫。 作为猫来说,也太大了。 南柯喘不过气,不耐烦的黑色长尾在她身旁的地面上来回扫动,发出“沙沙”的摩擦音。 “你无权向我提问,”金翠的猫眼里竖着黑色的一条细瞳,模拟人类发音的字句中夹杂低声咆哮,“人类,你有办法开出消灭祟神的花吧?快让那种花开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藏在小灰兔的皮囊里不知道多久,就为了抓到她落单的时候,提出这种威胁吗? 南柯呼吸急促,一时没答。 背上的伤口一定流血了。 就算她想,也没法在周围没有祟神的情况下开出血斛。 “你要花干什么?” “废话少说,快点!”嵌在后背血肉中的利爪收紧。 “唔!”南柯脸色惨白。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散兵看不见她的地方。 南柯握紧手指,元素力倾注,眼眸瞬间化作紫色,电光顺着身体不管不顾涌向身后。 猫妖尖声嚎叫,被弹了出去。 脆弱的墙体被撞出一个大洞,溅上爪子被强行逼出时带出的鲜血,南柯痛得几乎眼前一黑,用力咬住舌尖,一边抵御晕厥的本能一边努力爬起来。 得逃出去…… 背后卷土重来的怒吼携杂疾风冲了回来。 南柯踉跄奔进最近的房间,扣上门栓,向另一边的窗户逃。 纸糊的木门被大力掀翻,仅仅几个呼吸,猫妖闯了进来,扑向窗棂上的南柯。 右腿来不及缩回,仅仅是被爪尖带过就绽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南柯失去平衡,伸手试图撑住栽倒的身体,腕关节却发出“咔”的一声。 她冷汗直冒,蜷缩身体,看向上方伸出窗口的猫爪。 没有抓到猎物,爪子立刻收了回去,接着探出的是猫妖狰狞的头颅。 南柯这才注意到屋子的上方——原本目不可见的结界如今泛着细碎明亮的紫光。 一定是散兵做的。 南柯的元素力攻击性太弱了,导出的效率也低得要命。 那些环绕在周围的元素力曾经和她骨血交融,只要她能挤出一丝力量引导—— 结界内雷暴乍起。 一道粗硕的雷霆轰声劈落在猫妖毫不设防的头顶。 “嗷呜——!!!”兽类凄惨的嚎叫刺耳。 雷元素在黑色的毛发上迸着火花滋滋跳跃,硕大的妖身慢慢缩水。 南柯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腿蹒跚继续逃。 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一路淋漓洒下血迹,直到肩膀撞上光滑又牢不可破的障壁。 南柯一愣,侧目看向身旁光华流转的结界。 她竟然……也有被人过度保护的一天。 南柯禁不住苦笑,索性长叹一声放松身体,靠在了结界内侧,节省力气。 好疼。 被咬破的舌头,手上、后背、腿上,和无处不在的擦伤。 一放松,视野就摇晃模糊,快要……晕过去了。 受击的猫妖瘫在窗上,体型只剩半人大小,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起来不那么可怕了,但缓缓抬起的金绿色眼睛执拗不减,并未知难而退。 猫妖跳下窗口,腿脚痉挛着,步伐有些迟滞,坚定不移。 血斛是它非取得不可的东西吗? “即便……杀死我,”南柯凝聚意识,开口,“也不会开花。” 她发出的声音宛如气音,但妖怪的五感何其敏锐,眉心和鼻子紧紧皱起,怀疑不定地停在几米外,瞪着她。 “而且,你也逃不出这里。”南柯接着说,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单凭迷蒙的意识张合嘴唇,“就不能好好地……谈谈吗?” “吃掉……”猫科修长的腿脚重新迈动,“吃掉,能解决大部分的事。” 这就是妖怪的本性吗? 南柯不敢动了,怕一动就栽倒,眼皮沉沉地往下坠,努力掀起来又往下坠。 落入眼中的光线稀薄晦暗,只剩两只迈动的黑色爪子,和猫妖跟随步伐微微摇晃的肚子。 裹满厚软的毛发,鼓胀浑圆得和纤细的四肢毫不相称。 血斛的消息,是从妇人那里得来的吧。 作为交换,它分给了那孩子妖力,暂缓了祟神病的发作。 是因为它的肚子吗? 因为孕育着新的生命,所以对人类的孩子也有了垂怜之心? 它要她的花,到底…… “……至少是沾染过祟神的什么东西。” “吃掉。” 倘若祟神危及的并不是猫妖本身的性命。 那么…… 南柯或许理解了。 但很不幸地,她拥有被吃掉的体验。 血斛会从内部开始破坏,绝无生存的可能。 南柯竭尽全力伸手,遮挡已然模糊的视野下亮出的尖牙,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它下一步的动作,挤出两个音节:“……会死。” 终究没有足够的力气控制身体,她的手指只抬起寸许,恍惚间,连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皮肤没有传来被啮咬的痛楚。 仅存一线的光芒中,一声爆破般的巨响,眼前停顿的黑影被耀眼到泛白的紫光淹没。 脱力的身体被抱了起来。 ……不。 别抱她啊。 她身上……都是血。 紧跟着,视觉触觉听觉尽数失去,世界彻底沉寂。 第131章 归宿 不想死。 不想死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 更不想,死在他的眼前。 不想死。 因而在白色扑面涌来时,转身,拼命地开始逃跑了。 途径万般翻转无序笼梦,突地被来自遥远彼方的目光捕捉,存在被迫固定。 “谁?!” 不见尽头,雷云笼罩的永夜空间里,问话的主人冷酷且威严。 南柯被对方轻易捉住了。 那是一只纤细而柔韧的手。 幽紫如冥的瞳孔微敛,端详她,像看着一只误入窗楣的蝴蝶。 南柯不得不回视对方。 自己是谁? 自己如今是什么? 所有的概念都已在逃亡中散失了。 只有上方这张秀绝漠然的面孔,何其肖似的,她为了不再失去,而选择亡命奔逃的面孔……这里,还不是该停留的地方…… “哈……”此地的主人松了手,一声叹息,华袖扬起,抛她远去,“既有归宿,便送你一程吧。” 像是从黑压压的海底屏息上浮,以唯恐下次再也无以为继的全力一次又一次拨开身周沉甸甸的海水,却得天助,从背后被托了一把。 意识浮出水面。 剧烈的疼痛立刻排山倒海般涌来,身体仿佛被庞然大物恶狠狠地碾过,没有哪一个地方不痛。 随之回来的是其它的感觉。 环绕身体的温暖,和早已察觉她呼吸变化的人轻轻转动了她的脸。 南柯艰难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野是一双晦沉凝注的紫眸。 是散兵。 光线并不明朗,视线相接的一霎,拥抱的力度突兀加重,带起更鲜明的疼痛,但立马又松弛了,像是他怀里端的是一只易碎的玻璃花瓶。 “你再不醒,”清越的少年嗓音带着发狠的颤,“我真的要把他们一个个杀掉,给你的坟头堆肥了。” 为什么好不容易醒过来,第一句听到的却是这种话啊? 南柯想叹气,却因为失血太多提不起力气,只好低头,用脸颊蹭了他一下。 好在散兵这之后没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像个量身定制的人形支架,避开南柯的伤处,一动不动,任她靠着闭目养神。 九死一生误闯的那个地方,是雷电影所在的一心净土吗? 南柯不由开始思索。 看来只要意愿足够强烈,不仅生死,就连现实和心念的界限也能突破啊。 对于差点就被拉回神像里这件事,南柯没打算提,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之后,身边多了阿望和浅濑响。 “南柯……”阿望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再机灵一点……” “闭嘴!”散兵不耐打断阿望的哭声。 阿望立马咬住嘴唇,小声啜泣。 “先出去吧。”浅濑响推了下阿望的肩膀,等她离开,才重新面向南柯,双手在膝盖前交叠,垂头道,“这是我身为巫女的失职,南柯,十分抱歉。” 不,明明是她太弱造成的苦果。 没力气开口,南柯只能默默移开视线。 “你失去意识的第一天,呼吸与心跳完全停止,”浅濑响抬眼,接着说,“幸而次日,奇迹般地恢复了,今天是第三天。伤你的那只妖怪已经抓到,本应当场处死,念在腹中几只幼妖即将降生,暂时关了起来。” 猫妖还活着。 南柯松了口气,庆幸之余,不禁看向散兵。 真难得他会手下留情。 “‘若是南柯还在,定然不会眼看无辜的生命惨死’,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浅濑响适时补充,“国崩因而才停了手。但毕竟险些害你丧命,若是你本人希望那只妖怪付出代价,我也没有异议。” 不愧是浅濑响。 南柯对她眨了眨眼,以表赞同。 “说完了?”散兵语气不虞,下逐客令,“说完了就快滚,待在这里碍眼死了。” “南柯还需要擦洗上药和进食,”浅濑响不温不火,“若你一人能够完成这些,我立刻离开也无妨。” “东西留下,人滚出去。” 浅濑响无奈笑了一笑,放下身上带着的伤药和包扎用品,施施然起身:“剩下的稍后阿望送过来。” 房间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门外传来浅濑响和阿望说话的声音,南柯纠结了半天,抬眼看散兵,正巧也对上他的视线。 她脸颊微热,无声询问——你真的要做这些事吗? “有问题?”散兵冷着脸。 当然有。 “难道你以为我会对你那几两肉感兴趣?”散兵扯嘴角,“我什么没见过?” 是呢,活了大几百年了什么没见过。 但她又不是人偶,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 散兵轻声哼笑,垂眸,目光在南柯身上肆无忌惮地逡巡,一时分不清楚是在估量她的伤势,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南柯吸气,努力动了下手指头以示反抗。 散兵忽然垂头,温软的触感随之拂过颈下。 无力的身体硬是跟着他的动作触电般打了个颤。 “那你快点好起来,”深紫色的发丝轻靠在南柯的颈窝,顿了顿,“这段时间,我就勉为其难地计划一下,怎么惩罚你好了。” 受伤唯一的好处,可能也就暂时不会被散兵折腾了吧。 南柯的腕骨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被掰正了,剩下两处严重的伤口在背部和腿上,阿望每次给她上药都眼眶红红的。 过了两天,南柯恢复一点力气,和浅濑响一起去见了那只猫妖。 恢复成寻常体型的黑猫被塞在之前的兔笼里,笼子吊在天花板,底部贴着一道符咒。 见到南柯出现,原本搁在爪子上的脑袋猛地抬起,撞上笼子顶,淡绯色灵光溢散,黑猫吃痛,悻悻然把头低了些许,低哑道:“人类……” 南柯被浅濑响扶着靠在门边,问:“离孩子出生还有多久?” 黑猫警惕地压低耳朵,没答。 “就算开出花,也救不了还没出生的孩子,”话一下子说得太多,南柯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接着对它道,“我不保证一定成功,只能尝试,在出生的那一刻。” “下一个无月之夜,”黑猫与她对视良久,动了动耳尖,重新趴下,“我不如人类精通月历,只知近了,具体的日子,你们算吧。” 南柯看向浅濑响。 “后日。”浅濑响略微思忖,给出了准确的数字。 这么快? 南柯蹙眉,但很快又放松了神情。 她能做的也就是贡献一点血液。 真正危险的,是作为产妇的黑猫才对。 要说的就是这些,南柯看向浅濑响,相携转身出去,身后的黑猫忽然犹疑出声:“我分明给你们生了事端,甚至险些取你性命,为何你还愿意出手相助?” “你延续了一个孩子的生命,”南柯回头看着它,神色温和,“除此之外,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第132章 死胎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 南柯努力养精蓄锐,除了吃就是睡,但当浅濑响来敲门告知猫妖开始了阵痛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打不起精神。 伤离痊愈还差得远,失血造成的虚弱也完全没有恢复。 “国崩。”南柯向抱着自己的手臂间窝了窝,抬头。 背部有伤不能仰卧,多亏散兵这几天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托着她,她才能睡个好觉。 上方的两片唇紧抿如铁线,脸色比清籁岛上空风雨欲来的厚重雷云还要沉,静了几秒钟,到底没说什么,调整姿态抱着她站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祟神出现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关押黑猫的房间四壁都被贴上了密密麻麻的符咒,阿望站在角落里持弓护法,浅濑响跪坐在地板正中央的蒲团边,身边摆着烛台,垂头观伺情况。 痛苦的抽气一声又一声,从趴在蒲团上的黑猫喉咙里逸出。 见他们进门,浅濑响让出一点位置,从袖中递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时机就交给你了,南柯。” “好的。”南柯抬手接过。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向这个房间里的人隐瞒血斛秘密的必要了。 但毕竟是第一次当着她们的面割腕,南柯不由偷偷去瞄阿望的表情。 她的体质太过不同寻常。 阿望会对她怎么想? 会觉得震惊吗?会觉得害怕吗? 阿望正好也在看着南柯。 嘴唇咬得泛白,大眼睛里惴惴不安,写满担忧,像是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冲过来,把她从这里抢走了。 南柯朝阿望安抚一笑,偏头靠去散兵胸口,全神贯注地等待时机。 黑猫在之前的战斗中元气大伤,最虚弱的生产时刻又被一群人类围着,过程很不顺利。 肉眼可见硕大的肚子痛到抽搐,四只爪子用力地嵌入地板,一只皱巴巴湿漉漉的粉色小脑袋终于被艰难排了出来。 浅濑响利落地剪断脐带,托起幼崽时动作微微一顿,多看了它一眼,才一言不发地将它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软布上。 幼崽卧在软布上一动没动。 是只死胎。 而黑猫还在拼命生产,毫无所觉。 南柯则把小刀的刀面轻轻搭在手腕上,随时准备割开。 很快出来了第二只。 仍旧是死胎。 室内出奇安静。 再是第三只。 甫一发出动静,布置在四周的符咒立刻响应,泛出隐约浅红的灵光。 “来了!”浅濑响警示道,单手撑在地板,随时起身准备交战。 南柯干脆利落地划破手腕。 与此同时,猫崽落地,浓郁得可怕的黑气撑破幼小柔软的身躯,瞬间暴起充斥整个房间。 烛火直接被扑灭,南柯眼前一花,被散兵带着向后退开,随之绽放的雷元素紫光将暴虐涌来的祟神尽数击溃。 不对! 血斛怎么没有…… 南柯慌张垂眸,苍白接近透明的手腕上一道扎眼的红,血液沁出的速度极其缓慢。 这点怎么够! 南柯当机立断再次举起小刀,刀刃没能落下,被散兵劈手夺开。 “手不要了?!”他语气可怕。 “可是……” 哐啷一声,刀被扔了出去。 南柯对着他的眼睛,攥了攥手指,住了口。 散兵握住她的小臂,力道很重,堪堪挤落两滴血,满屋黑气里,红色的花骨朵颤颤巍巍地冒起来,满室黑色如临狂岚,嘶吼号哭着被卷入内部。 室内另一侧,护着猫妖正与祟神对抗的阿望和浅濑响压力顿减,嘴唇快速翕动,两道冗长的咒语不分先后落定,巫女的灵力泛开,和几乎同时暴力倾轧而去的雷元素力两面夹击。 片刻间,祟神被挤压浓缩成漆黑粘稠的球状,悬浮在半空。 地面的血斛已经完全打开,将被暂时压制的祟神大快朵颐吸入。 但用以生长的根基终究不足。 饱满鲜红的花瓣艳色无双,轻轻摇曳,下一刻就从根部被通体染黑,枯萎飘零。 浅濑响手里捏着一个诀,戒备靠近,拾起一片花瓣。 “祟神确实已经被净化了,”浅濑响确认完毕,眉头一松,看向南柯,“辛苦了。” 南柯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摇了摇头,眼前有点发晕,没说话。 “师父!”阿望蹲在失去动静的猫妖身边,喊,“你快过来看,它的肚子怎么……” 后面的话南柯没听到,被散兵抱着径直踢开门出去了。 “国崩,万一还有……” “你知道你连血都快流不出来了吗?!”他倏地站住。 和阿望的担忧不同,散兵眼里只有满满的怒气。 南柯嗫嚅了一下,垂眸:“我知道分寸。” 上方吸气声拉长,随时像要发作。 南柯已经做好被他扔出去的准备了,散兵却只是定定站了半晌,便接着带她回房去处理伤口。 表面一副气得要死的模样,上药的力度却轻得恰如其分。 南柯目光复杂地看着缠在腕上的绷带,一只水杯忽而被抵到唇边。 南柯别无选择地喝下。 然后眼睛就被一只手蒙住了。 “所有蠢事到此为止,”耳边的胸腔低闷地震动,“伤好之前,别想再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可是她上厕所怎么办? 南柯欲言又止。 因为话还没说出口,连嘴也被堵住。 温暖柔软,是个惩罚性的轻吻。 “以为我治不了你?”散兵抬脸,语带威胁。 好霸道。 气鼓鼓的还莫名有点可爱。 南柯放弃挣扎,安详地闭上眼睛。 伤筋动骨一百天。 看谁比谁更沉得住气。 第133章 长眠 没有完善的医疗技术,难产对大多数生物来说都是致命的。 因此阿望来告诉南柯猫妖的死讯时,南柯并不感到意外。 “它用最后的力气划开了肚子,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或许就把它和这只小猫一块火化了。”阿望在地板上摊开软布,一只毛茸茸的小生物眯着眼睛从里面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师父说,如果你想养它的话,就把它交给你,因为是妖怪的后代,长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南柯伸出一根手指头去碰那只小猫。 稀疏的黑色绒毛下是粉嫩的皮肤,她几乎没用力道,只是碰到,它就头重脚轻地栽倒,细细的爪子在半空笨拙地挥舞。 “不用了,”南柯被可爱到,弯起嘴唇,曲指扶它起来,“它跟着我一定会受苦的。” “那晚点师父回神社去,就把它一块带走了。” 南柯心里微微一动,问:“你们给这只猫取名字了吗?” “嗯,”阿望点头,“它老是闭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所以师父就给它取名,叫做‘寝子’。” 果然是寝子啊。 南柯心情复杂,小心碰了碰寝子软趴趴的耳朵:“希望它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阿望用软布重新把小猫包起来,握在手心,起身起到一半,忽然又坐了下来。 “那个,国崩,我能抱一下南柯吗?”阿望语气不定。 散·人体工学座椅·兵懒散掀眸,干脆利落:“不能。” 阿望埋下脑袋,腮帮微微鼓起。 “怎么了,阿望?”南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阿望看了两眼散兵,似乎有点膈应,半晌还是开口:“就是想抱抱你,因为……我完全保护不了你。” 明明还无法独当一面,却因为总是待在浅濑响身边而自信过头。 明明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却仗着南柯在身边,就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任性哭闹。 还大放阙词地说什么,南柯,阿望大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甚至不如手里幼小的寝子可靠。 至少寝子长大之后,一定可以守护些什么。 阿望的自责落在南柯眼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 “阿望,”南柯微微侧身,伸手,“过来吧。” “喂。”后面的散兵冷了声调。 南柯权当没听见,等阿望小心翼翼搭上她的手,把人轻缓地往怀里带。 怕碰到南柯的伤口,阿望靠过来的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你想保护我,阿望。”南柯摸着她的脑袋,语气柔和,“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开心,当初送你离开踏鞴砂的时候,我可是抱着你要一辈子幸福快乐的愿望的。” “我会努力开心地变强的,”阿望声音瓮瓮,“总有一天要把国崩打得屁滚尿流,把你拐回神社……” “不知天高地厚。”散兵轻嗤,丢来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嗷!”阿望吃痛,被弹得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嘶。 看着都替阿望痛。 弹完阿望的那只手半空一顿,又转向南柯,南柯本能瑟缩了一下,身后一声哼笑,手落在了她脸上,捏面团似的掐她的脸肉:“还不走?” 话是对阿望说的,阿望气呼呼地把寝子揣进袖子,顶着被弹红的额头做了个鬼脸:“讨厌鬼!” 然后转身跑了。 南柯叹着气回头:“国崩……” “要不是看在那丫头只能活几十年的份上,就不只是弹额头这么简单了。” 窗外灰蒙蒙的柔光打在眉间皱得死紧的秀丽脸庞上,随之,南柯被两条手臂圈紧。 心口像被小巧的橡皮锤轻轻敲了一下。 一瞬间觉得,就这样和他一直窝在这个小房间里,就算伤口永远不好,她也甘之如饴。 半个月之后。 奏婆婆去世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百目鬼已经遵照遗嘱,越过葬礼将奏婆婆下葬了。 浅濑响自然而然入主神社,顺便也将南柯他们一并接了过去。 神社背后,樱树盘虬的树根间,一座小小的神龛前。 土壤翻新的痕迹尚未褪去,据说掩埋着自神社建立以来数代巫女的尸骨。 南柯双手合十,对着神龛默哀祈福。 虽是失格的巫女。 虽是失职的母亲。 请看在她舍身实现落难者夙愿的悲悯之心上,看在她为挽回女儿所行的种种固执之举上,看在她护佑岛屿几十余年,辛酸劳苦上。 让奏婆婆作为一名巫女,长眠在这里吧。 寝子刚刚能睁开眼睛,圆滚滚蓬松的一团,晃晃悠悠摇到神龛底下,刚要抬爪,被阿望抱开。 “南柯,行李待会儿再收拾也可以,要不要去坡顶上晒晒太阳?” 南柯睁眼,细碎的阳光从樱树叶片间落下来,有些陌生的刺目,她抬手遮挡,莞尔:“好。” 坐在神社背后青翠的草坪,淡淡的线香混杂咸涩的海风,被夏日的阳光烘热,充满坚实的温暖感。 与此相对,不远处的海面上,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经历了不知多少次死战的战船伤痕累累地飘荡。 “你在看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边上的人从阿望变成了散兵。 南柯侧头,寝子还一无所觉地打着呼,身后半坡上的神社里隐约传来阿望和浅濑响的说话声。 “我在看那只船,”南柯如实道,“破损成了这个样子,百目鬼先生他们应该要开始建新的船了吧。” “所以?” 南柯一时半会答不上来。 历史有太多的不明朗,就算直到现在,她仍旧无法想象。 一度置身事外的浅濑响会丢下心爱的弟子与尚未长大的寝子,决绝地…… “话说回来,”散兵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愁绪,眯着眼盯船只上蚂蚁一样不停走动的人影,“第一次上那条船的时候,似乎有人说了大不敬的话吧?” “嗯?”南柯莫名。 她的记性算是很好的了,要说大不敬…… 除了百目鬼手下调侃的那句,“大哥,哪拐回来的妹妹啊”之外…… 散兵突然揭开斗笠,整个人在海边耀眼的太阳下白到发光。 南柯一惊,生怕他跑去找人干架,刚伸手,连着薄薄纱幕的阴影却落在了自己头上。 散兵掀开落在她眼前随风飘荡的纱幕,手探进来,戳戳南柯难得被晒得红润的脸色,嘴角噙笑:“小喽啰挨打和你挨亲,选一个。” 南柯哑然。 一时不知道该吐槽他朗朗乾坤之下如此坦然地索吻太不要脸,还是该惊讶他竟然用斗笠给她留了这么一丁点儿的隐私太贴心。 南柯睨向远处的船只。 这么远,应该看不到他们在干嘛吧? 又睨向身后的神社。 响小姐和阿望应该暂时不会出来吧? 又低头看寝子。 一时半会儿好像也不会醒来的样子。 “考虑好了吗?”不请自来的脑袋钻进斗笠下,声音带着调笑。 南柯心一横眼一闭,心跳如擂地凑过去,嘴唇却被一根手指挡住。 她疑惑睁眼。 “记得伸舌头。”某人抚着她的下唇,敛起的眼狡黠得像狐狸。 第134章 渎神? 除了神社,奏婆婆还留下了不少神秘的小箱子。 大都是书本和种子之类的杂物,直到阿望揭开一口小箱子,看见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白纸。 “这……!”阿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竟还做了这种东西。”浅濑响拈起纸张,眉心蹙起一下,很快又松开了,“堪用则用吧,阿望,接下来几天有的忙了。” 生前的奏婆婆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念头,去制作巫女才会使用的白纸,没有人去讨论。 但能够省去重新造纸的步骤,显然帮了大忙。 裁剪完成的纸垂与阿望先前捻好的注连草绳拧在一起,镇物完成了。 “那么,我与阿望就出发了,”浅濑响背着弓箭与简易的行囊,向南柯和散兵辞别,“五日之内当能折返,这期间,神社就拜托给你们了。” 寝子窝在浅濑响脚边,仰着圆溜溜的眼睛挠了挠浅濑响的木屐。 浅濑响垂眸,俯身拎起小家伙,交给南柯:“还有寝子。” 南柯把寝子拢进怀里:“祝你们一路平安。” “我们会尽快回来的!”走下神社前的阶梯,阿望回身大喊。 南柯目送她们步履匆匆走过日光明亮的海滩,最终消失在清籁岛乌云阴翳的遮蔽下,叹了声气,轻轻揉寝子的脑袋。 “终于走了。”身边的散兵反而一脸轻快。 “国崩,”基于散兵最近越来越荡漾的作风,南柯觉得有必要提前给他打下预防针,“这里是神社,请不要因为没有外人在,就对我做奇怪的事。” “比如?”散兵挑着眉尖睨她。 南柯被看得不禁一瘸一拐地退了两步。 比如一声招呼不打就推倒她,碰她脖子什么的……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最不敬神的吗?”散兵瞧着她如临大敌的表情,满眼哂笑追加。 南柯反驳:“明明你自己也当过……” “所以,”散兵走近她,意有所指,“你也想尝试一下渎神?” 海风卷着阳光从中间掠过。 南柯的脸红得要命。 这人怎么…… 该有的东西没有。 骚话还一套一套的啊? 寝子被南柯收紧的手臂勒得不舒服,仰头细细叫了一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她下巴。 南柯回神,带着寝子进屋:“我去给寝子喂奶了。” 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散兵微微眯眼看着她拐进神社的背影,想到什么,拇指指腹碾了碾食指,嘴角微勾。 养活不足月的小猫很难。 好在寝子不是普通的猫,而是生命力顽强的猫妖。 鱼糜和温热的米汤混合,搅拌成均匀的奶糊状,用小碟子盛着摊在手心,小竹片舀起一点,寝子就蹲在地上,仰着脑袋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得知奏婆婆的死讯,也有村民陆续从越石村远道而来,祭奠祷告。 为防再生事端,南柯刻意避开了他们,稍晚的时候,正打算给伤口换药,门被敲响:“浅濑阿姨,在吗?” “百目鬼先生?”南柯拉好衣服,去给他开门,“响小姐出门了。” “什么,这么快?!”百目鬼一身风尘仆仆,狠狠一拍脑门,“靠,还是来晚一步!” “您找响小姐有什么要紧事吗?”南柯问。 “要紧事?”百目鬼耷拉着个苦瓜脸,“上赶着机会护驾献殷勤算吗?” 南柯:…… “咳咳,”她正了正色,“响小姐说她大概五天之后回来。” 百目鬼眼睛一亮。 “国崩出去电……嗯,钓鱼了,”南柯从门口让开,“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坐坐吧。” “那就打扰了。”百目鬼熟门熟路地跨进神社,目光触及屋内的布置,突然发出一声感慨,“虽然早就料到这一天,但……进门没被吼,还真是不习惯呐。” 南柯给他倒了杯水,扯痛背上的伤口,脸色微微一白。 “你坐你坐,这点小事我自己来,”百目鬼连忙扶她坐下,问,“听说你从妖怪手里死里逃生?真是了不起啊。” “运气而已。”南柯摇了摇头。 “可惜我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应付完幕府,还要监督造新船,走不开,不然就来帮忙了。”百目鬼叹气。 “造船?”南柯水喝到一半,停了下来。 “前段时间那只冰剑鬼频繁来袭,就是为了毁掉我们唯一的战船,”百目鬼随手一指外边,“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个样子,要是上战场,怕是挨不了几下就得沉。我索性把船套在这里,假装维修,让幕府的探子沾沾自喜一阵,等到他们掉以轻心来犯,就驶出新的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似乎是想象到那个场面,百目鬼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可是要造一艘媲美幕府战船的船,应该需要很长时间吧?”南柯问。 “这就是海上男儿的智慧之处了,”百目鬼道,“把岛上能用的船只全都拆了拼在一块,不出多久就能完成。等下次海战,我定要把幕府的机关剑鬼捉到手,他们没有了底牌……” 百目鬼喋喋不休,血气方刚的脸上隐约露出与越石村民相近的憎恶。 南柯越看越不安。 这么说,下一次战斗,幕府和清籁岛双方都会倾尽全力吧。 越来越近了。 离灾难降临的时候。 造船督工的任务暂时交给了蛇目,百目鬼难得清闲,多坐了一阵,一直等到散兵回来。 带振袖的黑红色外套绑在了腰间,露出黑色衣料紧裹的结实胸膛,两条修长的手臂一边是满满当当的渔获,另一边提着沾湿的斗笠和鞋袜。 走近一点,还能看见深色发丝间颗粒闪亮,是海水蒸发之后留下的盐粒。 散兵睇一眼百目鬼,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很多余”四个大字。 “哈哈,我懂我懂,”百目鬼连连摆手,起身道,“就是看南柯受了伤,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那天色不早,我就回去了哈。” “我会再犯那种蠢?”散兵脸色一臭。 南柯看着连跑带走,生怕遭受散兵无差别火力攻击的百目鬼,忍不住笑:“百目鬼先生是来找响小姐的。” “看见了。”散兵语气平平,收拾手里东西。 “嗯?”南柯错愕。 “否则他一上岛就被劈成炭了,”散兵捋了下头发,盯着粘在指间的白色颗粒,眉头紧皱,“我去冲个澡,晚饭想吃什么?” 南柯看向被扔进竹篓里,高举着两只大钳子试图越狱的螃蟹:“大闸蟹?” “这是海螃蟹,”散兵瞥她,语尾带点哼笑,丢开外套拐进里间,“笨蛋。” 有什么区别吗? 笨蛋垂眸,认真地端详已经爬上竹篓边缘的螃蟹。 “啪”一声,坚硬的甲壳磕在地板上,螃蟹肚皮朝天摔了下来。 寝子从南柯衣摆下爬出来,伸出爪子试探去刨,冷不防被夹住脚毛,嗷嗷叫着拼命甩爪。 南柯只好撑着桌子起身,去帮它解围。 第135章 绷带 南柯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只剩背部伤口太深,有点发炎,还需要两天一换药。 前几天浅濑响和阿望还在的时候,本着男女有别,摆了一道木屏风将散兵的铺位隔开了,趁散兵收拾碗筷,南柯捧着包扎用品躲到屏风后,剪开斜裹在胸前的绷带。 寝子好奇地蹲在边上看着她,没过一会儿,半扯半咬着废弃的绷带,滚在地上自顾自玩了起来。 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 南柯慢慢撕着背后黏连伤口的布料,痛到拧眉屏住呼吸。 反手的动作没法不牵扯到伤口,努力到一半,她还是放弃了。 做了半天思想准备,捡起衣服准备回头喊“国崩”,却看见散兵本人就不动声色地斜倚在屏风边上。 南柯脑子里某根弦被狠狠一弹,飞快遮住胸前。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决定求我了?”散兵倒是面无异色,腔调带点料定她会屈服现实的宛转。 南柯定了定神,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以……帮我一下吗?” “喵?”仰躺在地板的寝子被打着旋儿踢了出去,发出一声茫然的低叫。 落日余晖未散,从背后的窗口映进来,南柯低着头,看散兵长长的影子靠近,和自己的重叠在一块,变成暖灰色的一团。 背后的散兵似乎是半跪了下来,一只手随意搭在她的右肩,一只手按着她的伤口。 刚碰过水的手指凉意舒适,多少驱散一些疼痛,轻轻拨动凝固在伤口表面和血痂难分难舍的纱布。 “还以为你不知道痛呢,”骨节匀称的手指捏着一小截绷带伸过来,在南柯手边的酒碗里浸了几秒钟,而后缩回,不多时,后背传来酒精蒸发时的湿润凉感,“自愈力差成这样,还每次都往上撞。” “只是刚好这里的神像……唔!”南柯低声辩解到一半,被突然刺痛的伤口逼得咬住了唇。 “谁让你顶嘴了?” 不说话就不说话。 南柯低头,拧眉忍受背后软化的血痂被一点点撕扯开去。 散兵处理伤口的手法很娴熟,只是力道过于轻了,针扎般的疼痛感被拉得很绵密,不算剧烈,但到后面南柯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手极力挽着遮挡胸前的衣服,一手撑在膝边,无声忍耐。 昏黄的光晕打在她的脊背上,滑腻的细汗反射着星粉般的光亮,因为垂头而向两边散开的发丝间,是细细的脖颈。 一条形状清晰的脊椎一路弯到散兵手底,穿过四道深浅不一的细长伤口,直至没入下方束带松散的裙腰。 每每看着她这样忍耐,散兵总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心情。 有时是被他亲过之后,她躲闪视线,微抿下唇装作无事发生。 有时是遭到他人辱骂或伤害,分明是该愤怒怨恨的时候,偏偏也忍着,事情一过就又毫不在乎地牵动嘴角。 到底是怎么养成这种习惯的? 极其烦心,烦心到他想发火。 但只要他发火,她绝对又会开始忍耐。 啧。 但多年的执行官生涯,又让他早就学会欣赏这种一碰即碎的凄惨。 就没什么……既能让她难忍到哭泣不止,又能抒解他心中暴躁的惩罚方式吗? 背后突然没了动静,伤口附近的血管因为过于敏感的神经一跳一跳,搏动明显,南柯缓了缓,微微回头:“国崩?” 过了几秒钟,散兵扯起一卷新的绷带,命令:“抬手。” 南柯用手背揩掉从额头滑落下来的汗珠,吸了口气,慢慢坐正。 手指带着绷带擦过胸侧,从她的一边腋下绕到另一边腋下,南柯忍着羞耻,低头看见被挤压变形的自己,声如蚊呐:“那个,国崩……” 又一圈绷带勒过来。 南柯不由想起了宵宫。 绷带缠胸的感觉真不怎么样。 也不知道好好的小姑娘是怎么习惯这种非人装扮的。 “国崩,停一下,”南柯拦住散兵的手,头大,“从肩膀……” “闭嘴。”他听起来心情不虞。 “这样缠不稳的。” “不是有这么软吗?” “……但、但是它会……” “会什么?” “……抖。”南柯捂脸,咬了咬唇,进一步解释,“绷带会散的。” 果然理论经验不等于实操吧。 见多识广的散兵也有犯这种基础性错误的一天。 散兵微顿,两手扯直绷带,隔着她罩在身上的一层衣服弹了弹:“呵,真的呢。” 要不是他确实在认真帮她包扎,真想电他一道。 南柯又回了下头,确认散兵没在偷看,松了口气,却听他带着一丝愉悦开口:“我突然想到了。” “想到什么?” “果然还是做吧。”热气隔着伤口虚虚挨近背后,拦在身前的绷带恶劣地把她勒紧。 南柯的脸腾地从里红到外,舌头打结:“可你不是……” “那种东西很重要?” “嘶拉”一声,绷带被撕断,在她胸口打了个结。 接着又一条绷带缠过来,这次老老实实地绕过了她的肩膀,把前胸后背不算牢固的裹缚套牢。 又一声裂帛声响,散兵草草了事,伸手拢住她凌乱的头发,贴了上来:“人类不是发明了不少取悦自己的方法吗?你这么了解,自己也应该做过吧?” 张合的嘴唇落在颈窝,变成一个又一个充满挑拨意味的颈吻。 “我没……”南柯微微颤抖。 “哦?” “你答应了不在神社……” “我可没答应。” “伤口!伤口会痛……” “麻烦的女人。”散兵终于停下。 南柯如蒙大赦,刚要推开屏风逃出危险区域,被散兵按住结结实实亲了一口,然后轻松打横抱起来:“那就如你所愿,去外面做。”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 黑云压摧的清籁岛完全陷入黑夜,另一侧,托着霞光的海平线蓝紫交接,像水彩晕开,不管是远得目不可及的村庄,还是漂浮在海面的战船,光线越是敛起变得微弱,那些小小的灯火就变得越是醒目。 南柯心惊胆战:“国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是回去……” “难得采纳一次你的建议,不要在这种时候扫兴,”散兵堵住她的嘴,背后神环一闪,呼呼风声里,南柯背后垫着一只手,被压在神社上方樱树粗大的枝干上,“痛就叫出来,不过……呵,我不一定会停手就是了。” 第136章 乌鸦与少年 枝繁叶茂的樱树叶片拥簇在四周,四周明明这么空旷,南柯却被禁锢在一片连呼吸也难以为继的方寸天地之中。 肩膀被散兵的肩膀抵住,背后的手掌托着她的脊背,流连在颈边的吻誓要留下印记般用力,沿着绷带的边缘慢慢向下。 腰间顺着另一只手的力道一松。 坠落的裙摆半垂半挂在下方的繁茂的枝头,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地飘荡。 南柯别无选择地微微仰头,透过枝叶,视野西方是绚丽沉没的霞光,东方是银白初升的月亮。 真的要做吗? 想法掠过,她又意识到。 这已经算是在做了吧。 “居然在走神?”散兵不轻不重咬了她一口。 敏锐脆弱的皮肤被这样欺凌,南柯浑身一缩,“呜”了一声,下意识抱住他的脑袋:“国崩……!” “反应倒是够诚实。”散兵给她喘息的时间,仰头,“亲我。” 渐趋冷色的光线里,眼底的紫眸漂亮得不像话,像放眼遥望而去的一片星河,再深暗繁复的风光都沦为背景。 此时此刻,却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居然会只倒映着她一个人。 光是见到这样的光景,南柯就忍不住心跳加速。 风很轻微,包扎时沁出的冷汗还没被吹干,新一轮的汗水又顺着沸腾的体温攀了出来。 “国崩,”南柯抬手捧住散兵的脸,呼吸乱转了两轮,才酝酿好语言,问,“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明明人偶是无法从这种事里获益的。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所有难堪、痛苦,或是欢愉,都只会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非说不可?”散兵微微敛起眼眸。 南柯想点头,但对着他色泽渐深的眸色,脑袋像是卡住了,一动不能动。 答案已经这么明显了。 还需要问吗? 可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就算她自己也说不出口。 “因为……”南柯气息不稳,双颊绯红,强词夺理,“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一次,如果不是和对自己告过白的人……会一辈子遗憾的。” “国崩,”她的嗓音像牵扯在浓稠的糖浆里,只要他拒绝,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丢进里面施以溺刑似的,“为什么你想要我?” 散兵突然开始后悔了。 这种明明占有绝对强势,却因为寥寥几句质问就在气焰上被打压个彻底的感觉…… 失算。 至少该设法逼她先说出来再做的。 “国崩。”南柯看着他软绵绵地催促。 散兵开始搜索有生以来所有所见所闻。 不巧的是,他还没能好好见识过人间百态,就被坑进了愚人众的泥潭。 此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深陷在战斗,或是各种欺诈与暴行之中。 少许旁观他人温馨场景的时候——对了,曾有个部下,以女儿生病的名义来向身为上司的自己请假。 尽管后来因此造成了不少麻烦,还让他愈发讨厌人类了。 但那个部下收假之后,不请自来跑来执行官的办公室,傻笑着踮脚在他桌角放下了一本书。 据说是某位着名精灵冒险家的流行着作,深受青少年们喜爱,彩绘的书封还特地标注了“文中所有言行不上升本人”之类莫名的词句。 散兵当然没有翻阅。 他没有那种闲工夫。 唯有一次,任务结束后短暂的无所事事里,随手一翻。 先是对着文中无处不在的“爱丽丝”和扉页的作者签名来回看了好几遍。 然后睨见了字里行间里,一句让当时的他格外不齿的可笑话。 南柯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散兵,隐约不安,逐渐发展成理亏。 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且,万一他对她的想法,并没有深到需要表白的那个程度…… 会暴露她,其实很想要得到他的喜欢吧。 自己真的拥有这种资格吗? 还是,继续保持现状吧。 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已经很好了。 只要他愿意接近她,亲吻她,至少她可以对自己说,这个人,或许也对她…… “乌鸦。”散兵倏地出声,吐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 南柯怔住。 “知道乌鸦,”散兵眸子闪烁了一下,盯住她的耳垂两秒,又重新抬起来,看进她的眼睛里,“为什么像写字台吗?” 他的脸还被她捧在手心里。 精致秀丽的面孔微微紧绷,看不出太多情绪,温度却有稍许上升。 似曾相识的台词。 在哪里听过来着? 只依稀有印象,确实是类似气氛下该说的话。 但是什么意思来着? 南柯回忆了半天,微蹙眉心摇头:“不知道。” “不是说这个年纪的人还在上学吗?”散兵突然微微吸气,眼里带了一丝怒气,撞上来,“没见识的女人!” 南柯往后一仰,后脑硌在粗糙的树皮上,紧接着就是嘴唇被衔住,右腿被挤落树枝,无可奈何地卡在半空。 “等!你提示一下……” “你以为是在写家庭作业吗?!” 陌生的刺激不由分说。 “呜!”南柯一下子咬住嘴唇,两眼泪花。 “快点,”迷蒙的视线里,紫眸蒙着一层晦暗不明的阴翳,柔软的薄唇摩擦着她的,声音低哑,“亲我。” 四肢的行动像是被支配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散兵在压着她了。 一点紫光透过眼角的泪意落进来。 不多的理智回归,南柯微微离开,牵出一点银线,垂头,盯着散兵身上暗紫流溢的神纹看。 顺着那些纹路往上揭开,就能看见人偶内部精巧莹白的四脏与六腑。 然而现在在发光。 为什么? “国崩,”南柯鬼使神差地问,“接吻……舒服吗?” “你不会真把我当没感觉的玩偶使?”他眉尖微动,眼尾一抹媚红色浓重。 和柔韧的外表相对的是格外脆弱敏感的内部。 南柯并不是第一次知道。 但和这方面联系起来,还是头一回。 “国崩,”她的意识昏昏然,手抚上去,声音细碎,“我也要碰……你的里面……” 散兵的手猛然一顿。 “咔”。 第137章 不会被玩坏的 “喵——喵——!” 南柯被耳边惨绝人寰的奶猫嚎叫吵醒。 身体好沉。 “这就起来。”南柯皱了皱眉,伸手想摸摸寝子的脑袋让它安静,却触到柔软温暖的皮肤。 南柯一凛,睁眼望去。 散兵拎着寝子的后颈皮,盘腿坐在她身边,眸光深沉。 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昨晚上…… 南柯的脸瞬间烫得像着了火。 趁着散兵两只手都在她身上,她胆大包天地开了他的胸。 至于后面的事情,她有点断片。 只模糊记得散兵低哑急促的喘息,和他们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还不动?”散兵出声催促。 南柯抿着唇爬起来。 背有点痛,腿、腿软…… 寝子凄惨的叫声是被饿的。 散兵没耐心一点点喂它,它又不会自己舔,一直饿到现在。 南柯一边自己吃饭一边喂寝子,桌对面的视线稍微有点炙热,等寝子吃饱了,跑去一边找乐子,她才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瞄散兵。 先看到的当然是他笔直跪坐的上半身。 用来遮掩胸腹接缝的紧身衣罕见地脱了下来,宽松的外套搭在肩上,露出胸口大片白皙坚实的肌理。 “国崩,”南柯顶着某种不太好的直觉,不安问,“你里面的衣服?” “被你的指甲勾坏了。”他语气平平。 “……哦。” “还痛吗?”这次轮到他问。 南柯认真感受了一下,摇头。 “那就好,”散兵双肘支在桌边,手指交叉托下巴,“区区两根,居然就出了血,人类还真是脆弱。” 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种事。 她一点也不想了解有几根。 话说他是故意量词后面不接宾语的吗? 南柯只能搁下碗,强忍羞耻阻止他的语言骚扰:“请不要再说了。” “哦?这你也要当无事发生?”散兵笑音戏谑,“需要我帮你回味一下吗?我可是每颗内脏都记住了你的手感。” “真的别说了!”南柯丢下碗捂脸,整个人像一颗熟透的番茄。 散兵轻笑声开怀。 好不容易熬到早餐时间结束,南柯看着散兵优哉游哉转身去洗碗,抱着脑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无所畏惧地揭了他的盖。 太怪了。 实在太怪了。 她还警告他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她居然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对人家的内脏上下其手?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脑袋都要炸了。 背后水声清越,南柯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安安静静做家务的背影堪称贤惠,伴随动作的幅度,肩头的衣领一点点往下滑落,最终彻底软软跌坠下去,露出圆润的肩头。 散兵没太在意,不管是对衣冠不整的自己,还是对后面刻意放轻靠近的脚步声。 “有话直说。”散兵收好最后一只碗,慢条斯理擦手。 “对不起,昨天,我……”南柯迟疑出声,“有弄疼你吗?” “你还没那个能耐。” “那……” 想询问一下他的事后感受,但因为实在太怪了,南柯根本说不出口,努力斟酌词汇的时候,散兵转过身来,湿润冰凉的手拉起她的,按在他的胸口。 “要检查一下么?” 她惊讶抬眸,迟了一秒钟才理解散兵在说什么,手指微微蜷缩,犹豫点头。 毕竟是重要的脏器,万一留下什么隐患,可是从内而外的损伤。 散兵随意靠在背后的灶台,看南柯满脸忧心忡忡地上手来摸。 有时候真分不清这个女人是真蠢还是假蠢。 “哈啊……”指尖刚触到温暖滑腻的腹部肌理,散兵突然发出一声大得夸张的喘息。 南柯吓了一大跳,缩手抬眼,猝不及防撞见散兵嘴唇微张,半垂红艳的眼尾凝视她。 偏偏还笑着,嘴角上挑的弧度染着一点轻浮的邪气,像是在嘲笑,又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引诱。 “我只是在检查!”南柯的辩解脱口而出。 正经的!所以请不要故意露出这么不正经的表情! “啊,你开心就好,”散兵擒住她的手,按在他跟着说话节奏微微振动的肌肉上,“毕竟人类的性癖千奇百怪,能理解,放手来吧,我是神造之躯,不会被玩坏的。” 南柯哪里还摸得下去。 “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落挣开手就逃。 背后放肆的笑声荡漾开来。 对不起,奏婆婆,对不起,响小姐,对不起,神社的列祖列宗们。 南柯对着神社门前洒落的灿烂阳光双手合十。 她真的没有想玷污大家神圣的神社。 浅濑响和阿望出门布置封印,南柯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鸣神大社曾经对祟神病有过研究,她养伤这段时间,浅濑响更是潜心研究,终于在临行之前,完成了配方的改良。 巫女的灵力,妖怪的胎衣,南柯的血,再佐以药草内服。 只要能让这些力量在药中达成平衡,即便是在人体内部遭遇祟神,温和的妖力与灵力也能压制血斛滋生的反应。 但到底效果如何,会不会有副作用。 因为缺少试药的对象,终究无从得知。 南柯端详着指尖的红色药丸,思索着。 “完成了?”散兵坐在一边玩猫,带了几分慵懒抬眸。 “嗯。”南柯刮下药丸表层一点粉末,用纸张包好,握在手心,也看向他,“国崩,有空陪我去找点怪物试药吗?” “想去哪里?” 南柯早就想好了:“漩涡的正下方。” 整座清籁群岛面积广大,人类却只聚居在西侧狭小的边角之地。 站在尚且草木葱茏的岛屿边缘向东南望去,遮天蔽日的雷云漩涡下方,灰黑色迷雾笼罩了整座环形岛屿的近地面,隐约可见荒芜的土地和成群彷徨其中的漆黑怪物。 不仅是被污染的本土生物,还有几十年前兽潮的遗患。 绝非人类能够接近的地方。 上一次见到类似的景象,还是在炉心的内部。 散兵侧目,南柯面无异色,安静地以视线在黑雾之中寻寻觅觅。 时过境迁。 只不过是多了个人站在身边一起见证,曾经的憎天尤人,竟只剩下石子落水般的轻微波澜了。 第138章 那种超纲的爱好 “就那边吧。”南柯观察了一会儿,指向某一处的黑雾深处,“看起来怪物不少,应该能比较容易抓住小体型的。” “嗯。”散兵随意应了一声,抬手,“别走丢了。” 早就恢复全盛实力,只差一颗神之心就能轻易比肩神明的散兵,和已经能熟练导出元素力,隔绝祟神影响的南柯。 走丢什么的,只是想要牵手的借口而已。 南柯看了他一眼,没戳破,手搭上去,指缝便被自然而然地扣牢。 暗不见天日的黑雾里,他们步履悠闲得像是在逛水族馆。 南柯看着雾气背后一只兽境猎犬狰狞地扑上来,又被环绕在四周的闪烁雷元素毫不留情地弹开,慢慢拧起眉头。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从各种层面来说都好奇怪。 这种完全没有欣赏性可言的风景和类似约会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不自量力。”散兵甚至瞧着那只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猎犬轻声嗤笑。 “国崩,”南柯轻扯他的手,试图掰正莫名其妙的错位感,“出去之后,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海边?”他投来询问的眼神。 “就随便走走。” 散兵眼梢微撇,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并不怎么样,停顿两秒:“我无所谓。” 南柯松了口气。 她的腿还没痊愈,路走多了又开始一瘸一拐,散兵敲晕一只黑化的野狐狸,抱着她径直穿过一片漆黑飞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降落是在一片海岸礁石上。 南柯把药粉塞进野狐嘴里,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着,撑腮等它的反应。 药物见效很快,不出一刻钟,野狐猛地一蹬腿,张大嘴巴吐出一口黑烟。 尖利的犬齿肉眼可见地回缩,沾染着祟神的皮毛也慢慢恢复原本的色泽,狐狸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穿过崎岖的礁石群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太好了,药方没有问题! “国崩!”南柯回头去找散兵,兴奋得眉梢眼角都高高扬起,“那孩子有救了!” “啊,真是太好了呢。”散兵半靠半坐在她身后的石头边,看着她的脸棒读。 “可惜制药的条件太苛刻,不能量产,”南柯接着又思考起更长远的事,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微微晃起小腿,“不过有了成功的案例,以后只需要改进就好了……” 夏日熏风携着海洋特有的咸涩味吹过来,周身都像是泡在暖洋洋的海水里,她掩不住雀跃笑眼弯弯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更可爱。 散兵伸手揉两下她被晒烫的发顶:“这么开心的话,不如也做点让我开心的事?” 南柯轻快声音一下子中断。 “呵……”散兵忍了一下,没忍住,“呵哈哈哈……” 南柯顶着他的手调转方向,无奈:“国崩,可以不要笑得像个反派一样吗?” 他还是那身不守男德的装扮,由而,她一转头,就是满眼大敞的白皙胸肌。 南柯脸微微一红,往上望,散兵还在笑。 于是南柯凑上去啃了一口。 头顶张狂的笑声顿住,垂眸的表情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深意。 “不、不会再打开你了!”南柯急声解释,连忙退回安全距离,“早上我有点,嗯……所以没跟你解释清楚,我并没有那种超纲的爱好!” “哦?”散兵语调拐出十八弯。 “我只是想让你也……毕竟,这是应该双方都要享受到的事情,”南柯自知罪孽深重,指甲不自觉轻磨着手底坚硬的石块,弱弱问,“所以,昨晚你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准备视我的回答,又来一遭吗?” 南柯疯狂摇头:“就是好奇……” 毕竟,以前帮他修理的时候,就看到他露出过……不可描述的反应。 联想到那个方面,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放轻松感受的话,应该跟人类被按摩差不多吧,”散兵语气轻飘飘的,“不过鉴于你实在太不知轻重,比起用手,下一次还是试试……” 哔—— “……说不定会更舒服一点。” 南柯的耳朵自动给他打上马赛克。 “好的!”她严肃点头,“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问完了?”散兵指弯轻敲她的脑袋,勾唇邪魅一笑,“那,是不是也该轮到我采访一下我的使用体验了?” 总体还算和谐的四天之后。 浅濑响和阿望在凌晨时分回来了。 寝子一边扒门一边嗷嗷叫,南柯起来的时候,散兵已经点了灯。 门一打开,寝子就跟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灰蒙蒙的海雾里,身边环绕着灵光的浅濑响和阿望一前一后,步上神社的石梯。 “阿望受了点伤,”浅濑响的箭袋已经空了,面色不掩疲惫,单手抱着寝子,把阿望让到前面,“南柯,有劳你帮她处理一下。” “我没事!”阿望低着头把手往后藏。 “阿望,”南柯拉住她,“给我看看吧。” 阿望被蛇咬了。 毒素已经紧急清理过,但手臂还是不太有知觉。 浅濑响也受伤了,一边肩膀血迹淋漓,雪白的上衣被染成和裙摆一样的鲜红,寝子蹲在旁边看她自己给自己包扎,时而不安地“喵呜”一声。 封印祟神,并不如她们出发前表现得那样轻松。 忙乱到天色微明,两人总算安稳歇下。 南柯睡意清了大半,怕打扰到他们,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没一会儿,散兵也跟着出来了,声线略冷。 “你自己也是伤员。” 南柯被提醒,回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也是。” 散兵不耐地吐了口气,眉头紧皱,挨着她坐下,披来一件外套。 “国崩,”南柯望向神社正对的方向,太阳还没有升起,岛屿上空的乌云黑压压的,格外醒目,“云还没有散,就代表封印没有成功吧?” “看来是。” “响小姐性格这么要强,居然会未达目的半途折返,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南柯顿了顿,又说,“她们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回来之后,也一个字都没提呢。” “你都这么说了,难道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散兵索性挑明。 南柯倏而沉默了。 因为他说对了。 尽管浅濑响包扎的时候没要她帮忙,但被拔出血肉的精铁箭头“咚”地落地时,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绝不是怪物或邪祟会使用的武器。 在封印途中袭击她们的。 是人。 第139章 求药 浅濑神社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 日出却会被乌云遮蔽。 南柯歪头靠在散兵肩上,等着太阳越过云层。 半边金彩交织的天幕下,雷云的影子越来越浓,沉沉地投过来,风穿过周围丰茂的草木,声音沙沙碎碎,也带来难以言说的浓郁腥臭味。 南柯没动,散兵也没动。 昨晚,附近的海鸟被惊走之后就没有回来。 所谓打草惊蛇,指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慢慢地,有东西从四周草丛的阴影下爬了出来。 纯黑的身躯,细长灵活,鳞片泛着阴冷的暗光,只是看到就让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更何况这密密麻麻涌来的一大片。 听说越小的蛇毒性越强。 咬伤阿望的,就是它们吗? 阻拦了镇邪还不满足,竟然还想要赶尽杀绝。 南柯盯着靠近的蛇群,直起了上身。 “啧,真恶心,”散兵面露嫌恶,问她,“这种东西你没问题吧?” “嗯。” 紫光溢散,散兵嗖一声飞了出去。 南柯捏拢手指,连同身后的神社在内,雷元素力画地为圆,在蛇群和她之间横亘出一条闪光的禁界线。 蛇群吃痛,纷纷退却,在界线之外不甘心地游走。 并非巫女所擅长对付的妖物,而是纯粹由人驱使的毒物。 南柯难以想象,如果浅濑响她们没有果断回来,而是在野外遭遇了这样的东西,要怎么脱身。 蛇群徘徊了一会儿,秩序忽然混乱起来,没过多久,向着四面八方逃也般快速散去。 散兵只身一人回来,表情冰冷,丢给南柯一只令牌:“被抓到的时候自己服毒了。” 南柯翻看手里小巧冰冷的金属,正面赫然铸刻着一枚雷之三重巴印。 “果然是幕府的人。”浅濑响拿到令牌的时候,脸上并没多少意外,“镇压祟神会对鸣神与清籁之间的战局产生影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们还要继续吗?”南柯问。 “自然,放任邪祟蔓延,最终祸及的是整个稻妻的根基。”浅濑响将令牌随手丢到一边,虚虚抚了抚肩上的箭伤,“离上一次祟神降落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必须在下一次灾难来临之前完成才行。” 浅濑响话落,垂下眸,鲜见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实在遇到太多意料之外的坎坷了。 就算是浅濑响也觉得疲惫了吧。 “总之,这几天你们专心养伤吧。”南柯转移话题,向她笑笑,“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给你们添麻烦了。”浅濑响颔首。 这里算是海贼的大后方,有幕府的人偷偷上岛,南柯猜测百目鬼说不定会上门,但没想到的是,有人动作比百目鬼还快。 还没过午,面色憔悴的妇人提着一只篮子,左顾右盼地快步上了神社。 南柯正抱着寝子在附近灌木丛里搜寻没赶完的蛇,一声奶声奶气但气势十足的“嗷呜”妖吼落下,藏匿的蛇惊出草丛,被散兵一个匕首丢出正中头颅,钉死在地上。 妇人已经叩开门,和在门口的浅濑响说起了话。 原本满脸的焦灼在聊了几句之后忽而舒展开,甚至开始喜极而泣。 药配好的事情,南柯已经跟浅濑响说过了。 想必是把这个消息转告给妇人了吧。 “国崩,”南柯把怀里寝子交给散兵,“我回去一下。”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要不是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妇人不停抽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等阿宝病好了,我一定带着他亲自上门磕头道谢……” “不必,我已说过这并非我的功劳,”浅濑响神色淡淡,迎着阳光的面庞稍显苍白,见到南柯过来,径直转身回屋,“你真正要谢的人来了。” 妇人抹了一下眼泪,脑袋向南柯转去,半哭半笑的表情忽而凝固住。 南柯会遭到猫妖的埋伏,都是拜她所赐。 虽然没有被追究,但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南柯面色如常,越过她进屋取药。 拇指盖大小的一颗药丸,颜色比刚制好时深了一些,在太阳底下散发出殷红油润的色泽,蕴藏其内的各方力量不停涌动,扭曲了周围一小片空气。 “药已经试过了,内服就好,”南柯把药丸递给妇人,“保险起先,还是先吃半颗,如果没有异状,再服用剩下半颗。” “大人,这东西……”妇人盯着她手中诡异的深红色药丸,手抬了一下,又立马缩回了袖子,连带着整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这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嗯。” “那,请问,”妇人咽了下口水,又看向她的眼睛问,“它是用什么做的啊?” 听到这话,南柯的眸子不由微微冷了下去。 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中间夹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她并不想再和这个妇人有接触。 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反过来怀疑。 “我没有不相信大人!只是有点……有点好奇!”妇人慌忙摆手解释,“毕竟阿宝现在病得很重,也不能什么都给他吃进去,您说是吧?” “和你做交易的妖怪已经去世了,如果我猜得没有错,现在那孩子应该已经几乎妖化,奄奄一息了,”南柯耐着性子问,“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吗?” “这……”妇人犹豫。 南柯直接收手转身。 “不!大人!”妇人猛地跪下,膝盖磕在地面“咚”地一声,拽住她的衣摆,“我要!我要!请您把药赐给我吧!对不起,就算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我也该为阿宝着想才是,他不能没有这个药啊!” 分明只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就好了。 南柯听着脚边的哭求,轻轻呼了一口气。 “花的事情,非常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求您原谅我,我也只是为了我的孩子,我别无选择啊……” “请松手,”南柯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如果我会在意和你之间的过节,就不会制这颗药了。” “谢谢您!谢谢您!”妇人生怕她反悔似的,边说边来抓南柯拿药的手,“我就知道您宽宏大量!不会计较我的过错的!请快些给我吧!” 不知为何,南柯下意识抬手,避开了她。 第140章 区区道歉 妇人一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跟着,憔悴的脸上落下了两行见之凄怆的眼泪。 也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这么来的吧。 南柯顾念妇人的苦衷,不记恨她的所作所为,但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厌恶了。 “请不要碰我,”南柯垂眸俯视她,声调疏离,“如果被你出卖的人不是我,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可您不是还好好的吗!?”妇人尖声脱口而出。 南柯忽然无言以对。 是真的不想再和她说话了。 衣角还被用力拉扯着,南柯一瞬间已经开始思考怎么拒绝她,然后等到入夜再去越石村给那孩子喂药了。 但散兵应该不会让她去吧,至少不会让她一个人去,留下负伤的浅濑响和阿望又…… “怎么,就只有和我吵架的时候牙尖嘴利?”一声冷笑打断她的思绪,散兵从神社背面绕出来,肩上扒着寝子,手里一上一下抛接染血的匕首,眼眸微敛,“我还想着,要是你又要好人当到底,就让这个不思悔改的家伙也尝尝断手断脚,切割背脊的滋味呢。” 妇人被他一脸邪恶吓得眼泪都忘了掉了。 “国崩。”南柯无奈。 散兵瞟向跪在地上的妇人,唇角不多的弧度压平,揽过南柯,抬脚就是一踹:“别靠她这么近,渣滓。” 这一脚收了力度,妇人只是凄惨地“啊”一声,不由自主撒了手,坐倒在地。 南柯手疾眼快接住从散兵肩膀滑下来的寝子。 “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事,就道歉,”散兵对着妇人微抬下巴,气势逼人,“要我亲手教你吗?” 他手里冷光迸射的匕首威慑力实在很足。 南柯微抿下唇,看着妇人忙不迭地摇头,重新跪下,边哭边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请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真的,只求您放过我,我还要照顾阿宝,我还不能死……” 这根本不是道歉。 只是仗着那个生病的孩子,推卸责任罢了。 南柯暗暗叹气。 说到底,即使有着一丝愧疚之心,妇人也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国崩,”南柯把手里的药丸递给散兵,“可以交给你来处理吗?” 散兵睨她一眼,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事已至此,南柯必须得到一个道歉。 和世上大多数的孩子不同,她的出生是不受祝福的。 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萌生“不忍耐或付出些什么,就不具备生存的资格”的想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因而,面对加诸自身的苛待,小到指责,大到死亡。 南柯全都心安理得地承受,并且从不怨恨。 这是她的弱点,她心知肚明。 可是这次不同。 好不容易有所转变,下定决心,要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妇人的所作所为,却差一丁点,就让她功亏一篑。 区区道歉,和她的死、和她死后散兵难以估量的长久等待、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也许永远就此错开的可能性相比。 根本不值一提。 “到底错在哪里?”散兵俯身,把脆弱的药丸捏紧在指间,亮在妇人眼前,语气不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我、我不该……”妇人紧张起来,死死盯住随时会被捏碎的药丸,嗓音虚浮,“不该把那件事泄露出去,还有……不该和妖怪做交易,也、也不该隐瞒你们,不该……” 妇人一边列数一边掉泪,到最后,五官扭曲,泣不成声。 “我不该!可是!我要救我的孩子啊!大人!”她指甲用力抠着膝下的泥沙,声嘶力竭,“大人,我没有办法,我要救我的孩子啊,呜呜……” 散兵轻呵一声,把夹在指间的药丸随手一扔。 红色的抛物线高高越过妇人头顶,发出轻微的“啪”一声,落在几米之外的地上,裹满灰尘,又滚进草丛。 妇人尖叫起来,连背都来不及打直,手脚并用,半爬半跑地追过去扒开草丛翻找。 距离很近,有迹可循,并不难找。 “再敢出现在我们面前,”散兵冷视着将药丸捧住抵在心口,痛哭流涕的妇人,“你就死定了。” 妇人边哭边点头,连声说着对不起,一刻也不敢多呆,跌跌撞撞地跑下了神社。 对于散兵这高拿轻放的处理方式,南柯相当意外。 还以为他会真的动手,她都准备好出声劝阻了。 “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散兵侧眸看过来,双手环胸,“那个小屁孩要是病死了,你会怪到我头上吧?” “我还不至于那么……”是非不分。 南柯话没说完,他忽地接近,“啵”的一声,像是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触到脸颊炸开,半带吮吸的亲吻格外暧昧响亮。 “谁叫我没有那种机能,只能在这种地方妥协一下了。” 热度从被碰过的脸颊迅速向全身蔓延,南柯低头捂住脸,脑筋迟一步才开始转动,消化散兵刚刚的发言。 她是喜欢小孩子没错。 可是?但是?奇怪?他是人偶,干嘛要考虑这种事情…… “晚上有空吗?”甚而趁她心慌意乱,贴近耳边发出赤裸裸的邀请。 “咳,”南柯假装听不见,举起寝子圆润的小肚皮挡住脸往屋里退,“那个,寝子该吃饭了……” 五分钟后。 天资聪慧的寝子在肚子被撑坏之前及时叼着狗尾巴草去找阿望运动消化了。 百目鬼接近傍晚的时候才来。 原来幕府的探子不止是冲着浅濑响,连他们秘密造船的海湾也被混入了奸细。 “无碍,无妨,多谢关心,”面对百目鬼的关切,浅濑响惜字如金,只将幕府军的令牌推在桌面,交给他,“不送。” “那好吧,”百目鬼失落地收起令牌,“你们多保重,封印的事情,拜托了。” 分明当着南柯的面插科打诨豪放得不得了,在浅濑响面前,却拘谨得话都不敢多说两句。 这就是单相思的苦吗? 南柯默默在心里给百目鬼点了根蜡。 浅濑响没有起身送客,南柯便自觉跟了出去。 百目鬼回头看她一眼,表情越发颓丧,摇头晃脑:“道阻且长啊……” 哪里才止道阻且长这种程度。 百目鬼出现的时候,南柯可是眼睁睁看着浅濑响挺直了受伤的肩背。 应该很疼,浅濑响却紧抿嘴唇,面不改色。 南柯组织了几遍措辞,终究没忍心说出来,捡起搁置在神社外的一只竹篮。 “百目鬼先生,这是今天一个越石村的村民过来,不小心落下的,有空的话,还麻烦你代为转交一下。” “今天来的?”百目鬼皱眉接过竹篮,掀开看了眼里面。 “是家里孩子生病,前来求药的,”南柯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问题不大。”篮子里也就几块干粮和女人的随身物品,百目鬼没多在意,“那先这样吧,等我把溜上岛的探子都揪出来了,再来跟你们打声招呼。” “请慢走。” 百目鬼摆摆手,踩着一路暮光离开,南柯多看了几眼他在风中乱飘的卷发,回身,意外看见浅濑响也倚在门口目送他。 那怅然深邃的目光,像是透过百目鬼的后背,遥望着谁人目不可及的影子。 第141章 清籁的安宁 从越石村到浅濑神社,足足半日脚程。 竟然这么远。 竟然这么远! 妇人奔跑在荒野中的小路上,恨不得下一步就能跨进家门,把怀中珍贵的药喂进羸弱的阿宝口中。 南柯猜得没有错。 阿宝确实已经完全妖化了。 明明还保留着人的形体,浑身却长满茂密的黑色绒毛,漆黑的眼眶里看不见瞳仁,尖长的牙齿刺穿了嘴唇,连进食也不能,整日蜷缩在家里最黑暗肮脏的角落,虚弱地呜咽。 但,就算人不人鬼不鬼,妇人也必须要他活下去。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 奔走了不知多久,终于遥遥看见远处村落的影子,数个带刀的人影在村庄外围来回走动,是正在排查混入清籁岛的幕府探子。 原本不想向鸣神岛的那伙人求助的。 自己的丈夫就是死在和幕府的战争之中。 可是,谁让她不经意听见了隔壁家猎户的闲谈,说在野外看见幕府的密探和巫女起了冲突。 万一巫女被杀死,岂不是连渺茫的希望都没了? 无论如何。 拿到了药就好。 赶路太急,妇人的腿脚酸胀沉重,每迈一步都微微发颤,她放慢步伐,抬手摸了摸藏在衣襟下的药丸,才放下心来,装作若无其事进村。 但她满脸的汗水、热得通红的脸庞,还是引起了守在村口的海贼的注意。 “慢着!”拦住妇人的是一个身形异常高大,戴着头巾的海贼,伴随这声厉喝,他腰间的长刀也拔出锃亮的一截,“你是什么人!” “我是越石村的,刚从外面种地回来,”海贼身上的煞气太重,妇人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指向村里自己的家,“那就是我家,不信你们可以找人来问,大家都认识我的。” “我认得我认得,是阿宝他娘,”另一个海贼大约是越石村出身,连声说着从另一头走过来,向她挥挥手,“大娘,赶紧回去吧,有幕府狗在岛上窜,危险得很。” 妇人低头道了谢,匆匆向家门走去。 “真是越石村的?”先前阻拦的海贼盯着妇人的背影,怀疑道。 “真的,住十几年了。” “我们早上就守在这儿了,她出去我怎么不知道?还说是种地,手上连个镰刀也没拿……”海贼念叨着,渐渐皱起眉来,“莫不是跟幕府探子有勾结?” “哎呀哥,她就一个妇人家,你也想太多了。” “我去看看。”海贼仍是满脸不放心,撂下话,便朝妇人跟了过去。 越石村是现下大多数清籁民聚居的村落,要排查奸细,这里当然首当其冲。 路过各家各户,都不约而同地聚在院子里讨论奸细有多可怕,会不会杀人,到底藏去了哪里之类的话题。 妇人被不安的气氛感染,脚步更快。 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只要阿宝好好的就够了。 袖子里的手已经紧紧捏住钥匙,还没到门口,妇人倏地发现,自家的院落里也站了人。 当然不是阿宝,而是平常村里负责主事的几个男人。 妇人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短发的男人已经发现了她,回头喊道:“大娘!你可算回来了!” 妇人草草点头,跨进院门:“你们来我家做什……” 目光绕过几个男人,看见中间地上被牢牢捆绑、瑟缩发抖的黑影,她嘴边的话突地没了声。 “当然是来找奸细了,”短发男人笑着解释,“左卫门说,岛上到处都被雷暴污染,奸细很可能躲进村子里来了,你看,这不?” 妇人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 她失声尖叫,朝地上的黑影扑去:“阿宝!” 妖化的阿宝闻声仰头,望向她嘶哑地哀嚎,奋力挣扎起来。 “哎!大娘!”短发男人忙拉住妇人,“这不是阿宝,是躲进你家的怪物!” “你才是怪物!你才是怪物!”妇人狠狠挠他,抓出血痕,“谁许你们进我家的!快走!走啊——!!!” 短发男人吃痛撒了手,另几个男人跟着拦上来,试图制住她:“大娘,危险!你看看清楚,这哪里是你儿子,是怪物啊!” “这就是阿宝!”妇人连抓带咬,歇斯底里,“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男人们难以忍受地面面相觑。 “屋里没见到孩子,该不会是被这怪物吃了吧?” “啧,怕是伤心过头,精神出问题了。” “你们两个看着她点,我们把怪物拉走。” 阿宝的喉咙早已吐不出人话了,闻言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凄厉地叫着,被短发男人抓住脚上的绳索向院外拖行。 “等等!等等!”妇人被拽住双臂,疯狂挣扎,“他不是怪物,真的不是!我有药!吃了药他就会变回去的!你们相信我!” 憔悴的身体怎么可能敌得过身强力壮的男人。 根本也没人听她说话。 另一头扭动着四肢不停哀鸣的阿宝被踩了一脚,没了动静。 抓住妇人的两个男人这才卸了点力:“大娘,你冷静一点……” 妇人趁机猛发力冲了出去。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眼睛根本有问题! 就算变了样子,阿宝小小的个子,阿宝的眼神,阿宝哭的声音,分明都还一模一样! 跑到一半,却还是被后面的人拽住肩膀,再不能接近一步。 “我说的都是真的!”妇人抓出怀里的药丸,高举起来,痛哭,“让我给他吃下去,求你们,让我给他吃下去!他真的不是怪物啊!” 拖行阿宝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妇人眼睛一亮,然而下一刻,一名海贼走到了阿宝面前。 是在村口拦住她的那个人。 冷硬的面孔看不出表情,手里长刀“噌”一声出鞘,刀背敲了敲阿宝耷拉的脑袋。 “不要碰他——!”妇人撕破喉咙般大喊。 “你刚才说药,”海贼停顿,抬头看过来,“是什么药?” “是这个!”妇人伸长手臂递出红色药丸,眼中重燃希望,“是我去神社苦苦求来,能治好阿宝,让他恢复原样的药!他只是生病了!真的只是生病了!吃了药就会好的!请你相信我!” “神社?你出门不是去种地了吗?”海贼反问。 妇人语无伦次起来:“我、我……” 好在海贼没有过多计较她的谎言,睨一眼阿宝,提刀走过来,接过她手中药丸细细打量。 突然碰见怪物,即使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怪物,村民们也不免心生忌惮。 一心系在阿宝身上的妇人更是屏住呼吸,紧张到几乎无法思考。 因而即使见到海贼脸上掠过一抹压不住的惊诧,也没人在意。 “妖力,灵力,还有……”海贼忽而抿紧嘴唇,转头看向阿宝,面露迟疑。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落针可闻的安静持续了十几个呼吸。 “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村里的人,不可能被污染成这个样子,”海贼垂下握住药丸的手,语气重归平静,“抱歉了,大娘,这也是为了清籁的安宁。” 话落,他向阿宝走去。 “不……”妇人失声呢喃。 刀芒闪过,头颅斩落,黑血飞溅。 “阿宝——!!!”妇人凄厉尖叫。 “如此一来,幕府的细作就算抓到了,”海贼抖去刀尖的血珠,收刀回鞘干净利落,“尸体就交给你们处理了,烧掉为宜,我去向左卫门复命了。” “好的,请慢走。”短发男人应了一声,看着海贼昂首阔步走远,才敢喘口气,“左卫门什么时候招揽了这样的人?怪可怕的……” 第142章 局势 两天之后,好久不见的蛇目代替百目鬼跑腿来神社了。 “……想想都瘆得慌啊,要不是百目鬼大哥觉得眼生,多问了两句,那人就混在我们里边,跟着一起上船了啊!” 蛇目手臂乱挥,绘声绘色地比划幕府探子的驱逐现场,“那大汉当时就拔刀出鞘,身手之厉害,和百目鬼大哥不相上下,我亲眼看着他们从越石村外一路打到海边,场面那叫一个天雷勾地火,震撼人心!还有,大汉使的刀法,竟跟前段时间的机关剑鬼一模一样,你们说神奇不神奇……” 阿望听得张大嘴巴一脸震惊,蛇目更起劲,抄起旁边寝子的狗尾巴草就是一个名场面重演。 “百目鬼大哥先是这样,接着那人又那样……” 寝子蹲在浅濑响膝盖上,小脑袋跟着半空飞舞的狗尾巴不停转,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地扑了上去。 “一模一样的刀法,八成是剑鬼的制造者亲自下场了。”浅濑响在一旁道。 “既然和百目鬼交了手,对方应该也已经猜到,单凭海贼并不具备打败剑鬼的实力了,”南柯坐在对面,跟着分析,“说不定,还会再设法摸到神社来。” 清籁民不肯协助她们,随着战争迫近,幕府也开始行动,如今能执行封印的人全都负伤,祟神降落又迫在眉睫,情况实在不能更糟了。 巫女的使命,还真应了阿望的那句话,吃力不讨好。 “总之,封印要紧。”浅濑响沉默许久,微微握紧了手指。 虽然带伤归来,但地上的两处镇物已经设置完毕了,剩下还缺天上的两处,才能完成最终的封印。 原本浅濑响打算以弓箭缀上纸垂与注连绳,射上雷云漩涡附近失重的岩石,偏偏现在她和阿望的手臂一时半会都无法痊愈,这个方案自然也随之搁置。 要如何完成空中作业是个难题。 浅濑响没有向散兵求助,思索到最后,决定花些时间制作巫术道具。 材料并不难得,方法也简单,只是需要至少七天的细心看护,和也许明天就将破开云层再度倾泻而来的祟神相比,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办法。 “那个,浅濑阿姨,”临走前,蛇目试探地向浅濑响道,“百目鬼大哥受了点伤,您要是有空的话……” “还有其他人伤亡吗?”浅濑响微顿,问。 “非要说的话,还死了只不知道哪来的怪物?”蛇目不确定。 “了解了。”浅濑淡淡点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蛇目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讪笑两声离开了。 “阿望,事不宜迟,开始准备吧,”浅濑响拈着狗尾巴草的中段,从阿望的手里和寝子嘴里抽开,“动作快的话,今天就是第一天。” “好的师父!”阿望跳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忙了。 南柯喝空茶杯里的最后一口水,正想着自己能帮上些什么,不经意侧目,发现散兵单手撑下巴,正一脸沉思地瞧着她。 “国崩?”南柯略略偏了下脑袋,以表疑问。 “还以为你会帮她们开口求我。”他面无表情。 是指让他出手,带浅濑响去天上吗? 南柯当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 但是,散兵虽然能飞,却并不像她们一样具备抵抗祟神侵蚀的体质。 南柯不是浅濑响,只看重巫女的使命,现在局势越来越紧张,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是希望能留有一些余力。 从私心上讲,她也不愿意散兵再像上次一样毫无防备地陷入沉睡了。 南柯想了不少,对着散兵催促回答的眼神,放下杯子,只说了一句话:“你又不是工具人。” 不知道戳中了他的哪个点,散兵淡淡“哦”一声,然后提唇笑了起来。 越是相处,南柯越是觉得。 他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但至少眼前的这双眼睛,不再像以前一样笑意不达眼底了。 又隔两日。 妇人再次登门。 为了顺利完成道具,浅濑响点了一根据说七天才能燃尽的香,和阿望轮班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看护,这时正在休息。 南柯只好硬着头皮出去接待,顺便带上了门,阻断散兵杀心昭然的眼刀。 妇人的脸色不比上次好多少,情绪却看起来平稳得多了。 “打扰您了,大人,”妇人手臂间挎着上次不小心落下的竹篮,语气轻柔谦卑,“听说大人们在封印途中受了伤,村里大家过意不去,特地托我来送些吃食过来。” 原来不是为了那孩子而来。 南柯稍微放下戒备:“有心了。” 妇人从篮子里取出一小坛酒,一些饭菜,又拿出一盒点心:“这点心是我做的,多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帮我,手艺粗滥,还望您不要嫌弃。” 南柯一并捧在怀里,看妇人说完话就要走,叫住她,问:“你的孩子恢复得如何了?” “……”妇人停下,少顷,回过头来,垂眸向南柯露出一个平静得看不出喜怒的微笑,“已经全好了,多谢您的关心。” “那就好。” “为了清籁岛的安宁,封印雷暴的事,就继续拜托给各位了。” “慢走。” 南柯看着妇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微抿,闻着怀里的香气,慢慢又放松了。 阿宝的祟神病已经好了,妇人的言行举止也很平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应该只是她多心了吧。 第143章 雷极 七日香供奉在樱树下的神龛,阿望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前面守护,听到南柯从旁边经过,吸溜着口水回过头来。 “南柯南柯!你拿的什么,好香啊?” “饿了的话,待会儿我去问国崩要点零食。”南柯笑笑,把手里的吃食和花锄往身后藏。 “你手里不就拿着呢嘛?”阿望说着,回眸检查了一眼身边青烟袅袅的七日香,才转头继续朝她使眼色,“我听到有越石村的村民来了哦,是他们送的吧?” 阿望要是在别的方面也这么敏锐就好了。 南柯无奈:“别打这些东西的主意,我都打算去埋掉了。” “为什么——!明明上次收到的酒都没有问题,为什么还要浪费粮食啊!” “客套归客套,防人之心不可无,”南柯语重心长,“总之,我去把这些处理掉。” 阿望垂头丧气,哼哼唧唧。 南柯登上半山坡挖了个土坑,把酒菜和点心一并倒了进去。 今天的太阳有点毒辣,把填上的最后一捧泥土用花锄敲实,她已经满头大汗。 都是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还没站起来,已经被明晃晃的阳光晒到开始头晕了。 南柯索性就着边上的草地坐下休息,出神凝望下方安谧的樱树和神社。 要是一直能这么平静就好了。 过了一阵,散兵也上来了。 “还以为你躲在外面偷吃呢,”看她被晒得一脸晕红恍惚欲睡,他俯身拉她的手,“要睡回去睡。” 其实散兵也很适合沐浴在阳光下。 越是明亮的背景,深色的发丝和眼眸越是引人注目,像洇开在光下的一滴墨水,清隽秀致,有种难以言喻的深邃感。 只不过被美色晃了一下神,南柯没来得及顺着他的力气起来,下一秒就被亲住了。 咫尺距离的紫眸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撩拨,像是在问她“他好看吗”。 南柯心虚地向后躲开,被乘胜追击压到地上,又一个翻滚,被搂着腰趴到了他身上。 “为了照顾你的羞耻心,这几天我可一丁点都没动你,”散兵仰着眼,阳光落在里头宛如宝石璀璨,说着话,手指还一下一下在她髋关节的凸起上摩挲,“不表示一下吗?” 忽然占了上风还没适应的南柯:“……怎么表示?” “你说呢?”散兵把皮球踢回给她。 不需要太多时间思考,因为选项根本不多。 在不打开身体的情况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地方能接收到些许快感。 “不许动手动脚。”稍作考虑,南柯严肃警告。 “前提是你把我亲舒服了。”散兵握住她的髋骨,轻拢慢捻。 恬不知耻这个词是给散兵量身定做的吧? 南柯拉开他不安分的手按住,埋头亲下去。 极尽色情意味的接吻。 浅尝辄止是和他们无缘的词汇。 得益于散兵的教导,南柯在这种时候已经能够完全抛开所谓的廉耻了。 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亲死他算了。 说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愿望。 那个时候,那个愿望还是“总有一天要把散兵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连不切实际的愿望也跟着进化了。 真是太好了呢。 回到神社的时候,南柯连浅濑响的眼睛都不敢看。 一想到身边还住着两个巫女,这种见缝插针的亲昵就像极了偷情,耻度简直爆表。 好在浅濑响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下,也没过问什么,吃过饭就和就去和阿望换班了。 香燃到第四天。 南柯终于见识到所谓巫术道具的真身。 燃烧过半的线香烟气丝丝缕缕,在半空编织出一枚棱角尖长的灰色倒三棱锥。 即使还没有染上象征力量的紫色,也能轻易辨认出来,是日后在稻妻随处可见,只要带上雷种子就能在空中驰骋疾行的雷极。 原来是巫女制作的吗? 难怪总是分布在偏远危险的地方。 连续几天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阿望眼下青黑浓重,天蒙蒙亮,去找浅濑响换班的时候,被赶了回来。 “既然这样,就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吧,”南柯拍拍阿望,把她按在被窝里,“需要换班的时候我再叫你。” 阿望情绪低迷,轻轻“唔”了一声,闭上眼就没了动静。 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等阿望睡着,南柯探了探她的额头,果不其然,温度有点高。 翻找药草的时候,给浅濑响送早饭的散兵也回来了。 “浅濑小姐还坚持得住吗?”南柯头也不回地问。 身后没有回音,脚步声匆匆落在地板,南柯从身后被猛然紧抱住。 南柯一下子紧张起来。 明明答应过她,不在神社里面太亲密的。 落在她颈窝里的发丝有些痒,南柯忍耐了一阵,散兵却只是这样抱着她,并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行动。 “国崩?”南柯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做梦了吗?”散兵低声问。 “做梦?” 散兵吁出一口气,手臂慢慢放松,轻蹭了她一下:“没什么。” 这犹如雏鸟依恋的动作,不由让南柯回想起枯坐在借景之馆中的那个他。 “国崩,”南柯放下药草,转身回抱他,“如果做了不好的梦,一定要告诉我。” “你还会解梦?”散兵眼梢微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南柯朝他露出一个笑。 当然不会。 但向好的方向胡诌,还是可以努努力的。 毕竟人类有句底牌叫做,“梦都是反的”嘛。 南柯煎完药,又和散兵一起做了午饭,才把阿望叫醒。 正午日头盛,和外面灿烂的阳光一对比,阿望更病恹恹的了,一脸萎靡地吃完饭,喝完药,又晕晕乎乎地缩回了床上。 不仅是生病,还像有什么心事。 南柯把饭菜整理好,带到屋后的神龛,隐晦地向浅濑响提起这件事。 “或许是觉得因病无法分担辛苦,心有不安吧,”浅濑响略微思忖,道,“南柯,有劳你转告阿望,接下来几天好生休息,不必再考虑焚香的事了。” “响小姐,你难道要一个人守接下来三天吗?!”南柯被惊到。 浅濑响垂眸专注用餐,不再说话。 说是三天,可浅濑响已经半天一夜没有休息过了。 就算身为巫女,本质也还是血肉之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响小姐,这话我不会对阿望说的,”临走,南柯捧着碗筷起身,“她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浅濑响睨她一眼,没说什么,视线重新落回线香上方色泽灰黯的雷极上。 第144章 梦 “南柯,师父有没有说什么?” 阿望强撑着没睡,见到南柯回来,迫不及待问。 “响小姐让你好好休息,”南柯腾出一只手摸阿望的脑袋,“快睡吧,要快点好起来哦。” “南柯……” “嗯,怎么了?” “你可以……”阿望低下头,支支吾吾,“可以陪我一起睡吗?” “当然可以。”南柯拍拍她,“那我去把碗洗了,你先躺着吧。” 阿望松了口气,重重点头。 等南柯再回到阿望身边时,小姑娘的眼皮已经闭上了。 南柯安静坐下,又探了探她的体温。 还是在发低烧。 “南柯,”阿望咕哝一声,缩成一只小虾米,从被子下伸出两条手臂,抱住了她的腰,脑袋也紧紧抵在她的大腿边,“到我醒来为止,都不许离开哦?”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南柯失笑,拉起被角把她的肩膀盖住。 “我做了个噩梦,”阿望摇摇头,闭着眼睛,声音窒闷,“梦见你躺在床上,总是咳嗽,走路跌倒,流好多的血……” 南柯一怔,呼吸不自觉停住,窒息感一点点涌现。 “……还有你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还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喊着你的名字,把你拉进全是人、闪着灯光的小房间……” “阿望,”南柯打断她,手指不自觉捏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别说了。” 南柯的声音比平日里要冷,阿望睁开眼看了她一下,抿唇点头,拥抱的力度更紧:“还好只是做梦,你还在这里,太好了。” 似乎是放下心来,阿望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南柯双手垂在身侧,盯着地板。 震惊,不解,还有……恐惧。 躺在床上和受伤的“她”,应该是南意。 雪地里和被带走的“她”,才是她自己。 为什么阿望会梦到她过去的事? 比起这些…… 南柯压抑着内心的动摇,看向厨房。 散兵在厨房里煎阿望晚上要喝的药。 浓郁的苦味弥漫,散兵边擦手边走了出来。 “啊,我也看见了,”对上她的眼神,他没太多表情,随手把帕子挂在一边,走过来,嗓音淡淡,“所以,你没梦到不好的东西吧?” 南柯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很久不再想了。 即使梦境仍旧会不时被往日的阴影笼罩,她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为她知道,虚幻的梦一睁眼就会破碎,留在眼前的才是现实。 可是深埋的丑陋伤疤,却被这样突兀地揭了出来。 散兵知道了多少? 南柯控制不住地想爬起来逃开这里逼仄的空气,至少给她冷静的时间,想想要怎么和他们解释,可是刚要起来,阿望搭在她腰间软绵绵的手阻止了她。 南柯垂头,只是犹豫一瞬,散兵蹲在了她面前。 “怕什么?嘴唇都吓白了,”失温的脸被散兵捏住,嘴唇也被抚了抚,“看你的反应,那些都是真的吧?” 南柯不敢抬头,全身僵硬得像一根被肆意拉扯的蛛丝,随时都要断掉。 “原来如此,双亲,还有妹妹……” “国崩,”南柯声音微微颤抖,阻止他,“别再说了。” “放心,我没有同情弱者的兴趣,”安抚似的,散兵按住她后脑,吻了下她的额头,但紧接着,眼眸微眯,泛出一线危险的凛光,“只不过,我一直都很在意——你好像很会喝酒?” 与生俱来的酒量是只属于少数人的天赋异禀,至于南柯,并不在此列。 只是因为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明明吃得并不多,甚至小心翼翼地控制饮食,成长的结果,还是比南意高出不少,其它方面也发育得更为良好。 成为母亲谈资的同时,也引来了一些异样的目光。 南柯对对方根本没有印象,到了半路才听父亲解释说,正在接洽的客户听说他家有对可爱的双胞胎,很感兴趣,反正南柯也没什么事做,就带去见见,权当蹭顿酒席。 她当然有事做。 还没完成的作业,要帮南意换的点滴,全都是她每天这个时间紧赶慢赶要做的事情。 但南柯没敢开口。 车已经开到了不认识的地方,如果因此被半路抛弃,身无分文的她,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这个时候多少岁……已经没印象了。 包厢里很吵,油炸食品和酒混合皮沙发的味道,加上狭小空间里闪烁的彩灯,处处都让她不适应。 南柯被父亲推到不认识的人身边,揽住了肩膀喂零食。 南柯只在最开头小声叫了句叔叔,就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但对方依然对她很感兴趣,还不停说希望家里的女儿长个几岁,也能像她这样乖巧可爱。 父亲好不容易才把聊天拉到正题上。 南柯被灌了酒,晕晕乎乎听到身边的人闲暇之余问她年纪。 “十三岁。”南柯撒了谎。 对方十分可惜的样子,又似乎更兴味盎然了,南柯谎称去厕所推开对方的手,从包厢里跑了出去。 楼下大厅里有公用电话,她身上也有指纹甚至唾液,可以去报警。 但南柯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刚刚呕吐过,眼睛通红的自己,却犹豫起来。 父亲也在。 ……真的可以吗? 好在最后平安回去了,南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把这件事告诉了南意,第二天一早,就听到父亲和母亲剧烈争吵。 南柯没听几句,拿上饭卡去学校了。 至于后面的事情。 不可以喝酒桌上给她一个人点的饮料。 不可以穿裙子。 一定要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只要能守住底线,还有象征着少女破碎幻想的初吻。 其余只需忍受就足够。 …… 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究竟被散兵梦到了何种地步? 南柯琢磨不透,目光游移着,听他冷冷地笑了一声。 “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只要再睡一觉,就什么都知道了。” “国崩!”南柯几乎失声喊出来,想到阿望才刚睡着,又强行压低了声音,“不应该先去查清楚,为什么你们会梦到我的事吗?” “除了你的事,我还梦见了这家伙小时候的事情,”散兵指指下面的被子,“昨天浅濑响没有睡觉,我本来也不会做梦,很显然,是有人下了咒,让我们的梦魇交织起来了。” “那得赶紧……” 南柯被散兵捂住嘴。 “不急,”他拨开阿望的手,翻身枕到她腿上,眸中戾气横溢,“有人没长嘴,不肯说,我就亲自去看看。” 第145章 看着就够了 “等等!国崩……”南柯推他肩膀。 但散兵已经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沉沉睡去了。 透过一层薄薄衣料落在皮肤上的呼吸匀长轻细,难以想象今天之前,他还是无法入眠的人偶。 这也是梦魇造成的吗? 不行,怎么也叫不醒。 叫他的名字,摇他的脑袋,掐他的脸,就是叫不醒。 害怕记忆被窥探的怯懦逐渐被散兵无法醒来的恐惧取代。 “阿望,”南柯回头去摇阿望,“阿望,你醒一醒!” 阿望闭着眼睛,同样毫无反应。 南柯手足无措。 究竟怎么被下的咒?连散兵都中了招? 最近接触过的外人……只有那名妇人。 如果是那些酒菜的原因。 难道说,光是埋掉还不够吗? 南柯推开膝上的散兵爬起来,推门向外跑。 如果是咒术造成的,响小姐应该…… 海风混杂黏腻的血腥味扑面撞来。 心跳仿佛跟着脚步一同不由自主跳停,南柯望着眼前的天地,惊愕地瞪大眼睛。 金灿灿的夏日阳光不知何时泯灭归无,一片晦暗之中,清籁岛上空遮天蔽日的厚重雷云——消失了。 连一丝也不剩,更高空滚滚旋转的雷鸣漩涡清晰裸露,无数紫色羽毛不断从漩涡中心洋洋洒洒飘落,笼罩整座岛屿。 隔着一道海湾,越来越多的黑色怪物钻出地表,往来徘徊,风中满是狂食的咆哮和人类凄惨的哭叫。 南柯不禁向前走了半步,又生生停住。 这场灾厄,远远不是她的血斛能平复的规模。 “响小姐!” 然而一路狂奔到樱树下,南柯没有找到浅濑响。 连七日香也不见了。 是已经赶去越石村了吗? 南柯紧攥胸口的衣襟,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转头登上半山坡。 满地青绿随风动荡不安地摇动,明明是几天之前刚填上的泥土,却一点痕迹都见不到了。 但南柯还记得位置,果断在草坪跪下,扒开草皮向下挖。 她并没有埋得很深,翻来挖去,土里却只见石砾和茂密的野草根系。 南柯停了下来,低头盯住自己裹满沙土的十指。 刺痛尖锐,清清楚楚。 这不对。 如果她是在做梦,怎么会觉得痛? 可如果不是做梦…… 南柯又倒回神社,去找散兵和阿望。 离开时还虚掩着的门紧紧关上了,任凭她连砸带撞,都再也推不开。 窗也是,纹丝不动。 “国崩!”南柯用力敲打窗户,朝里面喊,“国崩!阿望!” 无人应答。 通过窗格往里看,只有一片深浓的黑暗。 霎那之间,心脏像凭空被剜走一大块,带起滞闷的疼痛,南柯额头抵在坚硬的窗框,抬手捂住无法自抑开始泛酸的鼻腔。 她不该离开他们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这里是哪里,她都不该离开的。 她已经太久没有一个人过了。 如果他们也被牵连进了这个诡异的地方,万一他们也像她一样孤立无援…… 远方的海上,忽而传来一声悠长嘹亮的号角声。 南柯侧头望去。 清籁岛之外的天空同样黯淡无光,灰蒙蒙的海面上,数条庞大的战船鼓满船帆,成群越过海天一线,快速接近。 迎风招展的紫色旗帜昭示来者的阵营,是幕府攻来了。 系在浅濑神社边上的残破船只蓦地松了锚索,形单影只向压境的大军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南柯看见了浅濑响。 浅濑响站在那艘船最高的桅杆顶部。 手中的飞雷之弓灵光闪烁,身姿遗世独立,漠然随船面向一触即发的战场。 “响小姐!”南柯奔下神社。 远处清籁岛的海岸线上,另一条低调无华的大船也轰然落水,和浅濑响脚下残破的战船会合。 仿佛陨星乍现,一团炽烈的火元素亮起,照亮并驾齐驱的两条船的船头。 就算看不清,南柯也知道,那一定是百目鬼。 “响小姐!”南柯踩进翻涌的海水。 祟神的怪物从身后张牙舞爪追来。 浅濑响终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视线遥遥落定在南柯身上。 宝弓抬起,弓弦震动,一支灵光浅绯的箭矢射落在南柯脚边,四周的怪物被震荡开去。 “过来吧。”浅濑响向南柯抬手。 明明发声轻如叹息。 南柯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声音。 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漂浮了起来。 像一只风筝,顺着纤细透明的玻璃线被强行拉扯到了浅濑响的面前。 “这梦境有古怪,”浅濑响的手被海风吹得冰凉,紧握住南柯的手腕,“若是在这里受伤死去,现实中兴许也会一睡不醒。” 脚下明明空无一物,南柯却在她的帮助下稳稳站住了。 低头时,南柯瞳孔微微一缩,船上的不是海贼,甚至不是人,而是和刚刚围住自己的一模一样的怪物。 “响小姐,你确定这里是梦境?”南柯忍住不去看脚下,问。 “啊。”浅濑响转头看向旁边的另一条船,“你看。” 那是百目鬼在的地方。 流火宛转的长刀斜在身侧,高高束起的卷曲黑发迎风飞舞,坚毅的面庞上仿佛蒙了一层涟漪不定的水波,五官漾变。 时而是百目鬼的模样,时而是另一个目光炯亮的陌生男人。 百目鬼的身后,同样伫立着漆黑如烟的怪物,一团又一团,拟似人形,握着各式各样的兵器,蓄势待发。 “昆布丸……不,高岭的事情,我对你提过,”浅濑响沉眸看着百目鬼,面如止水,“那便是他最后离开我时的样子。” 浅濑响的眼神,和那天她看着百目鬼离开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场梦究竟为何而生,大约只能出去之后才能知道了,”浅濑响又道,“南柯,不论你是梦的造物,还是误入此境,都拜托你,与我一并站在这里看着吧。” “只是看着吗?”南柯望向前方翻扬着三重巴旗帜的战船,只剩几百米,双方就要交锋了。 “嗯,看着就够了。”浅濑响握着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第146章 射杀 幕府的战船上同样是数个黑雾的人影。 先是炮击,接着是箭雨。 船只险些撞在一起,擦肩而过,又不约而同地停住,中间架起木板,穿戴着幕府盔甲的黑影和百目鬼手下的黑影开始了白刃战。 一开始还保有战线,木板上无数的影子被斩落又坠海,后来幕府那一方攻上了船,黑影与黑影交叠,难以分辨敌我,变成了纯粹屠戮不止的混战。 百目鬼淹没其中,气势如虹,鬼神辟易。 “我曾数次做梦,梦见昆布丸如何在深渊奋战,”浅濑响俯视着大开杀戒的百目鬼,轻声说,“究竟怎样的鏖战,才能斩裂了他引以为豪的秘剑,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依旧无法想象。” “所以,这是在模仿和深渊交战吗?”南柯问。 “真是一场梦魇啊。” 浅濑响的声音淹没在兵刃相交声中,格外悲凉。 源源不断的黑影从双方的船上涌出,逐渐在无止境的战斗中失去人形,百目鬼刀上的火焰明了又灭,从脸到腿,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不知是力有不逮还是疏于防备,他突然被什么打飞了出去,撞穿高处木制的船墙,又跌落下去。 南柯被浅濑响用力地抓住。 百目鬼拄着刀爬起来,朝旁一滚躲开黑影的围攻,再度投身战斗。 不知疲倦,不死不休。 漫长的旁观模糊了时间,交战的对象也从人形的影子变成了完全的怪物。 “响小姐,”南柯侧目,看进浅濑响的眼睛,“假如有一天,这场梦变成了现实,您也会这样看着吗?” 浅濑响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停顿片刻,回答:“那时,百目鬼斩杀的不会是邪祟。” 也就是说,作为巫女的她,不会插手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吗? 南柯沉默下来。 终于,“咔嚓”一声。 吵嚷的海浪和战斗的呼喝在这瞬间停了,似乎刻意放大这声裂响,意图动摇旁观者的心志。 南柯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即便是跟她算不上知交的百目鬼。 看见熟悉的面孔被碎作千片的佩刀划破嵌刺。 看见无数刀枪剑戟贯穿伤痕累累的身躯。 听见痛恨不甘的亡音长啸响彻天际。 她也无法不…… 黑色怪物蠕动成堆,淹没了死去的百目鬼,满船残碎的刀骸间,熟悉的身影被吞吃殆尽。 浅濑响也放开了南柯的手。 原以为到此结束。 黑色的小山突然从内部高高穿出一条手臂。 黑影四散弹开。 百目鬼挣扎着,脚踏无数怪物爬了出来。 或许,也只是南柯擅自认为那是百目鬼罢了。 因为那高大的身躯,异状的形体,不详而暴戾的沉重吐息,以及向她们投视过来的,如淤如沼的一双眼睛—— 南柯耳边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嘎吱震颤。 循声看去。 浅濑响刚才还握着她的那只手骨节泛青,用力拉开了飞雷的弓弦。 没有搭上箭,圆如满月的弧度间,一支绯红的箭矢凝聚显形,对准的正是下方怪化之人的头颅。 百目鬼竭力站直身躯,高抬黑色的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浅濑……” 浅濑响眉眼敛紧,松了手。 “铮”地一声。 射穿怪物的额心。 南柯的思维也跟着变成一片空白。 没能继续的话,触不及的手掌,恶意营造的灾厄之境,都在这一刻如同一面被敲碎的水银镜,跌裂成无数尖锐的残片。 “认为我无情也罢,狠心也罢,”浅濑响看向南柯,垂手一握,飞雷化作碎光从梦境中散去,“南柯,若你是真的南柯,就好好记住这一幕。” 浅濑响眼里,是即便亲手射杀了心爱之人,也绝未显露半分迷惘的眼神。 那对什么毫不动摇的笃信与坚定。 也是南柯欠缺的东西。 南柯脚下一空。 跌了下去。 船只消失,海水退去,像是掉进深不见底的黑之渊薮,转瞬之间,连浅濑响的身影也一并被无穷无尽的暗色遮盖。 南柯模糊感觉到。 她“离开”了。 刚刚的梦并不属于自己,浅濑响才是主人。 换作自己面对那样的光景,能否做到像浅濑响一样处变不惊? 南柯没能得出结论。 四周急速变化,下坠感骤然消失,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尖石嶙峋的山巅。 这里比刚才的梦境更怪诞惊悚。 山巅之上是极光扑朔,穿插缠绕着众多盘虬根系的夜空。 山巅之下,是流转着星光的河流。 “怎么了,第六席?”身后传来询问。 熟悉的声音! 南柯回头。 眼前的男人一头灰蓝短发,鬓角留得很长,右耳一只灌注着未知液体的袖珍玻璃试管,跟随腮帮的动作有节奏地摇晃。 “后悔放你的部下回去了?” 半张形状怪异的假面遮住了他的眼鼻,南柯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张颜色浅淡的笑唇在面前缓缓翕动。 博士! “第六席?” 博士拉高音调,又叫了一声。 “哈?”南柯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合,嗓子一沉,“不过是换了个斥候而已,我的任务当然会照旧完成。” 是散兵的声音! 她在散兵的身体里! 不,等等,散兵说过—— “昨天浅濑响没有睡觉,我本来也不会做梦。” 她却从浅濑响的梦出来,又到了散兵的梦里?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拉了进来…… “哈哈,真是可靠啊。”博士闻言抚了两下手掌,没拍出声音来,“那么,一堆烂摊子还等着你收拾,就让我看看新任执行官大人,究竟会怎样处置吧。” “散兵”轻哼,摸了摸缀在胸前镶嵌冰晶的精致铁片,那是象征着执行官身份的荣耀勋章。 “散兵”和博士一道下山。 星光的河流边驻扎着愚人众的帐篷。 “深渊里还真是光秃秃的,半个有价值的研究对象都找不到呢。”博士边走边东张西望,故作叹息。 “有价值?只是没有满足你奇怪的兴趣吧?” “如果你没有升任执行官,我倒还有权限把你捆绑在手术台上……”博士说着,把剩下的话抿了回去,露出看似谦逊的微笑,因为“散兵”丢过去一个冷得掉碴的警告眼神,“当然,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像这样一起共事了。” 第147章 作痛 博士意外地话很多。 “散兵”大多时候都不理睬,回到属于自己的帐篷,桌上摆着不下十封手写信。 用的并不是南柯熟悉的文字,但意外能看懂,顶格无一例外都写着“尊敬的散兵大人”。 “散兵”一封一封看下去。 儿子生病了。 老婆生病了。 爸爸生病了。 …… 理由和口吻都像模仿着谁,出奇一致——某某亲人病了想要请假回家探亲, “呵,”“散兵”把信件扔回桌面,双手环胸往后靠,“一群贪生怕死的垃圾。” 而后开始闭目养神。 帐篷外还算安静,只有少数士兵来回巡逻,应该是愚人众的休息时间。 “国崩?”南柯从他身体里出不去,只好尝试呼唤引起他的注意,“国崩,能听到我说话吗?” “散兵”毫无反应。 身处在散兵身体的感觉和人体没有太多区别,南柯试着靠自己的意识操纵他的四肢,同样无济于事。 和浅濑响的梦不一样,这一次,她彻底被困住了,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干预。 这个梦是过去切实发生过的事吗? 既然她在散兵的身体里,那散兵本人又在哪里? 这样的状况,实在太被动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一过去,“散兵”便如同一具按照既定轨迹活动的空壳,捏着那一沓信件起身走出去。 训练有素的部下们早已在帐篷前列好队,殷切等着自家上司的出现。 “散兵”勾唇,朝他们举起信件:“是哪些人写的申请,站出来。” 大概是他笑得太温和无害,队列里陆陆续续走出十来个人,表情暗含雀跃。 剩下的人脸上则隐约露出不屑。 “散兵”五感敏锐,南柯清晰听到其中有人对同伴小声念叨:“说准假就准假,以为深渊考察是来郊游吗……” “别这么说,散兵大人是执行官里最年轻的,心软也很……” “散兵”充耳不闻,甚至脸上的笑容也没动一丝:“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考察团的先遣小队了。” “散兵大人!”站在最前面的愚人众面色陡变,忍不住上前一步,“您不是要准我们回家探亲吗?” 至冬人身材高大,压迫感十足,相比之下,还不到他胸口高度的“散兵”堪称娇小。 “头,抬得太高了。”“散兵”平视着对方的胸口,危险敛起眼睛。 愚人众一愣。 “散兵”毫不留情向着对方的膝盖骨猛力一踹,一声清脆的骨头折裂声,愚人众随之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发出不连贯的颤声惨叫。 后面的愚人众一悚,反应迅速地跟着单膝跪下,深深低头。 “五分钟后出发。”“散兵”冷哼,随手把手里的信件往面前的愚人众身上一扔,回身而去。 对其他人,“散兵”没有做处理。 但这里是深渊,编入先遣队,比让他们死还可怕。 “散兵”亲自领队,离开安全区域,顺着河流深入万仞山峦间,身后队伍的中段,博士和几名研究人员被严严实实地一路护送。 天空上密密麻麻的树根不见尽头,整片天地寂静得如同生迹灭绝的荒芜星球,只有无数双军靴踏在岩石上整齐的纷沓声。 目标是远处一棵连天接地的枯萎巨树。 从天空倒悬而生,粗壮的树干笔直伸向大地,在林立的山峦顶部附近,铺展开面积惊人的枝条,刺穿山体,网罗河流。 一小截枯枝就是一道天堑,无数阻碍之间是成群的深渊怪物。 “散兵”身后的先遣队立刻出现了折损。 一名拿着火铳的愚人众被巨大的兽境猎犬从头连腰咬断,哀嚎只响起一瞬就被吞进了肚子,走火的枪弹落进尚算紧密的队伍中,重卫士举起了盾挡下,不远处又有一名士兵被别的怪物拖走。 “散兵”身先士卒,战斗在最前方开路。 澎湃的元素力在体内鼓动,输出,化作声势浩大的雷霆毫不吝惜劈落在四周。 压力稍微减轻的先遣队趁机穿梭在怪物群中埋设炸弹,见前后布置得差不多了,“散兵”身后浮现神环,错开正在交手的怪物利爪,灵巧地向上空躲避。 一连串震天撼地的爆破声,距离还是太近,热浪直接将半空中的“散兵”卷起,撞上高处的枯枝。 “散兵”顺势抓住皲裂的树皮,翻身一跃,躲进粗硕的枝条后。 四周都在震动,他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枝条,等待了两秒,转头撑住边上的树枝往下看。 视野里满是火焰焚跃的枝条,怪物的影子,愚人众的身影,全都被弥漫的黑烟遮蔽。 又等了一会儿,声音尖锐的冷色信号弹在枝桠之间爆出一朵小小的烟花。 “散兵”循声找过去。 深渊环境里并不存在元素力,大肆的战斗已经将体内的力量抽去一半有余,落地时,“散兵”冷不防趄趔了一下。 战斗太过酣畅,腿部的筋肉不知什么时候被剜去了一块。 洁白的内部构造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几截断开的导管跟随步子垂晃,滴落着淡乳白色的粘稠体液。 “散兵”面不改色,仿佛不知痛楚,行走的姿态变化不大,向着和研究员们在怪物尸骸中挑挑拣拣的博士走去。 并不是不痛。 南柯在他的身体里,“散兵”受的每一处伤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这里。 右半边身体被爆炸的火焰燎焦,连脸颊上的外层皮肤都烧尽,白骨清晰可见,肌理黏连着黑色的灰烬,不知名怪兽咬穿了左侧肩胛骨,那里太靠近后颈的死穴,剧烈作痛。 如果南柯是在自己的身体里,一定已经痛晕过去了。 但“散兵”的身体没有晕厥的自我保护机制。 走了几步,有愚人众抱着一件银白色的军大衣跑上来,披在散兵的肩头。 沉重的长下摆拖曳在地,尽数遮挡暴露非人特征的伤势,上好的黑色毛领也将脏污的秀丽面庞掩去大半。 “辛苦了,第六席,”博士指导一个研究员将怪物的组织切片,收纳进事先准备好的试管,才挂着涵养良好的微笑看向散兵,“你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还能再深入一些吗?” “随便。” “散兵”嗓音淡漠。 身后人来人往,是愚人众在急匆匆地整理战备和处理死伤者,博士面朝着散兵,嘴角的弧度保持了很久,忽然向边上抬手。 “那就拜托了。作为谢礼,我刚才发现了很不错的东西,也许会合你心意。” 第148章 匣 立即有人将一个匣子交到博士手中。 “散兵”盯着被博士的手递到面前,仅仅巴掌大小的匣子,垂在大衣内侧的手指攥起来,脸上依旧不露情绪:“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你就知道了。”博士搭在匣盖的食指轻轻敲了敲。 匣子里响声沉闷,仿佛里面满载着精心挑选的礼物。 “散兵”很显然不感兴趣,更没有伸手去接,面对几乎怼到脸上的匣子,眉心蹙起,往后退了一步,就要转身回去继续开路。 博士笑了一声,只好自己打开:“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完美作品。” 匣子里装着满满的血。 由于精巧的做工,没有一滴渗出,鲜红的血液静静浸泡着其中尚在微微跳动的,一颗形状姣好的心脏。 这到底是从死去的士兵胸膛里挖来的,还是从魔兽肋骨间剖出的,“散兵”没有问。 他紧紧抿着唇,浑身上下,连同受伤创面的神经都开始隐忍地震颤起来。 南柯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无法感知情绪。 然而在这一瞬间,目睹匣中心脏的瞬间,她心中愤怒顷刻如火燎原,与人偶的身体同步了。 打开盒子会看见什么。 盒子里面装的什么。 博士丝毫不掩恶意,故意制造这一幕。 自以为是地高高站在加害者的席位,将尚且不知真相的散兵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家伙……! 南柯一把擒住了博士绑着漂亮丝绸领巾的脖颈:“你这家伙!” “哦呀哦呀,”博士笑容不改,甚至带些欣赏的意味,审视她的神情,“你这是在发火吗,人偶?我只是一片好心而已呀?” “住口!多托雷,总有一天我们会抓住你,丹羽大人,兼雄,还有桂木他们的仇……” 吐露了想说的话,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属于自己。 突如其来的违和感让南柯倏地停住。 “那你就杀了我吧,”博士毫不反抗,嘲弄她道,“将拥有众多‘切片’,宛如神明一般,永生不竭的我杀死——能做到吗?你这愚蠢的,和自己的仇敌朝夕相处上百年,最后还得靠别人,才能得知所谓真相的……” 这份愤怒到底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散兵”,已经难以分清了。 手指收紧,恨不得把面前洋洋自得的博士捏成碎片。 散兵一定能做到。 现在身处散兵之中的她一定能做到。 再口蜜腹剑又如何,还不是说不出话了? 手指下柔软的皮肤深深下陷,软骨之间喉结无力地滚动,半张狐狸一般的笑面开始维持不住,浮现痛苦,涨得越来越红。 就算只是个切片,这也是博士。 命有太多条是好事,不是吗? 这样就有无数次机会将他千刀万剐,偿还大家的仇怨。 杀了他…… 杀了他! 无数的声音宛如魔鬼在耳边呓语,南柯一瞬不瞬地看着博士在她手中露出濒死的惨状。 仇恨的火焰越是燃烧,另一面,犹如火焰映照出什么不起眼的影子,违和感也开始在脑海中放大。 这不对。 这份冲昏头脑的杀意不是她的。 她本来应该有许多人要恨。 但她都没有选择去恨。 除了她自己。 更别说要谁以死偿命。 除了她自己。 博士的末路,不应该在她手中,更不该在这个…… 对了,这是散兵的梦境! 南柯猛地撒手,连连后退,看向自己的双手。 手上还戴着黑色的护腕,她是散兵?! “不下手吗?”博士站在那里,笑意重新浮现,面具掉落,下方是半张浓雾滚动的脸,“你们不是很想杀了我吗?” 他勾开柔软的领巾,四指轻抚细长脆弱的脖颈,一步步向她接近:“如果没有博士耍弄诡计,丹羽就能和他的妻女重聚,宫崎兼雄也能成为真正的英雄,桂木会去社奉行当媒人,御舆长正的手臂也能永远完好……一而再地将这样的未来化为灰烬,你,不想杀了我吗?” 言语的挑拨总是容易让人沦陷。 倘若站在这里的不是南柯,而是散兵,无论承受什么样的后果,他都一定会下手吧。 因为这场梦从一开始就是梦魇。 与仇敌谈笑风生、并肩而立的往昔。 被刻意编织的谎言掣肘,犯下杀戮的罪孽,沾满一身脏污,再也洗不干净。 倘若能够反悔。 就算是连过去的自己一起杀死,散兵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选择。 可在这里的是南柯。 比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由于一己私欲就无情践踏众多命运的博士。 散兵的位置排在更前面得多。 “不许靠近他!”南柯抱住这副身体,后退远离博士。 与此同时,四周的大地和山峦开始破碎崩落。 梦境变得不稳定。 “真是……”博士喃喃地笑,像一只玻璃造像,沿着密密麻麻不规则的裂缝开始错位,“叫人无可奈何……” 南柯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慢着!国崩被你弄去哪里了!?” “既然是你赢了,告诉你也无妨。” “哗”地一声,博士四分五裂。 “你绝对无法逃离的地方……” 声音落下,梦魇破开。 仿佛一层面纱终于被揭起,眼前乍然明亮。 炽白的灯光下是一张深木色的桌子,摆着三四本教辅。 南柯手里抓着笔,笔尖在她深深低头的影子里略微上抬,空白的横线上,是被小小的湿痕糊成一团的笔墨。 眼睛微微睁大,书本上的字迹就跟着荡漾模糊。 她……在哭? “南柯,对不起。” 门被推开,动作很轻,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子磨磨蹭蹭地走进来。 大约十来岁,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脸上还有着不多的婴儿肥,那张脸,南柯从小看到大。 又一颗眼泪划过脸庞,落了下去。 “你、你别哭啊,”南意一下慌了神,抓起桌角的抽纸,双手递在南柯眼底,“对不起,我已经跟妈妈说过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南柯握着笔的力度更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南意耷拉着眉毛弯起嘴唇,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所以,你别剪头发了。” 第149章 头发 因为治疗需要,南意今天去把头发剃掉了。 南柯的头发很长,发梢垂到腰间,细软绸亮,母亲要她剪掉,送给南意。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多的爱美之心,全都寄托在这一把青丝上。 南柯一开始不肯。 当然后来还是被剪掉了。 本来就很少掉泪的南柯,在这一次之后再也不哭了。 只有被珍爱的孩子,眼泪才有价值。 显然她并不是。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南意……”南柯声线不稳,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像是被打通了通路,眼泪汹涌而出,“你回来了……” 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极力叫嚣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是。 南意确实就站在面前。 就装作她们都还没有死去,就装作未来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 南柯抱住了南意。 力道不敢太重,因为面前是货真价实的瓷娃娃般的脆弱,一双滚烫着泪水的眼却无法自抑地紧紧贴在对方身上。 “诶?诶?”南意更慌张了,双手搭在南柯背上,半晌笑着问,“要摸摸我的假发吗?南柯?” 聪慧,温柔,坚强,善解人意,除了身体,南意哪里都好。 人造纤维不比真正的头发纤细,却很滑很亮,泛着不真实的靡丽。 南柯用手指捻南意的发丝的时候,南意一直在笑:“……其实我更想买另一顶啦,大波浪卷,可好看了,但是爸爸不准,说太不像样。明明我平时也不出门,干嘛要考虑这种问题……” 南柯听着,轻声“嗯”一下,低头看见自己肩上的长发,说:“南意,我还是把头发剪掉吧。” “我都说了不要你的……” “想陪你一起剪头发。”南柯弯起眼眸。 南意眨了眨眼,看着她问:“那要是有一天我要死了,你也会陪我一起死吗?” “嗯。” 喉咙不经思考就发出了声音。 偶然与另一粒种子一同发芽的菟丝花,不管寄生的是一棵小草,还是树苗,失去支柱,都会倒下。 正如南意之于她的意义。 “开玩笑啦,”南意唇边的弧度更大,俯下身来,“南柯,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缓声的轻笑仿佛潜移默化紧扣颈部的铁圈,被蛊惑的锁链轻易牵引拉扯。 无法不答应。 另一声“嗯”就要从鼻腔逸出,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烦躁的啧声。 “蠢女人。” 随着这一声,梦境和现实的认知重新沟壑分明。 南柯一惊,一把推开南意,四下望去。 散兵?! 他在哪里?! “难道你不愿意吗,南柯?”南意备受打击。 “我……”南柯回神看向她,话说一半,抿了下唇,弯出一个浅笑,“我的作业还没做完,刚去医院跑了一天,你也很累了,先去休息吧。” “唔……”南意探究地多看了她两眼,皱着眉头转身去床上了。 书房和卧室一体,两张并列的床铺之间是家用输液架,南柯跟过去,熟练地帮她把点滴挂好,确认没问题了,才坐回桌前继续做题。 空白横线上的泪渍已经干了,只剩被晕开的墨水和凹凸不平的一小块纸张,南柯在花掉的字迹上摹了一遍答案,目光扫视着下一道数学题,心里却在想。 刚刚那是错觉吗? 为什么突然听到了散兵的声音? 门被敲了两声,南柯转头,还没起身,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是父亲。 他脸色不太好看,打量一眼室内,问南柯:“南意睡了?” 南柯点头。 “你出来一下。”父亲撂下这句话,转身又出去了。 没有关门,虚掩的一条门缝无声催促着她。 南柯对着门缝另一侧的黑暗定定地看了好几秒种,才起身跟出去。 客厅沙发上,父亲和母亲并肩坐着。 一个抱着手臂,另一个正在喝水,表情不约而同地严厉。 看见南柯出来,母亲眉头皱了一下,把水杯搁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一把剪刀旁边。 “听说要你剪个头发,你就顶撞你妈?”旁边的父亲率先开口,冷厉的眼神像把她从头到脚钉在绞刑架上。 南柯垂下眸,又听到母亲说。 “又不是要你抽血摘肾,几根头发而已,还舍不得?你以为南意剃了头就不伤心吗?她是懂事,不任性,你呢?身为姐姐,对妹妹一点体贴都没有!” “你听好了,南柯,头发这件事,不是说非要你为妹妹做点什么,小女孩家家有点虚荣心,我们也理解,但是,你看看你妈对你多失望!这件事,你必须表态不可!” 然后是敲桌子的声音:“自己剪。” 南柯抿住嘴唇,不看他们,以沉默对抗。 自己愿意这么做,和被迫必须这么做,是两码事。 头发,明明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一双腿忽地迈到跟前来,南柯愣一下,接着被抓住手臂,从背后强硬按到了沙发上。 “我是你妈!你身上哪个地方不是我生我养的!别说头发,就是要你的命你也得乖乖受着!” 南柯挣扎回头,张开的剪刀刀刃泛着冷光,朝自己的后颈直刺而下! “右边!” 耳边再次凭空响起声音。 音色太过熟悉,南柯想也不想就照做了,撑起身体向旁边一滚,张开的剪刀刀刃蹭过衣袖,深深扎进下面的沙发。 “六点钟方向,抢过来。” 散兵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南柯抬手向后抓去,方向判断不够准确,只是打到了母亲的手臂,没能夺过剪刀,母亲被吓了一跳,剪刀从松弛的手指间滑落,铿锵掉地。 “嘁,没用的家伙。” 南柯看向四下,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依旧无果。 但这绝对不是错觉。她在心中下定论。 因为散兵的话确实帮到了她。 难道,他在哪里看着吗? “南柯,你要造反吗?!”父亲腾地站了起来,大叫。 南柯看向面前的两人,父亲一脸怒容扭曲,母亲还保持着被吓住的模样,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只要剪掉就可以了,是吗?”南柯起身,捡起地上的剪刀,单手抓过脑后的长发,“咔嚓”一声,“这样够了吗?” 发丝软软擦过手臂,南柯没有低头,容色冷淡。 片刻后,母亲脸上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早这样乖乖听话不就好了?” 第150章 不要 他们放过了她。 南柯握着剪刀进卫生间,白晃晃的灯光下是一面镜子,照出一张毫无朝气的稚嫩脸庞,还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南柯一点一点把碎发修剪整齐,看着镜子里的人,许久没有作声。 刚才,母亲或许不仅仅是要剪掉她的头发,而是真的想杀了她吧? 这里是梦魇之中。 如果浅濑响说的是真的,在这里受伤死去,在现实中也会一睡不醒。 那么,离开了散兵金刚不坏的身体,南柯有太多方式可以被加害。 但好在是她自己的梦魇。 她早已经对这样的闹剧游刃有余了。 没关系。 南柯向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口气。 早已经过去了,不管后面还跟着多少折磨,她都会抵抗到底。 “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见我的?” 平白无故地,又听见了散兵的声音。 南柯一惊:“你在哪儿?!” “当然是在你的身体里,”低沉的声音像是附在耳边,带着一点看她好戏的笑,“别紧张,就当你是……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就好。” 南柯张着嘴,一时没能说出话。 好不容易取得了沟通的机会,不应该优先讨论怎么离开梦境吗? 散兵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乖乖听我的话,你就不会受伤,知道吗?”散兵柔和了嗓音,接着对她说。 语气还带了丝诱哄,和平时判若两人,简直像是在和小孩子交流。 南柯迟疑点头。 镜子里的倒影也跟着点头。 南柯幡然醒悟。 不对,现在她就是小孩子。 散兵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吗? 参照自己在他梦里的经历,如果散兵也只能跟着她的身体一起被动旁观,那会认为她还是个小孩子也不奇怪。 南柯:“那个,我其实……” “先叫声国崩大人听听吧?” 就算看不到人,散兵微敛眼眸,挑高眉梢的促狭表情也立刻浮现在了南柯眼前。 南柯看着镜子,无语凝噎。 “怎么了?神明可是特许给你直呼名讳的恩赐。” “我……” 她是二十一世纪坚定的无神论者。 算了。 他开心就好。 “国崩大人。”南柯无感情。 “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狂笑声魔音灌耳,南柯徒劳地捂住耳朵,深感无奈,满心的无力和不安却也跟着烟消云散。 就像是寄居蟹突然找到了壳。 忽然间再大的风浪也不再可怕了。 这一年南柯初二,十四岁。 人生第一次剪短发,还是自己的狗啃手作发型,一去学校,就被同学大喇喇地翻白眼嘲笑。 “什么鬼啊哈哈哈……” 南柯翻着书找上回统考的卷子,没有理会,因为散兵在她耳边问要不要剪成鲶鱼头公主切。 “那国崩大人要留波波头吗?”南柯展开试卷遮住嘴,假装天真无邪地反问。 散兵默了三秒:“神明的形象岂是你们凡人能置喙的?” “那我也不要。”南柯压着上扬的嘴角,抚平薄纸上的折痕,开始估分。 南柯和南意同级,因为放学后总是要给在家自修的南意辅导,所以对学业十分上心。 满分150的题目,估分145,课上对完答案之后,148。 “怎么又是那个阴沉女第一……” “闭上你的嘴吧,人家学习比你认真多了……” 父亲今天难得开车过来。 南柯没有注意停在路边的车子,从边上走过的时候还在思索怎么给南意讲题,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住,吓得差点喊出声。 回头看见熟悉的脸,蹦到嗓眼的心倏地落下去,又慢慢重新提起来:“您来学校干什么?” “上车。”父亲没有多解释,收了手钻回驾驶位。 南柯被送到了理发店。 不整齐的碎发被咔嚓咔嚓修成齐耳短发,露出整截修长细腻的脖颈,上方是略显小巧的五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露介于少女与成人之间的沉静气质。 父亲站在理发店外打电话,时而投过来一眼,看南柯剪得差不多了,拿着手机径直走到前台付账。 “事出反常必有妖,”南柯站起来的时候,散兵在她耳边提醒,“提防一点。” “好。”南柯轻声回应。 沿路并不是熟悉的风景,车子一路开进一家大型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南柯浑身血液冰凉。 等闸机抬杆的时候,父亲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忽然冒出一句:“我有个客户想给他女儿找陪读,你成绩不是还可以吗?反正闲着也没事做,待会儿别给我丢脸。” “只是陪读吗?”南柯声音冰凉。 “不然呢?”父亲从后视镜看过来,对上南柯的表情,嘲讽地撇了下嘴唇,“成天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小小年纪胡思乱想,对大人一点尊重都没有。” 尊重? 是说把她拉进全是酒臭的包厢,按在不怀好意的五十岁大叔身边吗? 绝不能让散兵看见那些。 “我不想去!”南柯斩钉截铁,手落在车门把手上,“放我下去!” “别胡闹!”父亲冷声警告。 “我还没有成年,带未成年来酒店,是可以报警的!” “都说了是面个陪读,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闹什么闹?你还想把你爹送进派出所吗?!” “放我下车!” “南柯,我说了你别给我丢脸!”车辆停稳,父亲没有打开车门锁,回头厉喝,“要不是南意身体不好,你以为这么好的机会轮得到你?!” “放我下车!” 南柯的诉求只有这一个。 怎么样都好。 在有散兵在的地方,她绝对不要被那群恶心的…… “答应他,南柯,”父亲愈演愈烈甚而谩骂的斥责声中,散兵的冷笑声清晰异常,“我会让他尝尝什么叫做后悔。” 南柯的大脑空白一瞬:“我不……” 但还是被生拉硬拽,拖进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父亲和她,高大宽厚的成年男性身体像一堵厚墙一样,牢牢地堵在面前,南柯恨不得整个人钻进身后冰冷的墙角里,紧紧咬唇,憋泪憋得眼角通红。 包厢里带k歌,门没关,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人跑调的粗犷嗓音钻出门缝,南柯被强硬地拉进那片灯红酒绿。 扑鼻的酒味让她快要作呕。 “姗姗来迟啊,南总?”歌声还在继续,有人看一眼南柯,又看向牵着南柯手的父亲,朗声笑。 “路上小堵了一会儿。”门被父亲关上了。 有人靠近过来。 南柯禁不住开始发抖。 不要。 不要。 不要……! 第151章 她的神明 脚下仿佛变成了泥沼。 脖颈上的锁链开始显形。 自尊心土崩瓦解,屈辱泛着腥臭,恐惧越是对抗越是深黏,南柯一点点地被拖拽下去。 “叫叔叔。”被按在了谁的旁边。 太近了,距离太近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远离,可是身体动弹不得。 该怎么办? 只要好好地忍耐。 只要安静地听话。 就会过去。 明知道应该怎样捱过去,可是……散兵在。 她该怎么办? 每一寸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南柯被压着拽着,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无法自拔。 头顶被摸了摸:“南柯,你好啊。” 南柯紧紧抱住自己,弓起腰背,嘴唇咬紧,咬得出血。 不要。 盖着校服裙的膝盖落上来一只手:“听说你成绩很好?” 被生生敲碎还未重塑的内心毫不稳固,排山倒海地开始崩溃。 “读初中还是高中?” “看着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发育真不错啊?” 不要把她不堪的过去,摆在她最不想被看见的人面前,一刀刀地凌迟。 “今年多大了?” 上手臂被捏住,揉搓,父亲坐在酒桌对面,笑着说话:“十四岁。” 战栗个不停的喉咙终于关不住声音,一丝哭腔从唇边逃逸。 她认输了,现在就认输,不要再继续了。 不要再让散兵看下去了。 她…… “怕什么?”耳边一道异常冷酷的少年嗓音,“有我在。” 南柯的眼前一片混沌,手指更用力地掐进手臂,带出钻心的痛楚:“别说了……” 别提醒她,他的存在了。 散兵静了两秒钟:“这只是个梦。” “别说了……” 他分明知道,这就是她真实的过去。 “睁开眼睛,”散兵沉了嗓音,带着不由分说的命令式口吻,“被人欺负却连一丝愤怒和反抗都没有,你是笨蛋吗?” 南柯呜咽一声。 “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按我说的做。睁开眼睛。” 斑驳的彩色还在闪烁,逆光下是刺耳的噪音,围在桌边的人,桌面摆满果盘和酒瓶。 身边人的手还明目张胆落在她身上,嘴上在和对面的父亲说,南柯很不错,听话,漂亮,很适合做他女儿的陪读。 南柯不禁屏住呼吸。 这和她的经历不一样,当时这件事并没有谈拢,梦境在向更糟的方向脱轨。 “站起来,”散兵指令精准,“看见桌上的瓶子了吗?” 那是服务员刚送进来的一打啤酒,还没揭盖,就放在她面前。 “拿起来,看旁边,”厌恶与杀意混合,染上一丝邪肆的笑,“不指望你能一击毙命,把瓶子砸破就行。” 南柯的手指颤了一下。 他要她去伤人?! “这是神明的旨意,按我说的做。”散兵不容置喙。 就算他是她的神明,也绝对不是善良的神明。 南柯却奇异地信服了。 过去曾坐在这里无声隐忍的她已经死了。 既然已经无法再忍受…… 南柯伸手捏住一只啤酒瓶的瓶颈,身边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却并没有在意,随手推过来喝了一半的酒杯,对面的父亲看向她,说:“给叔叔把酒满上。”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 犹嫌一只手不够发力,南柯倒过酒瓶,双手紧握玻璃的瓶颈,高高举起,映着绚丽的灯光。 “啪!” 玻璃碎裂,啤酒的麦香混着雪白的泡沫四处飞溅。 比想象中来得轻松。 南柯胸口剧烈起伏,深呼吸憋泪,又莫名自嘲想笑。 包厢里却兵荒马乱。 被敲头的人发出半声惨叫,当场晕了过去,顺着沙发和酒桌的缝隙滚到地上。嘈杂的歌声跟着停了,背景音乐还在继续播放,有人跑去一边按亮了头顶的大灯,照亮一片狼藉的现场和面色苍白,依旧双手紧握着酒瓶的南柯。 “南柯,你疯了!”父亲歇斯底里,站起来朝她举起手掌。 “酒瓶别扔,”散兵声音愉悦起来,“谁靠近你,就对准谁。” 破裂的半只啤酒瓶,酒液还在一滴两滴往下落,和尖锐的断面一起闪闪发光,南柯举起来,朝向父亲。 父亲震惊地僵住了。 要给她的耳光当然也没能落下来。 “去门口,不要把背后留给他们,”耳边的声音仿佛木偶线,准确无误地操纵她的四肢,“一边撤退,一边跟着我说……” “就凭你们也配碰我?”南柯看着满屋子人,落字如冰,“为你们身在另一个世界感到庆幸吧,否则,我一定让你们……比落进地狱还要生不如死,杂、杂鱼们!” 好不容易念完国崩大人的口谕,南柯退出包厢,把酒瓶往门口脆声一砸,掉头就跑。 “没用的家伙,”散兵在她耳边轻笑,“这都能嘴瓢,看来舌头还远远不够灵活啊?” 南柯拼命逃跑中,差点平地摔。 南柯没有去酒店前台借电话,而是直接跑出去拐了个弯,找上酒店旁边的十字路口。 来的路上看到这里有交警执勤。 她校服上还印着xx初中的字样,又一身酒气,听完她的诉求,交警立马拿起了对讲机。 巡警开车过来很快,坐着警车去派出所的路上,隔壁车行道上,救护车和警车才刚到。 安全了。 南柯吁了口气,往后靠在座椅上。 然后就是在派出所折腾到大半夜。 先是被有所觉察的女警叫去了解情况,没多久,父亲他们也到了,南柯未成年,先说明了来龙去脉,隔着前台趴在一个警察的电脑桌边,看那群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被训斥得抬不起头。 南柯小睡了一会儿,被叫起来的时候,除了父亲的其他人都被赶走了。 似乎是已经谈好了调解,她可以回家了。 “我不敢。”南柯看着面前瞪着眼睛的父亲,低下头,“他又会带我去酒店。” 于是警察拿给她一张表,让她写下住址和学校,说会不定期走访。 回去的车上,共处一片狭小空间,父亲的怒气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重。 “你确定他再也不敢对你动手?”散兵问。 “应该吧。”南柯低声回答,望着窗外拖长成线状的车水马龙。 大闹了一场,她居然觉得很平静。 手里坚硬酒瓶的触感若有似无,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那个出手伤人的女孩子居然是她自己。 像做梦一样。 不,这本来就是梦吧? 南柯重新回想起来。 是根据她的记忆做出来的梦魇。 但奇怪的是,她今晚逃出来了,梦境却并没破碎。 难道后面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第152章 有国崩大人在 他们回去得太晚,南意已经睡了,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桌上是凉了的饭菜。 路上南柯亲耳听到父亲和她通的电话,因此母亲气冲冲走上来的时候,南柯早有防备,往后退出门槛,及时躲开了母亲的手。 “有本事你就别进这个家门!”母亲指着她大骂。 “闹什么!”父亲高声打断母亲,扯下领带啪地一声甩在门上,“不是跟你说了,警察过几天还要来!” 南柯终于把作业补完的时候,已经三点钟了。 脑子早已经困得不清醒,肚子也饿了十几个小时,冲水的时候没站稳,额头一下磕在墙上,南柯捂着脑袋慢慢蹲下去,眼前发白又发黑,一时再也站不起来。 “别在这儿昏过去。”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只有散兵略显急促的声音。 “国崩……大人,”南柯垂下眼睫看着视野里重新变得清晰的瓷砖缝,笑了,“你是在担心我吗?” 散兵没回她的话。 他在想什么呢? 明明共享着一具身体,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想见他啊。 南柯抱住自己,就当是他在拥抱她,过了一会儿,恢复一点力气,套上衣服出去找东西吃。 怕吵到南意,南柯在外面的沙发蜷了一晚上,迷迷蒙蒙地,被外面大亮的天色照醒,下意识看一眼挂钟,急忙爬起来,收拾东西去学校。 迟到是当然的事,南柯没进教室,而是去班主任的办公室等着,等班主任下课回来,指着脑袋上的撞伤当借口解释。 班主任不疑有他,让她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南柯还有点低血糖,问校医要了管葡萄糖,就在医务室床上躺着,等食堂中午开饭。 “国崩大人。”南柯半张脸遮在被子底下,小声喊。 “嗯?” “你会觉得我很可怜吗?”南柯问。 “是挺惨的。” “……是吗。”她沉默下来。 “被那样的父母生下来,属实够惨,还不如没有来得强,”半晌,散兵接着说,“不过,更惨的是,你生在了没有我的世界。” 好大的口气。 “那以后有机会了,我就去国崩大人的世界看看吧。”南柯笑。 “这也不是多好的世界。” “有国崩大人在就很好了。” 散兵哼笑:“但愿你长大之后也能这么心直口快。” 南柯才不接受批评。 就他也好意思跟她掰扯“心直口快”? 填饱肚子,再踏踏实实地上完一下午的课,什么烦恼都过去了,南柯拿着那张终于讲完的统考试卷离开学校,一路都在盘算回去要怎么给南意讲,进到家门,却听见父亲和母亲双双火冒三丈站在客厅争吵。 吵得太上头,连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都没听见。 南柯拉开一条门缝,犹豫着往里看了一眼,没看见南意,放下心来,正准备去楼下转两圈再回来,忽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父亲说:“要不是南柯闯祸,我犯得着这么做吗!” 母亲说:“钱也赔了歉也道了!关南意什么事!你倒是说关南意什么事啊!” “她们是双胞胎……” “双胞胎,所以南意就要无辜受牵连吗?!哪个当爸的干得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说啊!哪个当爸的下得去手把女儿送给别人!” “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丢工作吗!?” “你这是在喝你女儿的血!” “没有这份工作,那个病秧子十几年前就没了!” “真是极品。”散兵在南柯耳边冷嗤。 南柯猛地推开门,手心冷汗冒得厉害:“南意怎么了?!” 吵架的两人齐刷刷打住,朝她看过来,像是满腔愤怒突然找到了共同的发泄口,怨恨夹杂讥笑:“还能怎么!还不是你的错!你闯出来的祸!” 无休止的破口大骂此起彼伏,但就是不回答她的问题。 南柯无视他们,跑进卧室。 南意还在。 南意还是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苍白到透明的手背扎着吊针,脑袋圆润光秃的一颗,搁在枕头上一动也不动。 南柯关上门,隔绝掉外面的噪音,低低喊她:“南意?” 南意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天花板发呆,循声看过来,嘴唇微张,没说出话,两行眼泪先落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已经用不着问了。 南柯攥紧手指,朝南意走过去。 “问题不大,”散兵在她耳边说,“就她这副身体,要是真有什么,人就不该在这,而是抢救室了。” 但这些话没法让南柯放下心来。 走到一半,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 低头,是一团乱糟糟的假发。 “怎么扔在地上?”南柯捡起来,抖了抖,用手指梳理开,才发现是一头长长的卷发。 她的手僵住了。 “南柯,”南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终于出声,浓浓的哭腔,“爸爸要我帮你去道歉……” 抬头看去,与她极为相似的脸庞上,一双眼眶通红得像是要出血,满脸脏兮兮的泪渍,脆弱又悲戚。 “为什么啊,南柯,”南意推开被子,露出肩膀,嶙峋的肩头上是一个牙印,红艳艳的,宛如质问,“为什么你要闯祸啊,如果你没有打伤人,我就不会被这样对待了,为什么我要被这么对待啊……” 南意低哑哽咽,反反复复地问。 南柯的喉咙也哽住。 母亲的骂也好,父亲的打也好,她全都可以装作听不见,感觉不到。 可是南意不行。 “南意,”南柯上前,把南意按进怀里,“我……” “说对不起之前,先想清楚,”散兵打断她,“做错事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第153章 我们 做错事的究竟是她吗? 如果她不反抗。 对方就不会受伤。 南意就不需要替她去道歉。 南意就不会遭受这种对待。 可是,在这之前,她也…… “为什么啊,南柯!”南意紧紧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我要生下来啊!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身体,为什么我要被那样的人摸,为什么你可以反抗,我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南意!南意!对不起!”所有困顿纠结都跟随凄切的呼喊一扫而空,南柯脱口而出,“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南意,对不起……” “我就不该生下来,”怀中的人哭泣不止,紧紧抓着她腰间,“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当拖累,每天都好痛,南柯,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生下来啊……”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南柯眼眶发烫,“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被生下来,夺走南意的健康,分走南意的宠爱,自始至终,她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南意才是应该被全心全意爱着的那个…… “南柯!”耳边一字一句,带着戾气,像一把利刃,斩断她的所思所想。 是散兵的声音。 南柯咬住唇,半晌,手臂的力道收了又收。 “我明白的。”她抱着南意,眼眸垂着,泪要掉下去,凝在眼睫上,结成晶莹的一滴,始终难以真正坠落。 怎么会不明白呢? 面前的南意说的这些话,她的想法。 要是我没有生下来就好了——这句话真正该说的对象到底是谁。 可是。 她们是双生子。 她不想出生,花一样明妍的南意、连奔跑都无法尽情放肆的南意,也要跟着不能诞生吗? 假如南意也和她一样就好了。 病痛,吃药,打针,手术,总有一样是讨厌的吧? 假如南意也和她一样想就好了。 这样她们都可以不用出生了。 卑劣的希冀甫一诞生,南柯就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近乎自虐地将这带刺的想法深埋在心底,血淋淋地死死压住。 唯独南意。 她的妹妹,一定要好好被爱。 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落空。 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 “南柯,你答应过我的,我要死了,你也陪我一起死。”怀里声音闷沉。 “嗯。” 南柯眼看着南意推开自己,从枕下摸出一把水果刀,锃亮的刀锋闪烁在灯光底下,映出她们的眼睛。 “我们现在就一起死吧。”南意嘴角凄惨地弯了弯,将刀刃比在肩上的齿痕,又翻转,朝向南柯,满是水汽的眸子掉着泪,明亮异常,“让我杀了你,然后我也去死,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南柯曾经做梦都想听到这句话。 只是这一句话,束缚在肩头多年的枷锁就消失无踪,轻松得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南柯!”散兵加重了声音。 “我明白的。”南柯回应着他,注视眼底锋锐的刀刃和憔悴的脸,抚摸南意的脑袋,“南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南意的眼泪终于停了,笑起来,举起刀刃,落向南柯脆弱的喉咙。 “躲开!” 南柯的脚快过大脑的反应向后退。 南意举着刀,茫然睁大挂着泪珠的眼睛:“南柯?” “右手向上扭开她的手腕。” “左手按住她。” “把刀抢过来,刺下去。” 耳边指令快速清晰,最后一个字落地,南柯已经按住南意的脊背,把人死死压在了床沿。 “南柯,你说谎!”南意无力地在她手臂下扭动,放声哭叫,“你背叛了我,南柯,连你也这样对我!”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南意,”南柯俯视着挣扎的南意,手底的金属尖端闪耀着危险光芒,仿佛悬着一滴眼泪,“如果你是南意,你就应该知道,我已经用尽全力,把我上辈子剩下的人生都交给了你。” “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做法,不管你会因此觉得开心,还是难过,”南柯鼻腔酸楚,深深吸一口气,“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不要怨你自己,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活下去,以及……” 南柯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眸光已然坚定冷冽,“别再用我妹妹的样子,无理取闹了。” 刀尖向着下方纤薄的脊背刺了下去。 她聪慧的、温柔的、坚强的、善解人意的,哪里都好的南意,是不会自暴自弃,变成这副模样的。 “咔”。 犹如幻觉的一声,南意像一面镜子开了裂,裂痕延展,身躯错位。 “啊!”南意痛叫一声,无助地张开十指,“不要,南柯,不要毁了我,不要!不要!” 南柯的指尖跟着颤。 “别松手,”散兵的声音像信号受阻,开始断断续续,变得失真,“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南意从刀尖刺入的背脊开始破碎,接着是哭花的脸,接着是伸长的双手,支离破碎,片片跌落,哭喊愈发凄厉。 像是隔着一块透明的钢化玻璃,南柯眼看着细密的雪花状皲裂以彻底破碎的南意为中心,先是极慢,而后以闪电般的加速度扩散到全世界。 梦魇褪去。 漫天凋零的光景宛如碎纸片纷纷扬扬,斜飞飘落间,泛出淡绯浅白的温润色泽,南柯眼睛一眨,面前变成了熟悉的浅濑神社,而她的手微微抬起,像是要推门,樱花花瓣轻柔落在她的手背上。 第154章 阿望失踪了 面前的门早已被打开了,散兵倚靠在门边。 南柯怔怔和他对视。 “过来,”散兵朝她伸手,“南柯。” 樱如雪落,深紫的发丝映衬着他温淡的眸子,南柯的手下意识上抬,却在触到他的手心前一刻猛地攥紧,收了回去。 散兵身后,屋里的阿望腿上还搭着被子,似乎刚刚睡醒,恹恹揉着眼睛:“南柯?” 现在不是樱花的花季。 空气中也没有七日香的味道。 这里不是现实。 南柯向后退去:“放我回去!” “连我都分不清楚了?”散兵朝她走上来,加重语气,“把手给我。” 这绝不是散兵! 揣测愈发笃定,南柯用力拍开他的手:“你不是……” “哗”! 像是巨大的泡沫被锐物刺破,四面八方的景色如同失去支撑的柔软幕布再度垮塌,一枚绯红的灵矢从后擦过南柯的耳廓,“嗖”一箭深入散兵的眉心。 裂纹从“散兵”的眉心处扩散,他僵滞住,只剩一双眼珠缓缓转动,不可思议地看向南柯身后。 “做得好,南柯。” 浅濑响轻盈落地,搭箭在弦,这一次,指向了神社屋中的阿望。 阿望发出一声哀叫:“师父——!” 浅濑响微微抿紧唇角,停滞一瞬,下一刻,毫不手软一箭射去。 梦魇最后的傀儡也被彻底抹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南柯的心跳漏了一拍,只听到浅濑响轻声说了句“抱歉”,眼前一道白光—— 知觉回笼。 胸腔中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鲜明响亮,带动呼吸一起变得急促,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泛着金光,慢慢化开,重现熟悉的风景。 璀璨到刺目的夏日阳光,青翠的草坪,还有和她抵额而眠,白皙秀丽的人偶面庞。 看清他的样子,刚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平复,又是轰地一声巨响。 精致的面庞被深深灼烧,露出大片白生生的骨骼,汁液从残破的肌理间渗出,黏连依侧卧姿态散落在上发丝,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是梦魇中的“散兵”受的伤。 “国崩!”南柯撑着地面就要起来。 “死不了。”散兵掀起眼皮,低哑出声。 南柯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被他紧握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入了梦? 答案是,最开始的时候。 她刚刚埋完那些点心,和散兵接吻的时候。 后面的一切都是梦魇为了欺骗他们的眼睛,蒙上的虚假面纱。 南柯没敢动他,手肘支起身体,小心去检查他的肩胛、他的小腿。 衣物明明都很完好,凭空而来的一处处伤口,却惨烈得像是真的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南柯不敢碰散兵,一想到他现在会有多痛,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幻痛起来。 她体会过了。 所以,散兵的神情越是麻木,她就越觉得……心被紧紧揪起来。 “笨蛋——”散兵看着南柯眼里迅速浮上的一层水光,拖长腔调,“要怪就怪你突飞猛进的吻技吧,在被亲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中阴招,我也是第一次。” “我……”南柯的眼泪一下子给憋了回去,“你……” “抱歉,打断一下。”身后一道清冷温润的熟悉女声,“国崩的伤不要紧吗?” 南柯一惊,撒开散兵的手弹簧似的弹起来,往后看。 是拿着弓的浅濑响。 “我在半睡半醒间察觉不寻常的邪气,于是起身找了上来,”浅濑响平静地解释,“那时你们都已被梦魇捕捉,我只好也入梦去一探究竟了。” “不要紧。”散兵跟个没事人似的坐起来,说话时脸上的伤口被牵动,表情僵硬中透着不爽,“出问题的东西就埋在旁边,你自己看着办。” 浅濑响视线在他不寻常的伤口上停留着,若有所思,轻轻颔首。 梦里浅濑响对散兵那一箭还历历在目,南柯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她的打量,伸手拉散兵起来。 无动于衷不代表不痛,散兵刚站起来,受伤的小腿似乎脱了力,整个人失去平衡,栽倒在南柯怀里。 “国崩,要不我背你回去吧?”南柯扶着他问。 腿伤的位置刚好被绑腿挡住,乍一看没有什么,但底下的伤口不出意外,大半筋肉都断掉了。 “你确定?”散兵眉尖一挑,斜睨她。 南柯点头。 她还是有点自信的。 毕竟都被他压过这么多次了,他也就力气大得离谱而已,空心人偶的实际体重比起阿望还差一点。 更何况,她还比散兵高。 对上她满眼跃跃欲试,散兵眼睛一敛,冷哼:“做梦。” 说罢推开她,脚步不稳地自顾自下了草坪。 南柯快步追在后面,时刻准备着扶他一把。 经过樱树下的神龛时,她下意识侧头想去看看阿望,见到眼前的景象,脚步突地被定在了原地。 神龛前没有阿望的影子。 地面众多脚印凌乱,七日香明灭不定,青烟在微风中徐徐被吹散。 阿望失踪了。 人为的绑架。 七日香下还留有一封信。 南柯没拆,坐在桌边定定地看着那封信,拳头在膝上紧握,腮帮咬得太紧,逐渐泛酸。 散兵草草把伤口处理了,坐到她旁边:“不拆吗?” 南柯摇头。 始作俑者是谁,根本用不着猜。 但到底该怎么做。 还要先听浅濑响的定夺。 浅濑响用手帕包着挖出的一些点心和饭菜回来,进了屋,四下打量一圈,声音沉沉问:“阿望不在?” 南柯把桌上的信朝她推去。 “哈……”浅濑响盯住信轻叹一气,微眯眼眸,“这委实……过分了。” 劣质的墨水沁过纸背,南柯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硕大的黑色。 几张信纸在浅濑响手中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被紧捏着的边缘皱起褶子,几乎要碎掉。 浅濑响逐字逐句看完,将信又递给南柯和散兵。 字写得很大,歪歪扭扭,也没有署名,大致意思是,浅濑响一行人登岛多日毫无建树,已经不期望她们有能力消除雷暴了,若想阿望平安,就加入清籁叛军,共同对抗幕府。 最后一张纸上还赫然写着,请放心,即便拒绝,他们也不会伤害阿望,只不过,会让阿望从此失去做巫女的资格而已。 人怎么能够这样毫不讲理?! 一瞬间,南柯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些所谓为自由安宁而斗争的人面对面质问个明白。 散兵冷冷“呵”了一声,问浅濑响:“所以,你还打算继续忍让?” “战争使人穷凶恶极,我们与清籁民立场不同,难免遭到算计。”浅濑响漆黑的眼眸掩着冷意,将帕中的东西摊开在信上,“这些东西当中不止包含一方人的手笔,饭菜中下有蒙汗药,点心中包的,则是人肉。” 第155章 人死已矣 “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脊背,南柯睁大眼睛。 “活剜施咒者心头血肉,是施梦魇咒最重要的一步,若是我们一步不慎陷入梦中,施咒者也会和我们一样,被永世困入梦魇不得超脱。”浅濑响解释,“南柯,你们与越石村人接触较多,对此可有头绪?” “蒙汗药应该是绑架阿望的那批人下的,至于梦魇咒,应该……”南柯眉心蹙紧,“可我们明明已经将祟神的解药交给她了,药效也没问题才对……” 难道中间出了什么意外? 南柯不禁想起妇人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为了清籁岛的安宁,封印雷暴的事,就继续拜托给各位了”。 绑架阿望的清籁民仅仅想要威胁他们,借他们的手增大对幕府一战的胜算。 妇人却要他们死。 最后那句话绝对是谎话,不仅是谎话,现在想来甚至充满了讽刺与怨恨。 雷暴不除,最终受害的…… 原来如此。 南柯明白了。 妇人不止是想要他们死。 还想让整个清籁岛一同陪葬。 “既然如此,我即刻带着这封信与证物去见百目鬼,”浅濑响观伺着南柯的神色,道,“至于下咒之人,就交由你们处理,如何?” 南柯点头。 浅濑响便拾起弓,起身出门。 “响小姐!”南柯忽地出声,叫住她。 七日香不管了吗? 南柯想问,见浅濑响回头时冷然的神情,又咽了下去,郑重道,“路上小心。” “你们也是。”浅濑响微微点头,抽身而去。 门外的阳光灿烂不改,南柯却浑身冰凉,手指握紧,才发现手心里滑溜溜的,全是冷汗。 “国崩。”南柯侧头看向散兵,声音艰涩。 “这就是为什么,我厌憎所有人类,”散兵波澜不惊,“现在知道你所谓的宽容大度,有多可笑了?” “你不是对我说过,要先想清楚,做错事的人究竟是谁吗?”南柯摇头,坚定道,“这件事里,有错的绝不是我们。” “死不悔改。”散兵轻嗤。 “我担心那个祟神病的孩子,必须出去一趟,”南柯问他,“你的伤……” “习惯了,”散兵撑桌起身,投来情绪淡薄的一眼,“别忘了你的命有多脆,我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出去乱跑。” 梦魇咒太过阴毒,他们在梦里遭受了折磨,下咒的妇人亲手剖了自己的心头肉,一定也奄奄一息,走不出多远。 元素视野追查不到普通人的痕迹,南柯走在浅濑神社下的沙滩四处张望,忽然从脚边涌动的海浪里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妖气,祟神,二者皆有,但都很微弱。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还是在妇人孩子的身上。 但怎么也不该在海里。 南柯咬破指尖,浸去海水中,鲜红血迹在海水中被冲散又凝聚,像是一尾灵活的游鱼,目的性极强地朝着远处的海面晃荡而去。 散兵背后神环浮现,向南柯的血迹追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就提着什么回来了。 是一具尸体。 浑身苍白,毫无生气。 散兵把妇人的尸体丢在海滩上:“是被淹死的。” 南柯走过去,把人翻过来。 遗容憔悴惨白,嘴角高高扬起,是安详幸福的表情。 而南柯的那滴血盘踞在妇人紧攥的手指间,一颗小小的血斛花苞从其中探出头来。 掰开僵硬的手指,掌心赫然是一小撮黑色的毛发。 妇人大抵是自己选择了断的,临死前还带着孩子的信物。 倘若她知道自己咒杀不成,还在死后被想要咒杀的对象打捞了上来,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柯难以想象,只觉得她可恨,可怜,而且可悲。 人死已矣。 南柯把血斛摘下揉碎:“国崩,我们回去吧。” “不是要去看那个祟神病的小子?”散兵把尸体随手一抛,丢回海里。 南柯摇头:“已经不用了。” 面对妖化成怪异的孩子依然同食同寝,拼命为他寻求一线生机的母亲,却带着穷途末路般的怨恨毅然步入死亡。 那孩子一定是遭遇不测了。 而他们已经没有余力管其他人的事了。 无人守护的七日香早已熄灭,寝子孤零零地蹲在神社鸟居下盯着蝴蝶,看见他们,竖起尾巴颠颠地跑上来,蹭南柯的脚踝。 “寝子。”南柯把它抱起来。 小小猫妖的金绿色瞳孔明亮通透,看着她,满是困惑。 “我们回去等响小姐吧。”南柯摸摸它的小脑袋,叹气。 当夜,浅濑响没有回来。 南柯枯坐在空荡荡的床铺,搁在一边的灯火静静燃烧,越来越黯淡,她第三次伸出手去挑动灯花,室内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却依旧空旷无声。 寝子窝在南柯的枕边,蜷缩着身体睡熟了,隔着一道屏风,另一侧的散兵也没有动静。 阿望现在在哪里?有没有被为难? 浅濑响和百目鬼谈妥了吗?为什么还没回来? 南柯不认为百目鬼会姑息手下绑架阿望。 但是,百目鬼是百目鬼,清籁民是清籁民,他顶多答应做他们与清籁民的中间人,帮忙调解,能不能成……还不好说。 烛火又跳动一下,爆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南柯抱住膝盖,脸埋进手臂中间,用力摇头。 不能想。 就算有一万种最坏的可能,也不能想了。 因为她的不详预感总是会应验。 “睡不着吗?”屏风另一侧忽然传出散兵的声音。 南柯怔了一下。 她应该没有发出声音才对。 “好像是,”南柯垂头看一眼寝子,压低声音,“你休息吧,不用管我。” “过来。”他却说。 另一面窸窸窣窣,发声的位置抬高,似乎是散兵坐了起来。 不可以在神社里太亲密。 这还是南柯自己定的。 但空洞的夜晚实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往日会在这个时候躺在身边叽叽喳喳的阿望,还有偶尔嫌烦,惜字如金地训斥一声的浅濑响,都不见了。 那种棉花一样堵在喉咙口,不顾她意愿无情扯直后脑神经的感觉,像是恐惧,又细水长流一般若有似无。 和与散兵重逢之前,偶尔会涌出的情绪很像。 南柯犹豫着,看向屏风。 第156章 疤痕 屏风另一面没有灯火,散兵应该能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不见他的。 南柯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绕过去,视野陷入一片黑色的阴影,感觉脚踩到床褥的边缘,她蹲下伸手,被散兵拉住,一把拽了过去。 被子掀起又落下,带起一阵风,头发铺开在枕上的时候,散兵也抱着她躺下了。 无端的情绪一扫而光。 南柯才意识到,刚才堵在喉咙里的,大概是孤独、或者寂寞之类的吧。 “这么大的动作,伤不要紧吗?”南柯抬头,轻轻撞上了散兵的下巴。 “你以为我是谁?”散兵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 南柯惊得缩了一下,感觉到光滑的触感,又放松下来,小心地摸他的脸。 白天还严重得毁掉了半张容颜的可怕烧伤,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就好了吗?”她又往他另一边脸摸摸,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 “没有伤到骨头,内脏也完好无损,我又不是陶瓷做的,”头顶的嗓音带上一丝傲气,“倒是你,噩梦做怕了,不敢睡觉了?” “不是……” “明天我们去把阿望找回来。” 南柯忽地沉默。 “嗯?”散兵发出一声鼻音,“你难道不是在想这个?” 南柯摇头,又点头,半晌嗫嚅道:“原来你会好好叫阿望的名字啊。” “她配吗?”散兵轻笑。 是是,阿望不配。 她也不配。 不配到梦里的散兵当面叫她名字,她一个惊吓立马察觉到违和感。 南柯叹了口气,手指搭到散兵肩背,摸索他另一道伤口,肩胛处没有脸上好得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触感凹凸不平。 缩着脚用脚背去碰他小腿的时候,忽然被散兵一抬腿压住了:“谁让你乱摸了?” 南柯一凛,缩起来假装鹌鹑。 散兵把她挖出来:“别缩在被子底下睡。” “我习惯……” “现在开始改掉。” “国崩……” “又怎么了?” “你压到我头发了。” “……” 散兵短促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要是南柯夜视能力好一点,估计已经看到他一脸嫌弃了。 南柯却逐渐平静下来。 不管是在梦中的过去,还是现在,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再压抑的心情都能好起来。 希望一觉醒来,阿望和浅濑响都能平安地、早早地回来。 南柯默默祈祷。 神经一放松,怀里的人果然很快陷入了沉睡。 乱糟糟的头发戳着胸口,有点痒,散兵把南柯的头发往后捋,手底下的脑袋本能一低,又是下意识要钻被窝的趋势。 散兵索性把薄被踢开,无可奈何的南柯只能把脑袋埋进他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 反正大夏天的,有他在,也不用担心她会着凉。 散兵如是想着,手指隔着她的衣服向下滑,触到上衣边缘,又掀开往里探。 人偶的自愈能力自不用说。 明明一样是降临者,比起日后百折不挠生龙活虎的旅行者,南柯却脆弱得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指腹再往上,就是她背上拆掉绷带之后,至今仍然手感粗糙的四道伤疤。 连最浅的那一道都还没有好。 散兵抚摸的力道很轻,眉心渐渐皱起。 看这样子,以后绝对会留疤。 散兵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 从前刚出借景之馆时,误以为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努力学习人类的方方面面,却唯独身上的人偶关节,不懂该如何隐藏,整日心忧会被大家发现,自己只是被弃置的器物。 后来懂得了,虽然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也习惯性想要抹去身上任何多余的痕迹。 但在南柯身上的,他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却莫名又有些……爱不释手。 不然再摸摸别的地方,索性把她摸醒算了? 散兵手指尖往下落。 反正他也睡不着,何苦陪她做戏。 但又在拨开她的裙腰时堪堪停住了。 虽然他不在意浅濑响和那野丫头的死活,但毕竟那两个人安危不明,以普遍理性而论,这时候做这些似乎不太好。 他干嘛要考虑这些?他又不是人类。 但南柯是人类。 她是人类关他什么事,是她自己跑过来的。 但似乎答应过她什么? ……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入睡的前一刻,南柯还在担心又会梦到以前的事情。 但好在一夜无梦。 醒的时候,散兵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了,寝子在南柯身上蹦来蹦去,是把她弄醒的罪魁祸首。 “早上好,寝子。”南柯撸着猫头坐起来。 整理好床铺走出屏风,另一侧安安静静,依然不见浅濑响和阿望的踪影。 压力一瞬间又回来了。 早餐是久违的茶泡饭,这次不是鳗鱼,而是用别的什么鱼片和梅干做的,散兵坐在对面吃相文雅,落了筷,才吐出今早第一句话。 “我们对清籁岛还不够熟悉,先去百目鬼那里找到浅濑响,至少抓住一个知情者,再一个接一个地审下去。不过是些贪生怕死的家伙,只要动作快点,比委屈求全来得靠谱。” 南柯心头微热:“这是你昨晚上想到的?” “这么简单的东西还需要想?”散兵丢过来一个催促的眼神,“吃完去把碗洗掉,我们就出发。” “好。” 刚要出门时,浅濑响回来了。 寝子最先发现,竖起耳朵尖叫着飞奔了出去,南柯跟着出去,浅濑响和百目鬼正一前一后踏上浅濑神社的阶梯。 “响小姐!”南柯欣喜迎上去,“太好了!您没事吧?” “嗯,让你担心了,”浅濑响俯身将寝子接进怀里,抬头道,“追查凶手耽搁了些时间,昨夜神社可还平静?” 南柯点头:“那阿望……” “对不起!”百目鬼深深低下头,拳头紧握,青筋暴露,“绑架小阿望的人里也有我的手下,我竟毫不知情,昨天我们揪住人的时候,阿望她已经……” 回来的仅仅他们两个,身后连阿望的影子也没有。 南柯唇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阿望怎么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封信里写的,如果他们不答应…… “据说被抛入海中了,”浅濑响接着百目鬼,神色镇定道,“然而,我们去追那艘小船时,船只连同挟持阿望的那几人,全都被趁夜摸进附近海域的幕府小队俘虏了。” “也就是说,那丫头有可能还没死,”散兵双手环胸,从神社中走出来,“而是被幕府捉住了?” 第157章 爱爱爱爱人? 海浪重重拍打在木板上。 兵刃相交和整齐有序的呼喝声不断间隔响起。 “报告九条将军,船上有个孩子!” “嗯。” 遮住阿望眼睛的黑色布条随之被扯下。 一只灯笼几乎怼在脸上,阿望被明亮的火光晃得眼前一花,皱着小脸扭开头,借助灯光打量她的人也直起了身子,将灯笼随手交给下属。 入目已是黎明时分,几艘灯火通明的大型战船由铁索相连,周围又拴着无数小船,摇摇晃晃地飘荡在海雾里。 船舷四周垂落的紫色三重巴旗帜,身着链甲的成群士兵,无不昭示着她来到了怎样的地方。 她不是被越石村民绑架了吗? 阿望看着面前赫然属于幕府战船的地界,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的记忆是被那群野蛮人按住,嘴里强行塞了蒙汗药。 难道清籁岛已经被幕府攻陷了?还是说,幕府的人救了她? 阿望脑筋快速转动,没敢抬头正视站在面前的那位将军,但就算没看,她也闻到一股混杂着海水咸味的血腥气。 唯一确信的是,她现在的处境似乎比落进清籁民手里更危险了。 “这身衣服……你是巫女?”九条将军又盯了她半晌,缓声问。 “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吗?”阿望垂着眼睛反问,暗中挣了挣绑着手的绳索,可惜身体依旧绵软,根本没有力气。 “口气不小,”九条将军冷笑,“听闻鸣神大社的那位大巫女如今人在清籁岛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阿望抿着嘴没说话。 “呵,罢了,不过是帮不辨是非黑白,为虎作伥的愚蠢女人,”九条将军并不计较她的不配合,往后退了两步,下令,“拖下去当众斩了,给军中涨涨士气。” “是,九条大人!”阿望被提着手臂拽起来。 真要斩首!? “等一下!”阿望猛抬头,瞪向九条将军,“你不能杀我!我是奉八重宫司大人的命令前来镇灾的,你这么做是公然抗命!” “哈哈,一只蒙受大御所殿下垂怜才有幸登入天守阁的妖怪而已,手中根本没有实权,也敢拿来压我?”九条将军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被她逗得捧腹大笑,“小姑娘,如今实实在在守护着稻妻的,可是我们天领奉行!” 阿望心里咯噔一下。 “可你要是杀了我,清籁岛上的祟神就没人解决了!就算你们赢了战争,最后得到的也是座荒岛!” “那也比被叛军占地为王来得好!”九条将军怒目圆睁,“还不堵上她的嘴!拖下去!” 不行,跟清籁民一样,根本就讲不通道理! “呜呜!”阿望被布条粗暴捆住嘴,痛得眼泪都飚了出来。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师父!!! “且慢,九条老爷。”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攀着船舷边的铁索跳上来,落地时“咚”地沉重一响,还带起淅淅沥沥的滴水声。 “啊,道胤阁下,”九条将军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您怎么现在才回来?” “有海豚无故靠近船队,驱逐花了些时间,”被称为道胤的男人头戴一条抹额,浑身湿透,站定,魁梧的身材足足比年迈的九条将军高出两个头,“九条老爷,行刑前,可否让在下向这位巫女问几句话?” “请便。”九条将军示意手下将人带给他。 阿望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道胤就走到了面前,黑压压的影子令她本能绷住呼吸。 这个男人,并不是人族。 被道胤严肃着一张脸从头到脚地端详,阿望一动不敢动,忽然,道胤在她面前蹲下,解开她嘴里的布条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望谨慎观察了他一会儿,才答:“阿望。” “与你同行的那位巫女,真是浅濑响吗?” 阿望点头。 道胤眼中掠过一抹失望,叹了口气,稍作停顿,又从怀中掏出一只一寸大小的方形小木盒,在她眼前打开:“这个是你们做的吗?” 不知是采用了什么样的密封技术,木盒里一丝水也没渗进去,木刨花堆成一层软垫,托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深红色药丸。 阿望眼睛猛地瞪大。 这不是南柯做的那颗祟神药吗?! 怎么在他手里! 阿望震惊抬头,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道胤。 等一下,这高大的体型,常年使刀无比强壮的体魄,还戴头巾,难道他就是蛇目说过的,和百目鬼打得不相上下的那个幕府密探?! 阿望咽了口口水,强行保持镇定:“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药丸中留有在下恩师……”道胤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斟酌语言,“……爱人的手笔。自从目睹那位去世,恩师就自我放逐,闭不入世,在下偶然见此丸,不禁有些在意。” 道胤像一块温和又冰冷的石头,杵在面前,阿望慢了一拍理解他的话,感觉脑子转不过来了:“爱爱爱爱人?男的女的?是人是鬼?” 该不会巧遇寝子它爹的门生了吧?! 不,也有可能是师父的风流债? 至于南柯……南柯不可能啦,国崩那脾气不可能忍得住头顶青青大草原…… “一名温柔美丽的女子,虽不是巫女,却拥有净化之能,亦能操持元素力,”道胤每说一句,阿望的眼睛就控制不住瞪大一点,说到后面,他看着眼底孩子惊骇的神情,心中宛如大石落地,关上盒子站起来,“原来如此,南柯姑娘竟真的还活着。” 南柯!他说了南柯!!! 国崩真的被绿啦——!!! 反正脑袋都要掉了,一定要把这个惊天动地大八卦打听清楚! 阿望视线追着道胤的脸,急不可待问:“真的吗?你恩师老婆真是南柯?!” 道胤点头。 “那那那那……”问题太多时间又紧迫,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阿望结巴了。 “九条老爷,”道胤收起祟神药,回头对一旁的九条将军道,“不过是未成气候的小小巫女,可否看在在下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道胤阁下的面子我自然不能不给,只是,”九条将军放慢语速,道,“放她回去,恐会泄露军机。” “说的也是,决战在即,还是先设法接南柯姑娘离开清籁岛为妙……”道胤掐着下颌沉吟半晌,又道,“九条将军,岛上还有另一名大巫女需要防范,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用这名小巫女……” 第158章 听你的 清籁岛和幕府决战在即,阿望却很可能落进了幕府手中,怎么听都不是个好消息。 “对不起,浅濑阿姨!”百目鬼沉痛道,“阿望的安危,我一定会尽力打听!” 浅濑响凝眉抚摸着寝子,没有回应他,百目鬼惶恐抬头:“浅濑……” “这不是你的责任,”浅濑响回神,看向他,“昨夜有劳你了,请回吧,此事,我们还需商议再做决定。” 百目鬼大受打击,紧攥着双拳转身离开,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 与幕府抗衡的志向,对无法齐心协力的清籁民的无奈,以及对浅濑响和阿望的歉疚。 一丝失控的火元素力跟随他的步伐蔓延在空气中,又很快消去。 “百目鬼先生打算怎样处置那些绑架犯?”南柯看着百目鬼的背影,问。 “我没有问,这也不是我们现今该关心的事情。”浅濑响将手伸向南柯,“南柯。” 南柯错愕,下意识抬手握住,却见浅濑响身子一歪,猝然倒了下来。 “响小姐?!”南柯手疾眼快把人扶住。 “我没事,”浅濑响靠在她肩头,疲惫道,“折返之前,我使役灵豚入海搜寻阿望,方才传回了消息……它们在幕府军船队附近被伤了。” “那阿望……” “没能靠近,不知。” 南柯抿了抿唇,把扒着浅濑响喵喵乱叫的寝子推开:“响小姐,您该休息了。” 先是破除梦境,又奔波寻人,浅濑响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没找回阿望,她自己就先倒下了。 南柯把浅濑响按在床铺里,看她昏睡中始终眉头紧皱,轻手轻脚翻出安神的香料放在一旁,带上门离开室内。 临睡前,浅濑响嘱咐一个时辰后务必要把她叫醒。 南柯对着远处的海平线叹了口气,散兵靠在旁边看寝子挠墙,忽然开口说:“由我去。” 南柯侧目。 “浅濑响终究是血肉之躯,”散兵接着道,转头看向她,“区区幕府不会是我的对手,还是由我去找更合适。” 散兵说得有道理。 “可是,国崩,”南柯学他靠在墙边,拧眉说,“那是幕府军。先不说魔偶剑鬼,剑鬼背后那个媲美机关术力量的创造者,幕府和雷电将军的关系太近了。万一你的消息被传上天守阁,会乱套的。” 原本的这个时间,作为人偶的散兵还在流浪,雷电影和八重神子等人也以为他仍旧沉睡在借景之馆。 在踏鞴砂碰见八重神子那次已经够惊险的了,幸好八重神子没有认出散兵,但换作雷电将军或雷电影,绝对一眼就能看出散兵是不该存在于此的“人偶”。 “你怕我被删除?”散兵勾唇。 南柯绷着脸没说话。 “呵。”散兵微眯眼眸,“你是降临者,听你的。” 突然间被他这么说,南柯压力山大。 默了默,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问题。 当务之急是确认阿望的去向,到底是真的坠海了,还是落入了幕府的手里。 后者的几率更大一些,毕竟浅濑响的海豚们没有发现阿望的踪影。 如果是后者,阿望会不会被敌视巫女的幕府军为难,能不能在他们手中活下来,以及,要怎么接阿望回来…… 全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若是寄希望于海贼。 老实说,就算百目鬼能说服所有人都积极帮忙,南柯见过他们的军备,对上拥有大杀器魔偶剑鬼的幕府军,赢面不大,更别说同时还要安全救出阿望。 若是深入幕府船队劫人。 在散兵不方便出面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浅濑响。独自面对一只剑鬼,浅濑响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后面还有一个比拟剑鬼战力的家伙,幕府军队和鸣神大社并不齐心,看见浅濑响落单,绝不会手下留情。 最后只剩下主动示弱,和幕府军交涉。 就像清籁岛一方忌惮幕府军的剑鬼,幕府军也忌惮清籁岛持有神之眼的百目鬼,如今局势紧张之下,通过清籁岛和幕府军谈判百害无一利。 只能以巫女自己的名义。 交涉是成立的,毕竟战争双方,没有谁会嫌胜算不够大,而浅濑响恰好有彻底解除雷鸟封印的能力,如果浅濑响愿意为了阿望改变立场…… 会愿意吗? 南柯扪心自问。 梦境中,浅濑响对爱人幻影毫无犹豫的一箭,以及对虚假的阿望虽面露不忍,依然射出的那一箭,仍历历在目。 不会的。 为阿望放弃制作七日香是人之常情,但违背巫女的原则,为一己私欲投身战争,浅濑响绝不会这么做。 而如果她是幕府军,在深知难以说服浅濑响相助的情形下,至少也要把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女控制在自己手里,也就是说…… 能换回阿望的筹码,恐怕只有浅濑响自己。 那就好办了! 军队与神社不属一系,来清籁岛的路上他们也早就和幕府军打过了照面,证明军中并没有熟悉浅濑响的人,要说能把谁推出去,还不用担心后患…… 南柯眼睛一亮。 她下意识转头想和站在身边的人讨论一下这个方案,却看见屋檐下散兵隽秀的侧脸。 不。 不行。 她已经决定了。 可现在遇到危险的是阿望…… 南柯神情几度变化,全都落进散兵的余光。 冥思苦想,豁然开朗,看向他时又忽然一怔,露出小孩子犯错似的无措表情,接着眉心重新蹙紧,再度陷入了纠结。 问都不需要问,她在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散兵脸色一沉,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 寝子正用刚长出来的爪尖在木墙上自娱自乐地涂鸦,突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啪”,睁大眼睛侧过头,身边的两个人已经叠到了一块。 南柯额头顶着一个新鲜的红印子,被散兵圈在墙前,始作俑者满目阴翳,贴近她耳边嘴唇翕动。 虽然声音很低,但不巧猫妖的听力天下无双。 那低沉声音满含让猫毛狂炸的危险因子:“你敢去死,我就让所有人全都陪你去死。” 第159章 命轨 散兵的威胁货真价实。 南柯对着散兵的眼睛,张嘴想说并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略微停顿,又把话抿了回去。 “对不起。”最终从嘴里冒出的是句轻声的道歉。 “哼。”散兵瞪她一眼。 一个时辰之后,南柯还没有去叫,浅濑响已经自己起来了。 “有一种水占术,应当能确认阿望的安危,”浅濑响盛一碗清水,放在桌面,清凌凌的水面微微晃荡,映出他们的影子,“但水占术无法映射占卜者自身,还需一名与被卜者关联重要之人,南柯,能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吗?” “如果我可以的话。”南柯果断道。 “重要之人?”散兵低声咀嚼这个词。 “原本我更擅长的是占星术,但阿望没有命星,只能如此了。”浅濑响向他解释。 “没什么,”散兵盘腿坐在南柯身边,阴郁道,“开始吧。” 他倒要看看,她还有多少“重要之人”。 国崩,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南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现在又来个阿望…… 南柯双手捧着那碗水,垂头闭目。 浅濑响低声吟唱晦涩的咒语,渐渐地,南柯掌心的水从中心处开始泛开波纹。 咒语乍停。 南柯睁开眼睛,看见水碗中倒映出一幅虚像。 阿望坐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啃饼,神情半是警惕半是好奇,边吃边打量对面耷拉着四肢,正被一双手系上悬丝的…… 魔偶剑鬼! 正要看清剑鬼身边那人的样貌,虚像突然被搅乱散开。 浅濑响按住太阳穴,额头一滴冷汗落下。 南柯的脑仁也跟着剧烈刺痛。 “那人非等闲之辈。”浅濑响缓了半天,凝重吐出一口气。 “但阿望看起来是安全的。”南柯问,“响小姐,要再试一次吗?” “不,恐怕会被对方察觉。”浅濑响摇头,再抬眼看向南柯时,眼中带了一丝疑虑,“南柯,从前是否有人为你占卜过?” 南柯刚放下水碗,被问得愣住:“怎么了?” “各类占卜术殊途同归,都应是窥探命运,方才……”浅濑响略微犹豫,“我却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他人的命星。” 南柯讶然。 第一次听说命星,是在御舆千代口中。 提瓦特的万物灵长都拥有各自的命星,任凭转轮,生死不易。 可她并不是诞生在提瓦特,怎么会有命星? 南柯转过头去看散兵,散兵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所以,会有什么影响吗?”南柯问。 “我也不清楚,”浅濑响沉吟道,“世间虽有改天逆命一说,但生灵生来命轨既定,即使贵为神明,也无力干涉星空才是……到头来,若是他人的命星到了你身上,那么那个人……” 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失去了命星。 “响小姐,”南柯收神和浅濑响对视,在浅濑响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猜测,“麻烦您帮我看一下。” 门窗紧闭,浅濑响剪下南柯一缕耳发,焚香念咒。 一股异香在室内弥漫,升腾的灰色烟雾逐渐充满整个房间,在天花板上蔓延铺开,越积越厚,颜色愈深。浅濑响抬手捏诀,浓雾随之散开,露出雾气背后不合时宜的浩瀚星夜。 其中两枚星辰越闪越亮,忽而脱离星海,分别沉落到浅濑响的左右手中,光芒柔和地悬浮。 “这两颗星,便是我与你的命星,”浅濑响垂眼道,观察片刻,脸上不解更甚,尾指一抬,勾显其间无数微光垂连的丝线,“竟牵连着这样多的缘……” “是阿望的命星吗?”南柯看着那颗陌生的星星,问。 浅濑响抿了抿唇,抬手,将星光送回天河,头顶烟消雾散。 “是。”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南柯叹:“那么,阿望能顺利度过这次危机吗?” “阿望的命星运转遂了你的命运,看似多舛,却时有贵人相助,绝处逢生,寿终正寝,”浅濑响看向南柯,“可是,为何会如此?” 南柯大概有点头绪。 假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那阿望的命运,本应终结在踏鞴砂事件落幕时,就像散兵曾经经历的那样,为投炉救刀而烧死。 但这一次的历史里,算是南柯替阿望受了死。 “兴许这就是改命的代价吧。”南柯难以断定这到底是好是坏,又问,“响小姐,那这颗星以后还能回到阿望身上吗?” “自然,”浅濑响颔首,“命星移转的周期不过百年,届时星辰归海,人的寿数随之走尽,你与阿望理应投身轮回,各归正轨。” “什么叫正轨?”散兵忽然出声,目光犀利,“要是她本来能活两百年,到时也要跟着这颗星一起去死吗?” “国崩!”南柯按住他。 “倘若真是如此,”浅濑响道,“如南柯自己所言,这是改命的代价。” “国崩,你先出去一下。”南柯推推散兵。 散兵的脸黑得可怕。 “我和响小姐说两句话就来。” 含怒的视线锋锐得像是要把人当中切开,南柯顶着迫人的压力提了提唇,又轻轻推他一下,僵持片刻,散兵以踏破地板般的力度脚步沉沉出去了。 “两百年?”待他出去,浅濑响才看向南柯问。 “您应该早就看出国崩不是普通人了,在他眼中,这并不算太长,”南柯苦笑,“至于我,就算没有命星这一茬,也很难说以我这普通人的身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浅濑响思忖半晌,没有多加过问:“那么,你想与我说什么?” “虽说命轨既定,但归根结底,事在人为,为了让阿望少受苦,我们还是应该尽早想办法,把阿望接回来吧?” “那是自然。” “您休息的这段时间,我想了个办法,”南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在被散兵警告过后更改的版本,“如果您愿意冒险,或可一试。” 浅濑响接过那张纸:“有劳你费心了。” “如您所说,阿望对我也十分重要,”南柯淡笑起身,“那么您先看,我出去和国崩谈谈。” 需要把风险降低在可控范围内,在保证所有人安全的前提下救出阿望。 己方没有更多的有利条件,那就只能去寻找对方的破绽。 新的方案中,南柯和浅濑响交换身份的环节仍旧保留。 倘若交易成立,为求稳妥,幕府军八成会带上剑鬼以示威慑,甚至背后那个武艺高强的创造者也会现身,因此最好不要在交易完成之前出手,他们的任何轻举妄动,都只会危及到阿望的安全。 与此相对,得到“浅濑响”之后的幕府军,一定会认为自己占尽优势,心头一颗大石落地,放松警惕。 交换后的阿望由浅濑响本人快速带回安全地带,南柯则随幕府军一起打道回府,只要让散兵提前埋伏在归途上,出其不意挫败剑鬼与其创造者,剩下的幕府士兵,南柯自己就能对付。 只不过。 为了不让散兵的消息被传回稻妻城,她必须把在场所有的幕府兵全都…… 她能做到吗? 南柯双手在背后带上门,看向面前脸色冰冷的散兵。 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而是如果做不到,说不定就会失去他的问题。 南柯弯唇,把纷乱的心思都摒去,只留一眼温和如水的笑:“国崩。” 第160章 最重要的 散兵转身,一言不发地向高处走去。 南柯只好跟上。 坡度变大,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往下垂,盯住他线条优美的小腿看。 黑色的绑腿遮挡了大部分,但走动时下方不断收扩的肌腱轮廓清晰,已经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了。 如散兵自己所说,不及骨骼与内脏的伤势,确实好得很快。 忽然那双腿停了下来,南柯后知后觉止步抬头,散兵正正好挡住西垂的太阳,逆光中的面孔戾气横溢。 “百年之后,这个世上没了你在意的人,所以死去也无所谓,是吗?” 他这是什么话! 南柯火速否定:“有的!” 散兵张嘴,似乎是想顺口反问是谁,唇角一抿又停住了,冷嗤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当初不也为了保护阿望,亲手去取火炉里融毁的剑吗?”南柯朝他走了一步,“国崩,就算我的寿命真的分给阿望一半,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哼。” “看得见尽头的生命,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一生啊,”南柯抬手,想摸摸他头发安慰,“在这之前,我都会好好活下来的,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共度余生吗,国崩?” 南柯问得殷切,散兵却一把截住她的爪子,容色不改清冷:“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原谅你?” 死亡等同对他的背叛。 是决不能容忍的事。 但同时,也是连神明都回力无天的事。 南柯抽了下手,抽不动,索性放弃了,顺着问:“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 散兵一下子沉默了。 人都死了,要他原谅鬼吗? 不,南柯甚至连变鬼的机会都没有。 一死就会被神像抓住。 “要是你不愿意等我,”南柯静了静,一脸认真道,“就去没去过的地方走走吧。不过要注意安全,不可以太张扬,虽然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来找你,但一定会一醒就……” “现在留遗言是不是早了点?”散兵咬牙切齿掐住她的脸,也把她剩下的话都关回嘴里。 南柯有点没辙了。 那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太阳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又偏移了一点,散兵的半张侧脸上洒下暖融融的金光,像裹上了一层糖衣。 南柯看着他虬结的眉心,忽然福至心灵——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怨她吧? 只是…… 只是什么? 换位来思考,如果拥有无穷寿命的是她,而散兵会在不到百年中死去,虽有下次重逢,却无法估量会是多久。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就紧紧揪了起来。 骤然停顿的呼吸昭示南柯的情绪变化,散兵顿了顿,松手,环住柔软的腰背把人用力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懊恼地吐了口气。 该死。 他还是不要说话了。 本来就是机缘巧合走到一起,根本称不上有太多默契。 他又说不出什么好话。 “别死”,“别离开”什么的。 早已经过了能说出这种话的年纪…… 南柯一动不敢动。 快要被勒得无法呼吸,背后的伤疤也隐隐作痛。 但忽地就释然了。 嘴上说着这样那样不好听的话,行动却诚恳得很,抱得这么紧的原因,除了不想让她离开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总不能是真的想勒死她吧? 被独自留下有多寂寞,南柯当然是知道的。 她抬手落在散兵背上,抚了抚,感觉到散兵的下颌一下一下戳在肩窝:“你有那么多重要的人——” 嗯? “到底谁排在第一位?” 南柯看着远方的落日,沉默少顷。 她当然记得自己对散兵说过,“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当时还被他当成了告白。 现在问这个,是想听不一样的回答吗? 要她说这么肉麻的话吗? 光是想想脸就开始发烫。 散兵又抱紧她一些:“算了,当我没……” “你。”南柯豁出去,小声又生涩,“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 “这个世界?”散兵精准捕捉关键词。 “呃,嗯……” 耍的心机被发现了。 “全世界,”散兵放开她,紧敛眉眼,凝视她的眼睛,“最重要的是谁?” 南柯眼眸躲闪。 记事以来全都围绕南意而活,和散兵则是刚刚开始,她说不出这种谎。 “呵,这就是传说中的‘活人争不过死人’吗?”散兵冷笑。 “你不要钻牛角尖,”南柯头大,绞尽脑汁转移话题,“而且,你不也没有对我说过……” 嘴唇忽然被柔软的触感堵住,一触即离。 “闭嘴。”散兵嗓音低低。 蛮不讲理。 南柯内心吐槽,散兵的脸忽然贴到她脸上,轻蹭了蹭,接着开始亲她的鬓角。 一下接一下,像被小鸟轻啄侧脸,偏偏不发出半点声音。 脸上的热度来不及褪去,磨蹭之下再度攀升。 不只是她的热度。 还有散兵的脸在一起发烫。 是散热故障……吗? 南柯侧目看见一截粉红的脖颈,没有问。 致五百年后远在璃月的白术先生—— 不知您除了哑药之外,是否还有对人偶也能起效的吐真剂呢? 第161章 成王败寇 浅濑响通过了南柯的提案。 但是还没等他们设法联系幕府,一支绑着布条的飞箭就射上了海贼们崭新战船的桅杆。 这次不是百目鬼来找他们了,而是蛇目将他们接去未曾踏足的造船海湾。 和浅濑神社旁空留一副架子的旧战船不同,平静的浅海湾里泊着一艘巨大的船舶,比之幕府的制式战船毫不逊色,由数条铁索套牢,散发着新鲜木料和桐油的气味。 南柯和散兵并肩走在浅濑响身后,无数刀和长枪斜放在目之所及的任何地方,四下尽是提防的目光。 鉴于部分清籁民的过激行为和阿望的失踪,显然海贼也担心他们在这个时机投靠幕府。 果然,进门第一句话,百目鬼就说:“浅濑阿姨,你们已经被幕府军盯上了,神社不够安全,请搬到船上来住吧。” “是你的主意?”浅濑响在门槛停住,没有踏进去。 “是大家的心意。”百目鬼扯了下嘴角,似乎是想笑,没能笑出来。 初见时那个豪气千云的百目鬼已经不见了。 强悍的幕府军,手底不成气候的半路杂兵,背后愚昧的清籁民,还有一再对他横眉冷对的心爱女人。 被这样复杂的情势拉扯着,百目鬼眼中现在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意。 成王败寇。 没有人想成为后者。 清籁岛的未来也好,他自己的未来也好,这一战输了,就什么也没了。 浅濑响看着百目鬼,微微眯起眼睛,半晌,双手揣在袖中,缓步走了进去。 这里应该是用来开作战会议的舱室,墙壁上挂着数幅地图,桌上还留着残留的笔墨,蛇目耷拉着眼叹了一口长气,引浅濑响和南柯散兵坐下,倒了几杯茶。 浅濑响和南柯都没敢喝,只有散兵随意抿了一口,眉头一紧,又嫌弃地搁下了。 百目鬼已经把收到的传书摊开在桌上。 “我去追射箭人的船时,被剑鬼拦下了,对方还说,‘若想小巫女安然无恙,就用浅濑响换’。”百目鬼灌了杯冷茶,才鼓起勇气看向浅濑响的眼睛,“浅濑阿姨,你怎么看?” 浅濑响摩挲写着字的布条,抿唇未语。 这布料和浅濑响身上的巫女服一模一样,是从阿望衣服上撕下来的。 细看了半晌,浅濑响又将布条递给南柯。 白色底布上只有寥寥十二个字——“南崖之下,柯礁之上,不得随行”。 南柯拧紧眉心。 这是什么意思? “用浅濑响换”,字里行间却一点不避讳地藏头了她的名字。 是阿望想暗中传达什么吗? 也太意味不明了。 南柯犹豫了一下,又递给散兵。 散兵脸色一沉。 “听说你们在来清籁岛的路上和幕府军有过一场遭遇战,”百目鬼说,“兴许是他们的将领认为浅濑阿姨不会同意,故意将南柯留给我们做备选,毕竟,南柯在他们眼里也是神之眼的持有者。” 南柯没当着百目鬼的面用过元素力,百目鬼自然认为那是散兵的手笔。 南柯无意解释,凝神思索着留言的内容。 给出两个选项,自然会滋生“到底推谁出去交换”的矛盾,一般而言,是离间的手段, 可如果对方已经撬开了阿望的嘴,连南柯的名字都知道了,那散兵的存在也瞒不住,论战力,怎么也轮不到她才对。 更有可能是谁在借幕府之手,隐晦地传达想见她。 会是谁呢? “浅濑响,”散兵忽而开口,“你听说过御舆长正这个人吗?” “自然,我年轻时,与他同门过一段时日,”浅濑响话落,察觉到散兵的猜想,又道,“但这不是长正的字迹,他如今伤残,再上战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御舆大人的扈从呢?”南柯跟着问。 比如金次郎和踏鞴砂出来的官兵。 浅濑响摇头:“官家看重家世与背景,主家有污名在先,为附庸的自然也难以出头。” 南柯目光重新落到那张布条上。 奇怪,那会是谁? 这笔迹莫名眼熟,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搜肠刮肚回忆时,浅濑响又道:“国崩,能再把留言给我看看吗?” 坐中间的南柯替她转交过去,慢慢地,浅濑响脸上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似乎见过这字迹。” “你也见过?!”南柯猛地看向浅濑响。 浅濑响一怔,对视片刻,她们同时眉梢顿展。 在和浅濑响相遇之后,和散兵重逢之前,印象深刻的字,只有在光代的鸟居后,那块写给南柯的墓碑上。 是道启?! “国崩,你有印象吗?”南柯按捺着不可置信,回头问散兵。 散兵言简意赅:“没有。” 那就是了。 道启拜入天狗门下是为臻进武艺,面见雷电将军洗刷家族污名。 他真的做到了。 南柯又联想到魔偶剑鬼的武技和机关术。 原来如此,这么一想就对上了。 剑鬼大开大合的动作正是模仿了道启挥舞大剑的姿态,所采用的技术,也很有可能是道启成功踏入天守阁后,由将军传授的赏赐。 水占术影像中站在阿望对面的那人,应该就是如今的道启。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浅濑响瞧着南柯的神色。 “这件事情……”南柯看向桌子对面被晾在一边,脸色越来越黑的百目鬼,欲言又止,“我们回去再讨论吧。” 百目鬼和道启的剑鬼交手多次,已成劲敌,还是不要当着百目鬼的面谈了。 然而走到门口,却被守在外面的海贼们举刀拦住了。 “找死?”散兵将南柯和浅濑响挡在身后,气势锋锐。 “我刚才已经说了,请你们待在这里,”百目鬼起身走到他们身后,和海贼们隐成两面夹击之势,“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等到开战前夕战船起航,就放你们离开。至于救阿望的事情,幕府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一定……” “百目鬼,”浅濑响回眸,声调异常冰冷,“再说下去,别怪我不留情面。” “这是战争,浅濑响!”百目鬼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破口高喊,“你们太强了,不选边站,对我们和幕府来说就都是隐患!我不奢望你真的出手,起码做做样子,留在船上,让我对我身后的弟兄和乡亲们有个交代,好吗?!” 可是这样一来,落在幕府眼里,就是巫女在维护叛军了。 巫女从不参与争斗,这是鸣神大社定下的规矩,也是巫女得以无视各方势力纷争,行走世间的信用所在。 一旦答应,以后还有谁敢放巫女进自己的地盘? 浅濑响掩在袖中的手已经开始暗中捏起法诀。 “响小姐!”南柯一把抓住她的手。 要是在这里起了冲突,只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第162章 心寒 浅濑响侧目睨向她,眼中冷意未散,带着警告,仿佛在说“不要插手”。 南柯微凛,手指握得更紧,放缓语气:“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救阿望,不要让局面变得更复杂了。” 要是和百目鬼也站在了对立面,他们就真的是举步维艰了。 浅濑响嘴唇抿紧,手中的力道也随之松懈。 “百目鬼先生,我相信刚才的话并不是你的本意,而是情势所迫,”南柯转而看向百目鬼,“但阿望会被幕府抓住,我们因此受到威胁,追根到底是你们的错,还希望你不要在这个时机逼人太甚。” 百目鬼攥紧了拳头:“……是。” “只是留在船上做样子的话,我们可以答应,但有阿望的事在先,也要请你向我们保证,”南柯接着说,“不能再给我们添麻烦,也不要试图干涉我们的行动。” 百目鬼缓缓点头。 “那么,住来这艘船之前,能先让我们回神社取点东西吗?” “蛇目。”百目鬼朝旁边喊了一声,面露疲色,道,“让蛇目跑腿吧。” 蛇目赔笑着拨开周围一圈锃亮的兵刃,凑上来:“对对对,交给我就可以了。” 之后蛇目把他们领去了船舱最下层。 这里空气不流通,格外窒闷潮湿,旁边是胡乱堆积的木桶和各种箱装的杂物,仅有的两个狭小房间并列,都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角落摆着金黄的荧光矿石照明。 看来借幕府的传书将他们骗来船上软禁,并不是一时起意。 南柯借着送蛇目去上层看了一眼,大多数海贼都住在这一层,如果要离开,不可避免地会进入他们的视线。 说不心寒是假的。 “南柯姑娘,就到这儿吧,再往上,就不太方便了,”蛇目满脸尴尬,挠了挠头,“你们别见怪,百目鬼大哥其实也不想和你们闹僵,你知道的,他对巫女阿姨……咳,等这场仗打完,要打要骂任凭处置。” 说完有模有样地抱拳行了个礼,才快步离开。 南柯再下去时,散兵已经和浅濑响对坐着等她了。 “所以,写留言的到底是谁?”散兵投来目光。 南柯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才放心带上门,叹气:“是道启。” 散兵瞬间冷脸“哈?”了一声。 “他现在用的应该是岩藏道胤这个名字,”南柯接着补充,“如果我猜得没错,打造剑鬼的也是他。” “看来此人在幕府军中地位不低。”浅濑响思忖道。 “嗯,所以关于答应百目鬼留在船上这件事,只要拜托道启对外宣称,我们是被挟持的,应该不至于对巫女的信用产生太多影响,”南柯在另一边坐下,“借用幕府官员的手也许会令您感到不快,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那么,关于留言的内容?” “道启大概是真的想见我,毕竟当初和他们分开得太仓促,连解释也没来得及,”南柯自然而然想到光代,眸色一暗,“送信的人说巫女,应该是他还不确定我们和海贼之间的利害关系,为了保护我放的烟雾弹。” 难得的机会,放着有分量的大巫女浅濑响不要,却叫不起眼的南柯去换人,谁都会多想。 “你也太低估其中的风险了,”散兵否定道,“这好歹是战争,就算道启成了对面幕府军的最高指挥官,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徇私,道启头上的人想要的是浅濑响无疑,他只不过是在趁机暗度陈仓罢了。” “也就是说,如果按我最开始的打算,我去假扮响小姐,就算真的到了幕府军的阵营,有道启在,他也会保证我的安全?” “笨蛋,都说了让你不要低估风险,”散兵加重语气,“那是幕府军,不是道启一个人的天下。” 讨论到最后,最终还是落脚在谁去换阿望这个问题上。 散兵态度格外强硬,说什么也不许南柯再管这件闲事。 南柯反驳:“可是我们之前明明都已经……” “南柯,”浅濑响出声中止他们即将升级为争吵的辩论,“国崩说得对,此事本是你们不应插手的闲事,还是由我自己去吧。” “响小姐!” “阿望是继承我衣钵的宝贵弟子,而我是她的长辈,这份风险,由我来承担再合适不过。” 南柯不肯妥协:“但万一出了意外,您就……” 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祟神的封印不只有我能做到,阿望却只有一个,”浅濑响心意已决,“巫女的使命是镇邪除妖,即便平安度过了这次危机,在我有生之年,想必也无法得见稻妻彻底安宁的那一天吧,将对未来的希望放在能走向未来的人身上,才是正道。” 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散兵去隔壁了,南柯低头盯着膝前的地板,手指捏紧,怎么也无法释怀。 更好的选择就摆在面前,为什么偏要去走更危险的那条路? 她无法理解。 “南柯,”浅濑响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那位道启,与你们缘分不浅吧?” 南柯双手接过水杯,闷闷“嗯”了一声。 浅濑响看着她郁闷的神色,忽然弯唇:“在明事理上,你足够理智冷静,然而在这里……” 浅濑响抬手,食指指尖轻轻戳在南柯的心口。 “还差得远。” 什么意思? 南柯茫然地看浅濑响直起身脱去外衫,躺上床榻闭目休息。 是说她不够通情达理吗? 南柯不由将杯子抵在胸口被戳过的位置。 可是……还是想不通。 第163章 木头 过了个把小时,上面来人给他们送饭,还说百目鬼想请浅濑响再去一趟。 浅濑响难得好好休息,揉着太阳穴眉心紧蹙,没说什么,草草整理了仪容,便跟着那人离开了。 南柯看着搁在面前的饭菜,主食是烤红薯,配清蒸鱼干,还有一大碗海带汤,说不上丰盛,但也还过得去。 她没什么食欲,想了想,提起来去敲散兵的门。 “国崩,要吃点东西吗?”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南柯有点意外,看进去。 铺在地上的床褥被踢到了墙根堆着,散兵背对门口坐在逼仄的室中央,浑身透露生人勿近气息。 “国崩?” 他还在为之前的争执生气? “还以为某人心心念念着和老情人旧情复燃,早就把我抛在脑后了呢。”散兵冷声。 南柯:? “某人是谁,老情人又是谁?”南柯提着饭盒绕到散兵正面,把汤和菜一样一样在他面前摆出来。 散兵一声轻嗤,抬高下巴睨她,被睫毛阴影遮盖的紫眸深邃,一整个“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只是不明白,由我替响小姐这件事明明早就说好了,为什么知道多了道启,你反而突然改主意,”南柯把筷子递在他面前的碗口,“这对我们来说是分明是有利条件。” “张口闭口利益条件,你是精神愚人众的编外成员吗?”散兵毫不客气痛批。 南柯低头,面无表情撕红薯皮。 “不回嘴?呵,戳中了你的……”散兵话没能说完,蓦地睁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被南柯趁机伸长手臂,结结实实塞进他嘴里的半根烤红薯。 不会说话就—— “少说点。”南柯收手,低下眸舔掉指尖软绵绵的红薯渣。 她明知道他不用吃饭还特地过来,不是想送上门继续被挖苦的。 不想好好谈,不谈就是了。 散兵一脸菜色,想把那截红薯拿下去,白皙干净的指尖抬起微顿,还是别无选择地陷进了被剥得干干净净的红薯瓤里,咽下那甜味嫌弃:“腻腻歪歪。” 南柯不接他的话,认真吃饭。 散兵黑着脸盯了她一会儿,也开始动筷。 虽然声称不用进食,散兵的餐桌礼仪却一向到位,细嚼慢咽,嘴里有食物的时候从来不说话。 南柯解决掉剩下半根红薯,趁机一股脑地问:“所以,我想旧情复燃的老情人是谁?” 散兵筷子一顿。 “我可不记得我有那样的对象。” “如果你说的是道启的话,那你就误会了。我和道启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地方只有弟弟妹妹,他给我刻碑,应该也只是出于道义。” “所以你的顾虑没有必要,还是让我代替响小姐……” “你是在装傻吗?”散兵喉结一滚,眉头紧锁搁下筷子。 南柯一怔:“那……还会有谁?” 她一脸的困惑不似作假,正因如此,看进散兵眼里,越发觉得心头火起,对视了好半晌,才躁郁不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光代。” 南柯错愕。 道启在鸟居墓碑上刻下了光代最后的去向。 和散兵打了一架之后,光代就离开镇守之森了。 天狗和八重神子所属的白辰之狐一样,是受将军庇护的眷属,在妖怪中也是格外强大的一族。 既然是长生种,既然也在稻妻游历,那么总有一天可以有缘再会吧。 南柯是这么想的。 但……光代?她的老情人? 南柯抿住唇揣摩起来。 不需要努力回忆,一笑就露出虎牙的灿烂脸庞,还有荟萃阳光一般美丽的金色眼睛就浮现在眼前。 南柯虽然拒绝了光代,但那是她生平唯一一次被告白,南柯无疑也对光代抱有好感。 这样就算情人了吗? 南柯更困惑了。 “喂!”散兵咬牙切齿,手掌一拍地板,摆在中间的盘子都被低低震起来,“为什么不反驳?!” “光代说过她不想做官,”南柯回神,看向他,“应该不会和道启在一块。”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道启为什么想要你去见他?!” 无亲无故的光代,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就是弟子道启,道启一定知道光代的行踪。 是这个意思吗? 想到这里,南柯的表情不由柔和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散兵攥紧手指,深深吸了口气。 寝子的脑子都比眼前这个女人大吧?! 极其想揍人。 偏偏面前的人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 散兵又把那口空气长长地呼出去。 但怒气依旧四处冲撞找不到出口,渐渐化作满腔无力感,很快又盖上一层嘲弄的遮羞布。 “我居然寄希望于你的情商,看来真是中枢运作太久,出故障了,”拳头依旧捏得咔咔作响,散兵脸上却浮现一丝微笑,“算了,就这样吧,我也挺期待再次看到那只天狗的。” “真的吗?”南柯意外。 散兵对光代改观了? “啊,”散兵咬字很重,嘴角抽动,“看某些人对着一根木头发情,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事吗?” “国崩,别这么说,我和光代不是……”南柯下意识解释,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别开眼睛忿忿,“真正是木头的是你才对吧?” 替换零件都是木头做的,受伤了还会流出汁液。 散兵眼尾一挑:“所以?你要对我发情?” 南柯差点被空气呛住。 “没、没有的事!” “无所谓,”散兵挑唇,“多激烈都可以,我照单全收。” 南柯双手捂耳,埋头羞愤欲死。 她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要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解读啊?! 散兵简直…… 看着眼前这只但凡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原地爆炸的红烧鸵鸟,散兵心情勉强转晴,轻“呵”一声,瞟向被冷落一边凉透了的料理:“收走吧,难以下咽。” 南柯如蒙大赦,动作堪比在万民堂收了十年盘子地麻利。 刚要逃出这个令人面红耳热的房间,突地一股半痛半麻的触觉打脚底直窜全身,南柯不受控制地随之失去平衡。 为什么要电她啊! 散兵从她身后捞住她的腰,扯开饭盒随意搁在门外边的地上:“没说让你也走。” 第164章 伺机 “国崩,”南柯嗓子颤颤巍巍,不敢回头,“现在不太合适……”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脑子里真都是废料?”散兵揽着她退回房间,随手关门,“别跟浅濑响独处一室,那女人比你聪明多了,你玩不过她。” 说得响小姐会对她心怀不轨似的。 南柯敢想没敢说,散兵倒了杯水漱口,又递给她,南柯喝水的时候,他则松了手去整理被他一气之下踹得乱七八糟的床褥。 不是不相信散兵的人品。 实在是他太随心所欲了。 南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喝空的杯子被散兵拿开放在一边,紫眸似笑非笑地觑她一眼:“莫非你在期待什么?” 南柯火速摇头,然后被散兵塞进了被窝。 这几天他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和浅濑响待在隔壁的时候,南柯也没敢合眼。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一放松戒备就容易出事。 而现在散兵盘腿抱臂坐在她的枕边,除了垂眸看她,半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南柯后知后觉——他是想让她安心休息? 对视长达三秒之后,散兵挑眉:“怎么?” “国崩,为什么你连响小姐也要提防呢?”南柯仰躺着,双手揪着胸口的被子,尤为不解。 都一起相处了这么久,还不够信任吗? 散兵侧头看向被一道木墙隔开的隔壁,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还能为什么? 他可没兴趣再被动听一次墙角。 浅濑响回来的时候,南柯几乎立刻就醒了。 房间的地板紧贴着船板,进入房间后忽然停顿的脚步声、还有浅濑响微微的叹气声,都清晰地传到了她耳里。 散兵在她一睁眼就按住了她的肩膀:“睡你的。” 然后起身出去了。 很快,隔壁传来散兵和浅濑响对话的声音。 南柯仔细听着,原来百目鬼叫浅濑响过去确实是道歉,还问了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张字条,提出挑选一支精锐,埋伏在换人地点的暗处,以防万一。 但被浅濑响拒绝了。 似乎是因此,最后又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南柯能理解浅濑响拒绝的原因。 毕竟字条上并没有标明换人的时间。 这说明那处“南崖之下,柯礁之上”早在传书之前就被幕府军侦查好了,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幕府的眼底,如果他们乖乖按幕府的规矩来,顶多只有去的那个人会冒险,可如果试图动别的手脚,也会立刻被发现。 总之在换回阿望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散兵和浅濑响谈到最后,冷漠地扔下一句“守夜我来做”,就从隔壁回来了。 南柯赶紧闭眼装睡。 托散兵的福,第二天下船去找换人地点的时候,南柯和浅濑响都神采奕奕。 确认过身后没有跟着尾巴,他们才集中精力去找字条上的地方。 清籁岛南方的海岸遍布高低陡峭的断崖,沿着崖底的沙滩走了半圈,一棵倒伏在岸礁之间的枯树终于映入眼帘。 周围没有船只,更看不见人,南柯和浅濑响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接过浅濑响的弓箭,向来路折返。 散兵早已提升高度飞去了头顶的云层中,等待伺机而动。 南柯沿着沙滩上的脚印往回走了十来分钟才停下。 回过头时,视野中已经完全不见浅濑响和那棵枯树的影子了。 这么远应该够了吧。 既能让幕府放下戒心,出了意外,也能保证可以尽快赶到支援。 南柯找了块看起来好坐的礁石,坐下耐心等待。 静谧的海风中,只有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在脚下海岸的声响。 丰沛的海沫跟随潮水不止歇地高涨又落下,浅濑响长身立在枯树旁,逐渐被上涌的泡沫泼湿袜尖。 本以为幕府军应当会从海上过来,耐心等待了一刻钟,率先传出声响的竟是身后。 这片区域早已被祟神严重污染,不属于清籁民的警戒区,同样地,选择在这里登陆,也要做好被祟神及其怪物危害的觉悟。 只是为了将她顺利收入囊中,竟不惜拿官兵做弃子么? 浅濑响回身,循声看去。 人是从悬崖中部一簇树丛中跳下来的。 下盘极稳,手臂里挟着昏睡的阿望,直接将海滩“轰”地砸出一个浅坑,露出底部湿润的沙粒。 挺直腰背后,那摄人的魁梧即便过人如百目鬼,也不过堪堪够到他的肩膀。 浅濑响和御舆长正幼时同门,自然也有幸见过几次长正的母亲,那位鬼族的虎千代小姐。 因而一眼就看穿对方绑在额上作遮掩的矫饰。 难怪能扰乱她的水占术。 道启也警惕端详着浅濑响。 由故去的鸣神大社前任宫司亲自培养,八重神子座下赫赫有名的大巫女,散发出的威压果然非同凡响。 道启当然也看见一同来到约定地点的另一个女人。 是否是南柯无从辨认,然而留在了这里的是浅濑响,难道说,南柯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暗号? 这下麻烦了。 好不容易才向九条大将争取到全权处理此事的权限,若是南柯不来,该如何…… “你一个人?”见道启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浅濑响便先出声。 “没错,”道启把手里的阿望提起来,“你也是一个人?” “那是自然。” 道启目露犹疑。 “我已按你们的条件赴约了,”浅濑响抬起双臂,镶红的白色袖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嗓音寒冷,“如你所见,也没有带任何兵器在身上,阁下,可以将我的弟子放下了吗?” 道启没有动作,瞟向另外那个女人离去的方向,沉声问:“方才那人是南柯?” 幕府水深,浅濑响自然不可能告诉他:“恕我无可奉告。” “既然如此!”道启脚步后退,俯身向沙中猛一抓,一条笔直的麻绳连着另一端被巨石沉入海下的小舟一同被拽起,“就下次有缘再会了!” 若是现在把阿望交了出去,想再得机会单独行动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站住!”浅濑响指间灵光泛起,瞬间凝练成剑,朝道启拦去。 第165章 兵不厌诈 两人交手动作太快,以至于无法看清是谁先出的手。 绯色细剑与道启的大剑铿锵相撞,震起灵力的气浪,扩散开去。 浅濑响虎口一麻,踉跄半步,另一手抛出指间早已酝好的法诀,拘妖阵法在道启脚下瞬息成型。 道启心道一声不好,将手中的阿望作格挡向前甩去,同时剑尖点地,纵身向后跃起。 浅濑响剑锋果然收势,却迅速改变目标,探手抓向阿望的衣领。 但指尖只擦过阿望的发丝,抓了个空。 道启落在刀削般的崖壁前,原本的立足处一方赤色阵法大亮,如丝如棘的红线密匝交织穿刺空气,带起妖怪血脉深处对天敌的本能忌惮。 “呼……”道启低低喘了口气,目露凝重,将大剑架在身前,摆好架势。 巫女的武技天克妖族,他又要顾及手中的人质,不宜久战。 好在早已将魔偶剑鬼安置在附近,看来只能…… 想法还未落地。 “轰——!” 上方悬崖顶部,一道突如其来的霜剑破天裂地斩落! 悬崖上无数岩石垮塌,道启反应慢了一秒,举剑将砸落头顶的巨岩一劈两半,才朝旁躲去。 更别说正正站在剑鬼攻击路径上的浅濑响。 礁石间的枯树被剑气斩作了碎片,沉重的冰元素破开浅海,凝固出一道三丈有余的高耸冰谷。 道启骇然睁大眼睛,举头望向悬崖之上。 这不是由他操纵的斩击! “岩藏道胤!”身披重甲的九条将军和无数幕府兵现身在悬崖的边缘,身后是由于发力而陷入僵直,正缓缓回归待机姿态的冰系剑鬼,“还愣着干什么!杀了浅濑响!” “九条大人!”道启只觉后背一凉,难以置信道,“您不是答应由我一力处理此事……” “你对女人和孩子太仁慈了!”九条将军高声道,指向远处冰面上爬起来的红影,“快去!” 袭击来自毫无防备的上方,浅濑响浑身都跟着扑面而来的寒气结上一层薄冰,骤然的低温和巨大的剑压令身体一瞬难以动弹。 糟了! 手指好不容易找回控制,然而寒光已近在咫尺,远远不够! 突然,一道灼烈的火红色从身后越过她向冰剑迎去! 视野刹那间被冲撞的冰与火淹没。 白汽滚滚,衣袖被冰元素与身旁凝固的海浪冻结在了一起,浅濑响胸口气血翻涌,咽下喉间那口甜腥,稳住身子用力一扯,冻脆的布料直接撕裂。 “百目鬼……”浅濑响站起来,盯住前方硬扛剑鬼一击,背对她单膝拄刀跪地的男人,声色震怒,“你为何会在这里!?” 百目鬼粗喘着舔掉溢出嘴角的鲜血,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断刀,没有回答。 过大的负荷已经让身体陷入暂时性虚脱,嗓子也难以发声。 没有人比海贼更熟悉清籁岛,一看到字条,百目鬼立刻就知道了幕府所指的地点在何处。 他比浅濑响更早到达这里,率领水性好的弟兄一直潜在海中。 见浅濑响遇袭,百目鬼没有多想就跳了出来。 幸亏不知为何,这次剑鬼拔刀斩的威力远不如前,否则不死也得残。 “百目鬼大哥!你没事吧!”埋伏在海里的海贼们纷纷冒出头来,爬上冰冻的海面向百目鬼围上去。 “……”浅濑响看着哄然一团的他们,一时竟然站不稳,脸色微白,趄趔着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说过与他们无关。 明明已经拒绝了插手。 人,为何总是如此……! ……等等。 阿望! 浅濑响蓦地回神,抬头,视线穿过海贼们的身影,看向海滩边悬崖下黑压压的幕府军。 阿望正被带到最后方年老的将军身旁。 浅濑响对道启微薄的信任,来源于他留言中字里行间对南柯的维护。 然而此刻一丝也不留了。 没让南柯来是对的。 浅濑响咬舌尖强行按下心中强烈翻滚的怒气,掌心灵剑再现,拨开海贼们向幕府军走去。 道启站在军阵最前方,望着凛冽而来的浅濑响,不禁握住手中的大剑,后槽牙紧紧咬住。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怎会…… “名为岩藏之鬼!”相隔百米,浅濑响止步,视线扫过道启身后众多持弓引箭的士兵,最终落定在他身上,落语成冰,“假借故人情谊,阴险耍诈之徒!我浅濑响绝不放过!” 巫女立足现世与常世之间,既非妖怪的同伴,也非人的同伴。 危害妖的人,危害人的妖,都是剿灭的对象。 无论中间阻隔了多少障碍。 身为妖族的道启自然比人类更深知这一点,扫视浅濑响身后亦步亦趋的众多海贼,冷嘲回应:“你不也早已设下埋伏,何必自诩高洁?要战,便战吧!” 道启向后抬手,漫天箭矢随之射落。 九条将军双手拄着一柄未出鞘的剑,稳稳站在大后方观望前方的战况。 一波箭雨之后,以道启和浅濑响为首,幕府军与海贼也迅速进入了白刃战。 除了九条将军身边的护卫,其余士兵都并非精锐,战况自是节节败退。 但这些都在九条将军预料之中。 所谓——兵不厌诈。 看着这支海贼小队杀得越发兴起,九条将军就忍不住想到几日之后,因此轻敌的清籁叛军会如何在幕府军的碾压下溃不成军,不禁微微眯起眼睛,目露期待。 不过,九条将军更在意的还是浅濑响。 竟能和以一敌百的鬼族打得不分上下,巫女果然是大患,不可不除。 若是道启设计的剑鬼再强劲一些就好了,一日只能施展一次的拔刀斩,远不足用。 差不多估量完对方的实力,也是时候该撤了。 “来两个人。”九条将军道。 “在,九条大人!”两名精兵跪地抱拳。 “去把那个女人也一并抓起来,”九条将军向南柯离开的方向一指,“抓不走,就杀了。” 身为他手下的得力干将,道启不可以有软肋。 第166章 一念之间 南柯在海滩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她当然听到了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说明交换并不顺利。 但她抬头,望见云层后那一点微不可见的影子,想去看一眼情况的冲动便被按捺了下去。 如果判断浅濑响有危险,散兵会出手的。 他不动,就说明还不到时候。 南柯耐心等待着,等散兵开始行动,她也要立即出发,去将阿望安全带离。 在等到散兵的讯号之前,浅濑响的方向先过来了两个人影。 并不是浅濑响和阿望。 阿望没有那么高。 莫非是道启? 但道启应该更魁梧才是。 直到那两人走近,看清他们身上熟悉的幕府军服,南柯瞳孔微微一缩。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幕府兵来找她? 被她打量着,两个幕府兵起先还放缓脚步,暗暗按住腰间的刀柄提防,但南柯双手垂在身前,生疏地握着长弓,纤细的四肢也并不像习过武的人,幕府兵的警惕便又收了回去。 如今世道,鲜少再遇见这样温和干净的姑娘了。 脸上的犹豫分明表明她已经看出他们是什么人,却不闪也不避,只眼里藏着几分惊讶,默默看着他们走近。 缺乏危机感到这种程度,若是不得人庇护,有九条命都不够她死的。 两名幕府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垂下了手,决定执行九条大人两条命令中的前一条。 “请问前面出什么事了吗?”南柯等到他们走近,才蹙眉出声。 两人眼中逐渐消失的警惕,她看得清清楚楚。 幕府兵们没回答,其中一个向同伴使了眼色,后者点头,露出娴熟的猎手围捕猎物般的冰冷神情,向她伸手抓来。 看来响小姐确实遇到麻烦了。 南柯及时退了一步,那只手没能碰到她,紧接着,雷元素回应她的驱使,沿着身体窜入了脚下湿润的海滩。 身着金属连甲的两个士兵全身剧烈抽搐,张大嘴没能叫出声,就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这样电是电不死人的。”头顶传来散兵慢悠悠的嗓音。 南柯抬头,散兵背后亮着神环,从空中慢慢降下来,抱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国崩,响小姐那边怎么了?”南柯问。 “问题不大,有百目鬼在,我们稍微等一会儿就好。” “百目鬼?”南柯一愣。 明明一路上都在小心防范跟踪,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等一下,字条上说了要一个人去,如果百目鬼擅自出现…… “站住!”散兵落地,把抬脚就要跑走的南柯一把拽住,“幕府军设了埋伏,现在那里是战场,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可是响小姐的弓还在我这里!”南柯挣扎,固执道,“如果真的打了起来,我更该去把武器及时还给她!” 散兵拧眉盯她几秒,轻啧一声:“抓紧我。” 南柯手肘里勾着长弓,抓住散兵的肩膀,身体倏地被打横抱起,径直升空。 隔着一段曲折的海岸,是自坍塌的悬崖笔直斩入海水的一堵高大冰浪。 再飞近一些,染红的海滩上,被海贼步步紧逼,只得护着将领且战且退的几个幕府兵映入眼帘。 岸边只有一条小船,五六个人的容量,绳索早已被切断,在海水里晃晃悠悠地漂浮着。 “杀!”一个海贼边挥刀边咆哮,满脸是血瞋目切齿的模样宛如魔鬼,“杀了九条!我们就赢了!” “九条将军!”护在老将身旁的士兵急道,“我们必须撤了!” 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个人还在与敌人胶着。 道启。 并非道启不想一同撤离,而是浅濑响的纠缠让他抽不开身。 但凡大意,剑锋、术法,全都会毫不留情地招呼到他的身上。 道启身上已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九条将军啐了一声,砍杀一名不识相偷袭的宵小,便抽过属下手中的弓箭,搭弓向浅濑响瞄准。 浅濑响对箭矢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 破空声入耳,身体下意识中止了对道启的攻击,侧身躲避。 只是一息,道启见机下盘一沉,大刀朝着浅濑响破绽大敞的腰身重重劈去。 阿望被耳边愈演愈烈的嘈杂吵醒,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心神剧震的画面。 “师父——!!!” 昏睡前最后的记忆,是道启递给了她一杯水。 幕府不像清籁民能随时取用海岛的资源,所有粮草都是从鸣神岛带来,因此,经历数次交战后即将见底的仓库,是催促幕府必须决一死战的最重要原因。 在这种时候被俘虏,却能吃到食物、喝到珍贵的淡水,道启无疑是个好人。 然而现在这个好人…… 稚嫩尖锐的呼声令道启和浅濑响的战意同时一顿。 但双方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止。 电光火石间,道启咬牙生生偏转刀锋。 浅濑响被刀背重重拍上侧腰,立时横飞了出去,撞入后方垮塌的崖壁石块。 道启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向九条将军急奔而去。 九条将军冷哼一声,正要给身后聒噪的阿望劈下一个手刀,却不料阿望灵活得像条泥鳅,借着众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短暂工夫,一头撞进了正在砍杀中的人群。 杀红了眼的双方士兵哪理会是谁来了,冷光相接间,还真被阿望凭着娇小的体型完好无损钻了出去。 要去浅濑响那边,阿望自然和撤退的道启正面撞上。 短短两天相处,少女慢慢褪去戒备、变得熠熠生辉的灵动双眼染上了尖刺一般的恨意。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毕竟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道启了。 会亲手送本该能得救的无辜孩童下黄泉。 也会不惜挟持这样天真的小巫女,使尽百般手段,只为达成不可告人的私愿。 是放阿望回去她师父的身边。 还是将阿望再度劫持,等待机会再次逼南柯现身。 全在道启一念之间。 ……不。 世事从不会顺遂个人的意志。 道启放眼看去。 阿望身后,九条将军再次拉弓,如铁的冰冷面孔上全是杀机,箭尖指向阿望的后背。 道启不再犹豫。 浅濑响狠狠撞在坚硬的碎石块上,又重重跌落,肉体凡胎难以承受剧痛,全身几乎痉挛着,失去知觉。 冰凉的液体漫过眉尾和脸颊,染红的视野中,是从战场中逃出来的阿望,一边奔跑着,一边惨白着小脸不停喊“师父”。 “阿……” 然而下一刻。 阿望被迎面而去的道启擒住纤细的手臂,反拧在地,剑柄击上后颈。 阿望的身体随之瘫软。 道启扛起昏迷的小姑娘,再次离她而去。 第167章 两难局面 南柯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阿望被道启带上船,却连落地都做不到。 “国崩!” 扣在肩膀和腿弯的力道像是坚固的铁圈,丝毫不因她的挣扎动摇半分。 “认清楚你自己的实力,”散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南柯下去,制着她停留在高空,“在那些人面前,你和炮灰没有两样。” 下方载着剑鬼和幕府军的船只越驶越远,意犹未尽的海贼们追进浅海,脚踩着猩红的海浪,举起武器向离去的船只大骂孬种。 —— 这一战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受伤最重的是浅濑响,其次是百目鬼。 南柯给浅濑响处理好伤口,端着一盆血水出去时,百目鬼已经站在外面等了很久,着急迎上来问:“浅濑阿姨怎么样了?!” 回来的路上,散兵已经把他们原本的计划告诉了百目鬼。 如果没有百目鬼插手,剑鬼的那一剑会被散兵降雷化解,接着浅濑响假装受伤随幕府离开,在半路和散兵里应外合,将船上的人一网打尽。 可计划从中途就夭折了。 要不是浅濑响还没醒,百目鬼恨不得立马冲进去道歉。 南柯端着水盆往楼上走,说:“你自己进去守着她吧。” “可以吗?”百目鬼迟疑。 南柯没答,她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透一口气。 在幕府军眼里,浅濑响与海贼并肩作战、屠杀幕府士兵,已成不可否认的事实。 阿望也没能救回来。 实在不能更糟了。 南柯把红艳艳的一盆血从船舷泼下去,鲜红色落进清澈广阔的大海里,立刻就化开不见。 蛇目从另一边的梯子爬上来,怀里抱着一个麻袋,里面的小东西似有所觉向南柯的方向拱了拱,“嘶拉”一声,撕开麻袋跳了出来。 “我靠!”蛇目大惊失色。 这他喵的还是小奶猫吗! 南柯还没回头,寝子已经跳到了她脚边,围着地上的水盆不安地转着圈闻来闻去。 水盆上有浅濑响的血味。 “弟兄们说有只黑色的小猫在船周围转来转去,我下去一看,这不是你们养在神社的猫吗?就给抓了上来,”蛇目抖着破麻袋走过来,带了几分希冀问,“南柯,百目鬼大哥和浅濑阿姨他们……” 蛇目没去参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大致听兄弟们说了百目鬼英雄救美的事情。 要是浅濑响那块冰能就这么给捂化了该多好。 但蛇目也就想想,见南柯闻言脸一下子沉了,话没说完,就十分有眼力见地闭上了嘴:“那我先忙去了哈。” 寝子看了眼走开的蛇目,抬头,一只爪搭在水盆边缘,抬起滴溜溜的圆眼睛瞅南柯:“响喵~” “寝子,”对寝子学会了说话这件事,南柯一点也不意外,蹲下抱起它,“再等一会儿吧,等一会儿我就带你去见响小姐。” 寝子歪了下脑袋,点头。 浅濑响醒得比想象中快。 南柯到的时候,百目鬼已经离开了。 一进门,寝子就迫不及待从南柯怀里跳出去,喵喵叫着去拱浅濑响的手心。 浅濑响撑身坐起来,将寝子揽到身上,问:“国崩呢?” 南柯摇头,暂时不想提他:“您和百目鬼谈得如何了?” “百目鬼对我道了歉,劝我加入清籁海贼的话,也自是又说了一遍,”浅濑响眼神一暗,“我回答,需要考虑。” “响小姐……”南柯欲言又止,抿住嘴唇,手指也微微捏紧了。 “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不论这场战争最后的赢家是谁,为了维护神社的名誉,八重大人都定会将我从神社除名吧,”浅濑响抚摸着寝子,苍白的唇边挽起一丝苦笑,“我曾为使命舍弃的故乡,舍弃的母亲,舍弃的妄念……还有,舍弃的自我,终归都摆回了我面前,这就是宿命吧。” 浅濑响这么说着,表情无比落寞。 曾将肩头责任视作生命之重的人,而今却变得如此无所适从。 南柯看着躺在浅濑响身上,无忧无虑打滚的寝子,认真道:“不论您做出怎样的决定,我,还有阿望,对您的尊敬都不会改变分毫。” “这是我近日听到最好的一句话。”浅濑响轻叹,“真不可思议啊,明明事态如此棘手,与你交谈之后,我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嗯。” 浅濑响沉默良久,又问:“南柯,可以借我一只肩膀吗?” 南柯不作声地靠了过去。 浅濑响侧头,轻轻枕上她的肩。 一直以来,浅濑响都是被依靠的那一个。 强大,聪慧,仿佛无所不能。 但无所不能之前。 也曾因为自知愚钝,发愤苦练。 也曾因为爱上一个人,凭一时勇敢,立下终生的誓言。 也曾面对无可转圜的失去,逼迫自己从困顿中站起,义无反顾踏上护佑世间的苦行。 卸下所有防备时,却如此单薄,又尽显疲态。 和一个普通人毫无区别。 “自登上清籁岛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自四面八方的阻挠从未停止过。”许久之后,浅濑响闭目低喃,“南柯,你说,使我陷入如今这两难局面的,究竟是顽固的幕府,还是愚钝的清籁民?” 南柯没说话。 这是浅濑响的自问,并不需要她来回答。 浅濑响擅长各类巫术,被及时处理过的伤势施以治疗术,很快就能重新起身。 经过上层海贼们的住处时,海贼们惊为天人,纷纷跑来套近乎。 “浅濑小姐,要不是有您拖住那个鬼族,我们绝没有可能赢得这么轻松!” “今后的战斗,也请您多多指教啦!” “我们一定能再把幕府狗打个落花流水,哈哈哈!” 浅濑响没有接他们的话,南柯跟在后面,一起上去见百目鬼。 第168章 战火 散兵也在百目鬼那里,似乎在单方面地听百目鬼发牢骚,单手撑着脸满是不耐烦,直到百目鬼打住,眉梢才微微松开。 然而侧头看见南柯,又重新拧了起来,视线一垂,定定落在面前木桌的纹理上。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绝不会放她靠近战场。 但是。 显然因此又让南柯生气了。 吵架和冷战中,这次散兵选择了后者。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一时竟然想不到自己还可以往哪里去。 百般思索后跑来百目鬼这儿,却还是和南柯撞见了。 他的做法绝对正确。 这次绝不会先低头。 散兵垂着眸听南柯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不作任何停顿,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散兵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冷冷抬眼,只看到南柯和浅濑响的后背。 刚才还在对他喋喋不休的百目鬼,目光也放到了刚进来的两个人身上。 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凝结成密密麻麻占满视野的两个字——“多余”,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浅濑响是来和百目鬼说同意参战的事情的。 “其实,我刚才收到了幕府的战书……”百目鬼欲言又止,从桌面捡起一张折痕的信纸,递给浅濑响。 大意是说,必将大败清籁叛军,浅濑响也必死无疑,而且不接受投降。 还说届时开战,要当着两军的阵前,将阿望的尸体悬桅示众。 阿望不会真的有事。 这是浅濑响占卜的结果。 “无谓的杀生……” 可饶是如此,浅濑响还是禁不住攥皱了纸张。 南柯旁听着,自然也注意到散兵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这里。 南柯没跟上去。 一是浅濑响不想再和百目鬼独处,才叫上了她,二是,南柯还跨不过去那道坎。 如果散兵放她下去了,也许她确实会受伤。 但浅濑响就不会负伤。 他们也不会再度失去阿望。 明明她都已经数次承诺过,不会再轻易死去了。 谈完参战的事,百目鬼还邀请她们一起吃饭,被浅濑响拒绝了。 雷云之下天色暗得早,登上甲板时,船上已经点起了油灯,浅濑响抬头望向比往日压得更低的云层,神色隐忧:“祟神怕是要来了。” “内忧加上外患,清籁岛胜算太低了。”南柯说。 “是啊。”浅濑响微微敛起眼眸,“但若世人都自知弱小,不去做无用的挣扎,世上就不会有战争了。” “响小姐,您明知道败局已定,还……” “我的事,我自有论断,”浅濑响收回目光,看向南柯时,眸色微温,“不管是海贼先等到幕府的粮草用尽,还是幕府先等到清籁岛的灾厄降临,南柯,你我有缘同行至此,都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是。”南柯发声艰涩。 不是没有想过跟着浅濑响一起参战。 但是……不行。 这是货真价实的战争。 她还不能死在这里。 “就此别过了,南柯。”浅濑响微微后退俯身,向南柯郑重行了一礼,“万望你前路修远,无灾无恙,与重要之人……执手天涯。” 南柯低头向她回礼:“您也是,响小姐。” 暮间的风擦过高处林立的桅杆,空洞的细小呼啸声间,浅濑响似乎是笑了一声,半晌,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次日,天一亮,南柯和散兵就被送回了越石村。 没有回神社是因为大战在即,若是后方有失,有他们在,至少能保证越石村无虞。 村庄里如今已经看不见男人的影子,来去都是老弱妇孺,凡是能上战场的,都被编入了百目鬼麾下。 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桌面早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花了大半天重新收拾出来,南柯又去越石村后的神像走了一趟。 她刻下的“荧”字仍原模原样地留在神像的底座上。 而上方的神像黯淡残破,宛如常年经受风吹雨打的裸石,蕴含其中的神力早已所剩无几。 果然,两天之后,大量祟神之羽再度破天跌落。 天地染紫,雷暴肆虐,一层柔光淡泛的保护罩迎着这样的光景将整个越石村网罗其中,是上一次浅濑响布置的结界发挥了作用。 南柯放下心,回到室内,好几天没跟她说过话的散兵出现在了客厅里,正目不斜视地端着一只茶杯啜饮。 “国崩。”南柯朝他走过去。 散兵面无表情,她便在旁边坐下,悄悄地握住他的袖角。 —— 从前方传来的炮火声震耳欲聋,给本就如临末世的清籁岛更添上一层恐怖气息。 阿望被几个士兵押上一条小船,据说要送去最前线,当着浅濑响的面斩首示威。 比起对死亡的恐惧,阿望更觉得失望和愤怒。 为什么非要逼师父走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谈话? 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 “交给在下吧。”一道浑厚的嗓音令牵着她手上绳索的士兵停了下来。 阿望抬头看去,昏暗的天色下,是全副武装、气势逼人的道启。 她的眼睛里几乎立刻迸出恨意。 道启把士兵们都支开了别的船上去,独自拽着阿望上了那条小船。 船只随着洋流漂浮,离背后的战船越来越远,道启站在船头用罗盘专注侦测方向,阿望就趁机低头去咬手上的绳结。 嘴角蹭破了皮,红艳艳的血色落在麻绳上,那个死结却纹丝不动。 “别白费功夫了,”道启确认好方向,回头看着执拗的小姑娘,“这是军用的特殊绳结,常人解不开的。” 阿望瞪他一眼,牙齿狠狠咬着绳子不肯松口。 道启短促叹息一声,只得将手中绳子的另一头用力一扯,将阿望扯到他面前。 “顺着这道海流一直向北,经过鸣神岛的东方,是被一片被海市蜃楼笼罩的神秘海域。”道启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塞进阿望袖子里,与此同时,一个包裹也被扔在船上,“包裹里则是食物和水,小姑娘,南柯不愿跟在下走,只有让你进去一试了。” “里面有什么?”阿望陡生不好的预感。 “守墓的怪物,还有……”道启目光微微放空,没再说下去,“祝你好运。” 他说完,一手扯住阿望红色的裙摆,从膝盖处用力一撕,抓着半片残破的布料跳入了海中。 黑压压的海水下,一只剑鬼浮上来,托起道启,向幕府与清籁岛的战场疾行而去。 “等一下!站住!”阿望声嘶力竭,在摇晃的船只里跌倒,小腿蹭出大片血淋淋的擦伤,“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道启没有回头,看向前方火光滔天的战场,脸色一沉,杀气顿生。 “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又一支小队高喊着旗号,乘舟厮杀而去。 九条将军站在众多船只中间最安全的那一艘里,正观伺着前方的战况,见道启和剑鬼一同出现,睨向后方战船的桅杆,一抹高挂的红色正迎风飘扬。 “道胤阁下,你亲自下的手?” “是。”道启面无表情。 九条将军观察了几秒他的神情,视线重新落回战场:“甚好。看见站在叛军船头的左卫门和巫女了吗?” 道启跟着望去。 那是清籁海贼中最值得忌惮的两人,一个一身短打,另一个着巫女服,和他们一样,都还站在战阵后方,尚未出手。 “杀了那两人。”九条将军冷厉道。 第169章 寝子是只猫 战阵前线,海贼一方。 “好强!和那天的官兵完全不一样!” “顶住!不要被突破了!” “该死!” 本以为能轻轻松松打得幕府军落荒而逃,甫一交手,海贼们却骇然发现,自己对上的士兵和那天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骄兵必败,节节后退时,后方百目鬼派来的第二波支援抵达,勉强扛住了幕府的进攻。 这时对方却突然后撤,还来不及反应,幕府的火铳队又替了上来。 一波扫射之后,海贼们损失惨重,趴倒在船只里完全不敢抬头。 百目鬼面色凝重,又派弓箭队出阵。 幕府的火铳杀伤力强,射程却不如弓箭,很快不敌,打前阵的海贼们趁机撤了下来,另一批蓄势待发的海贼顶了上去。 幕府精兵见给足了敌人下马威,见好就收,接下来便是大批普通士兵的白刃对垒。 浅濑响站在高处俯瞰着这一切,厮杀声贯耳,硝烟和血气一同灌入口鼻,衬着远方桅杆上随风飘摇的熟悉巫女服裙摆,比邪祟的腥血更令人反胃。 “杀!” “为了将军!为了稻妻!” “杀上清籁岛!杀光清籁民!一个也不留!” 这连人性也失去的疯狂的屠戮欲。 “上啊!让那些官兵看看!清籁岛的骨气!” “想想身后被将军摧毁的清籁岛!难道我们要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吗!” “打败了幕府,我们哪里都可以去!” 这脱离初衷的恬不知足的贪婪心。 各有正义的理由,各有人性的丑陋。 往来冲杀之中,对面终于放出了底牌,魔偶剑鬼和鬼族道启出现在视野中。 百目鬼的刀在上次折断了,现在手中握着一杆黑色的十文字长枪,深吸一口气,提枪向前。 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浅濑响,眼中神光炯炯:“浅濑阿姨!” 男人的眼睛比腰间光芒大盛的火系神之眼更亮,更似千言万语,写满坚定与仰慕。 不止是那头被戏称为昆布丸的黑色卷发。 还有不羁的性格。 不言放弃的责任心。 以及这双眼睛。 都何其相似。 浅濑响曾一度避开了百目鬼的眼睛,此刻直面着其中如火的期待,轻声一叹,首次柔和了神情:“愿你武运昌隆。” 百目鬼看得一呆,握紧手中的长枪,咧开一个爽朗的笑:“那我去了!” 百目鬼纵身一跃,跳下船头。 浓郁的火元素光热乍起,将阴沉天地烫出一个洞,也灼痛着浅濑响的心。 “如果当初你没有随将军出征的话,那我们的儿子,如今应当是他的年纪了,”浅濑响微微闭目,“而我就应当姓高岭,或者由你姓浅濑了。” “本以为再也与家室无缘,却有了继承衣钵的人选,既是弟子,也宛如家人,而今亦因我受苦。” “昆布丸,使我陷入如今这局面的,使你即使归来,也无法再履行与我约定的,从来都是……”低而细的嗓音吐露唇边,顷刻便随风消散,“战争啊。” 争斗之种已然埋下。 不论最后的胜利由谁摘取,战争都绝不会平息。 或是由幕府屠尽饱受折磨的叛民,连她身后无辜的老弱妇孺亦难逃一死。 或是由海贼转而举兵侵略其它富饶的土地,美其名曰为生存而战。 浅濑响举起手中的飞雷之弓,绯色的灵光镀上弓身,更添一层夺目威光。 虽说对不起灵善坊老师,过去在影向山偷学的真正的“法术”,就用在这里吧。 她是巫女。从始至终。 立于绝对公正之地,绝不偏袒……任何为祸世间的存在。 只希望寝子。 千万不要闯进雷霆里来。 远处,道启尚未出手,旁观战意熊熊的百目鬼以长枪与剑鬼殊死搏斗,高声劝降:“放弃吧,左卫门!现在求饶,我还能为大将说情,留得你等的性命!” “我堂堂海上男儿,绝不苟活于敌人的慈悲!”百目鬼大喊,长枪一挑,竟然刺穿了剑鬼的胸腹。 被伤及核心的剑鬼动作顿止,道启见状拔刀出鞘,跳上前去。 兵刃交错的两人都未看到,一道绯光缠绕的雷矢自战场升起,向着远方暴虐的雷霆间飞去。 射穿漫天不详的灾难之羽,破开孕育雷电的极黑云层,飞越整座清籁岛,直入高天之上,那镇压紫电之鸢垂死怨恨的千年大结界。 战场远端,通天彻地的紫雷如翼展开。 那是陡然抹白天地的巨大闪光。 是轰然中开又掀翻一切的气浪。 身躯被抛到空中,宛如海上如珠的白浪,再也辨不清方向。 —— 寝子是只猫。 寝子伸出爪子,拍拍面前竖立的淡绯色的结界。 纹丝不动的结界环绕着寝子。 范围很小。 小到只够它盘卧柔韧的身体,连一个普通的四肢舒展都做不到。 在闪光的紫色羽毛自天空飘下后,在港湾的平静被乍然的喧哗打破时,寝子被一双柔软的手抱起,下了船,轻轻放在了这片沙滩上。 “寝子,”女人的红裙铺开在打湿的沙子上,低垂的面容带起微笑,温淡得像夏日天边的云彩,“寝子,乖乖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寝子是只猫。 但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是聪明的猫。 于是寝子点点头,弯起后腿,在女人面前乖乖坐下,尾巴搭在两只并起的前爪上,一扬一扬:“响~” 响是寝子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生物。 虽然种族似乎并不相同。 总之,也只能将对方放在“母亲”的位置上了吧? 响又笑了笑,低头,唇角压平,纤细带着粗茧的手指落在寝子爪前的细沙里,环绕着寝子,画了一个圈。 这叫猫无可奈何的结界便升了起来。 回忆完毕的寝子又拍了拍结界,呲牙对它发出一声怒吼。 结界不给回应。 寝子只好耷拉着耳朵,在狭小的空间里开始转圈。 紫色的羽毛像是突如其来的阵雨,密密麻麻,下个不停,惹猫讨厌。 大海远处,本来以猫的视力能够看见的船只,也被浓烟遮盖。 寝子转圈的脚步越来越凌乱。 开始感到不安。 它想起响和她身边的两个人类,离开神社的那一天。 那天,它等了一天一夜,等到饥肠辘辘,也没见他们回来。 那天的寝子只好循着他们残留的气味,伶伶仃仃地,一路独自找来这个港湾。 今天和那天是一样的。 响的船向大海驶离了。 他们又留下它一个了。 可今天的寝子,连这小小的结界也出不去。 寝子又想起响身边那个年幼的人类。 穿着和响一样的红裙,常常和寝子围在一起,玩狗尾巴草的人类。 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 响也会消失吗? 寝子越来越不安。 一道紫红光芒仿佛逆飞的流星,划过寝子的头顶。 寝子的目光追着它,圆圆的猫眼一眨不眨。 眼睛还没能看见什么,每一根毛发突然因天外陡然升起的强大危机感,齐齐竖了起来。 “响……”寝子瑟瑟趴在沙子上,哀哀地叫。 第170章 金发 窗外的剧烈光线淹没了一切。 接着是宛如鸟类尖唳被放大百万倍的巨响。 只响起一瞬,一瞬之后,全世界都异常安静。 发生了什么? 南柯爬起来,要出去看村子的情况,脚才迈出半步,就被散兵拉倒,背后撞上他坚硬的胸膛。 散兵从后面紧紧箍着她,不许她走。 人偶有节奏的吐息不断落在耳旁,南柯愕然回头,看见散兵神色紧张,嘴唇快速张合,她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南柯明白过来。 不是世界变得安静。 而是她听不见了。 紧跟着是即便失去听觉也能感受到的,席卷世间一切般的骇然巨浪。 巨大力量的碾压只有一波,此后窗外的光线渐渐消退,变成更加暴戾肆虐的雷光。 因冲击暂时性失聪的耳朵慢慢恢复,耳鸣声里夹杂着不断的雷鸣,南柯听见散兵的声音:“……残渣的结界。” “什么?”南柯颤着嗓子问。 “浅濑响解开了魔神残渣的结界。”这一次,散兵的话一字不落,清晰地落进她的耳里。 南柯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全身冰凉。 由浅濑响亲手招至清籁岛的灾难,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 耳边开始倒放起离别前,浅濑响对她说过的话。 ——就此别过了,南柯。 ——好了,我的事,我自有论断。 ——南柯,你说,使我陷入如今这两难局面的,究竟是幕府,还是清籁民? 这就是浅濑响百般思索,最终得出的结果吗? “国崩,”南柯撑起身体,回头看着散兵,黑白分明的眸睁得圆而大,像是下一秒就要有什么控制不住,溃堤而出,“我们去看看村子……” 散兵侧耳听去,屋外力量的余波正一波一波地减弱,无处不在的雷霆掩盖了绝大部分的动静。 “可以,”散兵拉着南柯起来,“但是别松开我的手。” 和越石村一样,他们这里的结界也早就经过浅濑响的手。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结界外雷电滚滚,遍地祟神与催生的黑色怪物,结界内却平和得出奇,没有受一丝影响。 散兵拉着南柯走出去,踏过一路怪物的尸体进入越石村内。 和外面的惨淡相比,村庄里堪称净土。 没有任何东西被破坏。 鸡鸣狗吠不止,幼小的孩子放声啼哭,各家各户的女人们慌慌张张跨出门,和邻居扯着嗓子互相大喊,嘈杂又鲜活。 南柯忽然间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浅濑响想要的,就是这幅画面吧。 无关各执一词的正理,一切祸种都被强势抹消,唯有受庇佑者安然无恙的洁净大地。 巫女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惩邪除恶,无视牺牲,绝对公正……堪称无情。 不论面对的是天灾、邪祟。 还是人祸。 南柯倾尽全力去握紧散兵的手,肩膀蜷缩着,蜷缩着,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咬住嘴唇,无声哭了出来。 一只斗笠落在她头上。 跌落的柔软纱幕牢牢遮住南柯的哭脸。 南柯和散兵没再离开,留在村里安抚村民们的情绪。 外侧的雷暴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上空的乌云更厚更重,一丝天光也漏不下来,只有祟神滋生的无数怪物在雷霆下惊恐地逃窜,遍地都是它们怖人的猩红双眼。 村民们无法离开村子,默默地聚集起来,自发组织在村口点了一堆篝火。 说要让回来的战士看得到回家的方向。 就算真的有人生还,又能有几个人穿得过外面的危机四伏,回到这里呢? 南柯没说出来,因为她也在等。 等到外面的情况稳定下来,她就离开村子,去那片战场。 至少,要亲手为浅濑响料理后事。 约一天一夜之后。 “喂!你们看那边!”聚在村口的女人们突然骚动起来,惊喜喊道,“那边是不是有人?!” 南柯和散兵在一边守着结界,闻声看去。 狂涌的怪物群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宛如飞箭,灵活穿梭其间,冲着的方向正是村口燃烧的篝火。 扑去的怪物被击飞,更有无数怪物紧咬在对方身后,眼看就要被追上。 一张张蒙着阴翳的脸纷纷变得明亮,隔着半透明的结界大喊挥手:“这里!这里!” 会是谁?! 拥有对抗邪祟的实力,独自一人回到这里…… 一双双手臂激动地挥舞,遮挡了视线,南柯不由向人群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却被散兵蓦地拉住手臂,冷声提醒:“浅濑响不可能活着回来。” “我知道,”南柯手指攥起,声线滞闷,“可是……” 是人就会抱不切实际的希望。 散兵皱起眉头,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打中间分出一条道路,速度太快来不及收力的白影贴着地面飞一般窜了进来。 高高扬起在身后的白色披风,黑色的短装,染血的单手剑,不是巫女,不是海贼,不是幕府。 散兵将南柯向后一拖,飞身攻了上去。 “轰”! 满地灰尘激起,铿锵数声,一道雷元素力的紫光闪过,双方如同飞射的子弹同时向两边弹开。 散兵矮身以手撑住地面生生刹停,抬头时,眼中已染上几分狠戾。 南柯再看向另一边,以剑止住退势的少年迅速调整姿态,单手按住胸口急道:“慢着!我没有恶意!” 看清对方的样子,南柯呼吸霎那停住。 荟萃阳光一般的金发,和荧同款的单耳羽毛耳坠,那是…… “国崩停手!”南柯几步挡在他们中间,“他是空!” 被叫出名字的空一怔。 散兵起身,拍去手上的灰尘,敛起的紫眸危险四射:“看出来了。”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但那和旅行者一模一样的标志性金发金瞳,不作他想。 南柯松了口气,回头看去。 少年的五官一如她想象中温润清秀,眼瞳犹如一双金色的玻璃片,纯澈中满是诧异:“你认识我?!” 第171章 壳中天地 与此同时。 “喵呜……”一只晕头转向的寝子钻出空按住的胸口,软绵绵地流到地上。 “小伙子,你是从外面来的吧?!”看愣的村民们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空团团围住,“海边怎么样了?幕府军被赶走了吗?你有没有看见……” 南柯观察了几秒,确定空可以应付得了,才回头看向散兵。 散兵一脸敌意更浓了。 是因为他在深渊战斗过,而空将来会成为深渊教团的领袖吗? “国崩,”南柯顶着散兵可怕的表情走上去,握他的手,“你冷静一点。” “……”感到熟悉触觉的散兵终于收回视线。 未褪的阴戾触及她一脸平静温和,不作声地慢慢收敛起来,接着,像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似的,散兵发出一声冷哼,别开了脸。 南柯拉着散兵走向人群中的空。 仅仅她和散兵一句话的工夫,片刻之前还急不可待的村民们已经变得鸦雀无声,更有甚者,瘫坐在地崩溃大哭起来。 外界的情况如何,不言而喻。 空搂着怀里还晕着的猫崽子,见南柯和散兵接近,侧身穿出人群。 “借一步说话。”南柯抢先道。 空疑虑点头。 南柯和散兵借住在一户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子里。 雷暴之下的清籁岛如同身处长夜,室内光线尤其暗,南柯点起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空手臂间昏睡的寝子突然嘹亮地“喵”一声,蹦出空的怀抱向她扑来。 “响!” 南柯呼吸一屏,鼻腔猝不及防再次酸涩起来。 空愕然地看着她:“这是你的猫吗?” “是我一个朋友的猫。”南柯坐下,将寝子圈进怀里。 “响?响?”寝子抬着困惑的大眼睛,用柔软的爪垫不停扒她的手,期盼着回答。 “响小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南柯闷声道,揉它的脑袋,“寝子,乖。” 寝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忽而甩了下尾巴,转身面向门口坐下,开始心无旁骛地舔爪子。 南柯轻轻呼了口气,听见空问:“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吗?” “我也是降临者。”南柯抬头看向空。 空怔住。 “我在神像上刻下了荧的名字,你看到了吗?”南柯问。 “嗯!”空眼睛一亮,从披风下摸出一块石片,摆在她面前的桌上,“这么说,你见过我的妹妹?!” 石片上赫然是完完整整的“荧”之一字,毫无疑问是从神像上削下来的,跳动的烛光下,空的眼睛像是在发光,带着稍显失态的欣喜,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紧盯着她。 南柯摇头,又在空希望落空之前及时开口:“但我知道一些荧的消息。空,我能用这些消息和你交换世界树的情报吗?” “当然可以!”空坐直身体,不假思索。 南柯松了口气:“我叫南柯,来自和你们不同的异界,荧……” 从五百年后荧在蒙德苏醒,到为寻找哥哥而踏上游历七国的旅途,凡是知道的,南柯毫无保留。 空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欢喜,到变得震撼,到最后的沉默,南柯全都看在眼里。 “……我来到提瓦特的时候,荧还停留在须弥,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枫丹。”南柯收了话头,“对不起,空,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好的消息。” “不,有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了,”空吐出一口长气,很快恢复了温和的表情,“实不相瞒,我和荧之所以会时空交错,应该就是世界树造成的。这事需要从头讲起,有些复杂,因为一些禁忌的原因,我还会用不太容易理解的意象来描述,可以吗?” 南柯点头。 空稍微沉吟:“如果将宇宙比作花海,请想象,某处存在着一片四季常开、看不见尽头的广阔花海……” 花海常开,作为其中个体的花,却会不断重复着诞生与枯萎,有时成为土壤的养分,有时也会引起连锁的腐败。 一切始于一朵无名的花,在被黑色的腐败吞噬之际,绝望播下的种子。 若是在这片危险的土壤中发芽,还来不及成长,就会被污染死去。 谨记花朵教训的种子心知肚明,于是在百般思索之后,为自己打造了一层坚硬的外壳。 既然外界有危险,那就在这层壳中生长,等到足够茁壮了,再去面对外侧的危险吧。 这是种子的初衷。 如同卵类幼小的胚胎,种子如愿在壳中顺利发芽、成长,茂密的根系铺满壳内,根茎也盘虬强壮。 眼看就要到达花期,种子念及外侧的危机,想了想,掐掉了自己的花。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总之一定在遥远的未来吧。 种子克制着继续生长。 厚重的外壳逐渐被内部的根茎撑得膨胀,犹如纸薄,种子还是没下定决心。这时,有其它的种子从外界进来了。 种子很乐意和其它的种子分享避难所,然而第二枚种子进来时,不可避免地也将壳击穿了,外面的腐坏随之侵入。 种子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力堵住了这道缺口。 于是种子步入死亡。 第二枚种子自愿接替了维系壳中天地的重担。 它兢兢业业地清理第一枚种子遗留的七条主根,那些根系中只剩对外界的偏执渴望,长此以往,必将毁坏这层珍贵的壳。 但第二枚种子很快意识到,即便毁去七条主根,壳内仍然残存着第一枚种子数量庞大的次生根,它并非壳的主人,无法完美监视每一条末梢对世界外侧的刺探。 于是第二枚种子抛弃自己作为种子的本职,放弃了萌芽。 藉由业已消灭的七中之六条主根的尸骸,将自己接入第一枚种子的密网,生出媲美初代一般,得以管控整个世界的“中枢”。 意志在永远纯白的理想乡中如此宣誓。 ——此为代行主人的职责。 虽说那位主人永不会再回来。 ——荣获自由的“根须”们,尔等恣意欢欣的生息也被允许。 因任何越界的发展都落入“第二位”的眼睛,触及世界之壳前便会被尽数斩断。 ——最后立下“七”次誓约。 一之罪孽已被宽恕,直至七之空穴皆被原宥,世界方迎众望绽放之时。 第172章 戈尔登·莱茵多特 太难懂了。 就算是从上帝视角观测过提瓦特的南柯,也只能隐隐约约领会到,空所说的,是提瓦特的创世纪,第一和第二王座之间的往事。 “……因此,世界树里堆叠了提瓦特古往今来所有的数据,不仅空间,连时间的维度也在其中变得有迹可循,”空说着,望向头顶的天花板,声线微微紧绷,“天空大概认为,只要见不到血亲,我和荧就会不断寻找彼此,也就不会再想着离开提瓦特,于是抓住荧,把她丢进了世界树的时空乱流里。” “它阻拦你们,是因为穿过壳离开也会造成损伤吗?”南柯问。 空颓然点头。 原来如此。 “那七之空穴的宽恕指的又是?” “包括第二位自身,外来者突破壳来到世界时造成的七次损伤。”空说,“第一次的空穴被初代填上了,此后的损伤则由二代投出初代的六条主根来堵塞,所以修补世界的次数,上限总共是七次。” 南柯立刻联想到了蒙德雪山和层岩巨渊的天钉。 原来钉子真正的作用,是堵住世界之外的污染。 五百年后除空以外,提瓦特已经有四位降临者,南柯自己是否算在其中不得而知,也就是说,还剩两到三枚钉子。 南柯不禁开始担心。 维护世界的手段如此捉襟见肘,七次之后,这个壳中世界,能成长到足以对抗外界危机程度吗? 还有她作为降临者进入提瓦特时造成的损伤,会在哪里?有被好好堵住吗? 南柯盯着桌子中间朦胧的烛光,沉默了一会儿,将这些问题都埋进心底,重新看向空的眼睛:“空,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也有和荧相似的遭遇。” 空面露惊讶。 “他有无论如何也要挽回的过去,于是想要删除过去的自己,”南柯说,“但我并不希望他被删除,请问,有撤销删除的方法吗?” 散兵尽职尽责地和空气融为一体,坐在南柯旁边撑着腮听他们讨论,一个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此刻冷紫色的眸子微微一怔,瞥向南柯。 再看向对面被惊到的空,描红的眼尾轻轻一挑,又不动声色地偏头,把嘴角忽然勾出的弧度藏进手心里。 “你说的那个朋友,”半晌,空迟疑出声,“是阿贝多吗?” “哈——?!” 南柯被身边的声音吓了一跳,闻声转头,看见突兀出声的散兵一脸数错彩票的大起大落表情,见她看过去,又收敛起情绪,冷着脸继续问空:“关阿贝多什么事?” “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空斟酌着解释。 “我知道他。”散兵打断空遮遮掩掩的人物介绍。 “是那位莱茵多特的儿子吧。”南柯也表示知情。 阿贝多,西风骑士团首席炼金术士,白垩之子,莱茵多特生命炼金的唯一成功作品,也是原神近两年雪山剧情的主角,蒙德除温迪之外战力最强的人。 “那就好解释了。”空接着说,神色微微肃穆,“除了天空和神授的管理者之外,世界树的访问权限对全提瓦特的生命都是被禁止的,拥有改写特权的,原本只有身为降临者的我们而已……” 然而就算拥有特权,想要真正获取权限,条件也十分苛刻。 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走遍提瓦特各地,完成对世界树数以万计的末梢,地脉的巡礼。 即使这样,能做到的也只有阅览和写入自己而已。 因为降临者并不会在世界树中留下足迹,无法更改未曾记录自己的时空信息。 这些话,很久以前,空也对另一个人说过。 那时荧还在,从他们口中听闻世界外侧的坎瑞亚人,正试图借外来者的帮助打穿提瓦特的地壳,逃离神明的囚笼。 空和荧降落时的出口早已被天理堵死,为了能重新踏上旅途,自然也不遗余力。 就算坎瑞亚人的科技还无法匹配上过于强烈的求知欲也不要紧,他们会教会人们如何将星海的危机化为己用。 “人类的未来不应受制于神明,而该由自己开拓”。 坎瑞亚王立图书馆的某本生命炼金学中,晦涩的理论和图示中间,夹着写着这样一句话的纸条。 “像是哪个学者随手写的,字迹有些潦草呢。”荧站在深木色的高大书架前,臂弯里抱着精装的书本,金色的眼睛将纸条翻来覆去地打量。 空则抱着一本历史书在啃,头也不抬地说:“荧,你还是少看点这种书吧。” 他们是来查阅提瓦特的历史,收集关于天理的情报的。 通过参量质变制造实体生命,一来不属于他们目前的求知范围,二来,炼成高等智慧生命体,在全宇宙都是禁止项。 荧轻轻哼了一声,拿下耳后别着的墨水笔,咬开笔盖在那张纸条的背面开始写写画画。 不久之后,空就发现荧和一个陌生的金发女人厮混到了一块。 “你好,空,我叫莱茵多特。”金发女人转过头来,金链的单片眼镜下,是纯血坎瑞亚人友好的蔚蓝十字星眼瞳。 然后空知道了她们在研究什么。 世界树的情报网无处不在,坎瑞亚对地层的深入达到一定程度,必定会被天理察觉。 原本已经做好和天理正面交锋的打算,莱茵多特却说,说不定还有别的方法。 “只有诞生自提瓦特的生命,才会被世界树记录,只有不属于提瓦特的生命,才有改写世界树的权限,” 莱茵多特摇晃着手中盛放着某种透明粘稠液体的试管,含笑道,“所以,从炼金术的角度,只要制造出无机质的生命,就能同时办到这两点了吧?” “我很看好哦!”荧握拳表示支持。 莱茵多特和荧相视而笑。 空不太放心,担心妹妹被科学怪人沾染上奇怪的癖好,有空再去图书馆时,就随手翻了翻那本生命炼金学。 略显高深,但还在理解范围内,没什么稀奇。 如果不是将书放回书架时,不经意瞄到了书脊上的作者名的话。 王国首席炼金术士,戈尔登·莱茵多特! 不是科学怪人!是科学怪人的祖师爷啊!!! 然而研究这事,无关天才与愚者,都是一个充满误差与失败、无比漫长的过程,还没来得及完成当初的设想,天理的目光已经向着僭越的人之子投来。 双子战败,失去引领者的坎瑞亚随之陷入混乱。 接着,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坎瑞亚地下被打薄的世界之壳突然破碎,星空的灾厄化作黑火与兽潮涌入世界,经由坎瑞亚,焚烧了整个提瓦特。 空负伤回到坎瑞亚时,昔日繁荣已成废墟,只剩死守王命的宫廷卫队队长仍在坚守。 “王上命卑职一定要确认您的安危。”金发的卫队长半跪在地。 “伊尔明王呢?”空轻声问。 “王上被灾厄染黑,不知所踪,目前由亚尔伯里奇家族代摄政,”卫队长一五一十道,“摄政王主持结束救国会议后,便率军奔赴地面,誓举国之力镇压提瓦特各地的兽潮。” 坎瑞亚造成的恶果,合该由坎瑞亚清扫。 “戴因,”空还记得卫队长的名字,说,“戴因斯雷布,跟我走吧。” 第173章 悖论 烛光浅照,室内安静,只剩空怅惘的嗓音。 “……然后,我和戴因就开始了流浪,一边对抗灾厄,弥补我们的过错,一边寻找着荧。” “我们旅行时,听说莱茵多特的实验品们被黑火扭曲,也成为了灾难的一部分,而莱茵多特则和我们一样,带着名为阿贝多的实验成果开始了旅行。” “不属于提瓦特的提瓦特生命,在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土地后,究竟能否达成曾经梦想的伟业,也只有莱茵多特自己才知道了吧。” 可是,南柯知道,旅行的中途,莱茵多特就将阿贝多托付给了蒙德骑士团,自己选择销声匿迹。 难道当初的构想,是不成立的吗? “对不起,说了多余的话,”空收起脸上的感伤,强笑一下,“很久没机会和人提起这些了。” 南柯摇头:“我才该道谢,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很难知道这些被历史掩埋的真相。” 空的笑容变得稍微真心实意了一些。 “所以,”散兵声音微冷开口,“人造的生命,只要完成了巡礼,就能获得世界树的权限,是吗?” “还要拥有至少比肩神明的力量,”空想了想,道,“否则会承受不住信息洪流的冲击。” 某种猜测近乎成型。 南柯不由看向散兵。 身为影武者的雷电影原本并不掌握制造人偶的技术,雷电真陨落,莱茵多特离开坎瑞亚,影制造散兵,几乎都在同一时期,这是前因。 散兵成神后成功接触了世界树,这是后果。 难道说,雷电影制造散兵的技术,其实是从莱茵多特那里习得的炼金术…… 散兵回给她一个眼神,让她暂时不要提。 “至于你刚才提到的删除自己,”空又对南柯说,“删除过去的自己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所以这其实是不可能做到的悖论,但在提瓦特,如果世界树受理并执行了这个悖论,你的朋友大概率会被剥离出历史,重编信息,归类成和我们一样的降临者。毕竟,降临者是符合‘既不存在于过去,又可以作为世界树的操作者,被写入未来’的唯一选项。” 也就是说,散兵是安全的。 一股热意袭上南柯的胸口,心跳忽然加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我……”散兵继续问,话刚脱口,顿了一下,“……们的朋友被剥离之后造成的留白,则被写入相近的个体替换?” “没错,想事无巨细又符合逻辑地更改已经发生的过去,需要很大的计算量,这是最省力的处理方式。” 空表示肯定,“所以,如果想撤销删除,必须先进入世界树回到过去,将替代他的存在杀……呃,抹消才行。但由于被观测过的历史无法改变,必须抢在地脉录入替代品之前,想要真正进入世界树也还需要得到更上级管理员的许可,成功的可能性着实不高。” 心心念念着要删除过去,结果刚跳树就差点自己撤销了操作的某人:“……” 南柯也保持了恰到好处的沉默。 情报交换到此为止,空是为清籁岛的灾难来的,结束话题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表示这么多人被困在这里不是办法,要出去向附近的岛屿求援。 散兵送空出去,南柯看着他们转弯消失的背影,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弯曲脊背,低头环抱住膝上的寝子。 寝子弹了下耳朵,仰头看向她。 “寝子……”南柯张口,太过复杂的情绪却像一颗在喉咙里被压破外皮的葡萄,又酸又涩,堵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浅濑响已经不会再回来,阿望依然不知所踪。 就在一墙之外,还有那么多失去亲人的村民哭泣着,怨恨命运不公,只有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由衷欣喜和轻松。 她是自私的吗? 如果能早点知道这件事,如果能放开手脚去面对曾经无可奈何的险境…… 南柯咬住牙关,及时掐断自己的想法。 世上没有后悔药。 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回来,寝子钻出南柯克制着力度的两条手臂,“喵”了一声。 南柯额头用力抵在低矮的木桌边缘,一动不动。 “肚子痛?”一只骨节清晰的膝盖半跪下来,落进南柯的余光里。 散兵听起来并没有太多感触。 南柯用力闭了闭眼睛,微微直起腰,低着头撞进散兵怀里:“国崩……” 散兵的手落在她头上。 “我……”喉咙仍旧被堵住,南柯哽咽一下,“我应该……我可以觉得高兴吗?” “无所谓,”散兵静默少顷,口气淡然,“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反正她真心的笑容和眼泪都稀世罕见。 南柯双手紧紧抱住散兵的腰背,深呼吸,又深呼吸,没有哭,也没笑出来。 摇摆在欢欣和罪恶感之间的心情,莫名因为散兵这句话找到了支点。 原来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情绪,是可以同时在一颗心中并存的啊。 平复了一会儿,南柯的手顺着散兵的脊椎抚上去,抬头,望向上方沉静的脸庞问。 “国崩,你的体温是不是有点高?” 她的手指落在他滚烫的后颈皮肤上。 “空的话信息量不小,稍微有点分析过载,”散兵坐下,推开她,微微抿唇,“我有个推论,有关博士,要听吗?” “博士?”南柯一怔。 “我被博士带去至冬之后,执行过一个前往各国提取地脉样本的任务,是博士一力促成的,”散兵说,“得到雷神之心后,博士上谏至冬女皇,将原定实施造神计划的国家从稻妻改成了须弥,我登神失败,博士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回收我和神之心,而是差遣切片带走我的第一名信徒,海芭夏——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第174章 好旅伴 “你的意思是,”南柯正色,掐着下巴思忖,“博士的真正目的或许并不是造神,而是……利用你模拟莱茵多特的实验,接触世界树?带走海芭夏,则是因为……” “海芭夏接触过我的意识,”散兵冷了眉眼,“既然小吉祥草王成功备份过我的记忆,换句话说,博士带走的,也很可能是一份避开了世界树干扰,完整记录下我成神过程的实验数据。” “如果在你被删除之后,海芭夏的记录依旧存在,就说明通过这种方式改写世界是行得通的,博士……”南柯低喃着,心里预感不妙,“博士的切片技术取材于你,所以他的切片很可能跟你一样,是……” “炼金生命。”散兵笃定道,“虽然寿命和智商堪忧,但胜在数量够多,几百年过去,应该和我一样,早就完成了巡礼。” “难怪……”南柯恍然大悟。 难怪博士舍得舍弃切片和纳西妲做交易。 想得到的,该得到的,博士全都已经具备了,只要他的意识还在,只要神之心还在,就能踏着正机之神的残骸,重新踏上成神之路。 不如说,包括散兵的失败在内,一切都在博士的计算之中。 散兵的愿望只有一个,证明自己,所以博士能轻易将他握在手心里,玩弄长达五百年。 但愿望实现之后的散兵,还会不会乖乖受愚人众的掌控? 心思诡谲的博士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一点。 与其将大好的机会托付给随时可能脱缰的野马,不如留给自己。 世界树中蕴藏着提瓦特的一切奥秘,对博士来说,说是毕生为其所求的伊甸果实也不为过。 真是个可怕的疯子。 “被观测过的历史不能改变,空是这么说的,”南柯看向散兵,“你想怎么做?” 散兵微微眯起眼睛,眼里一丝凛冽的杀气:“这取决于你对未来了解到什么程度。” “只到人偶得到你的记忆之后,那时候,博士应该已经离开须弥了。” “应该是回至冬找本体会合去了吧,”散兵轻笑起来,“毕竟他将自己成千上万份地割裂,原本的身体已经只剩下大脑了,藏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国崩。”南柯看着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不太赞同。 博士隶属愚人众,就算执行官们各有心思,但毕竟都为至冬效力,不可能放任散兵闯进女王的地盘坐视不理。 “放心,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以我个人的力量,目前还招惹不起执行官里那几个怪物。”散兵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取回身体之后,要接触世界树,博士一定会再去找小吉祥草王,那才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 南柯不由微微启唇,然后松了一口气。 散兵……竟然有把她也考虑进去。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南柯把他的手从头顶扫下去,“这期间我们……” “姑娘,”门突然从外面被敲响,有年迈的声音喊,“南柯姑娘,打扰了。” “再说吧。”散兵中止话题,捋了捋被她弄皱的衣服,站起来去开门,“什么事。” 门外的婆婆一身黑色丧服,恭恭敬敬低头行礼:“战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想给大家办一个共同的葬礼……” 越石村的物资储备不算充足,在外界危险环伺的情况下,不宜大操大办。 没有酒,没有花,在被大家合力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各自刨出浅浅的土坑,埋下逝去亲人的贴身之物。 南柯也披上了黑衣,抱着寝子站在后面观礼。 浅濑响的遗物都在神社那边,被埋下的只有刻着名字的木牌。 “要把这家伙扔进去吗?”散兵伸出中指戳寝子的小脑壳。 寝子还不太会说话,但对人的语言已经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能力。 当即呲牙炸毛。 “国崩,”南柯给寝子顺顺毛,一言难尽,“你别说话了。” 不指望散兵能和大家共情。 别破坏气氛就谢天谢地了。 散兵眉尖微动,瞟她一下,轻“呵”了一声。 这女人是越来越嚣张了。 村民们埋完就集中到坟场的一边,一起跪拜行礼。 此前压抑着的小声啜泣,也终于变成毫无顾忌的伏地大哭。 葬礼上的哭声是有重量的。 终于捱到结束,南柯闭了闭眼,向着面前无数的坟冢无声祈祷。 不要再有战争了。 空回来是在三天之后,身后跟着一路披荆斩棘而来,气喘吁吁的幕府官兵们。 离清籁岛最近,又拥有救援能力的岛屿,只有神无冢的天领阵屋。 望眼欲穿的村民们见到官兵,纷纷脸色一白,往后退却,原本站在边上的南柯和散兵反而成了官兵们最先撞见的人。 空甩掉剑刃上的血珠,回头向身后队长模样的官兵介绍:“这两位就是保护……” “国崩?!”没等空的话说完,队长激动地踏前一步,瞪大眼睛失声,“你居然还活着!” 散兵别开面无表情的脸,抬手把斗笠的纱帘转到面前。 “你不认识我了吗?”队长痛心疾首,摊开的双手颤抖,“我是和你待过同一支检非违使小队的战友啊!!!” 嗯? 南柯看向散兵。 队长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当初你战甲的扣子掉了,我还帮你缝过呢,呜,你失踪在无想刃狭间之后,我们以为你死了,还给你开了追悼会,立了碑……” “那种东西不需要,”散兵嘴角微抽,终于绷不住开了口,“所以,你是特地来叙旧的?” “你果然还是这么叛逆,”队长抹了把泪,表情欣慰,“说得对,正事要紧,我有空了再来找你。” 说罢回身招呼身后的官兵们,有条不紊地安排伤员救治和清点村民人数。 村民们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也反应过来,这些官兵是来救他们出去的。 空找了堵墙抱剑靠着,看着逐渐放下戒备的村民们和幕府兵走在一起,笑意疲惫而温软:“面对外部的灾难,人类果然很容易团结起来呢。” “是啊,”南柯感慨万千,“空,这几天辛苦你了,要去我们那里休息吗?” “不了,戴因没法跟着我一起传送,还留在须弥,回去晚了,他该担心了。” “你有个好旅伴。”南柯弯唇。 “你也是。”空睨向抱臂守在不远处的散兵,笑容放大了些,“对了,南柯,还没有谢谢你告诉我荧的消息,托你的福,我终于决定了。” “决定什么?” “漫无目的的寻觅犹如大海捞针,既然降临者不会被世界树记录,那么,等我走遍七国之后,我就把自己写进树里,让五百年后的荧能从世界树里窥见我的足迹。” 空说着直起身,把怀里的剑抛起来,又利落地一把单手接住,“重逢难料,南柯,如果你比我先遇到荧,麻烦你告诉她,就说——” “爱操心的空已经等她很久了。” 第175章 致死量的糖 洁白的披风不染尘埃,随着空轻快的脚步,逐渐飘失在晦暗的山野中。 南柯收回目光转身,无数村民背着简单的行囊,被幕府兵领着走在出村的小道上,小声的哭泣和安慰声低低混成一团。 散兵绕开挡路的家伙向她走过来:“接下来就没我们的事了。” “嗯,”南柯舒了口气,“我们也该离开了。” 在小队长再次找上散兵之前,南柯抱着寝子,和散兵从越石村无人的另一头离开了。 官兵和村民们一定会有伤亡吧。 但这同时也是击溃成见的利器,以及重建双方纽带的大好时机。 不该由身为过客的他们继续干涉了。 他们径直去了海边。 清籁岛黑压压的雷云一直弥漫到了海上,沙滩上搁浅着无数的船骸,惨不忍睹的断肢残骸宛如无人问津的废弃物,不分海贼,也不分幕府,胡乱地在海潮线上积成一片。 南柯屏着气,沿海岸线从他们中间穿过。 找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看见浅濑响。 是尸骨无存,还是被浪冲到了更远的地方? “吱——”一片小小的水花从远处的海中跃起。 南柯看过去,是一条白色的海豚正奋力朝这边游来,嘴里似乎衔着什么东西。 南柯踏着浪花向它走去。 海水淹到腰间,有些站立不稳,海豚浮出一双眼睛看了南柯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才将嘴里咬着的东西递进南柯手里。 是一把断弓。 弓身漆紫,镶金石点缀,华美肃杀。 南柯紧握残破的飞雷,静默片刻,伸手抚摸海豚柔软的鼻尖:“谢谢你。” “吱吱——”海豚顺着她的手打了个滚,而后一头扎入水中,拍动有力的尾鳍向深海游走了。 南柯被波动起来的海水晃了一下,还没站稳,就被提着领子捞上了天。 南柯侧头,脑袋边是同样被拎着后颈耷拉在半空的寝子。 散兵慢悠悠地朝岸边飞:“还找吗?” “不用了。” “不管阿望那丫头了?” “我还活着,阿望应该也活着,”南柯抱紧飞雷,“她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是么。”散兵一脸毫不期待的表情。 南柯把浅濑响的遗物供奉在了浅濑神社的神龛。 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直到弓敲到神龛里一团圆滚滚的什么,南柯才发现里面有东西,伸手一掏,是个扎成球的小手帕。 南柯诧异地解开,看见里面包着的黑色泥土,一怔,笑了。 阿望说过,要找个神社把兼雄他们的坟头泥供起来来着。 她把泥土重新包好,和飞雷一起放进去,关上神龛的门,拜几拜。 兼雄,响小姐,还有各位……保佑阿望平平安安。 天领阵屋派来救援的船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整座清籁岛空空荡荡,彻底只剩下南柯和散兵。 还有寝子。 漫天阴云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向岛屿上空的漩涡回缩,大约两个月后,雷暴也大致平静下来。 虽然隔着一个海湾,对面的岛屿仍是一副人间绝境的模样,但在神社这边,云间总算能够漏下几分明亮的阳光了。 正值盛夏,南柯从越石村移栽过来的番茄也恰好结出第一批胜利的果实。 “国崩!”南柯抱着三四个刚摘下的番茄跑进神社,“你看这几个怎么样?” 散兵一身绀色上衣配黑色长袴,衣袖束起,正站在厨房里切菜。 闻声回头,视线却没落向番茄,而是停在了南柯白皙袒露的手臂上。 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 没办法,海上的夏天实在太闷热了,别说南柯,没有哪个现代人能受得住在这种天气还穿长袖。 南柯也是盯着散兵的清凉短装羡慕了小半个月,才终于在昨天下定决心——把散兵衣服扒了的。 反正他也不会热。 量身定做的人偶服饰在南柯身上格外曲线玲珑,薄薄的丝质衣料被汗水浸湿,透出下方深色的小背心,腰带草草打了半个结,妥帖收束上方起伏的线条,短直的裤管下则是两条长腿,和她身上一样汗津津的。 “摘都摘了,”散兵随手一扫,把伺机蹦上菜板偷吃的寝子弹下去,“洗干净拿过来吧。” 得令的南柯小碎步跑进来,放好番茄,低头去揭水缸,眼角眉梢的情绪柔软得像有羽毛拂过。 散兵的心情也还不错,至少不糟。 曾经梦寐以求的人类的生活,也就这样吧,无波无澜,掺杂着日常的枯燥。 南柯先舀了一点水,泼了泼脸上和手臂的汗,才开始洗菜。 新鲜成熟的番茄外皮柔软,饱满红亮得像宝石,南柯洗得仔细,头也不抬地问:“国崩,待会儿我能留一个凉拌吗?” “凉拌?拌什么?” “上次不是用甜甜花熬了糖吗?” “……亏你想得出来。”约莫是这个世界还没开发过的吃法,散兵表示了淡淡的嫌弃。 话这么说,南柯扭开糖罐的时候,散兵已经把她要的番茄片切好了。 看起来显然不止一颗的量。 南柯略作思考,于是也撒上比预计更多的糖。 入口酸甜,没融化的糖晶带着颗粒感的清香,是熟悉的夏天的味道。 南柯抿着甜味看向散兵。 只是听到她搅拌的声音,这个人的眉头就不悦地紧皱起来。 “国崩,”南柯夹一块到他面前,试探,“不腻的,要尝尝吗?” 当他瞎还是聋? 她分明往里倒了致死量的糖。 散兵微微闪开,给了手里的胡萝卜最后一刀:“出去吃,别杵在这里。” “好吧。”南柯咕哝,微微仰头,把开始沁出汁水的糖拌番茄及时塞进嘴里。 浅红色的汁水沿着唇瓣的形状向下流,流到一半,被她伸出舌尖舔了两舔。 吃相谈不上风雅。 散兵的舌尖却跟着向上顶了顶上颚。 南柯刚要端起盘子出去,被侧里伸来一只手按住了。 她疑惑侧头,撞上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夏日的空气越发滚烫。 寝子趁机重新摸上灶台,尖着猫爪子勾来一片刀工精湛的鱼片。 鬼鬼祟祟地嚼完,那两人还在难舍难分。 于是寝子吧唧吧唧嘴,光明正大地偷吃起来。 亲了一会儿,南柯晕头转向地被带到外面去,后背压在冰凉的竹席上。 散兵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碰过了水,伸进来的时候,冷得她一个战栗。 “国崩。”南柯扯他的手腕,推他埋进颈窝里的脸,气喘吁吁,“又要来吗?晚一点再……” 她还一身的汗。 “现在去。”散兵把她抱起来。 浅浅的一池水,南柯被逼在角落里。 解下的臂绳被用来在南柯手腕打了死结,绕过她的脖颈一圈,另一头摩擦着背脊向下,绷直牵在散兵手里。 只要她再敢推他,就会被勒到。 “国崩……!” 忽然间,压在喉咙口的细碎声音压抑不住了,变调的尖叫跟着一片空白的意识泛滥开去。 散兵早就放开了绳,松嘴抬头,看见南柯脸颊绯红,浑身都在绷紧颤抖。 人类的亲昵,对他来说和呼吸、进食没有两样,都是模仿学来的无意义行为。 然而。 仅仅是肌肤紧紧相贴,仅仅是听到她压抑的嗓音,在他的摆布下放大失控。 他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以爱为名的施虐,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散兵的手拂过南柯的腰线,质地细软的紫色鬓发跟着绵密的亲吻一起,辗转往上,挠过平坦的小腹,急促起伏的胸口,散落在南柯的耳廓。 南柯别开脸躲,没躲过,被散兵压住,交换了一个软绵绵的深吻。 视野里白花花模糊的一片,只剩眼前鲜明的冷紫眸色,跟着她呼气吸气的节奏,在微微泪光中来回摇摆。 “哭什么?”散兵用指腹揩过她湿润的眼角,“我又没有咬你。” 南柯哽咽摇头,说不出话,喉咙里像是燃着火苗。 散兵低笑起来,另一只手随意拨弄了她两下,终于抽离。 南柯的喉咙跟着再次绷紧,发出一声呜咽。 “我继续做饭去了,”散兵欣赏着她的狼狈样,解开她手上的绳结,低头亲一下她,“鱼估计已经被偷没了,还想吃别的什么?” 南柯身上一丝力气都没了,更别说回答他,她带着点怨怼看上去,眼里雾蒙蒙湿漉漉的一片,透露着某种诉求。 散兵唇角又勾起一些,撇开湿搭搭的臂绳丢到一边,把她揽到怀里,抱紧。 南柯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垂头靠在他的胸膛。 明明是对人偶没有半点好处的行为。 他却总是热衷。 ……就好像,在身体力行地表达着。 他对她的喜欢似的。 已经无法分清,心和身体,哪一个更满足了。 第176章 严冬 五十年后的冬天。 细雪纷飞,绕过斗笠轻飘的纱幕,落在南柯雪白的毛披肩上。 南柯低头,一手抱着刚采买的物资,一手抓着散兵的手臂,小心降落在神社边枯黄的草坪上。 这是他们今年最后一次外出。 八酝岛入冬之后不会再有集市,过冬需要的物资,加上这次的,也大体都储备齐全了。 “终于回来了,”神社门被拱开,一颗煤球似的猫脑袋钻出来,翠金色的眼一眨不眨,“可让奴家好等。” “寝子,我们回来了。”南柯捞起纱幕,眉眼弯弯,“给你们带了木天蓼哦~” 寝子背后,被猫老大从岛上各地邀来过冬的猫猫帮接二连三叫唤起来。 “啧,所以我才不喜欢猫。”散兵手里也提着东西,越过南柯进门,一脚一只踢开,“起开。” 南柯跟在他后面,在屋檐下取下斗笠拍了拍雪,才走进去。 室内温暖,散兵正把沾满雪的外套脱掉,南柯把木天蓼交给寝子,包裹放一边,去帮他擦被融雪打湿的头发。 深紫发丝细软,凉凉地擦过她的手背,眼底散兵的脸庞仍旧少年气,没有因时间改变分毫。 南柯也一样。 但时间仍旧会在人的身上沉淀。 她身上厚实的毛披肩是散兵挑的,此时小半个下巴都陷入软茸的皮毛里,上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冻红,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泛着和此时的空气一般柔软温润的暖意。 散兵看了一会儿,忽然按住南柯的手,把她压进怀里。 “国崩?”南柯发出一声疑问。 “回来的路上,”散兵捏着她脸颊边柔软的皮毛,垂着眸说,“不是碰见了结亲游行的队伍吗。” 南柯眨了眨眼,想起来:“嗯。” 那应该是大户人家成亲吧,队伍挺长,他们还不得不站去路边,让了一阵子。 “白无垢似乎也不错。”散兵看着她说。 “我吗?”南柯微微睁大眼睛。 “不然呢?”散兵笑。 白无垢是稻妻的女子婚服。 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南柯脸上红晕更重。 她受不住热度,低头把脸埋进散兵怀里,好半天才说话:“……那就,明年开春之后?” “这么心急?” “不是你先提的吗?” “也不是不行。” 南柯:“……” 好生气。 她抓紧散兵的衣襟,忿忿然开始输出:“雷大炮,崩崩炸弹,傲娇紫蘑菇……” 散兵沉声把她挖出去:“欠收拾。” 但时间总是不给人太多余裕。 南柯第一次晕倒是刚吃完饭,收拾碗筷去洗碗的时候。 眼前毫无预兆地一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 呼吸莫名逼仄,南柯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支撑身体坐起来。 散兵坐在她的床边,听到动静,立刻看过来。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南柯笑笑,殊不知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苍白,“国崩,可以倒杯水给我吗?” 散兵面沉如水,起身,却扑来一把紧紧抱住她。 阿望没有回来过。 南柯确信阿望还活着,只是,有了比见故人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南柯沉默地抚摸散兵的脊背,无声叹出一口气。 第二次晕倒是坐在神社后的山顶赏雪的时候。 疲惫忽然间席卷上来,南柯侧头靠去散兵肩上想休息,却一瞬间就没了意识。 第三次是一觉醒来,天色黄昏,寝子忧心地猜她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少了,南柯才知道自己睡了一整个昼夜,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早知道……就不做下那样的约定了。”散兵看着她,双手搭在膝上,紧攥成拳。 他一脸强忍着什么的表情。 “国崩。”南柯声音软绵绵的,伸手搭在他骨节凸起的手背上,“只是延期而已。” “而已?”散兵重复这两个字。 “我可以向你许个愿吗?”南柯闭上沉重的眼皮,问。 散兵没有回答她。 现在这个时机,让他说一句喜欢她,应该会答应的吧? 南柯思绪浮浮沉沉,想着散兵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弯唇笑起来,渐渐地,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愿望往往有很多个。 像拥挤在水面,无数瑰丽又脆弱的泡沫。 但到了可以被实现的关头,所有泡沫不安定地涌动起来,最重要的那个,才会像深藏水底的气泡一样,势如破竹地,开云见日。 “第一个见到的人,”南柯手指摩挲着散兵的指缝,慢慢地钻进去,轻轻扣住,“想要是你。” 人。 从不履行约定。 从不。 “……好。” 只有他会。 从来都会。 严冬时节的雪落在屋顶,应该已经积起厚厚一层,被寒风带过,极轻微的一声,洒在纸窗外窄窄的窗台上。 南柯的呼吸跟着落了下去。 覆在他手背的手心还温热着,寝子坐在散兵身边,困惑地低了低头,去闻南柯的鼻子:“她怎么不呼吸啦?” 散兵的唇紧抿。 手指也攥得过于紧,终于紧咬牙关卸力,低头去抱她的时候,掌心的痛感早已尖锐入骨。 从指尖到喉咙,到紧缩着的瞳孔,都在微微颤抖。 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 “笨蛋……” 分明什么都可以答应。 偏偏只提这种,他早就决定好……一定要做的小事。 透明的液体沁出眼角,滴落在南柯颊侧,顺着缓和的脸弧,缓缓没入她的鬓发。 散兵低头去亲吻她。 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呢? 也是在她的面前。 但这一次。 她不会抱他了。 鼻尖和鼻尖相触,比任何时候都想要紧贴的唇,却蓦然捉了个空。 拥抱的力道太重,怀中的存在突然消失,两条手臂来不及收力,打在了自己的身上,散兵怔怔盯着凌乱的床褥,脊背弯曲,仿佛一座冰雕,凝固在那里。 “南柯?”寝子跳到床上,转了个圈,嗅了又嗅,竖起尾巴去外面找,“南柯,你去哪里啦?南柯——” “啊……”散兵低头,紧紧闭上眼睛,紧紧拥抱自己。 仿佛要将那一团连气味也不残留的空气,揉进骨血里。 第177章 送别就此落幕 一片雪白的、雪白的天地。 南柯停留在中央,望向遥远的彼方。 身体失去,知觉失去。 满腔只剩情绪,乱流一般充斥着,想要流泪。 明明早就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天。 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 为什么还是…… “南柯?” 捕捉到沙哑声音的一刹,失形的身体重新回归了人的模样。 南柯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回头,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 “还以为来不及了,”婆婆身穿红白巫女服,微笑着,脚步蹒跚走过来,“南柯,好久不见了,我是……阿望。” “阿望……”南柯看着她,微微睁大眼睛。 年岁的疮痍落在阿望脸上,凝成松弛的褶皱,昔日灵气的眼睛也明亮不再,和少女时代判若两人。 “你还和我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呢。”阿望停下,伸手抚去南柯眼角的泪意,接着眯眼笑了起来,“真好啊。” “阿望。”南柯站起来。 眼底年迈的躯体仿佛一截枯枝,行将就木,油尽灯枯。 “欢迎回来。”南柯轻轻拥抱她,“接下来的路,就由我陪你走吧。” “嗯。”阿望缓缓点头,半叹半笑,“我回来了。” 南柯牵着阿望的手,向着冥冥中的某个方向并肩前行。 阿望魂归在回清籁岛的船上。 在此之前的五十年间。 被流放的阿望漂泊在海上,漂入充满迷雾的海市蜃楼,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出口在何方。 到处都是怪物,船上的食物和水全都已经耗尽,只剩道胤临走时丢下的一个匣子,其中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南柯的祟神药,一样是一枚残破的海螺。 走投无路的阿望将祟神药掰作两半,扔入了海水中。 抢食药丸的游鱼纷纷怪化,与怪物们争斗起来,将海市蜃楼搅得天翻地覆,阿望也终于在破碎的幻象中找到一线生机。 那是藏于幻境深处,如舟悬浮海上,却丝毫不受惊涛骇浪撼动的奇异别馆。 指引阿望登上别馆的是一名容貌昳丽的男子。 头戴红色长鼻面具,长发乌黑,狭长眉眼间是一双光芒慑人的金色双瞳,浑身散发着死者气息。 阿望当然看出来,这是妖怪,非但是妖怪,还是业已死去多年,未渡往生的妖怪残魂。 男子微微笑着,毫不掩饰自己死者的身份,穿行在别馆复杂的廊道之内,将阿望领入丰茂的庭院中。 阿望在那里找到了食物和水。 反应过来之后却发现,出去的路不在了。 男子再一次现身,是阿望在别馆中发现一处秘境,从中取出一束枯萎的樱花时。 “这是我的青梅竹马,狐斋宫逝去时开放的花。”男子叹道。 阿望当然听说过大名鼎鼎狐斋宫的名号。 想要反问这名妖怪的魂魄,对方却又消失了。 过了不知多久,阿望又在别馆的另一座秘境里,得到了半面烧毁的折扇。 “这是我的爱妻,”男子虚虚抚摸绘制着流云纹样的黑绸扇面,“灵善坊的遗物。” “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阿望趁机问。 “这里是由我们三人共同缔造的海上秘馆,即便找到出路,没有羽翼的你也无法离开。” “就算这样我也……” “看来,你在馆外仍有挂怀之人,”男子温煦一笑,指向一扇门,“那边,倘若你能唤醒她,她会带你离开。” 阿望推开男子指向的那扇门,背后又是一扇。 又一扇、又一扇、又一扇…… 希望跟着升起、落空,升起、落空……不断重复。 仿佛永无止境。 仿佛下一次再也生不出推开门的勇气。 在不断涌来的放弃中挣扎着,阿望推动了最后一扇门。 门后是一间小小的石室,矩形的沟渠环绕四周,中间放置着一具未合拢的棺椁。 不知从何处来的月光透过天顶,拂落在棺椁上,暗辉的银色流淌起来,仿若有声,聚入干涸的沟渠。 阿望跨过沟渠。 棺椁里躺着的正是那名男子。 棱角深邃的五官,漆黑散开的长发,双眼紧闭,面容灰暗,遗容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和之意。 这应该也是幻象,没有什么尸体能够保持原样几十年不朽。 阿望没敢贸然下手去碰,看向密室另一头,一座小小石台上,被两对黑色羽翼严实包裹的什么。 阿望上前拨开一扇羽翼。 下方是一张拥有和男子极为相似的美貌,却更显柔和稚气的脸庞。 男子说,倘若你能唤醒她,她会带你离开。 阿望尝试了无数种方法。 直到最后不经意间,不知何时带在袖中的海螺掉地,在半空划出一道细微的清啸。 不知名的天狗猝然睁眼,纯金般眸子里掉下两颗豆大的泪珠:“老婆……!” “……原来那座别馆,是旧时的名将,天狗笹百合弥留的墓所,”阿望边走边道,“我唤醒的那只天狗,则是他的女儿光代。光代说,她曾一度埋怨父亲对自己的抛弃,然而当真体会到失去挚爱的痛楚后,怨恨已然消散,因而深入别馆,为幼年怪罪父亲而拒绝守灵的自己,完成应尽的义务。” “光代送我回鸣神大社后,我才知道,我在那座别馆中挣扎了将近一年,还有……师父在清籁之战中的作为。” “师父绝不会愧对她心中的正义,然而,不论我如何对八重大人辩白,浅濑响这个名字,都已被神社除去,成为了污名。” “多么不公平啊,要怎样才能为她洗刷?我为此殚精竭虑,可是连清籁岛幸存的遗民们也憎恶说,‘都怪那浅濑响’,”阿望摇头叹着气,声线颤抖起来,“分明,是师父以一己之力摧毁了战争,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啊。” “以这场战争为契机,没过多久,幕府中的反妖一派掀起了叛乱,想要废黜八重大人与鸣神大社,光代与我都被卷入,又是一场不小的纷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没有机会,来清籁岛为师父吊唁哪怕一次……” 南柯的手指被阿望牢牢地攥住,随着阿望哭腔渐浓的声音一同发着颤。 “也就是说,你和光代一生都守护着鸣神大社,还有稻妻的妖怪们,是吗?”南柯轻声问。 阿望轻而长地应了一声。 “这就足够了,你已经是一名值得响小姐感到骄傲的巫女了,阿望大人。”南柯说,“在经历近乎背叛的波折之后,你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这片土地,维护这个国家,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真的吗,师父……不会对这样的我感到……”阿望呢喃,“失望吗?” “不会的哦。” “那,南柯呢?”阿望侧头,紧紧地注视她,“你有对我失望吗?” “是指你没有回清籁岛见我们这件事吗?” “对不起……” “我和国崩,”南柯抿唇微笑,“过得很幸福。” “……真的呢。”阿望发出一声低叹。 “嗯?” “我总想着,你和国崩在一起,应该会过得很好吧,”阿望吸了下鼻子,“光代也说,国崩一定会保护你的。” “你们聊过我的事情?” “那当然了,原来国崩老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也曾经犯过错……” 絮絮叨叨着,前方白色的空间被黑色化开,黑色的深邃处涌来密集闪烁的星海,距离逐渐拉近,越来越近。 扑面而来的空旷与无所不容的归属感,仍旧让人心生向往。 但这一次,南柯不再想去那一边了。 “光代和我一起来了清籁岛,虽然我没能坚持到终点,但她一定会把我的遗体好好送到吧。”阿望松开南柯的手,眷恋地凝视她的眼睛,“南柯,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南柯用手指替阿望整理着花白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路上小心,阿望。” 阿望瘪嘴,低头掩饰了表情,往前走两步忽然又停下,半晌,回头一头撞进了南柯怀里,哭道:“我怎么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呢……” “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啊……” “就算国崩凶我,你也会护着我,会陪我睡觉,陪我聊天,为我鼓劲,夸奖我,永远站在我身边……” “南柯,呜呜,南柯……” 南柯久久轻抚阿望的后背。 直到怀里的人变成一团洁白的光晕,轻盈地穿过她的指间和怀抱,宛如一颗无可挽留的美丽流星,没入远处的天河烂漫。 与此同时,南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剥离了。 是“命运”。 当初响小姐从她身上占卜到的,究竟是她的命运?还是阿望的命运? 抑或她们二人,合二为一的命运呢? 无从知晓。 南柯深吸一口气,望着那片悠然浩瀚的、只可远观的银河,闭上眼睛。 等待已久的送别就此落幕。 回去吧。 回到有散兵在的地方去。 不管中间横亘了多么遥远的时光。 第178章 匣中珍藏 滚滚雷鸣。 接着是轻晃的铃声。 燥热的风夹带稀疏雨点,拍上脸颊。 有蚂蚁一只接一只从指背翻过。 “呼……”南柯慢慢睁开眼睛,撑着地面,坐起来。 头脑有些昏沉,映入眼帘是风雨欲来的大片乌云,以及沉滞的风压下,低伏着的满坡荒草。 这是清籁岛吗? 南柯顺着雷鸣回头,如愿看到高空轰然旋转的漩涡。 身后的七天神像比记忆中更破旧了,剥落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垂落的石刻袖角系着一只小小的海螺,里面大概塞着铃铛,随风细碎地振响。 南柯低头,把忙着搬家的蚂蚁们放回地上,又缓了一会儿,才扶着神像站起来。 好难受。 全身都没有力气。 是因为神像的力量太稀薄了吗? 腿软跌倒之前,南柯侧身扶在神像上,摘下了那只海螺。 白色螺旋状的外壳,表面纹路早已风化,薄薄小小的一只,握进手心里,忽地传出久违的少女声音:“……老婆,对不起。” “光代?”南柯讶异,把海螺贴近耳边。 “……我好像得意过头了,原来就算是天狗,不好好修炼,也等不到你回来呢。” 南柯抿唇,垂下眸。 “老婆,我爱你哦。”光代的笑音低低盘旋,“三百年过去了,这下你总该相信,我对你真的是爱情了吧?” “给老爹守灵的时候,本来该闭上眼睛冥想,为他超度,闭上眼睛,看见的却全都是你的样子。” “和阿望离开别馆之后,遇见了许多的人和妖怪,只有你的温柔独一无二。” “时间越是久远,越是怀念你的声音。” “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 “老婆,”光代轻声说,“我得回别馆去了,必须在羽化前恢复大海的平静才行,所以……再见了。” “请一定要记住我哦,老婆。” “请记住光代。” “世界上第一个对你说喜欢的光代,第一个说出爱你的光代。” “希望你不会再次感到困扰。” “另外,我和国崩打赌,谁能第一个等到你,如果是我赢了的话,请不要说出去。” “就让他自鸣得意吧,我要在天上嘲笑他。” “——永远爱你的,偷跑的光代,留。” 海螺中的回响停止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止不住的眼泪顺着下颌滴落下去。 “谢谢你,光代。”南柯把海螺轻轻抵在胸口,“我一定会记住的。” 拥有明亮金色眼睛的光代,红着脸对她说喜欢的光代,低声对她说出爱的光代。 以及打心底里的深深触动。 即使无法回以同等的感情,她也会将这些幸运和美好永远珍藏。 风中的雨滴变得密集了一些,南柯擦掉眼角的泪意,深吸口气,将海螺妥帖藏进衣襟,向山下走去。 散兵也在等她。 他会在哪里? 浅濑神社? 还是山下废弃的村庄? 至少三百年过去了。 他会在哪里? 南柯的脚步不由匆忙起来,然而还没等走下山,山坡与另一座丘陵相连的崖壁前,一座残破的小屋撞入视野。 房梁歪斜,瓦片大半碎落,连碎石堆砌的墙壁也断了一半。 这里以前没有屋子的。 南柯的视线黏在破屋上,怎么也移不开。 然而她冒着风雨走进去,却发现屋里什么也没有。 桌子,椅子,床铺,生活用品,什么也没有。 只有角落里一口蒙着尘的箱子。 南柯拂开蛛网,掀开箱盖。 —— “……唔,国崩……” 南柯被绵密的深吻缠醒。 身体有点热,像是深谙她的反应,扣着她双手的其中一只手松开,勾着她颈窝里的细发,撩拨的手指往下落。 南柯一颤,一下子清醒过来。 “国崩,不可以,”南柯微微偏头,寻到喘息的空隙,看着上方意犹未尽的紫色眼睛,“我们该起床了。” 散兵低头,指尖描摹她的唇线,低哑嗓音带着砂砾般的小小颗粒感:“你做梦在叫我的名字。” 南柯微怔。 “我梦到了我刚复活的时候,”南柯记起刚才的梦,“那个时候……” “啊。”散兵低低应了一声,又亲上来。 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时候。 南柯在箱中看到了很多属于她的东西。 她曾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发饰,一时兴起买的小玩意,无聊时折的纸船…… 全都被好好地收集在这里。 全都在时间流逝中褪色。 除了——婴儿一般蜷睡在这些之上,精致清冷的人偶。 白腻的肌肤,深紫的鬓发,嘴唇微启,衣襟微散,后颈弯曲的弧度优美,微微隆起处,三重巴印没有防备地裸露在她眼底。 为什么要关闭自己? 长达数百年的等待,对散兵而言也是难以忍受的吗? 南柯伸手开启他的时候,心中闪过无数类似的疑问。 然而和那双逐渐睁开的紫眸对上视线的时候。 想念和酸楚淹没了一切。 南柯和散兵收拾好出门的时候,街道上的人声已经很热闹了。 现在正是梦见木开放的季节,淡粉色花瓣比樱花更密集细小,却不易落,云一般笼罩在路边整齐的屋瓦上。 弥生漆器的七月小姐正用笔头抵着下巴,对着刚绘好的花瓶仔细打量,瞥见南柯和散兵经过,扬声寒暄:“南柯,国崩,今天有点晚啊?” “七月小姐,早上好。”南柯不好意思道,“稍微赖了下床。” “快去吧,我看阿忍一个人忙活好久了。” “好的。” 南柯有心快点赶到店面,但无奈现在的腰腿能力实在不支持。 等散步似的终于到达属于他们的那家店铺时,绿发紫瞳的少女已经接待完早高峰的客人们,站在店内伸起懒腰了。 南柯和散兵来到鸣神岛的时候,锁国令和眼狩令已经颁布了下来。 冒着海上的雷暴偷渡去璃月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再加上荧应该快要来稻妻了,于是南柯几番考虑,置办了这个铺子。 一开始只是早点铺,开张几年,散兵的厨艺口口相传,在食客们的强烈建议下,发展成了现在什么都做的小餐馆。 而久岐忍之所以会在这,完全是因为南柯招兼职的时候写了包中饭。 “阿忍,抱歉,让你一个人忙活了。”南柯走进去。 “不嫌我的手艺砸招牌就行。”久岐忍给进后厨的散兵让开路,面露些许难色,“那个,南柯小姐,我稍后临时要去天领奉行一趟,打烊之前恐怕都没法回来,想要……请个假。” “好的,了解了,”南柯熟练地系上围裙,眼见久岐忍松了口气,笑问,“需要带盒饭吗?” “咦?啊,不,”久岐忍脸颊微微泛红,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 “我记得奉行所的平藏先生喜欢吃炸萝卜丸子,麻烦你带一点给他吧,”南柯却着手安排起来,拿过笔写菜单,“阿忍的话,蛋包饭可以吗?搭配腌菜?” “谢谢,”久岐忍看着她跃动的笔尖,由衷道,“南柯小姐真是个细心的人呢。” 南柯笑笑,把菜单递给后厨里备菜的散兵。 这个时间客人不多,久岐忍离开之后,店里就空了下来。 南柯坐在桌前清点账目,忽然听散兵冷不丁冒出一句:“荒泷一斗又进去了?” “应该不是,阿忍表情还挺镇定的。” 南柯在计算结果上划了个圈,还没说出下半句话,门外脚步声哐哐,一个魁梧男子低着头钻进来。 “呸呸呸,你小子!不要咒我好不好?” 来人正是咬牙切齿的荒泷一斗。 散兵才懒得搭理这个愣头青。 “一斗,早上好啊,”南柯收起账单,抬头笑,“今天还是白米饭加花生米?” “嗯……”荒泷一斗掐着下巴严肃思考起来,半晌,回头笑道,“绫人兄,要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绫人? 南柯视线越过一斗,向后看去。 荒泷一斗个子太高,她又坐着,完全没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别人。 随着一斗这一声,后面的人走了出来。 和洋折衷的锦白振袖外衣,领口随性敞开,露出上好的深蓝椿纹里衬,一缕半长的淡银色发束从脑后斜搭肩前,削薄的笑唇下,小小的唇角痣随着嘴唇上下翕动。 “老板娘真年轻呢。” 南柯:“……” 还真是神里绫人。 第179章 失物 “哎呀绫人兄,”荒泷一斗哈哈大笑,反手就是一肘子,“南柯是老板,不是老板娘!” 神里绫人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好,老板。那就麻烦上两道招牌菜吧,还有一斗兄平日里爱吃的就好。” “好的,请稍等。”南柯点点头,绕进后厨里。 散兵已经开始炸天妇罗了。 “国崩。”南柯瞟了眼外面,确认神里绫人正在和一斗专心聊天,才压低声音开口。 “我没事。”散兵语气平平,眼梢垂着,目光落在炸锅里。 南柯看着他,慢慢放下心来。 曾经,散兵被错误的恨意驱使,一手主导了雷电五传的覆灭,也间接导致枫原家和神里家从此没落。 虽然变动后的历史不再有散兵的插手,但两个家族仍旧重蹈了覆辙。 错误不会因为被遗忘就变得正确,却会因此更加难以弥补。 南柯没有问过散兵怎么想,想怎么做。 只要他不像在踏鞴砂时一样,把自己困入赎罪的死循环就好。 端上桌的菜色比预想中丰富,荒泷一斗一边咽口水一边暗叫不好,吃到一半,借着添饭暗搓搓凑到南柯耳边问:“南柯,这顿多少摩拉啊?” 一斗一脸即将倾家荡产的肉痛。 南柯忍了忍笑,说:“五百。” “啊?这不一碟花生米的价?”一斗惊得拔高声音。 “阿忍这段时间辛苦了,今天本来打算犒劳她的,她却不在,只好请你这位老大代为消受了。”南柯胡说八道。 “还有这种好事啊,”一斗眼睛都快笑没了,当场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子塞给她,“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哈哈哈哈哈……” 南柯收下饭钱,视线随意一撇瞟向饭桌,却意外对上神里绫人若有所思的打量目光。 神里绫人丝毫没有被发现的窘迫,嘴角弯出一点弧度,朝她微微点头。 南柯于是也回了一个笑。 此后神里绫人和一斗边吃边聊,没有再看向她。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吃完撤了,南柯揉揉眉心,起身收拾碗碟。 总感觉神里绫人察觉了什么。 是她表现得不够自然吗? 还是神里绫人太敏锐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出十分钟,神里绫人去而复返。 南柯正在给新的一桌客人上菜,视线在神里绫人脸上顿了顿,看向他身后,没见一斗的影子。 “请问您是落了东西在这吗?”本着服务精神,南柯上前问。 “是啊,”神里绫人点点头,笑眼狭长,“老板有看见吗?” “是什么东西?” “哎呀?”神里绫人用拇指和食指抵住下巴,状似懊恼,“是什么东西呢?我也不记得了……” 开饭馆总免不了遇到粗心大意的客人。 但显然神里绫人并不在此列。 南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绕回收银台,从下面搬出一个纸盒:“客人们的失物都在这里了,您看看吧。” 神里绫人随意应了一声,垂眸看进盒子里。 要紧的失物大都马上就被找回去了,盒子里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 神里绫人先是拨了拨一串钥匙,接着拿起一颗圆润的玻璃弹珠,装模作样地观察。 “老板……” “嗯?” “你不擅长说谎呢。” 南柯眼都不抬:“做生意最重要的诚信。” “我说的可不是这方面,”神里绫人用两根指头把弹珠转来转去,似笑非笑的,“和一斗兄不同,我刚进店,你就认出了我的身份吧?” 南柯思忖着,问:“所以,家主大人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神里绫人眯起眼睛,“我只是好奇,你特地免了我的饭钱,所求为何?” 原来是为这个。 南柯笑笑:“您想多了,硬要说的话……一斗喜欢闯祸,希望您能多担待吧。” “就这样?” “是的。” 神里绫人探究地看着她,半晌,低低笑出一声:“老板有心了。” “这里没有您的失物对吧?”南柯示意他手里捏着的弹珠。 “似乎是,”神里绫人丢下弹珠,摆摆手,“我再去别处找找,打扰了,祝老板生意兴隆。” 说罢扬长而去。 南柯望着神里绫人离开的背影,没来由地有种违和感,收起纸盒转身,冷不防看见之前上菜的那桌客人正在盯着她。 一见南柯转身,立刻低头扒起了饭。 虽然穿着稻妻人常见的服饰,拿筷子的手势却生硬又别扭。 原来如此,“失物”,是这个意思啊。 南柯叹了口气,摸出打烊的牌子,摆去店前,接着若无其事地进了后厨:“国崩,不用忙了,歇业了。” “嗯,”散兵切好最后一块玉子烧,码进旁边的便当盒,“有空的话,去城外看樱花吗?” 他一脸早有所料,南柯不禁弯了唇角:“好啊。” 没过多久,天领奉行的士兵们哗啦啦一涌而入,把那名客人逮了正着。 南柯、散兵,还有在店的另外几名食客也被一并带去了天领奉行。 天领奉行拘留所,正厅上首。 神里绫人端坐在矮桌一边,微笑抿茶。 对面坐着九条裟罗,一手摩挲着瓷质细腻的杯底,神色冰冷。 “……所以,按照通行的外交律法,如果我们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间谍行动,就只能将他移交给愚人众拘禁,等待锁国令结束遣返回国。”久岐忍分析完,看向旁边的鹿野院平藏。 “嗯嗯,阿忍小姐不愧是全稻妻最了解律法的人,没有之一,”鹿野院平藏煞介其事地鼓掌,看向面前的两尊大佛,“神里大人,九条大人,就是这样了。” “您有几成把握?”九条裟罗问神里绫人。 “不好说,”神里绫人眯眼,回想被跟踪以来的种种风吹草动,“唯有一点,绝对可疑。” “鹿野院,”九条裟罗放下茶杯,凝眉道,“带上来吧。” 第180章 巴尔泽布的狂热粉 被围捕的那位客人先被提审,然后是南柯和散兵。 “妈呀,完了,我还打算吃碗面把稿子画完呢,这下彻底来不及赶死线了……”南柯跟着士兵一拐出门,就听见剩下的几个客人在身后长吁短叹。 “憋说了,我昨天捡到钱包没上交,今天就进局子,天道好轮回……” “唉,我斥巨资点的金丝虾球还没吃完……” “南柯,你们真是怪倒霉的,”领着南柯走的士兵也是店里常客,没忍住听笑了,“那个至冬人尾随神里大人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偏偏在你们那赖着不走。” “一定是你弟弟做的料理太好吃了。”另一个士兵笑。 南柯压了压嘴角,应了士兵一声“嗯”。 散兵的长相和雷电将军太相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来时戴上了斗笠。 听见“弟弟”两个字,掩在纱幕间的脸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几年前,他们进稻妻城的时候,因为没有户籍,只能走流民通道。 两人同行,自然而然被询问了关系。 散兵的外表放在人类中间也就十几岁,南柯稍稍犹豫了一下,登记的小姐姐已经笔头顺拐,写下了“姐弟”俩字。 美好的误会。 一路走进天领奉行正厅,南柯老老实实行了礼,抬头,不无意外看见了上座里敛唇浅笑的神里绫人。 这是今天第三次碰面了。 另一边坐着町奉行所的直属上司,九条裟罗。 南柯在店里的时候,曾经见到过几次裟罗带领属下们从正街经过,当时只觉得,同为天狗,裟罗的发色瞳色和光代真像啊。 近距离看下来,才发现二人完全不同。 光代直率烂漫,裟罗身上却充满了人类才会有的,老成以至于古板的风范。 如果不是戴着天狗面具,恐怕没人会觉得裟罗是妖怪。 “咳咳,”平藏适时咳嗽两声,打断南柯略长的注视,“南柯,还有国崩是吧?” “是的。”南柯看过去,才发现久岐忍也在。 原来阿忍今天是过来帮忙审案的? 准备得这么周全,也就是说,选择在今天收网抓捕疑犯,并不是神里绫人一时起意。 “……偏偏在你们那赖着不走。” 南柯略感头痛。 他们该不会是被当成跟踪犯的同伙了吧? “将嫌犯在店内的经过,以及你们在这期间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交代清楚。”平藏又说。 南柯回忆了一下,才开口:“那位客人进店之后,点了一份酸奶炖肉和罗宋汤,就坐在角落里的桌子就餐了。我一直忙着收银和上菜,国崩待在后厨,没有出来过。” 平藏唰唰唰写着笔录,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只听神里绫人问:“酸奶炖肉是什么?” “一种至冬料理。” “有趣,”神里绫人笑,“明明是稻妻人,却会做至冬料理?” “锁国令颁布之后,许多外国人滞留稻妻,作为餐馆,顾全大众的口味是我们的本分,”南柯说,“不仅我们,乌有亭也有璃月料理,志村屋则在开发蒙德的披萨。” 平藏帮腔:“技多不压身嘛。” 九条裟罗丢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平藏果断低头,闭嘴。 神里绫人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果然字里行间都是在怀疑南柯和散兵的身份。 南柯清者自清,有问必答。 估计上一个被审的犯人没供出太多情报,几个来回之后,神里绫人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神里大人,”九条裟罗稍作等待,提醒,“如果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我就提下一批人了。” “唔……”神里绫人盯着南柯看了几秒钟,缓缓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与本案无关,希望老板能如实回答——” “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神里家的家主的?” 南柯一时语塞。 “因为我在剧情里见过你。” 总不能这么说。 该怎么解释呢?衣着?气质?久仰大名?还是…… “既然和案子无关,我们也没必要回答吧,”散兵忽然开口,嗓音带一点冷意,“没事的话,我们可以走了吗?” “放肆!”九条裟罗斥道。 “我说什么了吗?”散兵视线扫过去,语尾带一点挑衅的讽笑。 天狗,还是巴尔泽布的狂热粉,由不得散兵对九条裟罗态度好。 散兵不掩敌意,九条裟罗当然也感觉到了,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看见南柯伸手,一脸无奈扯了扯斗笠少年的袖子。 “抱歉,九条大人,”南柯抬头向她笑,“国崩说话一向这样,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淡淡的笑意温柔又真挚,并不夺人眼球,却让九条裟罗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再疾言厉色下去,立马就会掉进道德的洼地似的。 九条裟罗侧目看向神里绫人,见神里绫人没有追问的意思了,才缓和了脸色:“当然,不过……” 九条裟罗目光落在散兵身上,眸色再度微冷,“离开之前,让他把斗笠取下来看看。” 话一直都是南柯在说,这少年不出声倒也罢,既然出了声,如此威严的场合还遮挡面目,未免不像话。 南柯略微犹豫,扫视在场的人。 普通士兵应该没有机会面见雷神,平藏和久岐忍应该也没见过,但九条裟罗和神里绫人就…… 可九条裟罗都发话了,还遮遮掩掩的,反而更会引起怀疑。 南柯向散兵递去征询的眼神,散兵轻嗤一声,表示无所谓。 “我们只是普通民众,还望九条大人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南柯说,看见九条裟罗和神里绫人相继点了头,才抬手把散兵脸前的纱幕捞起来。 久岐忍是见过散兵的样子的。 平藏和周围的士兵们眼里掠过一点惊艳,没有别的反应。 神里绫人看着散兵的脸,眉尖稍稍一挑,九条裟罗则瞪大眼睛,控制不住站了起来:“你……!” “我?”散兵玩味反问。 面前的少年不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带着刺似的,九条裟罗话说了半截,强行冷静下来,慢慢坐下。 只是,视线始终无法从那张无比肖似将军大人的脸上移开。 太像了。 身为将军的崇拜者,九条裟罗早已将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的面貌刻进了灵魂里。 这已经不止是像了。 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是将军的少年翻版都不为过。 怎会相像到如此地步?! 南柯很快放下了纱幕,低头行礼。 直到他们离开,九条裟罗都没能回过神来。 神里绫人倒是平静得很,唇角勾着一丝称不上真情实感的笑,复盘刚才和南柯滴水不漏的问答。 和荒泷一斗进店时,她投来的眼神,显然是早就见过他的。 就算真的和至冬间谍没有关系,单凭她唯独在如何得知他身份这一点上避而不谈,也值得他深入调查了。 毕竟一直以来,站在社奉行和神里家的亮处,接受众人瞻仰的,可从不是他神里绫人这样工于心计的谋略家。 第181章 团子牛奶 “去花见坂吗?”南柯走出奉行所,表情终于轻快起来。 “嗯。”散兵拿回被扣在士兵手里的便当盒,慢两步跟上她。 他们没走大路,从奉行所旁边的小路穿出去,映入眼帘是春季绿草如茵的蛇肠小道,漆红的木拱桥,零星的梦见木和雷樱树花开如云,掩映着远处无人问津的废弃神龛。 并肩而行时,空闲的两只手自然而然握在了一起。 快到花见坂时,又不约而同地放开了。 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像他们一样专程来赏花的人不在少数。 既然是“姐弟”,就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 三人环抱的巨大樱树下,一斗正带着两个小弟和一群小朋友弹玻璃珠,南柯经过时跟他打招呼,他沉迷游戏头都不带抬。 等南柯打开饭盒,一斗又闻着味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好香啊!” 与此同时围上来的还有那群小朋友。 “乖乖坐好,把手擦干净。”南柯深谙这群皮孩子的禀性,把饭盒推给散兵护着,故作严厉。 “南柯姐姐国崩哥哥我好了!”一个小男孩举起飞快擦干净的两只爪子。 “我也好了我也好了!” 散兵双手环胸,冷漠看着南柯给他们分点心:“吃到东西就一边玩去。” 南柯瞟他一下,随手摸摸一个小家伙的脑袋,笑:“都是国崩哥哥做的,还不说谢谢?” “谢谢国崩哥哥!” 脆生生的童音接二连三,散兵的嘴角可见地抽了抽。 “谢谢国崩哥哥!”荒泷一斗哈哈大笑。 “请个别大人不要若无其事地模仿小孩子。”散兵冷冰冰。 南柯抿唇忍了忍笑,把剩下的点心交给一斗:“一斗,我问你件事。” “唔,你说。”一斗忙着吃着东西,声音含混。 “你和绫人是怎么认识的?”南柯问。 “路边认识的,”一斗咽下嘴里的食物,见南柯还在看着他,舔了舔嘴巴,皱眉回忆,“前天,我带着小弟们给九十九物发传单,边发边教他们怎么折纸鬼兜虫,绫人兄经过,我就顺便教了他,就这么认识的。” “那你带他来我们店里是?” “吃饭啊,不然呢?”一斗困惑道。 南柯叹气,拍拍一斗手臂:“好了,没事了,玩你的去吧。” “好嘞!” 一斗一走,总算清净下来了。 散兵收起空饭盒,把下层的格子翻上来,变魔术似的,又亮出半盒手作的绯樱饼。 这是留给南柯的份。 南柯眨眨眼睛,靠到散兵斗笠边上,笑音压低:“谢谢国崩哥哥。” “呵,”散兵斜睨她,两指捏起一小块精致的粉点心,塞进她嘴里,“再多叫几声?” 直勾勾的眼神,像是她再乱喊,接下来用来堵她嘴的就不是樱饼了。 南柯知道,散兵当然做得出来。 他可不像自己,会顾虑周围人的眼光。 南柯想到今天一大早的荒唐,摸了摸发热的脸,败下阵来:“……我错了。” 春日的阳光从细密的花枝间漏下来,落进她眼里,微微嗔意,细碎又闪亮。 本不是已经堕入泥沼的人有资格触碰的风景。 散兵看着她,没来由地回忆起在奉行所里,她掀开他的斗笠时。 那时,他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注意都在他身上。 除了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一直在盯着南柯。 嘴角挂着狐狸一样的浅笑,眸色淡冷看不出情绪,夹杂些许提问被刻意忽视的不满、好奇,还有深沉的算计。 那是类似觊觎猎物的眼神。 误解也好,疑心也罢。 一想到南柯被这样看着,散兵就尤为不爽。 “神里绫人应该不会就这么算了。”散兵忽然说。 “他是神里家的家主,谨慎一点也很正常,”南柯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但并不是很在意,“随他吧,反正他也不可能查到什么。” 神里绫人当然查不到。 从生活轨迹,到人际交往,南柯和散兵一直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普通人。 避免惹祸上身,不制造任何麻烦,和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交好。 倘若不是间谍一案,就算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板察觉了身份,神里绫人恐怕也只会认为,对方眼力过人吧。 毕竟就连审问间谍为何中止跟踪,停留在这家小店,得到的也是“突然吃到了地道的家乡口味舍不得走”,这样荒谬的答案。 接连几天的调查无果之后,神里绫人已经不再尝试把这对姐弟和愚人众强行关联起来了。 他更在意的是,他们如此不露破绽地伪装平民,待在稻妻城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身为社奉行之首,神里绫人可无法对来历成谜的家伙视而不见。 “绫人先生?” 招待完新的客人,南柯路过仍在钻研菜单的神里绫人,出声提醒,“请问您选好了吗?” “哦,”神里绫人回神,随意一指菜单,“来份这个吧。” “爆炒肉片是吗?”南柯低头在点菜单记下,“可能会有点辣哦。” “不要紧,”神里绫人话落,习惯性朝旁边喊,“托马,帮我……”买一杯团子牛奶。 托马这几天被派去接洽外宾了,当然不在他身边。 于是神里绫人对着空气顿住了。 “我们和背街做特色小吃的智树先生有合作,有兴趣的话,要加一杯团子牛奶解辣吗?”南柯适时开口。 这话问得不能再恰到好处了。 神里绫人只能笑着点头:“那就来一杯吧。” 南柯唇角微弯,转身进了后厨。 神里绫人暗暗揉太阳穴。 怎么会有人明知道他是神里绫人,还给他推荐路边摊? 总不能是他相由心生,长得就像好这一口吧? 神里绫人迟疑朝南柯的背影看去。 难不成,这个老板……会读心? 南柯当然不会。 南柯只是想用真诚的服务打消他的疑虑。 餐馆是个好地方,就算只是随耳听听,也能知道不少有用的情报。 比如最近白鹭公主接连上谏取消眼狩令却无功而返,比如以海只岛为首的反抗军愈演愈烈,再比如,离岛似乎出现了一位金发的异乡人,也许和在璃月镇压作乱魔神的豪杰是同一人。 可不能因为神里绫人的盯梢,在关键时候错失了荧的消息。 “在想什么?” 南柯闻声抬眼,看见散兵一手端着刚出锅的菜,正望着她。 “在想……”南柯视线往外瞥了一下,不言而喻,接着又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放弃。” 南柯没再说别的,顺手拿了一杯奶茶,就接过盘子出去给神里绫人上菜了。 散兵跟着她往外走了两步。 自然也看见,随着南柯出现,神里绫人无目的逡巡的视线立即落定在了她身上。 并不是企图昭然的打量,而是微微眯起眼睛,勾起一点笑意做掩饰,不动声色观察着南柯的举手投足。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如果对方不是神里绫人…… 散兵眼尾微微一敛,把剩下的念头压了下去。 第182章 伞 除了神里绫人,南柯这段时间看见九条裟罗的频率也高了不少。 早中晚至少会经过店门口一次,每次都脚步匆匆,状似不经意地向店内瞄来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迅速离去。 南柯当然知道她想看什么。 可惜九条裟罗和神里绫人不一样,从来不下馆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南柯出门向天上望去,果然,一波乌云正从远方涌来。 久岐忍负责看板和收银,也跟着出来看了一眼:“快下雨了,难怪客人比平时少。” “阿忍带伞了吗?” “呃……” “那你先回家吧,晚了该淋雨了。” “可是离下班还早。” “反正也没什么可忙的了,”南柯绕进柜台,推推她,“你去跟国崩说一声,煮点姜汤,我点好账就可以走了。” 久岐忍应了一声,转身去后厨。 “老板,改打包吧!”大概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正在等餐的两个奉行所差役提高音量喊。 “好的,”南柯低头添账,头也不抬,“要补打包费哦。” “来你们家吃过多少回了,还能昧你这两个子儿?”奉行所差役笑着掏出钱包。 神里绫人一边吸溜着团子牛奶,一边听南柯和他们说话。 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显得来者不善的他坐在这里,莫名心虚有愧。 神里绫人难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到底是南柯伪装得太完美。 还是他疑心病太重了? 久岐忍先走,没多久,打包的差役和赶时间的食客们也接二连三离开了店内,屋外沉闷轰隆,滚起了雷声。 接着就下起了雨。 气温迅速下降,南柯把算完的账本推在一边,手肘支在台面上,摩挲肩膀凝望外面的雨景。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南柯低声笑了一下,边回头边说:“国崩,乌云会下雨哎……” 咦? 南柯眨了眨眼,话说一半停住,看着面前的神里绫人。 他怎么还在? “有云自然有雨,”神里绫人无意深究她的惊讶,微笑着递上团子牛奶,“可以帮我热一下吗?” 南柯朝他的桌子扫视过去。 都已经被收干净了。 应该是散兵收的吧,她算账过于投入,他也没叫她。 南柯笑一笑,接过神里绫人手里凉掉的团子牛奶,微微侧身擦肩而过。 神里绫人也往旁边让了一下,看南柯熟稔地倒热水、温杯子,突然发现,她还挺高挑的。 高挑又纤瘦,不引人注目,却有种举足若轻的从容感。 不是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就是从小接受诗书蕴养。 想起上次她弟弟对九条裟罗堪称目中无人的态度,神里绫人若有所思,暂且将他们归作了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 发现神里绫人又在暗暗打量自己,南柯犹豫一下,选择了忽视他。 想看就看吧,她又不是商业机密。 她更在意的是散兵去哪里了。 厨房里没人,斗笠也不见了。 神里绫人没有看太久,南柯热好奶茶之后,他就坐回去接着咂巴团子了。 南柯给自己打了一碗姜汤,小口抿着,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雨点淅淅沥沥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屋檐落上积水的街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绫人先生,”南柯靠在后厨门边,看着看着雨景,视线慢慢移向店里另一只稳如泰山的后脑勺,问,“社奉行很清闲吗?” “相比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勉勉强强吧。”神里绫人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您贵为家主,被雨势困在这里,却没有人来接您呢。” “人缘不好。” “明明托之前的两位差役向奉行所带句话,就会有人为您送伞来的。” “说笑了,就算有伞,我也不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雨,徒步走回神里屋敷去。” 神里绫人答得无懈可击,把南柯还没说出口的逐客令堵了回去。 要是散兵在就好了。 她暗暗叹气。 散兵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难。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忽而道,“你和街坊邻居们的关系似乎都不错呢。” “还可以吧。” “有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秘诀吗?” “嗯……” 南柯半天没出声,神里绫人回头,看见她捧着姜汤,微微蹙眉,一脸认真思考的表情。 “首先,要发自内心地想和对方搞好关系吧。” 神里绫人保持涵养良好的微笑:“……?” 这又是在故意拐着弯戳他的脊梁骨吗? “只要做到了这一点,自然而然就会为对方考虑,互相帮助,”南柯说着,想起散兵对所有生物油盐不进的抵触,略感疲惫,“但对于对他人完全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就另当别论了。” “哦?” “人和人之间,就算不维持表面的友善,也得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南柯说,“如果为了所谓的搞好关系,给自己增加额外的负担,就纯粹是本末倒置了。” 不是没有想过,劝说散兵和大家友好相处。 但人的生老病死摆在那里,他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存在方式,硬要他和迟早消逝的生命建立羁绊,只会徒劳重复过去的伤痛而已。 “独到的见解。”神里绫人琢磨着,轻轻颔首。 每逢下雨天总有不带雨具的倒霉蛋,店里已经坐了一个,不多时,又有一个从外面拧着袖子进来了。 南柯打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出去:“椿屋先生,您不是卖伞的吗?怎么还淋雨了?” “谢谢啊,南柯,”被称作椿屋的青年接过姜汤,皱眉灌了一口,呼出一口长气,“最近社奉行不是在重新划地吗,我家祖坟在绀田村,说是必须迁坟……搞得我焦头烂额,刚从城外跑回来。” 南柯从柜台翻出一条毛巾,递给椿屋:“非迁不可吗?” “我也是说啊,”椿屋接过毛巾,“还要我们自己到处去找墓地,晚了就得交税,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南柯陪椿屋聊了两句,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听见他们在讨论划地的事,纷纷加入,我一句你一句地跟着抱怨起来。 还有说一起写封请愿书,去找白鹭公主理论的。 “开玩笑,白鹭公主深居简出,哪是我们能见得到的?”一人道。 “那不然找谁?社奉行的差役吗?”又一人嗤道,“只会互相推诿,让我们白白跑腿。” “诶,我倒听说,划地这事是神里家的家主一手推动的。” 此话一出,几人大眼瞪小眼:“神里绫人?” “得了吧,神里绫人出了名的老奸巨猾,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上他,有我们好果子吃。” 闲聊话题一转,拐到了风评两极化的神里家兄妹身上。 诸如白鹭公主温婉高雅,高风亮节。 神里绫人贼眉鼠眼,睚眦必报之类的。 南柯瞟一眼坐在他们背后老神在在,有一搭没一搭吸着奶茶的正主:“椿屋先生,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还真是。”椿屋朝外一看,连忙问谁回家顺路,一起拼了伞,急匆匆离去。 其他人也陆续离店,有人看向后面落单的神里绫人,问:“小伙子住哪啊?要不要一起走?” “谢谢您的好意,不用了,”神里绫人微笑婉拒,“雨天路滑,还请小心。” 那人回以一笑,身影很快淹没在了细密的雨后。 南柯收起汤碗和毛巾:“绫人先生,市井小民随口一说,还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我看起来很像……”神里绫人略作回忆,“老奸巨猾,睚眦必报,贼眉鼠眼的那类人吗?” 接不了的话南柯选择不接,自顾自地晾上毛巾,忽然发现柜台边靠着一把湿漉漉的油布伞。 大概是刚才的哪位客人匀给神里绫人的。 她把伞放去神里绫人桌边,顺手收了他早就喝空的奶茶杯,进后厨洗碗。 神里绫人看着被摆上桌的伞,有点无奈地笑了,站起来,忽地摸了摸腰间,向南柯道:“南柯小姐,我好像忘了带钱包。” “没关系。”南柯把洗干净的汤碗放进碗柜,一点也不意外。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又喊了她一声。 南柯合上柜门,回头,看见神里绫人站在店门口,一边看着她,一边指着手里的油纸伞:“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撑开一下吗?” 南柯:? 神里绫人一脸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我头一回自己打伞。” 第183章 代餐 街道灰蒙蒙一片,细雨凌乱飞扬。 神里绫人站在店门口,噙笑回首,递出手中的长柄雨伞。 南柯接过,向屋檐外走了半步,仰头撑开。 一小片雨水被张开的伞面弹起,像一把从指缝不慎泻落的串珠,砸在黑色的雨伞布上,错杂嘈切,乱人心弦。 散兵一手提着空空的食盒,一手按着斗笠,在雨中顿住了脚步。 倾斜的伞布挡住了南柯的脸,雨声嘈杂,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伞柄被交回了神里绫人手里。 散兵无意识紧抓食盒的手指松了力道,继续向他们走去。 “……时刻备好酒菜,恭候光临。”南柯说。 “有人仅仅路过,就被翘首以盼,有人每日光顾,却被赶出店门,”神里绫人意有所指地叹气,“真是羡煞旁人啊。” “来者都是客。”南柯不温不淡地回话,余光忽然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侧头,眼睛微微睁大,表情生动起来。 神里绫人跟着看过去。 哦,是她弟弟啊,叫什么来着……? “国崩,”南柯朝散兵迎上去两步,嘴角扬起,“你去外送了吗?” 散兵“嗯”了一声,视线掠过南柯,落在旁边撑着伞的神里绫人身上。 漂亮的紫眸里一片深暗,神里绫人无端后背一凉。 “回见。”好在神里绫人定力优秀,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向姐弟俩点点头,转身走进雨里。 “你在跟神里绫人说什么?”散兵摘下斗笠,随手把食盒放在柜台。 “托他转告九条裟罗,下次来店里坐坐,”南柯接过散兵的斗笠,抖抖水珠挂起来,“她每天都要从我们门口过一遍,也挺奇怪的,还不如直接挑明,免得节外生枝。” “是吗。”散兵嗓音淡淡。 “国崩?”南柯看过去,总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厨房门边有一张矮桌,摆着一排半成品的团子牛奶。 是神里绫人出现之后,南柯特地去找小吃摊老板谈合作弄来的。 散兵垂眸看着那几只杯子,眼前又浮现出南柯给神里绫人撑伞的那一幕。 刺眼无比,却挥之不去。 简直让他如鲠在喉。 “国崩,”南柯跟在他后面,试探问,“是因为九条裟罗是天狗,你介意吗?” “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容不得沙子的人?”散兵语气意味不明。 南柯望一眼外面空旷无人的大街,握住他的手,低头笑:“没有就好。” 被潮湿空气沁得微凉的脸颊贴上他的脸,轻轻磨蹭,柔软又熨帖。 她深谙该如何讨他开心。 散兵反手抓住她的手指,眉心缓缓松开,又不着痕迹地拧起一点。 这个笨蛋。 —— 神里绫人闲庭信步,打路边一只圆滚滚的达摩不倒翁像边经过。 “家主大人……”不倒翁晃一晃,“嘭”地一下,变成披着黄貉兜帽的小个子忍者,亦步亦趋跟上他的大长腿,“不回神里屋敷吗……?” “答应了要帮人传话,去天领奉行走一趟。”神里绫人望着前方的烟雨,眼尾含笑。 “哦……”早柚拽了拽兜帽,挡住雨点。 走着走着,神里绫人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呵呵”笑出两声。 早柚:“???” 不会撑伞? 神里绫人轻轻转动手中的伞柄,一双淡冷的瞳色里兴味满满。 多么拙劣的谎言啊。 分明是个聪明人,却意外好骗呢。 —— 九条裟罗是隔天快打烊的时候来的。 店里客人已经不多,九条裟罗快速地四下环视一眼,拣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下,捏起菜单低头看着,浑身写满不自在。 南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九条裟罗有主动出声的迹象,端起一小壶清酒走过去:“请问需要推荐吗?” 九条裟罗瞟一眼被搁在桌上的小酒壶,微抿嘴唇,点头。 南柯稍微靠近一点:“下酒菜的话……” 南柯挑了几个九条裟罗应该会中意的菜色,收声等她选,却听九条裟罗犹犹豫豫地问:“这些都是你的弟弟,那位国崩亲手做的吗?” “如果九条大人想要见他的话,我去跟他商量商量。”南柯说。 “不,这怎么使得……!”九条裟罗急忙摇头,轻咳两声,放下菜单,“就你刚刚说的那几样吧,各种都来一份,有劳了。” “好的。”南柯从善如流。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桌了,菜上得很快。 南柯替九条裟罗倒完酒,一转头,看见九条裟罗盯着面前的料理,表情十分复杂:“你弟弟的厨艺相当了得。” “合您心意就好。” “看着这些,我完全想象不出,将军大人下厨的样子呢。” “我也想象不到。”南柯点头附和,相当诚恳。 “呼——”九条裟罗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向她,眼中全是释然,“很抱歉,南柯小姐,因为我个人的……不成熟行为,这段时间给你们增加困扰了。” “我开动了。”九条裟罗双手合十,说罢,一脸庄重捡起了筷子。 不愧是贵族,餐桌礼仪相当到位,连咀嚼也没有丝毫声音,南柯不便打扰,无声退回后厨,去和散兵一起收拾厨具。 “还以为需要我出卖色相呢。”散兵拎着菜板沥水,不冷不热道。 “请不要小看粉丝,”南柯严肃道,“就算是找代餐,条件也是很苛刻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如雷电将军?”散兵眼梢撇过来。 南柯压了压嘴角,觑一眼认真吃饭的九条裟罗。 “我想,”南柯侧头贴近散兵的耳朵,小小声说,“应该是因为你做饭太好吃了,让九条裟罗幻灭了吧?” 散兵动了下嘴角,一脸一言难尽,像是在问,厨房杀手也能算萌点? 南柯捂住嘴,忍笑忍得很辛苦。 九条裟罗点的菜不少,吃了大概半小时,一点不剩地全都消灭了。 南柯找给她饭钱:“九条大人,欢迎下次光临。” “谢谢,”九条裟罗擦拭着唇角,收起钱包站起来,“但我不会再来了。” “诶?” “我好歹也是……眼狩令的执行者。”九条裟罗垂眸,瞟向柜台,意有所指。 久岐忍早就下班了,现在并不在那里。 南柯领会到她的意思,没再说什么,送她出去:“请慢走。” 九条裟罗点点头,独自向着稻妻城高处成群的宅邸走去。 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好了,南柯锁好抽屉,等散兵处理完残羹剩饭,踩着暮色一起步行回家。 “说起来,一斗的神之眼早就被缴了,阿忍的却从来没听她提起过呢。” “八成藏起来了,像荒泷一斗那种明知打不过,还要和幕府军硬刚的笨蛋才是稀世罕见。”散兵说。 “也是。”南柯深以为然。 城下的方向忽然炸开几朵金鱼形状的烟花。 天还没黑透,稻妻城层次分明,站在商店街的阶梯边,烟花仿佛绽开在脚下。 淡淡硝烟味在风里散开,南柯停下脚步,没多久,又有新的烟花升起,各式各样的形状,低低地铺满青黑色的屋顶。 “南柯,你们也去看烟花会啊?” “椿屋先生,”南柯循声回头,“原来今天有烟花会吗?” “还不是那个荒泷派,说什么要活跃稻妻城的气氛,和长野原家的女儿一起搞的,”椿屋一身浅色竖条纹的灰色浴衣,充满节日气氛,“不少店家还被拾掇着去出了摊呢,要一起逛逛吗?” 南柯看向散兵。 “久岐忍提过,我不感兴趣。”散兵抄着手。 南柯:“那……” “那我们俩去逛逛吧,南柯?”椿屋趁机道。 第184章 漆盒 左边是暗含期待的椿屋,右边是突然沉下脸的散兵,南柯再迟钝也品出点什么。 南柯其实是想去看看的,稍稍犹豫,还是决定婉拒:“不……” “走吧。”没来得及说完,忽然被散兵拽起手腕往前拉。 “唉,国崩,”身后,椿屋也跟了上来,笑得勉强,“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黏着姐姐,可不像样。” “我想怎么对我家的女人,轮不到无关人士来操心。”散兵头也不回,声线冷硬。 “我家的女人?”椿屋重复他的用词,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咂了咂舌,“话是这么说,但你姐也到适婚年龄了,既然是一家人,就更该好好地为她考虑未来才……” “椿屋先生,”南柯打断椿屋的话,回头致歉地笑,“谢谢您的关心,我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 椿屋“呃”一声,尴尬起来:“我的意思是……” “椿屋先生有时间来看烟花,是绀田村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吗?”南柯又问。 “说是登个记就好,社奉行会帮忙协调……”椿屋回答着,看着散兵紧紧拉着南柯的手,声音渐渐低下去,随意指向一个方向笑道,“那什么,你们逛吧,我去那边看看。” 椿屋离开的背影稍显失落,南柯收回视线,轻轻扭了扭手腕:“国崩。” 散兵轻哼一声,松开她。 南柯有点被捏疼了,抬手一看,果然一圈淡淡的红痕。 散兵到底怎么了,今天一天都不开心? 南柯垂头揉着手腕,百思不得其解。 没听见南柯跟上来的脚步声,散兵站住回头,正好看见她捞起袖子盯着手,无声叹出一口气。 几簇烟花呼啸着窜上天空,五光十色,落在她微拧的眉间。 南柯想逛烟花会,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马上就要走到,她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都是因为他,弄疼她了。 散兵屏住呼吸,某种怪异的酸涩感从胸腔深处涌出,莫可名状。 明明中间顶多不过隔着四五步距离,散兵却像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向她接近。 不远处,忽然有人喊南柯的名字。 南柯转头,眉眼舒展开:“七月小姐,您也来摆摊了?” “快来看看我特地挑的漆器!”弥生七月站在摊位前向南柯招手。 南柯笑着应了声好,撩开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转身又停顿,看向散兵。 她在等他。 仿佛得到某种允准,散兵终于能够迈出脚步。 他最近神经过于敏感了。 散兵看南柯捧起绘着烟花图案的精致漆盒,和弥生七月说话,不禁想。 本来就不算稳定的心态,也随之变得越发喜怒无常。 不应该这样,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却像不经意踏入了泥潭,一动作,就陷得越来越深。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就是面前的南柯—— 南柯跟这个和平的世界,太合拍了。 像是天然拥有着某种向心力似的,只要停留在人群中,就会不断有人向她聚集。 越来越多,各式各样。 而散兵自己,却连和人正常相处都做不到。 妖魔横行的乱世已经过去,唯一引以为傲的暴力也派不上用场。 之所以能像个“人”一样,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在南柯的身边而已。 就算他再怎么拒绝承认。 依赖和被依赖的对象,也早已经悄然间交换了。 “……南柯果然很有眼光,”弥生七月笑得开怀,挤眉弄眼,“怎么样?你要的话,给你八折优惠哦?” “还是算了吧,”南柯放下漆盒,脸上一点无奈,“那么,我和国崩去别的摊位逛逛了。” “唉,”弥生七月恨铁不成钢地摆手,“去吧去吧。” 天色更暗了,又有烟花在空中绽开,南柯走马观花地行走在摊位和人群中间,一身朴素的浅绿色衣裙,兴致勃勃又安静。 如果他们没有离开清籁岛就好了。 散兵忽然想。 她就不会看别人了。 也不会有人看她。 或者,干脆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在只能照到月光的地方,用锁链、他的双手…… “国崩。”袖子突然被拉了拉。 散兵回神,只看见南柯眉眼弯弯的侧脸。 她一手拉着他,一手指向前面蹲成一圈的斗虫团伙,“你看一斗。” 散兵看过去。 荒泷一斗过人的体格在一群孩子中间分外显眼。 现下正捧着一只肚皮朝天的鬼兜虫,被对面得意叉腰的毛头小子大声嘲笑,一脸如遭雷击。 又菜又爱玩,还不肯认输,说的就是荒泷一斗。 南柯看着那群咋咋呼呼的家伙,闷闷笑两声,松开散兵的衣袖。 确实可笑。 虽然散兵笑不出来就是了。 “那个漆盒,”散兵朝前走了一步,和南柯并肩而立,侧头看着她的笑脸,“是用来做什么的?” “嗯?”南柯眨眨眼睛,“是说七月小姐推荐的那个吗?” 散兵低低嗯一声。 “是用来装胭脂……或者口红的吧,”两个小孩子举着燃烧的烟火棒从路边跑过,南柯的目光追着他们,继续向前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我对那些不感兴趣。” 月色入户。 忙了一天,又绕了一大圈路,南柯入睡得很快。 散兵不需要睡眠,静静地曲肘支着脑袋,凝视臂弯里的睡脸。 喜欢钻被窝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那张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口,只露出光洁的脸颊,还有一角微微张开的唇瓣。 匀称而饱满,像梦见木的花瓣,很软,很好亲。 散兵的目光沿着那一角唇线来回地勾勒,眸光明明暗暗。 漆盒……口红? 她需要那种东西吗? 第185章 千手百眼 街上人声喧闹。 “神之眼?我很早就主动上交了。”听南柯提起,久岐忍不假思索道。 饭点已经过了,虽然还开着张,但店里没有客人,连散兵也闲得出去闲逛了。 “不过,”久岐忍顿了顿,店里店外谨慎地扫视一圈,又道,“交上去的那颗,是赝品。” “咦?”南柯惊讶。 “本来平藏帮我说了情,可以暂时保留,但是老大他……”久岐忍不堪回首,摇了摇头,“为了减少麻烦,只能这样了。南柯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昨天傍晚九条裟罗过来吃饭,说是顾虑你的感受,以后不会再来了。”南柯若有所思。 “这样吗,”久岐忍沉吟,“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有神之眼,所以很理解神之眼对持有者的重要性吧。” “不然的话,假眼的事情早就暴露了。”男声带笑道。 南柯循声侧头,看见神里绫人大晴天的打着一把伞,优哉游哉走进来。 神里绫人听到了?! 久岐忍可见地紧张起来。 南柯暗暗叹气:“绫人先生,上午好。” 社奉行真这么闲吗? “上午好,请给我来两杯团子牛奶,”神里绫人收伞搁在柜台,无视忐忑的久岐忍,摸出一只质地上乘的钱夹,“和上次没结的饭钱一起算吧。” “阿忍结账吧,我去冲团子牛奶。”南柯朝久岐忍递个安抚的眼神,转身离开这里。 神里绫人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南柯,一脸兴致勃勃。 “神里大人,”久岐忍拨着算盘珠,放低声音,“假眼的事情,您怎么知道?” “在外称呼我绫人就好,”神里绫人数出摩拉递给久岐忍,唇角微微勾着,“好奇的话,就去问你们南柯小姐吧。” 毕竟,听见他这句话,南柯可是一脸镇定,宛如早就一清二楚呢。 赊的账补了,伞也还了,神里绫人拿起南柯放在桌上的两杯团子牛奶,却没急着离开:“南柯小姐,有空出去走走吗?” “嗯?”南柯意外。 神里绫人笑容轻快,将右手的团子牛奶递向她。 一瞬间南柯想,神里绫人该不是设了局,打算直接送她这个可疑人物进奉行所吧? 她看向门口满脸不安的久岐忍,略微迟疑,还是点头接过。 好在神里绫人并没有送她进局子的打算,向奉行所的方向走了一段,就在一棵盛放的梦见木下停住了。 树下竖着一张公告板,贴满大大小小的纸张。 天领奉行的公告,招聘广告,商家的宣传单,还有诸如“荒泷本大爷第一斗”雄赳赳气昂昂的私人涂鸦。 “九条天狗!本大爷又来了!你在哪里呢!!!老子不会忘记你夺我神之眼之恨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再来找你!你也给本大爷记着点!!!” “一斗兄真活泼。”神里绫人望着涂鸦感慨。 “这是一斗的优点。”南柯表示赞同。 “英雄所见略同,”神里绫人拐弯走上另一条街,“说来,昨夜荒泷派主办的烟花会,南柯小姐去了吗?” “嗯,很漂亮,也很热闹,”南柯喝了口奶茶,侧目看见神里绫人脸上的笑,问,“是绫人先生在暗中帮忙?” “怎么说?” “没有社奉行的支持,不会有那么多商家响应的。” “举手之劳而已,主要还是靠一斗兄的号召力,”神里绫人谦逊道,“只可惜昨天我没空亲自到场,只在神里屋敷听见了几声烟花炸开的声响。” “想要看烟花的话,可以去长野原家找宵宫。”南柯提议。 “南柯小姐和宵宫很熟?” “也不算,只是知道一斗经常会和宵宫一起玩。” “原来如此,”神里绫人低叹,“真叫人失望。” 南柯投过去一个困惑的眼神。 “差一点,我就脑补出一场天领奉行暗线打入荒泷派,顺藤摸瓜,揭露假眼制造链的大戏了呢。”神里绫人笑道。 他怎么还没放弃怀疑她? 南柯有点无奈,扫视从身边经过的路人:“绫人先生,我们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个,真的好吗?” 虽说宵宫确实在给假眼打掩护没错,但背后真正的幕后主使,可是反对眼狩令的社奉行啊。 他就不怕被有心人听到? “你果然知道的比我想象中更多。”神里绫人眯起眼睛。 “做我这行的,偶尔听说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很正常,”南柯停下脚步,“绫人先生,我只是个普通小市民,既高攀不上奉行所,也确实和外国使团没有关系,如果您还是不肯相信我,我只能先回去了。” “不急。”神里绫人笑,“马上就到了。” 到哪里? 南柯跟着神里绫人又拐过一道弯,看见开阔处高高矗立的木制高台,以及中央巨大的石刻神像。 一圈戒备森严的幕府士兵驻守在四周,阻止任何人靠近,他们只能站在高台之下瞻仰。 天空一碧如洗。 不知是以谁为原型,刻意模糊了面容的神像闭目端坐,半敛的华丽羽翼上,深深镶嵌着无数的神之眼。 尽管陈列在庞然的阴影下,众多色彩依然熠熠生辉,宛如不甘蒙尘的七色宝石。 据说当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神明便会投下视线。 于是神之眼不仅是力量的象征,更是一个人愿望和信念的凝聚。 “千手百眼神像,”神里绫人望着神像问,“不知比起昨夜的烟花,哪一个更壮观呢?” 这是在问她,神的威严,和人间热闹,她更向往哪一个吗? 南柯微微捏紧手中的纸杯,没有回答。 因为仅仅是站在这里,从那些神之眼中传来的众多声音,就传入了她的脑海—— “抵达烬寂海的深处……” “成为天下第一的剑道家!” “找到治愈女儿的方法!” “亲眼看看纯白色的虚幻……” “希望可以……” 南柯闭上眼睛,摒去那些声音,也压下体内与众多相似力量产生共鸣,开始波动的元素力。 “你想要我做什么?”南柯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微微一笑,做出邀请的姿态:“请移步木漏茶室一坐。” 稻妻城里最僻静的地段,沿小路穿过一片禅意的枯山水,掀开一道门帘,入眼是低调古朴的传统稻妻式装潢。 一名女子坐在前台给金黄色的柴犬梳毛,闻声机警地抬起眼睛,又立刻垂下,起身道:“家主大人。” “绫华还有多久到?”神里绫人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小姐正从神里屋敷赶来,但被天领奉行的人绊住了。” “你也去盯着,如果绫华直接前往千手百眼神像,务必拦住她。”神里绫人嘱咐。 “是,家主大人。” 女子放下柴犬,疾步离去。 第186章 道德绑架 神里绫人就近推开一间茶室的门扇,向南柯道:“请进。” 室内熏香淡雅,几扇精美的屏风,一方茶桌,一堆细藤蒲团并列,处处讲究。 南柯和神里绫人面对面落座:“绫人先生,如果有要紧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也不迟。” “无妨,左右是社奉行不能够掺和的麻烦,”神里绫人娴熟地冲烫茶具,一脸事不关己的淡定,“南柯小姐应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跟踪我的那个至冬人吧?” 南柯点头:“当然。” “虽然和九条裟罗共同审理了此案,却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就连想以当事人及社奉行的名义提人再审,后来也被拒绝了,” 神里绫人有条不紊地将茶叶拨入紫砂壶,“天领奉行欲盖弥彰的做法使我不禁怀疑,与愚人众有所勾结的,或许正是奉行所内部的人。” “既然你这么说,一定已经有充足的证据了。”南柯思忖。 “不错。所以我才说,刚才的事,是社奉行不应掺和的麻烦事。” “和愚人众,也和天领奉行有关?” “如今稻妻三奉行貌合神离,彼此都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说是他们对我的下马威也不为过。”神里绫人笑道。 “所以,你想让和社奉行完全无关的我来帮忙,”南柯明白过来,微微皱眉,“但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和能力,绫人先生,你高估我了。” “不,正因为是南柯小姐才能做到,”神里绫人斟出第一杯茶汤,轻声搁在她面前的白瓷茶碟上,“南柯小姐也不希望,我因为你的拒绝破罐破摔,亮出神里家家主的身份,打破你美好的日常吧?” 南柯盯着神里绫人笑弯的眼睛:“这是道德绑架?” “只对拥有美好品德的人才卓有成效。”神里绫人坦荡点头。 太狡猾了。 南柯轻轻吐了口气,捧起茶杯:“我需要和国崩商量。” “没有这种余裕。” “什么?”南柯抬眼。 “最近的稻妻城很平静吧?所以像一斗兄这类心思单纯的人,才会误以为眼狩令的风波已经过去,”神里绫人轻抿茶水,品了品又放下,拿起一边的奶茶,“实际上,却是天领奉行正在筹备第一百颗神之眼的狩眼仪式。” 南柯怔住。 神里绫人说的“下马威”,该不会是指…… “看刚刚千手百眼神像附近的军备,托马应该已经在被押解的路上了。”神里绫人侧目。 门外突然传来跑动的脚步声。 南柯和神里绫人同时收了声。 “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熟悉的稚嫩声线在走廊里晃来晃去。 南柯险些拍案而起。 是派蒙?!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鸣神岛! “汪汪汪!”一串急促的狗叫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居然真的错过了荧的消息! 南柯强行按捺住露面的冲动,按住桌角,瞪了神里绫人一眼。 神里绫人吸着奶茶一脸无辜:“嗯?” “托马——托马——”派蒙拖长声音,“奇怪,托马跑到哪里去了?” “两位,有看到托马吗?!”很快,又有脚步声匆匆跑进茶室,喘着气问。 女孩子的声音,应该是绫华。 “我们还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呢,发生什么事了吗?”派蒙问。 “糟糕,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听说托马被天领奉行的人抓走了……”绫华焦灼道,“难道说,雷电将军即将公开狩眼的对象,就是托马……不行,我必须去救他!” “冷静,”稍显清冷的少女声线,“白鹭公主也代表了社奉行。” “是呀,如果你亲自过去的话,不就代表社奉行要和雷电将军为敌了吗!”派蒙帮腔。 “可是……” “托马也是我的朋友,我去救他。” 门外的谈话声很快消失,荧步履如飞地离开了。 “不错,步声沉稳,临危不乱。”神里绫人颔首评价。 他没有压低声音,少顷,门被敲了敲,传来迟疑的问话:“……哥哥?是你吗?” “进来吧。”神里绫人放下手里的奶茶。 神里绫华推门而入:“哥哥,托马他……!” 绫华的声音猛地打住。 一身蓝紫色的衣裙,点缀着武士甲和神里家标志性的椿纹,和神里绫人如出一辙的银蓝长发高高束起,一对蔷薇色绳结,束起鬓边垂落的整齐切发。 和南柯印象中的神里绫华一模一样。 除了慌乱的表情。 南柯瞟了眼神里绫人,朝神里绫华微微低头:“神里小姐。” “绫华,你太沉不住气了,”神里绫人给绫华斟了杯茶,示意她过来坐,“托马只是被剥夺神之眼,并无性命之忧,你贸然现身,只会让社奉行上下,长久以来的暗中努力功亏一篑。” “对不起,哥……”绫华抿了抿唇,“……兄长大人,我太心急了。” “多向你那位旅行者朋友学习。” “是,兄长大人。” “绫人先生,”南柯打断神里绫人的说教,“所以,我需要做什么?” “托马最终是否会被狩眼,全凭那位旅行者的能耐,但和将军为敌,结局逃不过被通缉,”神里绫人看向南柯,“托马自然由我们庇护,而那位旅行者,能交给你吗?只要安全度过今天就好。” “我?”南柯迟疑。 如果不是现在,她求之不得。 但窝藏通缉犯万一被发现,餐馆,还有阿忍…… 不。 南柯忽而握紧手指。 说到底,她和散兵来到稻妻城,不就是为了见荧一面吗? 只是幕府而已。 凭她和散兵,只要雷电影不出手,就算人偶将军亲自出现,也不一定会落下风。 犹豫间,绫华向南柯深深埋下头:“拜托您了!” “请起来吧,”南柯扶起绫华的肩膀,“我会尽力的。” “实在是太感谢了!”绫华感激道,“那个,请问您的名字是……” “绫华。”神里绫人指弯轻叩桌面。 绫华霎时住了声。 “旅行者离开后,你们可以前往鸣神大社寻求庇护,”神里绫人对南柯说,“那里的八重宫司曾是摄政幕府的大妖怪,如今避世退隐,就算是天领奉行和愚人众,也不敢轻易触那位大人的霉头。” 避世退隐? 分明有意在雷电五传失势之后扶持了神里家,还一手打造了社奉行的忍者部队,终末番。 说是隐藏在社奉行背后的操盘手也不为过。 南柯有一丝好笑,垂眸掩饰住:“谢谢,希望没有这个必要。” 神里绫人微怔,脸上露出些无奈,在桌上留下一枚椿纹的金色令牌,起身:“那么,回见。” 神里绫人和绫华相继离开了茶室。 南柯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抬起手里的茶杯,小口啜饮。 上好的茶叶,冲泡的手法也很得当,清香微涩,回味悠长。 散兵应该会喜欢吧。 但投奔八重神子,散兵一定不会答应。 南柯自己也不愿意。 从被降罪的踏鞴砂众人,到被除名的浅濑响。 为了追求所谓的治世,八重神子亲手将太多人推下了火坑。 本是受害者的人,本应被后世传颂的人,都成为了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 这也许是处在八重神子那个位置上,能做出的最顾全大局的处理。 但对南柯来说,只要她还记得,就永远是一道伤疤。 没过多久,外面的天色暗沉下来。 南柯从茶室精美的雕窗望出去,原本晴好的天空积云厚重,不安定涌动着电光。 无比伦比的威压感如成实质,沉沉笼罩住整座稻妻城。 第187章 干柴烈火 不到一刻钟。 “怎么在这里停下来了?”派蒙慌张的声音从茶室外传来。 “对于我来说,木漏茶室是这附近最安全的地方了……”年轻的男声气喘吁吁,“旅行者……” 南柯拿起神里绫人留下的令牌,推门走出去。 木漏茶室静谧的枯山水庭院里,一名金棕发色的外国人紧攥着腰间的火系神之眼。 身边则是身形娇小,一袭白裙的金发少女。 边和托马说话,边侧头戒备来时方向的追兵。 南柯一掀开门帘,荧马上注意到了她,横起手中的单手剑,将派蒙和托马都护在了身后。 虽然是双生子,相似的清丽眉眼间却没有空千帆过尽的温和,而是多了几分英气。 “神里小姐已经离开了,”南柯走上前,亮出手心的令牌,“托马自有人安排,旅行者,请跟我来。” “是家主大人的信物,”托马松了口气,压下荧的剑柄,“旅行者,这位小姐是自己人。” 荧收起剑,向南柯点点头:“抱歉。” 荧和托马之所以能一路畅通地逃到木漏茶室,都是多亏了神里绫人提前布置在会场周围的终末番忍者们。 幸亏有他们扰乱追兵的视听,南柯也得以顺利把荧带回家。 “咦,这是你住的地方吗?”派蒙好奇地打量着陈设,在屋里飞来飞去,吸溜口水,“有好香的味道……” “派、蒙!”荧竖眉叉腰。 “一点小点心,请用吧。”南柯揭开桌上的食盒,端出半盘樱饼给派蒙。 荧的外貌和衣着太显眼,安顿好派蒙,南柯又去给荧找了一套低调的常服。 派蒙吧唧吧唧地啃完第三块樱饼,荧也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了。 男式的浅蓝市松花纹和服,是散兵不感兴趣的花色,压箱底很久了。 荧和散兵身量相仿,果然很合适。 “待在这里真的安全吗?”荧微拧眉心,环视屋内。 这座房子客卧一体,只由一扇推拉纸门相隔,实在看不到可以用来藏人的地方。 “我有个弟弟,因为一些原因,出门在外会掩饰容貌,”南柯起身,帮荧把凌乱的腰带扯开,重新系好,“你只要扮成他,戴上斗笠就好。” “也就是说,要假扮男孩子?”荧抬起双手方便南柯动作,想了想,清清嗓子,压低声线,“我懂了。” 南柯笑一下,直起身:“你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路上小心。”荧严肃着脸。 南柯轻轻颔首,推门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得在天领奉行搜捕过来之前,把情况通知散兵才行。 正思索怎么解释比较简洁,南柯却差点在门口撞上个人。 正是一身冷气的散兵本人。 “国崩,你回来了?”距离太近,南柯说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里面是谁?”散兵满眼阴戾,紧逼她的步伐。 他生气了? 南柯困惑一秒,没来得及出声,散兵推开她,快步进门。 荧早已机敏地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笠戴上,站在桌边,隔着纱幕和散兵紧张对视。 散兵面沉如水。 在他的家里,戴着他的斗笠,穿着他的衣服。 还和南柯“路上小心”? 这又是哪来的杂鱼? 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 吃得正香呢,突然被荧揉吧揉吧丢头上拿斗笠扣住,陷入一片黑暗的派蒙:“旅行者,发生什么事了?” 散兵微抬的指尖上,雷电差点没收住。 “旅行者?”散兵回头看向南柯。 南柯正掩着一条门缝,看街口率领幕府兵逐门逐户搜查而来的九条裟罗。 “神里绫人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南柯合上门,“国崩,你藏一下。” 散兵微顿,反应过来南柯的打算,不赞同道:“雷电将军亲口下的命令,九条裟罗不会因为一张脸就放水。” “但她至少会卖我们一个面子。”南柯笃定。 九条裟罗崇拜雷电将军没错,但也比任何人都要正直。 原本的主线里,知道天领奉行和愚人众勾结后,九条裟罗立刻前往了奉行所和天守阁确证。 只要有谈话的机会,南柯就有自信动摇她。 “你太高估九条裟罗了。”散兵斜睨向荧,带着几分不悦和冷意。 荧不由退后半步,一手按住斗笠和派蒙,摆出防守的架势。 这个人长得和雷电将军太像了。 要不是南柯面色如常地和他打了招呼,荧早在他一进门就夺门而逃了。 “除非你的地位和实力远高于她,让她认为,除了相信你以外别无选择,”散兵看回南柯脸上,接着说,“否则她绝不会放任表现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我们难道没有这种条件吗?”南柯反问。 “你……”散兵微微错愕。 当然有。 因为有散兵在。 居然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他也算作手牌……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隔壁邻居家的门忽地被敲响,接着,传来了九条裟罗冷声的话音。 “国崩。”南柯催促。 “我拒绝。”散兵抬脚向荧走去。 荧浑身紧绷,随时准备防守反击,散兵却径直从她身边经过,拉开了壁橱。 派蒙抻直身体,顶着斗笠在荧脑袋上坐起来,看散兵熟练地搬出被褥,在榻榻米上铺床,两只大大的墨蓝色眼瞳里两个大大的问号。 他在干嘛? 被铺好的地铺堪称一丝不苟,散兵半跪着,掀开半截被子,冷紫的眸子觑荧:“过来。” 荧\/派蒙:??? 没等荧问,他又站了起来,去拉玄关的南柯。 荧抱着派蒙将信将疑地躺上床,正想问这是在做什么,被拉着南柯回来的散兵一扯被子,从头到脚地蒙住。 然后有重量隔着被子,压在了荧的身侧。 是南柯。 南柯无措地望着上方的散兵:“国崩?” “别去招惹幕府和愚人众,”散兵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头啄吻她的脖颈,“那是两潭脏水。” 南柯当然知道。 但这是她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国崩,”熟悉的亲昵让身体开始软化发麻,南柯推着他的肩膀,偏头,看见身边隆起的被褥,下面是荧,羞耻的热血直往脸上冲,“不要……呜!” 亲吻声连着喉咙被轻咬重吮的灼热感,南柯咬唇闷哼。 她的弱点早就被散兵拿捏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天领奉行搜捕逃犯,开门!” 南柯不由屏住了呼吸。 散兵边落下亲吻,边低声命令:“叫大声点。” “开门!”外面的士兵提高了音量。 会因为发现他们在做什么,识趣地放弃打扰吗? 腰带被散兵抽开,扔到了一边,南柯破罐破摔,顺着散兵比平日力道更重的噬咬,不再压着声音。 散兵抓起南柯捏紧的手指,按在胸口。 男女的喘息混杂着越来越放纵的哭叫,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叫门的幕府兵停下,为难地回头:“那个,九条大人……” 九条裟罗当然也听到了,紧皱眉头站在原地:“再敲。” 幕府兵轻轻咂舌,只得一脸折寿表情继续拍门:“天领奉行!请配合公务!” 坚持不懈地骚扰兼听墙角长达五分钟之后,里面的干柴烈火总算消停。 又等了一小会儿,有脚步声靠近玄关,隔着门传出来的少年声音满是不耐烦:“什么事?” 门被拉开几寸,露出站在门口的美丽少年。 凌乱的短发,高傲的凤目,抿成一线的鲜红润泽的唇,带着点慵懒和好事被扰的不满。 松垮上衣间是大片白皙坚实的胸膛,还挂着几道新鲜清晰的红痕,活色生香。 九条裟罗双目圆睁,震惊得说不出话。 第188章 自己玩 散兵扫视一圈堵在门口的幕府兵,闲人勿扰的目光落定在九条裟罗脸上。 “咳,咳咳,”九条裟罗回神,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尴尬道,“这是你家?” “啊。”散兵抱臂,表情冷漠。 “那个,呃……”九条裟罗启齿困难,“其实我正在抓捕逃犯,方便……进来看一下吗?” 九条裟罗的口气相当客气了。 没办法,面前的少年可是有着和将军大人别无二致的容颜,还刚刚欢爱一场。 九条裟罗已经很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奇怪的方向幻视了。 “啧,”散兵转身,“你一个人进来。” “你们在这里待命。”九条裟罗向身后道。 因为雷电将军在千手百眼神像前的战斗,天空雷云密布,还未散去,室内稍许晦暗。 屋子不大,正厅和起居室之间的纸门也大开着,九条裟罗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铺里的女人。 凌乱的短发,绯红的脸颊,轻喘还未平息,细白的脖颈上密密麻麻全是吻痕。 南柯扯起皱巴巴的领口,向九条裟罗望去。 九条裟罗如遭雷击。 一眼也不敢多看,匆忙撇开了眼睛,甚至向后连连倒退三大步。 “可以了么?”散兵站在纸门旁问。 “啊、抱歉!”九条裟罗火速埋头,语无伦次,“打、打扰了!” 话音落,整个人逃也般转身快步离去。 “九条大人?”门口的幕府兵们不解道。 “下一家!” 凌乱的脚步声纷纷沓沓远去。 “呵,”散兵对着他们狼狈的背影轻笑一声,关上门,看向屋内,“走了。” 南柯抬手摸摸烫到快要爆炸的脸,拉开被子:“旅行者,安全了。” 荧躺尸状捂着派蒙的耳朵,脸颊通红盯着天花板:“……噢。” 真刺激。 各种层面上。 南柯和散兵没有来真的。 这是唯有被迫近距离参与他们y的荧才知道的事实。 状况外的派蒙被南柯塞了一枚樱饼,很快把刚才的混乱抛在了脑后,重新开开心心地享用起甜点来。 “不过,为什么九条裟罗会这么慌张呢?”荧坐在桌边喝茶压惊,好奇问一起收拾着床铺的南柯和散兵。 明明都听到里面在干嘛了,还吩咐部下继续敲门,进来之后,却非但连最草率的搜查也没有,甚至被子下藏了个大活人都没看出来。 太奇怪了。 “这个……”南柯把叠好的被褥推进壁橱,欲言又止。 “大概是因为,”散兵噙笑凑近南柯的侧脸,唇轻轻贴上去,“我们是‘姐弟’吧。” 荧目瞪口呆,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地。 “哈哈哈哈……”散兵一手撑着壁橱门,笑得前俯后仰。 看昔日的劲敌露出呆滞的表情,实在是太有趣了。 “国崩。”南柯无奈,抱歉地看向荧,“就是这样。” “禁、禁x……”荧吞了口唾沫,朝他们竖起大拇指,“没有关系!就算是……嗯!只要有爱就可以了吧!” “禁x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派蒙舔舔嘴角的饼渣,小脸困惑。 将稻妻城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无果之后,幕府兵只得暂时鸣金收兵。 散兵从外面查探完情况回来已是半夜,南柯正陪着荧休息。 一盏小小的烛火照着桌面,南柯眼眸微垂,双手撑腮,背后是睡熟的荧和派蒙。 “睡着了?”散兵放轻脚步走过去。 “没呢。”南柯抬起头,声音轻细,“能出城吗?” “可以,搜捕队已经撤了,城东的巡防还没完成。” “那我现在叫醒她们。” “不用,”荧坐起来,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醒了。” 天将破晓时,荧带着派蒙离开了。 接下来就该去接触海只岛的反抗军,顺便揭露邪眼工厂了吧。 “国崩,”南柯合上门,问身旁的散兵,“你说,会有其他执行官去坐镇邪眼工厂吗?” “除了我,现在这个时间,也就富人和木偶有空管闲事吧。”散兵垂眸数着她脖颈上错落的吻痕。 之前亲得狠了,现在鲜明的红色褪去一些,露出底下的淤青淡淡。 是任谁一看都知道,被蹂躏过了的痕迹。 有人脸皮薄,天亮了还要去开店,不知道冷敷一下会不会好点。 南柯微抿嘴唇,被散兵略显深沉的眼神看得身体又开始升温。 半途而废,也是很吊人胃口的。 南柯伸手握住散兵的手臂,等散兵抬眼,带着一丝踌躇和羞赧,凑上去吻他。 南柯没有闭眼,小心注视着散兵的反应。 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感受一向不对等,如果散兵不想,她就立刻停下来。 殊不知平素一双淡然澄澈的眼睛,被染上欲念有多么勾人。 像是被风揉皱的水面,潋潋滟滟,媚意如丝。 “想要?”亲吻的间隙,散兵把她压在门上,促狭带笑。 虽然嘴上这么问着,手指却已经娴熟地勾开了她的腰带。 布料摩挲着坠落的声音过于轻微,显得一门之隔,背后的街道上,早起匆忙经过的人声格外刺耳。 “……去里面。”南柯红着脸小声说。 “嗯?”散兵的手绕过她的腰际,往上,抚摸她微凹的背脊。 “声音……会被听到的。” “不是已经被听到了?——被那么多人。” “那是……” 南柯话没说完,身体微微一颤,仰头咬住了嘴唇。 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喉骨,轻得像被蝴蝶振翅擦过。 腰间的软肉被掐住,修长手指轻轻一拨,挂在肩头要掉不掉的衣衫跌落在地。 散兵另一手顺着腰椎下滑,故意揉出一点淋漓的暧昧声。 南柯快要忍不住声音:“国崩……” “为什么跟神里绫人出去?” 贴在胸前的嘴唇开合,声线却带着和现在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微寒。 南柯跟着他的动作细碎轻哼,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神里……绫人?” 散兵加重了手劲,像是心情不虞。 “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动脑,实在太折磨人了,南柯声音断断续续的,“试探我……托我……保护荧……” “去了哪里?” “……木漏茶室。” “独处一室?” “嗯……”南柯紧紧蹙眉。 快忍耐到极限了。 身上全是细汗,嘴唇被咬得变形泛白,逸出的低呻一声比一声拖得更长。 实在是太紧张。 连怦怦乱响的心跳声都怕被外面听见。 散兵没再问下去了,南柯睁开眼睛,只看见被她的汗濡湿的深紫额发,幽深的眸子掩在睫毛深浓的阴影下。 明明在亲手给她欢愉,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开心。 “国崩。”占据大脑的热意霎时冷却。 接近审问似的,在这种时候问她这些,还露出仿佛生气似的表情…… 南柯福至心灵,抱住散兵的肩膀,“国崩,对不起。” 散兵抬眼望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南柯贴上他的脸,轻轻磨蹭,声音软得不像话:“以后不去了。” 散兵没出声。 “也不和他独处一室。” “我不关心。”散兵嗓音冷硬。 “你不喜欢。”南柯侧目,向着他紧拧的眉心和绷紧的面颊,亲上去。 散兵不动声色地冷哼,一口咬住她的嘴唇,把人抱起来,向寝室走。 第189章 心上人 通宵之后精疲力尽,南柯很快睡去。 散兵尝了口刚做好的味噌汤,用小碗盛出来,和其它的早饭一起端上桌,盖好起身。 起居室里,没有他看着,南柯果然已经缩成一团,整个人都藏进了被子底下。 散兵掀开被面,就看见被捂得微微出汗,双颊薄红的一张脸。 他掖好被子,顺带抚过她颈上的层层叠叠的红痕。 人类太过脆弱。 只是小小的擦碰,就会留下印记。 实在是件好事。 但他还清楚记得,在越石村被猫妖抓伤之后,南柯背上的伤疤直到回归神像,依旧狰狞残留。 所以他又不得不拿捏分寸,让这些印记不至于真的伤到她。 说不上来……这种稍稍烦闷的、又甘之如饴的无能为力感。 “我出门了。” 散兵低声说,拇指别开南柯脸上凌乱的发丝,落下一个无声的轻吻。 拉开门,走进曦光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很快到了餐馆。 散兵翻出一副臂绳,揣进袖袋,又从柜台下找出写着“今日歇业”的木牌,替换门口打烊的牌子挂上去。 “南柯小姐,今天不营业吗?”不多时,久岐忍准时到达了。 散兵朝门口瞥去一眼,淡淡道:“她身体不适。” 久岐忍面露惊讶站住。 四下扫视一圈,确认南柯是真的不在,再开口时,声线不由疏离了几分:“好的,那我就回去了,请替我向南柯小姐问好。” 少年兀自忙碌,不声不响。 久岐忍道了声“再见”,识趣快速离开。 来打工已经有一段时间,久岐忍早已深谙,南柯有多平易近人,国崩就是截然相反的拒人千里之外。 不说话的时候还算是个安静的美少年,但只要一开口,或者和他产生对视,就会发现,那双漂亮的眸子底下藏着令人心惊的高傲和嫌恶。 生生给他镀上一层生人勿近的尖刺。 但奇怪的是,撇开厌世的态度,国崩做事又总是认真得一丝不苟。 让久岐忍相当佩服。 久岐忍一走,散兵很快也打理好了店里,锁上门,沿着街道向城下方向走。 来的时候弥生漆器还没开张,现在各式精美的漆器已经一一摆了出来,弥生七月本人也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画着图样。 “弥生小姐。”散兵走进店里。 “哎,是国崩啊?”弥生七月抬头,眉开眼笑,“早上好。” “早上好。” “等等哈,我找找,昨天的那个……”弥生七月活动着手臂站起来,爬上店内摆满精美器物的木架直梯,“昨天天气不太好,也不知道晾干了没……” 从高处被取下的是一只不及掌心大小的木色圆盒。 还称不上是漆器,木胎昨天刚刚被刻出来,由弥生七月指导着,细心地贴上了第一层麦漆。 “看来是干了,”弥生七月举起木盒下的垫布,仔细观察一圈,交到散兵手里,“接下来就是上漆底子,要上三遍,漆我已经调好了……” 时间还早,春日温热,燕雀啁啾。 有路人经过弥生漆器的铺面,一打眼望见里面的景象,被吸引住目光,再也走不动路。 屋檐浅浅的阴影下,端坐着一位紫色短发的少年。 眉目清晰如画,专注低垂。 黑色衣袖由一副深紫的长绳高束,露出两截匀称而稳当的玉色小臂,一只手里托着尚未完成的漆盒,另一只手握着刮板,仔细而谨慎地上着漆料。 今天的客人尤其多呢。 弥生七月当然不会错过大好的商机,满面春风地招呼:“极上品质,尽在弥生漆器,全稻妻最好的漆器,连幕府的大人们都会前来定制……” “那个是什么?”一个外国客人向着散兵的方向瞟。 “那个啊,叫做口脂盒,旧时女子出嫁添妆用的,送给妻子女友最合适了……” 一上午接了好几个订单,弥生七月嘴角都快要扬到天上去,哼着小曲买来两份便当,放一份在散兵旁边:“国崩,忙了一上午了,歇歇吃个饭吧,做漆器急不来的。” 新涂的漆料要等阴干,散兵正执着笔绘制要雕刻的图样。 漆盒个头小,能发挥的面积也不大,他偏偏还用最细的笔触。 春天的樱花,夏日的海浪,深秋的枫树,冬天的雪,精美而复杂。 届时雕刻起来,绝对要命。 见散兵全神贯注不理她,弥生七月抱着便当盒坐下,饶有兴趣问:“国崩,你这漆盒,是做给心上人的吧?” 散兵的手微微一顿。 弥生七月姨母笑:“可别跟我说是送南柯的哈。” 散兵搁下毛笔:“她看上去不喜欢这种图样吗?” “你这话说的,要是真能做出来,别说南柯了,白鹭公主都要对你另眼相看。”弥生七月尤不死心,挤眉弄眼,“所以,是有心上人了没错吧?” 散兵压着眼底的复杂,看着纸上还没干透的墨迹不说话。 弥生七月就当他是默认,啧啧感慨:“没想到你平时一声不吭的,动作比南柯还快,不过,也是件好事。你有了着落,南柯也能放心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她的事情?”散兵问。 “当然是指成家的事情啦,”弥生七月笑道,“再漂亮能干的姑娘,拖着个半大的弟弟,市场也打不开不是?” 散兵微微敛眼。 “听说南柯就从小就带着你流浪,应该很向往一个幸福的家庭吧,”弥生七月打开便当盒,用筷子尖拣出三只章鱼肠,在米饭上排成排,“你看啊,这是南柯,这是温柔体贴的丈夫,再生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类似的话,已经听得太多了。 散兵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攥紧,盯着那只毛笔,很庆幸自己早早把它放下了。 “或者,南柯喜欢小孩子,身体好的话,也可以再多生几个。”弥生七月思忖着,又把剩下的章鱼肠都夹出来,看着它们满意地笑,“多好的姑娘,不就该这样美美满满的……” “漆器,”散兵突兀打断她的话,“晾干还要多久?” “这个么,后天应该差不多吧。”弥生七月想了想。 “那我后天再来,”散兵拾起面前的纸张,起身,“有劳您照看了。” “好好,路上小心啊。”弥生七月拖长声音。 散兵低头点了点,拆下束袖的臂绳握在手中,转身离开。 这孩子,意外地蛮乖巧的嘛。 弥生七月看着散兵的背影,心想。 低头正要吃饭,忽地看见被冷落在旁的另一份便当。 弥生七月抬头正要叫住散兵,却错愕发现,少年大步流星,早已淹没在了耀目的阳光和川流的人群之中。 第190章 有伤风化 倘若她希望。 任何东西,他都可以为她取得。 除了…… 迎面几个孩子成群结队,穿过人群嬉笑跑过,散兵步子慢下来,听着那些欢快的笑闹声。 “南柯从小……应该很向往一个幸福的家庭吧。” “……喜欢小孩子……多好的姑娘,不就该这样美美满满的……”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永远不可能。 神思游移着,脚步却按照早已走过千百遍的路线往前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自家半开的门前。 有人来了。 散兵心里一紧,加快步伐走进去。 临走前摆在桌上的早饭不见了,南柯坐在桌前,倒了两杯茶,一杯搁在自己面前,一杯被荒泷一斗握在手里。 “荒泷一斗?”散兵眉心愕然地松开。 “正是本大爷!”荒泷一斗朝散兵挥起空闲的那只手,权当打招呼。 “国崩,欢迎回来。”南柯眼眸弯弯,看向散兵。 散兵抿了抿唇:“……我回来了。” 荒泷一斗仰头一口气灌下那杯茶,发出一声爽快的呼气声,向南柯说:“那你们要是去的话,记得啊,后天城外大樱树下!” “谢谢,”南柯表情带点无奈,“我送你出去。” “不用客气,好兄弟有福同享嘛!”荒泷一斗把南柯按下去,“你就别动了,过敏什么的我最熟了,好好躺着要紧。” 说完朝散兵咧出一口白牙笑一下,摇摇摆摆地甩着手出去了。 散兵睨着荒泷一斗,随手合上门:“他来干什么?” “一斗说,社奉行准备办春日宴,缺厨师和短工,报酬很丰厚,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南柯摸着脖子上被误以为是过敏的斑斑点点,眉心微蹙,“估计是神里绫人故意告诉他的。” 担心他们帮荧逃走的事情被查出来,想将他们收入社奉行的庇护之下。 既是示好,也是进一步合作的信号。 如果没有今早那个梦,南柯一定会果断地拒绝,但…… “又是神里绫人。”散兵音色沉冷。 “我觉得可以去,”南柯抬头,带一点试探问,“国崩,你认为呢?” 散兵眼里浮光不定:“我……” “打扰了,”门忽然被敲响,“我是九条裟罗。” 散兵收声,和南柯对视一眼,转身去开门。 九条裟罗是独自过来的,见门后出现的是散兵,眼神微微躲闪,扫向室内的南柯:“那个,昨天晚上的事……” “请进来说吧。”南柯收起一斗用过的茶杯,摆出一只新杯子。 “不,不用了,”九条裟罗摇头谢绝,“刚才看荒泷一斗在,就避了一阵,我午休时间不长,还是长话短说。” 九条裟罗轻轻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近亲交媾有伤风化,也于稻妻律法不合……我不会将两位的事说出去,但是,还希望你们能够……以未来为基础,好好考虑清楚。就这样!” 不等南柯和散兵回复什么,九条裟罗已经捂着通红的脸跑开了。 散兵一手握着门,视线落在九条裟罗的背影上,脸色微绷:“多管闲事。” “九条裟罗还挺可爱的,”听到“有伤风化”,南柯就忍不住弯了唇,单手托腮,歪头看散兵,“你说是吧,弟、弟?” 散兵回头,微敛的眼眸一线锋锐:“哈——?” 隔天的早晨。 荒泷派的大部队在城外樱花树下浩浩荡荡集结。 正是抓捕通缉犯的紧张时期,不仅社奉行的家仆守在边上,连天领奉行的驻兵也站了两大排,生怕逃犯借机浑水摸鱼。 荒泷一斗带着几个小弟趴在地上弹玻璃珠,南柯在社奉行家仆那里签了字,挎着包袱走过去:“一斗。” “胜利是属于本大爷的!!!”一斗大喝一声,拇指压着食指,向着面前的红色玻璃珠弹射出去。 小半米外的蓝色玻璃珠被直直击飞,小弟惨叫一声,爬起来去追:“深海猛将!等等我!” “哈哈哈哈哈!”荒泷一斗捡起红色玻璃珠,拍南柯肩膀,“南柯,你真是我的胜利女神啊!” 一只手快而准地截住荒泷一斗的手腕:“老大,你这种拍法是会弄伤人的。” “阿忍,”南柯侧头,“你也来了?” “老大要去贵族老爷家里帮工,我放心不下,”久岐忍扶了扶面铠,看向南柯空荡荡的身后,“南柯小姐,国崩没和你一起来吗?” “说是取个东西,晚点到。”南柯笑。 在九条裟罗已经开始格外注意他们的当下,就算散兵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借这个机会避风头是有利无弊。 因此最后还是妥协了。 出发之前,散兵终于抵着时限堪堪赶到。 一批人热热闹闹地由社奉行的家仆领着,向神里屋敷进发。 春日宴在半个月后,因此他们作为短工,也要在神里家暂住半个月。 负责统管他们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叫做古田,是神里家的老管家。 偌大的宅邸三进三出,比南柯熟知的神里屋敷更豪华,顺着精巧的木走廊穿过庭院和主宅,隔着一座小花园,最后方的偏院才是给他们做工和居住的地方。 “左边这间住姑娘们,右边这间是小伙子们的,今日无事,大家好生休息,明日再开工,”腰背佝偻的古田婆婆把他们带到厢房,声音慢悠悠的,“若有什么需要,来前院找我老婆子就好。” 说完,古田婆婆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抖开开始念:“入职神里家须知,第一条……” 包括但不限于,不可私自踏足主宅,不可喝酒,不可偷食,不可……等等一百零八条。 荒泷一斗闲得无聊,捅了捅边上小弟,遮着嘴压低声音:“喂,你们看见刚刚院子里的桃子没有?又大又红!等晚上我们偷偷地……” 久岐忍站在荒泷一斗和南柯中间,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踹了荒泷一斗一脚。 “老大!” 古田婆婆一走,荒泷派二把手就叉起腰,开始了对荒泷派老大喋喋不休的说教。 “国崩,”南柯拉拉看戏的散兵,“能过来帮我收拾吗?” 散兵觑她一眼,无所谓地点头。 女孩子就南柯和久岐忍两个。 室内不算宽阔,被褥已经准备妥当,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旁边房间要是也只有这么大,应该会觉得很挤吧,尤其是对散兵来说。 “如果你晚上觉得无聊,就过来找我,”南柯跪坐在床褥的一侧,低头扯着褶皱,“一起出去散散步,看看月亮什么的,难得不在稻妻城里,权当休个假。” “把给人打工当休假?”散兵抖平另一边的被子,铺下来。 “一直在人多的城里待着,对你来说很勉强吧。” 仿佛只是一句无心之言,散兵却动作微顿。 南柯顺着前方忽然静止的衣袖往上看,看见一双抿紧的薄唇。 她是知道的。 散兵身上的尖刺、利爪,以及一切锐利的、伤人伤己的、使他无缘人群的东西。 一开始只是为了抵御外界而生的保护壳,后来却成为被迫根植在身,无法逃离的自我的一部分。 他带着这样一身诅咒,曾经想要成为人类的愿望,早已无法企及。 或许放任自己被极端的感情支配,以自我毁灭为终点,一去不回头,才是轻松的做法。 但他却选择压抑那些无从开解的痛苦,陪着她一起走进人群。 被这样将就着的自己,一定是三生有幸的。 所以,至少要让他开心一点。 不要再像她梦见的那样—— 伶仃空洞,甘愿献出毕生所有。 被锁缚在暗不见光,森然冰冷的净琉璃工坊。 只为向将自己弃之不顾的神明证实。 此身亦是堪用的容器。 第191章 阴谋家 晚饭之前,古田婆婆带着几个家仆,送来了神里家的侍者服。 简单的天青色流云纹样,腰带处印染蓝白的椿花作装饰,男装则是暗蓝色。 “不错,很合身,”古田婆婆绕着南柯和久岐忍端详一圈,满意地点头,“你们两位将要负责在宴会游走侍应,仪容仪表,还须小姐过目,请跟我来。” “必须穿成这样吗?”久岐忍不自在的扯着袖子,跟上古田婆婆。 “这是当然的。” 为了配合这身衣服,面铠早已取了下来,久岐忍低头抿住唇,一脸的不情愿。 “很漂亮哦,阿忍。”南柯牵住她的手。 “可是荒泷派的那群家伙……”久岐忍咕哝着,朝隔壁大开的门口瞟去。 里面的人也正在鼓捣着换衣服,注意到她们,目瞪口呆地飞奔到门口,挤成一团:“那是谁,忍姐吗?我靠!我眼花了吗!” “发生了什么,快让本大爷也看看!”荒泷一斗在后面推推搡搡。 久岐忍满头黑线:“一群笨蛋。” “哇啊啊啊!!!”看热闹的荒泷派成员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 南柯眼睁睁看着他们从门里齐刷刷向门外扑倒,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散兵站在最后面,低哼一声收起腿,看向她,踩上一地的后背往出迈。 木屐下嗷嗷惨叫此起彼伏。 南柯抿了抿上扬的嘴角,抬起食指比在唇前,无声做口型:“我很快回来。” 散兵停住了。 “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啊。”古田婆婆背着手走在前面,慢悠悠笑道。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久岐忍无地自容道。 拐过几条走廊,穿过由社奉行卫兵驻守的大门,是林立着精美屏风的主宅会客室。 “小姐,人带到了。”古田婆婆恭敬道。 “辛苦你了,先退下吧。” 从屏风背后传来的声音柔和温婉,古田婆婆应了一声,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神里绫华手执一把黑金的和式绢扇,半掩面从屏风后走出来。 接触到白鹭公主的视线,久岐忍微怔,反应过来立刻低下了头:“神里小姐。” “宴会上的事情,就拜托给二位了,”神里绫华缓声说,目光落定在南柯脸上,微微点头,又道,“在这个时间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不介意的话,我准备了一些茶点,还请享用。” 说完转身向里走去。 久岐忍迟疑看向南柯。 “既然是神里小姐的心意,我们也不好拒绝,”南柯率先跟上神里绫华,“走吧。” “可是,”久岐忍边走边困惑,“特地叫我们过来,就为了吃顿饭吗……” 当然不是。 神里绫华没坐多久,就称事告辞了。 南柯陪久岐忍吃了一会儿,也借着上厕所跟侍女离开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由于远离稻妻城,四周只有清幽的冷月和夜行的鸟鸣声。 南柯跟着侍女穿过数座箬竹假山,大约十分钟后,终于到抵达深掩在庭景中的静室。 “还以为这次也会被南柯小姐拒绝呢。” 南柯走进去,迎面就是神里绫人风度翩翩的一张笑脸。 静室里的布局像是书房,宽阔的长桌上还垒着好几堆卷轴。 “那么,兄长大人,南柯小姐,我就先出去了。”神里绫华起身。 “神里小姐留步,”南柯叫住她,对上神里绫华错愕的表情,淡笑,“并不是需要保密的对话,您留在这里就好。” 神里绫华征询地看向神里绫人。 “既然南柯小姐都这么说了,”神里绫人微微耸肩,“请坐。” 神里绫人自然是问起了荧出城前后的情况。 “倘若旅行者能成功与海只岛建交,接下来我们与反抗军的合作,也算是有桥梁了。”神里绫人沉吟颔首。 神里绫华低眸,掩住一丝愧疚。 社奉行在幕府中拥有地位,却没有兵权。 要制衡被愚人众渗入的其余两奉行,尤其是掌管稻妻军事的天领奉行,必须拥有大量的军队。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神里绫人一早就打上了反抗军的主意。 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接触。 旅行者的到来,是一个契机。 利用狩眼仪式诱导荧投奔反抗军,正是神里绫人因势利导的盘算。 不仅这件事。 连同托马在离岛对荧的试探。 神里绫华委托荧帮助眼狩令的受害者,以此激起荧的同理心,将其拉入社奉行的一边。 也全都是神里绫人的谋划。 说好听一些,是政治家。说直白一点,就是玩弄权术的阴谋家。 神里绫人把现下的情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看回南柯脸上,唇弧微微放大:“辛苦了,那么春日宴之前,就请南柯小姐安心享受吧。” “我来神里屋敷,不是为了接受庇护。”南柯看进他笑意不达的眼底,说,“让社奉行暗中布局,反抗眼狩令、清君侧的人,是八重神子吧。” 神里绫人眼尾的笑纹微微加深:“哦?” “我想见八重神子一面,”南柯直白道,“再和她做个交易。” 神里绫人一时没回答,噙笑盯着她,不露声色。 笑里藏刀,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 南柯耐心等着他的回复,半晌,只听神里绫人问:“再?” “嗯。”南柯神色坦荡。 没有撒谎的痕迹。 也没有图谋不轨的蛛丝马迹。 偏偏又不吐露更多。 真叫人难办。 神里绫人摸着下巴兀自揣摩,冷不丁问:“绫华,你怎么看?” “诶……我吗?”神里绫华微讶,斟酌道,“南柯小姐帮助过我们,我们…我认为也应当礼尚往来,给予回馈。” “唉。”神里绫人轻叹,点头道,“好吧,我会转达。” “谢谢。”南柯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如果神里绫人拒绝,她想避着散兵和八重神子见面,恐怕会比登天还难。 “那么,再见。”南柯起身。 “回见。” 神里绫人话音刚落,南柯已经快步出去了。 “瞧她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神里绫人看着她的背影笑,“我刚刚答应下来的事情,莫非是件大好事?” “我倒觉得,南柯小姐是在避着你哦,哥哥。”神里绫华说。 “嗯?”神里绫人侧目,“有吗?” “这是南柯小姐进门之后,你看我的第一眼。”绫华无奈提醒,“哥哥,一看到感兴趣的事物就挪不开眼的毛病,还是改一改吧?” 第192章 幽会 挪不开眼……么? 神里绫人坐在庭院走廊的边缘,一边浏览家仆递上来的宾客名单,一边分心听前面细碎的交谈声。 古田婆婆正在张罗侍女们插花,重新布置院子里的庭景。 满地姹紫嫣红里,穿着相同青色和服的女子们来来去去,奇怪的是,一抬眼,无需辨认,神里绫人的目光立刻就能落到其中南柯的身上。 南柯正抱着一枝硕大的白玉兰,手指掐着枝条长度,和旁边的久岐忍低声讨论。 要说神里绫人对南柯有多感兴趣,那也不至于。 毕竟南柯的身上,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和社奉行并没有太多利害关系。 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引人注目呢? 神里绫人摸着下巴,微微眯眼。 和久岐忍讨论半天,南柯终于下了决定,拾起桌上的剪刀,将玉兰枝剪下一段,放进了面前的灰陶花瓶里。 然后挑挑拣拣地,取过两根曲直不一的雷樱枝条搭配了上去。 “噗……”神里绫人低头,及时摁住了大幅度上扬的嘴角。 为春日宴做的插花,大都怎么花团锦簇怎么来,她这清寡的搭配也太格格不入了。 “家主大人?”站在一旁的家仆疑惑出声。 神里绫人敛起笑意,浅银色的眸一垂,重新落在手里的名单上:“罗莎琳·克鲁兹希卡·洛厄法特……也是绫华计划邀请的客人吗?” “是的,小姐说,这位外宾最近频繁进出御所,或许可以借机打听一些情报。” 神里绫人略微沉吟,将名单还给家仆:“就这样办吧。” “是。” 家仆捧着名单找绫华复命去了,神里绫人活动着脖颈,突然有些想喝团子牛奶,下意识想喊托马,刚转头,对着身旁的空气无奈笑了。 “唉,拥有一位全能的家政官,是多么重要啊。”神里绫人起身,背着手向院里信步走去。 “少爷。”古田婆婆停下手里的活,转身弯腰。 “不必多礼,”神里绫人及时止住她,“我只是来随处感怀一下托马而已。” “托马?”古田婆婆愣住,而后面露担忧道,“是啊,也不知道托马现在怎么样了,自从他来了神里府,府中上下井井有条,我老婆子也赋闲多年,一不在,真是不习惯。” “想当初我迷上团子牛奶的时候,也是托马不计麻烦,特地去找摊主学习制作的手法,”神里绫人跟着感慨,“真怀念呐,托马特调的十二分糖加料团子牛奶。” “少爷,”古田婆婆好意提醒,“这几天需要时常接见家臣们,恐怕还是喝茶比较合适。” “唉——”神里绫人听若不闻,缓缓踱步到南柯和久岐忍身后,拖长腔调,“偌大的神里府,竟没有一个人,会制作十二分糖的加料团子牛奶呢——” 久岐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向南柯。 南柯认真地摆弄着面前的插花。 高位放白玉兰,低位装饰深紫的雷樱。 剔除杂枝,修剪绿叶,只留凛冽的寒时花朵,绽放在嶙峋的枝条。 感觉……就像散兵。 有种黑夜中,被一轮皎月铺满冷光,疏离尘嚣的美感。 南柯对着摆好的插花观摩了好一阵,无声提唇,转头问:“阿忍,今晚的月相……” 南柯说到一半错愕打住。 面带微笑把久岐忍挤开,微微俯身的神里绫人:“团子牛奶。” 站在神里绫人背后,无奈扶额的久岐忍:“……” 南柯花了两秒钟理解状况,向神里绫人低下头以示礼貌,抱起花瓶,转身去找古田婆婆验收成果。 各取所需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既然承诺过散兵,她就不会再和神里绫人有不必要的接触。 约定,是很重要的。 忙完插花,南柯和久岐忍一起回了偏院。 冲了个澡换上常服,隔壁一片嬉笑打闹声,是一斗他们也回来了。 南柯拐出门探头:“国崩回来了吗?” “国崩兄弟,南柯来找你了!”一斗一边铆足了劲和小弟们一对五扳手腕,一边大喊。 散兵低头坐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里,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闻声朝南柯看去一眼,花了一点时间收好东西,才走出去。 他们每天都要出门散步,荒泷派的大家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喝啊!”荒泷一斗大叫一声,成功把五个小弟彻底扳倒,狂笑,“再来再来!” “老大,我们不行了……”五个小弟齐刷刷脱力倒地。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一斗哐哐拍地板。 “白天又是搬假山,又是挖池子的,真的没力气了啊……”小弟们哭丧。 弦月初升,夜幕微凉。 神里绫人提着一壶清酒走进偏院的门,就看见荒泷派成员们围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地斗鬼兜虫。 真亏他们出来上工,还记得把这些小玩意儿带上。 神里绫人走上前去拍一斗的肩膀,寒暄:“一斗兄?” “深红角斗士!胜利就在眼前,冲啊!”一斗沉浸在激烈的比赛里不可自拔。 神里绫人跟着观摩了一会儿,瞄向院子里的厢房。 两间住房紧挨着,一间门户大开,入眼狼藉,显然是一斗他们住的。 另一间安静关着,纸窗透出些许黄暖的灯光,应当是南柯和久岐忍她们的住处。 神里绫人若有所思地摇晃手里的清酒,举头望明月。 白玉银钩,清辉似水。 当赏。 只是…… 竟为了一杯团子牛奶做到这份上,果然是他太闲了吗? 神里绫人摇头轻笑,正好荒泷一斗的斗虫比赛告一段落,他提起酒坛,撞了撞一斗宽阔的肩膀:“一斗兄,有没有兴趣一块赏月喝酒去?” 一斗抬头懵:“啊?” 赏月? 赏月哪有斗虫有意思! 但等等,喝酒?! 一斗咽一口唾沫,抓起鬼兜虫咧开嘴:“有兴趣!当——然有兴趣!” 进了神里家就是神里家的家仆,春日宴在即,如无要事不得出府。 一斗跟着神里绫人大摇大摆跨出神里屋敷的大门,才反应过来:“绫人兄,这么巧你也来神里家帮工啊?” “我会些算数,想着挣点外快也不错,就来应聘了,”神里绫人睁眼说瞎话,“可惜不像一斗兄能提能扛,只能负责做一些采买算账的杂事。” “哈哈哈,本大爷可是堂堂荒泷天下、独尊一斗!”荒泷一斗帅气地捋了一把额发。 神里绫人弯唇不语。 沿着被夜雾笼罩的小路向南而行,经过一座古朴的神龛,穿过数道鸟居,是树木丛生的镇守之森外缘。 “这地儿还怪、怪冷清的哈。”一斗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东张西望,紧张提防幽灵出没。 “前面有一处朝东的岬角,风景好极了。”神里绫人带着荒泷一斗拐弯,步上临海的山坡。 “绫人兄,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该不会经常溜出来偷懒吧?”一斗挤眉弄眼。 “还请一斗兄为我保密。”神里绫人从善如流。 “那当然!我们是什么交情,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接管社奉行之后,神里绫人常常忙于周旋各方势力,每每回到神里屋敷,已是深夜。 这个绝佳的赏月地,就是其中某一次归家,无意间发现的。 岬角顶部一小片平缓的草地,地势高而开阔,引出不怀好意的刺客也好,观海赏月也好,都是绝佳去处。 神里绫人借着月色登上坡顶,忽而望见坐在岬角悬崖边的一双人影,一怔。 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月弓高悬,只见那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其中一方慢慢将另一方压倒,随风传来女子轻细的嗓音。 神里绫人只得非礼勿视,及时转身:“一斗兄,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国崩……”幽会中的女人忽然低喊。 神里绫人的动作一顿。 身为妖怪,荒泷一斗的视力本就远超常人,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不由惊呼:“哎,这不是国崩和南柯嘛!” 上方的两人停了。 神里绫人一时五味杂陈:“一斗兄……” “是一斗吗?”偏偏那边的南柯还接了话。 “正是本大爷!”一斗大大咧咧地挥手,走上去,“南柯,你们也来这赏月啊?” 神里绫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第193章 恋人? “嗯,今晚的月亮很不错。” 南柯应着,抱着怀里的少年从地上坐起来,轻声细语:“别怕,一斗也是妖怪。” 她的安抚显然没起太大作用。 受惊的少年在她怀里瑟缩成一团,随着一斗靠近,忽地背后扬起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砰”一下,变成了一只形似狸猫的小兽。 “等……”南柯没来得及抱紧它,小兽从她的手臂间快速窜了出去。 神里绫人目送它沿着山崖,一路快速逃进前方的镇守之森。 何其熟悉的术法。 早柚的化形忍术,就是习自妖狸一族的传承。 妖狸啊…… 神里绫人没来由地舒了口气,跟上一斗,重新挂起笑容:“南柯小姐,巧,你怎么会被妖怪缠上?” “倒也不是被缠上……”南柯拍拍袖子上的浮毛,低头,向着岬角陡峭的崖下喊,“国崩。” 不甚明显的紫光一闪而过,少年的本尊从下方一跃攀上:“在跟谁说话?” 南柯笑了笑,没答。 散兵把被吹下悬崖的手帕还给她,冷紫的眼眸投向她身后。 目瞪口呆的荒泷一斗,还有…… 笑眯眯的神里绫人。 散兵轻啧一声。 “相遇即缘,”神里绫人提着酒坛上前,笑道,“两位如不介意,要不要一起品酒赏月?” 散兵抱臂:“哈?” “好主意!”一斗第一个投赞同票,搂散兵肩膀,“国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多才热闹嘛!” 散兵拍开他的手:“我看是因为你怕鬼,想要人多壮胆吧?” “谁说的!”一斗眼睛一瞪,叉腰挺胸,“本大爷可是鬼族,怎么会怕鬼!” “令弟和一斗兄的关系真好啊。”神里绫人在南柯身边放下酒,自顾自席地坐下。 南柯往旁边让了让,抬眼,果然看见散兵一张脸倏然黑透,无奈:“嗯。” 又不高兴了。 “听说旅行者前阵途径镇守之森,顺道解开了妖狸一族几百年前的封印,”神里绫人接着说,揭开酒坛的封口,“虽说是不足为祸的小妖怪,夜间出行,也还是当心为妙。” 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一斗两眼放光,抱住坛子猛嗅:“好酒!” 散兵站在南柯另一边,用眼神无声催促她。 “谢谢提醒,”南柯撑地起身,“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先回去了。” “南柯小姐果真在避着我,”神里绫人把他们的眼神交换看在眼里,作势叹气,“国崩若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现在没有外人,大可直说无妨的。” 南柯看向散兵。 散兵唇线紧抿,没有答话。 “既然没有过节,就请坐下聊聊吧。”神里绫人笑得斯文。 到底是如了神里绫人的愿。 夜已深,月上中天,从崖边望出去,海面风平浪静,银波粼粼。 南柯的左手边坐着情绪不虞的散兵,隔着半坛子酒,右边的神里绫人正被一斗兴冲冲地勾着脖子,约下次喝酒。 南柯暗暗去握散兵的手指,被散兵冷哼一声,抬手避了开。 南柯只好又默默收回。 既然待在这里这么不高兴,为什么不拒绝神里绫人呢? 是因为神里绫人姓神里吗? 因为对神里家抱有亏欠,所以即使对神里绫人再有意见,也…… “南柯小姐。”身旁的神里绫人忽然出声。 南柯收起思绪侧头,对上月下一张含笑的俊脸:“刚才离开的妖狸,好像又回来了。” “呶呶!”后面的草丛里立起一只圆滚滚的狸猫脑袋。 随着南柯看过去,草丛里接二连三地又钻出数十个小脑袋。 妖狸们的前爪里纷纷抱着小捧的野果和贝壳,领头的那只朝他们挪了两步,看见一斗也跟着回了头,飞快把怀里的野果向一斗一丢,便旋身窜没了踪影。 “哎哟!”一斗被砸到脑袋,痛呼。 其它妖狸受了鼓舞,纷纷效仿。 说是枪林弹雨也不为过。 “妖怪还真是天性活泼。” 神里绫人离得近,偏头避开一颗准星不太好的桑葚,抬手正要护住南柯的背后,瞟见另一边的散兵已经把人给搂住了,微微挑眉,又把手放下了。 “啊啊啊!气死我了!”遭受高强度火力的一斗爬起来,“本大爷一定要你们好看!” “呶——!”妖狸们做着鬼脸,大尾巴一甩,齐刷刷逃下山坡。 “给我站住!!!” 南柯望着一斗一路奔进镇守之森,有些失笑:“一斗不是怕鬼吗?” “早柚。”神里绫人扬声道。 “到——”一个黄貉兜帽的小萝莉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冒头。 “跟上一斗兄,别让他出了意外。” “得令……” 早柚软绵绵的声音还没落地,人已经跟着一股风元素滚远了。 “绫人先生,把暗卫派去保护别人,不太好吧。”南柯从早柚身上收回目光。 “一斗兄是我的挚友,算不得别人。”神里绫人在地上挑挑拣拣,拾起一片形状圆润的珠贝,“更何况,有国崩在不是吗?可靠的——神之眼持有者。” 最后几个字,神里绫人刻意咬得慢悠悠的。 南柯俯瞰岬角下黑漆漆的悬崖。 也是,散兵从这么陡峭的山崖下上来,神里绫人不起疑才怪。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向贝壳里倒了浅浅一斛酒,递向南柯,“你与令弟如此卧虎藏龙,真的没有兴趣,和我进一步合作吗?” “抱歉,”南柯没接,“我和国崩都不太喝酒。” “真可惜。”神里绫人收手,自顾自抿了一小口,狭长的眼微微眯起,“这么清香的樱花米酿可不多得。” “约荒泷一斗出来赏月,还带樱花米酿,”散兵忽然冷声开口,“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唔?”神里绫人侧头,隔着中间的南柯看向散兵。 虽然和南柯的接触不少,神里绫人却没怎么和这位国崩说上过话。 少年容色昳丽过人,月光披拂之下,颇有几分只可远观的高冷感。 神里绫人摩挲着贝壳的边缘,轻哂:“是有一点,不过,我原本想邀请的人,也不是一斗兄就是了。” “女人?”散兵声线更寒。 神里绫人笑了两声,没有否认。 是神里绫华吧。 南柯听着他们说话,捡起身边一颗覆盆子,抹开指尖绛紫色的汁液。 早知道这个地方是热门景点,她就和散兵去镇守之森了。 也不知道现在一斗和妖狸们是什么情况。 再加上一个早柚,各方面都挺让人担心的。 “你吃吗?” 左边的散兵和神里绫人说着话,突然倾身。 南柯一怔,正要说不,散兵就着她的手低头,一口把她手里的覆盆子咬住了。 指尖温热濡湿。 南柯:!!! 南柯闪电般缩手。 神里绫人在边上…… “哼。”散兵直起身,带着几分挑衅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不动声色地微笑:“你们姐弟关系真好。” “毕竟……”南柯耳根滚烫,紧张得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嗯,能理解,我和绫华私下也是这样的。”神里绫人颔首。 南柯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等到一斗灰头土脸地回来,南柯立马拉着散兵起身告辞。 神里绫人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斗兄,你有没有觉得,南柯小姐和国崩不太像姐弟?” “啥?”一斗正在和被妖狸黏上的满头苍耳斗智斗勇,“不像姐弟,那像什么?” “……”神里绫人琢磨,“恋人?” 荒泷一斗哈哈大笑:“不可能啦绫人兄!” “哦?”神里绫人虚心求教。 “虽然身为堂堂男子汉,聊人八卦不太好,”一斗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国崩他啊,来神里府之后一直在偷偷雕漆盒,八成是看上了府里哪个小姐姐,打算求婚呢!所以不可能啦!” 第194章 亲情 不可能么…… 次日,神里绫人接见完来访的家臣,双手托着下巴在书案前沉思。 难道是因为他撞见南柯和妖狸亲近在先,有了先入为主的误会,才会想歪? 可就算是姐弟,搂搂抱抱,亲手喂食也…… “哥哥,是我,绫华。”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神里绫人坐直。 “古田管家听说哥哥想喝团子牛奶,一早派人去稻妻城买了回来,”绫华推门进来,把两个纸袋放在神里绫人面前,“不过不知道哥哥你想要加多少团子,就多买了一份小料。” “古田有心了。”神里绫人拆开纸袋,晃晃里面已经凉得差不多的团子牛奶,暗暗叹气。 果然还是现做的更好啊。 “刚才和家臣聊的事情,很难办吗?”绫华帮他把另一份小料拆开。 “嗯?”神里绫人抬眼,“怎么,我的表情看起来很凝重吗?” “非常凝重哦!”绫华严肃点头。 “哈哈,是吗……”神里绫人给团子牛奶插上吸管,想到什么,忽然起身,“绫华啊。” 神里绫华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肩膀被神里绫人轻轻揽住。 神里绫人把团子牛奶的吸管递到她嘴边,笑眯眯的:“你喝。” 绫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的意思是让她试毒吗? 不,这是古田管家买回来的,应该事先吩咐试过毒了吧? 那哥哥将心心念念的团子牛奶送给她喝的原因是…… 绫华的心思一时间百转千回,对着眼底的团子牛奶为难起来。 撇开复杂的事情不谈。 这可是十二分糖哎! 对注重身材管理的她来说已经和毒没分别了! 要喝吗? 不喝吗? 可万一哥哥是一番好意…… 一番艰苦卓绝的思想斗争之后,绫华深吸一口气,沉痛下口。 “咕噜噜”。 神里绫人看着绫华眉心紧拧,咽下一口团子牛奶,轻叹:“果然,是家人之间的正常相处啊。” “哥哥?”绫华抬头。 “没什么。”神里绫人坐回案前,放下团子牛奶,“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想得太多了而已。” “小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分点心吃呢。”绫华有些怀念地道。 神里绫人看向她。 “哥哥不记得了吗?”绫华弯唇,“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不许我吃甜食,你就偷偷用手绢把点心包起来,藏在袖袋里,然后半夜摸进我的卧室,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 “似乎是发生过这种事呢。”神里绫人隐约有了点印象。 “但自从哥哥成年,继任家主,成为奉行后,”绫华失落地垂眸,“我们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光了。” 失去了父亲与母亲,群龙无首的社奉行。 和仅剩他们兄妹二人的小家。 无论放在谁的眼中,都是无法对等的。 兼顾二字,也只是说着容易罢了。 “抱歉,绫华。”神里绫人说。 “不,我才该说抱歉,”绫华摇头,“哥哥日理万机,我却擅自在这里撒娇,实在是太不应该了。那么,就不打扰了。” 绫华起身离开。 “绫华。” 绫华停住。 神里绫人难得收了笑意:“旅行者的事情,对不起。”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绫华,好不容易遇见意气相投的朋友,却因为他的利用,让这份友谊被亵渎了。 绫华静了半晌,才说:“这是我身为神里家的一员,应该承担的。” “如果你还想交朋友,”神里绫人眼前无端浮现出南柯和散兵并肩而行的画面,“或许,可以去见见南柯小姐。” 亲情的温暖,纯粹的友谊。 倘若是南柯,一定会对绫华有所回应吧。 第195章 朋友 神里府的内务由神里绫华打理,所以,在跟着古田婆婆练习礼仪的时候见到她,南柯并不意外。 “两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物,虽是临时就事神里家,举手投足已经相当风雅了。”神里绫华对她们的表现表示了认可,“古田管家,你去忙别的事吧,我领两位去前庭走走。” “是,小姐。”古田婆婆顺从地退下了。 南柯和久岐忍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神里绫华。 大半个月过去,神里家的庭院已经完全变了样。 新移植的樱花和椿花在假山间团团簇簇,路边架着青竹制的引水系统,清澈的流水顺着竹筒汩汩穿过花丛,环绕整座庭院,汇入庭院中心新掘的池塘。 一轮小水车被冲刷着不停转动,又将入池的水流重新导入一旁的竹制添水,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兄长大人的创意,说是庭院布景若能动起来,宴会也添几分热闹,”神里绫华笑吟吟地说,“殊不知他一句话,让全府上下费了好大的功夫。” 南柯没接她的话,身后有不认识的人小跑上来,附在久岐忍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久岐忍面色微变:“神里小姐……” “去吧。”神里绫华颔首。 南柯跟着神里绫华走了几步,在池边停下:“神里小姐,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昨天,我忽然想到旅行者的事情,发现我还没有向您正式道过谢,十分愧疚,”神里绫华的目光从水面飘零的椿花上移,落在南柯脸上,“那次多亏了您出手相助,否则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举手之劳而已,”南柯说,“而且,你们也答应帮我和八重神子递话了。” 神里绫华摇头:“那是兄长大人答应的,和我的道谢不是一回事。” “那么……”南柯想了想,“不客气?” 神里绫华抿唇微笑:“南柯小姐,可以的话,能允许我称呼您南柯吗?” 南柯:“当然可以。” “那么,也请您叫我绫华就好。”神里绫华垂头开始绞手指,脸颊微红道,“我不太擅长和人相处,那个,南、南柯,请问,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最后一句话声若蚊蝇。 南柯望着神里绫华满脸的羞涩,错愕。 这是什么交友练习吗? “其实,我也没有交过什么朋友,”南柯斟酌组织语言,“阿忍和一斗比较擅长这方面的事情,您还是向他们请教……” “不!非您不可!”神里绫华激动地上前一步,对上南柯的眼睛,又立马别开脸转移了视线,“那个,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南柯看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笑:“只要保持着友好的关系相处,就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是、是这样吗?”神里绫华微微睁大眼睛。 “嗯。” “既然这样,您……不,南柯,”神里绫华期待地问,“春日宴那天,能请你陪在我的身边吗?” —— “你答应她了?”散完步回偏院的路上,散兵皱起眉头。 “她是神里家的小姐,就算不用这种方式提出来,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南柯放慢脚步,看着前方院子里的烛光,“而且,绫华看起来是认真的。” “旅行者也是被她这么‘认真’地骗去了海只岛。”散兵提醒。 南柯苦笑:“严格来说,那是神里绫人的……” “南柯小姐,国崩,你们回来了。”久岐忍从院门黑漆漆的屋檐下走出来。 南柯及时打住话头。 久岐忍身后还跟出来一个人,用料上乘的浅蓝和服,银色长发披散,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正是一身寝衣的神里绫华。 南柯意外:“绫华,你怎么在这儿?” “难得有机会,想要体验一下和朋友一起过夜的感觉,”神里绫华走上来,向散兵微微低头,“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神里绫华。你就是南柯的弟弟吧?” 神里绫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散兵嘴角动了动,不带感情吐出两个字:“国崩。” “那我们赶紧回房去歇息吧,南柯?”神里绫华转头,雀跃握住南柯的手。 散兵敛着眼,看她们两个手拉着手进门,忍不住轻啧一声。 又是妹系。 可恶。 “国崩,有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你道个歉,”久岐忍亦步亦趋地跟在散兵身后,临进门,终于艰难开口,“老大他……擅自翻了你的东西。” “什么?”散兵回头斜睨她。 “具体我也不清楚,就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打起了赌,要找出来什么漆器……”久岐忍愧疚道,“对不起,因为我阻止得不够及时,你的东西被翻得一团乱,但我保证,他绝对没有拿走一针一线。” 散兵眉拧了一下又松开:“无所谓,他找不到的。” “是这样吗。”久岐忍松了口气。 太好了,看样子没生气。 “话说,我能教训荒泷一斗吗?”散兵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请便,但老大力气很大,还请当心。” 散兵冷笑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一斗请了病假。 第196章 紧急时刻 春日宴当天,阳光和煦。 庭院里花团锦簇,来访的客人们同样衣冠齐楚,南柯陪着神里绫华在人群里不停游走,迄今为止已经满打满算三个小时了。 尽管正式开宴是在正午,但从天将将亮开始,就已经有人到场,作为东道主的神里绫华也不得不跟着待在庭院里,保持微笑陪他们闲聊。 另一边,神里绫人也是同样。 整个上午滴水未进,一直忙于待客。 久岐忍和其他侍女们负责添茶侍应,经过南柯身边时,南柯轻声拉住她:“阿忍。” 神里绫华应付完面前的访客,揉揉额角,正要接着去见下一批的时候,一只茶杯递到了面前。 回头,是神色温和的南柯。 “谢谢。”神里绫华微怔,接过轻抿,不免轻舒一口气。 待客实在是一件磨人的事。 “还有两个小时开宴,我让阿忍去后厨取小点心了,很快就来,”南柯接过神里绫华递回的茶杯,“需要填一下肚子吗?” “有劳,”神里绫华继续向那群刚进门的客人走去,“还有,麻烦以我的名义,给兄长大人也送一点去。” “好的。” 南柯端着点心去找神里绫人的时候,神里绫人正挂着一贯的浅笑,和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聊天。 浅金色长发半挽半垂,掩着戴单眼假面的美艳脸庞,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上身白色低胸暗绣束腰,一双白皙的长腿从曳地的高开叉裙摆里大片露出。 ……竟然是女士。 南柯步子顿了顿,低下头,趁他们说话的间隙走上去:“家主大人。” “嗯?”神里绫人循声看向南柯,眉尖意外轻挑。 “小姐说,请家主大人务必尝尝。”南柯把盘子向他递了递。 只是一碟樱饼而已,要说特别也只有精心制作成樱花的形状,神里绫人瞟了一眼,很快领会到,笑着拈起一小块:“替我谢谢绫华。” “奉行大人的妹妹真是孩子气,一点小点心都要急着和兄长分享。”女士拿捏着傲然的声调轻笑。 “这就是做哥哥才能体会到的甜蜜的烦恼了,”神里绫人不温不火,看向站在女士身边的青年,“镰治先生应该深有同感。” 九条镰治,天领奉行现任家主九条孝行的长子,今天是替忙于公务的父亲来赴宴的。 气质温润的一名青年,因为父亲的嘱咐不得不陪同在女士身边,颇有些抬不起头,忽然被神里绫人搭话,局促道:“裟罗比我这个做哥哥的要强,甜蜜不多,烦恼倒是不少。” “既然镰治先生这么说,那我务必要让两位见识一下绫华的可爱之处了,”神里绫人示意南柯,“让两位贵客也尝尝。” 南柯暗暗咬腮。 这是在故意使唤她吗? 神里绫人把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眼里勾着兴味和一丝催促。 南柯只好抬高手臂,请九条镰治和女士品尝樱饼。 前者很配合地拿了一块,女士就没这么给面子了,蹙着眉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神里绫人把手里的樱饼细嚼慢咽,半晌,捻了捻指尖的碎末,才笑着道:“不好意思,女士小姐是蒙德人,应该吃不惯这种小点心吧。南柯,去给我取杯茶来。” 南柯垂下举酸了的手,转身就走。 身后的女士沉了嗓音:“奉行大人小心说话,我和蒙德早就没有关系了……” 说是取茶。 实际上,南柯直接回了神里绫华身边,直到宴会正式开始,都没有再靠近神里绫人半步。 主持完宴会的开场仪式之后,今天最累人的阶段也终于算是过去了。 神里绫人还在外面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南柯陪神里绫华去休息室小憩,刚走出众人视线,神里绫华一个趄趔。 “绫华?!”南柯手疾眼快扶住她。 “我没事,”神里绫华喘了口气,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木屐,握住染血的屐带,“抓紧时间休息吧,我多耽搁一会儿,哥哥就得在前面多劳累一会儿。” 休息室外的走廊里,家仆们的脚步声匆匆来去。 神里绫华正在小睡,南柯替她简单包扎了脚背,抬眼,银发的少女在睡梦中不安地蹙着眉,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神里绫华叫她来陪同,就是想让她看见这些吧。 进而知晓,在外人眼中谈吐大方的白鹭公主,同样也有脆弱的一面。 这是南柯作为朋友的特权。 也是神里绫华在暗中表达,表面的光鲜也好,背地里的困顿也好,她已经真心将南柯看做朋友,没有设防了。 虽说是兄妹,绫华和神里绫人的行事作风却完全不同呢。 南柯拖了个蒲团,靠在桌子边坐下。 一刻钟后,门外传来古田婆婆的声音:“小姐,少爷叫您过去。” “神里小姐还在休息,”南柯起身去开门,“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吗?” “少爷突然有急事,需要抽身一会儿,”古田婆婆望向南柯身后惊醒的神里绫华,也是一脸不忍,“请抓紧时间,小姐。” “没问题吗,绫华?”南柯把木屐递给神里绫华。 “嗯,多亏有你在,我已经完全恢复了。”神里绫华甩了下被包扎好的脚,盈盈一笑,“南柯,你留在这里继续休息吧,抱歉让你陪我这么久,辛苦你了。” “好的。” 南柯目送着神里绫华和古田婆婆一前一后离开。 似乎没有她的事了。 要不要去找散兵呢? 南柯转身回到房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漫无目的地想。 没过多久,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一侧迅速靠近。 南柯没关门,眼看着神里绫人从门口目不斜视地快步经过,总是保持着得体微笑的脸上凝重无比。 南柯抵在唇边的杯子微顿,然后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继续喝水。 一口水还没咽下去,经过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神里绫人一只手抓着门框,后仰着半个身子看她:“南柯小姐。” 南柯抬眼。 神里绫人礼貌微笑:“能打包一点吃的给我吗?不然宴会还没结束,可怜的神里家主就要因为没空吃饭,饿死在路边了。” 休息室的桌子上确实摆着茶点,用漂亮的藤编提篮装着。 “您自便。”南柯说。 神里绫人大跨步走进来,提起那篮子点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神里绫人的所谓急事,应该不是他快饿死了吧? 南柯思忖着,突然被一把拽了起来。 “绫人先生?!”茶杯滚在木地板上,泼了一地的水。 神里绫人左手挎着点心篮,右手拖着南柯,脚下生风:“抱歉,现在正是猫的手都想要一借的紧急时刻,我们边走边说。” 第197章 和歌 原来,八重神子也会出席春日宴。 鸣神大社和社奉行世代交好,相距也不远,但直到开宴,八重神子都没露面。 不久前神里绫人接到终末番的密报,才知道八重神子半路被疑似愚人众的团伙埋伏了。 “所以,我们要去救八重神子?”南柯问。 “八重宫司大人是臻至化境的老妖怪,区区愚人众还奈何不了她,”神里绫人边嚼着点心边回答,“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她已经在继续赶来的路上了,问题在于她从那些愚人众口中撬出,有间谍趁宴混入了神里家,意图行刺幕府官员。” “哪个官员?” “还不确定,谁都有可能,兴许愚人众想制造的,只是‘有官员在神里家遇难’这一事实而已。” 栽赃嫁祸么…… 南柯沉吟。 女士自己也参加了宴会,一定是知道内情的。 要把麻烦精准地丢到神里家头上,还要确保撇清自己的嫌疑…… 刺客应该扮成了神里家的人。 很可能是在庭院中行走的家仆。 而要说即使遇害,也绝对不会让人怀疑上愚人众的人…… “九条镰治?”南柯拧眉。 “英雄所见略同,”神里绫人带着南柯绕进一座假山后,“但如果百分百押在九条镰治身上,见势不对的间谍挑其他人下手就麻烦了。看见前面的侍女了吗?” 络绎不绝的侍女们脚步匆忙,正捧着精致的饭食从院落小径中穿过。 “混入她们中间,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接近九条镰治,伺机发出警示,能办到吗?”神里绫人问。 难怪要拖她过来。 南柯认命:“那你呢?” 神里绫人笑得神秘:“自然是去做我该做的事。” “事先声明,我顶多帮你盯着,战斗之类的事情我不擅长。” “那是自然,保证安全要紧。” 南柯扯过神里绫人手里的点心篮,正打算跟上侍女,猛地发现手里重量轻飘飘的。 南柯不可思议地看向空荡荡的提篮。 又抬头看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无辜歪头:“嗯?” 南柯语塞:“……点心?” “啊,抱歉,不知不觉就吃完了,”神里绫人略微思索,一拍脑门道,“那这样吧,就请南柯小姐捧着一团空气,假装上菜去好了。” 神里绫人的语气无比真诚。 南柯:…… 南柯自觉岁数大了,不跟他计较:“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 话落蹬蹬蹬从假山背后走了出去。 神里绫人看着她匆匆折下几枝路边的樱花,追向送菜的侍女队伍,摸着下巴笑起来:“真是正经呢。” 九条镰治坐在女士身边,一边对前来搭话的官员笑脸相迎,一边随时准备着为女士冷不丁目中无人的发言找补。 后悔,就是主打一个后悔。 怪不得父亲一边练拳,一边美其名曰给他“历练的机会”。 就算是将军座下的大红人,这位异国来宾未免也太高傲了。 换成是裟罗,早已经撕破脸皮了。 宴会的食物也全都是些残羹冷食,完全让人提不起胃口。 九条镰治神色灰暗,不抱希望地看着一双又一双手,在桌面摆下饭团、生鱼片,诸如此类。 累了…… 直到一束盛放的樱枝摆在面前。 鲜嫩的花色让九条镰治眼前一亮,他望向放下樱花的那名侍女,青色的侍者服,齐肩的短发,眉清目秀,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侍女淡定地向九条镰治微微低头,便直起身,接着向下一桌送花去了。 突如其来的樱花让整个宴会都活跃了起来。 神里绫华坐在宴席的上首,视线跟着手执樱枝互相讨论的宾客一路挪去,看见了南柯。 原定并没有奉上樱花的环节。 神里绫华觑向身边仍然空着的两个席位,一个是神里绫人的,一个是八重神子的。 略微思忖,捻开手中绣有金色樱花的折扇,半遮面。 “八重樱烂漫,影向九重山。在座都是博学雅致的贵人,春樱在手,不妨以这面折扇为彩头,久违地赛一场关于樱花的和歌吧?” 一只手折纸船,载上神里绫华折扇尾部的琉璃吊坠,宾客们就着庭院的引水系统开始了和歌游戏。 南柯顺势站在离九条镰治不远的地方,和其他侍女一起协助组织。 规则不复杂,有人自发地打拍子,节奏到了,纸船流到谁面前,谁就要作一首和歌,不然就罚酒。 几轮之后,拍子落下,纸船面前的人,竟然是女士。 “看来今天我的运气不错,”女士拈起船里琉璃吊坠的穗子,在眼前晃了晃,“不过我不擅长吟诗作对,也对稻妻寡淡的酒毫无兴趣。白鹭公主,你想怎么处置我?” “消遣而已,处置言重了,”神里绫华淡定回,“既然这样,诸位,有愿意替女士小姐吟一首和歌的吗?” 怎么可能有。 社奉行和天领奉行一向不融洽,会有女士和九条镰治在场,也纯属礼数的周全而已,谁敢当着神里小姐的面触这个霉头。 因为提出眼狩令而受到雷电将军赏识,一度耀武扬威的女士,也难得在一片鸦雀无声里感受到了排挤。 “呵,稻妻人……”女士冷笑。 神里绫华保持和善的微笑。 开宴前女士在神里绫人面前的讥讽,她可都听说了。 就算是个被瞧不起的装饰用花瓶,也是能砸疼人的,不是吗? 为女士解围的最佳人选是九条镰治。 九条镰治兴致勃勃地看够了戏,才假咳两声,严肃地站起来:“不才在下,斗胆一歌。” 女士寒着脸把吊坠扔给九条镰治。 力度有点过,吊坠飞过九条镰治身边,掉进了旁边的花丛里。 距离最近的是个身材娇小的侍女,见状连忙转身,钻进草丛里一顿翻找。 南柯老僧入定地站着,看小侍女找到琉璃吊坠,双手捧着和她擦肩而过,忽然闻到一股怪异的甜香。 不是糕点的甜,也不是花香。 而是更腐朽的、刺鼻的,无限接近血腥味,又似是而非的不安定气味…… 小侍女已经到了九条镰治的面前。 来不及多加分辨了。 “上面有虫!”南柯大喊。 包括九条镰治和女士在内,四周的人齐刷刷面露惊恐,向后弹开。 小侍女呆呆捧着琉璃吊坠:“诶?” 四下安静,无事发生。 认错人了? 南柯快速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请交给我吧。”南柯故作镇定,抓起小侍女掌心的吊坠。 “啊……”小侍女反应迟钝地伸手,没挽留住。 “抱歉让大家受惊了。”神里绫华适时开口,望一眼去草丛边作势弹虫子的南柯,“镰治先生,请继续吧。” “啊哈哈,我还是喝酒吧,好不容易憋出来的和歌,一下子都忘光了。”九条镰治为自己刚才的丢人举动窘红了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和歌游戏继续。 南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旁边的小侍女,很是困惑。 她熟悉血的味道,那应该不是血。 到底是什么? 虽然暂时想不明白。 但潜意识里总觉得,绝对不是好东西的气味。 小侍女安静地垂头站着,偶尔望一眼作和歌的官员,更多的时候,是在盯着前方女士和九条镰治的后背发呆。 南柯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 神里绫华和官员们专心地咬文嚼字,女士听得无趣,时而吹吹指甲,时而捋捋头发,又揪下一朵樱花,燃起一束小小的火元素,提唇看娇嫩花瓣逐渐化为灰烬。 有哪里不对。 南柯蹙眉。 按女士刁蛮的性格,这么久刺客都没得手,不该还气定神闲。 莫非要暗杀的目标不是九条镰治? 否则的话,没有理由到现在也没有行动…… 和歌到了第五轮,大部分宾客都轮到了一遍,神里绫华和大家商议半晌,最终把折扇送给了一位年轻的社奉行家臣。 一个家仆从府门方向跑来,俯身在神里绫华的桌边,遮着口型低声说了什么。 神里绫华展颜一笑,由身边的侍女扶着站起来,朗声道:“各位,八重宫司大人终于到了。” “八重大人!” 官员们一惊,忙不迭地整理仪容,从瘫着的席位里爬起来。 就算多年不理政事,八重神子的地位在稻妻也是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可不敢怠慢。 第198章 人偶 假山背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清脆的金铃晃动由远及近,独属于强大妖怪的气息扰动微风,淡淡的威压笼罩在众人头顶。 神里绫华带领官员们恭敬地拜下。 “免了这些俗礼吧,看着厌烦。” 天然妩媚柔腻的声线,夹杂着高齿木屐踩在碎石小路上的清响,步步接近。 南柯抬眼看去。 红白巫女服,樱色低挽的长发,垂坠珠玉的狐耳。 八重神子搭着神里绫人的小臂,款款走过众人膝前,一颦一蹙,笑靥如花。 一点也没有变呢。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 还是那笑脸。 八重神子敏锐地感觉到目光,望过去。 满地相同服饰的侍女中间,一双清透的明眸格外引人注目。 南柯的口信,神里绫人早就传达给八重神子了。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她。 眼尾上勾的狐狸眼微微敛起,掩盖了深藏的复杂,八重神子停下脚步,望向南柯前方:“女士小姐,久仰。” “八重宫司大人,”女士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下跪的人,看八重神子举止从容,丝毫没有被埋伏的狼狈,眸色微冷,“久仰。” 八重神子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笑得更欢。 “有些人呐,仗着有过几分成功的经验,就以为自己无往不利,”八重神子接着向前走,语调宛转拖长,“殊不知,天外有天,下作的手段,可不是在哪里都吃得香的。” “八重大人说的是。”神里绫人彬彬有礼地附和。 女士的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 “不好意思,突然有点不舒服,失陪了。” 女士话落,不等八重神子和神里绫人回头,转身就走。 官员们埋着头小声唏嘘:“这也太……” 太奇怪了。 九条镰治替女士说了两句圆场话,也匆匆追了上去。 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似的。 南柯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刚和八重神子交换了眼色,正思索派谁去跟上他们,触及南柯的视线,略略迟疑,点头。 南柯刚要走,视野一转,突然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咦,那个小侍女呢? 南柯放眼望去。 上座的位次正在重新布置,神里绫华将主位让给了八重神子,和神里绫人分坐在两旁。 一群侍女围在周边,忙着添置餐具和茶具,小侍女笨手笨脚站在最外围,怎么也挤也挤不进去。 南柯警铃大作。 那个味道…… 她想起来了。 不是血,不是花。 是金属生锈的味道! 南柯拔腿向小侍女追去。 小侍女盯着人群里的神里兄妹和八重神子,似乎是作了一番思考,兀自点点头,右手抬手弯起手肘,摸向后颈。 “什么味道?”八重神子忽然皱眉。 “味道?”神里绫人四下望去。 他没闻到任何奇怪的味道。 余光一扫,看见南柯沿着宴席边的走道跑上来,一脸焦灼盯着他背后的某处。 “退下!”神里绫人几乎立刻旋身站起,拔出外套下的长剑。 忙活的侍女们一惊,身体先于大脑反应,跟着家主大人的厉喝往后退。 正在摸索后颈的小侍女被撞了一下,动作微顿,迎面一道刀光袭来。 “危险……”小侍女木木地低喃,抬起另一只手。 锋利的刀刃被小侍女空手接住。 八重神子看得分明,眼梢微扬,施展妖术。 这是狐妖一族最得心应手的魅惑之术。 在场宾客们一瞬间全部陷入呆怔,然而除了背对着她的神里绫人,小侍女竟然也毫无反应。 与此同时,某种粗砺的摩擦声从小侍女的后颈处响起。 像是生锈的螺钉被强硬转动。 八重神召唤杀生樱的手诀捏到一半,顿住了。 “关节!”南柯扑到小侍女背后,用力拽住她拧动后颈钥匙的手指,向神里绫人喊。 水色光芒一闪。 小侍女弯曲的手臂从肘弯处被切断。 南柯拽开握在发条上的半截断臂,把她后颈的钥匙往回拧死,抽了出来。 小侍女嘴唇微张,慢慢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竟然是人偶?”神里绫人收刀回鞘,捡起掉落在地的断臂,打量锈迹斑斑的断面构造。 “还是快要报废的人偶,”八重神子看南柯熟练地摸索着小侍女身上,半哼半叹,“怪不得女士跑得那么快,里面八成装了火药吧。” 话音落,南柯果然从小侍女体内的暗格里掏出来一包炸药。 “南柯,”八重神子看她把炸药和钥匙交给救驾来迟的终末番忍者们,问,“这些年你……” “宴会结束再谈吧,”南柯转身不看她,“我去休息室等你。” 八重神子望着南柯的背影,问神里绫人:“我是说错什么话,惹她讨厌了吗?” “这个问题,”神里绫人诚恳道,“我也很想知道。” 妖术的效力散去,宴会中的人接二连三清醒,热闹再起。 南柯走了几步,在花叶葱茏的道路拐角垂头停住。 “人偶”。 八重神子吐出这个词语的时候,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简直就好像,她早就把散兵的存在……抛在了脑后一样。 南柯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腮帮也紧紧咬住。 …… …… 宴会结束,最先来找南柯的是神里绫华。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神里绫华抱着南柯的肩膀,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让你担心了。”南柯摸摸她的头发。 “绫华,”神里绫人站在外面,敲了敲门框,“还有不少收尾工作,就算赖在南柯小姐这里,也不会放你偷懒的哦?” “知道了,哥哥。”神里绫华不着痕迹鼓了下腮帮,放开南柯,又挂起笑意,“那么,我晚点再来找你。” 神里绫华跟着神里绫人一前一后离开。 不多时,八重神子被人引过来。 简易的结界展开,隔绝了内外的声响,八重神子摇晃着瓷制的细颈酒壶,一身酒气斜倚在软垫上:“南柯,好久不见,怎么感觉你对我的态度变差了呢?” “我们本来也不是多友好的关系。”南柯看着她酡红的醉脸。 “是吗?”八重神子仰头灌了一口酒,眼眸眯起,稍稍迷离,“就当作是这样吧。所以,你又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五百年过去,南柯分明只是一介普通人,为什么还活着。 五百年前的“交易”,影离开一心净土的预言是否属实。 八重神子一句都没有问。 因为没有底气。 明明决心好好辅佐将军人偶,代替影守护国家,直到影走出悲伤为止。 却连治国的大权都被夺走。 倘若影真的走出一心净土,见到如今兵荒马乱的稻妻…… 她有脸去面对影吗?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还是想要相信南柯的话。 还是想要再一次见到影。 即便要答应更多的“交易”也无妨。 片刻相对无言的静谧中,南柯低声开口:“我要神之心。” 八重神子猛然直起身,睁大的双眼充斥浓浓惊色。 第199章 吃醋 “为什么春日宴都结束了,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做苦力啊?” 杂乱的庭院里,一斗肩上扛着座假山,质问站在一边执笔记录的久岐忍。 “这不是苦力,是福利,老大,”久岐忍语气平平,给一斗今天的工作总量又添一笔,“善后工作的工资可是之前的三倍。” “可是我想出去!我想喝酒!我想打牌!我想抓新的鬼兜虫啊啊啊!!!” 一斗一边跺脚干嚎,一边把假山三分投进远处的手推车里。 哐啷啷,脆弱的石头砸上装满杂物的推车,凄惨地裂开。 散兵抱着一盆硕大的假石盆景,跟着走过去,踢了脚车底板,确认推车健在,把盆景也堆了上去。 散兵之前一直在厨房帮忙,现在宴会结束,那边不再需要帮厨,就过来一起收拾庭院了。 看着挺纤瘦的一人,力气居然不小,搬了一整天的重物,连气都不带喘的。 几分讶异生起,很快又从久岐忍的脑海里轻飘飘划了过去。 长期和荒泷一斗这个异类典型一起混,她看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但落在别人眼里就大不一样。 精致寡言的少年,任劳任怨地干着粗活,时而用手腕擦擦灰扑扑的小脸,和不远处那头嚎叫的白毛牛形成鲜明对比。 春心萌动的侍女们捧着清水和小点心,像一群盯着猎物的猫,脑袋齐刷刷地跟着散兵的步伐在庭院里转来转去。 久岐忍暗暗摇头。 但愿见识到国崩的性情之后,她们不要太受打击。 南柯和神里兄妹从庭院外送客回来。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神里绫华低头挨着南柯的肩,捂着嘴笑,神里绫人隔了两步走在她们身后,唇角也微微轻挑。 说起来,南柯小姐和神里家这两位一样,都是幼年失去双亲的家庭。 应该很有共同话题吧。 久岐忍这么想着,没上去打扰。 散兵也看见了他们,怀里抱着一捆湿漉漉的竹筒站住,两片唇不爽地抿起,忽然撒手。 竹筒哗啦啦落地的声音吸引了路上三人的注意,一齐侧过头来。 “那我就先走了。”南柯转头向神里绫华道。 “晚上要过来一起用饭吗?”神里绫华问。 南柯笑着摇摇头,提起裙角,踩进路边凌乱的草叶里,向散兵走去。 “一想到过不了几天,南柯就要离开,”神里绫华不舍地注视南柯的背影,“就会感到寂寞呢。” “她住在稻妻城里,想念的话,你随时可以去找她。”神里绫人轻拍神里绫华的肩膀。 “那不一样,”神里绫华摇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仅是朋友,也很像家人吧?” “嗯?”神里绫人讶然,“我说绫华啊……” 这个家里这么快就没有他的位置了吗? “哥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让我去和南柯交朋友吧,我觉得很好哦,”神里绫华说到一半,看见神里绫人茫然的表情,打住,“那个,该不会是我误会了什么?” “哈哈,”神里绫人苦笑,背着手向前去,“一不留神,绫华也到了会思考这种事的年纪呢。” “哥哥,”绫华追上他,“哥哥对南柯难道没有想法吗……” 一地的竹筒。 南柯要帮忙捡,被散兵拉住了手:“别碰,会划伤的。” 南柯抬头对上散兵的眼睛,无奈直起身:“那你还故意这么做?” 散兵轻哼没答,双手拢起散落的竹筒,向推车走去。 “南柯小姐,正好你来了,带国崩去休息一下吧,”久岐忍走过来,“他忙了一天了,都没停下来过。” “怎么了吗?”南柯问。 “那边。”久岐忍瞟向庭院角落里星星眼紧盯散兵的侍女们,一脸没辙,“大概是觉得休息的时候会被围住,索性就不休息了。” 散兵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她们……”南柯望向那群少女,“找国崩有什么要紧事吗?” “呃,”在餐馆打工的时候不幸撞见过客人向南柯暗搓搓示好,却被发好人卡的景象,久岐忍对她偶尔的情商掉线表示理解,“大概是……少女情怀吧?” 南柯一怔,明白过来。 她们喜欢散兵。 南柯循着少女们殷切的视线看向尽头。 介于秀气和俊美之间的少年面孔,刻意收敛了情绪,写满疏离感,看起来十分不好接近。 但利落忙碌的动作又格外接地气。 出汗微红的脸颊,被汗珠沾湿的鬓边细发,因手头的事情而专注不移的眼睛。 南柯垂了下眸,对突然涌上喉头的细微酸涩感到不解。 “好的。”南柯说。 走向散兵的时候,那些投向散兵的视线自然也落到南柯身上。 南柯顶着那些如芒在背,站定在散兵面前:“国崩,要去休息一下吗?” “随便。”散兵松手,把刚被提起来的一块假石放回原地,拍拍手上的灰正要说什么,发现南柯的脸颊紧绷,看起来莫名紧张,问,“怎么了?” 南柯视线闪烁,没出声。 散兵很容易就注意到周围的不同寻常。 无非是多了几个叽叽歪歪的陌生人类,站在一边盯着他们而已。 和平时里围绕在南柯身边,那些试图博取她注意的三瓜两枣没有两样。 不过是换了对象,反应这么微妙? “喂,”散兵抬手,把南柯的脸转回来,正对着自己,意味深长,“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南柯的表情一下子绷得更紧了。 分明平日里时刻注意着保持距离,避免引起他人误会的人。 当着周围那么多人的面,脸颊的温度在他手心里一点点上升,却没有要挣脱的迹象。 像是做给谁看似的。 几乎一瞬间肯定了他的猜测。 散兵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亲她一口,她会是什么反应? 散兵的眼神变得炙热促狭起来。 这是想要使坏的兆头。 热度濒临极限,南柯猛地抓住脸上的手,失声:“总之,我们去休息一下吧!” 说完不管散兵在身后笑得有多不加掩饰,拖着人就快步走出庭院。 吃醋? 南柯的心头毛毛躁躁。 说白了就是嫉妒吧? 她怎么会嫉妒,她只是…… 只是什么呢? 想不明白。 只知道这件事,越想越有无名火气。 “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放弃?” 南柯突然被散兵拉住了。 短短一段无人的曲径,南柯看着路边半人高的矮竹,没回头,总有种自己会控制不住迁怒的冲动。 “过来。”散兵拉着她钻进那片竹子后。 贴着墙角的一小片空间阴暗狭窄,南柯被散兵压着坐在软绵绵的枯败竹叶上,支棱的竹枝和外面的人声被散兵的身体一同挡在外侧。 是女孩子们跟了上来。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 “是国崩的姐姐啦。” “这样吗,吓我一跳……”是松了口气的语气。 她们很快拐过这道弯,脚步声消失不见。 “明白了?”散兵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柯。 南柯攥着手底下坚硬的卵石,嗓音艰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晚了。”散兵半掐半捏她的脸,幸灾乐祸,“不过,要是你肯承认吃醋,我就勉为其难亲你一下,怎么样——‘姐、姐’?” 不多的细碎光线从散兵脑后落下来,南柯张了张嘴,看着面前的昳丽面孔没有答。 因为那群女孩子又折了回来。 “奇怪,国崩去哪里了?” 吃醋就吃醋吧。 南柯放弃思考,抬起双手环住散兵的脖颈,贴上去。 早知道这样。 就在登记的时候,握住那支笔了。 第200章 木偶 之后南柯没有再见到那群女孩子了。 据久岐忍说,似乎是散兵对她们说了什么,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了。 她是不是也给散兵带去过类似的烦恼呢? 但她的处理,一定不及散兵干净利落。 例行散步的路上,南柯漫无目的地想。 散兵也有些心不在焉。 久违地花费长久的时间,耐下心来终于完成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时机亮出来。 送礼物,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 不。 他又想。 不单单是礼物而已。 更重要的,是怀中这东西所包含的,近似约定的意义。 也曾许下相似的约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海的另一端,关于白无垢的约定。 但是,迄今为止,他许下的约定—— 没有哪怕一次,成功兑现过。 如果没有说出那种话,当时的南柯是否能够活得更长久一些。 如果约束好自己的欲望,不去追求那颗生而无缘的荆棘之心。 是否就不至于导致众多的悲剧。 …… 说来也可笑。 明明已经无数次吃到苦头。 他却还是死性不改。 走出前面的山道,洒满霞光的神里宅邸映入眼帘。 春日宴结束之后,家仆们的进出不再严加管束,这个时间,像他们一样外出闲逛的人也不少。 得放开对方的手了。 南柯和散兵不约而同地停下。 “国崩……” “有件事……” 声音冷不防挤在了一块,南柯看向散兵,笑起来:“你先说吧。” “不是要紧事,”散兵避开她的视线,“你想说什么?” “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散兵诧异。 “嗯。” 散兵顿了顿,眉头很深地皱起:“没有那种东西。” “这样吗……”南柯低头盯住脚尖,翕动的睫毛带出一小片阴影。 “你呢?”散兵顺着话题问,“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什么都不想要。”南柯松开散兵的手,向前走了一步,俯瞰海天一线幽幽沉沉的暮色,“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 这是南柯发自内心的答案。 散兵的指弯探进衣襟,停顿在硬物凹凸不平的刻痕上:“是吗。” “我们回去吧?”南柯双手在背后轻握,回头向他笑。 今天是和八重神子约好的日子。 南柯和散兵道了别,回到屋子里,不久,久岐忍也从隔壁一斗他们那里回来了。 “晚安,南柯小姐。”久岐忍吹熄蜡烛。 “晚安,阿忍。”南柯应。 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轻而舒缓,南柯仰躺着,望着天花板,逐渐适应晦暗光线的瞳孔里闪过星星点点的微光。 无声地一下。 南柯消失了。 尚且隆起的薄被空荡荡地垮塌。 稻妻所有的七天神像,在这些年间的旅行途中,南柯都踩过点。 仅挂着几颗疏星的沉黑夜幕下,八酝岛高高矗立的七天神像泛开一圈洁白的光晕。 南柯现身在神像脚下,转头,和旁边手捧一碗油豆腐大快朵颐的八重神子对视。 “真准时啊。”八重神子舔掉沾在下唇的汁水,随手把垃圾搁在神像底座上,“线报说旅行者已经进入工厂了,我们也出发吧。”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南柯得到神之心的代价,就是替八重神子去邪眼工厂营救荧。 “旅行者是屡次觐见过神明的人,甚至能进入完全封闭的一心净土,所以,她的安危在你之上,到时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别怪我对你见死不救。” 八重神子用妖术带着南柯在高大的蛇骨间穿行。 “我明明说过,影会出来的。”南柯别着脸避扑面的狂风。 “只有没出息的家伙才会把希望寄托给预言,我可不是那类人。”八重神子笑着落地,“哎呀呀,何等凄惨……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旅行者。” 前方的矿洞入口处,躺了一地七荤八素的愚人众和散落的武器。 南柯和八重神子一前一后,跨过他们深入邪眼工厂的深处。 身为雷神的眷属,八重神子虽然也能通过七天神像进行转移,但要带人,就需要辅以空间转移的妖术。 问题在于,这种妖术的吟唱时间实在太长,不适用于救人的紧急时刻。 再加上经过多日的暗中调查,八重神子几乎能肯定—— 邪眼工厂里,一定驻扎着一名没有外交登记过的愚人众执行官。 那决不是惜命的神子会去硬碰的角色。 南柯要做的,就是为八重神子带走荧争取足够的时间。 顺着荧闯入时留下的打斗痕迹一路走到尽头,是深藏在八酝岛地下,弥漫着浓厚祟神雾气的开阔空间。 闷热凝滞的空气,堆积如山的晶化骨髓,被人为暴虐化的魔神残渣。 这座邪眼工厂,简直就是当初踏鞴砂炉心的翻版。 南柯暗暗吸了一口气。 “居然偷偷摸摸地建造了这样规模的工厂,幸好,不是用在幕府军的身上呢。”八重神子打量着四处箱装的紫色晶体,笑吟吟踏入谁人的视野,“晚上好呀,执行官小姐~” 室中央半液化的祟神池里,是昏迷的荧和派蒙。 池边木质的走廊上,正指挥机兵人偶回收俘虏的少女停住,抬眼望来:“……谁?” 烟灰色的长发,蔚蓝玻璃珠一般安静的瞳仁。 娇小的脸颊掩在波奈特的阴影下,身着黑白色洋装,叠手坐在巨大人偶抬平小臂上的执行官—— 第七席,【木偶】桑多涅。 果然,和散兵说的一样。 不是富人,就是木偶。 “不用管我是谁,总之,是来救旅行者场子的就对了。”八重神子身影虚化,再出现时,已经站在祟神池中抱起了荧和派蒙,“那么,剩下的就拜托给你了,南柯。” 桑多涅微敛眼眸:“伽拉泰亚,拦住她们。” 轰隆!纯黑裙装的金发无面人偶自正上方跳落。 悬挂着银色刀刃的宽阔裙摆凌空旋成正圆,人偶挥起装载着巨大金属利爪的手臂,向八重神子重重劈去。 八重神子轻笑一声,身影再度消失。 被砸碎的地板上,只剩一枚杀生樱黯然闪烁。 桑多涅望向池子对面。 粉色的尾巴尖一闪,迅速消失在黝深的走廊尽头。 “不会让你过去的。”南柯上前,挡住桑多涅的视线。 桑多涅下意识的警惕仅仅保持了一瞬间,在看见南柯从衣袖中抽出一把一指宽的小刀之后,转为轻微的笑意:“尽管令人悲伤,但是……杀了这个人,伽拉泰亚。” 第201章 邪眼 金发的人偶破空扑向南柯。 沉滞的祟神之雾被搅乱,泛起肉眼可见的流风与漩涡。 人偶寒光闪烁的利刃尖端,也凝聚起如出一辙的不详力量—— 邪眼的力量。 这对南柯来说太熟悉了。 百年前的那场因果,博士牺牲众多性命引发的灾难,原来最终凝炼研究出来的,就是邪眼。 原以为工厂里储存了大量魔神残渣,姑且能成为她对抗执行官的底气。 南柯割开手腕,心下安稳。 既然这样。 那这里就是她的主场。 鲜红在雾气中滴落。 血色在沼泽中绽放。 浓紫的祟神被刺目的红瞬息倒卷。 被逼具现成蛇的魔神残渣发出尖啸,几乎拧成一股刺穿耳膜的音爆,机兵人偶抬起另一条手臂护住自己的主人,顷刻便被激荡的气浪撞入后方的墙体。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一声。 桑多涅推开机兵人偶的手臂,睁圆蔚蓝色的眼睛望向上方:“伽拉泰亚!” 金发人偶被幻化成蛇形的雾气高高束缚在天花板上。 关节被尽数锁死,后颈被蛇影死咬,徒劳颤抖的金属利爪之间,柔软的红色花朵正无声怒放。 同样的无根花朵,也开满下方原本充斥着祟神的整片空间。 分明是愚人众的苦心经营。 却在瞬息变成了某人的花圃。 桑多涅垂眸,看向踏着红花向自己走来的女人:“你知道人偶的弱点,那个不合格的孩子……被女士要去的那孩子,俘获她的人,就是你吗?” 雾气不再弥漫,空气变得澄清。 南柯在桑多涅两米之外停下,看着她。 “你是从哪里了解的?”桑多涅的瞳孔暗含狂热的光彩,扶着机兵人偶的手臂向南柯倾身,追问,“难道说,你在其它地方见过黄金的技术?!” 难怪侍女人偶的钥匙孔在后颈。 原来是桑多涅效仿莱茵多特制造的产物。 南柯明白过来,低头看了眼血液渐渐凝固的手腕,划出新的伤口:“无可奉告。” 鲜血源源不断,头顶无灵智的蛇形幻影听从南柯的使役,将伽拉泰亚缠绕得更紧,人偶的关节发出阵阵咯吱断裂的声响。 桑多涅如梦初醒:“伽拉泰亚,回来!” 金发人偶身上的邪眼力量迅速收敛,取而代之森寒的元素力。 黑色裙装眨眼被冰霜染成雪白,一声清脆的爆响,蛇影崩溃,伽拉泰亚踏着漫天碎散的冰晶袭来。 散兵曾是第六席。 第七席的桑多涅在实力上略逊一筹,同时,也是和博士一样的研究者。 因此,桑多涅的强大并不在自身的力量。 两米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南柯握紧匕首向桑多涅奔去。 奥罗巴斯的祟神化形成蛇,团团包裹住伽拉泰亚,又在几乎同时被无情撕碎。 托着桑多涅的机兵人偶举起机械臂,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沉重的手臂被地面直窜而上的电流拖拽,一时卡顿。 匕首割破桑多涅颌下镶嵌宝石的颈环时。 南柯垂眸,也看见从后背贯穿胸腔,一截染血的冰霜利爪。 巨大的伽拉泰亚在南柯身后微微俯身,因为主人被挟持,不再轻举妄动,另一只利爪高抬,替桑多涅挡住机兵人偶故障坠落的笨重手臂。 “你输了。”桑多涅双手交叠在膝上,仍稳稳端坐,平静注视南柯愈发苍白的脸色。 南柯张口,浓郁的血腥味从喉头上涌,拧了拧眉,强行咽下去:“我还有机会杀死你。”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桑多涅微微仰头,避免说话时被匕首锋利的刀刃划伤。 “没有这个必要。” “这样。”桑多涅瞟向南柯旁边。 破碎的地板上仍旧停留着一枚杀生樱,像一盏电量逐渐耗尽的信号灯,越闪烁越黯淡。 杀生樱彻底熄灭的时候,就是南柯任务完成的时候。 为了得到神之心。 说什么也要坚持下去。 南柯保持着匕首横在桑多涅颈边的姿态,另一只手撑住身旁的机兵人偶手臂,尽全力平缓呼吸和心跳。 刚刚千钧一发,她努力避开了要害,利爪上附着的冰元素也起到了镇痛的作用,疼痛勉强可以忍受。 但是失血无法避免。 殷红从南柯的嘴角、胸口和手腕,淅淅沥沥落在桑多涅的洋装上。 桑多涅捻着指腹的黏腻感,睫毛半垂:“能在你死之前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人偶的弱点的吗?” “或者,说出你的名字,至少让我有条线索可以追查。” “……” “稻妻的死士,真无聊啊。” 桑多涅轻叹,瞥了眼空荡荡的地板,又看向南柯瞳孔涣散的眼睛,好心提醒:“那个雷元素造物,已经不见了。” 南柯的神智仅剩一线,听到她的话,勉力侧头。 发黑的视野已经无法捕捉到光线,但能感觉到,八重神子的元素痕迹确实消失了。 南柯浑身一软。 匕首顺着洋装宽大的裙摆哐当当落在地上,桑索涅抬起手臂想要推开南柯,动作不够快,被倒在身上的重量带着,一起从机兵人偶的手臂摔到了地上。 桑多涅吃痛,缓了两秒,推开南柯,撑着地面起身:“伽拉泰亚。” 被伽拉泰亚拢起尖锐的利爪,捧在手心离开这里之前。 桑多涅整理着血迹斑斑的洋装姬袖,回头看了奄奄一息的敌人最后一眼。 ……? 桑多涅对着空无一人的血泊,面露错愕。 第202章 晨浴 南柯非得到神之心不可。 但是,再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传送早在和桑多涅僵持时就开始准备了,确认目的达成,前往鸣神大社和八重神子会合,不过一念之间。 高山上空气微寒,时间已经到了黎明,入眼都是金灿刺目的曦光。 南柯手撑在冰冷的七天神像,身体被温和的力量滋养,伤口迅速愈合,疼痛和意识的迷蒙也随之好转。 啪啪啪。 身后有人拍手。 南柯回头,看见笑意嫣然的八重神子。 “竟然真的能从执行官手下全身而退,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南柯。” 她这一身的血,看起来像是全身而退吗? 南柯张嘴想说话,却被残留在喉头的血气逼得弯腰干呕起来。 “倒也不必这么激动,”八重神子走过来,给南柯顺了顺气,“喏,你要的东西。” 递在南柯眼底的,是一枚半掌尺寸的棋子。 非金非石铸造,上端镶嵌着剔透夺目的紫色宝石,映着初阳的光辉,静静躺在八重神子手里。 南柯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神之心。 和散兵的眼睛,好像。 南柯抬手,珍而重之地把神之心握进手心。 “虽然不知道你要神之心干什么,但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别让人知道它在你手上,”八重神子顺手拍了拍南柯的头,“就算已经没人能使用雷神之心了,觊觎它的人可也不少。” “没人能用?”南柯抬头。 “是呢。” “雷电将军也不能?” “影制造将军的时候,并没有预留装载神之心的位置,至于影自己……”八重神子停了停,“严格来说,她已经没有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更加无从谈起。” “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南柯盯着八重神子。 “嗯?”八重神子一怔,语调稍稍上扬,“哦,你说那个……他的话,或许的确是个人选,但让盈余的人偶得到心……” 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八重神子摇了摇头,没说下去:“总之,怀璧其罪,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你也千万要和鸣神大社撇清关系,记住了吗?” 南柯垂眸点头。 “今天裟罗要来神社参拜,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就别走山路下山了,”八重神子抽出别在后腰的御币,“站到那棵雷樱树下,春日宴的时候,我在小绫人的府里设了传送阵,直接把你送回去。” 南柯直起身,兴许是伤势太重还没能恢复,迈步的时候,眼前白光一闪,差点跌倒。 但很快又默不作声打起了精神,按八重神子的指示去了树下。 樱花飘落,随风汇聚成密集的龙卷,将南柯缠绕其间。 “旅行者和派蒙还好吗?” 临走的时候,南柯透过卷动的花瓣问。 八重神子念完最后一句咒语,轻笑:“有兼具智慧与美貌的八重神子大人在,当然安然无恙啦。” 视野被细碎的花瓣完全遮蔽,再散开时,淡淡的木质熏香沁入肺腑。 南柯脚步不稳地晃了晃,本能想撑住身边的什么。 一声清脆的裂响。 再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跟着被摔碎的花瓶一起跌在了地上。 头更晕了。 南柯闭了闭眼,抬手去确认怀里的神之心完好,却摸到一手温热。 胸前的伤口又裂开了。 果然,在神像边停留的时间还不够。 最近的神像……除了鸣神大社,就是踏鞴砂……可是回来太麻烦,如果被散兵发现,她擅自……受伤…… 不行……好像真的…… 要晕过去了…… 一束阳光透过半开的纸窗,打在室内浅色的木地板上。 薄纱般的水汽在光束中回旋,气流忽而被扰动。 光泽上好的丝棉浴袍被深蓝的腰带草草束起,滑过几粒自湿发末端滴落的水珠,神里绫人赤脚踩过日光烘热的地板,绕出屏风:“八重大人……” 入眼的景象中止了晨浴被扰的小小抱怨。 为了方便后续的联络,八重神子在神里绫人卧室设置了传送阵。 妖怪当然不拘什么礼法,更别说八重神子时常以戏弄人类为乐,神里绫人只好在阵法边摆了几扇屏风作格挡,以防发生被毁清誉的黑历史。 飘落在地板上不该有的樱花花瓣,确实是八重神子妖术的痕迹。 然而。 昏倒在一地瓷器碎片中间,周身是血的人是……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用衣袖扫开尖锐的碎瓷,半跪在地探她的呼吸。 温热的,吐息轻细。 然而血染的衣襟下殷红不断蔓延开来。 神里绫人立刻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去:“快叫医生!” 第203章 不予发表 南柯再次醒来时,熏香的气味依然萦绕着,夹杂着药草的苦味。 下意识想碰一碰神之心,手臂刚抬起来,却牵连起胸背连片的刺痛。 南柯倒吸了一口气,冷汗瞬间下来。 “南柯?” 冰凉的手指被温暖的双手捧住,南柯看过去,是神里绫华跪坐在床边。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神里绫华几乎喜极而泣,“伤口疼吗?想要喝水和吃东西吗?我马上去喊医生,你……” “绫华,这是你的房间?”南柯直觉不好,拉住起身要走的神里绫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神里绫华只好重新坐下,扶她起来:“是……” “你突然出现了在绫华的寝室,”神里绫人带着女医走进来,瞟了愕然的自家妹妹一眼,才挂起微笑接着说,“感觉如何?你的弟弟国崩和荒泷派的几位在外面等着,要现在叫他们进来吗?” 国崩。 南柯张了张口,看向紧闭的门窗,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没能发出声音。 还是被散兵知道了。 南柯迟疑摇头:“我带回来的东西呢?” 医生要给南柯做检查,神里绫人避去一边的屏风后,闻言探出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晃了晃一个小匣子:“南柯小姐大可对我的人品多点信任。” 神里绫华帮忙取来,南柯掀开一条匣子缝,看见里面光华熠熠的神之心,松了口气。 “关于差遣南柯小姐去为我跑腿这件事,我已经向你的弟弟道过歉了,”神里绫人又说,“出现这样的意外也有我的过失,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就是。” 南柯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她和八重神子的行动打掩护。 明明连她们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愧掌管一大奉行的人。 南柯揪着袖角忍着疼,低声说了句谢谢。 神里绫人低笑:“不客气。” 伤势已经稳定,也没出现多余的并发症,医生检查完,神里绫人和神里绫华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率先冲进来的是火急火燎的一斗:“南柯!你干大事怎么不叫我,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啊!” “老大的意思是,”久岐忍跟进来,“他皮糙肉厚,危险的时候可以帮忙顶伤害。” “让你们担心了,一斗,阿忍。”南柯说着,望向他们身后。 散兵走在最后面,身上的侍者服换回了平日的黑衣,对上南柯的眼睛,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嘴唇紧抿转开了脸。 他生气了。 南柯的手揣在薄被下,抱着盛放着神之心的匣子,微微攥紧。 一斗盘腿坐在边上,手脚并用地描述当时南柯浑身是血的吓人场面。 第一个发现南柯不见的人是久岐忍。 久岐忍偶尔会半夜突袭检查荒泷派的就寝情况,发现南柯没在铺位,也没多想,因为隔壁散兵也不在,八成是出去散步了。 直到早起锻炼,久岐忍在房顶发现晒了一夜月亮的散兵。 南柯被撞见,则是在他们去找古田管家的路上。 “当时带我去送医的,是绫人先生?”南柯问。 “是啊,没想到绫人兄细手细脚的,还挺有劲儿的,”一斗感慨着,突然面露沉思,“咦?绫人兄不是账房吗?怎么会跟白鹭公主凑一块?” 久岐忍沉默。 “莫非……!”一斗腾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绫人兄要在神里家长期发展?!” “神里家的家主害南柯受伤,可不是好人,我得去阻止绫人兄!” 一斗一溜烟狂奔了出去。 “抱歉,老大又丢人了,”久岐忍看向南柯,一脸不愿面对,“我去抓他,南柯小姐,保重。” “嗯。” 南柯看着久岐忍离开,抓紧匣子,深呼吸,看向散兵时,努力绽出一个笑:“国崩。” “什么时候答应帮神里绫人办事的?”散兵问。 南柯噤了声。 “只要是他提出来的,你都不打算拒绝吗?” 南柯的脸毫无血色,像一张白纸被尖锐的话语戳破了一个洞,单薄无措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散兵也定定地凝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阴霾,一眼就看透。 就在昨天,太阳落山的时候。 他没能送给她礼物。 为此苦恼了一整夜。 不过是太阳一起一落,就将他撇开一边,看起来简直要为他人而死。 她忘了吗——? 三个月,三年,三百年。 他看见她气息奄奄,被别人抱着的时候的心情…… “国崩,”南柯嘴唇抿了又抿,推开堆在腿上的薄被,露出那只装着神之心的匣子,“和神里绫人没有关系,我只是想送你一份礼物。” 散兵站得太远,她够不到。 她向他殷殷地伸出手,他也并没有靠近。 半晌缄默,南柯垂下手,嗫嚅:“……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你在为什么道歉?”散兵声音更冷。 不知道。 可是。 神之心是他渴求的心,就算重来一次,明知会变成这样,南柯也还是会选择去争取。 因为她能为散兵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如果连他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她凭什么站在他身边呢? 南柯盯着眼底的匣子,突然如梦初醒似的。 是因为他不喜欢装在盒子里的东西吗? 只要亲眼看到神之心,散兵一定能明白的…… 盖子掀起一半,猛地被更大的力气按了下去,扫飞向一旁。 南柯眼看着匣子撞上远处的墙面,哐啷掉进家具之间,焦急要离开床去捡,大动作扯到伤口,痛得浑身一个痉挛。 倒下之前,一双手臂接住了她。 “不需要那种东西。”散兵紧紧箍着南柯的肩膀。 “但那是……” “我不需要!”散兵加重语气打断南柯的话,几乎一字一句,“不管那是什么,我都不需要。” 他说得太笃定,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南柯一瞬有些慌张。 怎么可能呢?那颗心,明明是他一直以来生存的目的,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才对…… “你跟我回去。” 南柯望着匣子掉落的方向,闻言眼眶一酸,咬住嘴唇。 “我什么都不要,”散兵看着她湿润的眼睛,神色阴沉得可怕,重复,“你跟我回去。” 初衷只是想送给散兵一份礼物。 稀世珍贵的礼物,他梦寐以求的礼物。 正因为格外珍贵,南柯才有信心,让他的心情得以好转。 分明应该是件好事的。 但定睛一看。 那双暗流涌动的紫眸眼底,隐藏的怒气,许久不曾浮现的暴戾。 完全适得其反。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谁都没有打招呼,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南柯被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甫一出门,雷元素的神环在散兵背后倏然展开,他们径直升上了高空。 依稀能听到下方府邸接二连三的惊呼,又因距离拉远迅速远去。 春日的艳阳天格外刺目。 南柯靠在散兵胸口,听他胸腔深处横亘不变的寂静。 神之心。 就这么放弃了吗? 她不甘心。 可是,他说了他不需要…… “哎呀呀,这可不是回稻妻城的路~” 像是走马观花,发现了什么稀奇小昆虫似的带笑语气。 散兵速度略缓,随即转变了方向,一言不发地要绕过去。 “慢着,”八重神子背后实化出一条粉白狐尾,一模一样的分身踩着丝丝缕缕游云,从另一个方向拦住散兵,“看这神环,你是‘人偶’吧?” “滚开!”散兵警告。 南柯想侧头去看八重神子,被散兵压着脑袋,强硬摁了回去。 八重神子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依稀的猜测被肯定,笑得更欢,两根指头从袖子里捏出一个小东西:“就算这个出现在你面前?” 散兵的眼神总算微微一变。 八重神子捏在手里的,正是刚刚被散兵亲手扔掉的神之心。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暗中跟上了南柯,”八重神子颇有兴味地看着散兵的冷脸一点点破裂,“否则,怕是此生都难遇见神之心被当垃圾扔掉的有趣画面呢。” “……什么?”散兵生硬问。 “笨蛋小人偶,”八重神子摇曳生姿地踏空走近,把神之心塞进散兵的衣领,拍一拍,“这就是南柯送你的礼物啊。” 冷紫的眼眸蓦然睁大。 不可能不动摇。 祈求半生的东西,被轻而易举地、轻描淡写地送到了面前。 但是…… 散兵低头,看向南柯。 南柯却垂着眼睫,避开了他的注视。 散兵抱着她的手臂不禁收紧力道:“喂……”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跟他…… “南柯她啊,”八重神子又说,还是那轻飘带笑的语气,“为了从我这里得到神之心,主动提出去邪眼工厂,对付执行官救旅行者,我还寻思为什么……现在想来,她面对人偶刺客也轻车熟路,全都是因为你的存在。” “神子,”南柯闷闷出声,“别说了。” 没有好结果的事情。 不提也罢。 “我可不是不忍心你受委屈才说这些的,”八重神子轻轻哼笑,“人偶现在想前往的这片海域尽头,可只有雾海迷岛,鹤观这一座岛屿,你懂我意思吗?” 南柯一怔。 “虽说吃醋吃到神智不清,把对方囚禁在荒岛,过上这样那样的没羞没臊日常也挺让人兴奋,但——很遗憾,身为八重堂的主编,”八重神子巧笑嫣然,竖起食指摇了摇,“这种违反社会公序良俗的桥段,是不予发表的。” 第204章 名修罗场 散兵的下颌线紧绷,盯着八重神子的眼神带起杀意,四周的云层开始浮现不稳定的紫色电弧。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南柯意识到。 其实她无所谓的。荒岛也好,囚禁也好,只要能让散兵开心起来,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 为什么? 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他是盈余的人偶,拥有过多的愿望、情感和欲望,”八重神子微微蹙眉,拂开攀上狐耳毛发的雷元素,“南柯,和你在一起之后,他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不对他人感兴趣了?所有注意力,全都汇聚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住口!”四周的雷电彻底暴动,散兵怒吼。 八重神子往远处避了一段,轻啧:“看来在他面前是谈不了了,南柯,我们换个地方吧。” 话音落,八重神子凭空消失在乍然劈落的雷霆之下。 “国崩。”南柯手脚都被束缚着,徒劳挣扎了一下,看向散兵。 散兵身后的神环再次转动,朝着鹤观的方向飞去,速度比被拦下之前更快。 “别这样,国崩!”南柯在呼呼的风声里拔高音量。 散兵一言不发。 “国崩!” 喊叫过于用力,拉扯着伤口,疼痛欲裂。 鸣神岛的山峦迅速远去,海岸线逐渐缩小。 南柯望着散兵寒霜般的眉眼,浓浓的无力感一涌而上。 他根本不听她说话。 八重神子的话,她心里全都明白。 不止一次,散兵试图用别人的安危来威胁她。 一旦她和谁产生太多牵绊,他就会变得浮躁、充满危险。 想让他适应和普通人的相处,虽然也顺着她这样做了,但也只是顺着她而已。 现在散兵所做的,也只是迟早的事。 一直忍耐下去,总有一天会爆发。 但如果连神之心都无法填补散兵内心的空洞,她还能怎么做? 南柯绝不想让他们的相遇,成为他步入另一种扭曲的契机。 “国崩,”南柯闭眼,额头轻轻贴上散兵的下巴,“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像一道紫色的流星,被不可视的强大阻力生生逼停在半空。 散兵在天青水碧的远洋上方猛地停了下来,僵硬低头,看向空荡荡的怀抱。 神之心的重量还坠在衣襟。 南柯却消失了。 山樱环绕的鸣神大社,七天神像前方的山巅边缘。 八重神子听到身后的动静,没有回头,抱起手臂笑:“只要你想走,他还是拦不住你的嘛。” 身体的伤痛如潮水般褪去。 南柯掌心贴在神像,深呼吸,停留几秒治好了伤势,才直起身向八重神子走去:“刚刚没说完的话,请说下去。” “喏,”八重神子微抬下巴,示意远方矗立在稻妻城至高之处,依稀可见的天守阁,“人偶……现在是叫做国崩吧,初次醒来的地方,就是那里。” “实在是记忆犹新呐,影按照神明的规格打造的人偶,掌管一国大权的君主,睁眼时露出的第一个神情,是哭泣,说出的第一句话,”八重神子微微眯起眼,“是称呼影为‘母亲’。” “影是个笨拙的人,总是自认不堪太多的期待,因此,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孩子眼中饱含的情感,多过世间任何存在,不是她能够承受的。换句话说,连真正的神明都无法承受他的盈余,治下的普通人民,又如何承受得住呢?” “所以,影放弃了他,重新制造了和他完全相反,不具备人类感情的将军。” “南柯,你在他身边担当的角色,不是母亲,而是恋人,一种可以随意将亲情、爱欲和友情加诸其上的便利角色。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无法承受他沉重感情的你,会和他一起坠入深渊。” “既然这样,”南柯按住被山岚吹乱的耳发,问,“为什么你还要把神之心送回来?” “自然是出于我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咯,”八重神子回眸,“这样一来,你们就欠了我人情,谈起条件来也方便许多。” 不出南柯的所料。 毕竟八重神子对散兵完全不感兴趣,却肯冒着战斗的风险去堵散兵的路,一定是有利可图。 “什么条件?”南柯看向远方的海面,一道紫光激起骤然起涌的雷云,散兵正在赶来。 “旅行者和裟罗说好,要在三天之内找出天领奉行投靠愚人众的铁证,但有狩眼仪式的教训在先,我又想让她抓紧时间,熟悉将军的战斗招式,”八重神子直白道,“所以,需要一个人去为旅行者铺路。” “对我的好处呢?”南柯又问。 “呵呵呵,”八重神子抬起手背,遮掩上翘的嘴角,“在这期间,就由精通人性的八重宫司大人,替你调教长歪的人偶,免得他成为一个变态的妒夫,怎么样?” 南柯匪夷所思地看回八重神子脸上。 “我是除了影之外最了解他行为逻辑的人,有这个自信。”八重神子强调。 倒不如说,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雷霆的轰响和呼啸的风声清晰入耳,不出几秒,散兵就会来到面前。 南柯垂头迟疑着。 她不擅长处理感情,一路走来,许多在幼年固化的思维依旧无法转变。 和散兵初相识的时候,是丹羽大人在他们之间调和。 确认彼此感情的时候,多亏响小姐的引导。 现在…… 有些事,她一个人终究无法做到。 “好。”南柯轻声吐字。 隔着被流风卷起的樱花,神色阴戾的散兵悬于她们上方半空:“离她远点,狐狸精!” “这是八重堂有口皆碑的镇刊之作,恋爱轻小说名修罗场,”八重神子当着散兵压迫力极强的恶视,神色暧昧附到南柯耳边,“听好了……” 第205章 沉沦人世俗情 绝不放手。 那是属于他的。 屡次失去,屡次寻回,守护至今的。 只属于他的人。 山巅之巅,雷霆密布。 散兵神色阴鸷,盯着趴在南柯肩头的八重神子,雷元素在手心缕缕涡旋,悬浮起光芒渐涨的神之心,散发出恐怖的威压。 绝对的强大,神鬼辟易。 若是南柯胆敢再次依靠神像消失在他面前,整座影向山毫无疑问会被雷电肆虐摧毁。 他的一举一动都传达出如此的讯号。 散兵太危险了。 取回神之心的他,比平日里更加锋芒毕露。 “……一味地服软不可能让他认清自己,不下一剂猛药的话,日后只会不断重复今天的争执,”八重神子往后退,“我看好你哦,南柯。” 南柯收敛眼中的情绪,仰头望向散兵。 视线对上,周围狂风骤雨般的元素力一瞬平息,散兵降低高度,向她靠近。 南柯的手指掩在飘荡的袖摆中,微微攥紧,张口:“国崩……” 言语是会将人推开的。 这番话如果说出来,一定会伤害到他吧。 但神之心被远远丢开的那一瞬间,就算是南柯,内心也感到了功亏一篑的痛楚。 痛会唤起人逃避的本能。 即使再怎么心知肚明,一厢情愿的馈赠被拒绝全是活该,也还是想逃避。 因为拒绝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散兵。 散兵落地,伸手来抓南柯的手。 南柯侧身躲开:“我们分开吧。” 散兵一怔,悬在半空的手握紧成拳,声线冷直:“八重神子跟你说了什么?” “是我自己的决定。”南柯错开他的视线。 散兵僵住。 “你已经得到对你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不再需要我,” 但凡他说一句需要她。 “我能为你做到的事情,也到此为止了。” 但凡他看出她的难过,低头说一句不要走。 空气寂静,许久无声。 “你要去哪里?”散兵一字一句问。 南柯闭眼轻叹,片刻后再睁眼,看向散兵杀气横溢的脸,平静道:“到需要我,不会任性地耍脾气、也不会让我感到困扰的人那里去。再也不用考虑你的感受,不必受伤也无法宣之于口,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吧。” “这是你的真心话?” 当然不是,是刚刚八重神子教给她的台词。 但其中的失望总归有几分重叠。 南柯转身,和看热闹不嫌事大就差鼓掌喝彩的八重神子对视一眼,别开脸,向下山的路走去。 “我一定会杀了那个人。” 散兵在她身后阴恻恻地说。 南柯脚步一滞。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真可怕,”靴子敲在石板上,稳而慢的脚步声穿过神社前重重漆红的鸟居,颀长的身影双手负在身后,顺着山道含笑绕上来,“听得我险些打了个冷战。” 散兵瞳孔微缩。 “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神里绫人停下,依次扫视在场三人不约而同的震惊脸,最后,征询地看向八重神子。 南柯没有预兆地使用了八重神子的传送阵,怎么说也是异常事态,神里绫人是专程上山来询问此事的。 结果似乎撞见了不该他出场的画面? 难得连八重宫司大人本人也一脸呆滞呢。 神里绫人正思忖要不要识趣地回避一下,八重神子清了清嗓子,反应极快地挂起招牌式狐狸微笑:“小绫人,南柯就交给你了,可要好好地对她呀~” 神里绫人:? 南柯:? 八重神子疯狂使眼色。 南柯蹙眉。 如果对方是神里绫人…… 散兵应该,不会对他出手吧? 神里绫人探究地看一眼后方刚刚发出反社会宣言的散兵,计较着状况,总之先点点头,打了配合:“这是当然,八重大人。” 南柯和神里绫人并肩消失在山回路转之间。 八重神子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全副注意防备着散兵出手,等到他们走远,才放心回身:“真意外,你居然连一句挽留也没有呢。” 散兵视线锋锐如刃,刺向八重神子:“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这很重要?”八重神子站累了,就近找了棵开得灿烂的樱树,抚着狐耳尖端靠上去,“事实是你确实伤到了南柯的心,并失去了她,你该不会现在还认为,你的行为并没有错吧?” 散兵骤然握紧手中的神之心,有那么一刻,毁灭的欲望达到了巅峰。 他当然知道他是错的。 可是。 无论如何,南柯一定会原谅他。 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精心准备的礼物被粗暴地扔掉,身受重伤却无法得到半句关怀,甚至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无名火,”八重神子幽幽地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受伤的。” “她不一样。”散兵吐字如冰。 “那只能说明,南柯不正常。” 少年人偶的面庞清隽无俦,被戳破内心的真相,紫眸小幅度地颤动起来。 “这样不正常的她,甘愿拼上性命,为你取得能够治愈你内心扭曲的东西,”八重神子觑着散兵愈发变化的表情,不紧不慢压上最后一根稻草,“而你,却只仗着她的这种缺陷,试图把她拴在身边,不会太自私自利了吗?” 八重慢悠悠地说着,暗自得意。 看吧,免疫狐妖的魅惑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她抓住了痛脚,牵着鼻子走? 沉沦人世俗情,就是这样的下场。 接下来,就诱导他回想起诞生的意义,前往天守阁干掉将军好了…… “你知道我们什么?”散兵掀眸,看进八重神子狡黠的眼底,冷声说,“就算我杀了她,她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八重神子笑意凝固:“你也太疯狂……” “但我绝不会这么对她,”散兵抬起手中的神之心,怜悯又讥笑,“八重神子,收起你小儿科的算计。” 惹不起。 炸毛的八重神子脑海一瞬浮现出这三个大字。 第206章 三彩团子和黄油蟹蟹 “和国崩吵架了?”走在樱花飞舞的山路上,身旁的神里绫人忽然问。 南柯看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微微抿唇:“抱歉,把你也牵扯了进来。” “我的话,倒是对这类家长里短挺感兴趣的,”神里绫人侧头欣赏山下绿涛不止的镇守之森,步子时大时小,配合她的步伐,“尤其是南柯小姐一本正经,对着国崩演绎《拜托了我的狐仙宫司》名场面的时候。” 南柯一哽:“狐仙宫司?” “由八重大人亲自监督,发行在八重堂的一本恋爱轻小说,”神里绫人笑眯眯,仰脸回忆状,“刚刚的那段,是主角之一的雷电将军为了留胃偷吃三彩团子,拒绝了政子手作的黄油蟹蟹,被抓包的修罗场名场面……” 政子(单手托着凉掉的黄油蟹蟹):看来你已经得到对你而言更重要的东西,不再需要我了。 将军(嘴里包着团子含糊不清):你听我解释,政子! 政子(掩面悲伤状):我能为你做到的事情,也到此为止了,是时候分开了。 将军(震惊):你要去哪里,政子! 政子(露出刚刚沾到口红的手背,假装煎黄油蟹蟹时被烫伤):到需要我,不会任性地耍脾气、也不会让我感到困扰的人那里去。再也不用考虑你的感受,不必受伤也无法宣之于口,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吧。 将军(悔恨):政——子——!!! 八重政子假哭跑走。 “如何?”神里绫人绘声绘色描述完,问,“很有趣吧?” 南柯听到一半就站住了。 三彩团子和黄油蟹蟹的修罗场? 拳头硬了。 要不是神里绫人看着,秒传送去神社暴打八重神子的心都有了。 南柯回头看向下了一半的影向山山巅,脸色半红半白,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八重神子戏弄窘的。 “真是新鲜的表情,”神里绫人摸了摸下巴,笑,“现在回去找国崩还来得及。” 南柯拧眉,慢慢收回目光,摇头:“不,就这样吧。” 神之心只是一个契机。 八重神子的那些话,也只是给了南柯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让她能下定决心离开散兵,静一静而已。 假如待在她的身边,会让散兵变得越来越不安定。 假如待在他的身边,她无法为散兵提供任何价值。 未来的他们应该怎样生活下去。 如果无法改变现状,迟早都要面对类似的问题。 只不过…… 南柯抚了抚胸口。 滞闷的情绪堵塞着。 伤害重要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难受太多。 “南柯小姐打算回稻妻城吗?”神里绫人看着南柯一脸落寞,问。 “嗯,明天用工合同就到期了。” “绫华很舍不得你。” “她可以随时来稻妻城找我。” 神里绫人轻微啧舌,露出一个稍显苦恼的表情,很快又收了起来,语气尽量随意地说:“其实,神里家还有一个亟缺的职位,我认为,非南柯小姐不可。” 嘴上说什么非她不可。 跟着神里绫人一路回到神里府,读完手中临时草拟的合同,南柯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岗位,家政官。 工作内容,照看神里绫人的饮食起居,以及制作团子牛奶。 最后一条提行书写,尤其醒目。 神里绫人托腮坐在书桌对面,指间夹着毛笔一晃一晃:“时限到托马恢复自由回来为止,期间如果南柯小姐觉得不合适,可以随时离岗,如何?” “待遇很好,但是……” 散兵要是知道,一定会不高兴。 而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南柯困惑地重新审视一遍合同,没能找到那一丝异样感的源头,抬头问:“明天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当然,”神里绫人微笑颔首,“我等你的好消息。” 等人走了,古田婆婆从侍候的外间走进来添茶,一言难尽道:“少爷,您这算盘响得,天守阁的将军大人都能听见了。” “有什么关系,”神里绫人翻开桌面的公文,支肘按着上挑的唇角,“反正她又看不出来。” 万一见到散兵,就和他商量一下这件事。 南柯揣着合同在屋檐下等了一整天,终于不得不败给现实。 他怎么会来见她呢? 她说了那些话,怕是连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他都会觉得心烦。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回稻妻城了。 她在哪里都能随遇而安,但对散兵来说,那里却是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 “南柯,绫人兄!”道别的时候,一斗左手抓住南柯,右手揪着神里绫人,眉头紧皱,“这个神里家主绝非善类,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一定要互相照应,小心行事啊!!!” 神里绫人煞介其事地微笑:“谨遵一斗兄教诲。” “老大!”久岐忍拽着发尾把人拖开,一脸无奈,“那么,两位请保重。” 荒泷派的成员们吵吵嚷嚷地离开了。 “既然旅行者回到鸣神岛,和反抗军的正式接洽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神里绫人领着南柯往回走,“原本我手上还有一件调查天领奉行叛国的案子,八重大人稍早传信来说,不必办了,是南柯小姐接手了?” “算是吧。”南柯说。 “南柯小姐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跟踪我的至冬间谍?” 南柯略作回忆:“酸奶炖肉?” “没错,”神里绫人笑着拍了下手,“前几日,那名间谍被暗中释放了,不过幸好,又被蹲守在天领奉行门口的忍者抓了回来,就一并交给南柯小姐吧。” “难怪女士沉不住气,要刺杀你们……”南柯恍然,由衷道,“谢谢,让我省了不少力气。” 神里绫人但笑不语,一脸“你明白的”。 把十二分糖的加料团子牛奶端上神里绫人办公桌的时候,早柚难得现身,大喇喇地蜷在坐垫上打呼。 神里绫人插上吸管,吸一口,满足地笑了:“人关在影向山的地牢,早柚知道地方。” “好的。”南柯抱起早柚起身,刚要走,想起什么,回头,“晚饭前我会回来的。” 神里绫人微笑摆手。 第207章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自己的性格称得上恶劣。 散兵再清楚不过。 以破坏气氛为乐,在别人高兴的时候泼冷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南柯为他变得困扰的表情。 “就算我杀了她,她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当然不会。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能够相处至今。 正因如此,他才会喜欢上这个人。 樱花的花季,细碎的粉色花瓣四处飞散,散兵坐在鸣神大社最高的屋顶上,看着遥远的山脚下,南柯形单影只地从神里屋敷走出来,踏上进入影向山的小路。 冷静下来之后,他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失控。 但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分明是她先擅自受伤。 还和神里绫人那么靠近。 “我说,”八重神子忙完手头上的事,从下方神社里走出,“你在我这里坐了一天一夜了,难道打算定居吗?” 散兵吝啬地分了点余光给她:“闭嘴。” 那是随时随地可能劈给她一道天雷的不喜目光。 八重神子反射性竖起毛发,抬手抚了抚,蹙眉看向身后:“哼,旅行者,我们走。” 跟在八重神子身后的是荧和派蒙。 昨天和九条裟罗谈完,他们就去了野外进行反雷电将军特训,因而也错过了散兵和南柯的闹崩现场。 虽迟但吃到瓜的荧瞟一眼飞檐上的少年,本着过来人的心态假装伸懒腰:“唉,还是我的男朋友好呀,一不开心就会立马出现哄我。” “旅行者!”派蒙小脸皱成一团,“都隔了片海了,你怎么还要秀恩爱呀!” “嘻嘻~”荧一个小跳,抱住派蒙,“就要就要!” “呜哇!放开我啦!” 聒噪。 散兵单手撑脸,眉心虬结,听他们乘着雷极快速离开,盯着山下的南柯。 他绝不会先道歉。 除非她来找他和好。 遥遥地,南柯顺着上山的小路走了一段,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一群黑乎乎的狸猫奔到她脚边,南柯蹲下和它们打了招呼,拍拍怀里抱着的小家伙。 是个戴着狸猫兜帽的小忍者,似乎是神里绫人身边的暗卫,被从睡梦中拍醒,揉了揉眼睛,伸手指向前方并非上山小道的另一条岔路。 于是,南柯带着脚边的狸猫们拐了弯。 “啧。”散兵猛地站起来。 影向山,地牢。 经过一座架设在断崖指间的小木桥,看见下方隐蔽的无人冢,南柯想起来了。 原来是那个地牢。 拨开遮掩在地牢入口的灌木和藤蔓,栅格的牢门下,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单手枕头睡在地上。 听到动静,立马睁眼看了上来。 表情不是很友善。 “早柚,”南柯低头问怀里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的小忍者,“我能下去和他谈谈吗?” “唔?”早柚迷蒙,“他说不定会攻击你……” “没关系。” 早柚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早柚在外面等着,睡着的话,请叫醒我。” 南柯顺着不太结实的木梯攀下去,落地的时候,跟着窜下来的几只妖狸变成人形,十分殷勤地扶了她一把。 南柯抬头想说谢谢,冷不丁对上好几张顶着狸猫耳朵的散兵脸,一时愣住。 旁边的间谍见状大惊,躲到墙角:“你是人还是妖怪?!” “我叫南柯,”南柯收回目光,转身向他行了个礼,“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是您吃到酸奶炖肉那家餐馆的老板。” 间谍霎时瞪圆眼睛:“靠!不要再跟我提酸奶炖肉!” “入狱这些日子应该很难吃好,我特地带了些食物来,”南柯笑笑,解下随身带上的小包裹,铺在地上,“我们边吃边谈吧。” 淡酒,饭菜,甜点。 间谍盯着南柯手底依次被揭开的食盒,咽了一大口口水。 作为一个吃货,这段时间的伙食确实让他生不如死。 但这个女人的态度和那些凶神恶煞的稻妻忍者完全不一样,难道饭菜里有毒? “想要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比下毒更方便的办法有的是,”南柯倒上酒递给他,“请用。” 间谍犹犹豫豫地坐到对面,接过杯子怀疑地嗅闻。 终究是饿极了,确认食物真的没问题之后,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南柯等他吃了八分饱,才出声:“请问您的名字是?” “哼,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间谍一抹嘴巴上的油,挺直背脊义正词严。 “只是为了方便称呼而已,您不想说也没关系。”南柯温淡地看着他,“前几天,愚人众刺杀社奉行高官的事情,您有听说吗?” 间谍眼神微变,出于防备,没有接话。 “假如刺杀成功,被暗中关押在这里的你,很可能会被泄愤处死。幸好没有,我们才能像这样坐在这里谈话。” “不过,我有幸在那天亲眼见证了刺杀一幕,要说失败的最大原因,应该是女士在刺客引燃炸药前匆匆离场,引起了周围的怀疑吧。” “被派来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还受着这样的苦,性命却要被上面贪生怕死的大人左右,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间谍紧紧抿唇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可见地黯淡了。 会被派来执行跟踪任务的愚人众,一定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说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也不为过。 但女士会为此焦急,说明这个人身上一定存在有价值的情报。 三天的时间,南柯并不急于一时。 聊到没什么可聊的,又陪他喝了会儿闷酒,南柯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您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一并带来。” 间谍抬头看着她,迟疑半天,嗫嚅:“……酸奶炖肉。” “这个……”南柯一怔,“抱歉,其实,我家的主厨是我的弟弟,这几天我们正在闹不愉快,估计做不了这个。” “你也有弟弟?”间谍讶异。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 南柯说这话时的表情稍显忧郁,间谍张了张口,忍住了没接话,侧开眼睛:“哦。” “那么,明天见。”南柯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像来时一样行了礼,转身登上梯子。 间谍一瞬不瞬地观察她。 后背就这样袒露在作为军人的他面前,毫无防备,攀爬的动作也称不上灵巧。 这个人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就算趁现在挟持了她,也没有太大用处吧。 上面伸下来一只手,拉住南柯的手,眼看就要把人带离这里。 “我叫维克多。” 听见身后男人突然的声音,南柯停下动作,回头笑:“再见,维克多先生。” 拉南柯上去的也是散兵。 南柯头也没抬,蹲在地牢出口把妖狸们一只只接出来,确认锁好了门,重新布置好遮掩物,去找早柚。 早柚挂在一棵小树上睡得口水直流。 “早柚?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么快,我还没睡够……”早柚揉了揉眼睛,看见南柯身后多了个人,又揉了揉,“咦……?” 南柯也看去。 和散兵一模一样的紫发少年垂手站着,高高上挑的眼尾向着地上闹成一团的妖狸们,看不清神情。 不知为什么,只有这只妖狸没有变回原形。 “他是妖怪,”南柯没太在意,转回头,“我们走吧。” 妖狸们一直送南柯到山路的最后一段。 目前的阵容是一只散兵,两只早柚,两只南柯,和三只狸猫形态。 南柯挨着顺过它们的毛,牵起早柚要走,另一只手突然被抓住。 南柯回头,是那只散兵。 漂亮的深紫色眸子映着天边的暮光,五光十色,温润如玉。 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仿佛说着让她不要走。 “我得回去了,”南柯笑着抽回手,摸摸他的头发,“少给路人添麻烦哦。” 第208章 先吃饭,先洗澡,还是 第二天再去找维克多的时候,那只妖狸散兵又出现了。 南柯在地牢里策反维克多,他就抱着她的腰,坐在后面一声不吭地看。 其它妖狸们也在周围变来变去试图吸引南柯注意,南柯制止无果,索性由着它们去,反正顶多也只是有碍观瞻。 今天维克多主动提起了他的家人。 有个正在念书的弟弟,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母亲亲手做的酸奶炖肉是每年腊冬最温暖的回忆。 “我……很想念母亲的酸奶炖肉,”维克多埋头,吸着鼻子说,“都说愚人众待遇好,我才参加的,谁知道,第一次出国,就遇上锁国令,回不去家……这几年我的工资,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到家里的账上……” 维克多越说越控制不住,捂着眼睛抽泣起来。 南柯起身想递给他手帕,却被腰上的手臂紧紧环住。 回头,妖狸散兵像只黏人的八爪鱼,整张脸埋在她的背上。 话说回来。 只有他,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呢。 南柯沉默少顷,坐回原地伸长手:“维克多先生。” 维克多泪水涟涟地接过手帕:“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嘁。”背后一声不爽的啧气声。 南柯朝后瞟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南柯小姐,”临走之前,维克多说,“早点和你的弟弟和好吧,能和家人互相陪伴,是很幸运的。” 南柯点头:“也希望您能与家人早日团圆。” “我……”维克多表情复杂,欲言又止,朝着地牢里潮湿的地面叹气。 “维克多先生其实也明白吧。”南柯把他的颓态看在眼里, “无论政局如何动荡,站在稻妻最高处的,始终只会是那位神明,而你们和天领奉行的结党营私,迟早会败露。” “如果像在其它国家一样暗中布局,或许最后还有一线外交的可能,但女士种种招摇的举动,无异于对大众宣称,愚人众正在干政,你们仅有的生路也因此被断绝。” “成为军人报效国家,难道就意味着,你的忠诚非得浪费在这种自大短视的上司身上不可吗?” “可我和大家一起宣过誓,”维克多攥紧拳头,眸光动摇,“永远不背叛至冬,死而无憾……” “这不是背叛,维克多先生,”南柯温声纠正,“只是向我们表态,稻妻使团里也有不认同女士的人存在。只要您愿意为匡正朝纲出一份力,将军会宽恕你们的。” 柔和的言语宛如丝丝蜜糖。 包裹着毒药。 分明是背叛。 无疑就是背叛。 “为了被女士牵连的同僚们,远在故乡的亲人们,以及稻妻人民的正义,”南柯点到为止,“维克多先生,请您好好考虑吧。” “南柯小姐,”维克多嗓音颤抖,再也没有了之前闲聊时的轻松自在,“您,真是一位可怕的魔女。” 南柯没应,揽起一只妖狸,握住扶梯,向上离开这里。 人有常情,因此,也有共同的弱点。 一个会因为对祖国的思念,在任务中途忘我地品尝故乡料理的人,不会是无懈可击的。 她只是换了个角度,稍微利用了维克多的感情而已。 相比起来,无法依靠常理分析,完全无迹可循的散兵的想法,才真正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迎着相似的夕阳,走着和昨天相同的路。 南柯望向倚在神里府门前,穿着弓道服把玩弓弦的神里绫人,神经微微紧绷起来。 神里绫人今天的日程是和某大臣一起外出踏青打猎。 作为随身家政官的南柯本来应该陪同,但拿要制作团子牛奶当理由,搪塞了过去。 现在却因为和维克多的最后一番话耽搁了时间,承诺的团子牛奶完全没有开工。 麻烦的神里绫人是一方面。 身后的人又另当别论。 他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南柯把怀里的小妖狸脑袋放下地,揉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你们不可以进人类的屋子,回去吧。” 小妖狸蹭蹭她的手心,前后看了几眼,往后窜到散兵腿边,紧紧挨着。 南柯跟着看过去,秀丽冷淡的面庞,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却只是紧抿嘴唇凝视着她。 也对。 妖狸是不会说人类语言的。 任凭那张脸上的不快几乎要实化成乌云兜头笼罩过来,本着配合他角色扮演的体贴,南柯朝散兵弯了下嘴唇,起身离开。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看着远处和妖怪们站在荒野的少年,好奇问,“你和国崩和好了吗?” “那个是狸猫的妖术。”南柯百味杂陈,忍着没回头。 散兵居然真的不叫住她。 他在想什么? “哦,”神里绫人揣着手,想起某个月夜差点亲情变质的误解,视线追着南柯,拖长声音,“南柯小姐,我的——?” “绫人先生是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去处理公文?” “我想先品尝南柯小姐亲手做的团子牛奶。” “嗯,关于那个……” 南柯和神里绫人一前一后走进神里府中。 散兵的指骨用力攥紧,咔咔作响。 怎么回事? 连他是谁都认不出。 还和神里绫人那么…… 难道,她那天说分开,是认真的…… 所以,不再在他身上花心思了。 不,不可能。 …… 必须确认才行。 入夜。 因为外出耽搁了办公的神里绫人正在奋笔疾书。 南柯点起熏香,续上团子牛奶。 吸管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然后是嚼团子时弹性十足的吧唧吧唧声。 南柯算是知道,神里绫人对团子牛奶的热爱从何而来了。 就像熬夜赶作业时喜欢吃巧克力的大学生。 做完本职工作,南柯坐回房间角落,拿起软垫上看到一半的《拜托了我的狐仙宫司》。 剧情正发展到黄油蟹蟹修罗场之后,失去了八重政子的将军得了感冒,一觉醒来发现政子坐在床边照顾她。 雷电将军(哽咽):政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八重政子(温柔给将军拭汗):傻瓜,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的。 雷电将军哇哇大哭。 要是她和散兵之间也能这么简单直接就好了。 南柯合上书,偏头靠在旁边的墙壁上。 如果她也感冒了,散兵会不会像政子一样…… 不。 好像她才是八重政子来着? 南柯按太阳穴,无声叹气。 南柯的存在感实在很低。 回复完手底的信件,神里绫人一目十行地扫视着下一份,活动着手腕去拿团子牛奶,吸管抵到唇边,却只喝到一口空气。 神里绫人的视线才从信纸落到空荡荡的杯子,继而抬眼,注意到靠在墙边睡着的南柯。 窗外的月亮升过中天,已经到了后半夜。 忘记提前告诉她,亥时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后知后觉时间流逝的神里绫人小声打了个呵欠,回完最后几份公文,起身:“南柯小姐?” 南柯当然不可能对他放低声音的呼唤作出任何回应。 神里绫人捡起落在她手边的书本,顺着书签翻开。 看得还挺快。 没记错的话,再过两话就是赤裸裸的百合向发展了。 南柯这么正经,应该是第一次看这种书吧。 真期待她到时候的表情呢。 神里绫人把书放回原处,抿着一点笑去拍她的手臂:“南……” 滋。 手指还没碰到,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紫色电光凭空乍现。 饶是神里绫人反应再快也来不及缩手,半条手臂瞬间失去知觉,被狠狠弹开。 第209章 呵,男人 “谁?!”神里绫人腰间的神之眼猛亮,隔着纸窗向来人甩出一道水剑。 脆弱的窗户不堪冲击撕裂,水蓝色的短剑被对面的人生生截停,振动了两下,在细密缠绕的雷元素噬咬下分崩离析。 湿透的破碎窗纸后,紫色短发的少年淋着月光,无声无息宛如夜中窥人性命的恶兽。 那是和精致外表完全不符的阴冷神情。 透着警告。 又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克制。 像是杀心昭然,却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缘故,无法真正下杀手。 “绫人先生?” 南柯被神里绫人的暴喝惊醒,朝着神里绫人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窗后一片狼藉,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见神里绫人没有反应,南柯扯扯他的袖子。 神里绫人回神,内心还在为散兵的强悍实力震惊,本能牵起嘴角:“没什么,看你睡得正香,想用水元素把你泼醒,手突然抽了个筋。” 南柯:“……” 南柯看看惨遭横祸的窗子,又看看神里绫人垂下抽搐的左手。 南柯欲言又止:“你没事儿吧?” 熬夜的后果就是次日精神不济。 好在一早,早柚带回了维克多亲笔签名的口供。 “原来如此,他曾经去过天领奉行府,给九条孝行送信……”神里绫人摩挲着下巴尖,忽然微微眯眼,“这份口供,写得简直比终末番眼线的监视报告还要详细,南柯小姐,你是怎么审问他的?” 南柯无视神里绫人探究的目光:“按维克多说的,九条孝行和愚人众来往的信件都藏在九条家的书房,还有一天时间,绫人先生,我想再向你借一次早柚,去把那些信件偷到手。” “九条家不比神里府,军备森严,很难入侵。”神里绫人放下手里的薄纸。 “里面有一个人,应该会答应和我们里应外合。”南柯说。 神里绫人眼珠微微一转,了然:“你是说——” 但在行动开始之前,南柯还必须先去找一趟荧。 春日的荒野碧绿如茵,远处山峰巨大的阴影下,闪烁的雷光和少女战斗时的爽朗呼喝回荡不绝。 “旅行者这两天在进行战斗特训,我一直想去看她,又不好意思打搅,”带路的神里绫华提着一篮慰问品,脸颊微红,“有南柯在,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南柯忽然察觉,“绫华,你一直叫她旅行者呢。” “嗯?” “你不知道旅行者的名字吗?” “传说在遥远的古代,某些神秘种族,生来拥有‘真名’,如果遭人知晓,就会受到束缚。”绫华微微一笑,看向远处屡败屡战的荧,“旅行者从来没有质问过我,我和她的交往是否出于利益使然,所以,我也不想束缚旅行者,提出让她为难的请求。” 为难……么。 飞梭于半空的雷光宛若流星迅疾,荧一个轻盈的起跳躲开,旋身挥剑,剑锋与对方手中凝成球状的雷元素相撞,激出明亮的火花,又在下一刻双双弹开。 和荧隔了十来米,散兵稳稳落地,抬头时战意张狂。 南柯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散兵竟然在陪荧训练。 有些出乎意料,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能和散兵对打的人屈指可数,散兵来当反雷电将军特训的陪练,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又是细微的酸楚,夹杂着一点苦涩涌上喉头。 不仅找不到转变他心情的方法,也无法陪他战斗。 她真的是,什么也做不到。 “我、说!”荧气喘吁吁躲开散兵劈来的一道雷刃,咬牙切齿地迸字,“你到底是来!陪练!还是!把我当沙包啊——!!!” 铿锵! 兵刃相击,再度分开。 视野余光里,绫华和南柯的身影逐渐靠近。 “哼,”散兵戾气更重地敛眸,抬高下巴嘲讽,“就这点程度还想和雷电将军交手,趁早离开稻妻,回去找你的好男友亲热吧!” “你!”荧气得脸颊通红,“你惹毛我了!” “来啊,伤得到我一根头发,就算你赢。”散兵悬浮在低空,身周雷元素挑衅地蔓延,铺满头顶。 荧深吸一口气:“荒星!” 巨石从天而降,将放话的某人轰隆砸进地面。 荧还没得及叉腰得意,一声爆响,引以为傲的岩造物从内部炸开。 散兵冷冷拂开头发里的石屑:“你死定了!” 啃着树莓在边上观战的派蒙绷不住了,求助地扑向来路上的神里绫华:“绫华!你快阻止他们两个啊!这根本不是模拟战,旅行者会受伤的!” “我……”绫华犹豫抚向腰间的刀鞘。 “绫华。”南柯按住她的手,“我去吧。” 再多一个人参战,情况只会更加混乱。 猎猎鼓动的风,遍地的碎岩,空中交错的雷电。 南柯踏进满目疮痍的战场,望向头上的散兵。 他应该早就发现她了,也垂头俯瞰过来,目光相接的一瞬,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南柯移眼,看向同样乘风而战的荧。 趁敌人分心偷袭完全出于战斗本能,荧一剑向散兵刺去,却没料到反应快得跟个鬼一样的对手突然间定住,慌忙转向,没来得及调动脚底的风元素,在半空失去了平衡。 散兵回神,把往自己身上倒来的荧一脚踹开。 荧凄惨地摔到地面,顺着惯性打了好几个滚。 “旅行者!”派蒙和神里绫华一前一后地跑上去。 散兵睨一眼揉着脑袋爬起来捡剑的荧,面无表情落地:“有事?” “嗯,”南柯也看着荧那边,“有一点。” 散兵眉心一拧。 这是那天之后他们第一次对话。 既不带什么个人情绪,也没有视线的接触。 缓过来的荧拄着剑站起来,还是气鼓鼓的样子,狠瞪着散兵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恶龙喷火。 南柯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转身向荧走去:“对不起,旅行者,害你受伤了。” “没……” 荧想说没关系,她是谁?从蒙德一路挨打到稻妻的履刑者。 觑见南柯背后突然怨念缠身的散兵,荧暗哼打住,嘴巴一瘪,假哭扑进南柯怀里:“南柯姐姐,好痛哦!” 荧说着扭动脑袋,故意蹭蹭。 蹭蹭颈窝。 再蹭蹭胸口。 “姐姐好香好软~”荧一脸治愈地抬头。 隔着南柯的肩头,站在后面的散兵脸色可见地黑了。 呵,男人。 荧朝他做了个鬼脸。 第210章 千里之信 特训进入中场休息。 一片尚未被战斗波及的草地上,荧抱着咔咔啃小饼干的派蒙盘腿坐着。 “是有这回事,”听南柯说完来意,荧点头,“来鸣神岛之后,我一直在跑腿,还没有机会把那封信送出去。南柯,你要它做什么?” “具体的内容现在还不方便透露,不过,我一定会把它交给九条镰治。”南柯问,“旅行者,能请你把送信的任务交给我吗?” 荧面露踌躇。 南柯耐心等待着她的答复。 半晌,荧轻轻“嗯”一声,望着南柯郑重说:“你一定、一定要把信送过去哦?” “我保证。” 南柯接过荧递过来的信件,妥帖收起。 这样一来,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就打算走了吗?”荧看着南柯起身的动作,意外地问。 “嗯。” “不跟……”荧往散兵的方向瞟过去。 散兵背对着她们,安静坐在远处一棵树的枝桠上。 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分明就是等着南柯去找他和好的明示。 虽说这副天塌了也要凭一身傲娇顶着的个性荧并不认同,但谈恋爱嘛,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先低头吧? “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南柯看向一旁的神里绫华,“绫华,注意安全哦。” “你们也是。”神里绫华回。 南柯向她们摆摆手,顺着原路离开。 “你们?”荧捂着嘴小声问神里绫华。 “南柯今天要和哥哥一起出门。”难得有机会聊这些,神里绫华望一眼走远的南柯,也压低声音,”好像,是南柯邀请的哥哥呢。” 荧瞪大眼睛:“啥?!” “虽然哥哥嘴上不说,但在我看来,应该是有那个心思的,”神里绫华摸摸绯红的脸蛋,浅笑,“要是南柯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家人就好了……想想都觉得很开心。” 荧猛回头看向散兵。 那人像是听到了绫华在说什么,也回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们。 啊。 荧突然想起来。 国崩跟南柯,好像是禁断来着? 禁断之恋,和跟年轻有为的帅气家主的恋爱…… 啧啧啧。 神里屋敷前,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还是第一次在提瓦特见到马这种生物,南柯多看了那匹打着响鼻的生物两眼,马车帘子被掀起。 神里绫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向她伸出手:“信顺利拿到了吗?” “拿到了。”南柯借他的手臂登上马车,站稳松手,在车里满地的文件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麻烦绫人先生了,这么忙,还要抽时间帮我。” “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更何况,公务这种东西,永远也批不完,”神里绫人拾起笔,风轻云淡地一笑,“就算我哪天腻了,突然旷工,社奉行也不会集体暴毙的。” 分明做着尽职尽责的事,满溢出来的怨气还真是可怕。 想必他正在看的消息不太乐观吧。 南柯摸了摸袖子里的信封,垂眸不再说话。 神里绫人留了个心眼,眼看着南柯的存在感就这么瞬间降低为零,觉得稀罕的同时,也不免好奇:“问旅行者拿信的时候,旅行者就没有怀疑,你会拿它做不当用途吗?” 神里绫人头也不抬,南柯看过去,只见到他唇下随着嘴唇开合微微移动的小痣:“应该没有。” “呵,”神里绫人翻页,“我简直快要怀疑,这世上是不是不存在会对南柯小姐产生防备的人了。” 轻飘飘的语气,听不出来是在夸奖还是揶揄。 南柯斟酌回答:“有的吧。” “嗯?”神里绫人抽空瞅她一下。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绫人先生就一直在防备我。” 神里绫人轻笑一声:“这么说,我在南柯小姐的人际关系里,还属于比较特殊的那一个了?” 对面没有回音,神里绫人把笔尖的墨写干了,抬头看沉默的南柯一眼,随手蘸进砚池,继续手中的批复。 不轻易表达自己,也规避涉及自我的问题。 分明有能力变得出类拔萃,却只是习惯性藏拙,使自己看起来柔弱无害。 真是有趣的为人处世。 马车在稻妻城外停下,步行到天领奉行府,花了一刻钟。 九条家的管家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人,忙将神里绫人和南柯引入会客的正厅。 他们来访的理由,是慰问春日宴上中途离场的九条镰治。 天领奉行的家主九条孝行是个瘦削干练的老人,挂着营业式微笑热情招待着神里绫人,九条镰治也陪坐一旁。 撇去宿怨,三人故作姿态谈笑风生的样子,乍一看仿佛情同手足的世交。 南柯站在神里绫人身后耐心等待着。 终于,在神里绫人隐晦提起天领奉行的某个黑历史时,九条孝行轻咳打断。 “镰治,前些天将军赏赐的那罐好茶,我忘记放在哪了,”九条孝行不露声色支开人道,“你去帮我找找。” “是,父亲大人。”九条镰治起身。 九条镰治离开之后,九条孝行又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南柯。 得到神里绫人回首示意,南柯低头行礼,也离开了正厅。 不愧是掌管稻妻军务大权的家族,出门望去,豪华的宅邸里,三五步就是一名手持长枪的卫兵。 南柯快步追上前方的九条镰治:“镰治先生。” “嗯?”九条镰治止步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千里。”南柯望着他,无声比口型。 九条镰治一怔。 随即表情变得紧张起来,快速环顾一圈,装作若无其事道:“我知道了,你跟我来。” 府邸深处偏僻的库房,九条镰治把看守的家丁支开,关上门急切问:“千里怎么了?!” “柊千里小姐托旅行者带信给您。”南柯拿出信递给他。 九条镰治喜形于色,连忙拆开信封。 薄薄两张信纸,不知写的是什么,南柯看着他的表情由喜转忧,紧紧捏着纸张,末了,垂手长叹一口气,捏着鼻梁靠在了身后的门上。 “勘定奉行和天领奉行门当户对,又世代交好,镰治先生,您和千里小姐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通信?”南柯问。 “你有所不知……”九条镰治话说一半,抬头看了眼南柯,意识到对方不是能说话的人,只是惆怅摇头。 “听说前些日子,千里小姐的父亲,勘定奉行家主柊慎介倒卖矿物敛财一事败露,为了稳固柊家的地位,柊家各位家臣都打起了千里小姐婚事的主意,”南柯看着他,“您若不趁机提亲,恐怕会错失良缘。” 第211章 水椿花 九条镰治盯着手中的信纸,闭目摇头:“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来当说客,总之,我们现在,还不能够成婚。” “为什么?” 九条镰治紧皱眉头:“请你不要问了。” 他一脸隐忍,南柯静静等了几秒钟,说:“是因为不想让你们的婚姻,成为两奉行合作无间的纽带吗?” “你偷看了千里的信?!”九条镰治猛然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南柯。 “您在春日宴上对待女士的态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南柯平静摇头,“而千里小姐应该也和您一样,不认同家族和愚人众的合作,才会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冒险送来这封信吧。” 九条镰治叹气,攥紧拳头:“我和千里势微力薄,无法动摇局势,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略尽绵薄之力了。” “可是这样下去,你们既无法成婚,也无法阻止家族跟着愚人众越陷越深,”南柯劝道,“镰治先生,在这样非常的时期,不作为,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那我还能怎么做?”九条镰治面露痛苦,“一边是爱人,另一边,又是生我养我的家族,我不能……” “镰治先生,九条家早就无法善终了,”南柯走近他一步,“你忘记‘无想的一刀’……” —— “你说无想的一刀?”九条孝行哈哈大笑,放下茶杯,“神里大人,你也太会说笑了,我们九条家对将军的忠诚百年如一日,就算真的利用愚人众,得了点小利,那一刀,也不可能落在我们头上。” “九条大人还真是有自信,”神里绫人噙笑,向门外晃动的人影瞥去一眼,“算了,作为小辈,再多说下去就不礼貌了,今日的叨扰到底为此吧。” 九条孝行哂笑一声,示意门口:“请。” 神里绫人起身出去,推开门,南柯和九条镰治正站在外面安静等候。 “再会,镰治少爷。”神里绫人双手负在身后,向低着头的九条镰治微微颔首,便在管家引领下,带着南柯径直朝大门离开了。 “一个毛头小子也想对我指手画脚,哼,”九条孝行连送都懒得送,冷笑一声,想到什么,眉头又舒展开,“区区社奉行,好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 “父亲,”九条镰治进屋搁下茶罐,略显紧张,“茶我找来了。” 九条孝行侧目:“最近和柊千里还有联络吗?” 九条镰治默不作声。 “早点定下和勘定奉行的婚事!”九条孝行恨铁不成钢地敲桌,“身为九条家的儿子,怎么连这点野心都没有!” 出了九条府,顺着一旁的千级石阶再往上,就是俯瞰着整座鸣神岛的恢弘高阁,雷电将军的居所,天守阁。 神里绫人朝上望了一眼,转身向反方向走:“真佩服九条孝行的自信,竟然认为那位执掌永恒的神明,会独独偏袒他。” 路边的屋檐下,一只黄貉的达摩不倒翁无风自晃。 南柯跟着神里绫人从旁边路过,把九条镰治从书房偷来的密信暗中投进去,又走了一段,发现不对:“绫人先生,这不是回马车的路。” “嗯,我知道。”神里绫人闲庭信步,头也不回。 南柯只好尽职尽责地跟上他。 偏僻的小路远离街道,樱花烂漫,神里绫人走得很慢,状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问:“南柯小姐,都来稻妻城了,不顺路回家一趟吗?” “不用。” 空无一人,她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还不打算和国崩和好吗?”神里绫人又问。 为什么都这么关心她和散兵的事情呢? 南柯抿了抿唇,垂眸:“绫人先生和绫华吵过架吗?” “那是当然,”神里绫人放慢步子,和她并肩前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家主之前,我和绫华每三天就会冷战一次。” “那你们都是怎么和好的?”南柯侧头望着他。 “嗯,这个么……”被那双写满求知的眼睛盯着,神里绫人摸摸下巴,难得正经思索,“一般来说,吵架的双方都有过错,所以,只要有一个愿意反思认错,另一个人也就顺势接受,成功和好了。” 南柯轻叹。 “南柯小姐?” “我想不明白,”南柯出神凝望路边野草上的落花,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再度复盘当时的经过,“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弄错了对国崩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比那样东西更珍贵的宝物了。” “南柯小姐是倾向付出的那种类型呢。”神里绫人道。 “想要对重要的人付出,有错吗?” “当然没有,”神里绫人注视她低迷的眉眼,“只不过,一旦到了无法向对方给予什么的地步,就代表自己失去价值,进而,也失去待在那个位置的资格,南柯小姐该不会是这么想的吧?” 心思被他说中,南柯的唇瓣蓦地抿紧,良久,才出声:“这种想法,是错的吗?”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想要得到什么,必须率先努力地付出。 她一直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难道,错的是她的生存方式吗? 神里绫人想起昨晚飞来横祸的电击,背在身后的左手轻轻捏住:“当然不。” 一只野兔从前面的草丛窜到路上,又飞快消失在小路另一边,他们不约而同地止步。 “付出才有回报,这无疑是人间真理。”神里绫人接着说,嗓音轻而慢,“如果南柯小姐确信,国崩已经不再需要你的付出,你要不要试试就此放手,换个付出的对象呢?” 南柯愕然望向他。 “就像培育花朵的花匠,并不只会为美丽的樱花付诸心力一样,”空气变得湿润,一颗颗一粒粒水元素浮现,凝成一朵水蓝色的椿花,飘落在神里绫人伸向南柯的掌心,“别的花朵,也很迷人不是吗?” 温煦的阳光落在徐徐旋转的椿花上,映射出和神里绫人的眼眸如出一辙的光彩。 分明是元素的造物,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 玲珑又雅致,通透而灵动。 南柯抬手,指尖落在水之花上,感受到温凉的水流,略微停顿,又缓缓蜷起。 “谢谢你,绫人先生,”南柯垂手,近乎叹息,“但是,除非国崩亲口告诉我,他不再需要我,否则我是离不开他的。” “真是叫人羡慕的关系。”神里绫人没有太多意外,轻笑着扫了眼手中的椿花,修长手指轻轻握拢。 花朵无声消散,南柯抬头,看进神里绫人浅银淡泊的眼底,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神经突地一凛,睨向四周。 草丛轻响,林立的樱花树后,五个蒙面的黑衣人以包围之势陆续现身。 神里绫人拖长声调轻哼:“总算肯出来了。” 他是故意停在这里跟她说话,为了引出他们? 南柯默了默,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推推神里绫人:“绫人先生,你先走吧。” “哪有留下弱女子断后,自己一个人逃走的道理,”神里绫人摸向腰间的神之眼,凭空拔出一柄流转的水刃,笑意冰凉,“正巧我今天心情不错,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吧。” 第212章 众里寻他 南柯看着挡在前面的神里绫人,欲言又止。 不,她只是觉得他在,她就不方便光明正大用元素力了。 算了。 神里绫人应该没问题吧。 南柯乖觉靠在树干,给他留下大展身手的空间。 五个刺客相继亮出兵刃,缓缓逼近。 空气中逐渐有寒意蔓延,直到“咔”一声脆响,神里绫人的视线从刺客们身上收回,看向手中被冻结的刀尖,歪头发出一声“嗯?”。 显然,对面也有神之眼。 还是冰系的。 五个刺客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神之眼也藏了起来,完全分辨不出持有神之眼的是谁。 神里绫人长叹一声,只好丢掉被冻结的武器,小步退回南柯身边:“不好意思,好像误判了形势。” “绫华也有神之眼,我还以为绫人先生很习惯对付冰系。”南柯看着他。 “我不是说过吗?”神里绫人摊手,“我当上家主之后——也就是绫华得到神之眼之后,我们就很少吵架了。” 南柯眨了眨眼,明白过来,抿唇忍笑。 “早柚去给八重大人送信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神里绫人一边戒备刺客突然发难,一边低声问,“所以,我们现在是该喊救命?还是怎么摇个人来?” “绫人先生没有应急预案吗?” “像是有吗?” “因为你看起来很镇定。” “南柯小姐也不遑多让。” 有吗? 南柯低头捏捏自己的脸。 神里绫人看着南柯的动作,渐渐地表情有点破裂:“请不要在此情此景展现你的天然呆,南柯小姐,这对我来说太残酷了。” “抱歉。”南柯收起动作,越过神里绫人向刺客们走去,“我不擅长战斗,安全起见,请离我远一点。” 充盈的雷元素涌上南柯的眼瞳。 神里绫人没有看到她的正脸,视野里只是一点明亮的紫光一闪而过,就只剩下她的背影,以及四周击穿空气的雷电。 南柯没有自信能赢过桑多涅那样天赋异禀的强者。 但好歹也活了这么久。 刺客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四个向南柯扑去,另一个身法灵活,试图绕开她向神里绫人袭击。 樱花林下,紫电交织。 金属的兵器被尽数绞成碎片,零碎落地。 五名刺客则被纵横交错的雷电锁住四肢,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请不要挣扎,会受伤的。”南柯揭开距离最近的刺客的面巾,端详底下五官深邃的面孔,“你是至冬人?” 刺客惊骇地瞪大眼睛,连嘴皮子也不敢动一下。 太近了,那些雷电太近了! 光是维持姿势不要碰到那些狂躁的闪光,就已经竭尽全力,更别说回答这个可怕女人的问题! 从来没有听说神里绫人身边还有这号人存在! “神里绫人的行踪,是九条孝行泄露给你们的?”南柯又问,停顿一会儿,从那双恐惧的眼睛里读到肯定的答案,直起身看向其他几人。 拥有神之眼的那个正试图用元素力消解束缚,极寒的白气攀附在雷光上,此消彼长。 既然是至冬人。 那就很有可能,是邪眼。 南柯微冷了脸色,走上前,伸手探向刺客身上寒气最浓郁的地方。 果然搜出一枚暗光闪烁的猩红宝石。 “还给我!”刺客大叫想要夺回,却被横亘的雷元素灼伤脸颊,再不敢动弹,只发出嗬嗬的疼痛抽气声。 南柯俯身捡起地上的破碎刀刃,划开手心。 鲜血滴落邪眼,迅速生出饱食的花朵。 无视刺客越发惊恐的视线,南柯揪下血斛揉碎,把邪眼的空壳塞回他的衣袋,接着,转身看向神里绫人。 她能用元素力的事情,能毁掉邪眼的事情,这下全都被他…… “我什么都没看见。”神里绫人及时目移。 南柯一怔。 谁让她刚刚不带感情的眼神,看起来简直像在考虑要不要灭了他。 神里绫人暗叹,露出一个自认为十分无辜的微笑,不紧不慢走上去:“辛苦了,南柯小姐,去木漏茶室处理一下伤势吧。” 神里绫人并不是能和信任两个字挂钩的人。 南柯看着他的笑脸,犹豫一会儿,还是凭着直觉点了点头:“嗯。” —— 南柯没有回来。 站在上锁的屋门前,散兵突然间手足无措。 稻妻城人口密集,想在拥挤的房屋和街道人流之间找出一个人,比杀光他们还要难上百倍千倍。 散兵走在前往餐馆的路上,正在动后者念头的时候,突然被叫住。 “国崩,你们也回来啦?” 散兵看过去。 叫住他的是弥生七月。 他现在没有和不相干的人寒暄的心情。 散兵正要加快脚步离开,听见弥生七月笑眯眯地追问: “南柯怎么没和你一块?” “嗳,你的漆盒应该雕好了吧?送出去没有?” 散兵低头咬住嘴唇,快步把弥生七月的招呼声甩在身后。 很快,散兵抵达了餐馆。 一个多月没有开张,打烊的木牌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无人问津地挂在门上。 南柯也没来过这里。 彻底失去寻找的方向,散兵盯着那块牌子,呆呆站住了。 快要到晌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气,来往的人流喧嚣。 统统和他擦身而过。 突如其来的巨大空洞感。 无力感。 以及空白脑海里不可自抑升起的念头—— 原来当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真的会找不到她。 都被远处传来的熟悉元素波动打断。 是南柯! 散兵下意识想要腾空而起,意识到视野中的人群,又将快要释放的力量生生按捺。 他们是生活在这条街道上的普通人。 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和南柯就真的没法回来了。 平生从未这样奔跑过。 笨拙的移动方式很快升高了体内的热度,被曝晒的体表渐渐发红,沁出水珠,呼吸也一并承担起散热的重任,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灼热。 一小片稀疏的樱树林之间,细碎的粉色花瓣铺满地面,除了几个相互扶持,行将离去的愚人众之外,没有别人。 “见过一个短发的女人没有?!”散兵拦住他们。 几个愚人众还处于应激状态,登时一惊,再定睛一看,只是一个个头不高的稻妻少年,顿时臭了脸,扬手推人:“滚,别挡路!” 不知死活的东西! 散兵拧住面前的手臂一扭,轻易把人掼到地上,木屐碾住对方的脸。 “我不会再问第三遍,”散兵冷敛着眼垂头,“她去哪了?” 一双阴暗的紫眸杀意凛然。 倏然爆发的危险预感直击愚人众们的警钟。 和南柯不一样,这充满戾气的熟稔动作,完全没有将他们的命放在眼里的蔑视,简直像是那些执行官们…… 如果惹他不高兴,一定会真的没命。 “木漏茶室!木漏茶室!”旁边被同伴扶着的另一个愚人众急声回答,“他们说要去木漏茶室处理伤势!” 他们? 散兵挪开脚,嗓音低沉:“谁受伤了?” “那个女人。”被他盯住的愚人众头皮发麻,看见散兵骤然一沉的脸,慌忙摆手,“不是我们干的!我们连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她!我发誓!” “滚!”散兵怒吼。 第213章 那堇瓜呢 木漏茶室。 本该摆着精致茶具的矮桌被止血药和纱布占据,南柯手掌朝上搁在桌角,让坐在另一边的托马处理伤口。 至于神里绫人,在叫来托马之后就挥挥手遁了,离开时满脸蒙娜丽莎的微笑,像是要去干什么大事。 “家主大人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淑女挡在前面,”托马紧皱眉头,剪下一条纱布,一边给南柯细致地缠上,一边碎碎念,“南柯小姐,晚点我再给你找些药,一定记得每天勤换,别落疤了……” “谢谢。”南柯略微抬手,方便他包扎,“托马先生,这几天木漏茶室有很多客人吗?” 托马在南柯手背系出一个标准的蝴蝶结,诧异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南柯眼神示意桌上临时翻出来的好几种伤药,以及早就被用去一大卷的纱布。 “呃,”托马抬手摸摸鼻梁,眼神游移,“这个……” “绫人先生前几天说,要去联系海只岛的反抗军,”南柯问,“是已经到了吗?” “原来你知道,”托马松了口气,笑道,“确实到了,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成功进城的只有一个小队,带队的那位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是……” “咳咳。”门被推开,神里绫人眯着眼睛走进来,“托马。” “家主大人!”托马一秒弹起来,军姿立正。 “南柯小姐的伤口如何了?”神里绫人目光在桌面逡巡一圈,拣起一只空茶杯,坐在南柯对面自顾自倒茶。 “刀刃上抹了毒药,好在伤口浅,没有大碍,血也止住了。”托马一五一十地答。 “嗯,”神里绫人浅抿一口茶,抬起杯子指外面,“贵客被太郎丸绊住了,托马,去帮一下。” 托马立刻应是,任劳任怨地转身出去了。 “绫人先生,”南柯左手搭着受伤的右手,盯着神里绫人问,“你刚刚是去和反抗军的人谈话了吗?” “南柯小姐很在意反抗军?”神里绫人搁下杯子,随手把面前的伤药和纱布扫到桌角堆着。 “嗯……” 也不能说不在意。 毕竟,现在的海只岛反抗军里应该有…… “无妨,”神里绫人看着她的犹豫表情,轻笑,“南柯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一点无关紧要的好奇而已,直说也没什么关系。” 外面传来些许动静,南柯隔着门瞟去一眼,屏了屏呼吸,才问,“和反抗军一起来的人里,有万……” “救命啊!不要再闻我的屁股了啊啊啊!” 门外猛地一声惨绝人寰的喊叫。 “汪汪汪!” “两位,太郎丸就交给我吧!”托马语速飞快喊道,“趁这个机会!抓紧时间!” 话音落,一个影子以破门而入的气势闪电般滑跪了进来。 南柯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嘴边,看着双手撑地,耷拉着深棕色犬耳和大尾巴,上气不接下气的陌生少年。 “哈、哈……得救了……” 神里绫人嘴角大幅上扬又往下压,千钧一发保持住风轻云淡的优雅表情,道:“辛苦了,五郎大将,我代太郎丸过于炙热的热情向您致歉。” “没、没关系……”五郎缓过神来,喘着气改跪姿为坐姿,“偶尔会有的事,我已经习惯……了……” 五郎说着,看见南柯,蓝色的狗狗眼瞪圆,呆住。 南柯亲眼目睹五郎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炸成天线向上竖起,脸颊在几秒钟之内迅速涨红,宛如一颗被高火加热的焖烧苹果。 空气一霎安静。 南柯看向神里绫人。 不说点什么缓解一下他的尴尬吗? 神里绫人拿起茶杯挡嘴,憋笑憋得手抖。 “让两位见笑了,”又一个人从外面跨进来,带上门,彬彬有礼道,“初次见面,我是五郎大将的下士……” 一身枫红色的和服短打,银绯色的发束在脑后低低束起,平静温润的眼睛,像是两枚纯净的红玉髓石。 “……枫原万叶。” 太多年过去,代代相传,万叶的五官早已不太能捕捉到先祖的影子。 但是,淡淡一个掀眸。 那无关外表,铭刻在骨子里难以言喻的神韵和气质。 却顷刻把南柯拉回了百年之前。 南柯控制不住猛站了起来:“丹羽大人!” 万叶循声看向南柯,面露讶异。 咦?她怎么…… 南柯回神,低头攥住桌角,心脏怦怦乱了节奏。 “那个,各位,”五郎微微抬头,抽动鼻尖嗅了嗅,“好像有血的味道?”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手指轻叩桌面,提醒。 南柯后知后觉到疼,低头看向手心。 刚刚包扎好的伤,因为过于用力又沁出了血迹。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在附近受了伤,顺路过来医治,”神里绫人向五郎和万叶简单介绍,瞟一眼南柯手上染红的绷带,扬声朝外面喊,“托马——” “汪汪汪汪汪!” 比托马更快回应的是太郎丸一连串兴奋的吠叫。 “等等,先不要开门!”五郎脸一绿,深呼吸,看向南柯的眼里充满祈求,“请让我为你包扎吧!” 南柯下意识求助地看向万叶。 万叶微微一怔,而后从善如流地点头:“嗯,还是我来吧。” “对不起。”南柯垂头,无地自容。 “举手之劳,”万叶跪坐在南柯面前,托起她的手腕,解开纱布,“请问,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南柯咬了咬唇:“应该……没有。” “丹羽,我记得是和枫原家同属一心传的另外一脉,”神里绫人坐在对面,边旁观边插话,“也就是万叶阁下的祖上吧?” “不错,”万叶应道,“但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丹羽家和枫原家都已没落,我只是一名姓枫原的浪人而已。” “分明只要有心,重振家业易如反掌,万叶阁下性情还真是淡泊。” “神里大人谬赞,万叶志不在此。” “唉。”神里绫人惋惜叹气,“可惜了雷电五传啊……” 五郎蹲在旁边,歪头观察南柯的伤口:“看这创面细长整齐,角度也不像是被他人所伤,倒像是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啊,事情是这样的,”神里绫人轻轻拍手,代南柯解释道,“今天我和南柯小姐进了城,赏着樱花聊着天,突然呢,在路边捡到了一把水果刀,没走两步,又捡到一颗鲜嫩饱满的堇瓜,这伤口,正是南柯小姐削堇瓜时不慎落下的。” 万叶动作微微停顿,一脸有话想说,被好奇的五郎打断:“哦——那堇瓜呢?” “被路过的兔子趁乱叼走了。” “原来是这样!”五郎恍然大悟。 “就是这样。”神里绫人含笑点头。 南柯暗暗叹气。 这家伙。 撒谎都不用打草稿的。 不过,她也没资格说他就是了。 反而还得感谢他,帮她转移了话题。 第214章 为什么不回家 万叶垂着头,专注地重新洒上止血药,没有再问关于丹羽的事。 五郎的尾巴小幅度地一摇一摇,不知道在想什么,时而严肃拧眉,时而长舒一口气,眉眼轻快。 说起来,按时间线算。 南柯在九条府拿到的密信,今晚应该就能交到荧手里。 而在明天见过九条裟罗之后,就是硬闯天守阁、和女士御前决斗的桥段了。 在这期间,像八重神子、神里绫人、以及五郎万叶这些一直在暗中积极活动的人,反而会无事可做。 “绫人先生,”南柯垂眸看着万叶后颈锦带下的两枚神之眼,一枚是风元素的天青色,另一枚是黯淡的灰色,“稻妻城现在还在戒严状态,你们冒险安排反抗军进城,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吗?” “八重大人应该跟你提过,旅行者是唯一有资格面见将军的人,”神里绫人无聊地转着手里的青瓷茶杯,“所谓计划,不可能有百分百成功的时候,考虑到失败的可能性,我们至少要保证让她有路可退。” “这也是我们决定和社奉行合作的原因,”五郎跟着说,“旅行者是我们重要的朋友,如果幕府不能庇护她,那就由我们海只岛来。” “倘若南柯小姐也肯帮忙,那就更可靠了。”神里绫人又摸起一只杯子,斟半盏茶,起身绕到南柯背后,越过她的肩膀递在她眼前,“说了这么多,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南柯看了眼面前的万叶和旁边的五郎,无路可退,微微蹙眉:“绫人先生,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有什么关系,”神里绫人笑意温雅,“璃月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好女怕缠郎,不是吗?” “什么?!”五郎惊讶地竖起耳朵,盯住南柯,“原来你是神里先生的……” “‘朋友’吧。”万叶温声接道。 神里绫人不作声地一笑:“确实。” 万叶缠好绷带,示意南柯不要动,起身去取桌上的剪刀。 旁边,五郎八卦的圆眼里光芒逼人,背后,神里绫人的手一伸再伸,直往南柯的脸上凑。 南柯皱着眉头,一躲再躲:…… 只是帮她转移了个话题,未免也太得寸进尺。 再这样下去。 她要电人了。 “汪汪汪汪汪!”茶室外,急促的狗叫突然再度响起。 神里绫人停下逗人,估摸一下时间,困惑道:“绫华和旅行者这么快?” 万叶神色微变:“不,这种气息恐怕……” 话没来得及说完。 “嘭”一声巨响,和走廊隔断的纸门仿佛被巨大的利爪撕碎,断木和纸片七零八落,随着铺面的劲风迎面飞溅而来。 “结阵!”五郎反应迅速地一拍地面,猝然展开的岩元素旗阵将碎屑尽数弹开。 南柯本能扭头闭眼,再睁开时,旗阵已经被蔓延的雷霆强势破开。 散兵站在满地狼藉中间,瞳孔蒙着一层森寒的阴翳,一字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五郎被散兵盯得一凛,如临大敌地捂住自己炸毛的犬耳。 神里绫人站在南柯身后,顺着散兵杀人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因为变故一时失神,自然而然搁在了南柯肩头的手。 啊这…… 万叶放下刚拾起的剪刀回头。 造成这些破坏的少年紫发紫眸,戾气深重地站在损坏的门前。 视线相撞的一瞬,那双水晶般晶莹的美丽瞳孔像是被尖锥猝不及防凿入,带着来不及收敛的寒意骤然紧缩。 “丹……”对方失声,发出一个音节,难以置信地朝万叶迈近一步。 万叶绝不会忘记那张脸。 象征着至高,象征着力量,无情斩灭众人的性命与愿望,连一眼回眸也不曾投下。 战斗的意志开始飞涨。 身体重心向下移动,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双手移至腰间,握住了刀柄。 狭小的室内强风卷动,虚幻的红枫开始飘零。 “万叶!” 万叶的手突然被有力地握住。 万叶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先出了一头冷汗。 不对,只是长相酷似,对面并不是真的将军。 如果是将军,他的行为恐怕会牵连到这里所有人,难逃一死。 “抱歉。”万叶顺着那只手望向南柯,做了个短暂的深呼吸,放开刀柄,再度看向陌生的少年,“来者何人?” 在南柯叫出万叶名字的一瞬,散兵的攻击性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枫原万叶。 他是知道的。 即使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旦目睹,也能确信。 这个人一定就是万叶。 丹羽唯一的后代。 “我是……”散兵嗓子轻颤着发音。 他是什么? 应该怎样回答? 对了,他是…… 散兵望向被三人围在中间的南柯。 他是来见南柯的。 为了确认,她是否真的下定决心,决心要离他而去。 但从踏进木漏茶室,听见里面房间隐约传出的字句开始。 “……好女怕缠郎,不是吗?” “什么?原来你是神里先生的……” 原本已经下定要好好谈一谈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 散兵侧了侧头,把走廊地板上被锁链状的雷元素束缚,已经昏厥的托马和秋田犬放开。 但是被破坏的建筑已经无法修复了。 散兵喉头滚动了一下,看向南柯,嗓音生涩问:“你来这里,是为了见他吗?” 这个“他”,是指万叶。 南柯松开万叶的手,低头摸过剪刀剪断绷带,把末端握在手心里,眼也不抬:“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想要和散兵和好。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又是这样。 不由分说、不分对象的破坏欲。 如果不是因为万叶在场,今天凡是站在她身边的人,都会被伤害。 这绝对是不对的。 不可以顺着他。 散兵抿了抿唇,双手垂在袖摆的遮掩里,紧握着,半晌又问:“为什么不回家?” 落针可闻的空气像被拉紧到极限的薄膜,稍有不慎就要崩裂,南柯感受着指腹纱布粗糙的触感,抬头看向万叶的后背。 对丹羽的信任和依赖早已成了习惯,一旦习惯被再次唤醒,不知所措的时候,下意识就想这么做。 但在万叶眼中,她和散兵是初次认识的陌生人,显然不可能给出解决方案。 于是南柯回头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嘴角抽了抽。 他是热衷吃瓜没错,但不代表他喜欢插足姐弟争吵,还要冒被电的风险。 南柯摸了摸手心的纱布。 救命恩人。 神里绫人:“……” 行吧。 “咳咳,”神里绫人握拳轻咳,豁出去了,朝散兵露出一个灿烂到欠揍的微笑,“南柯小姐暂时不回去了,她现在正在担任我的家政官,最近都会住在神里府内。” 散兵深吸一口气:“是吗。” “我们接下来还有要事,”神里绫人不禁靠南柯近了点,以免被电,“国崩,你先回去吧,等有空了再来找南柯小姐聊天也不迟。” 这番话,这举动,落在散兵眼里无异于挑衅。 散兵咬了咬牙,忍住了:“我可以等。” “一时半会怕是结束不了。”神里绫人据理力争。 “那就等到你们结束为止!”散兵掷地有声,恨恨看着南柯,“除非,你要赶我走。” 第215章 对弈 南柯当然不可能赶散兵走。 尤其是……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 散兵先让了步。 但是,他能不能留在这里,并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南柯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叹了声气:“特殊时期,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如果国崩能保证不动手,也不是不可以。” 散兵低哼一声,双手环胸:“啊,我保证。” 茶室的其他包间还有别的反抗军成员在休息,神里绫人出去叫醒托马,五郎则忙着把室内沉重的实木屏风搬到门口,将就挡住被打穿的破洞。 散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万叶给南柯的绷带打结,眉头皱得死紧。 就算是万叶。 何必非要靠这么近。 明明他就在这里,只要她开个口,这点小事,他也能做。 虽然答应了不会动手,烦躁的情绪却溢了满脸,几乎实化成怨艾的黑气,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 五郎搬完屏风,给神里绫人留下一条通行的窄缝,回头看见散兵的表情,一身毛发从脚到头呈波浪状炸起。 来自血脉深处,八酝岛祖先留下的野性直觉告诉他,绝不能招惹这家伙。 与此同时,野性直觉还说,南柯一定会是他的保护伞。 五郎不声不响地挪到南柯另一边,盘腿坐下,双手捉住脚腕掩饰紧张。 没有和手下的士兵们在同一间房真是太好了。 五郎大将,威信尚存。 “南柯小姐,可以了。”万叶松开南柯的手,直起上身。 “谢谢。”南柯摸了摸手背的绳结,侧眸去瞟散兵。 万叶也跟着看过去。 那双盯视他们的紫眸分明在一秒之前还犀利得有如针扎,却在和他对视上的一瞬,飞速垂下,只剩纤长的浓睫安静地扑闪。 不禁让万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这两人,似乎都在默默期盼他做些什么,来缓解面前的僵局。 万叶揉揉额角,感到困惑的同时,偏偏又做不到坐视不理。 “南柯小姐,”万叶认命开口,问,“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 南柯:“他是……” “能问点别的吗?”散兵打断她的话。 南柯唇微微一抿,无视散兵的插嘴,接着说:“他是我的弟弟。” “啧!”对面的少年不爽扭头。 万叶看了看双方的脸色,苦笑道:“看来情况很复杂。这样吧,反正在旅行者来这里之前,我们也无事可做,一起下盘棋怎么样?” 万叶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和两只手袋。 “这是我离开璃月时,一位博闻强记的先生赠予我的便携棋戏,”万叶展开纸张铺在桌面,纸面是黑色的线格,而打开的两只手袋里,分别装着黑白的玻璃棋子,“玩法多样,我教你们最简单的一种,对弈时,只要成功把五颗棋子连成一线……” “我无所谓,”散兵盯着棋盘,挑起唇角,轻飘飘抬眸,“输了的人有什么惩罚?” 万叶笑道:“没有惩罚。” “哈?” “下棋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如果输的那一方不甘心,再来一局就是了。”万叶看向南柯,“南柯小姐觉得如何?” “嗯。”南柯拿起装着白子的手袋,“不过我们人多,输了的话,就下场换下一个人吧,这样比较有趣。” “你的意思是我会输?”散兵嘲弄挑眉,拖过另一只手袋。 谁知道呢。 南柯两指拈起一枚白棋,在棋盘正中央先手落下。 但他一定不会赢。 第216章 南柯小姐这嫌弃的眼神 据说下棋能反映一个人的心性。 南柯指尖捏着棋子,垂眸扫视棋盘。 格线上以最初的白子为中心,已经迅速铺开一片密不透风的棋阵。 其中黑子横冲直撞,无视白棋的布局一味延伸,只在南柯要连出第五枚的时候,堪堪堵来一颗。 如同人的性格有内敛和外向之分,下棋也拥有近似的风格。 个性轻狂的散兵,显然不把南柯的围追堵截放在眼里。 简单浏览完棋局,南柯很快落子。 这是第四次连出四颗棋了。 被牵制的散兵眉心微微拧起,略显烦躁,挨着南柯棋列的尽头,摁下一枚黑子。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分毫不让。 神里绫人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气氛凝重地围着桌子下棋,兴致勃勃加入:“南柯小姐,步步惊心啊。” 就算占了先手,但按目前的局势看,只要白子一着不慎,很可能就会被黑子趁机压制。 “托马还好吗?”南柯分神抬头问他。 “嗯,多亏国崩手下留了情,人已经被我泼醒,继续站岗去了。”神里绫人微笑。 南柯默默给托马点了根蜡:“对不起。” “哪里。” 神里绫人说着,侧目看向散兵,果然瞥见一脸直勾勾的冷怒。 神里绫人笑得更礼貌了。 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弟弟。 南柯分明在替他道歉,却露出这种表情。 “该你了。”散兵加重语气,提醒。 南柯低头看了眼棋局,放下一颗棋子。 散兵的策略改变得比她预计中快。 不再拘泥于进攻,而是开始花心思排兵布阵,南柯反应慢了一拍,也在这个时候,不小心丢了先手的优势。 南柯抬眼,桌子对面的散兵眉心早就松开,一脸胸有成竹。 但很快那游刃有余的表情就不复存在。 几回合之后,散兵攥着无处施展的棋子,盯着格线上连成一线的五枚白棋,神情难以置信。 区区人类的智能,本来不可能胜过身为人偶的他才对。 南柯却几乎猜中了他的每一步棋。 对上散兵质问的目光,南柯没说话,拨了拨袋子里剩下的棋子,转头问万叶和五郎:“你们要下吗?” 五郎蹭地站起来:“我来!” 不出意外地,五郎也落败了。 “南柯,你太厉害了吧!”五郎两手撑着两只桌角,俯身盯着已经结束的棋局,惊叹道,“我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就输掉了!” “比起行军布阵,下棋只是小儿科,”南柯莞尔,“等五郎大将熟悉了棋戏,我就下不过你了。” “嘿嘿,你这么说,我一下子又充满斗志了。”五郎笑着挠头,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 神里绫人和万叶对视:“万叶阁下?” “我就算了,”万叶摆手,“下棋打牌之类的游戏我虽喜欢,但都不擅长,就坐在这里做裁判,不出来献丑了。” 神里绫人应了声好,笑吟吟在南柯对面坐下:“那就请多指教了,南柯小姐。” 南柯收棋子的手顿住。 要说在场的人里她最想和谁下。 那必然是万叶。 要说她最不想和谁下。 那必然是对面的神里绫人。 南柯微抿嘴唇,侧头去瞄万叶。 万叶只是苦笑。 “南柯小姐先手吧。”神里绫人食指和拇指夹着一枚光滑的棋子,谦逊道。 南柯硬着头皮看向那张不温不淡的笑脸:“不,绫人先生先吧。” “不不不,”神里绫人抬手邀请状,“你先。” 南柯:“……” 要不她自愿放弃,换下一个人来好了。 但是按轮次,如果她放弃了,下一个顶上来的就是……散兵。 散兵和神里绫人。 南柯忍住抬手按太阳穴的冲动。 “按规则,应该是新上场的棋手先手,上一局的胜者后手,”万叶此时发挥了裁判的职能,发话道,“所以,应该是神里先生先。” 南柯松了口气。 和神里绫人对弈,还是做后手的那个,别被看破棋路的好。 神里绫人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落子:“唉,行吧。” 南柯跟着落下棋子,怀疑地掀眸看他:“绫人先生,你其实是知道规矩的吧?” “怎么会?”神里绫人语气轻快。 “明明是来自璃月的游戏,你却很熟悉的样子。” “嗯?”神里绫人顺着南柯的视线垂眸,看见自己手底布置出的显然并非新手的布局,‘噢’了一声,“我只是在刚才的旁观中有所感悟,对南柯小姐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神里绫人笑得欠揍。 南柯搁在膝盖的另一只拳头也确实硬了。 所以才说,不想和神里绫人当对手。 能赢过散兵,是她因为足够了解散兵,猜中散兵的心思轻而易举。 能赢过五郎,是因为五郎确实是新手。 但神里绫人就…… “南柯小姐这嫌弃的眼神,”神里绫人忽然望着南柯笑道,“真叫人心旌摇荡。” 旁边的五郎:!!! 散兵嘴角重重一撇,威胁道:“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分给散兵一眼,还是笑:“国崩不觉得吗?南柯小姐平素温和,难得生起气来,很可爱吧?” 神里绫人一番话说得南柯手足无措。 她头一次被人这么说。 虽然搞不清楚神里绫人想做什么,却被最后一个问句吸引了注意,跟着看向了散兵。 散兵敛起上挑的眼尾几乎要释放出杀气,触到南柯回头看来的眼神,僵住。 干嘛要看他? 看在她的份上,他没有对神里绫人动手已经很客气了。 她难道还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 散兵的嘴唇动了一下,想反驳神里绫人,又因为南柯的注视抿住。 有些话不能随心所欲地说,他吃过教训。 更何况他们现在正在闹矛盾。 都还没有和好。 散兵忽然错开南柯的视线,别开脸,盯住一旁屏风细致雕花的底座。 这是个机会。 即使是散兵也很容易察觉了。 南柯本来就容易心软,也不怎么会把不愉快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他来茶室找她的时候,听到那些话,动了手,说不定他们已经和好了。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说点什么。 稍微讨她欢心。 她一定…… “可爱”。 只是两个字。 单单两个字而已,也并不违心。 散兵有心张口,嘴唇却不受控制地抿紧再抿紧,几乎咬住牙关。 该死。 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就说不出口。 南柯看不见散兵的正脸,只看见他垂在身侧攥得很紧的手。 特地扭过头去,不面对她,也拒绝回答。 南柯无声提唇,不去深究,轻捻指间冰凉的玻璃棋子,目光重新回到神里绫人脸上:“绫人先生,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放水的。” “天地良心,我这话是发自真心的。”神里绫人也把视线从散兵鬓发间红透的耳廓收回,作无辜状。 对弈继续。 不管是南柯还是神里绫人,都要思索很久才能下定决心,因而进程很慢。 五郎打了个哈欠,和万叶低声说了句什么,起身出去了。 神里绫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南柯聊天:“下棋真是消磨时间的好方式。” “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南柯问。 “这个嘛,”神里绫人一手拎着长长的振袖,另一手举着棋子在格线上比来比去,“八重大人只吩咐,让我在这里待命,保证旅行者今夜顺利取到证据。不出意外的话,或许要通宵吧。” 神里绫人终于把棋子放下,嘴角噙起一点笑:“南柯小姐,请。” 本来就处处是陷阱的棋盘,现在又多了两颗地雷。 头一次下五子棋下得这么心累,南柯审视着黑白棋子没有接话,听到万叶问:“神里先生,既然我们都是为了面见将军而努力,为什么不直接把证据交给旅行者,而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万叶阁下大可换位思考一下,”神里绫人说,“来到稻妻只为面见神明的旅行者,本来与任何势力都没有利害,经历诸多,终于决心帮助柔弱的社奉行,与最初的目的为敌,这个时候,却发现社奉行手眼通天,连愚人众密信都能搞到,不会产生什么怀疑吗?” “这个……”万叶垂眸。 “万叶阁下与旅行者的交情纯粹,不认同我的做法,我很理解,”神里绫人看南柯落子,也摸出一颗新的棋子,“但我们这方也是事出有因,实在需要旅行者这个帮手,还望见谅。” 万叶摇头:“为国为民,我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私情上,无论如何,绫华与旅行者之间的友谊货真价实,等到尘埃落定,会找机会说开的。”神里绫人说完,拿着棋子的手悬停了半天,终于无奈抬头,“我说南柯小姐,我们还有必要下下去吗?” 整张棋盘几乎被铺满,只剩两个空位了。 “当然有,”南柯看着他的手,头也不抬,“要是绫人先生平白眼神不好,或者手抖下错地方,我就可以赢了。” “很遗憾,鄙人还没有到那个年纪。”神里绫人把棋子落到另一个位置。 南柯叹气,跟着用手里最后一颗白棋补上最后的空位。 和棋了。 第217章 你要杀了我吗 神里绫人手撑在身侧的地板,往后一仰,长舒口气:“好久没体验过这么酣畅淋漓的对局了。” 南柯也放松下来,手肘支在桌面,按着太阳穴问:“绫人先生不是初学者吗?” “嗯?”神里绫人眨眨眼,反应过来,笑了,“抱歉抱歉,说漏嘴了。” 何其理直气壮。 南柯想到刚才万叶和神里绫人聊的,问:“今晚的计划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绫华带旅行者来茶室,和早柚会合,接着,早柚假装潜入天领奉行,绫华和旅行者则去放烟花,吸引士兵的注意,最后在她们的辅助下,早柚成功偷得密信,皆大欢喜,”神里绫人边说边掰着手指数,数完摊手,“就是这样一个漏洞百出,如果没有身为友人的绫华在,绝对会被旅行者看破的计划。” 作为在暗地里活动的人,要费尽心思让明面上的各种事情都顺理成章,也挺不容易的。 南柯望向窗外,天还亮着,离荧过来不知道还要多久。 万叶收起五子棋,起身道:“五郎在隔壁休息,我也过去了,神里先生,南柯小姐,还有这位……” “国崩。”散兵微冷着嗓子应。 万叶点点头:“若有什么事情,还请立刻来通知我们。” 神里绫人听隔壁门扇轻声开了又合,问南柯:“今夜怕是没时间休息,南柯小姐若是也想小睡,我去隔壁回避一会儿。” “不用,”南柯就着清空的桌子趴下,把脸埋进两条手臂间,“反正我也是你的家政官。” 稍显疲惫的声线低细,软得像一团茸茸的团雀幼羽。 神里绫人撑腮压住上扬的唇角,不过多看了南柯一眼,一直不声不响杵在南柯背后的少年走了上来,在南柯边上盘腿坐下,冷眼盯住他。 神里绫人其实并不介意散兵破坏了茶室。 倒不如说,意外多了一名派得上用场的神之眼持有者,他高兴还来不及。 “国崩,招待不周,”隔了会儿,猜南柯应该睡着了,神里绫人把被她冷落的茶杯推到散兵面前,道,“听说这几天你在影向山上,是八重大人委托你来帮忙的?” “别把我跟你们相提并论。”散兵冷哼,看神里绫人就跟面前这杯无人问津的凉茶一样碍眼,“为什么把她牵扯进来?” 神里绫人仔细端详一秒散兵的表情:“是说你的姐姐?” 散兵的脸更臭了。 “南柯是我的家政官,自然走到哪里都在一起。”神里绫人不紧不慢道。 那镇定自若的神态,简直就像他是南柯的什么人似的。 散兵被气笑了:“神里绫人,敢打她的主意,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国崩,倒是一点都不掩饰对自家姐姐的妄念。 确信了一直以来的猜测,神里绫人一双浅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向散兵倾身,放低嗓音:“什么样的心理准备?你要杀了我吗?” 这是在鸣神大社上,散兵对南柯放下的狠话。 谁和她在一起,他就要杀了谁。 散兵盯着神里绫人,脸色沉了沉,寒声道:“比死更可怕的事,世上也多的是。” “你要真有动手的打算,我早在带走南柯小姐的那天晚上就没命了,”神里绫人早就看透了他,坐直道,“威胁大可不必,反正我们也不是竞争对手,没这个必要。” “什么?”散兵不爽地拧起眉心,莫名有种不被对方放在眼里的烦躁。 “非要我说出来?”神里绫人口气无奈。 散兵唇线抿得笔直。 “你们,应该不是亲姐弟吧。” 说这话的时候,神里绫人特地注意了散兵细微的表情变化,从中得到肯定的讯号后,语气更加轻快。 “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进展,甚至,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连她的名字也无法直呼?” 被神里绫人说中,散兵的肩膀一瞬绷紧。 “所以,我和你没有竞争的必要。”神里绫人轻笑,“不过,也请你安心,你是南柯小姐的弟弟,即便她今后有了别的归宿,身边也始终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即使南柯就在面前。 即使对方姓神里。 散兵也快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杀念了。 不把他当对手? 呵。 只要他想,抹杀面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分别。 散兵深吸一口气,再看向神里绫人时,什么隐忍,刻意伪装的平静,用以掩饰本性的理智,统统卸去。 紫眸里燃起暗色的火,映着神里绫人的影子,像看着垃圾堆里一具尸体:“你可以试试。” 散兵微微收起下巴,眯起眼眸,嗓音深沉,一丝温度都不带。 这种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天生傲慢。 以及瞳孔更深处深暗的讥诮和疯狂。 简直像一条脱缰的疯狗。 一旦惹上,绝对致命,至死方休。 被这样一只可怕的怪物守在身边,该说南柯是不幸呢,还是幸运呢…… 神里绫人握住微微濡出汗水的手心,正待说些什么,缓解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忽然,余光中趴在桌上睡觉的南柯有了动作。 神里绫人和散兵双双怔住。 南柯别开耳边的碎发,抬脸的时候,脸颊上还有几条被衣袖褶皱硌出的红印子。 “我还是不睡了吧。”南柯瞟向身边的散兵。 她眸子乌黑,眼神十分清明。 南柯没有睡着。 准确地说,散兵一坐到身边来,她就思绪乱飞,睡意全无了。 散兵眼里的张狂一滞,像火焰突地被一堆湿沙子扑上,顷刻寂灭下去:“我……” 南柯转而看向神里绫人,眸光平静:“绫人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也请你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神里绫人困惑:“谢?” 撂下话,南柯直接站起来,丢下他们转身出去。 安静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南柯背对着身后的房间,低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处理和散兵的争执已经够勉强了。 怎么连神里绫人也来凑热闹。 到底是出于八重神子授意的激将法,还是神里绫人自己的恶趣味,南柯并不关心,犹豫要不要去打扰万叶的时候,听见拐角传来轻巧细碎的脚步声。 南柯低头,是小碎步走过来,歪着脑袋看她的太郎丸。 木漏茶室的前台有两只高脚凳。 托马坐在其中一只上,湿漉漉的金发上搭着毛巾,两手捧着一杯热水吹气。 南柯坐在另一只上,抱着毛茸茸的太郎丸,垂头发呆。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她一脸低迷,托马还是很体贴地收留了她。 和温柔的人相处总是很轻松。 托马谨慎地抿了口热水,眉眼舒展开,把晾在一边的另一只水杯递到南柯面前:“南柯小姐,已经不烫了,喝点水放松一下吧。” “谢谢你,托马。”南柯抬手接过。 杯子握着有点烫手,太郎丸仰头来闻,南柯把手抬高,听到托马说:“别看家主大人平时看起来无所不能,其实还挺会给人添麻烦的。” 南柯把杯底搁在太郎丸的狗头上,看向他。 “我可不是在嚼主人家的舌根啊,是因为我们都是家政官,我才偷偷跟你交流心得的,”托马笑道,“随时随地要喝团子牛奶啊,一时兴起突然改变主意啊,做事也几乎不和身边的人商量,还爱逮着人捉弄——” 南柯点点头,表示深有体会。 “不过,家主大人也有一项非常难得的优点,”托马微微停顿,又说,“他会听得进我们的建议。所以,如果工作上实在有过不去的地方,南柯小姐直说就好,家主大人会理解你的。” “是这样吗。”南柯回想刚才神里绫人和散兵针锋相对的对话,微微蹙眉,“‘我是一个人,请不要把我当成东西争来抢去’——这样说出来,不会显得我在发脾气吗?” 托马:? 超纲了。 托马战术喝水,思忖半天,若有所思问:“争来抢去,是指家主大人在跟人争风吃醋?” 南柯顿住:“这两个词……” 应该不算近义词吧? “我就知道!”托马兴奋捶桌,恍然睁圆的眼睛放射出八卦的强光,“是之前闯进来的那个公主切少年吧!他也和家主大人一样,都喜欢你是不是!” 第218章 家主大人快出来救一下 托马话落,前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隔着一个拐角,跟出来的散兵双手环胸,百味杂陈。 有的事情,不直白地说出口,南柯永远不会明白。 多亏这个多嘴的狗牌家政官,现在,那根木头终于知道,神里绫人对她心怀不轨了。 可恶。 心思回转只是一瞬,散兵侧目,看向和自己一样在听墙角的神里绫人,嘲弄地挑高眼尾:“真了不起,竞争对手?呵,原来只是在对牛弹琴。” “没有办法,能力有限,撩不动,”神里绫人坦然,借身高找回一点心理优势,俯视着散兵反问,“难道说,你就对南柯小姐坦诚过心意吗?” 散兵冷笑:“那当……” 半个音节卡在散兵的喉咙里,话没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没有。 散兵幡然想起。 他没有对南柯表过白。 喜欢之类的话,一次也没有说过。 ……他居然,从来没说过? 神里绫人把散兵的错愕看在眼里,笑道:“看来我们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我就放心了。” 谁跟你同一条起跑线。 散兵轻啧,朝前台的方向望一眼,径直走出去:“说够了没有。” 托马正在跟一脸懵的南柯大力推销自家家主大人,冷不防听见散兵冷得掉碴的警告,反射性一抖。 两个小时之前,托马刚刚被这个阴暗的美少年揍过。 同样被揍的还有太郎丸。 “汪汪汪!”太郎丸一边朝南柯怀里缩,一边朝散兵龇出凶猛的犬牙咆哮。 狗仗人势的畜生。 散兵敛了表情,隔着一段距离停住:“待在这里不安全。” 南柯低头摸着太郎丸的脑袋,沉默以对。 散兵看着她没有波澜的侧脸,握紧手指,片刻又松开,问:“你一个字都不打算跟我说吗?” 南柯还是不理他。 半晌,南柯听见散兵沉着声音说了声“好”。 南柯按捺着没看过去,隔了一会儿,太郎丸安静下来,趴在南柯膝盖上戒备地瞪着拐角。 散兵既没有走,也不再出声。 南柯偷偷瞄过去,看见散兵抱臂靠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脚尖。 像只得不到关注,就自己默默趴去角落里的猫。 有一瞬间,南柯想。 虽然他差点伤到人,茶室残破的墙面还摆在眼前。 但他其实是拿捏了分寸的,也已经这样难得地妥协和让步了。 她是不是可以叫他的名字,向他走过去了呢? 她想要的,无非就是他肯为她做出的这点改变。 已经,够了吧。 …… 诸如此类的想法。 浮浮沉沉,逐渐带上自嘲和恨己不争的色彩。 南柯的手指顺着太郎丸脖颈厚实的毛流,一遍遍机械地往下梳。 现在才意识到。 她的底线。 尤其是对散兵的。 还真是低到不可思议。 另一边。 散兵也咬着腮帮,脑子里单调重复无比熟悉的词汇。 神里绫人有一点说得没错。 他的确喊不出她的名字。 唇线紧紧抿住,凝神屏息,耳边藉由想象,浮现那两个字的发音。 光是这样,一团莫名的热气就沿着五脏六腑蔓延,向嗓眼上涌。 散兵卷起舌尖顶了顶上颚,交叉在胸前的双臂收紧,把那股说不出的反应无声压抑下去。 真够狼狈。 偶尔目睹南柯的羞耻心,他还觉得不齿。 原来放在自己身上,也差不多。 一个连对方名字都叫不出口的人。 就算想和好,又该怎么去道歉。 空气很安静,两个人各有心思。 被迫加入这个画面的托马只觉得,浑身像是有无数换毛期的太郎丸在爬。 真羡慕读不懂空气,已经在小姐姐温柔的抚摸下忘记仇恨呼呼大睡过去的太郎丸啊。 他却只能被堵在前台的最里面,把从发梢滴在桌面上的水珠从一数到九十九,连一根手指都不敢擅自动弹。 家主大人在干嘛? 快出来救一下啊! 无声的呐喊届不到,还是从外面回来的木漏茶室真看板娘,梢小姐打破了僵局。 梢是终末番的一员,以精明干练深受重用,通常负责在木漏茶室接应各路人员和传递情报。 “小姐和旅行者进城了,托马……”梢一手牵着昏昏沉沉的早柚,边说边掀开茶室门口的挂帘,入眼看见三个大活人,愣了一下。 反抗军应该都藏在暗室里才是,多出的这两个人是什么情况? 南柯循声抬头,和梢对视一眼,马上彼此认出来。 上次来木漏茶室的时候,她们碰过面。 梢于是自动把南柯和散兵划进了自己人里:“你们快进去,不要被旅行者发现了端倪,还有,转告五郎大将,可以开始行动了。” 南柯犹豫一下,放下太郎丸:“好的。” 过去的路上经过之前下棋的包间,南柯朝里望了一眼。 几扇屏风姑且遮盖了破门窗的狼藉,仅足一人通行的缝隙间,神里绫人撑着半边脑袋正在假寐。 听见动静,便睁眼看了过来。 南柯及时转开视线,加快速度经过。 “还以为你会像对光代一样。”散兵落后两步跟在她后面,出声不辨喜怒。 南柯忽略他,抬手敲门:“万叶?五郎?” 没人回应,门也关死,南柯又敲了两声,试探着推门。 室内空荡荡,一个人也不见。 他们明明是在这间房里休息的。 南柯疑惑环顾四下,走进去,散兵跟在后面,“咚”一声拉上纸门,接着问:“你还要继续当他的家政官吗?” 南柯打量着地板上疑似暗门的接缝,蹲下用手背指节轻叩。 地板下果然传出空洞的回音。 散兵站在她背后,背脊挺得笔直,看她乌黑的发丝跟着动作分落在脖颈两侧,露出中间一截洁白的弧度,咬住了嘴唇。 这个女人。 都知道神里绫人对她的企图了。 还不回头。 就算……真的打算另投他人怀抱。 起码。 跟他说句话也好。 胭红的眼尾色泽逐渐浓重。 她故作冷漠的态度,比神里绫人的口蜜腹剑更伤人。 南柯又敲了几声地板,下面终于传出回应:“谁?” 南柯往后让半步,方便对方出来察看:“我是南柯。” 暗室里安静片刻,木制的地板被一只戴着铁皮手甲的手从下方掀起。 倏地,又被另一只手从上方不打招呼地按了下去。 用力过猛,刚要露头的反抗军士兵撞到脑袋,痛得“哎哟”一声。 散兵压在南柯背上,一只手克制着力道抓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伸过她的身侧,按死木板下向上的力道。 “不要。” 抵在背后蝴蝶骨上的吐息低哑微颤。 落在后颈的发丝则是冰凉的。 南柯看着散兵用力摁住地板的手。 修长指节,白皙无暇,因为用力,关节处泛出青白的骨色。 第219章 逼逼叨叨 老实说,托马说神里绫人对她有想法的那番话,南柯并不尽信。 神里绫人对她感到新奇,心存利用,或许顾及她和绫华的关系,又或许真的也有欣赏。 但唯独谈情说爱,对他那种身负重任,深思重虑的人来说,太浅薄了。 散兵却相信了。 南柯一时有些迷茫。 要跟他解释吗? 在现在这种微妙的、还僵持着的情况下? 被身上的重量压着,南柯没法回头,突然,地板下方传出骚动和撞击,迅速放大。 南柯蜷了蜷支撑在膝前的手指,终究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嗯。” 散兵的手劲一顿,忽而收紧,埋在她背上的头也抬起,急促问:“那我们……” 室内静谧的空气开始随着风元素流转。 散兵猛地收声,落在地板上的手迅速闪开。 一截锃亮的刀尖刺穿他刚才按着的位置,挟杂着势不可挡的流风将暗门轰然冲开。 南柯被扑面的劲风带得差点跌倒,稳住身体,反射性出了一头冷汗。 紧接着从暗室里跃出的是一抹暗红的影子。 万叶执刀落地,已经做好和入侵者战斗的准备,抬眼却看见房间里只有南柯和散兵两个,愕然停住:“怎么是你们?” 五郎跟着从底下冒出头,也惊讶地动了动耳朵。 “我刚刚不小心碰了一下暗门,好像卡住了,”南柯定了定神,推开散兵,站起来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惊扰到你们了。” 万叶扫一眼她背后别开脸遮掩表情的散兵,收刀回鞘:“不要紧。” 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南柯传达梢的话之后,五郎和万叶立刻带领暗室里的反抗军们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虽说是以敷衍为目的的计划,但毕竟要在大半夜放烟花,难免引起夜巡士兵的注意,他们必须严加掩护,确保荧不会真的被发现。 这里面没南柯的事,做完该做的,南柯又回了神里绫人身边待命。 早柚团成一个球趴在神里绫人边上补眠,听见脚步声,困倦地抬了下眼皮,看清是谁,又重新闭上了。 “万叶和五郎离开了。”南柯落座在神里绫人的一侧,把他随意丢在一边的外套折叠起来。 “辛苦了。”神里绫人瞅着跟在南柯后面走进来,却因为看见他脚步一滞的散兵,无声弯唇,“时间还早,都坐下等吧。” 夜色渐深,绫华和荧终于抵达茶室。 早柚被神里绫人拍拍脑袋叫醒,差遣了出去。 一墙之隔,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很快,荧和早柚就各自驱使着风元素离开了。 “哥哥。”走廊灯在屏风上映出一个娇小的人影,绫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放心,”神里绫人眉毛打结,抿着手里的茶,“人手已经提前布置过去了,旅行者不会被抓住的。” 绫华舒了口气,说了声“好的”,便回玄关继续等荧了。 神里绫人杯子里是南柯特地泡来提神的一壶浓茶。 只是沾到嘴唇就苦得舌头都要掉了,抿来又抿去,半天也才下去不到半杯,神里绫人暗叹抬眼,看向坐在茶桌对面的散兵。 像那样一杯接一杯面无表情地消灭这等近乎谋杀的饮料,味觉真的还存在吗? 气氛倒是难得和谐,愈发深浓的静夜里,窗外的天色突兀被抹亮,在几声烟花的炸响之后,重归黑暗。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荧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稍迟,在外面又找了个旮旯梦周公的早柚也睡醒了,飘飘然滚进茶室,捧出怀里压得皱巴巴的密信:“公文……都在这里了……” 等到荧和绫华平安离开,反抗军顺利收兵,天色已经蒙蒙亮。 “诸位都辛苦了。”神里绫人听归来的五郎叙述完有惊无险的行动过程,颔首道,“回去抓紧时间休息吧,或许不久后就会有一番苦战。” “好的,你们回去时也请务必小心。”五郎撑膝起身。 神里绫人在五郎背后按了按眉心,向南柯伸手:“南柯小姐,麻烦取一副笔墨过来。” 昨晚没能抓住滋事的人,天领奉行八成要把扰民的责任归到长野原烟花店上,那里还囤积着大量的假眼,得做好安排才行。 “好的。” 南柯出去找梢,散兵坐在原地没动,对着扶额沉思的神里绫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明显的冷意。 “不满意我使唤她?”神里绫人思维不停运转着,还有闲心朝他笑。 散兵垂眸冷视着面前的空茶杯,不屑理。 南柯已经答应了,不会再当神里绫人的家政官。 现在他只剩一件事要做。 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说服南柯跟他回去。 随便他逼逼叨叨,全都是耳边风。 南柯回来的时候不仅拿着纸笔,还带了一些早点。 神里绫人左手拿着包子,右手提笔写字,一通操作行云流水,把写好的部署往桌边一晾,早饭也解决完毕,不禁长舒一口气。 转头看向南柯,南柯正隔着油纸捏着一只雪白的包子,细嚼慢咽。 日头还没起来,淡金的霞光从背后的窗户笼在她头顶碎发上,打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十分赏心悦目。 神里绫人再看向散兵。 早点没有给散兵分。 神里绫人心情更加愉悦:“南柯小姐,伤口还疼吗?” 南柯腮帮停顿,看一眼神里绫人,视线下落到搭在膝盖上的右手,翻手看了看,咽下嘴里的食物:“还好。” “我看看。”神里绫人手指敲敲面前的桌面,示意她放过去。 南柯略微犹豫,照做了。 手心的伤口划得不浅,又是惯用手,不去神像,其实还是再换次药比较好。 至于散兵的反应。 南柯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包子,不去看。 纱布一圈圈解开,神里绫人用掌心托着她的手背,抬高到眼前,仔细打量。 手指柔软瘦白,指侧稍许薄茧,是写惯了字的巧手,手心却横亘着长长一道骇人的黑红血痂。 也不知她是怎么对自己下得了重手的。 “话说回来,”神里绫人从桌子上越堆越多的杂物里挑出伤药和包扎用品,问,“上次受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说的是南柯一身血传送到他卧房那次。 南柯嘴里咀嚼着食物,含糊应一声。 “回头我再让女医给你看看吧,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神里绫人语气温淡,用细布蘸着酒,擦拭南柯手心的血渍,“国崩也在家里备些伤药为好,南柯小姐这样容易受伤,实在让人不放心。” 神里绫人点名点得随意,被点的人也没有接话。 散兵只是用手指紧握着衣摆,直勾勾盯着南柯手心血色鲜明的伤口。 受伤。 是了。 他怎么忘了。 南柯是受伤了的。 最初的愤怒,究竟是因为看见她擅自重伤而生,还是误以为她为神里绫人负伤而起,已经不得而知。 事实是,那是她为了他,取得神之心付出的代价。 不管他收不收下神之心。 总不该对她的痛苦一句过问和关心都没有的。 还有现在她手里的伤。 是怎样来的,有多痛,要不要他带她去神像治疗。 脑子忙于患得患失,也从来没有思考过。 他竟然忽略她的感受,到这种程度。 ……怎么会这样? 第220章 定情信物 换好药,神里绫人叫来托马,把晾干的文书交给他,便带着南柯离开了木漏茶室。 散兵没有立刻跟出来,南柯走了一段,忍不住回头看,听见神里绫人问:“很在意?” 南柯默了一下,收回视线:“我们是回神里府吗?” “总是要找个显眼的地方坐坐,让盯梢的人安心一点。” 大街小巷的小贩已经全都开张,街道上人来人往,南柯暗暗扫视,认不出哪些是跟上来的尾巴,果断放弃:“如果没有要紧事,今天可以就待在稻妻城里吗?” “嗯?”神里绫人脚步一缓,回头狐疑地看着南柯,“莫非,又是因为南柯小姐的神秘预感?” 无论怎么观察,神里绫人始终都看不出,南柯到底是从哪里知道那些跟她八字不着一撇的情报的,只好归为玄学。 “算是吧。”南柯勉强接受这个设定。 “可是,”神里绫人指指自己的黑眼圈,“我也不是铁打的,还是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 “那,”南柯略微思忖,“去我家休息?” 南柯眼神纯净,不带任何其他想法。 神里绫人当然也知道。 但看着她的眼睛,还是没忍住笑了:“南柯小姐,大白天的……” 单身女性带单身男性登堂入室,大概率还会关门独处,她就不担心发生点什么吗? 说到一半,神里绫人还是把后面的话抿了回去,含笑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柯越过他到前面带路。 荧和女士的御前决斗,还有和将军的战斗,不出意外都会发生在今天。 虽说自己帮不上荧什么忙,但待在稻妻城,总比远在神里屋敷来得心安。 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向下走,沟渠流水冲刷着路边飘落的梦见木花瓣,淙淙轻响。 一切尚且平静,整座城池对即将大变的风云一无所觉。 弥生漆器的铺面外,弥生七月挪了挪新制漆瓶的摆放位置,反复几次,总算满意,抹着脑门晒出的汗回屋檐下,忽然注意到人群中走来一个颀长的白衣人影。 大部分漆器价格不菲,是以赚的都是贵人们的摩拉,从那优雅的走姿,矜贵的气质,低调却质地上乘的衣着来看。 弥生七月无比确定,对方绝对是自家的潜在客户。 更别说对方身边不仅没有碍事的家仆。 还站着自己的熟人。 弥生七月扬起一百分的热情笑容,向他们招手:“南柯,好久不见啊,进来坐坐!” “七月小姐?”南柯停下,回她一个礼貌的微笑,“好久不见。我现在不太方便,改天吧。” “来嘛,”弥生七月看上的就是她的不方便,“你家国崩的事儿,我心里可是天天都挂念着呢!” 国崩? 南柯一怔。 国崩能有什么值得弥生七月挂念的事? 有心不去深究,却还是控制不住在意,南柯踌躇着,回头征询神里绫人的意见。 “南柯小姐随意。”神里绫人笑。 走进店里,弥生七月已经在林立的漆器间摆好了漂亮的坐垫,用余光不停打量着进店的神里绫人,脸上就差写上“金主来了”四个大字了。 南柯反应过来弥生七月的小九九,无奈叹气:“七月小姐。” “昨天国崩打我这经过,我还问他呢,他理都没理我一下,”弥生七月闻言看回南柯脸上,“嗳,他的定情信物,到底送出去了没有?” 这确实也是弥生七月关心的事。 “定情……信物?”南柯却露出一脸困惑。 “你不知道?”弥生七月诧异,“国崩有喜欢的姑娘了,个把月前,来我这儿做口脂盒……” 弥生七月每说一句,南柯的眉心就微微皱起一分。 她完全没听说过这回事。 “是国崩亲自过来的吗?”南柯问。 “是啊,还是我手把手教他,做完前几道工序的,”弥生七月奇道,“不会吧?你一点没听他说?” 南柯摇头。 这下轮到弥生七月愕然。 南柯和国崩这么亲密,还以为他们会无话不谈呢。 “如果是说漆盒,”神里绫人看了看两人,慢声道,“我似乎听说过。” 南柯和弥生七月一齐看过去。 神里绫人斟酌一下语言:“只是听说而已——七月小姐,这是国崩去神里府做工那段时间的事吧?” 被贵公子称呼了名字的弥生七月连连点头:“对对对!” “那就是了。”神里绫人看向南柯,“确实有这回事,不过,他具体要送给哪位心上人,我就不清楚了。” 南柯微抿嘴唇,垂眸掩饰情绪,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被弥生七月直言是定情信物,散兵亲手制作的东西。 会是送给她的吗? 但是,过去了这么久,如果真的想要给她,散兵早就说了。 那……就是给别人的? …… 原来。 散兵不接受她送给他的礼物,理由在这里。 神里绫人把南柯郁结的表情看在眼里,目光四处晃了晃,落定在被弥生七月摆在置物架最显眼位置,一只小巧玲珑的描金漆盒上。 “七月小姐。”神里绫人抬起下巴点点那只漆盒。 弥生七月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满面春风把漆盒取到神里绫人眼前:“您眼光真好,这是我最近最得意的作品,用浸过香的上好孔雀木……” “我要了。”神里绫人端详一眼漆盒,便递进南柯手里。 手指触到漆器温润的触感,南柯回神,迟疑一下,还是收下了。 她是家政官,充当购物车本来也是分内业务。 不仅如此。 还得负责结账。 暗暗脑补着粉色八卦的弥生七月在看见南柯掏出钱包的一刹那,幻想破灭。 “你们两位……”弥生七月收下南柯递来的摩拉,眼神在他们俩之间逡巡来回,满是疑惑,“到底是……?” “七月小姐的手艺很不错,我会再来光顾的。”神里绫人风度翩翩地一笑。 “是是,”弥生七月收起多余的好奇心,笑道,“随时欢迎光临,慢走啊——” 太久没回家,门脚积了一小堆从街道吹来的梦见花瓣,南柯一开门,就簌簌都飞进了屋子里。 南柯带着神里绫人进去:“你先坐,我收拾一下。” 经过室中央矮桌的时候,她熟稔摸出桌底的抹布擦干净桌面,顺手把刚才的漆盒掏出放在了桌边。 神里绫人暗叹。 这都没能擦出火花。 怕是全稻妻城都找不出几个比她还傻得可爱的了。 神里绫人随意在桌边坐下,把玩着小小的漆盒,道:“不必太麻烦,事了我们还要回神里屋敷,能将就休息就行。” “事了之后,托马应该自由了吧。”南柯擦完一小块地板,直起身。 “倒也是。”神里绫人把漆盒搁回桌面,“那,我是不是该给南柯小姐结工资了?” “等一切结束再说也不迟。” “不不,万一计划失败,我没能全身而退,南柯小姐岂不给我打了白工?” “不会的。” 南柯打开衣柜,抱出被子,在擦干净的地板上展开铺平。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情绪,仍旧专注细致的动作,仿佛不是在讨论未来,而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 神里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动作,半晌,提唇道:“那就依南柯小姐说的,等一切结束吧。” 好歹把这位话痨大少爷安排进了被窝,南柯半合上卧室的推门,终于能趴在桌上休息。 重金买来的漂亮漆盒像个什么小物件似的,也和她一样孤零零地躺在桌子边。 精细的藤蔓雕刻,描金的花朵,繁花锦叶间巧思暗藏的可爱小兽。 散兵亲手做的那只漆盒。 到底,送给谁了呢? 不得而知。 没有头绪。 一定不会是她这么迟钝,只会凭借冷战希冀改变的笨蛋。 南柯无声叹气,把脸埋进双臂间。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在熟悉的地方心安一些,直到门被拉开,一股冷冽的强风穿堂而入,南柯才猛然惊醒。 抬头望去,门前是神里绫人惊愕的背影。 门外的天空浓浓乌云压摧,细密的电流游跃其间,间或雷暴的轰鸣。 无比强大的威压也如同这云层,自稻妻城的高处无形兜头笼罩。 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221章 无想 异常的天气和狂风之下,街道上的行人和商贩早已纷纷躲进屋里,南柯踏出门槛,视野里撞入一抹浓紫。 散兵静靠在门外的墙上,眼里映着那扇熟悉的门,门里一同出现的南柯和神里绫人,雪冷的眸底暗波起落,情绪按捺:“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 南柯无暇回答,拔腿向天守阁的高处奔去。 分明是白天。 越接近那座高阁,光线却越是晦暗得如处深夜。 雷云和闪电过于低垂,空气中细密的电流声刺得人头皮发麻,外露的皮肤也开始因为浓厚的雷元素感到刺痛。 在这样的光景下。 一支有力的箭矢划破天空,长啸着飞越天守阁前恢弘的千级石梯:“大家跟我冲啊!” 率领着反抗军的五郎和万叶与天守阁驻兵战成了一团。 神里绫人一把拉住南柯:“南柯小姐,战场危险……” 话没能说完,神里绫人的手被另一股力道不容置喙拍开。 散兵敛着眼,冷冷扫他一眼,便接着头也不回地跟着南柯深入了战场。 神里绫人回神,看眼自己的手,向后退去。 他才是不该深入战场的那个人。 神里绫人转而向天领奉行府赶去。 天领的奉行所的士兵没有出现,一定是被拖住了。 时不可待。 “父亲大人!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九条府的大门前,九条镰治只身面对全副武装的九条孝行和其后无数卫兵,深深跪拜在地。 “镰治!”九条孝行怒而拔刀,锐利的刀尖指着他,“反抗军正在天守阁前作乱,你这是妨碍出兵,等同谋反!滚开!”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谋反!”九条镰治高喊抬头,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大人!他们是反抗军,是为民请愿的军队!不是叛军!请您收手吧!” “你……!”九条孝行气得双目圆睁,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刀下请留人~”清越宛转的女声自空中某处传来。 九条孝行一凛,循声仰头。 一枚淡紫色的雷樱凭空出现在门楣上方,紧接着,化形成一个红白巫女服的樱发女人。 那袒胸露臂,毫不见神职人员庄重的打扮,鬓边点缀着宝石的下垂狐耳,不是八重神子又是谁? “不过嘛,”八重神子打量九条孝行精彩纷呈的脸色,笑吟吟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斩不下去就是了。” “八重大人,事出紧急,还恕我无暇招待!”九条孝行朝部下使个眼色,示意赶紧把九条镰治拖走。 “不用你招待。”八重神子轻盈落地,正正好站在九条镰治面前,挡住了上前的士兵,“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说罢,八重神子抬手捏诀,向手心里轻吹一口气。 士兵们忌惮地横刀后退,却见八重神子手里一道流光飞出,转着圈落地,变成了一名抱着刀的陌生少女。 少女有点晕,脚步晃了晃才站稳,视线打戒备的九条孝行和一众士兵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九条镰治脸上,定住。 “千里?!”九条镰治震惊失声,支起身体。 “是我,镰治,我来帮你了!”柊千里笑着点头,再度看向九条孝行时,一把抽出手里的长刀,目光坚定道,“九条大人,如果您真的要出兵,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九条孝行难以置信:“你们!” 剑拔弩张之间,八重神子轻哼,一贯扬起的嘴角向下垂落,扔下他们拂袖转身,登上九条府外通往城池高处的阶梯。 迎面,神里绫人快步赶来。 “九条孝行就交给你了,小绫人。”八重神子和神里绫人擦肩而过,漠然道。 “是,祝您得偿所愿。”神里绫人同样留下一句话,便向着九条府门口对峙的两拨人赶去。 另一边。 有了南柯和散兵的加入,反抗军势如破竹,突破天守阁外围的防线,一举冲上了那片长阶的最高处。 这里淤积的雷元素密度惊人,甫一踏入,像是一脚陷进了满是针尖的沼泽。 五郎喝令所有人止步,向前望去。 天守阁敞开的大门里,荧正以剑拄地,一步一步,扛着这强烈的威压向外走来。 刚刚经历了御前决斗,荧浑身狼狈,气喘吁吁,精神高度紧张。 如果不是派蒙还在绕着她的脑袋叽叽呱呱地打气,她早就倒下了。 出去就把这只应急食品下锅炖了。 以此为动力,荧一路坚持到这里,目光穿过前方的大门,看见五郎,看见万叶,看见南柯和散兵,还有熟悉的反抗军战友们。 五郎怎么在这里,天守阁的卫兵都去哪了。 无暇思考。 “你,是永恒的敌人。” 就在刚才,亲眼目睹那位冷漠的神明毫不留情斩灭落败的女士时,对方甩去薙刀上殷红的血珠,如此对荧宣称了。 “但我认同你作为胜者的荣耀。所以,我准许你站着离开天守阁。” 荧早已不再天真。 这番话并不意味着雷电将军要放过她,而是说明对方的宽限,仅止于面前这道大门。 越来越近了。 危险! 危险!! 危险!!! 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 “雷电将军会这么容易放我们离开吗?”越是接近那道门,连派蒙也紧张起来,“旅行者,我怎么感觉身上越来越沉,快要飞不动了……” “啊……”荧喘着气应。 还没有找回空。 她可不能折在这种地方。 要不。 滚着离开天守阁的大门吧? 荧苦中作乐地一提唇角。 而后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双腿,一把擒住派蒙。 以爆发式的速度向天守阁的大门弹射而去! 天守阁外的广阔风景终于映入眼帘的刹那。 来不及欣喜。 背后带电的空气猝然压缩! 紫光一线,炫目的雷罚恶曜之眼撕开空间。 从中显现的是神明殊丽冰冷的面庞,一柄寒光斜纵的薙刀,以无处可逃的必杀气魄,轰然斩落。 数层台阶之下,万叶仰着头,惊骇地瞪圆了双眼。 真正意义上的神罚。 宛如一道恐怖的雷霆从天而降,破地而起。 几乎剥夺视觉的强烈亮光抹白一切,来不及反应,所有念头来不及升起,唯有本能深处的恐惧狂涌而出。 宛如……那是人力永远不可企及的恐怖。 宛如。 无比相似的风景下,突破无数阻碍,手握无数心愿,一往无前,同样直面威光的那道背影。 如秋日的残枫赤红渐染,失力飘坠的那道背影。 ……不! 瞬息。 一道紫芒自万叶赤色的眼底绽开。 越发躁动的雷元素凝聚起来。 猎猎作响的风也拧成一束。 少年腾风而起。 天守阁的阶梯上爆发出超越兵刃相交万倍的震撼巨响,碎裂的石料跌落飞溅,激起的尘埃之中,紫光与紫光不分伯仲,角力抗衡。 尘埃转眼被狂风吹散。 悬挂在万叶后背的两枚神之眼,一青一紫,流光璀璨,交相辉映,映入众人眼帘。 “这就是……无想的一刀。”散兵望着那一幕,低声呢喃。 第222章 丹心热血 身体先于想法,自然而然地行动了。 感受到手臂上方过于巨大以至疼痛的重压,万叶后知后觉抬头,直视面前的神明。 那只可远观的冷酷脸庞出现了一丝裂痕。 显露出微微的惊愕。 仿佛从来没有想过,有谁能抵挡下她的一刀。 万叶又垂下视线,看向手中相伴多年的佩刀。 刀身上浸染的不仅青色的流风,还有带起些许刺痛,流经自己的身体与手臂,攀绕其上的雷电。 感觉得到。 背后与自己的风之眼紧紧相邻,自那一日起,从未焕发过的炙热温度。 是某一未名之士的丹心热血。 此刻,也涌入了万叶的胸膛。 强弱。 生死。 人神。 万叶咬住牙关,将身体内外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这把刀上。 未必不能跨越。 未必不能企及! “喝啊!” 再次爆发的力量掀起音爆,象征神明伟力的薙刀被击飞,雷电将军踉跄退后。 做到了。 万叶难以置信看向手中崩裂的刀刃。 他做到了! 雷电将军倒退两步稳住重心,看向万叶的眼神终于有所改变。 她记得这个人。 妨碍眼狩令的雷电五传后人。 雷电将军的眼里多了些许杀意。 再次出招不过短短一息。 万叶慌忙抬刀,薙刀力量千钧,险之又险地落在格在胸前的刀身上,没有余裕调整受力的姿态,万叶身体一麻,整个人被那股力道掀飞出去。 铁锈味几乎立刻沿着喉咙上涌,堪堪受身落地,万叶的后背被谁稳稳托住,终于借力稳住姿势时,万叶无法自控地因痛楚佝偻了脊背,狼狈呕出一口碎血。 与此同时。 于千钧一发间乍亮的雷系神之眼脱落,铿锵掉在石阶上,再次熄灭。 散兵收手起身,隔着数级台阶,望向高处持刀睥睨的雷电将军,眉间多了几分冷意。 “万叶,你怎么样?”南柯捡起熄灭的雷之眼,还给万叶。 万叶将神之眼抵在胸口握住,紧闭双眼摇头。 但他的举动,却实实在在撼动了雷电将军在众人心中不可战胜的印象。 “大家,我们一起上!”五郎高举手中的岩弓,带领士气高涨的反抗军向雷电将军冲去。 下方的稻妻城里,千手百眼神像的方向,众多沉寂的力量也仿佛被唤醒,开始重焕生机,为他们镀上一层又一层加护。 人的信念,真是了不起的东西。 南柯的想法还没落地,却听到身边一声毫不留情的痛批:“不自量力。” 南柯抬眼。 散兵也正好垂头看着她。 散兵背后的神环已经完全展开,指间紫电涌动,是做足了战斗准备的模样。 但他却没有动,只是抿唇定定地看着她。 简直像是…… 在征求她的允准。 南柯微怔,眼看那边的反抗军已经快要冲到雷电将军面前,迟疑点头。 散兵挑起一边唇角,飞身而去。 从生死一线中缓过神来的荧也当机立断,把派蒙朝南柯的方向全垒打一扔,向雷电将军攻了过去。 南柯接住在半空滚得头晕眼花的派蒙,遥遥仰望他们。 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孤高的统治者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足为奇。 然而从她的视角,这样看去。 总觉得。 不得不站在高处,受千夫所指,与自己的子民为敌的将军人偶。 有些凄惨。 分明,只是在遵从指令做事而已。 那何尝不是散兵的另一种未来呢。 雷电将军手中的薙刀忽然焕发出微妙的波动。 当先和她交兵的荧身形一滞,被刀身蔓延的暗紫淹没,消失在了众人视线。 “终于成功撬开影的榆木脑袋,进入一心净土了。”南柯身后,八重神子姗姗来迟,感慨万千。 “你来晚了。”南柯说。 “不晚,旅行者身上带着我制作的御守,我随时可以去她身边。”八重神子停在她身边,“倒是你们,能拖得住将军吗?” 这么自然而然把他们放在同一条船上的口气,让南柯略微沉默:“神子,我记得你答应过,要调教国崩的。” 这是南柯答应当她帮手的前提。 “……他难道没有变化?”八重神子挑眉狡辩。 南柯语塞。 钻人空子做无本万利的买卖,八重神子还真是不怕遭报应。 “你去吧。”但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南柯重新看向前方,大部分反抗军都被雷电将军和散兵战斗的余波掀得七零八落,“我会看着他们的。” “真可靠,”八重神子背后三条虚幻的狐尾缓慢摇晃,身体逐渐隐去,“那就交给你了,南柯。” 天守阁前。 听从影的命令将荧放入一心净土后,雷电将军手臂一转,提刀挡住接踵而至袭来的少年。 这次将军调整了出刀的力度,足以轻易将刚才令她失了颜面的万叶彻底击败。 雷电将军却眉心一皱,仍是被落在刀上的力度震得止不住后退。 手握一团凝炼的雷电,分毫不动擒着她薙刀锋芒的少年,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可称猖狂的笑容。 像是在笑她,竟然只有这点程度。 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而已。 将军凝视着薙刀后方,对方与自己无端肖似的面容,心生薄怒。 薙刀横扫,刀光圆斩。 散兵顺着气浪灵巧闪开,顺带一脚踹开不知死活站在薙刀攻击路径上的一串人类:“派不上用场的杂鱼,都滚远一点!” 被踹翻的反抗军捂着胸口爬起来,一口老血差点喷出:“你!” “听他的!”五郎不甘心地握紧手中的弓箭,“我们不是雷电将军的对手。” 散兵战斗之余发出一声轻呵,像是在笑他识趣,紧接着纵身一跃,落在天守阁一座高楼的飞檐,向雷电将军勾起指弯:“过来啊,没用的人偶。” 雷电将军脸色一沉,踏前一步,骤然消失。 再出现时,雷光一闪,自散兵背后劈落。 高楼一分为二,轰然倒塌。 扬起的巨大烟尘上方,一轮神环亮如星辰,响彻云霄的雷霆汇聚,拧成皓亮的一鞭,向雷电将军甩去。 五郎撤回到南柯的身边观战,看得目瞪口呆。 这无与伦比的破坏性。 整座天守阁沦为废墟的未来都近在眼前。 “南柯,”五郎咽了口口水,眼神不由带上了浓浓的尊敬,“国崩好强啊!” “嗯。”南柯轻声应,一眨不眨地看着空中眼花缭乱的战斗。 散兵还没有使出全力,将军也是一样。 另一方面,散兵现在有神之心做底牌,将军则保留着无想的一刀。 胜负……难说。 第223章 不奉陪了,不好意思 高天寒风凛凛,雷鸣轰响,两道身影闪电般交错。 散兵徒手接下雷电将军的十字斩,身形一扭,目标明确,抓向将军后颈的三重巴印。 将军仰身避开,高扬的手臂顺势向散兵的脖颈斩去。 一招过,散兵摩挲着残留在指腹熟悉而陌生的关节触感,稳住去势,未及回头,雷光的斩击扑面而来。 其后则是雷电将军冰冷的面孔。 散兵的眼尾凶狠而愉悦地高高挑起,旋身迎上。 就是这样! 非生即死的死斗。 这才是他的主场。 日积月累的力量,无处发泄的戾气,都在此刻尽情释放。 简直畅快淋漓! 再过一招,骨骼清脆的裂响伴随切肤入骨的剧痛,叫人心满意足。 散兵掰正扭曲的肘节,另一边,雷电将军将薙刀替至另一只手中,同样调整起错位的关节。 “你也是人偶?”短暂的休整中,雷电将军凝重发问。 散兵冷笑一声,欺身向前:“怎么?没听说过?” 从未。 雷电将军心生困惑,挥舞神兵,抵挡散兵的袭击。 是仿冒品? 力量逊她一筹,灵活却胜三分。 寥寥几次捕捉到对方的死角,后颈处标志性的明亮巴印,与她的弱点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是真货。 唯有一种可能。 对方同样是神明的化身。 雷电将军心中生出几分不悦,薙刀横至身侧,华服下神纹光芒大盛,背后编发因力量的全力释放飘起:“永恒的守护者,不需要两个。” 散兵又笑了一声,半是讥诮,半带憎恶:“来吧!” 就让他亲身体会。 无想的一刀,传说中世间武艺的极致。 究竟有多令人胆寒! 这一刀。 与对待旅行者的那一刀完全不同。 雷电将军将刀高举过头顶的霎那,天穹之上随之幻化出巨大的祸津虚影。 紊乱的风云如波涛乱涌,绞碎的阳光与闪电明暗交错,无形的威压凝成沉重的实质,五郎闷哼一声,单膝着地直接跪了下去。 南柯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紧盯变幻的电光中,散兵的身影。 倨傲的姿态,手心凝出凌厉的亮光,面对着那一刀,不闪也不避。 既没有任何防御的迹象,也没有亮出神之心。 ……他打算硬接这一招。 一定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对决吧。 被弃置的,和被选中的。 不甘认输的,和天生尊贵的。 即使事到如今,胜过雷电将军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但就是要让那个人看到。 让那个人清晰地认知到。 曾经的抛弃,是多么错误的选择。 南柯尊重散兵的决心。 但是…… “终归——” 雷电将军轻启双唇,梵音寂响。 “国崩!” 脚下如丛的楼宇间传来奋力呼喊,距离过于遥远,被风和雷电的炸响扯成支离破碎。 “回来!!!” 散兵没有低头,掌中托着一团巨大而不稳定,宛如将几度溃散的自我也一同纳入的极黑天雷,紫眸幽深通透,凝视前方瞬落而下的刀光。 “——万劫!” 仿佛将所有声响都泯灭的刺耳刀鸣,通天彻地的紫光闪过,矗于鸣神至高的恢弘天守阁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自中段被腰斩,沿着断面崩塌滑落。 天守阁背后的海面,一堵望不见尽头的浪墙随之高掀,直击长空,山海激震。 “呜哇!!!”派蒙被吓得不能再清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南柯怀里翻起来,“天守阁塌过来了!快逃啊!!!” 南柯没动,只是屏息仰望头顶被划破的浓云灰天。 “南柯!”五郎扛起万叶,急声催促。 天空绚烂的伤疤里,暮色如醺。 一道紫色流星正坠落过来。 南柯定定地站着。 她在这里等着就好。 分不清是那颗令人避之不及的流星先砸落。 还是高耸的楼阁先行倒塌。 尘埃随着巨大一声轰响高高卷起铺开,险些被殃及的反抗军和天守阁卫兵不约而同停止了争斗,腿软地趴在长梯上,武器脱手,涕泗横流地咳嗽。 又一颗明亮的深紫陨星自高空坠进废墟,触地时激起强劲的气浪。 乱尘因此散去,海水化作大滴的雨幕落下,雷电将军脚踏残垣,斜横薙刀,湿发沉沉地垂下,贴在冰寒玉白的面颊上:“人类,让开。” 残垣之下,南柯紧紧抱着散兵,用力到骨骼生疼,除了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什么都听不到。 太乱来了。 实在太乱来了。 差点以为……没能叫住他。 雷电将军微微皱起眉头。 不必要的怜悯之心,并不存在。 但杀死毫无反抗之力的无辜人民,有违御建鸣神大御所的法则。 于是将军将目光移向散兵,无声催促他起身再战。 散兵一条手臂垂在身侧,握着神之心,另一只手环过南柯的后背,回抱着她,视线越过细薄的肩头,和将军对视。 神之心光华流转的紫色宝石上,此刻一道细细的裂痕正在散落晶粉。 本打算亲自扛的那一刀,终究是用这东西接了下来。 和那些弥散在久远时光中的憎恨、虚无缥缈的快意相比。 此刻紧贴胸膛密不可分的温暖跳动,以及捕捉到她的嗓音那一刻,从胸腔深处涌出,占据整副身躯的难以言喻的灼热。 宛如火焰至于飞蛾,足以让他将一切抛之脑后。 “不奉陪了,不好意思,”散兵盯着将军,收紧了拥抱的力度,微妙带起笑意,“我的女人叫我回来。” 雷电将军的眉头皱得更深:“可笑。” 他与她同为人偶,位列半神,怎可能与人类结连理。 “将军,”南柯下巴搁在散兵的肩窝,微微闭目,叹着气,“住手吧,你也看到了,神之心在我们手里,就算再斩一刀,也只是无谓加重稻妻城的损失罢了。” “俗事外物,无关紧要,”雷电将军敛眉,“我再说最后一次,让开,人类。” 第224章 人质 不可能让的。 一个两个,不愧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动起手来全都不分轻重。 神之心也好,雷电将军手中寄宿着真神意识的薙刀也好,都是能轻易毁灭一个国家的核弹级危险武器。 再让他们打下去。 恐怕得天翻地覆。 “可以,”南柯直起背脊,抓住散兵握着神之心的手,回头向雷电将军伸手,“把刀交给我。” 她的眼里没有丝毫对稻妻最高统治者的崇敬。 甚至带了一丝斥责和命令意味。 雷电将军眸子微睁,反射性将薙刀往背后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蹙眉,又将刀重新亮了出来。 条件反射源自数百年前继承自影的身体记忆,有一瞬间,面前人类女人的神情,与那位已故神明的影子重叠了起来。 雷电将军稳住心神,正要批判她不知所谓,却看见散兵极其自然而然,十分配合地将手中的神之心交给了这个女人。 不仅如此,还扬眉蔑视着将军,一副挑衅又得意的态度。 雷电将军:…… 雷电将军低而沉地交换了一次胸腔里外的空气。 要讲武德。 南柯也没指望将军会答应她的要求。 那把刀是影最后的信物,对稻妻的重要性远远超出神之心。 但是,战斗、话术,全都是在为一心净土中正在进行的对话创造条件,将军每一秒的犹豫都拥有意义。 再说点什么。 关于稻妻崩坏的朝政,奋起反抗的人民,正在为祸的愚人众,或者影对将军动武可能的态度。 什么都好,直到荧和神子说服影为止。 突然,“哗啦”一声,四周的断梁碎瓦间发出脆响。 南柯涌到嘴边的话顿住,循声看去。 废墟被一丛半人高的黑色羽翼顶开,有什么钻了出来。 羽翼展开,抖开尘土,露出绑饰红色长嘴面具的乌黑短发,以及九条裟罗苍白迷茫的脸庞。 雷电将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闪了闪。 九条裟罗闯进天守阁时,正好撞见女士,被女士不由分说一掌击昏了。 准许旅行者和女士的决斗,多少掺杂了对女士此举的不满,然而紧接着屡次与人交手,竟然忘记,还有个人不省人事在那里。 九条裟罗环顾着四周一闭一睁之间,面目全非的天守阁,大脑一片空白,猛地望见雷电将军凛冽的背影,失声上前:“将军大人!” 九条孝行欺君叛国,愚人众祸乱朝政广发邪眼,必须立刻传达给将军大人才行! 下一刻,九条裟罗注意到将军刀下跪地相拥的两人,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是那对姐弟?! 无暇思考,象征着迅疾的天狗羽翼猛烈拍动,九条裟罗飞身挡在南柯和雷电将军之间,单膝跪下:“将军大人,请住手!” “……”雷电将军垂眸看着九条裟罗的发顶,“九条,连你也要成为永恒的敌人么?” “臣不敢!”九条裟罗冷汗涔涔,一面懊悔自己鲁莽的行动,一面僵在原地,强行稳住声线,“但这二人……还请将军大人网开一面!” 天守阁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南柯和散兵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失去意识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九条裟罗就为他们挺身而出,忤逆将军。 南柯看着前方熟悉而陌生的黑色羽翼,心口微微一热。 另一边,塌落着大片建筑残骸的天守阁长阶下,众多脚步声也匆匆赶来:“将军大人!请三思!” 神里绫人大步流星,率先一掀衣摆,拱手下拜:“一切等八重大人觐见过那位,再定罪不迟,将军大人!” 紧随其后效仿的,是跟在他身后的九条镰治和柊千里:“请将军大人三思!” “天领奉行,”雷电将军一一扫视过他们的脸,一一列数,“社奉行,还有勘定奉行——” 全是幕府的首脑。 不可能全都杀了。 意识到这一点,良久,雷电将军手中薙刀幻化散去,冷声道:“——很好。” 神里绫人感受着头顶卸去的重压,微微闭目,松了口气。 “你,”雷电将军向垮塌的天守阁走了两步,停下来,睨着南柯,“随我来。” 不带感情的目光,不见波动的神情。 南柯怔住,最先感受到的,是肩上散兵微微加重的力道。 要休战,雷电将军就需要一个能牵制散兵的人质。 这很公平。 “好。”南柯把神之心还给散兵,推开他的手臂站起来。 散兵的眉心皱得很深,嘴唇嗫嚅,没说出什么,又抿紧了,无声地望着她。 南柯向他微微提唇,略作停顿,又转向其他人,低头行了个礼,跟着雷电将军一路消失进天守阁摇摇欲坠的残骸。 神里绫人遥望着她的背影,撑膝起身:“诸位,事已至此,潜心等待吧。” 等神明重现,握持大权。 或是他们如同当年的雷电五传,人破家亡。 结局如何,全看八重神子和旅行者的了。 “竟然让南柯小姐替我们担这样大的风险,”九条镰治也站起来,不甘地捶身侧的断石,“我实在是……心中有愧!” “镰治,”柊千里抓住他的手,“等她回来了,我们一起好好感谢她吧。” 九条镰治沉重点头。 散兵仍旧望着南柯离开的方向,一瞬不瞬,静止宛如一座雕像。 神里绫人朝九条裟罗解释完状况,看过去,暗叹伸手:“国崩,此地不宜久留,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是夜,九条府灯火彻明。 九条孝行被暂时软禁了起来,九条裟罗对此没有发表异议,接管了天领奉行的兵符后,就去抓捕四处逃窜的愚人众了。 九条镰治则和柊千里、迟一步赶到的绫华一起,出发巡城,安抚受惊的百姓。 神里绫人一边应付上门的各路官员,一边操心安置反抗军,终于揉着眉心离开书房时,忽而望见九条府圆月高悬的屋脊上,少年静谧的背影。 “家主大人?”托马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站住,问,“不是去买团子牛奶吗?” “算了,”神里绫人略微沉默,摆手,“托马,你下去休息吧。” 冷月笼罩之下,偌大的府邸灯火阑珊,人影穿行,络绎不绝。 这是变动的征兆。 相似的不安定也弥漫在稻妻城的每一处,所有人都在等待。 散兵也一样。 陶瓦被来人清脆地踩响,散兵望着夜色中塌去一半的高耸楼阁,没有回头,又一声响,对方在身边自如地坐了下来。 “坐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不累吗?” “天守阁下有士兵轮班值守,南柯小姐若是出来,会有人来通报的。” “……” “国崩,”神里绫人声音微顿,嗓音里淡淡的笑意敛去,带上丁点疲惫,温和绵长,“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南柯小姐就不再是我的家政官了。” “那是当然。”散兵终于纡尊降贵地回应。 神里绫人笑了一声,又说:“国崩,你最喜欢南柯小姐的哪一点?” 拂过屋顶的风莫名低了两个度,散兵侧目瞟他,眉心微微虬结。 “今天,我眼看南柯小姐跟着将军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想,”神里绫人曲起右膝,单手搭在膝头,望向远处萧条的高楼废墟,“她实在是个果敢的女孩。分明内心那样脆弱,却总能奋不顾身,让我忍不住钦佩,忍不住心焦,忍不住,想要把她一直留在避雨的屋檐下。” “所以,我也下定决心了,”神里绫人接着说,“等她回来,我就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出来——关于我对她的心意,以及,想让她成为我的家人这件事。” 第225章 是恋人哦 夜色静寂数秒。 “她不会答应你。”散兵嗓音压抑。 “不试一试,又怎么能见分晓?”神里绫人摇头,“国崩,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请求你,届时不要来妨碍我们,也是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但凡你顶着弟弟的这层身份,倘若日后我与南柯小姐有缘成家,我们也会是家人。” 神里绫人点到为止,拂袖起身,离开之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淡声说:“对了,昨天的那盘棋,我很尽兴。” 一番对话称不上针锋相对,甚至连一丝火药味也没有。 散兵独自坐在屋脊上,听着神里绫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觉得前方高悬的圆月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他被那道冷光照得抬不动头,垂眸,盯住自己搭在身前一动不动的手背。 南柯不会答应神里绫人。 散兵有这个自信。 然而这种自信,和神里绫人仿佛笃定,南柯一定会选择他的从容,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何况,散兵已经输过两次了。 一次是在鸣神大社,他目睹南柯失望转身,离开自己。 另一次,是在棋盘上。 一败涂地的棋子仿佛大喇喇地嘲笑着他——看吧,你根本就不懂得,应该如何为她着想。 讽刺的是,南柯却和神里绫人下成了和棋。 谁的思考和她更接近,不言而喻。 再强大的武力也无法抹平这种差距。 想要她留下。 他凭什么。 散兵闭眼,呼出一口积郁的长气。 但是,这又怎么样。 做不到、学不会、无法改变,难以体贴,讨不到她的欢心。 这又怎么样。 他不如神里绫人大度,无法容忍碍眼的家伙,留在她的身边。 等她回来。 他就带她离开稻妻。 ……如果,她还愿意原谅他的话。 今夜格外漫长。 天守阁狼藉的大殿里,歪斜的房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砖瓦散落一地。 雷电将军盘腿坐在尚且完好的神座上,面无表情地闭着眼,南柯在她脚下的矮台阶上抱着膝盖,盯着地面发呆。 白天的战斗激起了海啸,夜风格外湿冷,阵阵穿过月色惨白的窗棂,发出空洞又寂寥的呼号。 寂寞涌了上来。 南柯不禁开始回想她离开时,散兵的表情。 每次都是。 她要走的时候,他从不挽留。 但是,是因为他知道,荧和神子一定会成功吗? 总觉得今天,散兵的沉默里多了些什么。 那种不容置疑的沉着感,好像不管她离开他去做什么,他都会等着她回去似的。 南柯的手指不禁微微弯曲,捻住了裙摆,然后她轻叹口气,弓起背,将侧脸抵在膝头,闭上了眼睛。 疲惫的身心加深了睡眠。 梦里的南柯坐在一条小船上,跟着迟缓波动的海浪摇摇晃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抬头望着星星,享受无人打搅的安宁。 忽然海风吹来,南柯打了个冷战,一下子被外界的刺激惊醒。 冷风是实实在在的,天际一线鱼肚白,现在正是黎明时分,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摇晃也是实实在在的。 垂坠的柔软衣料一下下扫过南柯的指尖,南柯抬起脸,视线顺着扣住自己肩膀和腿弯的手臂上移,看见雷电将军直视着前路的沉静脸庞,身体顿时一僵。 “哎呀呀,瞧这被吓坏了的可怜样,”背后,与将军一同前行着的木屐声里混进八重神子的轻笑,“放轻松,南柯,现在抱着你的,已经不是将军了。” “初次见面,我是雷电影,”雷电影稳步向前走着,低头看一眼南柯,又很快无所适从地移开了目光,“将军的行为我都已经知道了,很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分明和将军顶着同一副躯壳,雷电影脸上却没有任何冷漠和傲气,反而夹杂些许愧疚,温润的脸颊迎着逐渐升起的朝阳泛起柔光,宛如精致的玉白细瓷。 “那个……”南柯无措地微微蜷缩身体。 “劝影改变主意,可费了我和旅行者好大一番功夫,”身后的八重神子连啧带叹,唠唠叨叨,“唉,幸好没有做无用功……哦对,如果你是想问旅行者的话,她挂念她那只飞行小宠物,先走一步了。” 南柯转头看八重神子一眼,微微咬唇,重新仰望上方近距离的秀丽脸庞,耳根的热度逐渐攀升:“可以先放我下去吗?……雷神大人?” 雷电影侧眸和八重神子对视一眼,才停住脚步,俯身卸下力道:“我接管将军身体的时候,见你入睡,便没有打扰。” 简短一句话,算是解释,南柯双脚触到实地,终于松了口气,又听见雷电影说,“还有,对我,你像神子一样称呼就好。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以前应该是见过的。” 南柯抬头看去,带着意外。 雷电影补充:“就是百余年前,我在一心净土中冥想时……” 南柯当然还记得。 那一次,她因为寝子的母亲受伤,几乎濒死,连灵魂都已经被拖进地脉,神智也不复存在。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遇到了雷电影。 或许,会真的死去也说不定。 南柯双手交叠在身前,弯下腰郑重说:“至今也没有机会向您道谢,实在抱歉。” “不必言谢,率土之滨,皆是我的子民。”雷电影话落,微妙停顿,转头问,“神子,海只岛的事情……” “放心,已经用我的方式,初步建立起友好关系了,”八重神子说,“不过,要正式谈和,还是等你把家搬了再说吧。” 雷电影扫视一圈四周凄惨的建筑群,颔首:“说的也是。” 走到天守阁外围的门口时,大部分的建筑残渣都已经被清理开了。 神里绫人带领几十个官员站在空地里,远远见到雷电影,跪成一片。 雷电影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似乎是在奇怪,仅仅百年时光,稻妻怎么多出这么多繁文缛节。 南柯落后一步跟在雷电影身边,视线从满地人中间掠过,很容易就看见了独自站在人群最后方,格格不入的散兵。 雷电影也看见了。 一瞬的怔愣,认出对方的身份后,接踵而至是强烈的震惊、不知所措。 连涌到嘴边,即将对臣子们说出的“起身”二字,也忘在了脑后。 雷电影突然有些退缩。 对受眼狩令和锁国令伤害的人民,她还能设法去补偿。 但是,对“人偶”,时至如今,她能想到的也只有—— 如果当初没有制造他就好了。 遭受失去至亲之痛的影,原本只想制造出永恒的代行者,好让自己能够缩进象牙塔,独自舔舐伤口。 谁知,无比期待着人偶的苏醒,无比希冀着自我的放逐,对上的,却是一双懵懂的泪眼。 “母亲?”初生的人偶迷茫地看着她。 雷电影立刻就知错了。 她把他制造得过于与“人”接近了。 她想要的,并不是新的家人,这双手,也远不足以承受生命的沉重。 应该立刻杀死他才对。 在他知晓世间三千痛楚之前。 然而,终究没能狠下心。 将人偶交给八重神子,丢下一句“由你处置”之后,雷电影紧接着又开始闭关,含着慌乱和后怕,开始了将军的制作。 如果当初没有制造他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想要忘记,又无法忘记。 不用自责,不用悔过,自己这双手下,曾经诞生过如同活生生的人一般的存在。 而如今散兵出现在这里。 宛如将往昔所有惨痛的过失和差错,都鲜血淋漓摆在了面前。 雷电影的嘴唇颤抖一下,随之,手指被柔软的暖意轻轻握住。 “影,”八重神子低声说,“跟他打个招呼吧?” 但是,该说些什么…… 她的所作所为,对这孩子的所作所为,绝不会被原谅…… “那么,我就先到国崩那里去了。” 又一道轻柔的声音。 雷电影猛然回神,循声看向南柯。 说完这句话后,南柯就绕开地上诸位大臣,沿着人群边缘向那边的人偶走去。 而人偶,视线也追逐着南柯的身影,跟着转移。 人偶并没有怨恨自己。 甚至,毫不在乎。 骤然惊觉,不过如此。 一腔紊乱的思绪毫无预兆地消失无踪,雷电影听见自己空落落的声音:“神子……” “他如今的名字,叫做国崩,”八重神子注视着雷电影动摇的双眼,嗓音轻缓而怜惜,“和南柯,是恋人哦。” 第226章 因为你是你 一路走下天守阁,稻妻城的街道难得空无一人,只剩铺落在石砖上的细碎初阳和静好的风。 散兵走在前面,一声不响,像是有心事,气氛有些微妙。 南柯看着他的后脚跟,犹豫半晌,出声:“不和影打声招呼吗?” “不用。她亏欠的,另有其人。” “可是……” 南柯欲言又止。 “昨晚休息了吗?”散兵突兀改变了话题。 “嗯。” “夜里降温了。” “天守阁里还好。” “想吃点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南柯才迟钝地摸了摸同样迟钝的胃,发现自己肚子空空,饥肠辘辘。 “我在家里煮了粥,”散兵又说,步子慢下来,偏头望向她,“要回去吃吗?” 熹微下的紫眸深邃而胶着,凝视一般映着周遭景色和她的影子,像蒙着透明玻璃的水磨彩画。 南柯心里微微一动:“……好。” 回到家的时候,室内不仅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连积灰的地板和家具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南柯洗漱完出来时,散兵正弯着腰,在桌上摆出热气腾腾的早餐。 一人份的早餐,整齐地陈列在一侧桌边。 另一侧,则是神里绫人从七月小姐那里买的漆盒。 南柯把半湿的头发拢到耳后,俯身拿起漆盒。 应该是变故发生得突然,神里绫人忘记了带走它。 拿什么包起来,托人转交回去吧。 南柯思索着,始终对这只小盒子采取无视态度的散兵忽然出声:“神里绫人买的?” “嗯。” “你……”散兵抿了抿唇,眼睫很深地垂下去,“要收吗?” “收起来比较好吧。” “……”不知为何,散兵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南柯握着漆盒转身,去衣柜翻没用过的新手帕。 南柯的第一条手帕是兼雄送的,那之后,不知不觉就养成了随身带着一条手帕的习惯。 偏偏又是很容易污损和遗失的小物件,一定居下来,就攒了一大堆。 其中也有散兵买给她的。 都太过相像,难以区分,南柯随意抽出一条浅蓝松花纹的,把漆盒妥善包起来,收进一边的柜子里。 背后突地一声强烈的撞响。 南柯愕然回头,是散兵猛地站起来,撞到了桌角。 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按住几乎被掀翻的桌子,垂头看着桌面上溢出淌开的甜汤,看不清神情。 “国崩?”南柯合上柜子的抽屉,向他走去。 随着她的接近,散兵按在桌面的双手逐渐紧攥起来。 过于用力,手臂几乎微微颤抖,头也埋得更深。 南柯伸手去碰他肩膀的时候,他猛地转身,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南柯措手不及,一下子往后跌在地上,双手本能向后撑住地板,堪堪稳住平衡。 “国崩?”南柯低头,问埋在胸口的那头柔软紫发,“你怎么了?” 散兵没有回音,南柯只能感觉到他力度更紧的拥抱,和他落在她衣襟上极度紧绷,以至于完全不成节奏的呼吸。 是因为见到了影,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吗? 南柯抬手,轻轻落在他的后脑上,抚摸:“没事的,国崩。” “不是……” 紧贴着胸口发出的嗓音,低哑、沉闷、压抑。 南柯停了动作,安静听他说。 “不是……这样的……” “我……” 那声线听起来惶恐痛苦,简直像是强忍着抽泣。 “我……” 散兵一遍一遍咬着牙关。 直到空气中热腾腾的香气也变得冰冷甜腻。 南柯的视线从散兵头顶拂过,看着桌面冷透的早餐,心想。 是什么话,这么难以启齿呢? 难到他一遍遍欲言又止,也无法对她说出口? 虽然这么想着。 其实,她已经隐约能够猜出他的后文。 是想对之前的事,说些什么吧。 他道歉的举动,她看在眼里。 但是,心高气傲的散兵,还学不会应该怎样放低姿态。 南柯感受着深陷在怀里的挣扎,轻轻叹出口气。 算了吧。 别再逼他了。 他们不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 做出离开他的决定,也并不是想让他痛苦,而是她感到迷茫,不知道百无一用的自己,还能凭什么留在他的身边。 至今都没能得出答案。 只是一味期待。 期待他发出讯号,说他需要她。 已经可以了。 即使他什么也不说。 她也回来了。 “国崩。”南柯撑在地面的右手抬起,捧起散兵的脸。 笼罩在水汽中轻颤的紫瞳,红得厉害的眼尾,紧紧咬住的嘴唇,全都落进她眼底。 “够了,”南柯凑过去,闭目亲吻他,“我知道了。” 但她不会原谅他。 因为她的确受到了伤害。 无关紧要的人,怎样宽容都可以。 唯有对他,每一次受伤,都一定会留下长久作痛的伤疤。 也只有对他。 汗水和泪水逐渐混合在一起。 气息和吻更深地交换着,烙印出咬痕,勾连哭腔的绵绵喘息。 一定能够和好如初。 一定可以回到以前一样。 但散兵扣着南柯的十指抬头,却看见那双盈泪的眼睛里,迷蒙背后充斥不合时宜的隐忍与清醒。 南柯并没有动情。 仅仅只是在迎合他。 安慰他而已。 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宛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散兵僵住了。 南柯闭上眼,胸口因为大口汲取空气,剧烈起伏。 分明极尽人与人之间亲密的情事。 她的心却全然没有回到这里。 “……” 散兵的嘴唇小幅度地张合。 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只剩走投无路的慌乱在喉头横冲直撞,灼烫又冰冷。 为什么? 如果他也有一颗心,能够剖开来给她听。 里面一定,全部都是对不起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 明明知道不能一错再错。 …… 某个声音在散兵脑后鄙夷地叫嚣—— 因为你是你。 你不是真的人类。 她也不曾真的原谅你。 就连结合也是虚与委蛇。 你根本无法前进。 ——亲手将她推开的,就是你自己。 第227章 烟花祭 三天之后,幕府正式发出布告,废除眼狩令,解除锁国令。 与此同时,以天领奉行的九条家主、勘定奉行的柊家家主为首,一大批官员被问罪革职,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幕府内部一时人人自危。 另一边,普通民众们欢呼雀跃,直呼将军英明。 隔天,社奉行响应百姓意愿,宣布要在稻妻城里举办一次真正盛大的烟花祭。 神里绫华亲自领着托马上门,给南柯送来浴衣和首饰。 “绫人先生不陪你逛吗?”南柯倒一杯清茶,放在绫华面前。 “哥哥他忙着帮八重大人处理幕府的大小事务,光是每天跑鸣神大社,就已经累得够呛了。”绫华捧起茶杯。 天守阁的修缮遥遥无期,雷电影暂时迁居到了鸣神大社,于是整个幕府的官员们也要跟着爬上爬下。 南柯点点头表示理解,目光从托马手里精美的首饰盒扫过:“我会来的,不过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我不太戴首饰。” “这……”绫华看起来不太情愿。 “打扮得太出挑,如果被大家注意到白鹭公主大驾光临,也会有麻烦的吧。”南柯一笑,“浴衣我姑且还是有一套的,保证够格扮你的小丫鬟。” “南柯——”绫华微嗔,看一眼盒子里满当当的首饰,从中挑出一朵红椿花发簪,坚持塞到她手里,“那你一定要把这个收下!” 出自神里家的东西,即使是小小一支发簪也精美无比。 但还好,还不至于贵重到无法回礼的地步。 “对了,绫华,”南柯收起发簪,忽然想起那只漆盒,起身说,“你等一下,我有件东西想让你转交给绫人先生。” “什么东西?”绫华好奇地看着南柯翻箱倒柜。 见南柯从抽屉里摸出一只包裹严实的小物件,解开丝帕,再露出里面精工细作的口脂漆盒,绫华微微睁大了眼,抬起折扇掩住嘴唇:“这个是……” “上次绫人先生来稻妻城时买的。”南柯把漆盒重新包好,推到绫华面前,“既然他没有空,我也不方便打扰,就只有麻烦你了。” 绫华默了默,没伸手接,目光复杂道:“如果你是要退还给哥哥,我想,还是到时候亲手给他比较好。” “绫人先生不是不去祭典吗?”南柯不解。 绫华“呃”了一声。 托马轻咳,插话道:“家主大人毕竟是社奉行的头号人物,这么重要的祭典,还是会出现露个面的。” 绫华附和地点头。 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南柯看一眼扑闪着眸子埋头研究桌角的绫华,又看一眼讳莫如深的托马。 “好吧。”南柯收起漆盒。 反正归还失物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绫华又坐了一会儿,散兵抱着一堆账本从餐馆回来了。 歇业太多天,食材全部都要重新订,今天刚好送到,他是去清点的。 “那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绫华起身。 南柯送她和托马出去,回过头,散兵把怀里的册子放在桌面,视线定定地停驻在那支红椿花发簪上。 “是绫华送的,”南柯坐回桌边,就着那堆账本翻开,“她邀请我一起去逛祭典,不过,要怎么戴上是个问题。” 毕竟她是短发。 散兵默了默,坐到她身后,抬手梳理起她的头发:“就你们两个?” “旅行者应该也在。” 毕竟连南柯都邀请了,绫华一定也不会落下真正的知心好友。 散兵没再出声,指尖划过南柯的发隙,带起轻微的牵扯感。 南柯算账算到一半,散兵伸手拣起发簪,别在了她脑后编好的盘辫上。 又过了几秒,手指的温度远去,背后安静无声,像是他在打量着她。 南柯看着眼底密密麻麻的数字,微微晃神。 从她回来那天开始,散兵就不再接近她了。 在无人拥抱的夜晚,一个人蜷缩着入睡。 在早晨被叫醒,用尚且模糊的视线看他转身,向餐桌端出一人份的早点。 还有总被先一步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务。 琐碎的杂事,麻烦的客人。 散兵一反常态,事事包揽,几乎到了南柯无事可做的地步。 说他是在尽己所能地表达歉意也罢。 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即使她不回来,他也能生活得很好也罢。 散兵的想法,南柯从以前开始就无法揣测。 只是陪伴着。 也只能陪伴着。 南柯这么想着,抬手触摸胸口的位置。 一点点滞涩,一点点沉闷。 南柯抿了抿唇,把发着苦的心情忍受下去。 烟花祭在即,一斗带领帮派小弟们报名了祭典的志愿者,每天负责处理报废的烟花,玩得不亦乐乎。 南柯从餐馆回家的路上碰见一斗,也被塞了满满一口袋的仙女棒。 “宵宫说了,虽然有爆炸的风险,但只要在点燃的时候——”一斗点亮引信,一个夸张的后撤步,给南柯示范,“立马躲开这么远就没问题了!” 被晾在台阶上的仙女棒孤零零地迸闪着火花,可怜又委屈。 一斗笑嘻嘻地回去把仙女棒拎起来,递给南柯:“嗯!看来这一根很安全!” 南柯接过,忍不住弯唇笑了。 散兵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忽然也从她满当当的口袋里抽出一根。 一斗:“小心爆……” 话音未落。 被点燃的烟花棒从末端冒出一团黑烟,在散兵手里“砰”地炸开。 纸片飞溅,散兵捻了捻指间的黑灰,看着那根仙女棒,像是被倒欠八百万摩拉讨不到债的债主。 “没事吧?”南柯拉过散兵的手掌,低头察看。 散兵微微一僵:“……没事。” 南柯意识到什么,也一顿,放开了手。 一斗看着他们,疑惑问:“南柯,你俩吵架了?” 氛围不对劲。 连一斗都感觉出来了。 “没有,”南柯提起嘴角,重新看向一斗,“一斗,谢谢你的烟花。” 一斗“嘿嘿”挠头:“不客气,好东西就是要一起分享嘛!那我接着去义务劳动了,会场里还有好多烟花等着我点呢!” “再见。”南柯摆手,目送他远去。 “你要收下这些东西?”散兵在她背后问。 南柯保持着眉眼间的笑意,看向他:“我不收,一斗也会拿去送给别人,等明天九条裟罗来巡逻的时候,交给她处理吧。” 散兵轻声“嗯”一下,错开了她的眼睛。 第228章 须臾百年 烟花祭这天。 暴晒了整个白天的烈日红艳艳地浮在海平线上,落下赤色的灿烂余晖,格外瑰丽。 南柯站在透窗而进的暮色里,低着头反着手,一圈圈缠绕浴衣宽大的腰带。 来到稻妻许多年,各种和服的穿法,她早就学会了。 但到要打结时,南柯的手却停住了。 未婚和已婚的绳结样式不同。 她该打哪一种? 堇紫色的浴衣上,散印着无数小小的白色海螺。 南柯茫然看着那些海螺:“光代……” 如果光代在的话,一定…… “托马来接你了。”散兵忽然从外面推开拉门。 南柯一惊,捏着腰带的手松了力,垮落的布料簌簌落在脚边,堆成一堆。 散兵看着她迅速拉住散开的衣襟,背过身去,似乎弯腰想捡地板上的腰带,又腾不出手,一时陷入僵滞。 散兵走上去,捡起那堆布料,从中间抻开褶皱:“我帮你。” “……谢谢。” 暮光缄默间,只剩布料摩擦的声响。 南柯低头看着那双环绕着自己的手臂,意外地动作细致,又耐性十足。 她鬼使神差开口:“国崩,你要去吗?” “什么?” “……逛烟花祭。” “……”散兵为她系上绳结,“没人邀请我去。” 可是,她明明就在邀请他。 南柯回眸,看见腰后工整得一丝不苟,象征着少女身份的蝴蝶结,良久,踌躇在舌尖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她懂他的意思了。 穿着打扮完毕,别上那朵椿花发簪,南柯拎起装着漆盒的小手袋,和等候多时的托马一同出门去。 散兵站在门前望着她。 雅致的和服,衬托着纤细优美的脖颈,侧头和托马说话时,那微弯淡笑的眼睛,美得扎眼的椿花。 渐行渐远。 逐渐淹没在热闹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散兵发出极轻的“呵”一声,身子一歪,失力靠在门沿,按住作痛的心口。 他居然就这样看着她离开。 但是。 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神里绫人说,“等她回来,我就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出来。” 她说,“收起来比较好吧。” 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已经…… 而南柯对他呢? 南柯一向喜欢笑。 与此同时,情绪又内敛。 看人的时候,常常会因为笑容,让别人觉得她好相处,但稍微接近,她眼底深处的疏离和冷淡,又会冲淡那份亲近感。 所以南柯几乎没有朋友。 他曾经是例外。 她看他的眼睛里曾经有特别的温度。 然而,从她回来的那一天开始。 这份温度日渐淡去。 惊鸿掠影般的淡凉视线,宛如锐薄锋利的匕首,数次轻轻划过他的侧脸。 他正在缓慢地失去她。 散兵发自心底,无比清晰地察觉了。 这种失去,比身体的凌迟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然而。 再多努力,再小心翼翼。 即便像无知的孩子全心全意呵护掌心脆弱的碎卵。 该从指间流去的,始终不曾停留。 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恶果。 落在胸口的五指逐渐收紧力道。 散兵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静默许久,又缓缓松开。 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抬起头,跟着她的足迹迈出门去。 人生一世,须臾百年。 一个神里绫人而已。 他等得起。 —— “转角就是,我就不过去了!”托马无端笑得灿烂,带南柯停在烟花祭会场的路口,“祝你们烟花祭过得愉快!” “你也是。”南柯回以一笑,目送他离开。 日落橙黄的光亮落在街道上,烟花还没有开始放,但街道上的小摊小贩都已经开张,热闹得不行。 和一斗筹备的那次小打小闹不同,这是真正的举城欢庆。 南柯双手握着手袋的细绳,踏着木屐向前走去。 转过街角,第一棵行道的梦见木花飞叶茂,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抱臂站在树下。 白蓝渐染的男式浴衣,深蓝染料从胸下渐次沉淀出稳重的色调,外层罩着一件灰色的羽织,流辉般的银发依旧随意低束,漫不经心打量着行人的浅色眼眸温雅而平静。 “绫人先生?”南柯一怔,站住了。 神里绫人循声看向她,微笑寒暄:“南柯小姐,今天这身很适合你。” “你怎么……”南柯微微拧眉,环顾四周。 显然绫华并不在。 “绫华去接旅行者了,迟些和我们会合,”神里绫人看出她的犹豫,解释,“如何?我们先随便逛逛?” 也只能这样了。 南柯跟在神里绫人身边,没问他怎么突然有了空陪她们闲逛,举起手里的手袋说:“这是上次你落在我家的东西,本来想拜托绫华转交给你的。” “嗯,绫华和我说了,”神里绫人摊开手笑,“不过如你所见,我身上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地方,所以,还是暂时寄存在你这儿吧。” 南柯扫一眼他样式简洁的浴衣袖口。 理解了。 也就是说,他又没带钱包是吧。 稻妻城依岛势而建,他们正在逛的是上层的商业区,隔着一条蜿蜒而下的阶梯小径,城下的居民区密集而拥挤,也为烟花祭做了应景的布置。 夜色笼罩下来,四处点起灯笼,整座城池灯火辉煌。 “听说璃月的海灯节一向壮观,人仙同庆,热闹非凡,”神里绫人漫不经心地逛着街,说,“倘若稻妻的妖怪们也能放心出现在人类的城市,想必热闹能更上一层吧。” 南柯扫视路边摊位上悬挂的妖怪面具。 各式各样,红黑鬼角的,狐狸河童的,诙谐可爱,和真正的妖怪们没有半点相像。 “现在的人们,好像一点也不了解妖怪?”南柯问。 “是从八重大人从幕府退位,不再摄政开始的,”神里绫人说,“据说以前,妖怪还会和人类组成家庭,共同生活,想要挽回那段和谐共生的历史,恐怕需要十分漫长的时间吧。” 摊位老板笑眯眯听着神里绫人发感慨,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所以两位挑个喜欢的吧?” 南柯看向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看向南柯。 神里绫人眉尖微微一动。 她这仿佛写着“你想要哪个随便选”的大度表情是? 神里绫人看回架子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略作思忖,取下最顺眼的一只白色狐狸面:“就这副吧。” 南柯打开手袋掏钱。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失笑拦住她,“我还不至于到出门逛街,分文不带的程度。” 南柯停住,抬眼看他时极为不信任。 神里绫人朝身后招了招手。 南柯眼看着一只托马响应召唤,从攒动的人头间冒出来,向老板递上一笔摩拉。 熟练地付完钱后。 又动作迅速地钻回人群,大隐隐于市。 南柯大为震撼。 这就是贵族的生态吗? 好庆幸自己当家政官的时候没有被这样使唤。 “走吧,南柯小姐,”神里绫人看着她难得生动的表情,含笑把面具戴在她脸上,“离烟花升空还有一段时间。” 南柯一手扶住脑后的发簪,以免被面具的绑绳带歪,一手托着面具的下缘,问:“托马一直都跟在我们后面吗?” 面具极大地限制了她的视野,说话的时候,她的头抬得比平时更高,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可思议地圆睁着,映着灯火,格外明亮地望着他。 本就打算告白,蠢蠢欲动的心情,愈显躁动。 神里绫人刚刚离开面具的手悬在空中,慢慢落在她肩上:“南柯小姐……” 南柯疑惑看向他的手。 不,还不到时候。 神里绫人握住她的肩膀,稍稍用力,把人带到街边:“有人从你后面过来了,当心撞到。” 南柯向后看去,几个小孩子举着苹果糖追逐打闹,欢声笑语。 “还想再看一次吗?”神里绫人自然而然带着她的肩膀向前走。 南柯不着痕迹让开他的触碰,眼眸微微闪烁。 神里绫人笑了笑,垂手,停在路边小贩插满苹果糖的稻草棍前:“来两串。” 于是南柯又一次目睹了托马迅疾如飞的付款过程。 怎么说呢。 南柯把面具拢到头上侧戴着,小口啃甜津津的苹果糖。 再看一次还是很震撼。 不久,路上有人高喊,烟花要开始了。 人流随之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站在通往城下的阶梯最高处,隔着一道石制的围栏,下方盛开着密密匝匝的紫阳花。 深深浅浅的紫色映照在灯火微光里,“砰”一声,被空中绽放的巨大焰火点亮。 一声接一声,一朵连一朵。 繁花锦簇,此起彼落,铺满稻妻城深蓝寂静的夏夜。 有人背着满载小型烟花的背篓,穿行在人群间卖力地兜售。 “绫华和旅行者到了吗?” 烟花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南柯抬头问时,神里绫人手里提着一根不知何时买来的线形烟花,刚刚点亮。 神里绫人看她一眼,倾身把烟花递到她手里。 又一声烟花的炸响。 南柯不得不提高音量:“绫华和……” “我爱你,南柯小姐,”紧贴着耳边,靠近的神里绫人嗓音温暖而磁性,掩映在声声热闹里,“请和我在一起。” 第229章 隔着灯火与红尘 满眼的绚丽花火顷刻寂静。 手中的小小火焰兀自向上燃烧,落下轻盈的灰烬,陌生而干净的异性气息随之靠近,在南柯脑侧的狐狸面具落下轻柔的触碰。 是一个谦逊温柔的吻。 南柯睁大了眼睛。 神里绫人…… 南柯猛地向反方向弹开:“绫人先生……!” 神里绫人唇角弯着,温和地注视着她。 那是不同以往,难得一见的郑重表情。 他是认真的。 南柯如鲠在喉,想起托马在茶室说的话,想起绫华邀请她时奇怪的表现,想起今晚一路走来。 ——只有她自己,直到现在才察觉。 南柯从来不擅长应付心思深沉的人。 感情上的事,错综复杂,她本来就难以理清。 每个人又心思各异。 但是。 如果连诉诸心意也充满算计,像蜘蛛层层编织美丽的陷阱,把她欺骗到这里。 不管这张俊雅的笑脸多么无可挑剔。 南柯能感受到的,也只有窘迫和恐惧。 感情并不是可以用来算计的东西。 与此同时浮现在南柯眼前的,还有散兵的脸。 南柯低下头,按住心跳如擂的胸口:“对不起!” 她转身,落荒而逃。 怎么一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喜欢她的模样。 神里绫人看着她挤开人群跑走,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冰凉的栏杆上,笑意无奈而苦涩:“还以为做第一个说爱她的人,能有机会打动她呢。” 毕竟,国崩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情话。 慌乱间被遗弃在地的烟花熄灭,只剩一缕灰烟袅袅,空中的热闹还在继续,神里绫人仰起头,让那繁华盛景盖去心中的波澜。 也罢。 至少有一瞬,也让她为他心跳了吧。 …… 巨大的光焰在空中升起炸开,四下皆是惊喜的呼喊与笑容。 散兵站在人群中,却只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冷。 他过于高估自己了。 看着他们并肩而行。 看着她被亲手戴上面具。 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捧着甜食行走在火树银花之间。 那是在他的身边,他绝不会想到为她做的琐事。 相隔一条灯火与红尘的鸿沟,遥遥的那一边,仰头望着烟花的南柯,被印下宣誓爱意的吻。 散兵猛地转开脸。 强行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就是这样的后果。 他狠狠闭眼,向后退却。 眼狩令与锁国令的风波过去,与海只岛的战事也停火谈和。 尽管对于与神之眼无缘的普通人来说,只是街道上少了些失魂落魄的外国人,多了些意气风发的归家将士,但数年难得一见的盛大焰火,仍旧值得庆祝。 开伞屋的椿屋先生,也把与未婚妻的婚礼定在了这一晚。 在双方亲属的见证下,椿屋牵着身穿白无垢的妻子的手,一起完成了婚礼的仪式,迎着第一波烟花的璀璨光亮,向酒席间昂首赞叹的客人们走去。 “祝你们百年好合!”被邀来参加婚礼的街坊拱手祝福。 椿屋笑着应了,例行回几句好话,互相敬完酒,又走向下一桌。 宴席设在街边相熟的饭店,几分钟之前还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但随着烟花祭开始,行人大都涌去了城下的石梯那边,张灯结彩的街道空旷得恰好。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些祝福的字眼吸引,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路过冷清的街道,驻足望了过来。 椿屋被妻子牵牵衣袖:“是你认识的人?” 深紫发色的少年,秀丽的脸庞逆着街边摇晃的灯笼,上挑的眼尾红晕深深,生生将揉出满眼落寞的破碎感。 椿屋当然认识。 倒不如说,还有点尴尬。 他年纪不小了,和新婚妻子说媒之前,本着“试一试万一就成了呢”的心态,还跟这小子的姐姐套过近乎来着。 虽然还没等他明示什么,就被这个看似安静乖巧的弟弟给恶声恶气掐灭了火花。 椿屋迟疑片刻,想到今天好歹是自己的婚礼,还是端着杯盏走了上去:“国崩,好久不见啊!来喝杯喜酒?” 散兵扫过椿屋身上传统式样的婚服,动了动嘴唇:“你结婚?” “是啊。”椿屋倒一杯酒,喜气洋洋递给他,“你应该到能喝酒的年纪了吧?” “呵。”散兵低笑,垂眼接过那杯酒,“新婚快乐。” 百年不到的婚姻,还没什么真心。 只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结合,人类还真是可笑。 酒杯递到唇边,散兵忽而顿住。 是啊。 他怎么忘了。 后代。 如果和真正的人类结合,她也会有后代。 那是有别于他,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南柯梦寐以求的家人。 ……回不去的。 什么凭借自己无尽的寿命,等她回心转意。 回不去的。 “国崩?”椿屋看散兵举着那杯酒迟迟不喝,疑惑发问。 散兵慢慢抬起头,睁大眸子,碎裂的光线在其中强烈地闪烁,光怪陆离,几乎凝成一团,坠落下来。 薄铜的酒杯掉落在青色的铺街石上,一朵烟花升空,明亮的绽放盖过坠地的声响,散兵猛然转身。 “哎——!” 椿屋的声音远远落在身后。 散兵疾步如飞。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绝不可以。 绝对…… 如星如雨的焰火下,紫阳花静静地绽放。 人潮依旧语笑喧哗,却没了南柯和神里绫人的影子。 散兵伸手撑在身侧的墙壁,背脊缓缓弓起,嗓音震颤:“呵……哈哈……哈哈哈哈……” 烟花冷去。 漆黑的后巷,三个醉汉勾肩搭背,拎着趁乱抢来的财物,摇摇晃晃向前走。 靠墙走的那个突然被什么绊住脚,一个踉跄:“我靠!什么玩意儿!” “嚷什么嚷!”为首的醉汉大叫一声,打出个酒嗝。 眯眼看去,不明亮的夜色里,墙根处垂头坐着一条影子。 一动也不动,八成也是醉死了的地痞流氓。 醉汉把战利品丢给后方的同伙,跌跌撞撞走上去,扯开对方的衣领,伸手往里摸:“让老子看看,有油水没有……” 薄薄的衣料间,贴身的口袋里有个什么长条形的硬物。 醉汉掏出来,迎着天看。 冰冷的金色底座上,托着一枚暗紫色的宝石。 看不出是什么货色,但一定是好东西。 醉汉咧嘴笑开:“把他架起来,再翻翻!” 于是另外两个醉汉也围上来,一左一右捉起那人的手臂。 是个身材纤瘦的少年,提起来按在墙上时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一抹云散,朦胧的星光落下,又是一对美轮美奂的紫色宝石,灿光流转。 醉汉看得一愣。 不。不是宝石。 是眼睛。 和刚刚掏出来的宝物如出一辙的美丽紫色,冰冷又疏离,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与此同时,映照在微光下的那张脸。 冰肌玉色,隽美如画。 酒精上头,醉汉无暇去思考,为什么对方分明清醒,却任由他们摆布,只是被那美丽的面容吸引,不由自主凑近去看:“女人?” “男的,大哥!”另一个醉汉拍一把对方半敞的白皙胸膛。 醉汉皱起眉头,又端详一遍那张美得不像真人的脸,伸手去摸对方的下面。 也是一片平坦。 醉汉惊奇地瞪大眼睛,随即指着他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弟,你怎么没有啊?” 片刻:“噢——我知道了!不中用,被女人甩了,来这借酒消愁的吧!” 另两个醉汉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散兵眼无波澜地看着他们。 不想理会。 随他们去吧。 反正,说得也……没错。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掀起,又落下,遮盖着情绪。 “就是可惜了这么张脸。”醉汉又说,捏住散兵细腻尖锐的下颌,抬起来他的脸,眼中不掩恶念。 “大哥。”按着散兵左臂的醉汉舔舔嘴唇,满是暗示。 醉汉几声邪笑,几乎贴到散兵脸上:“小美人儿,做不成男人没关系,和哥几个快活快活?” 分明谁也不想理会,只要识趣地离开,对谁都好。 肮脏的气味,粗犷的吐息,却找死一般靠到眼前。 “快活?” 散兵重复他的用词,殷色的眼尾微微上挑,带起三分无害的笑弧,“好啊。” 第230章 恐惧 醉汉看直了眼,发疯似的扯下散兵的腰带,呼吸粗重去抓那一把细腰。 散兵上挑的唇边不见温度,眸底划过一丝紫色的弧光。 突然—— “住手。” 三个醉汉回头,只见一个美艳的女人,聘聘婷婷拐过漆黑的小巷。 只消一眼,三人齐齐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八重神子看着背靠墙壁,神情淡漠的散兵,叹气:“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就算你是人偶,杀了人,也是要伏法的。” 散兵没有回应,八重神子走近几步,看见其中一个醉汉手里的神之心,有些意外:“你和南柯还没和好?” “你有资格这么问?”散兵敛眸,声线寒冷。 一切的起因,蛊惑南柯离开他的罪魁祸首,就是八重神子。 如果没有这只狐狸,南柯或许…… 会晚一些…… 散兵攥紧手指,别过头,将克制杀意的视线投向地上不省人事的人类。 八重神子摸了摸因感知到杀气而炸毛的耳朵尖,蹙眉往手里牵着的人身后躲去:“影,你管管他,这么凶。” 一手被八重神子强拉过来,另一手还提着刚买的满满一袋三彩团子,雷电影猝不及防被推到最前面,整个人僵住。 散兵却无动于衷,连回头看她一眼也不屑。 雷电影手足无措,提着三彩团子的手不自觉藏到身后,张口想问他要不要吃些甜食,沉默片刻,又把话咽了回去,将袋子塞给神子,上前,捡起掉落在地的神之心。 “需要我帮你装上吗?”雷电影看着散兵的侧脸,特意放柔语气,近乎小心翼翼。 散兵只是拧眉,抬手按住了心口。 雷电影看着他保护般的姿态,半晌,犹疑猜测:“里面……放了别的东西?” 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寂静。 浮云再次掩过夜空,雷电影轻叹,俯身将神之心放回散兵脚下,退后几步站定:“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话,随时来天守阁……或者鸣神大社找我。” “还有,”雷电影扫视倒地的三人,眉心微皱,“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请不要委屈自己。” “委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散兵的头突然一低,按着胸口笑出声来,“哈……” 就是那只不谙世事的人偶本尊在这里,听到她这话,也很难不发笑吧? 雷电影听着他的讽笑,有些无地自容,微微抿唇,转身道:“那么,时间不早,你也快点回家……” “巴尔泽布。”散兵收了笑声,极冷地喊了一声。 雷电影站住。 “凡是与你有关,对我而言,都比附骨之疽更难忍受,”散兵侧目,睨着她的背影,“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都死了这条心。” 雷电影蓦地回头:“我没有……” “神之心,”散兵俯视脚边无人问津的宝石,尖锐的语气微微收敛,“也还给你。” 八重神子眉梢一动,好意提醒:“这可是南柯冒着生命危险送给你的。” 散兵听若不闻,接着说:“我要跟你换另一样东西。” …… 满眼的笑脸。 拥挤的人群。 都被甩在身后。 被挤落的面具掉在地上,南柯扶着路边的灯柱,定定地看了它两秒,俯身捡起。 几缕碎发垂下来,被奔跑时沁出的汗珠黏在脸上,离开那逼仄的空气,紊乱的呼吸和心跳终于得以慢慢恢复平静。 接着,南柯拔下头上的发簪,回头看向身后。 神里绫人没有跟上来。 南柯环顾四周:“托马。” 看不见托马藏在哪里,也没有人应答。 “你不出现,”南柯举起手里的两样东西,“我就把它们扔掉了。” “哎哎哎!”托马从边上一幢屋子后跑出来,“南柯小姐!手下留情!” 南柯连同手里装着漆盒的手袋一起,一股脑地塞进托马手里,转身:“我要回去了。” “那个!”托马追了她一步,“家主大人……” “我很感激这段时间神里家的照顾,”南柯缓住脚步,“但是,如果可以,请你们今后别再靠近我了。” 话音落地,南柯向着回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夜空随着身后的炸响明明灭灭,照亮几颗稀星之下鳞次栉比的屋宇,南柯望着前方的黑暗,一怔。 家里没有亮灯。 南柯加快脚步,推开那扇门:“国崩?” 静谧的室内,只有脚下的屐齿敲击玄关发出的空洞声响。 南柯一慌,甩掉木屐,奔进空荡荡的卧室,跑进空无一人的厨房。 哪里都没有散兵。 几天来一直累积的预感倏地一鼓作气从胸口往上涌,南柯眼眶一热,握住门沿,猛地咬住了嘴唇。 神里绫人的告白,散兵也……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特地挑在这个时候…… 浓烈的恐惧席卷而来。 被抛弃的恐惧。 被喜欢的人亲手推去他人身边的恐惧。 以及—— 深深的后悔。 南柯转身冲出门去。 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试图改变? 无人的凄清街道,夜色泯灭所有寻踪索迹的可能,连要向哪里追去都不知道。 南柯焦急地张望,跑向与灿烂烟花相反的方向。 分明早就习惯了受伤。 南柯气喘吁吁拍打餐馆紧闭的门口:“国崩!” 无人应答。 眼中的热意几乎溃堤而出,咬唇忍住,又接着向下一个可能的地方找去。 如果只有被刺痛才能在一起…… 水光模糊眼前的景色,呼吸带上哭腔,窄小的浴衣裙摆对抗着步伐,南柯跌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呜咽一声,又爬起来。 忍受就好了啊! “国崩!” 到底去了哪里! 一团深青的风元素滚过屋间狭小的缝隙,撞到南柯脚下,堪堪刹车:“嘿~咻!” 南柯仓促后退:“早柚?!” 难道是神里绫人派她…… “八重大人让我带你去见国崩。”早柚一口气说完,张大嘴巴做了个深呼吸,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人,“你……” “国崩在哪里?!”南柯急声打断她。 早柚眨了眨眼,转身道:“请跟上我。” 第231章 我喜欢你 位于背街,远离热闹的狭窄小巷。 八重神子抱着手臂倚在拐角,微微垂头:“……还是不行?” 片刻,像是听到了答复,八重神子“哎呀呀”一声,发出一串兴味十足的笑音:“他也有今天。” 字里行间都是不妙的预兆。 “神子!”南柯几乎屏住呼吸,越过早柚跑上前去,“国崩出什么事……” 映入眼帘是衣衫凌乱躺倒在墙下,深深蜷缩着,没有一丝声息的散兵。 南柯双膝一软。 “冷静点。”八重神子及时搀住南柯的手臂,“只是为了让他好受,灌了几瓶酒而已。” 南柯这才看见跪坐在散兵身后,用双膝托着他的脑袋,捏着袖角小心拭汗的雷电影。 除此以外,周边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陌生男人和散落的酒瓶。 “到底……”一口气堵在南柯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八重神子叹了口气没解释,南柯站稳推开她,去摸散兵汗湿滚烫的脸,绷紧嗓音,“国崩不能喝酒的……” “抱歉,”雷电影把散兵交给她,起身道,“我也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身为他的造物主,我明明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才对。” 夜色微光下,像是遁入了深浓而不安的梦境,散兵合拢的眼睫微微湿润着,双颊嫣红,呼吸声几不可闻。 不仅体温高得可怕,连体内的元素力也在失控地胡乱汹涌。 南柯用力抱紧他,不发一语。 是保护的姿态,也是无声排外的姿态。 雷电影不禁垂眸:“如果出现任何后遗症,务必告诉我,我……” 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雷电影说着,拧起眉来。 “好了,影,”八重神子扯扯她衣袖,使眼色,“我们先走吧。” 南柯拥抱着怀里滚烫的体温,听她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远去。 倒地的几个男人仍然没有反应,耷拉在地面的手边散落着不少鼓囊囊的钱包和手袋,无疑是趁着人多,出来开张的地痞流氓。 南柯再了解这种人不过。 空气中没有残留元素力的痕迹,散兵并没有对他们出手。 那么,在雷电影和八重神子来之前…… 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仅仅只是想到,就无法忍受地咬紧了牙关。 雷元素开始在四周凝聚。 紫电析出空气,跳跃着闪光。 电流顺着地痞们的脊椎窜上,南柯捂住散兵的耳朵,看他们被强烈的灼痛从昏迷中激醒,发出层起不迭的惨叫。 冷然旁观的黑眸像是结着一层薄霜。 少顷,惨叫声低弱下去,短暂的呻吟也消失在黑夜里。 南柯的视线离开那群像濒死的青蛙一样抽搐着的渣滓,托起散兵的后脑:“国崩?” 散兵没有回应。 南柯撩开散兵额头汗湿的碎发,看着他无意识虬结的眉心,低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亲吻。 接着往下,覆上他的嘴唇。 早已水乳交融的元素力,顺着舌尖流淌纠缠。 也掺杂乱流一般纷至沓来的微小情绪。 寂冷的,绝望的,嘲弄的。 带着愤怒,无可奈何,克制着,懊悔着。 是她的。 ……也是散兵的吗? 南柯忽而感觉到腰间被微微抓紧的力度。 “国崩?”南柯稍稍离开。 散兵垂头,抱紧她,灼烫的吐息落在她的颈间:“……好香的味道。” 几近喟叹的语气,人还没有彻底清醒。 南柯微微偏头,躲开他的嘴唇:“国崩,我是南柯。” 散兵没有回应,无意识地支起上身,追逐她躲避的动作。 “国崩,别,”南柯后背抵住墙面,退无可退,敏感的皮肤被久违地亲吻,喉咙颤抖,语无伦次,“我是……” “南柯。”伏在她颈间的人不着痕迹地一僵,停住,低低地说。 “国崩,”南柯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揪紧他背后的一点点衣料,哑着声腔问,“和我回家好不好?” 他不回答。 早已被忍住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突破猛然闭合的眼睫,顺着脸庞的弧度滑落。 “……对不起。”南柯仰头,忍着哭腔,再次恳求,“对不起,国崩,我们回去吧?” 仍是窒息般的沉默。 是他又失去意识,没有听进吗? 南柯自我安慰地想。 没关系。听不进也没关系。 让她说多少次都好。 只要他愿意和她一起回去。 “国崩,我们一起回……” “……不要。” 终于得到答复,南柯的心脏却仿佛停摆,咬住嘴唇,喉间难以自抑地泄出一声呜咽。 “……我只会伤害你。” 散兵接着呢喃,声音轻而细碎。 “夺走你的笑容。” “你想要的,一样都不能给你。” 被拥抱的力度越来越紧,散兵低头用额头抵住南柯的肩膀,握住她的手腕:“所以……” “这个,交给你。” 南柯的手被迫紧贴上他灼热的胸口,想要缩回,却被加重力道强行拉住,打开微微起伏的胸腔。 指下柔软而脆弱,跟着呼吸的节奏轻轻颤动,带起散兵按捺的闷哼。 逐渐深入,最终到达空寂的心腔,触碰到的,是完全不同于他体内的坚硬质感。 南柯握着那只被送进掌心,纹样繁复的小盒,停了呼吸:“……这是什么?” “礼物。”散兵微微喘息。 南柯睁开眼睛,望着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夜空:“……给我吗?” “啊。” “是……”南柯的嗓音颤栗,“道别吗?” “啊。” 不要。 不想要这样的礼物! 南柯想松手,却被散兵的手指紧紧握住。 “我不要,国崩!”南柯挣扎起来,哭声逐渐失控,宛如平生首次绝望而执着地祈求,发出幼小孩子般竭力的嚎啕,“我什么都不要!别这样,求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我能交给你的,只有这一样东西,”散兵按住她,声音满是忍耐的痛苦,“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对不起,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爱你。” 伤害过她多少次,让她哭过多少次,罄竹难书。 连同此刻在内。 那些簌簌落在他的颈后,冰凉湿润的眼泪,该怎么让它们停下来,他依旧束手无策。 “都是我的错,”散兵抬起了头,分明应该放手,手指却僵硬无比,松不开她半分力道,“我一早就知道,我们不适合在一起,却没有早一点认清楚,如果早点分开,不管你和谁在一起,都一定……比我身边……” 散兵绷紧了喉咙,剖白的话难以为继。 南柯哭着摇头:“国崩,不是这样的……” 散兵闭了闭眼,松手,撑着墙壁站起来:“天一亮,我就离开稻妻,你和神里绫人……” “不要!”南柯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声嘶力竭,“国崩,我喜欢你!” 第232章 讨厌吗 不能胆怯。 要鼓起勇气。 一旦退缩…… 就会失去。 眼泪浸湿衣衫,南柯用双手抱着散兵,拼尽全力。 “我喜欢你,”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南柯用着最彷徨无依的声线,贴紧他的后背,“国崩,不要走。” 散兵背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吐出两个字:“……笨蛋。” 被刺伤,知道了疼,也不懂得逃跑的笨蛋。 分明,有更好、更温柔的人在等着她。 “我拒绝神里绫人了,”南柯接着说,“今后也不会再和他们有来往。” 她的声音埋在他的后背,沉闷又凄楚:“国崩,不要丢掉我。” 散兵的手慢慢落在她的手背上:“……非我不可?” “只有你。” “我说不定,还会害你受伤。” 南柯摇头:“我早就习惯了,也不怕痛,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南柯环抱着散兵的双手突然被掰开。 散兵向前走了一步。 冰冷的夜风灌进两具身体之间,南柯心里一空,像是一块巨石轰然坠落,四分五裂。 一声绝望的哽咽溢出南柯的喉咙。 但紧接着。 还带着滚烫的温度,纤细坚韧的双臂用力拥抱住她。 “不可以。”散兵垂着脸,看着南柯凌乱的发顶,“不可以习惯,不可以不怕痛。” 迄今为止,他做了太多错事,走过了太多弯路。 “我也不会再伤害你。” 总将真心削削减减,变成尖锐的形状,又绕上层层荆棘,渴望有人剥开这些矫饰,鲜血淋漓地窥见下方的不可见光。 但疼痛并非理所当然,再倔不服输的人,也会被激起逃避的本能。 因此而生的一条条隔阂和缝隙。 只会不断地、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 明白这些道理的过程,过于漫长不堪重负。 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南柯,”他叫她的名字,抿了抿唇,贴近她的耳朵,沉着嗓音,“我也——” “——喜欢你。” 烟花落幕,人群逆流。 手抓着零食的孩子,牵着孩子的父母,初次执手的恋人,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们。 南柯被散兵背着,和这些人一起,一路走回家去。 来不及换鞋就焦急跑出门,被路面细小的碎石扎伤的脚底,跌倒时擦破的膝盖,被散兵发现时,南柯还后退着,试图装作若无其事。 打开家门,点燃蜡烛。 散兵握着她的脚,一点点从无数细小的伤口里挑出异物。 南柯看着垂落在他眉弓上的细碎紫发,随着他专注的动作,一缕一缕,在暖色的灯火下摇曳出柔顺的弧度。 少年眉眼清隽深邃,怎么也看不够。 “国崩,”感觉他快要放开她,南柯小心翼翼问,“今晚,可以睡在一起吗?” 因为酒精异常发热的身体始终没能降下温度。 散兵的动作微微停滞,盯着她创口细碎的娇嫩脚心,抿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洗完澡之后,散兵又给南柯处理了一遍伤口。 险些失去他的后怕仍然清晰充斥在脑海里,南柯躺在被窝,怀揣一丝不安,盯床头矮柜上一滴滴融化在烛台的蜡烛,听隔壁淋漓的水声。 等到浓浓困意拉拽眼皮,一点声音才从浴室里走出来,隔着薄被压到身边。 南柯想抱上去,被散兵用被子裹住了手:“别动。” 即便这样,碰到他身上,南柯还是被冷得一个激灵:“国崩?” 她出浴室之前明明兑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为什么要用冷水洗澡? 散兵吹灭蜡烛,在一片昏暗里,隔着一层被子抱住她:“睡吧。” 人偶无需睡眠。 被单方面地陪伴着,感觉到来自散兵身上再次渐渐升高的体温,南柯身上也跟着升温。 夜半时分,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尽管如此,燥热的夏夜仍有些难耐。 “国崩。”南柯睡不着,闭着眼睛喊他的名字。 “嗯。” “你喝了很多酒吗?” “……不知道。” “为什么要喝酒?” “……” “是八重神子灌给你的?” “……” “还在难受吗?” 一片黑暗里,散兵声音微哑:“安心睡吧,我不会走了。” 南柯静了静,拱拱被卷:“这样裹着……有点热。” 散兵显然听见了,但迟迟没有动作,就是不把她拆开。 是她睡相太差了,非要把她裹成木乃伊才能省心吗? 南柯暗暗拧眉。 有关睡姿的回忆,南柯只能想起,散兵说过,她有喜欢把头捂进被底的坏毛病。 如果真的睡相很差,他应该也早就毫不留情地吐槽了吧。 人偶的五感天然远超常人,潇潇夜雨下,南柯不安分的小表情全都落进散兵眼里。 靠得这么近。 蝴蝶一般微微翕动的眼睫,柔软的脸颊,柔润的鼻尖,时而轻抿的嘴唇。 还有吐息间温软的馨香。 什么都和平时一样。 又散发着不同以往,极端致命的吸引力。 “南柯。”散兵把她的名字含在齿间,轻轻咀嚼。 “怎么了?”南柯立即给出回应。 在雨声中压低的轻柔嗓音像细细的钩子,勾起越来越浓重的热意,钻出皮肤,弥漫体内,向着肺腑,向着嗓眼。 但这一次,终于找到出口,向着生疏不服管教的某个器官上涌。 散兵动了动脑袋,鼻尖挨上她的鼻尖,内心轻嘲自己的鲁莽和低劣,却因为饮鸩止渴的触碰,不由自主舒了口气:“如果我……” 雨声密密麻麻,被冲淡的气音落进南柯耳里,像是飞蛾拍打着翅膀掠过一般不清晰。 “……你会讨厌吗?” 南柯没有听清散兵说的什么。 但是—— “不会。”南柯笃定地回答,“不会讨厌你。” 露在外面的脸颊被散兵的手心托起。 随之而来的是缠绵的深吻。 南柯逐渐被从严实裹紧的被子里解放。 柔软亲肤的棉纱睡衣,领口和腰间只用细细的棉带系在一起,随手打的单圈绳结,指尖一勾就开。 散兵的呼吸不仅比平时灼热,也更加急促。 南柯被他从衣衫的束缚中剥离出来的时候,每寸皮肤都被撩拨着,沁出了绵密的细汗:“国崩……”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了。 亲吻和手指激起层层战栗。 忽然,散兵停了下来,直起上身,十指扣在她的膝窝,确认般地问:“真的……不会讨厌吗?” 与此同时抵来身上的,是某种完全陌生的烙铁般滚烫的温度。 南柯一怔。 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紧张地并起,整个人难以置信地往后缩:“那是……” “今晚遇到巴尔泽布,”散兵倾身,安抚地亲吻她的唇角,解释,“用神之心做的交换。” 南柯错愕。 头一个想法是,值得吗? 后一个想法是,让自己变得更完整,更像人类,不一直是散兵的心愿吗? 比起这些。 因旖旎而生的热度,已经不受南柯意志的控制,像被一盆冷水浇透,迅速冷却了。 汗水也全部成为冷汗。 有过肮脏的经历。 南柯对这些格外敏感。 即使和散兵什么都已经做过,但正因为他是人偶,她才能心无芥蒂…… 嘴唇下意识微微嗫嚅,想说出“不要”,南柯猛地抿住,又听见散兵问。 “讨厌吗?” 南柯没能发出声音。 片刻,散兵的手指松开力道。 “国崩!”南柯匆匆抓住他的手。 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 “我……”南柯张口。 难以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定是惊恐的,或许掺杂着不甘。 一定不会太好看。 “……我会努力的。”南柯望着散兵掩在黑暗中的面孔,艰涩而缓慢地说完这句话。 散兵反手握住她。 仅仅这么一个小动作,南柯如遭电击,忍不住浑身向后瑟缩了一下。 “想做吗?”散兵问。 被他这样握着手,南柯慌乱渐渐平复,屏着气点头。 “不需要你努力。”散兵朝床边的矮柜伸出手。 轻微一声,小小的烛焰再度开始燃烧。 火光描摹他平静流畅的脸弧,也同样密布着一层密密的汗珠,描红的漂亮眼尾带着些许隐忍,轻轻一睨,落在南柯脸上。 他会努力。 无声传达着这样的讯号。 南柯伸出双手,讨要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嗯。” 第233章 食髓知味 潮热的室内,衣衫和被褥凌乱地堆积,纤细的烛火摇曳出一双人影。 南柯半阖眼睫,咬着唇,身上全是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发丝缭乱在脸颊上。 散兵也好不到哪里去。 喘着气抬头,长长的一道银线牵扯,顺着下颌落在下方胸膛起伏的肌理,微微紫芒明灭的环状神纹上。 宛如流动着细碎的星砂,在晦暗的光照下越发幽冷美丽。 那是极力忍耐的证明。 阈值在波动,限度逐渐逼仄。 首次体会到的,潮涌在体内与疼痛相去甚远的煎熬,一次次向着他危悬一线的理智冲撞。 “南柯。”散兵低哑喊她的名字。 是渴望进入正题的信号。 身体已经完全柔软,反抗的力气也好,拒绝的意识也好,全都不复存在。 但除此之外,散兵没有别的动作。 南柯凌乱地呼吸,半晌,垂眸看进他幽暗的眼底,抬手捧住他的脸,向上拉。 散兵顺从她的力道,将手肘撑在她肩侧,低头,烫到快要融化的唇瓣覆合在一起。 与此同时。 如同柔软的栀子花绽开花瓣。 南柯的喉咙溢出一声啜泣,指尖不自觉用力,眼角彻底被泪意浸湿。 盈余太多欲望的人偶。 也在这一瞬间,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 …… 骤雨初歇。 难得凉爽的天气,屋后的推门敞开着,能听到远处波涛拍打着沙滩的声音。 丝丝咸涩的海风穿堂而入,南柯趴在桌上,握着一只毛笔,写辞退信。 是给久岐忍的。 那家小餐馆,他们不打算继续开下去了。 散兵想离开稻妻。 南柯也觉得,既然已经等到荧,他们也没必要继续停留在这里。 趁着还有时间,到处走走看看。 散兵晾完被单走进来,看见她挽着耳边被风吹得摇摆的碎发,反手合上推门。 “天晴得快的话,下午应该能干。” 穿堂的微风停止,带着水意的手臂从后面拥抱住南柯,贴着耳根传来低声的嗓音。 南柯手里的笔杆一抖,流畅的一撇歪了形状:“……嗯。” 散兵敛眸看眼前被他紧贴着,那只薄薄的耳垂。 越来越红润,几乎要滴血。 散兵唇齿轻启,仰头咬上去。 南柯脊椎一麻,彻底写不下去了。 南柯及时把毛笔搁到一旁,吸了口气仰起头:“待会儿不是……要出门吗?” “我可以一个人去。”背后的热情愈演愈烈。 像是被把玩似的,脖颈残留的红痕被摩挲轻抚,触感一路流连到肩头手臂,南柯低头看见散兵的手,修长柔韧的手指,正细致而熟稔地撩拨着她。 但是昨天晚上已经闹得很过头了。 到现在小腹还发酸。 虽然,正在软化的身体不仅完全没有拒绝的迹象,还隐隐升起想要配合的冲动。 食髓知味就是这种感觉吧。 像是喝惯了白水,突然尝到蜂蜜的清甜。 南柯定了定神,压下那股冲动,捏住散兵作乱的手:“我也要去。” “……哪方面?”散兵问。 南柯一呆,脸顷刻红了个透。 雷电影真的只是给他装了个器官而已吗? 今天的散兵,简直是色欲的化身。 散兵轻笑一声,松开南柯的耳朵,亲她侧脸:“等一会儿。” 冷静下来之后,散兵抱起她从后门出去,避开人群的视线径直升空,一路向影向山飞去。 毕竟,经过昨晚,有些问题只有雷电影才能解答。 神明驾临,高耸的影向山上,曲折的山路每隔三五步,就有一名幕府士兵驻守。 大汗淋漓爬山的不再是信徒和香客,而是牛马的幕府官员,散兵瞧着那些人挑了挑眉,降落在鸣神大社的七天神像边。 辉光溢散,南柯脚下的伤口、脖颈的吻痕一扫而光。 八重神子闲散倚坐在旁边挂着金铃的走廊,看见他们,发出一声笑:“我就说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是来一发解决不了的,影还不肯信。” 侍奉在旁的巫女眼观鼻鼻观心,深深低下头去。 散兵剜八重神子一眼,牵住南柯的手:“巴尔泽布在哪?” “影暂时没空,追寻永恒的意志发生改变,被将军察觉了,她正在和旅行者处理。”八重神子示意巫女搬来两只坐垫,“请坐吧,有什么事,跟兼具智慧与美貌的八重神子大人倾吐,可比和影那根木头掰扯高效多了。” 南柯和散兵对视一眼,在八重神子对面落座。 “你不止一次说雷电影是木头了。”南柯看向八重神子。 “是啊,”八重神子心情甚好地点头,“神明皆有其化身,影的原型,就是一株有灵识的雷击木。顺便一提,你身边这位,也一样哦。” 南柯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散兵真的是木头做的。 虽然早就猜到,但头一回被人肯定,还是觉得惊奇。 “遍观天下,不过个万把年,应该很难出现第三根了吧,”八重神子眼波扫过散兵冷淡的脸,“所以,你们的性生活有哪里不和谐?” 散兵表情微妙一顿:“……没有。” 南柯深呼吸:“其实我们过来是想问,关于国崩和我……” 八重神子笑眯眯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南柯提了提气,继续说:“……我们……” “嗯嗯。” “……可能会有……” “有什么?” “……孩子吗?” “嗯???”八重神子嘴角一抽。 八重神子眯眼扫视南柯的小腹:“你们昨天才第一次,就直接?” 南柯和散兵双双闪躲视线。 之前不需要顾虑这些,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八重神子沉默半晌,手在身旁一捞,捞了个空。 “给我做碗油豆腐来。”八重神子冷静地吩咐身后的巫女。 巫女小姐离去的步伐宛如末日奔逃。 细碎的雷樱飘落,空气诡异得很安静。 “魔神的寿限接近永恒,没有繁衍的必要,妖怪里,倒是有和异族结合的案例,”八重神子揉了揉额角,说,“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南柯,你究竟是什么物种?” 平生头一次被质疑物种。 回答涌到嘴边,南柯刚要出声,又抿住了。 严格来说,她早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了。 “人类。”身旁却传来没有一丝迟疑的声音。 南柯朝散兵看去。 他面色平静,仿佛述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就当做是这样吧。”八重神子目光在他们俩之间逡巡,仍然抱着怀疑,但还是勉强认同了,“如果南柯是人类,而将人偶之身视作神体,是有可能的。人类是最适合孕育的种族,古往今来,有不少族群为了延续,选择和人类结合。不过,如果双方力量差距过于悬殊,一般而言,母体是会死的哦?” 第234章 神樱 南柯的想法还没有长远到那种地步。 但听到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地心悸了。 假如真有这么一天。 对她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 但对散兵来说,却一定是漫长的等待。 手被握着的力度加重了。 散兵的眉心凝重地蹙紧。 八重神子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笑起来:“当然,事实究竟如何,还是等影回来,听了她的意见再说吧。” 巫女端了三碗油豆腐回来,一一摆放在他们的膝前。 络绎不绝的官员气喘吁吁穿过神社的鸟居,捧着众多文书跨进背后的居室。 没一会儿,八重神子被叫进去了。 南柯捧着热气腾腾的纸碗,有些失神。 “想要孩子的话,”散兵忽而开口,“可以收养。” 南柯侧目望去。 “就像阿望一样。”他看着她,语气认真。 这么说来,他们亲眼看着阿望长大,也的确像是父母守望着孩子呢。 南柯唇角苦涩地一弯,摇头:“还是算了。” 对她和散兵来说,普通人类的寿命实在太过短暂。 他们的未来并不平坦,为了失去而特地去养育一个孩子,实在没有那样的余裕。 “国崩,”南柯抿着神社特供的上等油豆腐,口气尽量随意,问,“你很想要孩子吗?” 散兵眉梢微微一扬。 “以前你也提过类似的话题。”南柯觑他的表情。 就连昨晚,率先从情事中反应过来,考虑到这件事的,也是散兵。 分明到昨天之前,还是缺失机能的人偶。 却总是想着这类事情。 南柯看着眼底被咬掉一小口的油豆腐,思维开始发散。 是因为渴望真正的家人吗? 那么如果真的可以,也许,她也可以试一试…… “你不是喜欢小孩子么。”却听散兵绷着嗓音,这么应了一句。 南柯错愕。 散兵别开脸望向屋檐下纷飞的樱花,下颌的轮廓微微发紧,满脸写着不如意。 “就……因为这样?”南柯问。 散兵没答。 南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然后忍不住抿唇笑了:“国崩,喜欢小孩子,和喜欢养孩子,不是一回事哦。” “有差别?” “嗯……” 南柯掐着下巴,思索应该怎么和他解释。 “就像喜欢和宠物玩耍,却也觉得饲养起来费神费力,”朗润的男声沿着走廊向他们靠近,“大约是相似的道理吧。” 一听见这声音,南柯就不由握紧了手心里的纸盒。 循声抬头时,神里绫人也在走廊转角处站住,手搭在身侧漆红的栏杆,朝她淡淡温和地一笑:“打扰了。” 散兵的脸色立刻转了阴:“神里绫人?” “刚听八重大人说,你们也来了这里,想起有东西要还,就冒昧过来了。”神里绫人从怀里摸出一只手袋,弯身放在南柯面前的地板上,“南柯小姐。” 紫底白海螺纹的手袋,松开的瞬间,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瞬迟滞,但仍是尚且利落地放手了。 “……谢谢。”南柯顿了顿,伸手收起来,“是我大意了,劳您走这一趟。” “怎会,我才是,平白给南柯小姐添了烦恼。”面对她的疏离,神里绫人始终保持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南柯微抿唇,垂眸看向面前的地板纹路。 好尴尬。尤其,散兵还在旁边看着。 静默片刻,又听神里绫人温声问:“虽然说这种话有些狡猾,但我还是想请求南柯小姐——能否不要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继续和绫华做朋友?” 南柯表情微微一动。 她昨晚对托马说,让神里家的人不要再靠近她。 “绫华的朋友不多,如果因为我妨害了她的友谊,我会十分过意不去的。”神里绫人接着道。 南柯当然不会质疑他作为兄长对绫华的爱护。 只是…… “朋友?”散兵忽而冷笑出声,“朋友是什么免死金牌吗?” 南柯的腰身跟着一紧,半个人被他带进怀里。 南柯脸一烫,略微犹豫,没有推他。 “神里绫华为你骗她,想求情,让犯错的人亲自来,”散兵搂着南柯的腰,紧盯神里绫人的目光锋锐,“还是说,有人贼心不死,想借着妹妹的朋友关系,继续对别人的女人出手?” 神里绫人眉心紧起:“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呵,最好是。”散兵嘲讽强烈。 神里绫人不由看向南柯。 南柯垂眸靠在散兵身上,表情很淡,看起来没有作声的打算。 那姿态,显然是默许了散兵替她表态。 “我明白了。”神里绫人微微叹气,将一只手负到身后,“还有一件事,今早天领奉行巡查的时候,在城中小巷发现了三名强盗。三人疑似被神之眼持有者袭击,无一例外,全身瘫痪……” 神里绫人公事公办地说着。 突然,近处空气毫无预兆地激振起来。 南柯神经一凛,反射性直起身体,望向变故突发的地方。 是七天神像。 南柯不禁睁大了眼。 仿佛纸张被无形的大手揉皱,神像周边的空气泛起棱角分明的裂痕,将矗立的石像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裂痕的数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增长,像一个半透明的茧,越裹越厚。 与此同时,茧的内部,被难以估量的沉重气压挤压的神像,传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响。 散兵把南柯向后推,就要起身。 “国崩!”南柯拉住他。 直觉在警告她,不可以靠近! 蓦地。 裂痕凌乱的增加停止了。 连同周围飘飞的樱花、摇动的树叶、人的声音,整个空间宛如时间静止,全部凝固。 又一刹那。 收缩到极限的无形之茧爆开,气浪排山倒海涌来。 南柯本能遮眼。 然而,身体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巨大冲击,拂过身侧的只有柔和的微风,以及无数细碎的花瓣。 南柯惊疑抬头。 无数阴影掠过蔚蓝一片的天空,在头顶伸展开来。 一棵形如狐狸的巨大樱树立在神像原本的位置,隔着一道崭新的红色鸟居,花枝如云,迎风摇摆。 七天神像……消失了。 全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神樱树怎么了吗?”神里绫人说到一半,循着他们震惊的视线看向那棵樱树。 “刚刚……”南柯转头,对上神里绫人平静而困惑的眼睛,喉间一滞。 为什么他对刚刚的事情没有一点反应? “神樱树?”散兵沉声重复神里绫人的字眼。 “自古就矗立在鸣神大社,倾听稻妻民众们祈愿的神植之木,”神里绫人面色如常,“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来神社了,应该早就注意到它了吧。” 数百年前。 南柯和散兵对视,在彼此眼中读到惊愕,接着是了悟和一抹恍然。 难道说,他们刚刚目睹的…… 是历史改变的一瞬间? “我说这些,并非有意怀疑你们,”神里绫人接着之前的话题说,“只是想提醒你们,接下来天领奉行可能会找你们问话,做好心理准备。” 南柯草草点头:“谢谢。” 对那几个强盗做的事,她不后悔,也不会反省。 从命如草芥的混乱时代走出来,无谓的同理心早就消失了。 有些人活着,还不如处理了。 即使放到现在,也只是由谁来处理的差别而已。 神里绫人微微一笑:“那么,再见。” 神里绫人离开后不久,神樱树下一线紫光划过,雷罚恶曜之眼撕开空间,雷电影和荧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南柯起身向她们走去:“影,旅行者。” “你们……”雷电影正仰望身边的巨树,闻声转过头来,眼中的伤感与愁绪收了收,复归平静,“你们来了。” “南柯,国崩,你们好呀!”荧也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 “神子去处理公事了,”南柯站定,看一眼头顶枝繁叶茂的樱树,问,“这棵神樱树?” “你注意到了?”雷电影摩挲手中未开刃的精美佩刀,怀念道,“这是真在她的佩刀中留下意念与树种,驱使我回到过去,为护佑稻妻而种下的奇迹之木。” “回到过去?”散兵惜字如金,微微敛眉。 “严格来说,是种子依托真遗留的权能,遵循我的心愿,生根在了五百年前的神社,单凭我自己,是无法突破时间的桎梏的。”雷电影解释着,和散兵对视一眼,目光微微游移,“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不适么?” 散兵抿住唇,不动声色瞥向荧,没说话。 荧正满脸新奇地欣赏神樱树,察觉到他的眼色,反应很快地一拍额头:“差点忘了,派蒙还寄存在神子那儿呢!那我先去找派蒙了!” “好的。”雷电影颔首。 “还有还有!”荧离开到一半,脚步打了个旋,笑容明媚回头,“南柯,我打算待会儿下山去找宵宫,你们聊完了神社门口会合,我们一起下山!” 南柯点头,视线停留在荧脚步轻快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神里绫人印象里,神樱树自古以来就存在。 对雷电影来说,则是五百年前才种下。 可她和散兵却分明亲眼看见,神樱树凭空出现,是前一刹那才发生的事情。 那和他们同为降临者的荧呢? 如果按照空曾经告知她的真相,有权改写历史的,只有他们这样的少数人。 那么…… 雷电影是不是被欺骗了? ——过去其实并没有改变。 只是身为提瓦特居民的他们,被世界虚构了误以为自己如愿以偿的记忆而已。 南柯百味杂陈地收起思绪,看向雷电影时,雷电影听完散兵生硬的提问,将将从宕机中反应过来。 “你是说,”雷电影舌头打结,“你们想要孩、孩子?” “不是想要,”散兵拧眉纠正,“只是考虑这种可能性。” 雷电影沉吟半晌:“如神子所说,凡是生灵,确实都有生育新生命的可能,不过……” “不过?” “不过,你毕竟是人偶之身,”雷电影看向南柯的小腹,手抚上胸口,眼睛变得亮晶晶,语气也雀跃起来,“可以先努力试试,如果实在无法自然受孕,我一定不遗余力地协助……” “住嘴。”散兵眉头抽动,打断她。 都说了不是想要,还露出一脸跃跃欲试想给南柯肚子里塞点什么的蠢样,这个老女人,是听不懂人讲话吗? 散兵吸了口气,保持住冷静,转头看向南柯。 “也就是说,”南柯问,“只有我和国崩两个人的话,没办法吗?” 雷电影摇头:“成功率微乎其微。” 南柯和雷电影不约而同露出了微妙遗憾的表情。 “问完就回去了。”散兵一脸欲言又止,拉住南柯的手。 雷电影一惊,睁大眼睛问:“这就……” 散兵冷淡地睨过去。 雷电影嗫嚅一下,垂眸,“……好,那,你们路上小心。” “影,”南柯回握着指间散兵的手指,想了想,还是决定对她说出来,“过一阵子,我和国崩打算离开稻妻,去别的国家了。” “……”雷电影一怔,“是旅行吗?” “算是吧。” “还会回来吗?” “说不准。” “……我知道了。”雷电影微微叹气,再抬起眼时,目光清澈而坚定,“如果行走他乡遇到困难,请一定记得,稻妻随时愿意帮助你们。” 散兵没回答,眉心微皱,拉着南柯转身。 迟来的关爱,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心结总归是解开一些了吧。 南柯想着,踏过神社前倒映着神樱树茂密花枝的浅潭石板路,看见荧带着派蒙在水边跑来跑去,正忙着用雷元素捡绯樱绣球。 不愧是旅行者,一刻都不忘锄大地。 南柯微微失笑:“荧。” 荧笑着回头:“你们聊完……” 话没能说完,荧忽然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她。 派蒙“啊”一声,及时抱住从荧手里滑落的绯樱花瓣,疑惑问:“旅行者,你怎么了?” 南柯站在原地,耐心等荧整理心情。 风波已经完全平息,空让她带的话,也是时候转达了。 荧终于回过神来,不顾靴子被水浸湿,哒哒哒地踩着水快步走来,眼眶微红:“南柯,你刚才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 “对不起,到现在才说。”南柯伸手抚过她眼角泛着的泪光,“五百年前,我在稻妻遇见了空,他让我带话给你——” “爱操心的空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235章 云舒云卷 离开稻妻之前,荧和南柯都有不少善后工作要做。 荧要和各地的朋友们告别,采买稻妻特产。 南柯和散兵则要退掉租的房子和餐馆门面,处理众多杂物。 还有,回一趟清籁岛。 南柯收拾着衣柜,想找些带不走的衣服给寝子做个猫窝,意外翻出来一套浅蓝松花纹的男士和服。 这是眼狩令的时候,南柯给被通缉的荧乔装用的。 是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南柯没有印象,回头询问地看向散兵。 散兵久违地换上了旅行时的黑红色衣装,正坐在桌前打包新鲜出锅的大份猫饭。 察觉她的视线,他侧目瞟一眼她手里,唇角微微抿住,没说话,又低头继续忙碌了。 应该是他收起来的。 南柯如此推测。 看着手里的和服,南柯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条相同花色的手帕。 被她随意拣出来,用来包装神里绫人的漆盒,又在后来,被叠在手袋里一并还回,现如今放在角落里吃灰的手帕。 散兵不喜欢这种样式,南柯当然也没有故意再买一条相同花纹的手帕,惹他碍眼的逆反心理。 也就是说…… 南柯捏了捏和服的面料。 是散兵买给她的吗? 明明嫌弃到不想穿,却特地买来一模一样的手帕,一声不响地放进她的衣柜。 ……南柯其实也没有多喜欢。 只是觉得,这种干净的花色,散兵穿应该会很合适。 现在回想起来。 看她用那条手帕包起漆盒,说要收下的时候,他应该很受伤吧。 南柯将和服整齐叠好,放回衣柜深处:“国崩……” “收拾完了?”散兵盖上食盒站起来。 南柯略微停顿,“嗯”一声,又说:“国崩,对不……” 这一次换她的脑袋被背后伸来的手强行转过去,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温软触觉。 “不要再提那件事,”散兵眉心皱得很深,一点都不掩饰心理阴影,“走了。” 南柯和散兵到达浅濑神社的时候,岛上密集的雷暴已经平息了。 一片宽阔的阴云以高空缓缓旋转的雷光漩涡为中心,笼罩整座岛屿,压抑的同时,又透着久违的安宁。 应该是荧解决冒险家协会委托的时候,帮忙完成了雷鸟的封印吧。 神社后高高的樱树迎风摇曳,南柯穿过草丛里陌生小猫好奇的盯视,果然见到搂着派蒙,靠在树影里呼呼大睡的荧。 “这么不入眼的睡相,真是百年难遇。”散兵嫌弃地瞥过荧和派蒙嘴角的口水。 樱树另一侧,一个陌生壮汉挥着锤子,正对一块巨岩卖力敲打,堪称噪音污染的叮叮当当声连绵不绝。 神社入口的方向,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冒险家服饰的人,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什么。 到底是有多累,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睡着? 南柯叹息。 “放心好了,奴家设了结界,不会吵醒这名黄毛的人类。”原本应该值守着解签巫女的神社拜殿里,传来慵懒的声线。 “寝子!”南柯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 拜殿显然在最近被修缮过,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端坐在整洁的柜台上,望着她,金翡翠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只有一条柔软的长尾巴轻快地左摇右晃:“欢迎回来,南柯,国崩。” “我们回来了,寝子。”南柯笑着抱住它。 寝子抬起下巴,微微抽动鼻头,又看向南柯身后提着食盒的散兵:“奴家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散兵哼笑着把食盒搁上柜台:“果然如我所料,几百年过去了,还是喜欢这种野兽才能接受的口味。” “几百年过去,某人料理的水准也还和当年一样,熟悉得闻不出丝毫长进呢。”寝子优雅回怼。 被散兵一手带大,又过了这么多年,寝子怼人的功力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至少也是炉火纯青了。 “质疑我的水平?”散兵眼尾微微一扬,带起点不怀好意的兴致,作势伸手,“那就不要吃了。” “喵!”寝子一秒优雅面具破碎,用尾巴尖勾住食盒把手,“想都不要想!” 散兵抱臂轻呵:“瞧你这出息。” “好了,国崩,”南柯抿着笑打断他们的互呛,把寝子抱起来,“反正是特地做给寝子的,就不要逗它了。” 寝子爪子扒在南柯肩头,一愣,从她的话里品出些不对来。 猫饭是伴手礼。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打算回来? 寝子低头,整只猫萎靡地趴在南柯怀里,视野跟着她的步伐上下摇晃:“……你们又打算去哪里?” “哦?”散兵走在南柯身后,似乎有些意外它察觉了出来。 “北方的北方,和稻妻隔海相望的国度。”南柯边走边说,柔和的嗓音贴着寝子的耳朵。 寝子垂眼盯住散兵迈动的脚尖:“这么远……” “所以,以后可能很难有机会回来了。” 寝子好一阵子没出声。 南柯一直走到樱树旁的神龛下。 苔绿色的树根蜿蜒在无铭的坟茔,曾埋葬了掌管这座神社的数代巫女,还有阿望和光代的遗体,以及浅濑响的衣冠。 “这样啊,”南柯听见寝子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没关系,反正奴家在神社等阿响,你们要回来的时候,回来就好。” 清籁岛没有人烟。 似乎因为南柯和散兵的容貌百年如一日,寝子也认为,人类和妖怪一样,都是长生种。 南柯没有纠正。 伤痛总会淡去。 等时光像清籁岛的乌云一样,舒舒卷卷,拨云见日,那时候的寝子,一定已经看遍人生百态,一定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寝子,”南柯向破败的神龛伸出手,“解开封印吧。” 寝子有些不舍:“不能把它留在神社吗?” “为了旅途的顺利,我必须借用,”南柯偏头蹭蹭它,“拜托了。” “好吧。”寝子立起上身,回头,向神龛发出一声犹如低鸣的长啸。 神社周围实化出一圈绯色的结界,自上而下破碎化开。 等最后一点妖力也散去,南柯弯腰,从里面取出一柄无弦的弯弓。 太久没见光,飞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用拇指抹开一点,底下仍是光亮如新的金属色泽。 和桑多涅的那一战,南柯学到一个道理。 不是每一次都能幸运地拥有天时地利。 既然她拥有力量,就该最大程度地使用起来。 这样一来,就算下一次,散兵再和谁在她触不可及的地方,进行自毁式的战斗。 她至少也有机会,射落其中一个。 第236章 羽 南十字船队返航璃月的船上。 南柯坐在宽阔的船舷上,迎着风和阳光,微微摇晃小腿。 行驶中的船只激起碎雪般的海沫,一团团涌过她的脚下。 几只海鸟紧跟鼓满的船帆飞翔,纯白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南柯抬手接住,用手指捻着,迎着阳光转来转去,旋成一团白色的小花,眯起眼:“……国崩。” 散兵抱臂靠在她身后的船舷:“嗯?” “好晒啊。”南柯咕哝。 散兵低笑一声。 另一边的船头上,戴着皮制单眼眼罩的黑发女人正在和部下们烤下酒菜,蜜色的肌肤沐浴在海上阳光下,健壮又充满活力。 和看他们玩得开心,于是自己也想出来享受海上风光,结果晒得蔫哒哒的南柯完全是两种精气神。 “要回船舱吗?”散兵弯唇问。 南柯点头:“好。” 派蒙的午觉睡了一个小时,也是时候把她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然等到了璃月见到荧,还回去的是一只在短短半个月旅途里,发腮到飞不动的派蒙—— 南柯不敢想。 因为神樱树突然出现,连带着整个稻妻的记忆都发生了变动。 荧很担心其它地区的人也受到影响,接触过清籁岛的地脉之后,就急吼吼地就把派蒙托付给他们,一个人传送回璃月了。 派蒙对此一点也不意外,还做了个扭曲的大鬼脸:“哼,恋爱中的旅行者是大笨蛋!大笨蛋!略略略!!!” 然后就生气地该吃吃,该睡睡了。 荧的神秘男友到底是谁? 南柯没问,但心里多少有点预感。 毕竟人在璃月,成天忙得脱不开身,还会让荧天天念叨担心的,没有太多选项。 南柯往后挪了挪,侧身,一只手搭上散兵伸来的手臂,借力落地。 半截雪白的腰跟着她的动作露出上衣下缘,在阳光下细腻得像一块玉。 决定离开稻妻,也就意味着南柯不用再入乡随俗地穿和服,临走前几天,她特地和荧去逛万国商会,买了身夏装。 上身是枫丹样式的无袖风琴褶衬衫,下身是槿紫色的和式及膝裙,搭配一双小腿靴,早晚温度低的时候,披上一件羽织刚刚好。 总之,是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旅者的装扮。 散兵盯着那截腰,眸色微深,忍不住倾身,把人压到船舷上:“……喂。” “怎么了?”突然被壁咚,南柯不知所措。 散兵盯着她。 被太阳晒得绯红的脸颊,清澈明亮的黑眸,微微开启的嘴唇。 一双睫毛扑闪着,困惑又纯真。 和她的身体有着截然相反的吸引力。 散兵手按在南柯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埋进她的颈窝,落下一个颈吻,又吐气:“……没事。” 心烦而已。 人的欲望,实在难以掌控。 南柯垂眸看着他郁闷的发顶,唇角轻轻抿出一个弧度。 回船舱的时候,万叶和派蒙正巧迎面过来。 “国崩,南柯,”万叶眼睛微亮,“原来你们出去了?” “找我们有事?”散兵走在前面,停下脚步。 “嘻嘻!北斗大姐头叫我们一起去吃烤鱼呢!”派蒙兴奋地扑上去,“国崩!我们一起去吧!” 散兵面无表情抬手,一个熟练的脑瓜崩把她弹飞:“没兴趣。” “呜哇!”派蒙半空翻了个跟斗,双手捂住遭殃的脑门,眼泪汪汪,“你、你这人!!!” 脾气怎么总是这么坏!!! 但。 散兵的厨艺连旅行者也望尘莫及。 所以派蒙选择原谅他。 派蒙含着两包眼泪,暗含期许地望向南柯。 “我们刚从外面回来,有点晒晕了,就不去了,”南柯笑着说,“祝你们吃得开心。” “晒晕?”派蒙担忧地飞上来,用小手贴贴南柯发烫的脸,“那就没办法了,你好好休息哦,等派蒙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南柯从善如流地摸摸她的头顶:“谢谢小派蒙。” 派蒙和万叶一前一后向甲板走去,南柯也转身,和散兵回到房间。 某个压抑了一路的人此时已经到了极限,转身就把她按在门后,重重地吻上来。 分明最近变得温和有耐性一些了,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比以前还要急切,充满侵略性。 衬衫纽扣不如和服的衣带好解开,南柯被隔着衣服咬了一口,仰头轻声闷哼。 深究起来,原因只有一个。 散兵某方面的反应过于迅速了。 只要和他拥抱,甚至只是牵一下手,立刻就会出现不可言说的尴尬情况。 偏偏有派蒙在,绝大部分时候并不能如他的意。 导致散兵对派蒙的火药味儿格外浓。 裙摆被撩起来,南柯攀住散兵的肩膀,做好了心理准备,却猛地咬唇,睁圆眼睛“呜!”出一声。 毛、毛绒绒的?! 什么东西! 奇妙的触感从皮肤直达头顶,南柯全身发麻。 脸颊肉被捏了捏,带着警告意味的吻落在唇角:“别分心。” “国崩,”南柯声音颤颤巍巍,试图阻拦他作乱的手指,“你拿的什么?” 发暗的紫眸凝视她,似笑非笑:“你猜。” 怎么可能猜得到。 南柯有点慌,推他:“你别……” 几分钟之后,南柯手指软软地掐着散兵的后背,眼眶被泪水沁红。 散兵终于大发慈悲,把折磨她许久的小东西亮出来。 雪白湿乱的一小片,是根羽毛。 他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拿走的? 散兵张开手指,把羽毛扔在地上,眼里噙笑:“还满意吗?” 南柯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理解不能:“为什么……” 话没说完。 南柯整个人差点跌下去,被散兵搂着腰背托住。 “只有我想要,不公平。”散兵指尖拨弄,附在她耳边,嗓音里浓郁的欲求不满。 南柯脸红得要滴血。 散兵看着她的表情:“南柯。” 故意暧昧地叫她的名字,让吐息喷吐在她的脖颈耳廓。 “喜欢吗?” 南柯紧紧咬唇,死不开口。 意识逐渐变得一片空白,也听不清靠在耳边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南柯的嘴唇含糊地张合。 只剩被久久吊起的饥渴被满足的那一瞬间感知清晰。 第237章 曾言道 清醒时候的人羞耻心重得要命。 体会到床上的乐趣之后,散兵也逐渐得心应手。 先把人弄得意识不清。 再假意冷落,存心撩拨。 臣服于本能的身体困惑又渴求,不消他开口,就会尾调绵软地喊着他的名字,主动前来讨吻和迎合。 由而,单方面的玩弄上升成为双方的愉悦。 即便提出出格的请求。 也只会不加思考地接受。 就是拿散兵从前在部下们手里缴获的,那些违背军纪的人类画册话本里来对比。 他们也属于极其狂野的那一类。 ……幸好,是落进了他手里。 散兵俯身,把人按在桌子上,虎口里轻掐南柯的脖颈。 那白皙脆弱的一截,像雪地落红樱,布满吻痕,此时正高高地仰起,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几乎是一声失神的哭叫。 像一团水淋淋的棉花,南柯一下子瘫软在桌上。 片刻之后,散兵单手抬起她的脸,哑声吻她眼角颤栗的泪珠:“做得很好。” 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夸奖。 被诱导着说出的羞耻话也好,身不由己的反应也好。 偏偏游离的意识回归大脑,全部都清清楚楚记得。 南柯扭头躲开他,喘着气想爬起来,脱力的手肘却一软。 额头磕上桌子之前,一条纤细却极其有力的手臂捉住了她。 散兵另一手随意从脚边抓起一件衣服,擦干净她背上的湿痕,把人揽进怀里亲吻:“会痛吗?” 难得温存的低哑嗓音。 南柯再大的怨气也被磨没了。 南柯靠在散兵身上喘了会儿气,抬脸:“……喉咙痛。” 散兵侧目在地板扫了一圈,捡起打翻的空水杯,倒半杯水,喂给她。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里,派蒙也随时可能回来。 没休息太久,散兵就抱她去洗澡了。 南柯软绵绵地靠在浴桶里,看散兵站在外面,舀出一瓢水,从头顶浇下去。 人偶的身体巧夺天工,水珠顺着柔顺的紫发流利地划过脸廓和下颌,没入胸腹间渐渐黯淡的神纹光辉。 极具观赏性。 南柯撇开眼睛,小声喊:“国崩。” 散兵抹开额头凌乱的湿发,看向她。 南柯眼神闪烁,没接着说,微微蜷缩,一点点把红透的脸沉到水面之下。 散兵趴到浴桶边缘,把她捞出来:“想说什么?” 南柯支支吾吾。 半晌,从水底抬起一只手,伸出浴桶,用指背碰了碰他的腰:“还是这样,没问题吗?” 散兵眼尾一敛,挑唇抓住她的手:“多碰碰。” 完全是发自坏心眼说的话,语气一听就不对劲。 派蒙吃饱喝足,哼着小调双手提着沉甸甸的烤鱼飞回去的时候。 某人也终于餍足,耐心细致地站在椅子背后,给南柯擦头发。 对于为什么这两人短短一顿饭功夫,都换了身衣服,派蒙没心思深究,乍看见南柯更加潮红的脸,大惊失色。 “南柯,你怎么越休息脸色越不好了呀!” 南柯:…… 南柯想解释,南柯喉咙痛。 “是吗?”背后的散兵意味不明地回了句,手越过南柯的肩膀,捏着她的下巴转过去,假装端详,“确实。” 脸颊很有血色,嘴唇也很红润。 这只飞行生物确实眼瞎。 散兵低头亲南柯一下:“上床躺着吧。” “你去哪儿?”南柯的眼睛跟着他转。 散兵束起衣袖,睨眼派蒙带回来的烤海鲜,语气嫌弃:“去做点吃的。” 一周之后。 南十字船队终于抵达璃月港口。 和稻妻由勘定奉行严格掌管的离岛不同,在璃月,除了南十字这样的特殊船队之外,几乎所有商船都是自由进出。 沿海望去,满眼雕梁画栋,人声鼎沸,欣欣向荣。 南十字船队是以接受军事雇佣为由离开璃月的,如今回来,还带了不少被锁国令困在稻妻的璃月人。 璃月总务司安排的专员在港口搭了几张桌子,专门负责登记和安置这些千里迢迢回国的同胞。 一个绑着双马尾的紫发少女和这些专员们站在一起,一边监督秩序,一边亲切地安慰痛哭流涕的乘客们。 “刻晴大人!”一个专员举起南柯递的入境手续。 紫发少女快速走过来,接过察看。 “没问题。”刻晴浏览一眼,拿出随身的印章,在证件上加盖证明,还给南柯,“你们是稻妻解除锁国令以来,第一批入境璃月的旅客,祝你们在璃月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谢谢,”南柯收下手续,“你们也辛苦了。” 刻晴淡淡点头,马上又忙着去另一头处理别的事了。 真是兢兢业业啊。 南柯由衷感慨。 南柯跟着派蒙走出港口,东张西望:“荧不是说在港口接应我们吗?” “旅行者给我的盘缠还有剩呢,”派蒙兴冲冲直奔路边的小吃摊,“等我花光了再去找她!” 南柯哑然站住。 派蒙熟练地挑了一大盆中原杂碎,把钱袋子往老板菜板边一扔,大气叉腰:“不用找了!” 老板一数里面的摩拉,脸上笑开了花。 派蒙也笑开了花。 散兵抱臂鄙夷:“蠢货。” “国崩,”南柯扯扯他的袖子,指一边的茶水摊,“我们去那边找个地方坐吧。” 散兵颔首,反手牵住她。 街上人来人往,南柯错愕一瞬。 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在稻妻,也不用再顾忌姐弟的乌龙。 南柯放松下来,弯唇快走两步,和散兵并肩而行。 茶水摊里搭了个矮木台,一个蓄着山羊胡穿着长袍的人啪啪啪甩着折扇上台:“上回书说道,彼时的璃月……” 散兵点的两杯招牌毛尖刚刚端上来,南柯递到嘴边还没尝出味,噗嗤一声差点把自己呛到。 “茶不错,”散兵也刚抿了一口茶水,看着她的反应蹙起眉,“不合你口味?” 南柯:“不是……” 不是茶的问题。 台上的说书人还在继续抑扬顿挫:“传说,帝君在出征之时,曾言道——” “介意拼个桌吗?” 一只戴着黑色丝织手套,骨感匀称的手轻轻按在南柯身旁的桌角。 第238章 钟离一脸牛马 南柯浑身一震。 这熟悉的低音炮…… 散兵面色不虞向来人投去视线:“介意。” 南柯捏着瓷杯的手心霎时出汗。 咦?奇怪? 散兵居然不认识钟离???! “通融一下嘛,老弟?”又一个人跟着钟离走进来,摊手笑道,“你看,你俩坐一条凳子,剩下三个给我们刚刚好,大不了我帮你们买单,就当感谢?” 南柯抬头的时候,棕橙发色蓝眼睛的青年正和气地笑出两只小酒窝,全然不知人心险恶。 散兵语气凉凉:“噢——?” “?”达达利亚疑惑眨眼。 这少年脸上的阴阳怪气,怎么略带一点他至冬老家的调调? 不等达达利亚想明白。 只见坐在旁边的少女握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侧目和她对视一眼,脸上的轻佻淡嘲收起,仿佛旁边杵着的达达利亚和钟离是两团空气似的,转头冷淡地看向台上卖力表演的说书人。 “不好意思,”南柯向达达利亚和钟离笑,“请坐吧。” “多谢。”钟离微微颔首。 散兵对达达利亚没有好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南柯重新抿了一口茶。 茶汤清澈,入口微苦回甘。 少顷,南柯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在聊天的钟离和达达利亚。 话题中心是台上的说书,达达利亚听不懂台词里的璃月古话,钟离正在给他实时口译。 “原来如此!”达达利亚恍然地拍大腿,“原来‘逐鹿’不是打猎,而是打架的意思!我还以为这个故事是讲摩拉克斯猎魔神吃呢!” 钟离一脸古井无波:“公子阁下此言,倒也是独到的见解。” “不过有点难办了啊,”达达利亚双手交叉托下巴,严肃道,“我前阵还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个故事记了下来,寄给了家乡的弟弟妹妹们……” 南柯唇抵在茶杯边,抿了抿笑,再抬头时,冷不防对上一双沉静的暗金深眸。 色泽不比阳光璀璨,却散发着犹如贵金属般矜贵而坚实的质感,令人见之景仰。 被钟离发现她在偷看了。 南柯汗颜。 钟离却弯唇,露出一个大度又充满礼节感的微笑。 南柯涌到嘴边的抱歉只好咽了回去,问:“那个,刚刚你们说三个人,是在等人吗?” “受友人所托,来这附近接一位朋友,”钟离轻扫南柯和散兵的装束,“和两位一样,也是从稻妻过来。” “今天的船?” “正是。” “头一批离开稻妻的船只有南十字号,按理说,应该早就到了才对。” “我也正烦恼于此。” “嗯……”南柯拧眉。 从稻妻来,可能和钟离有交集的“朋友”…… 难道是万叶? “您那位朋友,是不是一头白发?”南柯问。 “不错,阁下遇见过他?” “他的话,没有下船,而是跟北斗船长一起,回南十字船队的船坞休整了。” 钟离眉心微皱,有些意外:“竟会如此?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到岸第一件事,应该是直奔这条小吃街才对……” “哇!”派蒙抱着满满一盆中原杂碎从对街飞过来,对着钟离的后背猛地刹住,“是社会废人!” 达达利亚回头指自己鼻子:“社会废人?谁?我吗?” 南柯\/钟离:…… 南柯匪夷所思地望向钟离:“您在等的人,该不会是?” 钟离点头。 钟离和达达利亚是在来的路上偶遇的,付完四个人的茶钱,达达利亚就挥着手拐往路边二楼,回北国银行继续坐班了。 钟离走在前面带路,隔着飞在中间吭哧吭哧争分夺秒消灭零食的派蒙,是南柯和散兵。 “十分抱歉,我想,大概是堂主传话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钟离领他们跨进悬挂着“往生堂”牌匾的铺面,“堂主,我接人回来了。” 戴着八角帽的黑衣少女正趴在前台上画桃符,头也不抬地道:“限时折扣,买一送一,过时不候啊!” “堂主。”钟离无奈用指弯叩叩桌面,“是我,钟离。” “唔?”胡桃这才回神抬头。 满嘴红油拍着肚皮打饱嗝的派蒙。 怀抱派蒙,惊讶环视店内阴气森森装修的稻妻装束少女。 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但印堂发乌眼神犀利的紫发少年。 胡桃“咦”一声:“怎么这么多人?” “是啊,”钟离叹息,“怎么这么多人?” “你们等等啊。”胡桃搁笔,蹲下去在前台柜子里一顿乱翻,掏出来一封信,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亲爱的英明的神武的胡桃胡堂主,派蒙和我那两位稻妻朋友,就拜托你啦~’,哦哦!原来如此!”胡桃放下信,俏皮地朝众人吐舌头,“不好意思,当时忙着,一不小心看岔了,还以为只接派蒙一个呢,哈哈。” 钟离扶额。 “没关系,”南柯上前,问,“我可以看看这封信吗?” 胡桃把信纸递给她:“旅行者明天才回来,坐这么久的船,你们应该也累了吧?就在璃月港休息一天,赶明儿,我让客卿送你们去望舒客栈。” 南柯快速浏览过信上几行字。 望舒客栈是荧在璃月的据点。 之所以没有按照承诺在璃月等他们,是因为荧临时起意,决定去蒙德接一位朋友过来。 降临者的身份,南柯早就和荧摊牌了。 非挑在这个时候去接的蒙德朋友,不疑有他。 “就按堂主安排的吧,”南柯把信纸叠好还给胡桃,“我们初来乍到,还仰仗堂主多多照拂了。” “好说好说,我在璃月港可吃得开了!”胡桃听得开心,大手一挥,“客卿赶紧的,去给两位订上好的客栈,要档次高的、靠海的、海景房!” 南柯:“等等,就不麻烦钟离先生……” 钟离一脸牛马地摆手:“两位稍事休息,我去去就回。” 钟离背着手转身离开。 南柯望着他的背影,良心大大的不安。 怎么办。 让岩王帝君给自己跑腿,总感觉会折寿。 南柯看向散兵。 “要出去走走么?”散兵淡声问。 “出门左拐有书店茶馆玉石首饰,右拐杂货炼金地道小吃,需要我再找个人给你们当导游吗?”胡桃热情道。 “不必,”散兵提起在南柯怀里吃饱睡死过去的派蒙,扔给胡桃,“我们随便走走。” 第239章 情侣大床房 随便当然是不可能随便的。 顺着离往生堂不远,正对璃月总务司大门的中央阶梯大道向下,放眼望去,拥挤的港湾区里延伸出一条宽阔的跨海大桥,直通对面的崇山峻岭。 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矗立在大桥另一端的七天神像依旧瞩目。 南柯和散兵顺着大桥向七天神像走。 “荧去蒙德接的朋友,应该是阿贝多吧。”南柯看着被阳光斜投在前方的影子,说。 “如果是,也省了我们跑一趟蒙德的麻烦。” 去接触阿贝多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他们离开稻妻的目的毫无疑问,是跟着荧的足迹,去须弥会一会久违的宿敌,博士。 博士曾经引诱散兵加入愚人众,通过研究散兵身上的生命炼金术,完成了至关重要的切片技术。 而这一次,散兵也好,人偶也好,都和博士没有太多交集。 按照历史不可动摇的铁则,这项技术的突破口,应该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和散兵一样,同为炼金生命的人,现阶段能想到的,也只有阿贝多了。 从另一个层面讲。 阿贝多也是出身于坎瑞亚,提瓦特少有的研究世界真相的人。 去见一见,百利而无一害。 一眼望到头的笔直大桥,按南柯的脚程,却硬生生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尽头。 日头不小,从归离原方向和蒙德来的商贩络绎不绝,又向前走了一段山路,屹立在高处草坪上的岩神像终于映入眼帘。 背靠岩造物堆砌的神座,披着斗篷的雕像斜倚在神像顶部,和稻妻雷神像的慈蔼不同,散发着锋芒毕露的威压感。 “难怪……”南柯恍然大悟。 “难怪什么?”散兵问。 “难怪钟离尘世闲游,根本不怕掉马甲……” 神像时期被尊为武神的摩拉克斯,和钟离时期遛鸟赏花玩古董的老干部。 外表暂且不论,气质根本就是两模两样啊。 南柯偷偷瞟一眼散兵,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好期待散兵知道钟离就是岩神本神时候的反应。 散兵看穿她的小心思,挑眉:“你在打什么主意?” “咳咳,没有。”南柯正色,闭眼用掌心贴上神像,“那我开始了。” 南柯对接触其它地区的神像期待很久了。 和原神里的旅行者不一样,荧能够同时用好几种元素力。 说不定她也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波动从掌心泛开,像湖面细细的涟漪,一呼一吸间涤荡全身。 如果说雷元素是敏感激烈,时刻躁动。 那岩元素就是平和安稳,极具实感的绝对坚韧。 随着那股波动继续向四周蔓延,南柯模糊感应到脚下宽广深厚的岩层。 仿佛只要站在这里,脚踏实地。 她就拥有牢不可破的安全圈。 神像溢散出洁白的光辉,南柯睁开眼睛,映着飞散光点的黑瞳深处,暗金色如同熔化的岩浆缓缓流淌。 散兵隔着半步距离,抱臂盯着她:“成功了?” “应该是。” 南柯凭着直觉抬手。 轻盈的金色光芒像是大片萤火虫,从前方的草地里升起,在她的手心汇聚。 岩系大部分都能创造岩造物。 就在这些岩元素开始收缩凝实,南柯以为它们即将构造出什么的时候。 手中元素力的流动却戛然而止。 只剩一捧金黄的沙子,细细地沿着南柯的指缝向下流淌。 海风顺着山麓掠上来,轻易就把这些沙粒吹散,没入地面茂密的野草之间。 “……奇怪?” 南柯不可思议,又试一次。 然而不管怎么试。 始终都只有沙子。 “行了。”散兵抓住她的手腕,“别再试了。” “可是……”南柯不甘心。 “也没期待你派上什么用场。”他抬起她的手,垂眼细看她掌心里残留的沙粒。 南柯咬了下唇,别开眼,看脚边被黄沙沉甸甸压弯的草叶。 片刻,手心被吹了口气,沙粒洒落:“……我的意思是,战斗方面,不会有你动手的必要。” 散兵的口气刻意放得很平淡。 但终归是不符合性格的发言,怎么听怎么生硬。 南柯讶然抬眸,只和散兵对视到一眼,他就转过身,向璃月港的方向走。 走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她:“回去了?” 南柯心里不多的失落一下子被盖过,轻快跟上:“嗯。” 晚饭是由钟离带着,在万民堂吃的。 厨房门口挂了一条麻布帘子,里面不时传出喊跑堂端菜的清亮女声。 虽然南柯没机会没见到香菱本人,充满璃月特色的炒菜倒是吃了不少。 璃月特色,简而言之,就是绝云椒椒。 稻妻的食物口味都偏清淡,好久没尝过这种辣度,一顿饭吃下来,南柯鼻尖都被辣红了。 不远处就是客栈,钟离领他们登上二楼,推开门道:“二位看看,可还满意。” 钟离的品味当然无可挑剔。 璃月式的房间古色古香,弥漫着清淡的香熏味,拉开窗帘,能看见下方街道亮起的灯光,远方海天一线的港口也饱览无余。 在这样的视野下,因为位置和高度的原因,偏偏关上窗,又很安静。 只不过…… 南柯回头扫视室内,看了半晌,终于出声:“钟离先生?” “嗯?”钟离应。 “这些……”南柯以眼神示意房间里微妙的装潢。 钟离顺着她的目光一一看过去。 不过是一张一看就很软,大到稍微有些不和谐的垂纱双人床。 位置刁钻,装在大床四面墙上光洁明镜的全身镜。 以及隔着半扇镂空屏风,正对大床的双人大浴缸而已。 钟离疑惑:“情侣大床房,有何不妥吗?” 南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没有。”散兵说,“辛苦了。” 钟离微笑:“明天约有半日路程,一早乘车出发,两位尽早歇息。” 钟离步态优雅地离开了。 南柯眼看散兵关门,走到床边坐下,试了试软硬。 然后弯腰打开床头柜。 从里面抖出一卷麻绳,一副精巧的手铐。 南柯:“……?” 第240章 七夕特辑-if线-上篇 【七夕特辑——南柯在邪眼工厂逃走失败,被俘虏的if线。 注:1.南柯因为某种原因顶替了桑多涅的身份; 2.崩哥在本篇是已经离开稻妻,装上jj的状态】 —— —— 桑多涅。 “……” 桑多涅。 “……” 一声叹息。 桑多涅。 由球状关节和金属骨骼组成的手掌,发出些微刺耳的机械摩擦声,遮住桑多涅的眼前。 阳台下光影变幻的风雪一下子被阴影代替。 桑多涅回神,侧头仰望身旁高挑的金发人偶。 桑多涅,你又在,发呆了。 金发人偶的电讯号传进她脑海里。 “伽拉泰亚。”桑多涅微微蹙眉,拨开它的手,“走开。” 伽拉泰亚没有五官,也做不出表情,那张脸像一张石灰色的白面具,紧跟着桑多涅转身的动作转动。 传入桑多涅耳中的声音变得委屈。 对不起,姐姐。 桑多涅拽着肩上的坎肩站住。 银白的雪光穿过结冰的玻璃窗落进室内。 短绒地毯上,她站在身后人偶拉长的阴影中,像是干涸的河床上,一截被月光照得惨白而漆黑的枯枝。 “不是你的错,伽拉泰亚,”桑多涅回头,看向静默的人偶,情绪淡薄的唇角轻提,“我刚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门吧,伽拉泰亚,为了取得‘散兵’。” 是,姐姐。 伽拉泰亚低下头。 至冬境内全年严寒,风雪几乎一年到头激荡不休,今天尤其凛冽。 桑多涅走下马车,几小时前刚被清理过的地面,又积起了一层冰冷的雪,一靴子陷进去,绵软让人找不到重心,非常难走。 更何况,她还得披着象征执行官的皮大衣。 虽然保暖,但也好沉重。 下次出门,还是把闲置在仓库的代步机兵翻出来吧。 桑多涅呼出一口袅袅的白色雾气,等伽拉泰亚从马车顶跳下来,搭上伽拉泰亚冰冷的金属手指,慢慢走向前方广阔的圆形决斗场。 “是第七席!第七席也来了!” 聚集在决斗场的人们很快注意到桑多涅和伽拉泰亚,兴奋地挥拳大喊。 今天这场比赛的官方名称叫什么,桑多涅不太记得了,姑且称它是至冬挑战赛吧。 由至冬宫主办,每四年一次,参赛者不限国籍,不限身份,而且还有规定,每次比赛至少要有一位执行官参赛。 倘若能击败执行官夺得魁首,参赛者就能一飞冲天,取代执行官的席位。 在外人看来,或许是至冬宫为了炫耀武力而举办的赛事。 但在桑多涅眼里—— 桑多涅沿着决斗场边缘,向簇拥的几百号人扫视过去。 第八席【女士】,几年前在稻妻遭遇了滑铁卢,早已经埋进女皇的墓园,不可能到场。 第九席【富人】不喜争斗,也没有出现。 第十席【队长】还出着任务,人在深渊。 很好,那么,唯一称得上竞争对手的,就只有—— 昨天刚从璃月赶回来的【公子】达达利亚已经穿戴好魔王武装,踌躇满志地站在决斗场的正中心位置,当着所有人的面做热身运动。 简直像是在嚣张宣告,“快去揍他吧”似的。 “伽拉泰亚,”桑多涅远远地停下来,望着达达利亚,“你应该不会输给他吧?” 当然,我亲爱的,桑多涅。 伽拉泰亚如是回答。 桑多涅无声微笑。 对身为执行官的他们而言。 这场比赛也是少有的,能在女皇面前大放异彩,晋升席位的机会。 现如今空缺的执行官席位,是第六席【散兵】和第八席【女士】。 在愚人众,前六席执行官,不仅拥有更大的权利和更多的金钱,还意味着成为长生种的资格。 没有什么比无尽的时间,更蛊惑人心了。 几百年间,女皇始终没有将第六席的勋章授予任何人,无非因为,没人配得上那个位置。 这次,就由她向女皇证明吧。 桑多涅的智慧值得长生。 第一场是混战。 伽拉泰亚裙摆飞旋之处,血肉横飞,桑多涅拢起华丽的黑色裙摆,坐在它用败者肢体垒砌的椅子上,无声旁观。 如果有杯下午茶就完美了。 桑多涅望着战场心想。 大概半小时后,寒风稍微消停了一些,浓郁的甜腥气弥漫在决斗场里,令人作呕,也让人亢奋。 达达利亚一边大笑一边厮杀,就是最好的证据。 桑多涅不是很理解战斗狂的想法。 太冷了,一直待在露天的地方也让她觉得不舒服。 她开始怀念燃着温暖壁炉的机械工坊了。 桑多涅在大衣下抬起双手,用大衣厚实的黑色毛领裹住脸,想起工坊里,她最心爱的那只人偶。 灰色的长发,湛蓝的瞳孔,身着洋装。 那是桑多涅最得意的作品。 拥有恒定的体温,柔软的皮肤,和冰冷的伽拉泰亚不同。 就像是——真正的人。 但桑多涅并不忍心让她行动起来。 因为桑多涅奉命制造的,是战争机器。 让那样的孩子去战斗,未免暴殄天物。 要是。 成为长生种后,能够研究出让那孩子真正“活过来”的方法,就好了。 她也算是,拥有真正的家人了吧。 思绪漫无目的,桑多涅失神的期间,第一场比赛宣布结束。 伽拉泰亚回来的时候,垂下的长长爪刃上,挂着大量刺眼的血红粘液。 桑多涅看一眼便移开视线,站起来:“回家吧,伽拉泰亚。” 本以为达达利亚这么热衷于争斗的家伙,就算没有他的比赛,也一定会一场不落地全程参与。 隔天桑多涅去打分组赛的时候,却没看见他的人影。 又过几天,桑多涅窝在工坊里拧着螺丝,莫名收到决赛晋升函的时候,才终于搞清楚原因。 公子在分组赛里落败了。 而她的对手,也因为害怕在决赛撞上打败公子的那个人,主动弃权了。 不是因为害怕死在身为执行官的她手里。 而是对面那个人的手里吗? 站在决赛的赛场上,桑多涅看着从众多选手中脱颖而出的那位对手,十分不解。 那纤细的身形。 在寒风中如此单薄,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似的。 一想到公子居然败在了这样的人手里。 就觉得丢脸。 随着裁判员从决斗场中退出,四周的风雪间跳动起紫色的光弧。 “伽拉泰亚。”桑多涅身上的冰元素神之眼也开始发亮。 冰晶给伽拉泰亚覆上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宛如一颗炮弹,伽拉泰亚足尖点地,伴着飞扬的雪尘向对方冲了出去。 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胜负没有悬念。 很快,战斗激起的巨大烟尘里,一个黑影狼狈地飞过桑多涅头顶,轰一声撞进她身后场地边缘的石墙。 桑多涅:“可以了,伽拉……” 能击败公子的强者,还是不要下杀手…… 话音没能落下。 桑多涅后脑剧痛。 简直像是被捅了一刀的剧痛。 与此同时,视野眩晕。 逃,桑多涅…… 伽拉泰亚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桑多涅用力咬痛舌尖。 神智回笼,睁开眼睛。 被她不屑一顾的羸弱对手,此时双膝正跪压在她的肩膀,拇指掐着她脆弱的动脉。 桑多涅这才第一次去看他的样子。 深紫的短发,雪青的眼眸。 凶狠挑起的眼尾,胭红浓墨重彩,精致秀丽的五官,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难怪这么单薄,还是个少年啊。 桑多涅心想。 他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脑侧,石制地砖被生生捏碎的声音就响在桑多涅耳边,清晰可闻。 “桑多涅!”幽深的紫色瞳孔像一对剔透的琉璃珠,充斥痛恨和深刻的杀意,“你对她做了什么?!” “请问,您是指谁呢?”桑多涅缓慢地眨了眨眼,反问美丽的少年,“不说明特征的话,杀过的人太多,我是想不起来的。” 少年咬紧牙关,发狠的吸气声,像是兽类的嘶鸣。 桑多涅望着映在他眼底的自己,又好心补充:“当然,就算你说明了特征,我也很可能是想不起来的。毕竟,你看——我是杀人无数的执行官嘛。” 说着话的同时,桑多涅摸出姬袖里的匕首,向少年门户大开的后背刺去。 利刃切断筋肉的手感藉由金属传到指尖,意外地,少年钳制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改变。 桑多涅不禁“咦”了一声。 “你到底……”少年俯下身,凝视她,犹如评论家苛刻地端详一座雕塑,微微眯眼。 按在血管上的力道松了。 桑多涅耳边的一缕发丝被抓起。 细软的黑发在他手心落上一些雪花,有种黑白分明的羸弱感。 桑多涅,邪眼……请准许…… 伽拉泰亚不清晰的声音忽然落进桑多涅耳中。 桑多涅轻呼口气,动了动脑袋,让自己的头发从少年指端滑落:“啊,准许。” 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后,少年似乎完全失去了战意,被伽拉泰亚单方面地碾压。 最后的赢家,自然还是桑多涅。 然而,晋升第六席的申请却被统括官驳回了。 原因是—— 虽然她赢得很漂亮,但对方在后半场显然放了海。 要不是大多数观众都没看出不对,就连冠军的奖金也不会发给她。 嘁。 真讨厌。 桑多涅躺在铺着皮毛的摇椅上,把统括官镶着金边的回信揉成一团,抛进工坊壁炉红亮的煤炭里。 火焰短暂地变得明亮,桑多涅垂眸,看向装饰在工坊里的人偶。 灰发的少女瘫坐在工作台边的地毯上,卷翘长睫微垂,象牙白的皮肤毫无血色,是外表唯一区别于真人的地方。 桑多涅注视人偶半晌,脑袋顺着椅背上滚半圈,又望向工坊另一面的墙上。 这边的光景就不太美好了。 在决赛败给她的那位紫发少年,被铁链束缚着手脚,呈“大”字形固定在墙面。 他胸口被开了个大洞,陈列着众多质地细腻的洁白导管与脏器,敞亮地映在火光里。 在愈合呢。 桑多涅看着他伤口边缘蠕动的血肉,思忖。 她把他全身都拆解了一遍。 除了心脏处放着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木盒之外。 他所有的身体组织都类似机械构造。 却又像是充满生命力的生物,以空气中的元素力为养料,高效进行着新陈代谢。 这个人……不,这个东西。 他到底是什么? 桑多涅想不明白。 从学术角度上来说,兴许,和她同为研究者的第二席,博士多托雷会更有见地。 但桑多涅没有把少年交给博士的想法。 原因无他,看见博士的脸,她就犯恶心。 就像博士看见她的脸,也总是一脸菜色一样。 用博士的玩笑话来说,大概就是“他们两个上辈子说不定有仇”吧。 桑多涅叹了口气,从躺椅上站起来。 动作很慢很小心,决赛那天作痛的后脑依然在痛,摇晃脑袋会觉得,自己像是个装了石头的啤酒瓶。 偏偏没有外伤,去看医生,也只能得到“除了缺觉,您没有任何健康上的问题”的诊断结果。 桑多涅以慢动作挪到少年面前,抬手去碰他正在愈合的伤口。 没有红色的血,一摸一手清透奶白的汁液,像是大量清水勾兑牛奶。 桑多涅手指顺着往里探,抚里面弹性十足的脏器。 垂着头的少年发出一声难忍的闷哼。 呻吟声十分悦耳。 桑多涅再接再厉地又摸了好几下,直到他哑着嗓子出声:“住手。” “今天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桑多涅抽出手,问。 少年沉默。 在桑多涅意料之中。 毕竟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都这么冷淡。 桑多涅也没辙了,能上的刑罚,所有的好话,都对他用遍了。 又杀不死他,她还能怎么办呢? 桑多涅张开手指,看在短短两句话之间已经挥发大半,呈丝线状黏连在指间的汁液。 这东西,她第一天就尝过了。 可惜,没有味道,也没毒。 因为迅速挥发的性质,也无法提取检测。 “你是没有痛觉吗?”桑多涅重新看向少年,问。 少年没有回应。 “制造你的人,和黄金是什么关系?” “你是怎么长大的? 提问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那,这样吧?”桑多地原地踱步一圈,想到一个好主意,向少年提议道,“你不是想找人?只要你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执行官的权利借给你去找她,如何?” 半晌,少年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嘴角一丝冷笑:“桑多涅,我可不记得,你有这么大度。”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桑多涅真诚地解释。 伽拉泰亚的躯壳采用了坎瑞亚的技术,而少年的构造和伽拉泰亚相似不说,更远超其上。 了解了他,说不定也能让她的人偶少女拥有意识,不死不灭呢? 少年抿着唇,看着她的眼神忽而有些灼灼:“过来。” 桑多涅靠过去。 “再近一点。” 桑多涅疑惑看向少年的眼睛。 只有五公分了。 还要有多近? 少年也看着她。 眼里的情绪深而复杂,乱流涌动着,无声催促。 “抱歉,我不喜欢别人靠我太近,尤其是异性,”桑多涅直起身,“反正这里也只有我们两个,要说什么,直接说吧。” 少年的手动了动,牵起铁链发出叮叮咚咚的碎响,攥紧一秒钟,又松开。 他望着她,嗓音笃定:“你不是桑多涅。” “我不是桑多涅?”桑多涅轻轻挑眉,笑了。 少年看着她的脸:“……南柯。” 轻微颤栗,宛如叹息,充满着怀念和悔恨的轻唤。 何其深情。 是他的家人?还是爱人? 无论如何。 桑多涅感到不爽。 “知道吗?我也很讨厌,被别人当作其他人,”桑多涅用力掐住少年的脸,看那张漂亮脸蛋在指腹下变形,“南柯是吧?听起来不是至冬人,那就很好找了。相信我,我会找到她。” “然后,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第241章 七夕特辑-if线-中篇1 彩绘穹顶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照射着层层堆叠的香槟塔。 来自至冬各行各业的名流,精心装扮,杯盏交错。 这是由富人潘塔罗涅举办的舞踏会。 “关于你上次提的事情,”潘塔罗涅一身灰色燕尾服,站在落地窗的夜色边,对桑多涅说,“至冬没有叫做南柯的人,译名接近柯南的倒是有不少。” 桑多涅拧眉:“这样。” 难道,真就拿那个少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桑多涅,头一次见到你对机械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潘塔罗涅看着她的表情,问,“跟你囚禁的那个少年有关?” “是啊,本以为能抓住他的把柄,”桑多涅摇晃着手里金黄的酒液,看玻璃杯壁上细小的气泡一个个上升消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动摇他……” “比起摆弄新玩具,”潘塔罗涅看着她,提醒,“博士从须弥寄回的信件,你应该没有又视而不见吧?” 桑多涅晃酒杯的动作停住:“不要在高雅的场合提扫兴的人,潘塔罗涅。” “就算我不说,挑战赛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动身,难道要等统括官亲自催你?” 桑多涅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是专攻机械的专家。 在她眼里,博士那种混合机械学、炼金术、医学和元素学的研究,完全是疯子才会想出来的歪门邪道。 以机械为载体,进行造神实验? 开什么玩笑。 绝对会失败。 没人比桑多涅更清楚。 人赋予机械的智能,在无法确定能形成自我意志的前提下,绝不能够高于人的本身。 否则,一旦出现逻辑错误,首先被倾轧的,就是创造者本身。 博士切片多不怕死。 她可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而反过来,对能够形成自我意志的机械来说,就大不相同了。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抑止力。 俗称理智。 这也是桑多涅想从少年身上破解的谜题。 一想到少年还俎上鱼肉一般被锁在她的工坊里。 桑多涅侧目看向周围环伺着他们谈话的人们,兴致索然:“潘塔罗涅,我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潘塔罗涅和她碰杯,“发条人偶的制造商交由我把关,您尽可放心。” 不下雪的夜晚,比下雪的白天更冷。 桑多涅披着大衣踏进家门,深吸一口暖气,冰冷的身体终于重新活过来。 将高跟鞋随意甩在地毯边,她快步走向整座宅邸面积最大的房间,也就是囚禁着少年的工坊。 不过,等等。 桑多涅推开一条门缝,看着里面昼夜不歇的火光,忽而停顿。 她对他放出的狠话,无法兑现了。 就这么进去,会不会很没面子? 对待俘虏,要有气势才行吧? 桑多涅抓着门把手,迟疑起来。 进门第一句话,说什么比较好? 晚上好,你要找的南柯死了。 或是,实话实说? 恭喜你,至冬没有南柯这个人,你可以继续期待她还活着了。 不过,你是逃不出我桑多涅的手掌心的。 ……后半句,会不会过于装腔作势? “……”桑多涅杵在门口,沉吟着。 “站在那当门神吗?”工坊里头突然飘出冷飕飕的一句。 桑多涅的手反射性一缩。 半晌:“执行官当门神,会吓到小孩子的吧。” 门终于被推开,明亮的灯光和纤细的影子一道落进来。 她不在的时候,工坊里只有壁炉静静燃烧。 红色的火光映照满屋堆积的人形机械和零件,有那么几次,一晃神,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散兵一动不动,抬眸看向她。 这么多天以来,他同样也在观察。 她究竟被谁,动了什么手脚。 然而,一无所获。 原本的桑多涅,灰发蓝眸的少女犹如精美装饰的死物,静静呆在他眼底的工坊中,没有丝毫声息。 她披着几乎曳地的白色执行官大衣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打开灯,迈步时,微微发红的脚趾淹没在地毯的短绒里。 一边拿起橱柜里倒扣的玻璃杯倒水,一边用那双被火光点亮的眼睛睨他:“你的五感很敏锐。” 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她的发顶微微湿润,带着融雪的气息。 “反正你也逃不出去,放松一些怎么样?” 些许酒气跟着她的呼吸弥散在空气中。 “你去了哪里?”散兵看着她分外嫣红的鼻尖和脸颊,眉心锁起。 “这可不是囚犯该有的口气。”她笑起来,捧着热气腾腾的的水杯走到他面前,望他半天,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至冬没有叫做南柯的人。” 桑多涅期待着少年露出失落或惊讶的表情。 然而,少年深深看着她,没有一点变化。 噢,他认为自己就是“南柯”来着。 桑多涅想起来。 桑多涅眨眨眼,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伸手戳少年饱满的脸颊肉,黑眸染笑,顾盼流转:“要我陪你玩过家家吗?” “你……”少年启唇,“几天之前才说,不喜欢被当作其他人。” “那是两回事。” 被动和主动,前者讨厌,后者……则是玩弄。 难道不会期待吗? 当这个机巧少年情到浓时,却被她无情揭露,她并非他希冀的对象时的表现? 两人对视着。 桑多涅倾身,用脸颊贴上少年的脸颊。 触感和想象中一样,温暖柔软。 讨厌极了。 桑多涅闭眼,抬手越过少年头顶,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松开。 水流略烫,顺着少年的脸廓流经她的脸。 玻璃杯发出一声轻响掉进地毯,与此同时,桑多涅感到,紧贴的腮帮微微一咬。 “果然,还是会痛吧。”桑多涅指尖向下,抚过他湿透的眉眼,鼻尖,唇峰,下颌,顺着湿淋淋的锁骨,用指甲划过他满身尚未愈合的伤口。 全都是她的杰作。 铁链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响,又因为被紧紧绷直失去声音,少年身体僵硬:“住手。” 桑多涅哼笑。 “……你不喜欢被人靠近。”少年力图提醒她。 “我后来想起来了,”桑多涅耍赖似的,手指继续往下落,“你不是人。” 少年咬牙闷哼一声。 多日以来勤快的研究,让她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除了一个地方。桑多涅有点好奇,但又介意,没有去碰。 “这里,”桑多涅一边捉弄他,一边睁开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少年悬挂着水珠,紧闭颤动的眼睫,“你似乎忍不住啊?” 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语气。 少年吸气:“……住手。” 桑多涅笑:“真可怕……” 话没说完,头顶传来一声极突兀的崩裂声响。 桑多涅停下抬头。 深嵌墙壁,固定着锁链一端的铁质钉桩,被绷直的铁链生生拔出了半截。 桑多涅惊愕。 这可是她让伽拉泰亚亲手钉进去的。 就凭少年那两条纤细的手臂? 桑多涅预感不妙,想要抽身后退。 少年接下来的动作更让她瞠目结舌。 手指握住铁链,动作连大开大合也谈不上,看上去像是扯断细嫩的藤蔓,无比轻松地,就将两条锁链都从墙面拽下来了。 桑多涅的第一反应是。 统括官是对的。 他的的确确在对她放海。 没退出半步,桑多涅被少年一把扯了回去。 锁链交叉,圈过她的手腕,朝两边利落地一拉。 “说了让你住手。”少年绑住桑多涅的双手,语气沉沉。 桑多涅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伽拉泰……唔!” 嘴唇被咬住。 咫尺盯着她的那双紫眸,幽深得可怕。 我在,桑多涅。 脑海里传来伽拉泰亚的回应。 发生了什么,桑多涅? 伽拉泰亚不被允许进工坊,一直在门外待机。 桑多涅无暇回答,为了躲开少年,只能慌乱着步子往后退,脚跟踩到大衣长长的下摆,脖颈一松,系带滑落。 回来之前,桑多涅在舞踏会。 少年的呼吸屏住,视线顺着她的脖颈,下落到她的胸口,手臂和腰际。 这是一条黑色的露背礼服裙。 很美也很冷的礼服裙。 所以桑多涅一进门就在找热水暖身子。 后腰磕到笔直坚硬的工作台,桑多涅退无可退,只能忍受着他的打量,说:“你说得对……我不喜欢被人靠近,也讨厌被当作其他人。” “我不是人。”少年原字原句还给她,“那是两回事。” 要命。 桑多涅脸皱成一团,扭开脸,盯住脚边瘫坐的灰发人偶看。 她可没真想要把初夜交给一台机械啊。 桑多涅。 伽拉泰亚的声音讯号接着响起。 我开门了。 “别进来!”桑多涅失声。 静—— 诡异的安静。 少年停顿,拉开距离:“我没打算……” “不是说你。”桑多涅脱口而出。 少年唇微微一抿,眸色深邃几分。 “呃……”桑多涅卡壳,极力避免曲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 让血液卷着热气欢快地奔腾到脸上,让混沌的脑子仿佛涨成个热水球,被逼仄的空气一挤。 冷静而坏心眼的桑多涅,就哗啦啦地被淹没。 第242章 七夕特辑if线-中篇2 桑多涅揉着酒后涨痛的太阳穴,从床上艰难坐起来。 四肢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 身旁有一团陌生的暖意。 桑多涅侧眸看去。 柔软的羽丝被搭在少年曲起的膝盖上,他单手撑着脸,借着遮光窗帘间一线明亮,正在翻阅她搁在床头柜上的研究笔记。 关于他的研究笔记。 厚厚的一本,已经被他翻过去大半。 少年没有睡眠的机能。 也就是说,很可能一做完,他就开始看了。 桑多涅伸手抢过他眼底的笔记,冷着脸:“滚出去。” “睡完就不认了?”他的视线循着那本笔记,沿着她的手臂上移,看进她的眼睛。 那表情,像是他才是无辜受难的受害者。 理直气壮里还透着一点轻嘲。 桑多涅呼吸屏住。 诚然,的确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可…… 桑多涅扯起被角按在胸口,沉默梳理昨晚事情的经过。 “你明明有成为散兵的实力,为什么故意输给我?”桑多涅问出盘旋在心头的最大疑问。 她的姿态和语气都十足戒备。 少年看了她半晌,回答:“空洞的名号罢了,我早就不执着于那种东西了。” 桑多涅皱眉,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还要再问,少年垂手撑在床单上,凑近她说:“你不是做执行官的料,也没有那样的实力,放弃装腔作势吧。告诉我,这颗神之眼,是谁的?” 少年另一只手举起,指间拎着一颗冰白色的神之眼。 是桑多涅的神之眼。 “当然是我的。”她语气不快。 “谁告诉你的?” “女皇奖赏给我的。” “什么时候?” “四年前,”桑多内拔高声调,扬起下巴看着他,“我和稻妻的巫女谈成交易,用兽境生物对抗型机兵的图纸向她们换了神之心——这在至冬人尽皆知,如果你坚持认为我是你要找的人,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少年漂亮的眼一敛。 “既然是你的,”他冷笑,把神之眼丢进她怀里,“就用它阻止我,证明给我看。” 少年擒住桑多涅的肩膀,把她摁在床头。 力量的差距摆在那里,反抗根本无从谈起。 桑多涅嘴唇紧咬出血,绝望而认命地任他胡作非为,像只被大浪拍得翻来覆去的筏子。 许久。 少年放慢动作。 桑索涅终于得到时机大口喘气。 “你用不了神之眼。”少年贴着她的后背说。 “那又……哈……怎么样……” “赛场上,是谁帮你发动的神之眼?” “呜……”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吗?” 桑多涅把怀里的枕头抓成一团,眉心死死拧起,眼角泛泪。 这家伙…… 这家伙…… 技巧实在太好了。 简直糟透了。 昨晚也是这样。 一边吊着她,一边叫她南柯。 非要她回应不可…… 但现在的桑多涅醒酒了,理智回笼还可以向外界求助:“伽拉……泰亚……” 我在,桑多涅。 “救……呜!” 桑多涅? “你在和那台机械说话?”少年用强硬的动作打断她。 桑多涅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她没空回答。 他也不再接着问,箍紧她的腰身:“无所谓,我会弄清楚。” …… 桑多涅。 桑多涅。 桑多涅,是否,需要帮助? 隔着一道门,张开的金属手指握着门把手。 讯号不断发出,没能收到回应。 只有意义不明的喊叫传来。 金线制的长发一缕缕垂坠在指边。 伽拉泰亚面对着那道门板,许久许久。 放下了手。 三天之后。 隶属于第七席执行官木偶的宅邸,会客厅内,金发的无面人偶与家用发条人偶共同侍候在沙发后。 “我会尽快。”桑多涅窝在沙发里,喝口红茶润了润嗓子,才回答对面的人。 “这周之内,”皮耶罗沉声强调,“这是最后期限。” 桑多涅无可奈何地点头。 好不容易送走统括官,桑多涅命令发条人偶关上门,背靠在玄关的花墙叹气。 她一点也不想去须弥。 造神? 可笑的是,她连自己心爱的人偶都造不好。 刚刚想到这里。 轻而稳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从楼上下来。 桑多涅偏头看去。 深紫发色的少年披着松垮的白色浴袍,眉眼清俊无俦,透着冷淡,正注视统括官离开的方向。 说来微妙。 仅仅因为身体的相性好。 就算知道他八成只是表面安分,桑多涅也还是默许了他的存在。 或许这就是本性难移吧? 再讨厌和人相处,偏偏她自己也是人,会被情欲裹挟,沉沦其中。 甚至统括官踏进宅邸的前一刻,她还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和少年胡闹。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桑多涅愿意当代餐。 “我得出门执行任务了,”桑多涅向少年走去,一边走,一边一粒粒解开大衣前襟上的金属扣,“估计很久才会回来。” “去哪里?”少年的视线追着她。 桑多涅微微一笑,没回答,而是另起了个话题:“走之前,为了让你死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经过他,随手将大衣抛进他手中,带着一身横陈的吻痕拐进后方浴室里。 第243章 七夕特辑if线-后篇 (一节更比二节长预警) 桑多涅·贝萨流士。 在成为执行官之前,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贝萨流士的魔女。 和桑多涅的宅邸相隔一整座城市,至冬首都的东方。 那个从阳台遥望,只见一片银白的冰与雪的地方。 桑多涅坐在圆头圆脑的代步机兵手臂上,身边是伽拉泰亚,身后是少年,一行人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向着白雪掩藏下的废墟走去。 堪称壮观的废墟,单从占地面积就看得出来,在被摧毁之前,居住在这里的人该是多么泼天富贵。 “这就是贝萨流士家,”桑多涅经过垮塌的石块和冰雪,随意指出路边的建筑,“这是藏书室,那边是琴房,旁边的小路通往花园。再往里走,那座阁楼,是大家起居的地方,我和最小的妹妹一起住在顶楼。” 少年冷着脸打量路边锈蚀的铁艺雕窗:“至少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是因为,”桑多涅撑着机兵的手臂跳到地上,“亲手毁掉这座宅子的人,就是我啊。” “不可能。”少年否定道。 还不相信么。 桑多涅叹气,提起裙摆,顺着阁楼残垣下的缺口向里走:“跟我来吧。” 不同于外界的一片雪白,废墟内部阴暗又潮湿。 伽拉泰亚护着她走进长长的走廊。 “‘贝萨流士的魔女’,之所以会有这种称号,就是因为我对贝萨流士家的屠杀。” 凄白的光线从石隙间打进来,落在桑多涅的侧脸上,与黑暗交相辉映。 “不分主人,不分仆人,不分家人,也不分客人——凡是当晚处于这座宅邸里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我杀死了。” 荏苒的时光早已将惨案抹去,曾经流淌在地板上猩红的血,变成滑腻的青黑色苔藓,在她鞋跟下被踩成一滩烂泥。 “我刚刚跟你说起我最小的妹妹,”桑多涅在阴湿走廊的尽头停下,“她的名字叫茧,我们就住在这里。伽拉泰亚,最初也是我做给她的玩具。” 桑多涅推开门。 相比宅邸的其它部分,这个房间异常完整。 光从变形的窗框里照落,满地碎玻璃反射着锐利的白,倒地的木质书架一片狼藉,断了半条腿的方桌边,一大堆零碎的齿轮和链条之类的东西,堆成一大堆。 “之所以会由我来照顾茧。”桑多涅用怀念的语气接着说,“是因为,贝萨流士的大家都害怕茧。” 第一次见到茧,是桑多涅第一次按照书上的指导,成功组装出第一台自动机械的时候。 桑多涅是年龄最大的私生女。 茧则是正室的孩子。 虽然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宅邸,但在这一天之前,桑多涅从来没有见过她。 当时,球形的机械跟着桑多涅的指令不停朝前滚动,撞到一双皮靴,停了下来。 桑多涅抓着遥控跑在机械后面,站住抬头,望见一张满是嫌恶的女人脸。 是女仆长。 女仆长一向很讨厌她房间里机油的气味。 桑多涅张口想问有什么事?是父亲叫她吗? 一个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 女仆长弯腰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说:“桑多涅小姐,从今天开始,茧小姐就由你照顾了。” 桑多涅:? 女仆长转身就走。 一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桑多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茧的监护人。 茧是特别的。 生下来就拥有神之眼的人,放在全世界也不多见。 茧是可怕的。 生来没有手足和五官的人,不管是谁看见,都会感到恐惧。 ——桑多涅除外。 手脚是施暴的工具,五官是示厌的介质。 所以,她才选择和机械作伴。 “茧,”桑多涅蹲下,用沾满机油的手抚摸茧粉嫩柔软的脑袋,“我是姐姐。” 怪胎和怪胎在一起,就像负负得正。 很长一段时间里,桑多涅和茧都过得十分平静。 桑多涅的怪胎称号是弟弟妹妹给她的。贝萨流士这一代有很多儿女,刚被接进宅邸的时候,有个不知分寸的弟弟偷了她心爱的扳手,于是桑多涅用扳手掰下了对方的五个手指甲。 她显然做得很好。 在这之后没人敢惹她了,父亲也分配给她最安静的房间,和那些讨厌的小屁孩划清界限。 大概是因为桑多涅老实照顾了茧,父亲对桑多涅的管控也放松很多。 可以在女仆长的带领下去花园透气。 不远处的琴房里,家庭教师正在教导其他弟弟妹妹们弹钢琴。 跳跃的音符落在盛开的红蔷薇上,桑多涅蹲在一片馥郁香气里,向着草坪另一边轻轻拍手。 “茧,姐姐在这里哦。” 茧可以听到声音。 原因不清楚,但对桑多涅来说,这就足够了。 被好几圈神经传感器缠着脑袋和脖颈的茧在草坪那头,被放在仅有两条下肢的代步机械里面。 桑多涅呼唤着。 机械在那头晃悠。 左晃晃,右晃晃。 以左脚随时绊右脚的生疏走姿,试探活动。 “茧。”桑多涅又喊。 桑多涅只需要十秒就能跑完的草坪,茧花了二十分钟,歪歪扭扭地到达尽头。 “茧好棒,”桑多涅弯起食指,蹭蹭茧的下巴,笑着说,“你会走路了。” 女仆长在后面皱着脸:“真是可怕……” “以后,你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了。”桑多涅对茧说。 “恕我直言,桑多涅小姐,没有老爷的允许,你们哪也不准去。”女仆长泼冷水道。 桑多涅置若罔闻,继续微笑。 茧却操纵着机械往后退了一步。 “茧?”桑多涅歪头。 茧在原地转了一圈,似乎是在试着确定方向,然后顿了顿,向女仆长的方向靠近。 “啧,”女仆长半怕半嫌地后退,“别过来……” 一声短暂的噗嗤声将女仆长的话音切断。 染血的蔷薇被仆人用镰刀割了个干净。 桑多涅隔着玻璃窗,望着昏暗的花园,很为那些花儿感到可惜。 “桑多涅,”父亲的嗓音夹杂在壁炉煤炭的噼啪声里,像是冷极了,带着颤抖,“是你让茧杀了女仆长?” 茧正安静地被桑多涅抱在怀里。 桑多涅摸摸妹妹的脸蛋,无声地笑:“父亲大人,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就不应该坐在我面前。” 潜台词是,她也能轻松让茧杀死他。 父亲眼睛瞪大,站起来的时候不慎带倒了椅子,一边后退一边问:“你想要怎么样,桑多涅!” 桑多涅注视着面前身为“父亲”的男人。 他不相信茧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坚定地认为是她操纵了女仆长的死。 桑多涅思忖着:“我可以提要求吗?” 父亲咽了口口水:“你说!” 这可真是意外收获。 桑多涅想了很久,说:“我要一座工厂。” 贝萨流士是做机械发家的,所以纵使父亲再不喜欢桑多涅,也不得不折服于她身为机械师的天赋。 有了工厂之后。 桑多涅能做的事情变得更多了。 “茧,”桑多涅把茧抱到终于完成的机械人偶面前,仰望着,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它叫伽拉泰亚。” 为茧量身打造的机械外骨骼,伽拉泰亚。 卓越的性能连愚人众都慕名而来。 不管是对于桑多涅个人,还是整个贝萨流士家,抑或整个业界,都是壮举。 “什么?”桑多涅从图纸中抬起头,望向来访的父亲,“卖掉?” 父亲紧抓着手杖点头。 “是卖伽拉泰亚,”轻轻的“嗒”一声,桑多涅扣上墨水笔的笔帽,“还是卖茧?” 父亲许久不作声。 离开茧的伽拉泰亚只是一堆废铁。 离开伽拉泰亚的茧什么也做不了。 …… “所以,你就屠了贝萨流士全家?”少年问。 桑多涅抹开桌面厚积的灰尘,残留的指印下,诸多旧日的划痕纵横清晰:“还没到那个地步。” “之所以会发生那种事,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父亲有了一个想法—— 只要没有茧,弱小的我就会对他言听计从。” 桑多涅抬眸,目光穿过碎裂的玻璃窗望出去。 外面是光秃秃的雪原,稀疏的黑桦树向天空支棱着枝桠,像无数双干枯的手。 “于是,他趁我维护伽拉泰亚的时候,派人刺杀了茧。” 至今回想仍觉痛恨。 当她踏进家门,期望着同茧拥抱取暖,却目睹刀光与血色的瞬间。 但茧死去,茧的神之眼却没有熄灭。 唯一能够使用它的,也不是桑多涅,而是身为机械的伽拉泰亚。 使役杀人机关屠戮亲人与无辜市民多达数百人,成就了“贝萨流士的魔女”这一恶名。 如果不是女皇明鉴,收缴了茧的神之眼,或许连桑多涅自己也会在那一天同归于尽。 经年赎罪,再次将那枚神之眼握进掌心时,过去的悲痛与哀伤早已随时间风化。 留给身边的,只有伽拉泰亚而已。 桑多涅话落,睨向少年,平静说:“所以,我的生命里,没有和你这样的人相遇的余裕。如果你还想在我身上寻求‘南柯’的影子,我劝你放弃。” 她站在窗下白雾般的冷光里,眼角眉梢笼着阴影,尽是冰冷。 金发人偶无声随侍在旁,仿佛也在力证他的判断错误。 但是,不会错。 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情迷时下意识的反应。 第一眼对上她的眼睛时,其中灰烬般的空洞与死寂。 和来到踏鞴砂之前的南柯,和他相遇之前的南柯,毫无分别。 “南柯,”散兵与桑多涅对视良久,开口,“她也有个妹妹。” “哦?” “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双子,也死了。” “你该不会想说,就因为经历相似,所以你才找上我?” “就因为就经历相似,所以动起手脚来,才更轻松。”散兵纠正,“桑多涅,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机会相遇,可四年之前,你分明去过稻妻。” “那又怎么样?” “在稻妻发生了什么,你根本不清楚。” “我想我跟你说过……” “那么,为什么女士死的时候,你不在场?”少年扬起声调。 桑多涅一滞。 稻妻那次任务,愚人众损失惨重,不仅女士牺牲,她也受了重伤。 手术之后,虽然康复,但她也丢失了任务期间绝大部分记忆。 前因后果,都是从下属口中听来的。 “呵,”少年把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双手环胸,表情兼具犀利和嘲讽,“还有,你工坊里那个灰发人偶,你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吗?” 桑多涅张口欲答。 桑多涅。 脑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桑多涅顿住,抬头望向伽拉泰亚。 伽拉泰亚垂着头,灰白脸庞分外安静。 说得够多了,桑多涅。 桑多涅抿了抿嘴唇,紧拧的眉头慢慢放松。 也是。 她带少年来这的本意,只是不想要一个三心二意的床伴而已。 既然他不听劝,那就算了。 大不了,回头做个外形相同的人偶,以她的技术,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这里,桑多涅转身离开。 “我留在这里调查,”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黑前会回来。” 桑多涅脚步微顿,头也不回。 一路径直走出废墟,她的步伐重得近乎跺脚,多少带了情绪。 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走。 这样的人,干嘛不干脆去当散兵好了? 这样就算被他抓去上床,她也能安慰自己他官大。 桑多涅猛地在一块开裂的石板上站住,回头喊:“伽拉泰亚!” 寒风卷着零星细雪,掠过身后一片回音空响。 桑多涅诧异地睁大眼睛:“……伽拉泰亚?” —— 否定一个人,比肯定她轻松百倍千倍。 更何况,他站在“桑多涅”从小居住的地方。 散兵环视室内,俯身抓住地上高大置物架的一角。 木架掀起,抖落大量的书籍,既没有被血污沾染,由于低温,保存也相对完好。 散兵随手翻阅,片片发黄的书页间到处是洇开的墨迹:“果然……笔迹完全不一样。” 他轻声哼笑,随手撕下一页。 除了书籍,书架里还有一些图册。 内容大多是设计稿和裁下的书籍配图,底下偶尔出现一两行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的第十天。没那么害怕了……似乎能听懂我说话,不可思议。” “像长不大的猫崽,有点可爱。” “右手被冻伤……躯壳的制造搁置。母亲很担心,我觉得不要紧……邀我去浇花。” “……终于完成了。下午和母亲一起浇花去。” “……被杀了。” 再往后翻,就只剩发黄的空白纸张。 一张相片从纸间飘落,落进满地尘土里,依稀能看出写在相片背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 “好想死。” 散兵垂手去捡相片。 不易察觉的微风穿过废墟墙瓦的间隙,老旧的房梁摇晃出嘎吱声。 散兵的动作停顿,嘲弄一笑,悬在半空的食指轻弹,不知何时横亘在手腕下的纤细金线发出一声坚韧的断响,被生生崩断。 “这就沉不住气了?”散兵捡起相片,站直身体。 无数清脆的断裂声不绝于耳,金线像是带着黏性的蛛丝,网在散兵的身体一侧,缓缓垂落。 话音未落,狂风从走廊方向扑来。 散兵精准地侧身闪开,对方扑了个空,在撞穿墙壁之前堪堪刹住,数道寒冰凛冽的刀光紧接着回旋飞来。 散兵纵身跃起,右手狠狠一握,浮现的雷元素随之凝聚成虚影,将凌空飞旋的爪刃拧成一团,又砸入地面。 金属制的身体发出一声悲鸣,试图挣扎,被一脚更深地踩进石制的地板里。 散兵冷笑:“不自量力。” 他抬起另一只手,看向手中的相片。 大概是刚才被锋利的金线割到,相片几乎从中间一断为二。 散兵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另一边。 桑多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头疼。 比决赛的那一次更疼、依旧感觉不到病灶,源源不绝。 “伽拉泰亚!”桑多涅跌坐在残垣断壁间,用尽力气向废墟大喊,“回来!伽拉泰亚!” 桑……多涅…… “伽拉泰亚!” 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 “呜!”桑多涅痛得用力抱住脑袋。 太嘈杂了! 简直像是魔音灌耳,还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她几乎要疯掉。 痛得快要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滚的时候,紧贴着地面的身体感受到了震动,耳里传来刺耳的拖曳声。 桑多涅胸口急促起伏,红着眼眶看过去。 伽拉泰亚被少年扯着头发,从废墟里拖出来。 没走几步,震耳发聩的“轰”一声,背后阁楼的残骸整个坍塌,激起风暴一般的碎雪和灰尘。 少年挡在桑多涅面前,抓过她的下颌,强势地吻上去。 陌生的元素力从他身上传导到她的体内。 奇怪的是,桑多涅好受多了。 “认识这两个人吗?”桑多涅听见少年问。 被痛楚和接吻搅得七荤八素的桑多涅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被揉皱的,险些分成两半的照片。 一半上是一名长发的少女,身着洋装,笑容恬静,另一半上,则是一个身着女仆服饰的中年女人。 桑多涅哑着声腔回答:“是……” “是谁?” “是……” 不是她。而是她心爱的人偶。曾经活着的样子。 原来,那孩子,曾经活着啊。 桑多涅想。 头痛卷土重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一脸,桑多涅移开目光,看向照片的另一半,战栗着嗓音呢喃:“我想起来了……被杀的人,茧杀死的女仆长,是我的母亲。” 经由矫饰的故事仿佛悲伤童话抱团取暖。 揭开谎言的面具,底下却龌龊不堪。 至冬的机械业,多年前曾立下禁忌——无论多么渴求发展,希冀万能的能源,都决不能触碰深渊。 是因为贝萨流士家碰了。 其后果,诞生了“怪物”。 本应立即处死,却发现这怪物天生拥有一枚神之眼。 何其荣耀啊。 分明是戴罪的家族,失却人形的怪异,却得到了神的认可。 桑多涅被命令,为这怪物制造一副人的躯壳。 父亲的命令不容违抗。 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算明知道是错的。 直到……直到亲爱的母亲,当着自己的面,血溅当场。 不自知的凶手,无辜的怪物,小小的妹妹——在母亲倒下之后,用桑多涅绞尽脑汁为它制作的机械足,顶着一身热血,欢欣地跑来桑多涅的腿边,亲昵地邀功。 一切只因为母亲对桑多涅说了句,要她离开它。 “你可以提一个要求。”父亲对恐惧到连哭也哭不出的桑多涅表示,“但是在完成你的研究之后。” “我要自由。”桑多涅说。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而当真正能够解脱的那个晚上。 桑多涅刚要迈出贝萨流士家的大门,却望着门外的风景忽然开始想。 她要的自由是什么? 是与贝萨流士这个姓氏毫无瓜葛地走在街上? 还是去吃想吃的东西,从事喜欢的职业? 她一定是有过相关的愿望的,就像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然而多年麻木的埋头钻研,让所有的愿望最终都化作了同一个——逃。 从母亲的惨死,从可怕的妹妹,从贝萨流士沉甸甸的权势,逃。 在唯一的愿望已经实现的当下。 浮现在桑多涅眼前的,是偷偷藏起的与母亲的合照背面,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用笔尖划下的疯狂。 她想…… 所以。 当看见门卫掏出枪来,对自己扣下扳机的时候。 桑多涅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天赋异禀的机械师,近距离接触过茧的人,一旦放出去,只会对贝萨流士家的名声和地位造成负面影响。 她理解父亲。 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好。 ……茧又怎么想呢? 桑多涅不得而知。 答案反而落在如今早已不是桑多涅的“桑多涅”耳中。 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 那一声一声无比依恋,坚定地认为自己也被对方所爱的呼喊。 “桑多涅”望向伽拉泰亚。 伽拉泰亚完整而激烈的情感,也回荡在她的中枢。 明白了。 偶尔会厌恶伽拉泰亚的原因。 明知道它是妹妹的“遗物”,仍旧厌烦的原因。 以及执着地想让灰发少女“活过来”的原因。 原来,真正被操纵的牵丝人偶,并不是伽拉泰亚。 “伽拉泰亚。” 她不是真正的桑多涅,那也许,确实就是少年口中的“南柯”吧。 南柯按着痛到快要失去知觉的脑袋,对残破的人偶挤出声音:“人死了,就回不来了。” 脑海里的喧嚣静止片刻。 桑多涅,我亲爱的桑多涅…… “那具人偶,就算被改造得看不出一点痕迹,也是尸体。” 桑多涅,姐姐,不要这样说。 “只有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也只是因为,你把你的一部分放进了我的身体而已。” ……你知道了,亲爱的姐姐。 “过家家到此为止吧,茧,”南柯说,“我讨厌被当做其他人。” 啊啊,就不该……让他接…… 伽拉泰亚被彻底毁坏的那一刻,南柯的脑袋痛得像是要从内部裂开。 她一度陷入昏迷,终于成功摆脱黑暗,撑开眼皮时,映入视野的是高举权杖的冰之七天神像。 少年守在她的身边:“还痛吗?” 有一点,但南柯摇头,撑着身旁冰冷的岩石慢慢坐了起来。 他们所在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崖,脚下冰仞万丈。 “我们的事,想起来了吗?”少年又问。 她再次缓慢摇头。 少年眉心紧锁,脸色黑得像是想穿越回去把伽拉泰亚再暴打一次。 南柯没说感觉脑袋里还残留着什么。 茧与深渊有关。 南柯数次维修过桑多涅的遗骸,那具被改造成机械的身体先是被深渊力量占据,接着又被不知谁的血沾染,体内不停滋生的不知名红色花卉,是无法修好的最大原因。 也许她身体里也长出了类似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南柯忽视脑中的胀痛,坐在悬崖上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问少年。 “……国崩。”半晌,他说。 “假如我承认我是南柯,”她思忖着,“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去须弥,找多托雷报仇。” 好巧。 南柯向着他温暖的体温靠了靠,扬唇:“那,我们一起去须弥吧?” 第244章 磕到了 “懂了,所以你们迟到的原因是!”荧哐哐哐捶着无辜的圆桌板,义愤填膺嚎叫,“你们在钟离先生订的情侣大床房里没羞没臊搞了一整个晚上!!!” “咳咳咳!”战术喝水的南柯被呛到,“那个,主要是马车来晚了……” “你嫉妒?”散兵扬起眉梢,春风得意。 荧一个饿虎扑食抱住钟离的大腿猛摇:“钟离先生!你偏心呜呜呜!为什么我没有情侣大床房,我也才回璃月!我也想和魈酱酱酿酿啊——!!!” 钟离坐姿稳如磐石:“以普遍理性而论……” “钟离大人恕罪,”一条精瘦花臂从后勾住荧的脖颈,把人拖开,“荧她……胡言乱语惯了,我、我的体质也不便深入人群……” 荧像一只扑腾的猫被拎开了。 南柯看着荧和魈。 前者虎狼之词震天响滔滔不绝。 后者金眸垂敛,盯住旁边的板凳,一张俊脸连耳根都红到发艳。 南柯用手背摁了摁嘴角的茶水渍。 嗯,磕到了。 “我只是在胡堂主有限的经费中,尽力做出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钟离一本正经地解释,看向魈道,“这样吧,魈,既然旅行者如此焦急,我在北国银行的账户里还有一些存款,你们拿去消费,不够的话……” “钟离大人!”魈大惊失色。 钟离摆手:“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 荧心满意足地缠着魈风轮两立走了。 包间里于是只剩下南柯、散兵、钟离,还有涵养良好坐在圆桌对面,始终温和旁观的金发小帅哥,阿贝多。 南柯的脸稍许升温。 托荧的福,和阿贝多的初次见面除了尴尬,她一丁点紧张都感觉不到。 “你们好,我是阿贝多,”阿贝多率先开口,微笑说,“听旅行者说,稻妻出现了两位新的降临者,闻名不如见面,今后还请二位多加关照。” “我们才是,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南柯正了正色,说,“我叫南柯,旁边这位是国崩。” 阿贝多的目光在散兵身上短暂停留,点头道:“虽然质料有所差异,但的确是和我相同的炼金生命。那么,有关降临者的事情,就由我来为二位说明吧。” 南柯对降临者的了解仅止于多年前和空的交流。 降临者是来自世界之外,会对提瓦特的边界造成破坏的外来者。 阿贝多却说:“降临者是响应世界求生的愿望,引领众多生提瓦特走出绝境的向导。” 在原初的设想中,世界的屏障只为抵御黑火,当满载生命的方舟自然划分为七个部分,各自迎来协力的降临者,才拥有应对星空,扬帆起航的资格。 但原初没有等到这一天。 陨落的原因是星空中穷追不舍的黑火。 在原初教导外来者修补进入世界时造成的豁口时,剧毒侵入理想乡,为了阻止事态恶化,原初将守护世界的责任转交,舍身赴死。 而最初的降临者共有三位。 日后天理的维系者,随陨星降临的智者,以及一名谢罪者。 被留下的三位降临者,一人维系高天,一人逡巡大地,一人镇守边界,至此并无不妥。 直到第二次变故的出现。 其时七神已有雏形,人类欣欣向荣。又有被战争逼入世界角落的一族,秘密召唤不知名的双子,意图借用外来的知识脱离神明的管控。 召唤本身,就意味着对世界之壳的破坏。 并非通晓世界的真相,而仅出于野心与傲慢,就擅自造成破坏——没过多久,拙朴的文明果然无力压制星空危险的能量,引发了祸及整个世界的灾变。 “即是遗祸至今的坎瑞亚灾变。”阿贝多说,“震怒的高天打散双子,随即诅咒了这一族。但屏障已经被破坏,总要有人去填,就像原初陨落时那样。” “对于戍守边界的那位降临者来说,出现这样的事故,责无旁贷。”钟离叹息,“不仅他因此谢罪身陨,还有一位提瓦特的神明也在灾变中被牵连丧生,你们来自稻妻,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叫做巴尔。” 散兵神情微动,瞥向旁边老大爷似的惆怅喝茶的钟离。 钟离品一口好茶,又叹一口气,对上散兵的眼神,眉梢挑起:“嗯?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散兵启唇,似乎想说什么。 南柯太阳穴直跳,扯住他的袖摆:“国崩,他是……” “顺便一提,”阿贝多打断她的解释,似笑非笑,“被迫谢罪的那位降临者,还是冰神的伴侣。” 南柯错愕望向阿贝多。 阿贝多回她一个意义不明的得体微笑。 南柯:??? 散兵“呵”了一声,幸好没说出什么爆炸发言:“所以,至冬女皇总是摆着一张怨妇脸,还培养愚人众四处乱窜,就是为了出口气?” “神明的眼界倒不至于这样狭隘,”钟离接话,“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天理在灾变之后,封锁了整个提瓦特的边界。这样一来,新的降临者无法进入,灾祸也就不会再次降临,但相应地,世界灭亡之前,提瓦特的人类也无法走出去了。” “冰神正在尝试创造降临者,这也是为什么我提起降临者的时候,特意使用‘最初’将上古那三位区别开来,”阿贝多说着,看向南柯,“所以我很好奇,既不像来自远古,也并非人造生命的你,是怎么进来提瓦特的?” 南柯像个好好上着课突然被点名的学生,一下子绷直了脊背。 召唤南柯的是纳西妲。 纳西妲管理着世界树,利用权能把南柯的落点更改到世界被封锁之前,应该不难。 但那是未来的纳西妲。 现在的纳西妲还被羁押在净善宫,是只能出入梦境的笼中鸟。 可以说出来吗? 南柯不由侧眸,去看身边的散兵。 那张冷淡而沉静的脸,给她底气,也让她冷静。 历史不会轻易变动,但那仅对提瓦特的生物而言。 她熟悉的提瓦特居民并不见得个个友善,如果她的来历就此泄露,有人因为某种缘故企图阻止纳西妲对她的召唤,她还能不能存在在这里,尚未可知。 “抱歉,我暂时不能说。”南柯重新看向阿贝多。 阿贝多和钟离对视一眼,很快彼此交换了眼神。 “好吧,”阿贝多摸出一张画纸,推到南柯面前,“那么接下来,我们来梳理关于其他降临者的情报吧。” 第245章 借口 日头渐渐西斜。 摆在南柯面前的画纸上写满了名字。 提瓦特最初的三位降临者——一位成为天理,一位行踪不明,一位已经死去。 现存的正统降临者,剩下南柯,荧。 人造的降临者,则有散兵和阿贝多。 “如此一来,”钟离低眉看着那张纸,“倘若至冬的人造降临者计划真能成功,再用神之心唤醒天理,或是旅行者找到她的血亲……突破世界的障壁,指日可待。” “近年提瓦特的边界越发不稳定了,”阿贝多打了个响指,画纸一角凭空生出火焰,逐渐蔓延将那些字迹烧尽,“但愿来得及。” 钟离“嗯”了一声,金瞳微微明灭,不知何时笼罩在房间外的结界随之撤去。 窗外的枝桠被暮风刮响,传来一声笑:“你们可算开完会了。” “那么各位,回见。”阿贝多朝众人点点头,视线扫过散兵,略带遗憾地轻叹起身,向窗边走去。 南柯跟着望去,只看见垂挂在窗边的一角绿色披风。 是温迪吗? 南柯双手搭在膝头,握着裙摆,没有跟过去看。 阿贝多被青色的风元素力包裹浮起,很快随着那角披风一起朝蒙德的方向飞远。 连最古老的岩神和风神都加入了,看来,对至冬的人造降临者计划,七神表面中立,暗中恐怕都持支持态度。 …… 夜色降临。 南柯和散兵并肩站在望舒客栈的观景台边,向前远眺。 一轮冷月下,笼罩着夜雾的水泽表面,黑色浓雾汩汩流动、厮杀,魈深陷其中,靖妖傩舞灿烈壮绝。 “璃月也不见得平静。”散兵说。 “大概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魔神残渣陌生又熟悉的不详气息,让南柯不禁抱起手臂,“国崩,我们该怎么办?” 提瓦特满目疮痍。 或许百年,或许千年,走不出去,这座温室花园,以及花园里的所有生命,都将迎来终结。 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或许还很漫长。 但落在长生种的神明和他们眼里,覆灭却迫在眉睫。 是以大局为重,容忍博士成为降临者,永生不死。 还是按本来目的,前往须弥,报一箭之仇…… 就像南柯猜得到散兵的选择。 散兵也一样猜得到她。 紫眸遮在夜色浓黑下,映着冷银的月光:“如果我坚持要杀了多托雷……” 南柯轻轻点头,连迟疑都没有:“嗯。” 散兵侧眸,瞳色更深地盯住她。 “如果有谁要求你去做救世主,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不对的,”南柯语气平静,“所以,不管你选哪一边,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你是错的。” “就算因为我,所有人都死在这个牢笼里?” “怎么会是因为你?”南柯摇头,“是想要拯救世界的那些人,能力不足而已。” 散兵启唇,发出一声不带温度的轻嘲。 南柯被他笑得抿住嘴唇。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为他找借口。 但是。 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大义,必须要为他人着想。 这些,只有被善待过的人才有资格谈论。 对散兵来说,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前五百年遭人算计,浑浑噩噩,深陷泥潭。 后五百年,好不容易凭借自己的力量挣扎出来,总要对始作俑者做个了断。 否则,对他也太不公平。 钟离,阿贝多,荧。他们心怀苍生,一定不会站在他那边。 所以她才要站在他那边。 至于之后的事情…… 也许再努力也无法补救,但那绝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博士自己咎由自取。 她无比笃定这一点。 远方降魔的鏖战告一段落,一道金色像是遗落在夜幕下的耀眼阳光,向着战场中心被失控黑气笼罩的人急速靠近。 不久,黑气散去,露出里面沐着月光的荧和魈。荧掬起清水,洗去降魔面具上的血污,将脱力的魈抱进怀里。 从散兵的视野,可以清晰看见她金眸里倔强的水光,映着遍体鳞伤的爱人,要掉不掉。 立场不对等,就只能这样为对方收拾残局。 如果他选择继续复仇。 他和南柯也会是一样。 “放过博士,”散兵看了那两人许久,缓缓道,“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态度转变太快,南柯一怔。 “只要亲眼再见博士,你能沉得住气,我也可以。” 她? 南柯垂头握住身前的栏杆,睫毛沉沉压过眼眸。 眼前渐渐浮现出丛生的晶化骨髓、满帐的祟神病人。 阴郁的暴风雨里,淌过兼雄唇边的黑血,淹没丹羽的炉心铁水,桂木跌落的头颅,御舆长正熔毁大踏鞴长正的背影……历历在目。 如果要问她想不想杀了博士。 她的回答一定是,想。 那种恶徒。 凭什么在荼毒这么多人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活在世上? 但深切痛恨的同时,她又清楚知道。 博士一个人的命,和整个提瓦特生命的重量,无法放在同一天平比较。 “我……”南柯攥紧栏杆,说不出话。 她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自觉,竟然还想劝他。 “行了。”散兵伸手,握住她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决定交给你来做,不用非要现在给出答案。” 从低处吹来的夜风习习,衬得手背的体温切实而温暖,南柯绷紧的指节慢慢放松,点头:“……嗯。” 忽然间有了信心,她应该能忍耐住扑面而来的仇恨。 因为,他们是两个人。 第246章 死域 魈的业障侵蚀严重,荧还要在璃月停留一段时间。 南柯把璃月的七天神像都打完卡之后,决定先行一步,踏上前往须弥的旅途。 就算不找博士复仇,她也是纳西妲召唤的降临者。 去须弥和纳西妲见上一面,势在必行。 和来时一样,仍旧是钟离给他们送行:“须弥是智慧的国度,然而近几百年来,草神势微,想要觐见她,恐怕要先过须弥教令院这关。局势复杂,二位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谢钟离先生提点。”南柯由衷道。 钟离随和地颔首:“保重。” 璃月和须弥之间隔着一道雨林,是天然的国境线,南柯站在雨林入口,目送钟离背着手渐行渐远,忽然听身边冷声说。 “他一介小小棺材铺的客卿,知道的未免也太多。” 南柯回头看向散兵。 他面无表情,紧盯着山回路转间钟离的背影,眸光犀利。 像一头野狼警戒着闯入领地的入侵者。 周密审视对方,试图找出破绽和弱点。 南柯后知后觉。 啊,散兵还不知道钟离的身份。 “国崩,”她握住散兵的手指,以防他真的大不敬对钟离出手,“说出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钟离其实是……” 散兵开口:“最初的降临者之一。” 南柯:“……岩王帝君。” 话音落,南柯愣住。 散兵也眉心一拧。 “就算他真的是岩神,”散兵拧眉思忖片刻,“但你不觉得,那天连风神都被隔绝在外,关于降临者的谈话,他却在场,很反常吗?” “可是最初的降临者,我记得阿贝多说……” 一个成为了天理的维系者,如今陷入沉睡。 一个守护提瓦特的边界,戴罪牺牲。 还有一个随陨星降临的智者…… 南柯微微睁大眼睛,话停在嘴边。 ……没有任何情报。 “最初我猜测是因为什么隐情,阿贝多刻意模糊了这个人的情报,”散兵继续说,“但我不知道钟离是岩神,所以,他第一次提到灾变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不对,接着第二次,对于人造降临者计划,他说‘指日可待’的时候……” “我们两个,加上荧,阿贝多,天理或空,还有博士,只有六个人。”南柯反应过来。 “除非他知道第七个人是谁,否则不会这么说。” “陨星,智者,也能对上……可是,”南柯深感震惊,“降临者能成为神明?” 散兵笑一声:“成神之后成为降临者的例子,不就在你眼前?” 南柯看向他。 历史不会轻易改变,等荧也到须弥,很快正机之神就会诞生。 如果成为神明和成为降临者并不矛盾。 那散兵能不能再一次…… “住脑,”看出她在想什么,散兵凑近,捏了把她的脸,让她回神,“神明的职责是爱人,我看起来像做得来那种事?” ……做不来吗? 南柯心生疑问。 南柯被散兵拉着,走进幽深的雨林里。 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几乎无法落进,视野一片昏暗。 脚下则是软绵绵的树叶,缠绕的树根、藤蔓和低矮的蕨类植物,稍有不慎,就会跌个狗啃泥。 倒是想过直接从上空飞越。 但雨林潮热的空气里,还混合着浓重的魔神残渣气息,不出意外是死域。 散兵免疫不了魔神残渣的污染,比起飞在半空突然被死域放导弹追击,还是放慢脚步,谨慎避开的好。 南柯边走边觊觎满地五彩斑斓的蘑菇:“国崩,你会认蘑菇吗?” “我又不怕中毒,认这个干什么?” “哦——”南柯拖长声音。 散兵回眸,见她盯着蘑菇一脸可惜:“……” 虽然南柯早就知道散兵神通广大。 但眼看着他一路挑挑拣拣,在刚好抱满一怀蘑菇时,恰到好处地遇见一口怎么看也不该出现在密林深处的吊锅,多少感到了灵异。 南柯边烧水边好奇问:“国崩,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锅的?” “比起这个,”散兵用小刀在处理好的蘑菇上挨个切出十字,丢进沸腾的水里,“你更应该关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吃。” “?”南柯眨巴眼睛,“你该不会是随便捡的?” 散兵发出一声笑,小刀在指间打了个旋,睇她:“你猜?” 散兵的心思一向很难猜。 升腾的水汽带出菌类的鲜香,南柯垂眸思忖着,忽然发现水汽升腾的锅里面,一个可可爱爱的紫色小蘑菇正在跟着沸水打转。 “国崩。”南柯伸手指它,微笑面向散兵。 紫眸微顿,一抬一敛,一个爆栗落上南柯额头:“欠收拾?” 事实证明,就算被她惹生气,散兵的食品安全理念也还和散兵的厨艺一样可靠。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收拾起行李,继续前进。 这片雨林不算大,只要抓紧赶路,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另一侧的须弥。 偶尔会途经一些小小的圆形石屋,只有半人高度,爬满了青苔和藤蔓,矗立在树根或是岩石之间。 “国崩,”南柯却没心思在意这些,一股森寒从前方扑面而来,“前面是死域。” “感觉到了,”散兵停下,“还有个人被困在了里面,是我自己去,还是我们一起去?” 重重林木遮掩下,邪气冲天而起,如果真的有人在里面,一定凶多吉少。 “我们一起吧。”南柯握紧他的手。 又走了几步,幽绿的雨林里突兀出现一片诡异的灰色。 像是一团气,又像是液体,粘附在土地和植被,仿佛腐蚀性的剧毒,所及之处尽是干枯死寂。 糜烂沉滞的气味,连同死域内部狂躁的怪物咆哮声,一同从死域内部弥漫出来。 散兵没有立刻踏入那片区域。 “人还在更里面,”他示意死域里横生的黑色枝节,一缕幽异的红色光丝从其中一枝的花苞上蔓延出,伸向死域的更深处,“怪物由我解决,你顺着这些联结,去消除死域瘤。” 出于森林自净能力而伴生的草种子就在不远处,南柯点头道:“你小心一点。”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散兵哼笑。 紫色神环从他背后浮现,只一刹那,就拔地而起,掠进死域不详的浓雾里。 南柯也将元素力凝进手心。 华美断弓具现,雷元素拟似成弦,一支虚矢射出,将被层层壳叶包裹的草种子击绽。 南柯按部就班地带着最后一枚草种子瞄准死域瘤时,散兵还在和源源不断的怪异交手。 死域不除,怪异的滋生就没有尽头。 与此同时,就算他们救到人,也很难确保被魔神残渣沾染的对方不会精神失常。 但南柯抬头一望,看见和散兵战斗的对象,惊得连准星都抖了一抖。 乱糟糟的碧绿长发,阴翳笼罩的粉紫色瞳孔。 穿着黑裙的少女跌跌撞撞,顶着雷霆威压从地上爬起来,两条手臂无力地垂落身前,散开的绷带下布满乌黑冰冷的鳞片。 “柯莱?!”南柯惊呼。 柯莱浑身缠满黑气,站在死域的怪物堆里。 神智看起来并不清晰,被死域操控着,正无视周围怪物们的血盆大口,驱使残渣的力量向散兵发出攻击。 散兵并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一边要保护她,一边还要应付她的袭击,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显露稍许烦躁。 不知是被叫了名字,还是听到人声有所反应,柯莱身上狂涌的黑气微微蜷缩,随着少女茫然的视线,向南柯转了过来。 糟! 南柯握紧飞雷,目光立刻移回远处的死域瘤,瞄准,松手。 箭矢带着草种子射中死域瘤的瞬间,阴冷腐臭的风近在咫尺,几乎贴上南柯的脸。 蓬勃的草元素将毒瘤爆破,随之一抹绿意横扫,清风将她脸侧的黑气荡涤一空,被死域侵蚀的植被们也生机重现,绿叶复萌。 南柯心跳得飞快,张嘴轻轻吐了口气,才回头看向柯莱。 映入眼帘是散兵拎着已经昏迷的柯莱,旋腰发力的姿态,似乎只差一毫秒就要把人大力甩飞出去。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显然不是对柯莱,而是对南柯的。 散兵面无表情卸力撒手,于是柯莱五体投地,一脸闷进了光秃秃的泥巴里。 第247章 好可爱,想…… “呜……嗯……啊……好痛!” 柯莱被脸上交替蔓延的凉意和疼痛激醒,无意识的呻吟变成一声惊叫。 “别过来!” 柯莱拍开对方的手,下意识向后缩。 “啪”的一声,面前许久听不见动静。 柯莱忍着发抖,小心睁开一只眼缝。 她面前是一个眉眼温和的女孩子。 面露惊讶,左手握着发红的右手,跪坐在如茵的绿草上。 而她身后,零碎阳光从高处的树荫间漏下来,形成几道白金色的光柱,淡淡地抹亮葱绿色的林间空地。 “死域呢……”柯莱呢喃,猛地眨一下眼睛,反应过来应该是对方救了自己,连忙扑上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识好歹!”伴随少年凶狠的语气,一只木屐从侧里踹过来。 柯莱手忙脚乱想躲,撞上背后的树干,约莫背部也有伤,柯莱痛得“嗷”一声,还没缓过劲,“咚!”,那只木屐踏在了耳边的树皮上。 力度之大,头顶的树丛都跟着窸窣摇晃。 木屐的屐齿在不到一厘米距离内轻轻碾动,一张精致的少年面孔阴鸷俯下来:“我不介意再找个死域把你扔进去。” 柯莱冷汗涔涔。 好漂亮……不对,好凶的人。 “国崩,”南柯扯扯散兵袖摆,举起右手把手背给他看,“不要紧的。” 散兵低眉扫过去,通红的手背上依稀残留着两道指痕,好在没有出血,正在缓缓褪淡。 散兵冷哼一声,收起腿,但眉心还是皱得死紧。 “真、真的对不起!我以为你们是坏人,”柯莱看见南柯手上的痕迹,愧疚得几乎要哭出来,手舞足蹈地道歉,“我……我家里有很多伤药,我新做的,给你用,或者、我把我的零花钱都赔给你们……” “用不着上药,过会儿就好了,”南柯失笑,垂手顺顺柯莱脑袋上凌乱的呆毛,“如果你真的想道歉,那这样吧,能请你带我们去最近的村子吗?” 柯莱安静下来,重重点头。 走之前,柯莱特地去旁边的死域看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什么后患,才放心带着他们离开。 “谢谢你们,不然我一个人的话,根本对付不了这种规模的死域。”柯莱边走边说。 “你不记得死域里发生的事情吗?”南柯问。 柯莱默默握住缠着绷带的手臂,点头。 那是她醒来之前,南柯给她缠回去的。 在须弥,魔鳞病就算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也是最不受待见的病症之一了,柯莱应该不想被陌生人知道。 南柯侧头和散兵对视一下,又问:“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在死域里吗?” “这个……”柯莱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咬一下嘴唇,“我知道对救命恩人撒谎是不好的,但是,我不能够说……对不起。” “是吗?”散兵语气轻飘,“别是有人想不开,想要自寻短见,结果反而给别人添了麻烦。” “绝对不是这样!”柯莱脱口而出,回头对上散兵一眼锐利,吓得连忙低头,双手绞住衣摆,放低声音,“虽然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是事实,但寻短见什么的,我绝对不会去做。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等待会儿到了化城……哇啊!” 柯莱话来不及说完,绊到一条粗壮的树根,扑通栽了下去。 散兵别开眼,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 走路不看路的后果。 南柯和散兵途径的这片雨林是道成林的一部分。 还没到人类的聚居地,就有一队身穿深绿色制服的人从前方迎面走来。 “是巡林员!”柯莱眼睛一亮,踮脚朝他们挥手大喊,“大家!” 巡林员们快步迎上来:“柯莱,你去哪了?真是快急死我了!” 说话的是手握一张木弓,头顶两只狭长兽耳的年轻人。 南柯也算见识过不少兽人了。 神子的耳朵垂顺柔软,五郎的耳朵毛茸短圆,而眼前竖着的这两只耳朵,它又大又宽。 细密的黑色绒毛衬托着粉色的耳廓,像两只大喇叭,迎风招展。 好可爱,想…… 一只拳头从天而降,不轻不重砸在南柯头顶。 南柯侧目,看见散兵发黑的印堂。 就肖想一下也不可以吗? 南柯抿了抿唇,收起觊觎的视线。 “呃,”柯莱被提纳里当头一问,下意识耸肩,扒拉起耳边的头发,眼珠瞄左瞄右,“我、我在林子里迷路了,还好遇见了两位好心人,送我回来。” 柯莱提出的请求,是希望南柯和散兵不要把她进过死域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南柯也在后面跟着点头。 “哎,你这孩子啊,”提纳里无奈叹气,伸手拍掉柯莱头发里的枯树叶,看向南柯和散兵,“你们好,我叫提纳里,是这丫头的师父,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散兵揣起手,“我们是稻妻来的观光客,请问这附近有落脚的地方吗?” “当然,化城郭不仅是我们巡林队的驻地,也是前往须弥城途中的重要驿站,”提纳里侧身作欢迎状,“请跟我来吧。” 化城郭是傍水而居的聚落,浅而宽的溪流分割山体,山体之间又用吊桥相连,因为绝大多数林地都被夷平,视野比雨林里宽阔得多。 天色不早,高低坐落的民居里有的已经亮起灯光,飘出食物的香气。 柯莱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 小姑娘红着脸捂住胃部,低头恨不得从吊桥的木板缝中间钻下去。 提纳里摇摇头,对南柯说:“两位若不介意,来我的住处一起吃顿便饭吧,权当是对你们帮助柯莱的小小感谢。” “如果不打扰的话,”南柯回他一个笑,“提纳里先生,请问化城郭的七天神像在哪个方向?” “你们找七天神像做什么?”提纳里讶异。 “想去祈个愿,求平安。” “哈哈,七天神像还有这功能?”提纳里甩甩尾巴,“神像不远,就是路有点绕,明天让柯莱带你们去吧,只要不擅自进雨林,这附近她还是很熟的。” “师父……”柯莱诺诺。 “待会儿我去做饭,你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了,”提纳里口气一沉,“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人进雨林,你倒好,一声招呼不打,连最基本的生存包也不带……” 好严厉。 南柯默默放慢脚步,远离批斗现场。 第248章 又、又亲了! 提纳里的住处是一座铺满绿芭蕉的尖顶木屋。 屋后飘来炭火和香料的气味,是提纳里正在准备晚餐。 高处阁楼的纱窗上依稀映出少女细瘦的侧影,是柯莱在给身上的伤口上药。 南柯坐在木屋前头的吊桥柱子上,放眼看风景。 山风刮过桥下的溪水,呼啸声隐约,带起两岸荒草萋萋,大片的金黄色光点轻盈地起浮沉落。 浸入夜色的化城郭,就像遗世独立的童话森林。 万物宁静里,一双手臂从背后搭上南柯的肩头。 小臂肌理精瘦,在南柯眼底闲散地交叠在一起:“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南柯身体微微后仰,把重量放在散兵身上。 散兵一时没出声。 “如果是说你明明不会认蘑菇,却还是做出了一锅好喝的蘑菇汤,和去死域救柯莱这两件事,”南柯想了想,了然道,“是兰那罗吧。” “……你猜出来了?” “在森林里路过那些小屋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南柯抬头看向散兵,语气促狭,“据说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能看到兰那罗,国崩,你这算不算是得到了兰那罗们的权威认证?” 散兵果然眉毛一下子扭曲:“那是正机之神的原因。” 南柯被他逗笑:“啊对对对。”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承认自己的心性有这么难吗? “你不觉得失望?”散兵低头盯着她眼尾的弧度,力图从里面找出一点强颜欢笑。 “都说了,那是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能见到的,”南柯坦然反问,“天真和孩子,我有哪一点符合吗?” 早已不再天真。 早已不是孩子。 对大多数人而言或许有些残酷,但南柯自我认知清晰,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有能看见兰那罗的可能。 比起那些无谓的失落,她更好奇其它事。 “国崩,”南柯抬手,用食指勾勾散兵的小指,“一锅蘑菇汤,换你帮兰那罗们跑腿去死域救人,划得来吗?” “如果你的战斗直觉能更敏锐一点,”散兵抓住她的手,俯身把下巴也放到她肩上,“这桩交易至少能划算一百倍。” 被他这么一说,南柯又想起白天那阵猛烈扑来的邪气。 只是回想,似乎就有残留在脸上的阴森感,顺着毛孔缓缓地往皮肤骨血沁入。 南柯屏住呼吸,猛地歪头向散兵脸上蹭,试图抹去那股心惊胆战的触觉。 散兵低笑,抓住她的下颌,柔软的唇温贴上来:“知道怕就好,还有的救。” “我当时只是吓了一跳,其实是瞄准了的……”南柯嘴硬。 南柯的脸被扭过去,对上一双映满萤火的阴暗紫眸:“幸好是这样,否则,有的人就要遭殃了。” 又、又亲了! 刚给自己上完药,想到南柯的手会不会还疼,于是捏着一瓶清凉油跑下楼的柯莱躲在门后面,满脸通红地内心尖叫。 她还以为这两个人是家人呢…… 呜哇…… 第二天一早,等南柯睡醒,提纳里已经不在了。 “南柯小姐,早上好!”柯莱笑容灿烂地带她洗漱,亦步亦趋道,“师父出门去巡林了,待会儿吃完了饭,我们就一起去七天神像吧!” 雨林里的阳光分外金黄,从拉起的纱窗间落进柯莱的发旋,看在南柯眼里,就好像有一只早起的小绿鸟,迎着阳光对她叽叽喳喳。 “柯莱,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南柯擦掉脸上的水珠,困惑。 “好事?”柯莱笑出一口白牙,双手交握在身后,身体左摇右晃,“没有呀?” 南柯:? 少女心事总是谜。 七天神像位于化城郭和道成林之间,伫立在溪流上游一块地势较高的阶地上。 柯莱站在阶地底下,捧出背包里的玩偶,跳起来向高处大力一抛:“去吧,柯里安巴!” 玩偶落在神像脚下,炸开一片草元素,半空随之浮现出一枚金黄的四叶印。 “不用元素力的话,爬上去会很麻烦,”柯莱解释着,回头对南柯和散兵伸手,“请两位抓住我吧。” 散兵睨一眼柯莱缠满绷带的手掌,眉心不着痕迹一蹙,扬手把南柯要搭上柯莱的手半路抓住:“没必要。” “诶?” 柯莱发出疑惑的声音。 劲风平地起,只见眼前一花,那两人已经站到了离这里两米多高的阶地上。 “哇!”柯莱双手捂嘴,满脸崇拜。 散兵俯瞰着她,嘴角抽搐:“这家伙,神经大条到连被人嫌弃都感觉不到吗?” 他音量不低也不高,南柯看向下方依旧星星眼的柯莱,应该是没被听到,无奈扯散兵的袖摆:“国崩。” “我也是为了她着想,”散兵语气淡淡,“你以为以她体内魔神残渣的含量,再伤你一次,不会直接劣化成怪物?” 南柯默了默,难以反驳,转身去碰前方残破的草神像:“会好起来的。” 魔鳞病也好,死域也好,很快,都会消失的。 神像高高的底座上,怀抱一颗珍珠般圆润的种子,身披长袍斜坐在菩提叶间的,是一尊极为幼弱的雕像。 生成共鸣的霎那,石像怀中的种子散出青翠的微光,如同柔和的微风细雨,将一枚相似的绿色草种轻盈送至南柯掌心的上方。 不到一半指节大小的种子,形状饱满,两端微尖,外层包裹着一层薄透而坚韧的翠绿胞衣,散发出淡淡光晕凌空飘浮。 不管任谁来看,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内里应当孕育着极为沉静而丰沛的生命力。 这就是南柯的草元素共鸣。 生怕弄破种子脆弱的胞衣,南柯小心地抬手抓向它。 却并没有碰到了什么的实感。 南柯一愣。 张开手指,种子仍旧岁月静好地悬浮在半空。 再次尝试捕捉,还是只抓到一把空气。 “这……为什么?” 南柯震惊,南柯不解。 岩元素共鸣是这样,连草元素共鸣也是这样。 难道说,元素共鸣其实是开盲盒,荧是极少数能直接开出技能的欧洲玩家,她则是垫底黑脸人? 散兵站在旁边看着她精彩纷呈的脸色,忍了忍,没忍住,发出一声闷笑。 南柯咬唇瞪过去。 一秒,两秒,三秒。 散兵收了笑,捏她鼓起的腮帮:“何必跟它较劲?有我保护你,足够了。” “……那不一样。”南柯扭头,垂下手,看草种子的虚影在面前淡去。 正是因为和他的差距太大。 她才期待得到力量。 她不想当易碎的花瓶。 “真是麻烦的女人,”散兵亲她一口,“明明只要跟那个绿毛小鬼一样,老实露出崇拜的表情就好了。” 南柯推开他找落脚的地方下去,听见最后一句眉心一拧:“你想得美哦?” “干嘛学那只臭狐狸说话?” 南柯已经矮身自顾自跳下去了。 散兵啧一声,只得跟上她:“喂!” “赛诺师父,”柯莱望着他们追逐的背影,眯眼捧住红彤彤的脸,露出姨母笑,“柯莱,磕起来了……” 第249章 家书 化城郭规模很小,提纳里在这里不仅担任巡林官,同时也身兼医生和教师的职责。 回到住所没多久,就陆续有人上门。 “请问提纳里先生在吗?有治疗擦伤的药膏吗?” “提纳里先生,可以帮我给须弥城的儿子写封信吗?” “提纳里先生,东边林子出现了一只凶猛的鳄鱼大王……” “来了来了!”柯莱一边写作业一边不厌其烦地应门,“师父不在,药膏我马上做,请您隔两个小时再来……写信的话稍等一会儿,我去取墨水……确定是鳄鱼大王吗?好的,我会转告师父的……” 柯莱像只陀螺在书桌和门口之间一遍遍滴溜溜地转,脸上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南柯捧着柯莱拿给她打发时间的《拜托了我的狐仙宫司》第二卷,频频抬眼,终究坐不住,在柯莱咬着笔头抠字典的时候走上去问:“需要帮忙吗,柯莱?” 散兵说要采点蘑菇带着路上吃,半路进雨林了,所以回来的只有她们两个。 他不在,柯莱显然要放得开一些,稍稍犹豫,满眼求助地指字典问她:“那个,请问枣椰蜜糖的‘枣’是这个字吗?” 南柯点点头。 坐在桌子对面请求代笔的是一位满手伤疤的老妇人,脸上露出一点不信任:“柯莱啊,我看还是算了,等提纳里先生回来我再来吧。” “这、这样吗?”柯莱抄“枣”字抄到一半,抬头搁笔,强笑,“您说得也对,那,我们还是等提纳里师父回来吧……” 其实信纸上已经磕磕绊绊写下大半篇字,笔迹不算美观,还夹杂着注音,却十足工整,足见执笔人的用心。 “都已经写了这么多,如果等提纳里先生回来,您还要重念一遍,”南柯向老妇人温和笑道,“您要是不赶时间,我和柯莱一起写吧。” “你是……”老妇人皱眉。 “这位是从稻妻来的客人,叫做南柯,在我们这里歇脚,”柯莱连忙道,说完又补上一句,“她也是要到须弥城去的。” 老妇人放下戒心,点头道:“原来是外国的客人。” “既然是您的家书,我作为外人不方便插手,还是由柯莱主笔吧,”南柯搬来凳子,拿过柯莱的字典,用铅笔划出“枣椰蜜糖”四个字,“写完之后我们会复述,直到您确认没有问题为止,可以吗?” 老妇人打量她几眼,勉强点头:“那就谢谢你们了。” 这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书。 向远在须弥城求学,久无音讯的孩子发发牢骚,询问归期。 “……你上次寄回来的枣椰蜜糖,太甜了,我只尝了两块,还是留给你自个儿回来吃吧,”老妇人微微停顿,边想边说,“别老是寄这寄那的,回封信给我就行,化城郭会认字的人多着,不愁看不懂。记住了,写信回来,报个平安,我才好放心。” 柯莱一一把这些话记下来,南柯则负责翻字典,及时把她不会写的字找出来。 最后一字落笔,再添上通用的祝颂语,柯莱呼出一口长气,笑:“我写好了!您听听看对不对……” 略作修改誊抄一遍之后,老妇人留下一纸包肉干,便叠上信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我还是第一次代笔这么顺利!”柯莱笑得开心,伸展手臂趴在桌面,“谢谢你,南柯!” “你也帮了我不少。”南柯弯指蹭掉柯莱脸上的墨迹。 “啊!我去洗个脸!”柯莱噌地站起来。 隔着一扇门,南柯背对柯莱随意翻着字典:“柯莱,要完成提纳里布置的作业,还要解决这么多琐事,你不会觉得烦恼吗?” “不会的,提纳里师父收留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水声过后,只剩绷带缠绕时布料窸窣摩擦的声音,“而且,我喜欢帮助别人,看见他们露出笑容,我也觉得开心。” 真是个小天使。 南柯感慨着,翻到字典扉页,看见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祝:学业顺利!——知名不具。 底下画着一座蒙德样式的大风车。 懂了懂了。 大风机关是吧。 南柯及时按住嘴角,没笑出声来。 柯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说:“其实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做这些,都是在效仿一个我特别喜欢的朋友。她是蒙德的一位骑士,热情又活泼,非常乐于助人,我也受过她的帮助,所以就忍不住想,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样……” 散兵和提纳里一起进门的时候,柯莱正抓着《拜托了我的狐仙宫司》,两眼亮晶晶地问南柯:“南柯,谈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呀?真的像书里写的一样,会有心跳加速四肢发麻……” “咳嗯!”提纳里握拳抵唇。 “提、提纳里师父!”柯莱吓得跳起来,手里的轻小说来不及藏,手忙脚乱间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 “哪来的书?”提纳里扬手接住小说书,看见彩绘封面无缝贴贴的两位女主角,眉头拧得像麻绳打了死结。 “呃……”柯莱两只手背到身后,绞衣角辩解,“我作业已经写完了……” “真拿你没办法,”提纳里扶额,抓着书往楼上去,“过来,柯莱,谁教你把这种读物给客人看的……” 那双显眼的大耳朵跟着提纳里说话的节奏灵活地甩来甩去,南柯盯得目不转睛,脑袋忽然被扳开:“看够没有?” 柯莱和提纳里已经走到楼上去了。 散兵语气阴森。 但他另一只手里还抓着绿油油的大芭蕉叶,宽大的叶片被叠成荷包状,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圆蘑菇,样子实在称不上冷酷。 南柯眨眨眼睛,伸出双手把蘑菇从他手底抱进怀里,笑着说:“欢迎回来,国崩。” “三番两次当着我的面觊觎别人的身体,”散兵在她身边空出来的凳子一屁股坐下,阴阳怪气,“真亏你还能笑得一点不心虚。” “想一想和付诸行动是两码事,我又不会真的去摸,”南柯边说边摊开芭蕉叶,“国崩,今天的蘑菇怎么没有紫色的?” “哈?”散兵单手支在桌面撑着脸,眉毛一撇。 南柯闷声笑起来。 “我在林子里找到一片烈焰花,本来打算把蘑菇烤干再回来,遇见了提纳里,”散兵捉住她在蘑菇堆里乱刨的手,“只好摘下花蕊,放进里面慢慢烘干,再乱薅,被花蕊烫伤了,我可不负责。” 南柯一怔,下意识看向散兵的手指。 由雷击木打造的人偶身躯,除了邪气,火是唯一能伤到他的东西。 散兵又从来不在乎疼,十有八九是徒手…… “雨林里又不是没有水。” 被南柯突然抓起手低头猛盯,散兵从善如流地张开手指,唇角掀起弧度。 南柯掰着他的指头一个个检查过去:“最好是这样……” “国崩先生,南柯小姐。”后方的楼梯忽然传来声音。 南柯回头,提纳里正站在木制的楼梯上,向她露出一个打扰的歉笑。 南柯老脸一红,松开散兵。 提纳里这才接着走下来:“听柯莱说,你协助她完成了村民的代笔信,那孩子总是毛手毛脚的,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我们才是,”南柯说,“平白给你们增加了这么多麻烦,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才好。” “这就太客气了,”提纳里笑着摆手,“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两位。” 南柯诧异:“您请讲?” “托你们代笔的那位老人家,她的儿子前几年进了须弥教令院,不知是不是考虑到老母亲不认字,虽然隔三岔五会寄些特产回家,但从来不写信,” 提纳里说着,从书桌堆积的文书里抽出厚厚一叠信封,“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是,老人家寄给他的家书,也总因为投递失败而被退回。都在这里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心,我暂时没把这件事说出去,既然你们要去须弥城,我想拜托你们带上其中几封,去城里的冒险家协会发个委托,将它们送到收信人的手中。” “你不是教令院的学者?”散兵扫视一眼那些信,“不管是亲自去须弥城,还是动用你的人脉,应该都比让我们转交来得简单。” “这个,”提纳里摸摸耳根,颇难启齿,“出于一些原因和友人的忠告,我最近对须弥城有些敬而远之……” “提纳里先生在吗?”门又被拍响,从外面传来年轻男性拖长的喊声。 “总之,恳请你们考虑一下。”提纳里笑笑,放下信去开门,“在的,请问什么事——” 第250章 须弥国粹 南柯指尖落在那些信封的边缘,无声默数。 足足二十一封。 带信对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怕只怕,母子失联的原因并不在那位儿子,而是整个须弥教令院发生了变故。 “有个正当理由打听教令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散兵说。 南柯沉吟点头:“嗯。” “什么时候启程?” “随时。不过,”南柯抬眼问他,“不去找一下海芭夏吗?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道成林修行。” “不管我们行动与否,她最终都会出现在愚人众的船上,到时候再说也不迟。”散兵说着,忽而视线一凝,侧头望向门口。 南柯跟着看过去。 提纳里正站在门口和来访者交谈,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和他身后的尾巴一起,僵硬地下垂着。 “……我想我已经答复过你们了,”不同于面对柯莱时长辈般的威严,提纳里语气坚决,“即便是我的导师亲自过来劝说,我的答案也始终只有这一个——抱歉,我不能加入。” “提纳里先生,你怎么就不明白贤者大人的良苦用心呢?比起研究死域,治愈世界树可是一项伟业,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参与的……” “学术不分贵贱,而且,那是导师的志向,不是我的。我言尽于此,请回吧。” 提纳里话落就要关门,被外面伸来一只深蓝长袖的手强行挡住。 “真是不知好歹!提纳里,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已经查到了,你不肯离开化城郭的原因,其实是你那个魔鳞病的徒弟吧?” 提纳里吃了一惊:“什么?!” “呵!”对方的笑声变得讥讽,“连大风纪官赛诺都帮你一起隐瞒,要不是我亲自到这穷乡僻壤来,还不一定能发现……提纳里,如果我说,我要把你的宝贝徒弟也带去教令院呢?” “柯莱是我在生论派正式登记过的弟子,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登记时可没注明,她是个魔鳞病患者。我想比起在死域里失控,跟我们去教令院接受高端的治疗,对她来说绝对是更好的选择。” “不要把人体实验说得冠冕堂皇!”提纳里气得连尾巴毛都炸开,意识到什么,猛地一震,问,“在死域失控是什么意思?!” “哦?你居然不知道?就在昨天……” “提纳里师父……”南柯背后突然传来慌乱的呼唤。 嗓音太过细弱,连门口那两个人的注意都没引起,更别说阻止来人的话了。 南柯回头看去。 柯莱抓着一本字帖站在楼梯下,手向门口的人不知所措地抬着,紫红色的眸睁得又大又圆。 听门口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是如何陷入死域、如何失去理智暴走,柯莱用力咬住嘴唇,眼眶快速泛红。 柯莱不想让提纳里知道这件事的。 但是瞒不住了。 “柯莱。”南柯起身向她走去。 门口的提纳里闻声立刻回过头来。 “对不起,提纳里师父,”柯莱埋头躲开他的目光,用力扁一下嘴,又看向南柯,将手里的字帖抓得一团皱,微微带起哭腔,“我……是有魔鳞病没错,但是,我听师父的话,一直不靠近死域的……” “柯莱,”南柯揽住柯莱的肩膀,轻拍她颤抖的脊背安抚,问,“那你为什么会进死域?” 柯莱发抖发得更厉害了,呜咽着摇头,不肯出声。 提纳里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气朝门口吼道:“你太卑鄙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提纳里,你会为你的无礼后……” “砰”! 响亮的关门声把对方高傲的发言拒之门外。 安静片刻,门外传来拔高的声音:“提纳里,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征询你的意见的——!” “可恶!”饶是提纳里,也忍不住爆了句须弥国粹。 散兵在身旁的蘑菇堆里物色两圈,拣出一只,抛给提纳里。 “谢谢,”提纳里接住蘑菇往嘴里塞,没嚼两口,五官骤然扭曲,几秒之后,闭眼勉强咽下肚,“难吃死了,我冷静下来了。” “不客气。”散兵淡声。 “柯莱。”提纳里转头看向柯莱。 柯莱推开南柯慢慢走过去,低头强忍眼泪的表情,像是等待判决的犯人。 提纳里叹气,只得柔和了嗓音,问:“感觉还好吗?柯莱?” “嗯!”柯莱重重点头,期期艾艾地抬眼,“师父,你不生我的气?” “我本来就不是在对你生气,但这件事虽然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该瞒着我,”提纳里手落在她脑袋上,皱眉严肃道,“你知道,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是你的病情恶化。” “对不起,师父。” “魔鳞有蔓延的情况吗?” 柯莱乖巧摇头,吸了吸鼻子,抬手抹眼角。 “没有大碍就好。”提纳里又拍了拍她,抬头看向南柯和散兵,“至于魔鳞病……看两位的神情,我好像也用不着解释了?” 南柯沉默两秒,权当默认:“刚才那个,是须弥教令院的人?” “他是我导师的助理,”提纳里点头,语气充满无力,“导师想邀请我参加一个项目,但老实说,我并不看好那个项目。没想到为了让我妥协,他们竟然向柯莱下手……真是有辱门风。” 从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贤者,世界树,这个项目十有八九,就是造神实验了。 南柯侧头和散兵对视,在他眼中也读到了相同的猜测。 “师父,”柯莱瓮着嗓子问,“你要离开化城郭吗?” 提纳里叹了声气,向后靠在门上,盯着旁边的地板没说话。 柯莱也丧气地低下了头。 “国崩。”南柯走到散兵身边,轻扯他的衣袖。 散兵掀眸:“别说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南柯俯身靠近他耳边:“你不觉得……” 第251章 要考考我吗 深夜,提纳里的书房里灯火彻明。 柯莱披着一条绿色的毛毯缩在板凳上看轻小说,提纳里难得放开了杂书限制令,她却半天翻不动篇,不时瞄向书房。 南柯坐在桌对面给荧写信。 历史不会轻易变动,要想让纳西妲早点重获自由,还得靠荧和他们里应外合。 当然,“里应”,指的是她和散兵。 南柯迎着灯火烘干墨水,发现柯莱坐在那发呆,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柯莱?困的话可以去休息的。” 柯莱摇了摇头,把捧了半天的小说书合上,不安地问:“南柯小姐,生论派的书特别难懂,国崩先生真的能一夜之间全部学完吗?” 南柯弯唇:“他什么都办得到。” 柯莱微微张嘴,表情流露不信任:“是哦?” 真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如果有一位金发的旅行者来了化城郭,有劳你把这个交给她,”南柯折好信纸递给柯莱,“她是我的朋友,经过化城郭时,也拜托你们多加照拂了。” “一定!”柯莱郑重地双手接过。 “倒也不用这么严肃。”南柯笑。 “嘎吱”一声门响,提纳里低头沉思着从书房里走出来,撞见她们,意外道:“你们怎么还没去睡觉?” “师父,我睡不着。”柯莱弱弱道。 “国崩学得怎么样了?”南柯问。 “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提纳里啧叹一声,在桌边坐下,“南柯小姐,我敢说,国崩先生博闻强记的能力,超过教令院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学者,不仅如此,连各种复杂的生论派理论,他也是一点就通,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 “有这么厉害?”柯莱不可思议。 提纳里拿过她手里的轻小说,花了三秒钟从头到尾哗哗一翻,然后摊手:“这是他看书的速度。” 柯莱惊得合不拢嘴。 南柯压着嘴角的弧度:“如果国崩能成功加入项目,提纳里先生应该就不会再被纠缠了。” “毕竟,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研究能力,”提纳里叹道,“目睹国崩先生学习,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压力,人外有人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提纳里先生也很博学。”南柯商业互吹。 “你就别折煞我了,我还愁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帮我解围呢,”提纳里苦笑摆手,“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们花这么多心思去教令院,觐见到草神大人之后,究竟是想对草神大人请求什么?” 回答之前,南柯先看了眼书房紧闭的房门。 她在这胡说八道,散兵绝对听得到。 但这并不影响她发挥。 南柯正了正色:“其实,国崩的年纪比我大很多。” 提纳里和柯莱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他的情况,”南柯叹口气,语气沉痛,“我们从稻妻走到须弥,到处求医问药,但他就是……长不高,所以,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智慧的草神大人了。” “噗嗤”。 柯莱憋出一声笑,连忙捂住嘴。 提纳里轻咳两声:“这个问题确实挺……严肃。俗话说,人无完人,祝你们能得偿所愿。” 说罢还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南柯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好表情管理:“谢谢。” “南柯。”从书房方向传出的声音冷得掉碴。 南柯望过去,书房门掀开了一条缝,散兵抄着手靠在门框上,脸黑得像锅底。 “加油。”南柯佯装无辜朝他握拳。 散兵横她一眼,合上门,回去继续学习了。 第二天,生论派的贤者助理再次上门。 “举荐?”贤者助理一副大爷坐姿,靠在会客室的椅子上,听完提纳里的话,笑,“提纳里先生,生论派的新生代学者里,哪还有比您更出色的?” “那是一位从稻妻来的游学者,论学识才智,绝对在我之上,是你们会需要的人才,”提纳里转头向身后道,“柯莱,请国崩先生出来见一面吧。” “好的,师父。”柯莱点头,回身向里间走去。 贤者助理盯着柯莱的背影,又看向提纳里从容淡定的表情,多少被勾起一点好奇心。 和柯莱一起走出来的,确实是个稻妻人。 出乎意料地年轻,雌雄难辨的秀美面孔,让人怀疑是否已经成年。 贤者助理捧腹大笑:“提纳里,你是在小看我吗?就这种毛头小子……” “眼睛不会用可以挖掉,脑子也是,”少年冷紫色的眸子轻轻一撇,连正眼都没给他,“提纳里,看来你的导师需要重新配副老花镜了,连这种货色也做选来做助理。” “小子!你说话放尊重点!”贤者助理拍案而起,气得胡须都颤抖。 “我说错了?”少年不温不火,“你也算个学者吧?混了这么多年,除了助理位子,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要被派来跑腿,八成,在贤者身边也是个坐冷板凳的。” 这还不算完,少年说着,从贤者助理扭曲的怒容往下扫视,落在他按在桌板光秃秃的十指上,挑唇:“名声没有,钱包空空,甚至,呵,还是个单身狗。” 贤者助理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 柯莱眼看贤者助理被散兵气得捂住胸口作痛苦状,佩服得五体投地。 好敏锐的观察力! 好厉害的一张嘴! “两位还请冷静,”提纳里上前挡在散兵和贤者助理之间,温和问,“助理先生,需要口服止疼药和速效救心丸吗?” 贤者助理跌坐回椅子里,脸色发紫地指着散兵道:“提纳里,这就是你举荐的人选!” 提纳里苦笑摇头,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 散兵也在贤者助理对面的椅子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用细丝带捆扎的纸张,“啪”地甩在贤者助理面前:“你有意见?” 意见大大地有。 但贤者助理却不敢再轻视他了。 缓了一会儿,贤者助理紧皱眉头抽开丝带,原来是一份关于死域和地脉的论文。 这是昨晚散兵现写的,连提纳里也没机会读。 从死域的外在表征,内部机制,到与地脉的关系,各种净化方案的推导。 在须弥学术界,地脉就是世界树的根系,是公认的常识。 换言之,这是一篇探讨世界树病灶的论文。 能当上贤者助理的人,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论文不长,贤者助理一页页翻下去,眉头越皱越深,甚至脸色堪称凝重。 “对世界树没有深刻的了解,是写不出这篇文章的,”贤者助理怀疑地看向散兵,“这真是你的论文?” “要考考我吗?”散兵摊手笑。 第252章 舞娘 散兵没有任何悬念地通过了贤者助理的考核。 “谢谢你,国崩先生,”提纳里站在离开化城郭的路口,和散兵道别,“等风波过去了,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 “用不着等,现在就能报答。”散兵似笑非笑。 “诶?”提纳里讶异。 散兵回头:“南柯。” 南柯正往贤者助理的驮兽车上放行李,闻声转头,看见散兵正朝她招手。 “怎么了?”南柯跳下车。 散兵唇边噙着笑,等她走近,抓起她的手伸向提纳里:“低头,给她摸摸你的耳朵。” 提纳里傻眼:“……啊?” 贤者助理指挥随行的佣兵做好了启程准备,却发现那个嚣张的稻妻小子还没上车,刚要发作,冷不丁发现驮兽车后面,那小子正双手环胸,注视身边的姑娘脸颊红红地rua提纳里的大耳朵。 少年得意的讥笑犹回响在他耳边:“……呵,还是个单身狗……个单身狗……单身狗……” 贤者助理一口老血卡在喉头。 敲你妈,凭什么这种人能有对象!? 远在稻妻,落樱纷飞的鸣神大社上,雷电影端坐在长案边,正和八重神子研究一张复杂的图纸,无端鼻腔一痒。 “奇怪?”影揉揉鼻梁,“人偶之身应该不会打喷嚏才是。” “说不定是国崩那小子在说你坏话呢。”八重神子随口道。 影有些自闭:“果然,将神之心交给愚人众,他不高兴吗?” “随他怎么想,”八重神子敲敲桌上的图纸,“比起那些,影,以稻妻的技术,想批量生产这种‘兽境生物对抗型机兵’,困难重重呐……” 隔天的傍晚,驮兽车抵达了须弥城。 太阳已经落下去,西方的天空燃烧大片的火烧云,橘红夕照里,充满须弥特色的尖顶建筑呈环形分布,紧密围绕着城中心一棵斜倚的巨树。 阴翳的树影间,一座装饰着彩窗的华美宫殿,孤独坐落在巨树粗壮的枝桠间。 净善宫。 南柯按捺心里的蠢蠢欲动,低声问散兵:“国崩,附近还能看见兰那罗吗?” “半路就都不见了。”散兵远望城门口进进出出的愚人众和佣兵,掩着眼底一抹复杂。 下车走向城门口的路上,贤者助理满脸严肃地碎碎念:“国崩先生,接下来我们就要去面见贤者和大贤者大人了,希望你嘴上积点德,不要给我惹麻烦,巴拉巴拉……” 一行人暂停在城门口认证身份,隔着一道叶形的城门,须弥城里各国行商往来,热闹非凡。 文化程度和经济水平,跟化城郭简直是两个世界。 教令院控制下的须弥,阶级分化太严重了。 更别说还有最受歧视的沙漠民。 贤者助理递给南柯和散兵两个小巧的耳饰:“这叫虚空终端,是我们教令院利用大慈树王大人的遗产开发出的智械,只要佩戴上它,就能随时在须弥境内访问虚空里的知识。” 有点像挂耳式的蓝牙耳机。 南柯挂上耳廓,摁下隐藏在终端底部的开关。 入眼的景色立刻蒙上一层浅色的绿幕,浮现无数字符。 只见贤者助理的头顶上写着,“生论派贤者助理”。 守城的佣兵头上写着,“三十人团”。 甚至一些路边小贩的头顶,还有“某某干货店店主”和“某某建材坊师傅”之类的标注。 “国崩,”熟悉的实机画面把南柯看笑了,“我有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看来亲自佩戴虚空终端,也不过如此。” 南柯侧头和散兵对视,看见彼此脸上的绿光,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和贤者会面没有南柯的份,贤者助理安排了人带南柯去旅馆,就和散兵一起去教令院了。 “我能在须弥城转转吗?”南柯环顾着四周的集市,问走在前面的佣兵。 那是个长相粗犷的佣兵,黑棕肤色,独臂,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略作迟疑:“你想去哪?” “随便走走。”南柯淡笑。 一路走来,虽然双方之间没什么交流,但比起贤者助理的颐指气使和学者少年的不近人情,南柯的软性子尤能引人好感。 完全不像会惹事的人。 佣兵点了点头,放慢脚步,落在南柯后头跟着。 须弥城的街道比想象中宽阔。 顺着大道一直向前走,右手边,是由各式各样的游商组成的摊位长龙,棕色皮肤的三十人团佣兵们驻守在路口,绷着脸注视每一个行人。 左手边,一座小小的船坞支着蓝色的顶棚,数艘狭长的小舟被水手摇着橹缓缓驶出,没入远处宁静的青山绿水。 南柯停在路边一座半开放的球形建筑前。 标志性的深绿涂装在须弥失去了一贯的特色,能称得上醒目的,只有双手垂握于身前,无论何时都对客人们展露着笑容的协会前台。 冒险家协会在稻妻也有分部,但揣着目的来这里,南柯还是头一次。 “向着星辰与深渊,欢迎来到冒险家协会,”凯瑟琳将手续交付给面前的冒险家,微笑目送对方离去后,转而面向在不远处观望已久的南柯,体贴问道,“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吗?” 南柯的视线顺着凯瑟琳光洁的脸颊向下。 肩颈,手腕,凡是关节,都被颈饰和手袖严实遮挡。 凯瑟琳是至冬开发的服务型发条人偶。 难怪荧这么久都没看出来,伪装得确实仔细。 “我想寄信,但没有收件人的详细地址。”南柯从挎包里拿出提纳里的信件。 凯瑟琳点头道:“也就是说,需要冒险家帮忙找人是吗?” “慢着!”后面的佣兵一个箭步冲上来,劈手夺走南柯手里的信,“不准寄信!” 他的嗓门大得近乎咆哮,南柯眉心微皱,很快又舒展开,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垂下手:“我替朋友送信。” “替谁都不行!”佣兵厉声,说完这句话,似乎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嗫嚅一下,又缓和语气,“寄信可能泄露研究项目的机密,每一封都要经教令院核实之后才能寄出,这是上面的吩咐。” “……”南柯看眼他手里被捏皱的信封,“那可以还给我吗?毕竟是朋友的信。” 佣兵把手往身后藏了藏,紧着脸色摇头。 保密工作未免做得太密不透风了。 南柯分神担心了一秒被带去教令院的散兵,很快收起情绪,转身:“行吧。” “该去旅馆了。”佣兵闪身拦住她。 “时间应该还早,”南柯抬眸,“或者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我逛吗?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来须弥城。” 佣兵紧紧盯着她,像是在观察她是不是在撒谎。 南柯回以一个淡笑。 “测谎”。 当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的时候,虚空终端立刻反馈以冰冷的机械音:“抱歉,您没有此项权限。” 也就是说,虚空终端至少有测谎的功能。 片刻后,佣兵耳边的终端轻微闪烁。 佣兵沉着脸点头:“可以。” 然后,南柯就被带去了大巴扎。 宽阔的祖拜尔剧场面朝大道,正前方装饰着一道矮喷泉,还没开演,已经有不少人站在前面边聊天边等待。 南柯默了默。 他是想借着看演出的名义,把她的行动限制在这里吗? 真是个好主意。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旅客,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佣兵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她边上,周边的人也很有眼色地敬而远之。 几乎可以预见之后的日子,有多不自由了。 南柯暗暗叹气。 剧场顶灯亮起,蓄着胡须的经理登台报幕。 四周的看客喝彩鼓起掌来,接着,经理鞠躬退场,红色的幕布落下又拉起,一抹比幕布更加明艳的朱红色匍匐在地,猛然飞旋而起。 是披着蓝色的薄纱,佩戴着无数琳琅作响金饰的舞娘。 激昂的乐曲随之迸发,喷泉中水流如同具有生命力的藤蔓,应着舞步簇上舞台,在旋舞的赤足下绽出一朵巨大的帕蒂沙兰。 “哇!” 南柯听见身后女孩子惊艳的呼喊。 “迪希雅!怎么样,我就说妮露小姐的舞蹈值得这一趟吧?” 回答的人万般无奈:“是是是,但愿这支舞能早点结束,这样我们顽皮的小猫咪迪娜泽黛小姐,就能在被发现偷跑之前溜回家了。” “迪希雅!” 南柯回头。 穿着蓝紫色长袍的纤瘦姑娘,正向身旁蜜色肌肤的女佣兵佯装嗔怒。 注意到南柯的动作,少女愣住,然后看向南柯身边不苟言笑的佣兵。 迪娜泽黛笑容灿烂地向她小幅度挥起手。 大概是她们相似的组合,让迪娜泽黛的表情带了些同病相怜。 南柯也对她笑了一下。 “谢谢大家捧场!”台上的妮露一曲舞毕,踮脚行了个漂亮的谢幕礼,“有劳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今天,祖拜尔剧场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 妮露略微停顿,吸一口气,高声笑道,“我们得到一位好心人的资助,决定,重开花神诞祭!” “花神诞祭?不是早就取消了?”人群嘈杂。 “没有教令院的支持,办得起来吗?” “好!”一片怀疑声里,迪娜泽黛突兀发出一声喊,“小吉祥草王大人万岁!” 等众人看过去,迪娜泽黛早已经低头缩在迪希雅边上,红着脸佯装事不关己。 “小吉祥草王大人万岁!”应着这声喊,人群中发出同样的欢呼。 “妮露,我们支持你!”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谢大家!”妮露松了口气,暗中递给迪娜泽黛一个感激的眼神,抬手起势,歌舞再起。 第253章 旅馆 本以为还要过上一段时间才到花神诞祭,时间比她预计的更仓促。 佣兵也脸色不好看,似乎是作为沙漠民,对举办花神诞祭感到不满。 旅馆在一家咖啡馆对面,大概教令院那边已经打过了招呼,坐在前台的老板娘直接递给南柯一把钥匙:“三楼。” 佣兵朝南柯微微点头,向旅馆摆着桌椅酒食的大厅走去。 大厅里一群佣兵打扮的沙漠民正在那边喝酒,瞅见他,一个人举起手里的羊腿:“老兄!这趟赚了不少吧?” “佣兵也住这儿吗?”南柯问老板娘。 “他们住一楼,没事不会上楼的。”老板娘头也不抬,“早八中一晚六,餐厅有饭,别搞错时间。” 南柯掂了掂手里颇有分量的钥匙,说了声“谢谢”。 散兵在入夜之后才回来。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南柯双手撑脸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一堆细碎的小零件。 “这是什么?”散兵拈起其中一个零件。 “可能是窃听器,”南柯伸手一拨,元件的后盖弹开,露出里面的电气水晶碎片,“教令院的科技树点得比我想象中高一点。” 散兵把窃听器丢回桌面:“提纳里不来是明智的选择。”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南柯问。 “只见到了教令院的大贤者,愚人众暂时没有露面。” “面试应该过了吧?” 散兵眼尾稍稍一挑,似乎在说她这个问题问得多余。 “我今天去冒险家协会寄信,被佣兵拦下了,信也被收走了,”南柯接着说起白天的事,“那对母子失联应该是教令院的手笔,还有,这栋旅馆的一楼也随时有佣兵监视。” 散兵轻哂:“看这么严,八成是怕我反悔,把你当成了人质。” “按这种趋势,等你正式加入了造神实验,恐怕教令院就不会让我们见面了。” “这件事我来处理。” 听他这么说,南柯的心定了下来:“嗯。” “既然佣兵特地守着这间旅馆,被软禁在这里的学者家属应该不止你一个,”散兵捏捏她的脸,“明天去调查一下?” “哪方面?” “那些学者的研究方向。” 南柯眨了眨眼,揣摩不透散兵的心思,只得点头:“好。” 散兵唇角轻轻一扬,眉骨压低,遮住眼底的阴戾,把人拉起来:“不早了,睡吧,明天出门小心点。” 平心而论,这家旅馆的硬件布置得相当不错。 通风好,窗户采光不错,床也很软,甚至特地配备了会客用的皮椅和餐桌。 车旅辛苦,难得睡个好觉,南柯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拉开玻璃窗向外一望,太阳才刚越过对面咖啡店的屋顶。 保守估计不超过七点。 这哪是给教令院当学者,当牛马还差不多。 南柯伸了个懒腰,回身去洗漱换衣服。 不管在哪个世界,哪个国家。 只要有像她一样,因为各种原因,被迫无所事事的人。 就有牌桌和嗑瓜子。 牌桌,指七圣召唤的桌。 旅馆一楼,佣兵们仍旧聚在一起谈天,不时瞥一眼隔着两张桌子,手握牌组眉飞色舞的妇人们。 加入她们只需围观即可。 “小姑娘面生啊?”一个阿姨给南柯让出半截板凳。 “谢谢,”南柯拢着裙摆坐下,温声说,“我从稻妻来,昨天刚到。” “外国人?!”阿姨惊奇地拔高声音。 正在打牌的两个妇人也侧目,打量起南柯来:“教令院还请了外国人?” “我的男友是研究地脉的学者,托认识的朋友举荐,才来的这边,”南柯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意外神色,“你们也是被教令院安排来这儿的吗?” 打牌的阿姨甩一把骰子:“是啊,我家那个和你差不多,不过,他就是个破打铁的。” “你又来了,人那叫‘冶金’好吗?”对面的阿姨说。 “害,都差不多,还不是穷了大半辈子?还好被教令院看上,我都想烧高香了!哎哟怎么全是岩,我这破手气!” 硬质的牌背“啪”一声拍上桌面,声音异常清脆。 “您家里又是研究什么的?”南柯满脸好奇,接着问身边的人。 没过多久,南柯就从她们口中打听出了不少情报。 被安置在这里的学者家眷在三十户左右,多是老弱妇孺,最早半年前入住。 和身为学者的亲人们不同,他们基本没有受过统一教育,经济也称不上富裕,是实打实的寒门。 教令院选人的标准,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柿子要挑软的捏。 偏偏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当人质软禁,还过得相当滋润—— 寸步不离尾随的佣兵,是教令院分配的贴身保镖。 无法和亲人们见面,被严格限制社交和通讯,是为保守须弥的重大项目机密做贡献。 不能随意出门,没有太大影响,反正吃穿用度都由教令院保障。 想要出去放风?可以,一周顶多一次,专人专车接送,极致包场体验。 南柯有些失语。 到底是教令院树立的正面形象太过无懈可击。 还是她们太乐天派? “你们早饭吃的什么?”一个阿姨打着牌,随口问对面。 “雨林沙拉,口袋饼。” “怎么还是这几样?” “没办法,虚空终端要我控制体重。你呢?” “奶酱烤鱼,炒杂菇。最近肠胃不好,从终端食谱里挑出来最有胃口的了。” “唉,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吃饭都没得选……”说话的人边说边叹气,忽然转头,盯着南柯如梦初醒道,“我就说你这姑娘看着哪儿不对——你的虚空终端呢?” “嗯?”南柯闲极无聊,早就走了神,闻声抬眼,“我戴不习惯,放房间里了。” 几个人露出仿佛见到外星人的不可置信表情:“天呐……” 南柯笑:“不戴虚空终端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就拿吃饭来说,没有虚空终端,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该吃,吃什么?” “就是就是!”其他人附和。 “还有打牌,单用眼睛看,怎么可能知道哪个牌组好用?” 南柯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左耳进右耳出,等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发表完高见,煞介其事点头道:“那我下次还是戴上吧。” “这才像话嘛!没有虚空终端,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 打了一上午牌,妇人们陆续去餐厅吃饭了,南柯笑着和她们挥手作别,等人都走光,叹着气揉揉发酸的脸部肌肉。 她算是明白了。 她们既不是信任教令院,也不是乐天派。 仅仅是习惯依赖虚空的指示,怠于思考罢了。 南柯坐在那思索了一阵,起身也打算上楼,忽地,余光注意到一束刺人的视线。 南柯侧头看去。 是那个独臂佣兵。 他和其他佣兵坐在角落的桌边,不知道盯了她多久。 见她注意到,佣兵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身边说话的同伴。 是她昨天的举动引起了他的警惕吗? 无论如何,时刻被紧盯着实让她不快。 南柯立刻改了主意,走向旅店前台。 老板娘正在打瞌睡,表情恹恹的,听到声音睁开一条眼缝:“有什么事?” “我可以出去吃饭吗?” “不行。” “就去对面的咖啡馆。” “不行。” “那我可以请那边的佣兵帮我去买吗?” 老板娘朝佣兵那边望去一眼,很不耐烦:“你自己去跟他们说。” “谢谢。” 南柯转身,迎着佣兵们称不上和善的眼神,径直走到他们中间:“我刚刚问过老板娘,她说如果我想吃外面的餐厅,可以麻烦你们,请问有人能去对面那家咖啡馆,帮我带个饭吗?” 佣兵们面面相觑,半是迟疑,又像是觉得她多事。 “摩拉不是问题,”南柯补充说,“我昨天刚到须弥,非常想尝试一下你们国家的特色菜,拜托了。” “我们国家?”其中一个黑瘦的佣兵嗤一声,开始掏耳朵,“我们沙漠民是下等人,可高攀不上养尊处优的须弥老爷。喂,阿德雷。” 独臂佣兵沉默抬起脸。 “你负责的人。”黑瘦佣兵拖长尾音。 “阿德雷先生,”南柯也看过去,问,“可以吗?” 这是南柯第二次问他类似的问题。 阿德雷探究地盯她好几秒种,给出了和旅店老板娘一样的回答:“不行。” “这样吗,”南柯略微叹气,目光转而在其他佣兵脸上逡巡起来,“那……” “这个数,”黑瘦佣兵张开五根手指头,颇为得意地朝南柯道,“你要接受,我就帮你跑这个腿。” 南柯略作思忖:“五百摩拉?” 一盘花生米的价,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五个点!”黑瘦佣兵龇牙咧嘴,拍桌站起来,“你们这些有钱人,赚这么多钱是要拿命花吗!” 佣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 南柯跟着笑了笑:“三个菜左右,点什么您决定吧,反正我也没吃过。辛苦送到我房间,房间号是……” 南柯略略拧眉,装出想不起来的表情,瞟一眼事不关己的阿德雷,说:“阿德雷先生知道是哪间。” 黑瘦佣兵一脸晦气地摆手走了。 南柯也不再做停留,向阿德雷微微点头,转身上楼去。 本以为都暗示到了这个份上,阿德雷至少会和同伴一起上来。 南柯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候许久,终于听到敲门声,兴冲冲打开门,却还是只看见黑瘦佣兵一个人。 黑瘦佣兵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朝她摊开:“餐费两千五,一共两千六百二十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南柯无声叹气,转身:“请等等。” 佣兵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影,在看见那双纤细的手拉开钱袋,露出金灿灿的摩拉时,舔了舔嘴唇。 一声极有技巧的关门声,声音之轻,比摩拉相互碰撞的响动更细微。 冰凉的锐物抵上南柯的喉咙。 “别出声,不许动。”身后的佣兵压低凶狠的嗓音。 第254章 咖啡 南柯的嘴角弯出一点弧度:“真好。” 佣兵另一只手已经抢走了她手底的钱袋,闻言警惕地顿住:“什么?” “如果你和阿德雷先生一样古板,”南柯平静解释,“我反而会觉得愧疚。” 眨眼间,剧烈的紫色闪光伴随空气被噼啪击穿的刺响,雷电横亘交织,锁住了佣兵的四肢。 钱袋发出一声沉重的坠地声,贵金属铸造的圆形货币顺着地板缝,哐啷哐啷滚落一地。 “救……!” 佣兵的声音哑在喉间,只剩下喉咙过于紧绷发出的变调颤音。 因为尖锐的刀尖抵住了他的上嘴唇。 “别出声,不许动,”面前的女人不知何时从他麻痹的手指间夺去了匕首,狡黠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回过头来。 佣兵被刀锋紧贴的嘴唇禁不住发起了颤,吞了口口水,屏住呼吸。 南柯观察几秒钟他的反应,垂下匕首,转身在靠窗的软椅坐下:“经历过死斗的人就是不一样,在这种关头还能保持冷静。” “你、你是神之眼持有者……”佣兵又惊又怒,顾忌着皮肤表面一厘米不到,随时可能暴走的雷元素,没敢大声。 南柯没兴趣回答:“我要知道阿德雷的事情,事无巨细。” 对雇主的忠诚不如对物欲的忠诚。 对物欲的忠诚,又远小于对自己性命的看重。 面前的佣兵显然就是这种人。 “阿德雷……他家里有两口人,一个赌鬼老爹,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参加三十人团之前,家境还算不错……” 不消南柯提点,佣兵就十分识趣地把阿德雷的软肋全说了出来。 南柯静静听着,间或点头:“难怪他看起来不合群。” 半路成为佣兵的阿德雷,没有像大多数佣兵一样打家劫舍过,选择做这行,也八成是秉着赚完钱就抽身的心态。 “他的手臂是怎么回事?”南柯问。 “听说是有一次护送货物碰到了镀金旅团,被砍掉的。” “那他实力还算不错?” “断手之前是不错。” 南柯拖长嗓音轻哼一声,指腹摩挲着匕首薄薄的刀面,陷入沉思。 看来像威胁这个佣兵一样,武力胁迫阿德雷站到她这边,是行不通了。 一方面要还债养家,另一方面,出了断臂的事故,除了佣兵这份职业之外,再难找其它生计,阿德雷性格踏实,不到真的生死一线,恐怕不会答应会让他丢饭碗的事。 南柯又不可能真的要了他的命。 可要是不想办法解决他,在被随身监视的情况下办事,总归不方便…… 黑瘦佣兵看出南柯只是想撬情报,没有害命之心后,表情逐渐轻松不少。 “小姐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知无不言!”黑瘦佣兵谄笑着,因为被雷元素死死禁锢,一动不敢动,满头冷汗。 南柯看眼被搁置在门边地毯上的食盒,想了想:“请再帮我买两杯咖啡上来吧,一杯加糖和牛奶,另一杯加冰,要最苦的那种。” 雷元素的束缚解开消散,黑瘦佣兵双腿脱力,咚地跪在地板上,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是,是……” “不必害怕,房间里的装置都已经被我拆了,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你就不会丢了这份工作,或者丢命。”南柯弯腰把匕首还给他,似笑非笑,“明天也辛苦你帮我带饭了。” 黑瘦佣兵连连点头,连滚带爬把满地摩拉收拾起来,双手奉还给她。 南柯数出五百,丢进他手里。 黑瘦佣兵两眼发光:“小人去去就回!” 他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南柯起身去窗边,过了大约半分钟,佣兵脸上带笑,快步走出下方的旅店大门,进入了对街的咖啡店。 不久之后,另一名提着手提箱的金发男子从教令院方向走来,也熟练地推开了咖啡店虚掩的店门。 “哦?”南柯托着腮,意外十足,兴趣盎然。 咖啡提神,牛奶和糖助眠。 当人困到极致,显然还是后者效果更强。 窗开着,夜风吹进来,像耳后的呼吸一样轻。 南柯的后背被温热的体温贴着,腰间缠着一只手,娴熟地揉皱她的睡裙。 南柯不用睁眼都知道是谁。 “醒了?”咬着她耳廓的唇齿间逸出嗓音,带着咖啡醇苦的香气。 南柯发出一声瓮瓮的鼻音,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眼睛都不想睁:“国崩,你回来得比昨天晚。” “教令院不准回来,我趁夜溜出来看看你,”散兵说着,夹杂落在后颈上的细吻,“以后不用等我。” 也太会压榨了吧。 南柯迷迷糊糊地想着,忍不住要往外躲。 既然人已经被他彻底弄醒了,散兵也不再客气。 推开碍事的薄被,勾着她的肩带把睡裙布料褪到腰间。 窗外朗月清风。 在被窝里折腾了半天,南柯又被按在窗边。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从三楼望出去,只有一片深蓝的天幕,笼罩着夜色中黑影幢幢的无数屋顶。 为什么就偏爱这样的戏码? 离窗口还有一小段距离,就算巡逻的三十人团提着灯从下面的街道走过,也发现不了端倪。 南柯却还是控制不住紧张。 风吹过鬓角,抓着窗台坚硬边角的手禁不住用力,带起背后的蝴蝶骨形状愈发清晰,宛如振翅欲飞。 散兵忽然俯身,捞起她的腿直接放在了窗台上。 “国崩!”后背完全悬空,摇摇欲坠加上暴露人前的危险,南柯慌乱反抗想下去。 “嘘——” “唰”一声,窗帘在背后摇摇坠坠地合拢。 散兵的唇在晃荡的晦暗光线间弯出弧度:“现在可以叫了,反正也没人知道是谁。” 南柯的回应是抱住他的肩膀,泄愤地用力咬上一口。 做了一番体力运动,南柯更困了。 “让你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散兵揉着她的腰。 南柯枕在他手臂上,昏昏沉沉地“嗯”一声。 “研究机械元能和机械制造的人,哪种更多?” “她们说冶金,应该是制造吧,”南柯撑开眼皮,“有什么问题吗?” 散兵的唇角忽地抿直了,等南柯抬头,他却低头蹭蹭她的脸,不让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嗓音微冷:“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 第255章 纸笔 元能? 制造? 第二天早晨,南柯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回忆起散兵的话。 学者们毫无疑问是为建造正机之神组织的团队,散兵应该比谁都了解才是。 特地打听这一点,难道说,这一次的造神实验,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想不明白。 南柯揉揉太阳穴,洗漱下楼。 毫无危机感的邻居们仍旧在打牌,南柯和她们简单寒暄,走向旅店的餐厅。 昨天闹得太晚,起床时间也跟着顺延,果然已经错过早饭。 南柯环顾一圈空荡荡的餐厅,正打算回房拿干粮垫一垫,甫一转身,在门口对上一张焦黑干瘦的人脸。 心一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南柯很快反应过来。 是昨天的黑瘦佣兵。 “小姐,我看您没下楼,怕您饿着了,”佣兵讪笑着,指向大厅靠窗的餐桌,“特地给您留了早餐。” 南柯盯他两秒,才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窗下靠边的桌子上,有一桌摆了几盘面点。 阿德雷和几个佣兵也在,坐在大厅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瞟着沉迷打牌的监视对象们。 “谢谢,您有心了。”南柯向黑瘦佣兵弯唇。 “应该的,应该的。”他搓手,嘿嘿地笑。 透过玻璃落进来的阳光早已不如盛夏炽烈,南柯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左手边放着一杯牛奶,右手握着一支长柄小勺,舀盘子里的米圆塔。 用酱油拌大米做成的料理,口感跟饭团差不多,但加了很多香料,又有点像烧麦。 黑瘦佣兵坐在旁边,没话找话地吐槽他以前遇到的有钱主顾们。 “谢谢款待,”南柯喝完杯底最后一口牛奶,适时打断他,“你们应该是一对一监护我们吧,呆在这里不管你的监护对象,会不会不太好?” 黑瘦佣兵不甚在意地摆手:“没事儿,我负责管的是个跛脚老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省心得很。” 南柯看着面前多出来的早点,沉默一瞬:“所以,这些本来是要给他送去的?” “待会儿再去,”黑瘦佣兵草草敷衍,又向她殷勤道,“小姐,我还知道须弥城好几家顶不错的饭馆,您爱什么口味?我不重样地给您安排上……” 仇富,贪婪。 还毫无责任心。 南柯不着痕迹地皱眉:“再说吧。我可以一起去给那位老先生送饭吗?” 黑瘦佣兵嘴里的话打住,看她一眼,表情有些不解,但还是说:“当然,当然可以。” 那位不爱出门的老先生住在五楼。 如果她腿脚不便,还住在五楼,恐怕她也不爱出门。 黑瘦佣兵提着装面包的篮子,南柯在后面端着汤,门是虚掩着的,佣兵喊了声“饭来了”,直接推门而入。 室内是和南柯住的那间差不多的装潢。 地毯被掀起来了,凌乱地在房间角落堆积着,沙发和桌椅也是,像是这里的主人执意要将房间最大限度地清理出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趴在地板上,手里抓着什么,在地板上画出大片杂乱交叉的黑色线条。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 是张十分憔悴的面孔,眼睛因为衰老泛着浑浊的蓝色,呆愣地盯着门口,瞳孔似乎难以聚焦。 黑瘦佣兵咂舌。 老先生一下子回神,撑着地坐起来,看佣兵在身边放下面包,用不安的声音说:“是你啊,谢谢你给我拿早饭过来,我眼睛越来越不好了……纸笔,请问,我要的纸笔买来了吗?” “我不是说了?不能给你纸笔,”黑瘦佣兵不耐烦,“而且你又不会写字,要了有什么用?” “没关系,我女儿,她看得懂……” 南柯在老人面前蹲下,放下牛奶:“您女儿是学者吗?” “你是!”老人猛然仰头,嘴唇翕动两下,又萎靡地垂下脑袋,用手遮住了眼睛,“抱歉,我以为我女儿回来了……她被教令院叫去搞研究,很久都没消息了,我住进这里的时候,教令官明明说,是接我来和她团聚,唉,真担心,真担心呐……” 临走时,老先生对南柯哀求。 “孩子,拜托你,帮我带副纸笔,让我给我女儿写封信,咱不做研究了,回乡下去,好生过咱们的苦日子……” “我答应您,”南柯手落在他的肩上,轻拍,“请您一定保重身体。” “小姐,您可别真搭理他,”走出门,黑瘦佣兵脸色难看地说,“这儿是禁用纸笔的,要是一不留神被教令院当成了间谍,多清白的人都得去蹲大牢……” “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南柯问。 黑瘦佣兵没答,忽地忌惮站住,瞪向不知何时靠在门外墙上的魁梧男人:“阿德雷。” “哼。”阿德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两名佣兵互相对视着,没再说一句话,气氛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南柯没心情掺和,绕开他们兀自下楼。 她能理解教令院隔离学者们的理由。 毕竟因为接触世界树而发疯的学者先例众多,造神实验本就无法确保安全性,一旦个中隐情被传出去,教令院在须弥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 但愿老先生的女儿,还有化城郭那位婆婆失联的儿子都还安全吧。 到了中午,黑瘦佣兵没再跑来献殷勤了。 饭点的餐厅热闹非凡,除了经常在大厅里打牌的几个妇人之外,南柯也见到了孩子们。 露面的一共有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年长也不过身边母亲的腰高,抓着家长的手,边走边偷瞄四周来来去去的佣兵,耳朵上全都佩戴着虚空终端。 南柯小口吹着调羹里的甜汤,等到几乎看不见人进餐厅了,才结束用餐起身。 那个黑瘦的佣兵和阿德雷都在餐厅外面。 南柯刚向前者走了一步,阿德雷走上来,挡住她前进的方向:“上面有吩咐,不能乱了规矩。” “我只是请他帮我买杯咖啡。”南柯从阿德雷压迫力十足的俯视中退开半步。 “不可以。”阿德雷沉声。 “那你帮我去买?” 阿德雷深深皱起眉头。 “只是去对街买一杯咖啡而已,让你们代劳也不行,我自己出去也不行,”南柯轻笑一声,“真要说规矩,好几天前你从我这里拿去的信,也该核实完了吧?” 阿德雷不答。 对一个沉默寡言、只认死理的人来说,刁难和问话没什么意义。 南柯和阿德雷对峙了一会儿,视线越过他,看向后面的黑瘦佣兵。 那张干瘦的脸上比早晨时多了一团淤青,和她对上视线的一霎,表情显然动摇了。 南柯还没说话,视野又被阿德雷横跨一步,挡了个严实。 在边上看乐子的佣兵们吹起口哨:“阿德雷生气喽!没你小子的份啦,守着你的那跛脚老头,赚你该赚的吧!哈哈哈!” “滚你妈的!”黑瘦佣兵回他们一句粗口。 第256章 跟我走一趟 南柯也没再坚持,转身上楼。 回房间不久,“笃笃笃”,房门被轻而急促地叩响。 “门没关,请进。” 一个弯腰驼背的黑影从门缝闪进来。 南柯屈指抵着额头,看黑瘦佣兵做贼似的关门,明知故问:“有事?” “呃,小姐贵安……”本来还想说两句奉承话的,被她这么一问,黑瘦佣兵只得咽下去,笑出两排白牙,“我来是想请问您跑腿的事,小的还是很乐意为小姐效劳的。” “你也看见了,阿德雷很碍事。”南柯说。 “他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气,一直很招人恨,”黑瘦佣兵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嫌恶,“不过,小的有办法。小姐您毕竟是学者的亲属,咱们则是奉命来看守……呃,保护您的,您只要找个理由投诉阿德雷,他八成就会丢了这碗饭,您也松快了。” 南柯微微挑眉:“没有了阿德雷,说不定也会有阿德雷二号。” 黑瘦佣兵狡猾地笑了:“小的在三十人团里有点人脉,安排一个有眼力见的朋友伺候您,不在话下。” “是吗?”南柯语气平平,看他半晌,问,“那,要是我的摩拉用光了呢?” 黑瘦佣兵脸色夸张地一变:“瞧您这话说的!我对您的忠心,怎么是能拿金钱来衡量的呢?” 南柯低头抿住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啊……” 南柯弹指,捏出一枚暗紫色的雷楔,甩到他脸前飘浮着。 “收下这个,”南柯故意压沉嗓音,“只要你敢背叛我,它就会立刻要了你的小命。” 黑瘦佣兵倏地瞪大眼睛,后退的动作避如蛇蝎:“这!这恐怕……” 他语无伦次,一颗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不收下也行,”片刻,南柯将雷楔召回指尖,语气轻飘飘,“帮我办件事,我就姑且承认你的忠心。” “您说!” “帮我弄一副纸笔来。” 黑瘦佣兵愣愣地张嘴:“啊?” 南柯微微眯眼:“你不会连我随口一提的事都办不到吧?” “办得到!办得到!”黑瘦佣兵迭声道,火速整理好表情,点头哈腰,“就交给小的吧!小的一定不辱使命!” 南柯看着他带上门出去,仰头长舒一口气,伸展筋骨。 装腔作势可真是门技术活。 遗憾的是,事态发展并不尽如人意。 被阿德雷找上门的时候,南柯正虚握着从七天神像那得来的草种子,打开虚空终端尝试搜索相关的信息。 自从得到它以来,水元素,火元素,雷元素,她都试过了,但草种子始终处于不可触摸的虚化状态。 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出来!” 门外传来威喝。 南柯收好草种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德雷和旅馆老板娘。 “跟我走一趟。”阿德雷接着沉声说。 “做什么?”南柯警惕问。 阿德雷没答,冷脸盯着她,无声催促。 南柯被他们带到一楼。 一楼是佣兵们住的。 走廊尽头最偏僻的房间,两个佣兵抱臂守在门口,看见阿德雷,无声颔首,推开了门。 房间里是更多的佣兵。 个个散发着杀伐之气,或站或坐,围着房间中央被绑住双手,跪在地上的人。 短短几个小时不见,黑瘦佣兵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噤若寒蝉。 南柯站住。 门在背后合拢,所有佣兵若有似无地将手搭上了腰间的武器。 “他说,是你差遣他去买纸笔,”阿德雷转身,皱眉盯着南柯说,“你应该知道,这里禁止使用纸笔。” “我知道。”南柯微闪。 “是你要的,还是你帮那个瘸腿老头要的?” “是我。” 南柯回答得毫不犹豫,阿德雷脸色因而更沉了几分。朝旁边伸手轻哼,一个佣兵将一副崭新的纸笔交到他手里。 南柯刚刚看向那副纸笔,只见阿德雷手指用力一握。 纤细的羽毛笔被折断,装着墨水的皮袋也被捏爆,墨汁刹时飞溅滴落,雪白纸张一片狼藉。 阿德雷把被毁的纸笔丢到黑瘦佣兵膝前:“他还说,你是神之眼持有者。” 南柯不由多看黑瘦佣兵一眼。 后者瑟瑟发抖,凄惨道:“小姐,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黑瘦佣兵那满含希冀的眼神让周围的佣兵更戒备了,数把刀刃“唰”地出鞘,寒光凛冽。 南柯环顾着他们,冷静道:“我没有神之眼。” 黑瘦佣兵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膝行着向她靠近:“小姐,我知道我办事不利,可我是因为您才栽的这个跟头,您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堵上他的嘴!”阿德雷一脚踹翻他,等同伴把黑瘦佣兵的嘴塞起来了,怀疑的目光重新落回南柯脸上,“你是说,他在诬陷你?” “我不知道他跟你们说了什么,”南柯面无表情,“但我确实没有神之眼。” 阿德雷耳边的虚空终端不停闪烁,大约又是在测谎,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黑瘦佣兵,表情逐渐匪夷所思。 南柯当然没有说谎。 句句都是实话。 阿德雷沉默少顷,向南柯身后的老板娘说:“搜她的身。” 南柯被老板娘推进浴室。 逼仄空间里只有一盏明亮的顶灯,老板娘反手关上门,命令:“把衣服脱掉。” 南柯一僵。 隔着一道连锁也没有的浴室门,隐约还能听见外面男人们的说话声。 “快点。”老板娘不耐烦催促。 南柯微微吸了口气,转身,抬手解纽扣。 度秒如年。 几分钟之后,南柯重新穿戴好,跟着老板娘走出去。 老板娘向一众佣兵们微微摇头。 阿德雷短促地叹了口气。 “切,”有佣兵朝黑瘦佣兵嫌恶地啐了一口,“害我们白忙一场。” “这小子平时就嘴里没几句实话。” “真是没事找事!” “我可以回去了吗?”南柯压抑着嗓音的冷意。 阿德雷侧身给她开门:“抱歉。” “我听说是可以投诉的。”南柯一边跨出门槛,一边说。 阿德雷沉默片刻:“我会申请去管理那个瘸腿老头,换人负责你。” 南柯没再跟他说什么,加快脚步离开。 当天晚上,南柯泡了很久的澡。 一想到隔着一道门,她被迫一丝不挂,而外面站着那么多人。 她就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晚上是抱着散兵的枕头睡的。 神经有些敏感,半夜,一点细微的动静就将她惊醒,接着怀里的枕头被抽走,南柯惊悚抬头,整个人陷入熟悉的清冽气味。 “噩梦?”散兵低声问。 “……没事了。”南柯摇摇头,蜷缩着紧贴他。 第257章 你是懂甲方的 但等南柯一觉睡醒睁眼,身边的人又不在了。 南柯忍不住开始感到烦躁。 心情不好的人看上去比平时冷漠太多。 今天恰好是每周出去放风的日子,大人们牵着孩子们,郊游似的,三三两两带着行装聚在大厅里,外面马车陆续抵达。 “你真不去?”一名妇人问南柯。 南柯摇头:“祝你们玩得开心。” 妇人看一眼她话落便转向窗外的淡薄眉眼,没再劝,转头和身边的佣兵一起向马车走去了。 等人都走光了,南柯默数了一下旅馆里剩下的佣兵人数,也站起身。 设法自由活动之前,得先弄清楚现在看着她的佣兵,还是不是阿德雷。 恰好阿德雷提着一只空面包篮从楼上走下来。 南柯停住。 阿德雷看见她,也放慢了脚步,表情似乎有话想说。 突地。 旅馆长窗外,规整而明亮的太阳光线里。 突兀降落一片黑影。 只是一闪而过。 南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一声极为陌生的,听起来像是淤泥从高空跌落,重重拍打在硬质地面上崩溃成一滩的“啪”声,传入耳里。 南柯向那片窗惊愕地望过去。 无数黑色的泥点溅上铺满阳光的玻璃窗,缓缓向下流淌,画出透明的红色线条。 紧接着,对面咖啡厅的门口发出了尖叫。 阿德雷脸色一变,丢开手里的面包篮,向外奔去。 南柯只跑到门口,便被赶到的其他佣兵粗鲁推回了旅馆里。 但地上仍在蔓延的鲜红色已经映入了她的眼底。 是谁?! 附近的三十人团很快赶到,驱散围观的路人,进入旅馆确认死者。 是一位老先生。 那位托南柯带纸笔的老先生。 南柯脑子里嗡地一声。 老板娘处变不惊地指挥佣兵们收拾现场、擦玻璃。 良久,阿德雷垂着头走进旅馆的玄关。 “阿德雷!”南柯拦住他,一字一句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阿德雷反应慢一拍地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南柯的脸上不掩愤怒。 片刻,又转向另一边,看向同样面露不信任的老板娘。 “我只是告诉他……”阿德雷抿了抿发青的唇,用勉强平稳的声调解释,“昨天,有人想帮他弄到纸笔。我警告他,他不可能联系到他的女儿,打消这个念头。” 原话绝对更加不留情。 才让那位脆弱的老先生绝望到寻死。 “……”南柯闭目。 她深吸一口气,又短促地呼出来,猛地睁眼,“我改主意了,我要出去透气。” “不好意思,马车已经离开了。”老板娘断然回绝。 “待在这里我无法冷静!”南柯提高音量,反问她,“还是说,你想我把这件事向回来的大家宣扬出去吗?” 老板娘噎住。 来到这家旅馆之后,南柯终于第一次走出了旅馆的大门。 然而,却没有丝毫目的达成的喜悦。 太沉重了。 对被无形软禁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被教令院赏识的家人是希望,是荣耀,也是心灵的支柱。 一旦察觉背后的真相,会有多少人像那位老先生一样? 旅馆窗下,尸体已经被清理走,血水上盖了厚厚一层草木灰,沁出些许湿痕。 南柯驻足默哀片刻,定了定神,接着走向对面的咖啡厅。 阿德雷和另外一个陌生佣兵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对面的旅店出了人命,当时在咖啡店里的客人被吓走了绝大部分,生意有些冷清。 南柯点了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单人卡座上。 两个佣兵双双站在边上,抱臂盯着她。 午饭前后,金发男子如期而至。 “老板,老样子。”丢下这句话,金发男子便将手提箱往咖啡桌上一放,掀起箱盖。 纸笔,尺子,带卡槽的几何模型,依次被掏出来。 他先将取出的图纸快速翻阅一遍,接着就开始依照纸上的设计,组装几何模型。 几分钟后,一座袖珍的须弥风建筑很快搭建了起来。 这时老板的咖啡也刚好端上去。 “卡维先生,你这都改多久了,还没交稿呐?”老板打趣。 “你是懂甲方的。”卡维一脸苦瓜色。 咖啡店里氛围宁静,留声机单曲循环着舒缓的钢琴曲调。 卡维在这里吭哧赶工了多久,南柯就在这里坐了多久。 等他终于仰天长叹一口气,按摩着颈椎开始收拾东西,南柯也站起来,去吧台结账。 “一共八百五十摩拉。” 南柯摸了摸兜,回头问身后:“你们有带钱吗?” 两名佣兵面面相觑。 “不妨事不妨事,”老板笑着道,“我把账给您记着,下次再来一起结就好。” “不一定有下次了,”南柯朝旁边挪开两步,把位置让给后面排队的卡维,“这样吧,麻烦您稍等一会儿,我就住在对面旅店,让他们回去取钱。” 南柯说着看向阿德雷:“我的钱包应该放在房间桌上。” 阿德雷沉默一下,和另一个佣兵交换眼色,转身去了。 “对面?”老板一边给卡维结账,一边压低声音问南柯,“那岂不是,今天早上的……” 南柯轻轻点头。 老板唏嘘:“天呐,愿草神大人保佑……” “发生什么事了?”卡维被勾起好奇心。 “对面有人跳楼了。”老板把小票递给卡维,摇着头道,“那大门口不是铺了灰吗?就是用来……你懂的。” “……太遗憾了。”卡维低声说着,垂下眼帘。 “是位老先生。”南柯忽而道。 卡维讶然望向她。 “我和他见过一面,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了结吧。”南柯讳莫如深道。 卡维神色微动:“这件事还有内情?” 南柯没答。 店门边的挂铃摇响,阿德雷捏着钱袋大步迈进来:“问老板娘借的,记得还。” 难怪回来得这么快。 南柯不动声色地接过钱袋:“谢谢,需要跑腿费吗?” “别把我和那种人相提并论。”阿德雷像被这话侮辱到似的,深深拧起眉。 南柯把钱付给老板,便转身离开。 “哎!把话说完再……” 南柯没回头,卡维叫到一半,被佣兵回头狠瞪一眼,也噤了声。 “该不会是人口贩卖组织吧……”卡维望着他们的背影,凝重喃喃。 第258章 天机不可泄露 卡维是个同理心很强,又有热忱的人。 果然,翌日一早,不速之客造访。 身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披紫色胡狼披风的客人右手叉腰站在旅馆前台:“大风纪官查案,出示你的营业执照。” 老板娘一边递出营业执照,一边脸色难看道:“赛诺大人,昨天那事儿三十人团都看过了,是住客自己想不通,我也是受害者,您这么大张旗鼓……我这小本生意,不好做啊。” “我接到举报说,案件还有内情。”赛诺面无表情翻阅营业执照。 “能有什么内情……” “我怀疑你这栋楼外墙有安全隐患!”卡维站在赛诺背后,指指点点,“不符合安全标准的建筑是没有资质开旅店的!必须经过专业人员检查!” 老板娘满口芬芳欲吐又止:“怎么可能……” “你在质疑我大建筑师卡维的判断?!”卡维瞪眼。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大建筑师……行行行,我这就带两位上去看,托您俩这一身正气,正好冲冲最近的晦气。” “你这里这么多人玩七圣召唤,是在办比赛吗?”赛诺跟着老板娘穿过大厅上楼,兴味十足地环顾四周。 “啊?不是,这是客人们自己组的牌局……”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楼上去了。 南柯跻身在牌友们中间,把一切尽收眼底。 大家不瞎也不聋,等人一走,立刻低声讨论起八卦:“他们说案子?什么案子?” 南柯垂眸轻吹一口手心的红茶,缄口不言。 但愿今天之后,住在这里的人能对教令院多点戒心吧。 至于教令院那边。 即便卡维和赛诺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 也会有人如坐针毡了。 两人在一小时后被老板娘送出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赛诺依旧面瘫,卡维看起来则有些义愤填膺。 卡维他们的调查结果如何,并不是会传到南柯耳朵里的事。 她只好奇接下来,被这些动静引来的人,究竟会是她的得力帮手,还是更棘手的敌人。 第二天,旅店果然又有稀客。 在虚空终端的视界里,对方头上明晃晃顶着“教令院书记官”的头衔,老板娘说话也不由多了几分客气:“满房了,不好意思,您请去别家看看吧。” 艾尔海森双手环胸,右手指尖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击在左臂上:“据我所知,你们至少还有一间空房。” “真的没有了。” “用不着避嫌,”艾尔海森语气平平,“住凶宅是我的个人爱好。” 老板娘语塞:“……” 老板娘绞尽脑汁:“那间房,目前正在维修中……” 南柯眼看着艾尔海森和老板娘扯皮半天,四下扫视一圈,略微停顿后,目标明确地向她走来。 大概是她面前摆着两杯咖啡的缘故。 托阿德雷给散兵买的那杯冰咖啡被艾尔海森自来熟地拖过去,坐在椅子里端起品尝。 一口下去,艾尔海森眉毛微不可见扭曲:“看来这杯咖啡并不是给我准备的。” “我不介意送给您喝,”南柯很大度,“相对的,如果您愿意陪我聊聊天就好了。” “对面那家店点的?”艾尔海森搁下杯子,隔窗望出去。 “是的。” 艾尔海森保持侧头的姿态,望着窗外,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看来,某人盯上卡维很久了。” “没办法的事,除了对面的咖啡店,从这里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艾尔海森睨向她,冷绿的眼底透出一丝近乎刻薄的审视感:“你的目的不是卡维?” “我来给您做个占卜吧?”南柯不答反问,轻微挑唇,“我从稻妻来,曾在一位有名的大巫女身边待过,很灵验的。”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生活一向自律,没有和意外相遇的余裕。” “我保证您会感兴趣,”南柯伸手,“只要把您喝过的咖啡给我一会儿就好。” 艾尔海森看眼她空荡荡的手心,片刻之后,半带犹疑地把咖啡杯推回她手边。 南柯垂下眼帘,假装端详几秒咖啡表面的浮沫,煞介其事地点头:“嗯嗯,原来如此。不久之后,您将会与世上最为稀有的知识擦肩而过。” “哦?” “虽然可惜,不过好在接下来,又会有一位世上最乐于助人的旅人帮助您,重获至宝——步入这条命轨的条件,只需要您在回家的路边捡一只有缘的小动物,并带它去圣树高处的宫殿向神明见礼,仅此而已。” “你说的稀有知识,难道是罐装知识?”艾尔海森怀疑问。 “天机不可泄露。”南柯食指挡唇,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棍笑。 艾尔海森锁眉,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现在轮到我收取占卜的酬劳了——”南柯又说。 “你这是强买强卖。” “互帮互助是好文明,艾尔海森先生,”南柯无视他的异议,“听说卡维先生所属的妙论派,除了建筑学,似乎还研究机械学?” 艾尔海森紧皱眉头,盯着她默不作声半天,才勉强回答:“是。” “能具体说说吗?”南柯坐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艾尔海森嫌麻烦地撇开眼睛:“自己去查虚空终端。” “我是外国人,能看的只有你头上的绿字和旅游攻略。” 艾尔海森:“……啧。” 虽然没有机会问卡维本人,但南柯也从艾尔海森这里得到了不错的答案。 妙论派里,以研究与制造驱动机关为主的机械学,的确分成元能和制造两大类。 后者是以实操为主的典型工科,而前者除了研究能源,还囊括机械逻辑的编写。 通俗一点说,就是程序员。 程序员? 南柯陷入疑惑。 这一次的造神,机械制造领域的学者显然多于元能,假使情况比之散兵那次有所转变,就意味着,正机之神的建造,不再需要教令院提供大量元能领域的人手了。 难道博士要亲自负责程序员工作吗? 很难想象博士坐在阴暗角落,弯腰驼背狠敲键盘的样子。 而要说愚人众里,其他能比过教令院的技术型人才…… 莫非是…… “桑……?” 南柯脱口而出,又在要说出那个名字的当口,及时捂住了嘴。 “看来扫盲时间到此为止了。”艾尔海森见她惊愕的神情,端起咖啡起身,“多谢款待。” 艾尔海森离开的步伐快得那叫一个不拖泥带水,南柯回神,只来得及见到门边他的一片衣摆。 南柯暗叹一口气。 桑多涅。 回想散兵的反应,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假如真的是桑多涅,入主正机之神的人恐怕也…… 背后沉声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尾随南柯一路上楼。 南柯收起思绪,扭开门锁,回身作邀请状:“要进来坐坐吗?” 第259章 你好,纳西妲 阿德雷驻足在距她三步的距离:“不用。”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南柯向后靠在门框上。 她和艾尔海森的谈话,阿德雷一直在不远处听着,她知道,也不介意。 不过,他居然会“不守规矩”地单独跟她上来,实属意料之外。 老板娘可是明确说过,佣兵一般不上楼的。 “这几天这些人,都是你引来的。”阿德雷盯着南柯,比起疑问句,更像是肯定语气。 南柯微微敛眸:“如果你想指控我,最好先举证。” “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阿德雷顿了顿,又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阿德雷低而长地吸了一口气,才接着沉声对她道,“你知道的事情比他们都多,你有手段,也有良心——如果你想救这里的人出去,我助你一臂之力。” “阿德雷先生,”南柯缓缓提醒,“别忘了,就在昨天,你刚逼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听命令办事!”阿德雷攥紧拳头,面露苦涩,“我也有父亲,也有女儿,这件事真的让我怕了,如果我再继续助纣为虐,总有一天,神一定会将责罚报应到我的家人身上!” 南柯看着他紧紧锁起的眉头,没应。 “你也想和你的恋人见面吧?”阿德雷又说,目光灼灼逼近她,“只要我们联手,一定能搞垮这家旅店!”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南柯稍稍后退,和阿德雷拉开安全距离。 阿德雷坚定地点头:“那当然!” “看得出来,阿德雷先生是个有良心的人。” 南柯退到门槛内,语气不带波澜,抬手伸向门口置物架隐蔽的背面,轻轻一探。 “但是我希望,你能将你不多的良心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南柯朝阿德雷摊开手,露出手心里小巧精密的机械元件。 阿德雷满面真情流露一瞬僵住。 雷元素是南柯最熟悉的元素。 用电气水晶做能源的窃听器,不用进门,她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清理过的垃圾再次出现,刚好和阿德雷投诚她的时机撞上? 就算再想试探她,教令院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南柯当着阿德雷的面关掉窃听器:“还给你。” 阿德雷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又在发声的前一刻紧紧抿住了。 他垂头抓过窃听器,转身大踏步离开。 南柯关上门,轻声叹一口气。 如果阿德雷是真心想跟她合作就好了。 “幽火灵明,真姿影现,”南柯捏出巫术的手诀,吟唱着咒语走向对面的窗户,“显化。” 淡色的光芒在指尖凝聚,散入空气中。 没过多久,一只小寻宝鼬鬼鬼祟祟,顺着窗下的排水管道窜了上来。 “跟上从这里出去的灰发男人,”南柯递给它一枚金闪闪的摩拉,“拜托了。” 小寻宝鼬抱住摩拉,埋头谨慎地嗅了嗅,又舔了一口,把摩拉塞进背后的钱袋,站直身体点头。 “去吧。”南柯拂过它的头顶。 小寻宝鼬转身,顺着来路嗖一下敏捷地消失了。 南柯站在垂荡的窗帘阴影间,看它顺着排水管道一路攀下,躲着人群穿过街道,向艾尔海森的方向疾速追去。 接下来,就只需等待了。 太阳刚刚落山,天色半明不暗。 金属在微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轻响。 南柯刚刚沐浴完,坐在床边擦头发,循声望去。 返回的小寻宝鼬身披一抹霞光,立起半身坐在窗台边缘,静静地凝望她。 不同的是,那双属于小兽的漆黑眼珠里如今浮转着碧绿四叶印记,充斥宁静与智性。 南柯顿了顿,把毛巾搭在手边,起身走去。 “初次见面,”南柯撑膝俯身,向它扬起唇角轻浅的笑意,“你好,纳西妲。” 第260章 为时过早 小吉祥草王是什么? 在教令院眼里。 是幽囚,是弱小。 是大权的不适任者,稚羽的笼中鸟。 在信徒们眼里。 是那些细小的、不知何时响起在困境之中,来自他人的声音。 是温柔,也是向导。 而在纳西妲自己眼里。 自诞生之日起,这须弥城中的一切,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自异国他乡而来的旅者。 潜移默化投身贤者们密谋的种种。 以及面对无辜的亡去,悲悯的叹息。 一直映照在她的眼中。 名为“南柯”之人所推动的这一切,仅仅只为驱使开智的小兽抵达净善宫,博得神明的注视吗? 还是说,引起神明的注意,也只是她计划的其中一环? 当真正来到这个人的面前。 纳西妲心中关于对方不可告人目的的疑虑,或是不怀好意的猜测,全都奇妙地于一眼之间打消了。 那双纯净平和的眼眸,焕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友好……不,是熟悉感。 “旅者,”藉由小寻宝鼬的身躯,神性而稚柔的话语渗入南柯的听觉,带着疑惑,“你是大慈树王的眷属?” 听见这话,南柯忍不住笑了。 比和纳西妲打招呼时极尽礼数,生怕惊吓到对方的笑意,这次笑得更加真心实意。 “我是南柯,是从稻妻来须弥朝圣的,小吉祥草王大人的信徒。”南柯伸出双手,放在纳西妲面前。 纳西妲犹豫片刻,步入她的手心。 “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和您对话,”南柯将纳西妲举到与眉平齐的高度,仰眼和她对视,“您必然有很多疑惑,关于我的来历,我的信仰……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随着时间过去,您自然而然就能知道。而我之所以挑在这个时间来见您,是为了请求您的帮助。” “我…?”纳西妲微顿,低下嗓音,“这样说也许辜负你的期待,但作为神明,我并不成熟,除了看着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您太妄自菲薄了,”南柯认真说,“这件事——拯救孩子们的事,唯有您能帮得上我。” 成年人的愚行,不该连带尚不成熟的孩童一同受苦。 花神诞祭即将到来,南柯无法改变事件发展的轨迹,至少,也要力所能及地让孩子们远离这片苦海。 纳西妲凝视着她的神情,渐渐动容:“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尝试。” 约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后,纳西妲操纵小寻宝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南柯打开包袱,从里面找出离开化城郭时,柯莱送给她的枣椰蜜糖。 厚厚的白糯米糖衣包裹着坚果夹心,被做成方方正正的一长条,包裹在半透明的糯米纸里。 南柯用小刀把糖块仔细地切成等长的小块,重新包装起来。 抿指尖的糖碎时,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也给散兵送过一次麦芽糖。 散兵不喜欢甜腻的东西,当时被退回来了。 至于现在…… 南柯久久盯着黏在指尖的粉末状糖碎。 隐于教令院正下方,不为人知阴暗而宽阔的地下工坊。 半身被固定在大理石地面中央的巨大机械尚未开启,两条巨臂被密集搭建的脚手架支撑,数百人如同工蚁簇拥四周,忙碌劳作。 参与造神计划数日,散兵第一次被带到了正机之神的作业现场。 这是教令院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给予信任的证明。 散兵却停在净琉璃工坊的入口处,没有跟着领路的人继续前行。 前方大约百步,正机之神初具雏形的肩甲上,一具金色长发的类人机械以护卫的姿态长身站立,垂首俯视众人。 散兵顶起舌尖轻轻扫过齿面,将眸底浓烈的杀意良好地掩盖。 很好。 桑多涅果然在这里。 在诸位野心勃勃的执行官们之中,第七席的研究目的朴实到众所周知——制造出足以承载人类灵魂的机械。 虽然据散兵所知,也不过是产生了大量的废品而已。 但以研究者来说,已经足以以一人之智,取代教令院的大量庸才。 前一次,如果不是他带走雷神之心,恐怕驾驶正机之神的人,本就该是桑多涅才对。 “愣着干什么?”走在前面的人终于发现身后脚步声停止,回头呵斥,“快跟上来!” 散兵瞟向他,一点眼神余光而已,却十足锋锐。 领路的人登时头皮一炸。 这个从稻妻来的游学者,偶尔会泄露出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场。 如大贤者所说,越有能力的人越难控制。 他咽了口口水,想到对方的亲属还“关照”在自己手里,于是又鼓起勇气,梗着脖子重新喊:“过来!” “我对制造玩具不感兴趣,”散兵淡淡扫过工坊中来去的众人,没能从中找到梦寐以求的身影,兴致缺缺重新望向远处的金发人偶,“改天吧。” 只要待在正机之神的近处,与博士“重逢”,一定指日可待。 想想就令人心潮澎湃。 但他的复仇也好,对桑多涅伤害南柯的以牙还牙也好。 现在都还为时过早。 话落,散兵回身顺着来路离开。 领路的人难以理解地“哎”了一声,追上去劝:“我说你!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入夜之后,趁着守卫换班,散兵越过学者休息室的天窗,无声无息地离开。 夜色漆黑,远处旅馆熄了灯的玻璃窗半开,伴着风声迅速拉近距离,散兵一脚踏在窗框,掀开柔软摇曳的窗帘。 床上的人侧卧安睡着。 散兵没有吵醒她,目光在室内快速逡巡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轻手轻脚走到桌前,拈起被特地摆在细白瓷碟中央的一小块方糖。 前几天是咖啡。 今天是糖。 散兵微微挑眉,将指尖的方糖转了好几圈,睨一眼床上睡着的南柯,又放回了瓷碟里。 取而代之,他俯身撩开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落下一个轻吻。 睡熟的人脸颊嫣红,温暖柔软,安静异常。 散兵微微抬脸,垂眸凝视南柯半天,低头又亲了一下。 寄希望于这种小动作把人弄醒,是不可能的事。 屡次在睡梦正酣时将人吵醒,也不解风情。 他帮她掖了下手边的被子,随意在地板盘腿坐下,手肘支在床沿,十指交叉托下巴看起她的睡脸。 第261章 生变 翌日一早。 看窗帘的样子,散兵应该回来过。 但南柯去检查桌上的碟子,那一小块枣椰蜜糖都开始有融化迹象,依旧好端端地放在那。 果然不吃啊。 南柯默默把糖块塞进嘴里,叹气。 洗干净碟子,南柯带着昨天处理好的一包枣椰蜜糖下楼去。 平平无奇的一天,饭点时刻人来人往,南柯找到一位带孩子的婆婆聊了几句,很快就把第一块糖发了出去。 听她说手里还有不少糖想送,第一个拿到糖的孩子十分兴奋地主动请缨,上楼去叫小伙伴们了。 “那我去打牌了,丫头,麻烦你看一会儿孩子哈。”婆婆巴不得偷闲,当即就笑眯眯把托管权丢给了南柯。 左右都在同一家旅店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孩子的安全问题是用不着顾虑的。 南柯笑着应了,找了张空桌子,把糖放下等孩子们。 一共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八岁左右,活泼一些,女孩子年纪最小,六岁半,有些腼腆。 “我教你们一首歌吧。”南柯眉眼弯弯,看他们如获珍宝地品尝糖块。 “什么歌呀?”小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眸子。 “关于花神诞祭的歌。” “花神诞祭是什么?” “我知道!”一个小男孩积极举手回答,“是庆祝草神大人生日的节日!” “没错。”南柯微笑点头,顿了顿,轻声说,“花车颠呀颠,纳西妲睁开眼,她说刚刚做了梦,梦见纳西妲的生日就是今天……” “南柯姐姐,”玩了一天,解散的时候,小女孩忍不住问,“纳西妲到底是谁啊?” 两个男孩子也好奇地看着南柯。 南柯抿着唇角的笑:“是梦里的朋友。” 孩子们不解地对视。 该说是对纳西妲的信仰不够纯粹呢。 还是与纯真的童梦无缘呢。 当天晚上,南柯很努力在睡前默念纳西妲的名字了。 早上被叫醒,脑海里却没有半点入了梦的记忆。 小寻宝鼬抱着尾巴窝在她的枕头边,确证这一事实:“南柯,你昨晚没有进到我们的梦里来。” “好像是这样,”南柯也很无奈,坐起来问,“纳西妲,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玩得很开心,不过,那首歌……”纳西妲欲言又止,看一眼南柯,脸向尾巴里埋了埋,“……不,没什么。很顺利。” “那就好。”南柯松了口气。 南柯下楼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甩着小腿围坐在昨天那张桌子边,眼巴巴等了好久了。 一见到她出现,立马齐刷刷地跑上来分享:“姐姐,我跟你说哦!昨天晚上,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南柯耐心地听。 和她预想中的一样,有了她的暗示,他们都顺利在梦里和纳西妲见面了。 “……不过,纳西妲说,我们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大人。”说到最后,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一脸纠结。 “她说要是我们说出去,就见不到她了。”小女孩补充。 “既然这样,你们就该好好遵守约定,”南柯依次摸过他们的发顶,“不可以再告诉其他人哦?这是对朋友的尊重,好吗?” 孩子们重重点头。 时间一晃而过。 夏末时节,须弥城开始频繁下起绵绵的小雨。 天空云层阴翳,并不是出行的好天气,但难得到每周一次的放风日,即使举着伞披着雨衣,大家的出游兴致也依旧高涨。 南柯收起手中黑色的长柄雨伞,在马车辕木上轻磕沥水,低头钻进马车。 据说今天的活动是野炊。 妇人们聚在车厢尾部热烈讨论着菜式,南柯把雨伞搁在马车角落,看了眼外面,又站起身。 “等一下。”南柯叫停前面车夫挥鞭的动作。 负责护卫的佣兵们都在另一辆车上,还有一部分留守旅店,阿德雷和三五个人站在旅店门前目送她们,显然是留守的那一批。 对于阿德雷,南柯一直持警觉的态度。 比起大多数唯利是图的同僚,他坚决忠实于雇主,一直对她抱着极大的怀疑和戒心。 但与此同时,阿德雷又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 不切实抓到她的马脚,绝不做多余的事。 就这一点来说,某种程度上,他反而是这家旅店里南柯难得称得上信任的人。 “阿德雷先生,”南柯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隔着蒙蒙雨幕把一个包裹丢给他,“我带多了行李,能帮我放回去吗?” 阿德雷条件反射扬手接住,脑子慢一拍开始理解她的话的时候,包裹已经拎在手里,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有上次试探南柯反被戳破的事情在,阿德雷本就长年紧皱的眉头看起来更加疑虑重重。 “有劳您了。”南柯温声道,做足不计前嫌的态度。 “我给你放前台。”阿德雷看她的眼神微微一闪,终是沉着脸答应。 “都可以。” 见阿德雷拎着包裹转身,南柯也矮身钻回车厢里。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南柯抬手理了理被雨丝沾湿的刘海,掀开车厢一侧挂着布帘的小窗。 视线穿过旅店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阿德雷正站在旅店的前台,把她的包裹放下,和老板娘说话。 片刻后,老板娘抓过包裹,随手塞进了后方用于寄存行李的置物架。 接着,景色移转,一堵白墙拦住了窗外的视野。 南柯放下窗帘,放松身体靠在车壁上,调试起耳边的虚空终端。 再次确认了此行的目的地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纳西妲昨天来告诉她。 教令院重要机密遭窃,大风纪官赛诺外出追查,而大书记官艾尔海森,也在同一时间申请了休假。 事件的导火索正逐一被引燃。 花神诞祭的日子也近在咫尺。 除了等待荧,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寥寥无几。 是时候脱身,离开这个地方了。 野炊的地点在一座私人种植园里。 车夫嘹亮的吁喝声响起时,南柯掀窗看出去,天空已经云开雨散。 阳光白而寡淡,打在不远处湿淋淋的枣椰林上,林边是大片低缓的草坪,一条溪流淙淙穿行,直至山坡尽头的陡崖,急转直下,形成在须弥随处可见的飞瀑。 跌落的水流溅起银白的水花,一弧彩虹从瀑布这一头,淡淡地跨到那一头。 对久未出门的人来说,无异是足以同时涤荡双眼和心灵的美景。 孩子们在另一辆马车里,南柯轻手轻脚绕过去的时候,他们还在熟睡。 “再见,”南柯一一吻过他们的额头,轻声道别,“愿纳西妲保护你们。” “哎!你们别光忙,快来帮帮我!”背后传来妇人气急的喊叫。 南柯最后看了孩子们一眼,放下车帘,回身离开。 种植园里兼有农田和果园,除了肉类自备,其它食材都可以就地取材。 南柯既拔不动萝卜,也不擅长做饭,只能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篮子去溪边洗菜。 和她一道的是两个老人家。 右边的是个婆婆,费劲蹲在溪边,手把手给她演示怎么择菜。 左边的是个老爷爷,说话大嗓门:“小姑娘多大了?交男朋友没?” “还想着给你儿子讨媳妇呐?”右边的婆婆甩一把手里的菜叶,“人姑娘有男友了!是学者!老聋子!” “是哦?”老爷爷扶了扶眼镜,“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老爷爷满面愁容地低头搓起土豆,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这老头老来得子,他儿子也是母胎单身,”老婆婆笑呵呵地和南柯说,“所以啊,他怕自己将来抱不动孙子,见谁都打听这个,你别往心里去……” 南柯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清澈水底的鹅卵石,有些苦恼。 虽说还是要有目击者比较好,但毕竟是两位老人家,她怎么想都过意不去。 接过老婆婆递过来的萝卜时,南柯用指尖不着痕迹地向前轻轻一推。 水中心的急流立刻冲着萝卜向远处漂去。 老婆婆“诶”了一声要站起来捡,没能直起身,先佝偻着腰杆叫起疼来。 “我去吧。”南柯甩甩手上的水珠起身。 “当心脚滑!”老婆婆在后面叮嘱。 南柯回头笑着应了,提起裙摆沿溪边向下游走去。 佣兵们恪尽职守地分散在外围监视,见南柯独自一人向外走,立刻拦上来:“去哪儿?” “捡个萝卜。”南柯指水流中间。 南柯故意放慢脚步,萝卜已经被冲到溪水下游的卵石滩中间。 再往前两三米,就是尽头的瀑布了。 佣兵顺着她的手指一瞥,用下巴点点她的脚:“站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捡。” “谢谢。”南柯应声站住。 看似清澈的溪水比目测更深,一脚踏进去,立刻淹没了佣兵的小腿。 佣兵脸色骇了一下,等彻底站稳脚跟,才朝着溪水中间慢慢走去。 南柯站在岸边注视着他,片刻之后,也踩着脚下湿润的草地,向瀑布边缘靠近。 须弥多山,水系密布。 从断崖望出去,在远处见到的彩虹在近处反而消失了,满眼只有灰色的岩石,飞溅的水雾,跌落崖底重新聚成流水,汇入远方大片青翠的雨林。 瀑布顶端空气湿冷,连倒卷上来的风都凛冽几分。 喧嚣的水声掩盖了南柯的动静,南柯在崖边满是苔藓的岩石上站定,俯瞰一眼笔直高悬的瀑布,做了个深呼吸缓解紧张,转头看向那个佣兵。 佣兵一路小心翼翼,总算抵达终点,成功捡起萝卜。 他一边小声念叨着“麻烦”之类的词,一边回过身来。 猝不及防和站在危险边缘的南柯对上眼睛,整个人一呆。 南柯收回视线。 然后身体向前一倾。 有什么比被亲眼目睹着死去,更不留破绽的消失方法呢? 重力拖拽着身体急速下坠,与半空中的水滴相撞,如冰针刺骨,沁入视网膜,激起刺痛。 南柯本能闭眼,又很快适应睁开。 身体四周飞溅的水滴被拖长成银色丝线,和上方迅速缩小的瀑布顶端一起,瞬息拉远。 崖顶探出佣兵半截身体,依稀可见他剧变的五官,惊恐的大喊混杂风声,在耳边形成呼啸的巨响。 南柯放空大脑,凝神感应化城郭神像的方位。 虽说离须弥城有些远,但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散兵忙于潜入造神计划一时脱不开身,正好趁这段时间,去须弥城附近的神像打个卡,做好随时和他会合的准备。 传送对南柯来说已经如同呼吸般自然。 要怎么打发今后的时间都已经考虑好,一个念头结束,下坠感却依然清晰传来。 南柯骤然回神。 等等! 为什么没有传送!? 南柯悚然回头,想要确认身体和崖底的距离,颈椎却像是被身后的空气死死掐着,转动不了一分一毫。 只能感到越发冰冷的湿润笼罩身体。 像一层雾,一层纱。 随即眼前也被水雾遮蔽。 轰隆——!!! 喉咙来不及挤出声音,脊骨粉碎般剧痛。 第262章 一根萝卜 […检测到数值异常; 场稳定值持续降低,异常心率个体增加中; 建议采取群体镇静措施; 残余率上升,目前为0.0000007%; 开始删除实时数据; 新数据重新登陆中… 新系统时重置完成…… 新数据准备完毕,启动中。 『注意:残余率会影响后续运行,请及时清理』] —— “哐当”! 身体突然被高高颠起,额角磕到硬物。 南柯一惊,睁开眼睛。 她的后脑勺还歪在马车壁上,整个人斜靠在角落里。 怎么真的睡过去了? 南柯按着撞得锐痛的额头,轻眯眼睛环视四周。 妇人们也被晃得没心思聊天了,紧抓着手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怨声载道:“这什么破路,折腾死人……哎哟!” 大约正行驶在石子路上,车轮下骨碌碌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又碾到障碍物,重重地颠了一下。 说话的妇人猛地捂住嘴,一脸痛苦,看起来像是咬到了舌头。 南柯一手撑着车壁,捱过这段路,掀开窗帘看向车外。 入眼天青草碧,已经放晴,路边是密集的枣椰树林,苍翠修长的叶片积着雨水,沉甸甸地垂着。 “应该快到了,”南柯问咬到舌头的妇人,“你伤得严重吗?喝口凉水会好一点,如果实在还疼,只能等下车去找药了。” 妇人扭曲着眉毛,一边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水壶,一边捂着嘴道:“我没事,没事……” 南柯看着她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坐直身体,不再多过问。 马车确实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是一座面积广阔的私人种植园,足足占了半座山头的面积,三四十个人陆陆续续搬着炊具和预备的食材从车上下来,也不显得拥挤。 枣椰林后是整齐的农田,一条流量可观的溪流蜿蜒着穿行其间,和南柯在虚空终端里查到的画片一模一样。 区别在于骤雨初歇,远处的溪流尽头应景地出现了一道彩虹。 有人想靠近去看,被同行的佣兵拦住:“那边是瀑布,危险,别靠近。” 那人只得讪讪打消念头。 南柯落在人群后方,也望向那道彩虹。 瀑布……想不引人怀疑地离开,也许可以利用起来。 但在开始行动之前,南柯先绕去了孩子们那边。 大概是年纪小睡眠质量好,不久前那段颠簸居然没把他们惊醒,三个小家伙盖着毯子缩在马车的厚地毯上,还睡得很香。 希望她将要做的事情不要吓到他们。 南柯一一吻过他们的额头:“再见,愿纳西妲保佑你们。” 道完别,南柯悄悄退出马车,拉好车帘。 这一会儿功夫,草坪上已经搭好了数个灶台和烤架,大家井然有序地分工合作,有的生火炖汤,有的去种植园的农田里摘新鲜蔬菜,忙得不亦乐乎。 “哎!你们别光忙,快来帮帮我!”咬了舌头的妇人攥着一瓶药,四处求助无门。 “我来帮你吧。”南柯走上去。 “真是的,难得出来一趟,还咬到舌头,我这倒霉劲。”妇人坐在小板凳上,一边仰头张着嘴让南柯上药,一边含糊抱怨。 “别说话。”南柯用棉签蘸起止疼药。 棉签碰上创口,妇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忍忍就好,”南柯把药瓶还给她,问,“你本来是要做什么的?我替你去吧。” “你这孩子还怪好心的,”妇人龇牙咧嘴,指农田边攒起的菜篮子,“那你帮我拔几根萝卜吧,我缓缓就来。” 南柯顺着她的指向望过去。 好大一田长势喜人的萝卜,花一样绽放的叶子比她小腿都高。 南柯沉默一下。 南柯:“我尽量。” 事实证明。 就她这两条细胳膊,除非能像荧一样从地底变出荒星,否则是不可能把这些入土三寸的萝卜和大地拆散的。 南柯还没放弃,边上拔完一排萝卜的另一个大叔先看不下去了:“算了算了,你去洗菜吧。” 南柯松开手里的萝卜缨子,抹着额头的汗珠点头。 “你这样儿,一看就不是做惯农活的人,”和南柯一起洗菜的是个老婆婆,指着她裙摆上的泥巴取笑,“家里那位一定很会做饭吧?” “被您说中了。”南柯微微脸热。 “我虽然年纪大眼力不行了,识人的本事可还在,”婆婆骄傲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年纪时候就嫁给了学者,说来怪孤单的,搞研究的人,一年到头没几天着家……” 散兵…… 散兵倒是每晚都回来看她。 南柯没打搅婆婆的倾诉欲,只是等婆婆话落叹气,轻声辩解:“我们还没有成家。” 婆婆霎时瞪直了眼:“没成家你就跟着他到处漂啊?” “成家?什么成家?谁要成家?”一个老爷爷闻声从后面走上来,扯着嗓门问。 “你这老聋子!”婆婆骂道,“你跑过来干什么?” “来干活啊!”老爷爷理直气壮,颠颠手里满是蔬菜的竹篮,又笑呵呵凑近南柯,“小姑娘,你想成家啊?” 南柯尴尬笑笑。 两个老人家一左一右坐在她边上。 面前就是连通瀑布的溪流,南柯却难以下定决心。 要是她的举动把老人家吓出三长两短…… 南柯思忖着,接过老婆婆递过来剥掉泥的萝卜,搓第二遍。 交接下一个萝卜时,南柯假装无意把萝卜向溪水中央轻轻一推。 萝卜立刻被水流带着漂远。 老婆婆伸长手朝萝卜“诶”了一声,没够到。 “我去吧。”南柯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身。 “当心脚滑!”老婆婆喊。 “好的。”南柯回头温温一笑。 一路跟着萝卜接近瀑布边缘,南柯果不其然被拦住了:“去哪儿?” 上前的是个年轻佣兵,表情严厉。 南柯指向水里:“捡……” 她想说“捡个萝卜”。 话到嘴边,忽然愣住了。 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佣兵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根卡在溪石中间的大白萝卜,满头黑线:“站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捡。” “谢谢。”南柯回神。 感觉来得莫名,消失也只在一眨眼间,快得几近错觉,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南柯注视佣兵踩着河床的石头一步步朝萝卜靠近,四下环顾一圈,也向着溪流尽头走去。 溪水被笔直的断崖截断,顺着惯性冲向半空,哗啦啦碎成大片银白,连水带雾跌坠崖底。 一眼望下去,高得人头晕目眩,止步不前。 她在害怕吗? 水意沁凉的空气窜进肺部,南柯没来由地生出疑虑。 她承认她的做法看起来有风险。 但她是降临者,传送对她来说早已炉火纯青,只要神像还正常运作,就不会有意外。 南柯迟疑之间,佣兵捡起萝卜回头看见她的站位,脸色大变:“你在那干什么!” 南柯还没有做好跳崖的准备。 下意识向后一退,脚后跟冷不防绊到什么。 从崖边摔下去的最后一眼,南柯看见了暗搓搓蠕动在草皮下的始作俑者。 白绿白绿。 一根萝卜。 …… …… [检测到数值异常… 残余率上升,目前为0.0000014%; 开始删除实时数据…… 新数据准备完毕,启动中。 『注意:残余率会影响后续运行,请及时清理』] 第263章 找到你了,南柯! “哎哟!” 马车剧烈颠簸,抱怨路况的妇人一个不慎,重重咬到舌头。 南柯一手撑着车壁保持平衡,一手摁住血管直跳的太阳穴。 她刚刚好像做了噩梦。 被惊醒时浑身冷汗,甚而全身还残留着幻痛。 有关梦境的记忆却在醒转的刹那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种糟糕的体验,让南柯久违地回想起多年之前,被种下梦魇诅咒的经历。 预先知道花神诞祭梦境的存在。 南柯不禁摸向耳边的虚空终端。 小巧的机械无声运转中,触手有微微的热量,实感很强。 应该没这么不走运吧? 难得用它一次,就中了招? 念头一晃而过,南柯摘下虚空终端,暂且按下不表。 坐在对面的妇人眯缝着眼大口灌凉水,五官疼到扭曲。 有人掀起车厢边的窗帘向外看,发出一声赞叹:“这地方真漂亮!”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 南柯最后一个下马车,放眼一望,浮云淡薄,柔白的阳光从中落下来,映衬着远处蓝天绿草间一条曲折的溪流,溪水上五彩的光弧。 “那边是瀑布,危险,别靠近。”同行的佣兵警告。 想过去一览彩虹的人只好歇了心思。 南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其它几辆车上的人搬着食材和炊具陆续下来,散得差不多了,才向孩子们的那辆车走去。 车夫被最后那段石子路颠得骨头快要散架,站在马车前头活动筋骨,见她出现,只是瞥了一眼,便视而不见地继续做伸展运动。 南柯登上马车,映入眼帘是三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现实也好,梦境也好,她能否成功离开也好。 必须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到地方了,”南柯轻拍小女孩的脸颊,尝试唤醒她,“醒一醒。” 小女孩呼吸缓慢匀长,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起床了。”南柯又改成捏住她的鼻子。 分明呼吸受阻,小女孩却没有丝毫反应,睡相仍旧安稳。 一分钟之后,南柯松了手,又用同样的方法试图叫醒其他两个,同样没有反应。 这样看起来,倒像是这几个孩子陷入了梦境似的。 南柯在旁边纠结了一会儿,决定去外面探一探。 纳西妲已经关联了孩子们的梦境,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也有神明亲自庇佑,再不济,纳西妲也会来找她告知情况。 先确认现在的处境要紧。 草坪上已经搭好了许多灶台和烤架,马车上不慎咬到舌头的妇人捏着一个小瓶子,四处徘徊求助:“哎!你们别光忙,快来帮帮我!” 南柯无意识向她迈了一步,又收回脚。 不对。 南柯晃晃脑袋。 现在不是乐于助人的时候。 可…… “我想做什么来着?”南柯望着妇人,疑惑呢喃。 当从未可知的迷茫中收神,南柯已经走进了萝卜地里。 她还是去帮妇人上药了,还答应帮对方拔萝卜。 可是。 南柯低头看着腿边茂盛的萝卜苗。 长势未免太好,都快比她的小腿高了。 再看下方土壤里冒出半截的萝卜头,恐怕体型也跟她的小腿不相上下。 地里还有另一个拔萝卜的大叔。 只见大叔双手逮住萝卜缨子,一脚踹进泥里,身体和地面紧绷成六十度,伴随一声厉喝,一头大白萝卜新鲜出土。 南柯:…… 学不来。 除非她能像荧一样从地底召唤荒星。 “大叔,我拔不动,”南柯看大叔把满是泥的萝卜甩进地边的竹篮,问他,“还有其它缺人帮忙的吗?” 大叔侧头,正要说话,看见她垂在身侧白白净净的手,眉头一皱:“你这丫头,试都没有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南柯闻言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说的也是。 她怎么试都不试,就放弃了呢? 这不是她的作风。 细微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像梗在喉头的不知名异物。 不知何时出现,却从发觉的瞬间起,变得存在感十足。 且熟悉。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违和感,南柯曾在某次梦魇中反复体验过。 南柯愣在原地,几秒钟后,惊愕睁大眼睛,如梦初醒。 想起来了! 她要做的事情,是要确认这里是否是梦境! 为什么忽然记不起来了? 此前隐约的不祥愈发具有了实感。 南柯用力摇头。 得设法验证才行。 她定了定神,弯下腰,开始拔萝卜。 大叔一边干活一边观察她,一开始还觉得她娇气不肯做事,看到后面,见南柯顶着满头大汗犹自和萝卜较劲,讪讪劝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洗菜吧,这个你做不来。” 南柯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腰,用手背抹掉额头滑落的汗珠:“好的。” 的确不对劲。 她分明已经用岩元素把地下的泥土转换成了松散的沙子,却撼动不了它一星半点。 区区对付一根萝卜的程度,不应该做不到才对。 假如元素力无法起效,难道这真的是梦境吗? 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仔细确认才行。 南柯抬头。 远处的草坪上,数名佣兵或站或坐,连成一条密不透风的界限,严密监视着种植园里的每一个人。 南柯提起装满带泥萝卜的竹篮,向溪边走了几步,等大叔不再注意她,状若自然地转身,拐进一旁茂密的枣椰林里。 林深处。 南柯蹲在一棵枣椰树下,面朝树干,用旁边的竹篮作遮挡,试着调动元素力。 一捧金黄的砂砾慢慢凝聚在她指掌之间。 是可以的。 那为什么刚刚萝卜没反应呢? 南柯陷入困惑。 朝身边扫视一下,揪住一棵杂草,运转岩元素,用力一拔—— 拔不动。 南柯刨开草皮,看见底下湿黏的土壤,找到了原因。 元素力能用是真,只不过,这里的土壤根本不和她的元素力起反应,也是真。 南柯看着自己一手的黄沙,一手的泥巴,不由苦笑。 而当她凝聚雷元素的时候。 明明刚下过雨,四周的雷元素充沛到清晰可知,却没有一丁点响应她。 连飞雷也无法召唤。 南柯索性闭目,感应化城郭神像的存在。 和神像的联系还在,但传送的意念送出去,宛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果然,神像也不行啊。”南柯略略叹气。 幸好没有按照原计划,跳瀑布离开,不然就算是做梦…… 南柯中断对凄惨画面的想象,按了按眉心。 上一次这么束手无策,还是和散兵吵架,他不听她说话的时候。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按流程来说,只要找到担当集体梦境主体的个体,让对方意识到这是做梦就好…… 南柯撑着树站起身。 可是这里加上佣兵,一共有四十人往上。 光调查就是项大工程。 早知这样,就稍微拓展一下人脉了。 预见到事情的麻烦程度,南柯的脑仁提前开始发疼了。 干脆还是跳一下瀑布,试试能不能直接醒? 念头萌生,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 头顶的树叶忽而剧烈摇晃。 一片细碎的雨水簌簌砸落在南柯发颈,南柯被冰得一缩,刚要抬头。 “哐”! 突如其来的重物从上方坠落,和头顶结结实实对撞。 “呜!”南柯痛叫一声,抱头蹲下。 好痛! 一个枣椰滚落在她膝前,四分五裂。 空袭尚未结束,树叶再次摇响。 南柯反射性瑟缩,闭紧眼睛。 许久。 水珠淅淅沥沥地泼她一身,又窸窸窣窣归于静谧。 “对不起!”来自上方的慌乱嗓音,和对方脚尖落地的声音一样轻,“你没事吧?还清醒吗?十分对不起,请让我看一看伤势……” 南柯眼泪汪汪抬头。 斗笠阴影下,被露水溅湿的一小撮柔顺紫发,粘在少年娟秀的眉心,其下是同样瑰丽的雪青色凤目。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紧锁着她,忽而圆睁,宛如震惊微微发颤。 眼角生理性的眼泪停不下来。 南柯吸了下鼻子,可怜兮兮又委屈,答:“有事。” 他定格在那里,没有回音。 “国崩?”南柯抬手,抚上他半张开,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嘴唇。 一声极力克制仿若哭腔的短促叹息。 用力挥动的袖摆带起微风,南柯被拥入他的怀中:“找到你了,南柯!” 第264章 是梦之种 南柯在少年怀里呆住。 下巴被迫抵住对方失律起伏的胸膛,亲密距离里,听不见本该属于人类心跳的鼓动。 体温也无比熟悉。 但过于紧箍的拥抱,和上方疑似轻微哽咽的喉音…… 南柯的思维断线一秒。 然后想起,散兵已经很久不再戴斗笠了。 “你……”南柯抬手,想要推开他一看究竟。 “山的另一端……”少年用大得惊人的力气阻止了她,强硬把她拘束在手臂之间。 南柯只能放弃,听他一字一句说话。 “山的另一端,海平线的尽头,我用自己的双脚,独自走过很多地方……才知道,原来人的寿命,拥有尽头。” “一想到也许你早已不在人世,我就无法前进,不停后悔。” “为什么当时没有回头?” “我听说灵魂会回归星海。” “听说天上的星星会坠落下来。” “听说遍布大地的洁白枝脉,镌刻一切逝去的足迹,所有追忆都在那里徘徊。” “我走过太多地方,到处都找不到你。” “原来,”少年如诉如泣,嗓音轻如鸿羽,“你真的……还活着。” 是人偶。 和她分别在借景之馆,独自步入人世的人偶。 南柯胸口里软绵绵地、升起来一团奇妙的感觉。 像是亲手放飞的雏鸟。 心知等他羽翼丰满,终将再次重逢。 但他却在不期然间出现。 一如从前一样,以他纯粹、本真的模样。 让人心怀动容,又忍不住想要为此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说“好久不见”,于当下似乎显得浅薄。 说“你长大了”,更加不合时宜。 人偶话音落下后是长久的沉默,南柯听着上方压抑的抽泣,犹豫了又犹豫,垂下推拒他的手,转而轻抚他的后背,说:“我还活着。” 人偶胸膛里溢出一丝沉闷的“呜”声。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呢?”南柯问他。 散兵曾在流浪时为自己取名。 混迹人世百年之久,人偶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吧? 南柯却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放缓,良久回答:“大家都叫我流浪者。” 说不心疼是假的。 这么乖巧的孩子。 没有心也没有名字。 尽管这一生与罪恶绝缘,却还是什么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南柯轻轻呼出一口长气,等他彻底冷静,力道轻柔地把自己从他怀里剥离出来。 流浪者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受伤,揪着南柯肩膀上的衣料,不肯彻底松手。 “要我把衣服脱下来送给你吗?”南柯失笑,握着他执拗的手腕。 他面露错愕,片刻,垂下眼睫摇摇头,手柔顺地被她拉开。 有一说一。 看见流浪者身上白色的襦绊,斜绑的天蓝色结袈裟,南柯刚被枣椰砸过的脑袋,又控制不住地昏昏然疼了几下。 他货真价实地成为流浪者了啊。 “这是修验者的服饰,”注意到她的目光,流浪者解释,“离开稻妻之前,我一直跟着一位僧侣修行。” 南柯“嗯”一声站起来,不知道是蹲太久还是钝痛的脑袋作祟,这一次真的眼前一黑。 流浪者迅速扶住南柯的肩膀:“南柯?!” “我不要紧。”南柯缓过来,无奈站直。 分明是做梦,要不要这么真实? “南柯,”流浪者看她面色如常地迈开步子,露出堪比目睹植物人初次复健般的担忧表情,“要不然,我来背你吧?” 南柯捡起地上的竹篮,失笑:“不用。”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那颗枣椰更不好。”南柯指地上裂开的枣椰。 流浪者瞄一眼枣椰,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下撇:“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南柯被砸的头顶,忽而注意到自己视线和她发顶的高度差,话没说完,意外且茫然住了嘴。 “真的不要紧,”南柯停下回头,“比起这些,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梦里吗?” “你怎么知道这是梦?”流浪者按着斗笠追上她。 南柯讳莫如深地弯唇。 流浪者说,他旅行经过须弥,本来即将离境前往枫丹,却在收到兰那罗们的求助,央求他帮忙营救被困怪梦的一群人类。 即是南柯这批人。 花神诞祭梦境尚未开始,先拿身为学者亲眷的他们开刀。 要么是有学者和教令院发生了冲突。 要么是实验正式开始之前的模拟预演。 毕竟花神诞祭范围大到覆盖整座须弥城,不容有失,而他们这群人,则是少有的被教令院完全控制的米虫,用来当小白鼠再合适不过。 南柯听着流浪者的描述,边走边问:“兰那罗也进来了吗?” “有一只和我一起进来,不过这个梦太不稳定,我们被冲散了,”流浪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我感觉得到它的位置,应该在那个方向。” 南柯顺着流浪者的手臂转头。 枣椰林旁,萝卜地郁郁葱葱。 拔萝卜的大叔收了工,地里只剩翻起的泥土和两排萝卜坑。 流浪者目标明确地走到一根茁壮的萝卜面前,俯身拍它的叶子:“兰巴里斯?醒一醒,兰巴里斯,是我。” 萝卜叶跟着他的手不停摇晃,被叫做兰巴里斯的萝卜没有反应。 南柯震惊,南柯无语。 这不是她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拔动的那根萝卜么? 甚至萝卜旁边还留有她的脚印。 南柯不禁捏捏眉心。 “南柯,我叫不醒它,”流浪者对着萝卜絮叨半天,没辙地抬头望向南柯,“这里有草元素的神之眼拥有者吗?或者,草史莱姆也行。” 梦里有史莱姆吗? 南柯不知道。 南柯走上前:“给我试试吧。” 流浪者惊讶一瞬,让出地方:“你会用元素力?” “嗯。” 虽然雷元素不能用。 但岩元素可以。 至于草元素,正好试一试。 南柯触摸着萝卜细长的叶片,指尖亮起一点萤火般的绿色光芒,慢慢地,一颗圆润草种的虚像在上方浮现。 底下的萝卜苗突然猛烈摇晃。 南柯惊得缩手。 “哗!”一声。 绿油油的叶片肉眼可见地缩短,一只白胖的萝卜如同雨后春笋顶开泥土,发出惊喜叫声:“是梦之种!” 第265章 她是我前妻 订正。 是白胖的兰那罗。 有着比拳头还大的圆圆脑袋,头顶一丛和白萝卜没什么两样的叶片,和南柯记忆里的实机画面一模一样。 它正用不见五指的双手,把一颗焕发着碧绿光泽的草种抱在圆滚滚的肚皮前。 南柯难以置信倒吸一口气。 她的草种子……实化了! “兰巴里斯,”流浪者蹲下,问兰那罗,“梦之种是什么?” 兰巴里斯眨眨眼,看看他,又看看南柯,蹦蹦跳跳到南柯脚下,举起手中的种子:“森林之王的宝物,梦之种,用金色沙养育,开出羽之花。兰巴里斯,只在出生时见过。” “大慈树王留下的?”南柯疑惑接过草种。 兰巴里斯点一点它的大头,接着说:“梦中的种子,在常世遗失,谁也碰不到,你是那菈,为什么?” 南柯用指腹轻捻着饱满的草种子,喃喃:“是啊,为什么呢?” 梦之种。 金色沙。 如果她想得没错,该不会就是她的岩元素造物? 所谓羽之花,又…… “这件事出去再说吧,”流浪者捧起兰那罗问,“兰巴里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南柯平安离开这个梦?” “之前梦不稳定,像泡泡,可以戳破,但现在,不行了,”兰巴里斯伸出手臂,推了推前方的空气,又收回到胸前摇晃,接着,向上指南柯,“不稳定的原因,稳定了。” “我吗?”南柯意外。 “记忆是生命,记忆是力量,梦也是记忆,死掉太多次,就无法苏醒。”兰巴里斯模仿鸟类一般,上下挥动手臂,“兰巴里斯想阻止,可是,失败,但这一次,无事发生。奇怪?” 南柯一怔,想起在马车上醒来时四肢残留的幻痛,心脏不由跳快几分。 原来她跳过瀑布了。 梦境也因此被重置过。 难怪。 “南柯会死掉?!”流浪者情不自禁拔高声音,“那她还……” “不用担心,”兰巴里斯摇头,“她的寿命很长,等羽之花开放,消散的生命力,会回来。” “兰巴里斯。”南柯开口。 兰巴里斯仰头望向她。 “那现在,应该怎么让大家离开这里呢?” “唔,这个嘛……”兰巴里斯用手一下下戳嘴角,一脸困顿。 “如果我再去跳一次瀑布……” “不可以!”流浪者急声打断她的话。 南柯抿住唇。 “不可以这样做,”流浪者加重语气,强调一般又说了一次,举起兰巴里斯,“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对吧,兰巴里斯?” “兰巴里斯不知道。”兰巴里斯诚实道。 流浪者紧绷着脸站起来:“我什么都会做,只有这件事,绝对不可以。” 气氛僵滞起来。 “总之,先看看梦境的情况吧,”南柯略微沉默,安抚地拍他的肩膀,“有几个小家伙,我想拜托你们去确认他们的安危。” 到处都是人。 流浪者把兰巴里斯藏进斗笠,和南柯一起走向孩子们休息的马车。 车夫不知道去哪了,所幸南柯登上马车,三个孩子还原模原样好好睡在里面。 兰巴里斯趴在流浪者头上,用手臂顶起斗笠,望了一眼,说:“小小那菈,都是幻影。”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入梦?”南柯问。 “嗯呐。” 南柯轻舒一口气:“太好了。” “南柯,”流浪者跳下马车,抬手微微压低斗笠,轻声问,“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 南柯侧头,只能见到一顶蓝莲花纹繁复的斗笠,严严实实挡住他的脸。 看起来莫名忧郁。 “是和我同住一家旅店的孩子,”南柯也撑着车边的横木下地,问,“怎么了吗?” “嗯……没事。” 流浪者伸手扶稳她,抬脸时,眉眼间温软依旧。 南柯没急着离开,借着马车的遮掩望了一会儿远处的人群,沉吟道:“兰巴里斯。” “兰巴里斯在哦。”流浪者的斗笠被掀起一点角度。 “据我所知,这个梦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被强行糅杂在一起的集体梦境?” “嗯嗯。” “就算是这样的梦境,应该也有唯一的主人,”南柯问,“你能感觉到是谁吗?” 兰巴里斯好一阵没声,良久,沮丧道:“就像开心的味道,和水融化,又要把它们分开……” “没关系,”南柯轻叹,本来就不抱太大希望,听说坏消息,也不过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看来只能我去找了。” “我和你一起去!”流浪者接近她半步。 南柯微怔。 “兰那罗们说,我无法入睡,不能做梦,所以即使进入别人的梦里,也不会引起注意,”他眼睛亮亮的,“我一定可以帮到你!” “紫色的那菈,很特别。”兰巴里斯在斗笠里补充。 南柯想起自己之前被梦境模糊认知的事。 她注视着流浪者认真的表情,微微一笑:“那就拜托你了。” 本以为作为外来者,流浪者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多多少少会引起一些骚动。 当南柯警戒值拉满,试着带他去向河边洗菜的两位老人露面的时候,老人家却没有露出丝毫惊奇的反应。 “哎,怎么还有这么多?”他们看见南柯手里提的一篮子萝卜,亲亲热热地招呼,“快拿过来一起洗。” “谢谢爷爷奶奶。”流浪者乖巧坐到他们身边。 南柯松了口气,听另一边的老爷爷扯着嗓门迟疑问:“我怎么看这丫头,这么面熟呢?” “你面熟个屁,整天蹲屋旮旯看话本子,人家来打招呼的时候,半个影都没有。”老婆婆横他一眼。 老爷爷不满地扶眼镜:“我那个意思是,一见如故、似曾相识……” 南柯在旅馆活动的时候,曾见过几次这位婆婆。 至于这位陌生的老爷爷,仔细一看,也确实有些似曾相识。 梦境已经不知道重来过多少次。 说不定他们其实打过好几次照面了? 南柯在河边蹲下,一边抱出萝卜,适时打断二人愈演愈烈的斗嘴:“婆婆,你们来旅馆之前就认识吗?” “我巴不得从没认识过这个人!”婆婆表情古怪,翻了个白眼。 老爷爷眼观鼻鼻观心洗萝卜。 洗得快差不多了,老婆婆拎着一些洗净的蔬果先回去,老爷爷觑着她的背影,才开始小声抱怨:“难怪这么大年纪还孤零零的,母老虎。” “果然,两位是熟人吧?”流浪者好奇问。 老爷爷回头瞥他一眼,表情复杂,哼哼着低下头去搓萝卜。 “她是我前妻。” “诶?!”流浪者惊诧。 “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老爷爷头也不抬地道,语气平和不少,“我没退休的时候,在教令院当学者,赚不到钱,也没什么建树,只有结婚结得早……也离得早。她嫌我不着家,一声不吭走了,连离婚书都是寄给我的。” 真是个来去如风的婆婆。 “不过,既然两位在这里,说明都有在教令院任职的家属,”南柯不解问,“如果婆婆现在还是单身,为什么会来这呢?” 老爷爷歪嘴,扯起个城府极深的笑:“当年离婚,老婆子扯谎,没跟我说她肚里有个孩子,前两年,儿子考进教令院,交不起学费了,儿子才找上我坦白这事。” 南柯震惊。 “所以我找了个由头,让儿子说要相亲,把她薅过来了,”老爷爷满脸小聪明得逞的得意,拍拍上衣口袋,“情书都写好了,今天必拿下她!” 南柯语塞。 流浪者回过头来和她对视,脸上是相似的欲言又止。 老爷爷单身到现在,不是没道理的。 不过…… 南柯把老爷爷脸上洋溢的雀跃尽收眼底,问:“所以,您为今天的外出准备很久了吗?” “只是稍微准备了一下!”老爷爷老脸一红。 南柯暗暗叹气。 梦的主人,强烈希望梦境停留在今天的人。 找到了。 “那您先去忙吧,这边交给我们就好。”南柯说。 “不急,”老爷爷把白生生的萝卜放回篮子里,露出阴测测的奸笑,“等天黑了再说。” 第266章 我好想你 都这个年纪了,还要搞生米煮成熟饭吗? 南柯保持着这样的疑惑,一直到老爷爷坐在板凳上痛苦地捏膝盖,而老婆婆在不远的灶台上和老姐妹们忙得虎虎生风。 南柯在心里默默对老爷爷祝了句好运。 “南柯,”流浪者回来在她身边坐下,问,“要喝果汁吗?” 南柯收回视线,接过他递来的杯子:“谢谢。” 继准备食材之后,烹饪环节里,南柯负责的是守烤架。 她把杯子递到嘴边,顺手把面前烤蔫的烤串们翻个了面,忽而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清甜。 南柯垂眸,看见乳白色液体在唇边晃荡。 “枣椰汁?”南柯抿一口,果然甜津津的。 流浪者正抬着手嗅手心的气味,听见她问,脸颊微红答:“是的。” 这算是为砸到她道歉,还是替她向枣椰报仇? 南柯忍不住弯唇。 流浪者凝望着她柔和的侧脸,忽而把斗笠取下抱在怀里,往她身边蹭蹭,轻喊:“南柯。” “嗯?”南柯把杯子放在一边。 他双手环膝,偏头虚靠在她手臂边,垂下眸说:“我好想你。” 少年嗓音低而清澈,落在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如同一道汩汩醴泉。 让人无法招架。 话落,流浪者仍旧低着头,眼尾轻轻地上扬着,通透的紫眸浸润温暖平静的火光。 仿佛只要成功对她说出这句话,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南柯微微抿唇。 过了很久才问:“这些年,有遇到过特别的人吗?” “很多很多,”流浪者回答,停顿片刻,“最特别的,除了你,还有一个孩子。” 南柯照料着炭火,听他娓娓讲述。 “遇见的时候,是个很病弱的孩子,分别的时候,比遇见时更病弱。我们在红枫树下相遇,我和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春天的樱花飘进屋子里……” 南柯知道那个孩子。 却没见过那孩子。 对散兵来说,那是无可逃离的背叛,是灰烬中的锡之心。 他分明带着她一路旅行,却没有去和那孩子相见,是特地把这段相遇,留给了流浪者吗? 南柯忽然感到有些胸闷。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生死,”流浪者说,“我看着他的呼吸落下,听见他的心跳停止,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村民教导我的一样,将他火化,烧掉整座病人居住过的草屋。” “那孩子教会我有生以来最为重要的事,”流浪者额头贴住南柯的手臂,“所以,南柯,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要看轻自己的生命。” 本以为散兵不在,就不会被说教。 没想到却被流浪者迂回地责备。 “我知道了。”南柯无奈揉他的头发,“以后不会了。” 流浪者抬起脸来,望着她淡淡地笑。 “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差不多该去找人换班了,”南柯把火候差不多的烧烤收进铁盆,端起椰汁起身,“我们也去吃东西吧?” 流浪者重新戴上斗笠:“好的。” 如流浪者所说,他的确不会引人注意。 一起坐在野餐布上用餐的时候,除非南柯刻意把话题推给他,否则甚至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倒不如说,存在感低到了让人发指的程度。 要不是他偶尔主动找南柯说句话,连南柯自己也时常忘记身边还有个人。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南柯,”流浪者扯扯南柯的衣角,提醒,“太阳落山了。” 南柯回神,看向西侧的群山。 山脊线已经镀上一层金边。 该返程了。 佣兵们帮忙收拾好杂物,大约一个小时后,众人登上了马车。 大雨突然瓢泼而下。 没有任何预兆,周围顷刻只剩哗啦啦的嘈杂雨声,简直像是刻意为阻拦车队而下似的。 老爷爷说过,要等天黑。 难道真的是他? 南柯不安侧头,和坐在身边的流浪者对上视线。 流浪者默不作声地颔首。 南柯攥紧手指又松开,长舒一口气,决定静观其变。 雨下的太大,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不久,有佣兵从前面回来,在外面挨车大声传达行程:“前面山路塌方,回不去了!今晚在这里留宿!” “荒郊野岭怎么留宿啊!”有人不满喊。 抱怨没得到答复,总之,车夫们的吁声依次响起,马车重新向种植园驶去。 “真倒霉。”坐在南柯对面的妇人低道。 隔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南柯这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南柯错愕抬头,妇人正满眼疑惑打量着流浪者。 因为过人容貌引来的麻烦不在少数,即使坐在马车里,流浪者也习惯性用斗笠遮挡着面容。 放在现实的确古怪,可这是在梦里。 流浪者不禁用手压低帽檐,向南柯投去求助的眼神。 “我们是一起的,”南柯反应很快,面色如常地解释,“你不记得了吗?” “是吗?”妇人皱眉。 “是的。”流浪者轻声说。 妇人掐下巴作思索状,半晌,摇了摇头,一脸想不起来,但不太在意的模样,重新忧愁地望向窗外。 这场雨在佣兵们顶着豆大的雨点搭好帐篷,所有人认命下车,安放好行李的时候,奇迹般地停了。 放晴的星空下骂声一片。 “反正山路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了,就当野营嘛,”老爷爷背着手乐呵呵安慰大家,“年轻人们,都消消火,对身体不好。” 一个青年捧着姜汤回:“您倒是心大,我好不容易采到的植物标本,回去都蔫了。” 老爷爷笑笑不说话,慢悠悠摇到刚点上灯的一顶帐篷前:“老婆子。” 南柯和流浪者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目睹老爷爷在帐篷前说了几句,而后老婆婆从帐篷里出来,两人并肩慢慢离开营地。 雨后的夜空澄澈如洗。 星光茫茫的银河横跨天穹,难得显出一丝梦中才有的虚幻美感。 作为剖白情意的场景,还蛮浪漫的。 南柯如是想着,带着身边的流浪者,朝两位老人暗中跟去。 第267章 风中百合 营地边小山丘的顶端。 坡度相当平缓,但对年老力衰的人来说,仍是费了番功夫。 老婆婆拽着一根快拧成麻绳的纱巾,拉着另一头呼哧呼哧快喘不上气的老爷爷一步步走:“腿都要废了,个死鬼,呼……总算上来了,这上面哪有什么好看的?” “你、你等我缓缓……”老爷爷上气不接下气。 老婆婆用力抽回纱巾,皱着眉头捋薄纱上的褶皱。 “希望老爷爷可以成功。”不远处的树影下,流浪者望着他们。 “成功?指什么?”兰巴里斯终于找到机会出来透气,坐在他臂弯里好奇问。 “复合,”南柯回答,回眸瞥见兰巴里斯越发懵懂的表情,进一步解释,“人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组成家庭,家庭里的成员,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彼此分开。分开之后又重新在一起的情况,我们叫做复合。” “复合!”兰巴里斯莫名高兴起来,仰头望向流浪者,“复合是好事,兰巴里斯喜欢复合!” “兰巴里斯,小声点……”流浪者窘迫地捏捏它的脑袋。 早知道,就不对它说南柯的事了…… “昂?”兰巴里斯歪头。 不知该说什么,流浪者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轻轻叹气。 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掀眸望向南柯。 星罗棋布下,熠熠银辉照亮她的脸廓,专注着远处的眼眸一眨不眨,平静温淡的表情,并没将兰巴里斯的话放在心上。 流浪者抿了抿唇。 几分落寞随着带过斗笠垂帘的微风一同散去。 山丘上,老爷爷重新挺直了腰杆,以儿子的学术前途为由,列数了家庭重组之必要性三七二十一条。 老婆婆挑眉,打旋甩着手里的丝巾:“就这?” “……总之,我们是当父母的人,必须为子孙后代从长计议,”老爷爷的气焰矮了一截,“你考虑考虑。” “为了狗爹忘了娘的不孝子,我为他考虑干什么。”老婆婆轻哼一声,望向天边蜿蜒的星河。 老爷爷不安地等了一阵:“如果你有相中的老伴了,那当我没说。” “有你妈。” 又沉默一阵,老爷爷扭扭捏捏道:“咳,我写了点东西,你听我念。” 老婆婆古怪看他一眼。 老爷爷清了清嗓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片树叶,又扶了扶眼镜。 鼓足底气刚要开口,突然傻眼。 旅馆不给纸笔,他只能打盆栽里揪片有眼缘的绿叶将就写。 小字撰成的诗句一共十几行。 现如今,在夜色里糊成一团。 哪看得清啊! “呃……”老爷爷支支吾吾。 “嗯?”老婆婆幸灾乐祸。 翻车兼社死案发现场。 老爷爷无地自容地埋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 忽地。 他看见脚边湿润的野草间,有荧光星星点点升起。 宛如随波浮出水面的光藻,不计其数。 金黄,荧绿。 应和漫天星辰。 缀满目之所及的荒野,壮丽惊人。 流浪者惊讶望着这幅奇景:“南柯,这是……!” “嘘。”南柯拉住他的袖角。 岩元素的金色与草元素的碧绿,正在她遥望的瞳孔中幽然流转。 山风吹送借光而起的诗律:“我看着,什么也不说,只见百合在风中摇荡;我听着,只我心里知觉……” 万物寂静成谜。 年迈的诗诵落下,许久,老婆婆伸手握住面前轻盈的光点,摊开空无一物的手心,问:“我这是在做梦吗?” 老爷爷揪着树叶的手紧张到滴出汗水:“就算是做梦……你愿意答应吗?” “都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还跟年轻时一样酸……”老婆婆睨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半晌,拧着眉别开脸,“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勉强再答应你一回。” 这样一来,梦境就能结束了吧。南柯欣慰地想。 “哈!”老爷爷也高兴得拍起大腿。 “不过。”老婆婆转而又道。 “还有条件?!” “给那不孝子……我是说我们儿子,相亲那事儿,是当真的吧?” “当、当然是真的!” “今儿河边那姑娘你觉得咋样?年纪合适,性子也不错,我觉着……” “明明自己的事情才刚打理好。”南柯耳边传来埋怨的咕哝。 她侧头看向流浪者。 光芒未消的眸明亮异常,衬着乌黑的眉睫,美丽近乎非人,显出能看穿一切隐藏心绪般的通透。 流浪者匆匆低头躲开她的注视。 但他的想法其实全都写在脸上。 得知南柯和孩子们无关后的如释重负。 每每抬头时,总是投向她的第一道视线。 和散兵的事,就趁现在告诉他吧。 南柯松开扯着他衣袖的手:“我……” 周遭光线忽而一暗。 话语被缄默中断。 —— […检测到周期结束; 记录完整运行次数为:1次。 残余率上升,目前为0.0000357%; 开始删除实时数据; 新数据重新登陆中… 新系统时重置完成…… 新数据准备完毕,启动中。 『注意:残余率会影响后续运行,请及时清理』] 第268章 毗波耶 “哎哟!” 马车重重颠簸,对面的妇人痛得五官扭曲,捂住了一秒前还在叭叭抱怨的嘴。 乍被惊醒,南柯有点茫然。 她睡着了吗? 没有闲暇细想,马车剧烈摇晃着一团浆糊似的脑子,南柯撑住身旁的车壁,勉力维持平衡。 马车终于抵达目的地,可怕的颠簸也停止下来。 南柯垂眼按揉太阳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 是前面的人弓身下车,耳边的虚空终端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线。 差点忘了。 南柯抬手带过耳廓,取下小巧的机械。 下了车,清风拂面。 天空已经放晴,一道彩虹淡淡掠过远方的溪流,陷入睡眠之前的思绪一个接一个重新浮现。 南柯打算趁今天的外出离开这里。 根据事先从终端里查到的地形,可以利用溪流尽头的瀑布。 彻底离开之前,南柯还是想再去看一眼孩子们。 在原地乱转了一会儿,等到大家差不多都散去,她才转身走向孩子们的马车,却在马车边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戴着蓝莲花斗笠的少年斜靠马车,抬手托着肩上白绿萝卜似的生物,微微垂头。 纤细的手腕和脚踝处,佩戴着黑色手甲与绑腿。 那是用以掩饰人偶球形关节的饰物。 南柯情不自禁向他加快脚步:“国崩,你怎么……!” 又在迈出两步后猛然停住。 不对,这身打扮…… “国崩是谁?” 少年闻声抬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她,讶然重复她口中的字眼。 南柯呆住。 少年瞧着她的表情,唇角上扬,绽出宛如紫玉兰一般昳丽的笑颜:“南柯,我是流浪者。” 南柯的心脏仿佛被他的笑容轻轻慢慢地拧了一下。 她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流浪者,兰那罗,梦境。 流浪者和他肩头的兰那罗,一一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南柯。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南柯一时难以消化。 “小小那菈,就是证明。”兰巴里斯指向一旁的马车。 流浪者登上马车,拉开车帘。 车内是三名熟睡的孩子。 随着兰巴里斯的触碰,身形逐渐荡起涟漪,泛出介于虚实之间的不真实感。 兰巴里斯一收回手,便又恢复了原状。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入梦?”南柯注视着孩子们酡红的睡脸,心头一颗大石放下。 “没有哦。”兰巴里斯回答。 “上一次,南柯也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呢。”流浪者笑出声。 南柯转头,斗笠下秀丽的眉眼弯弯,看得她怔两秒,也忍不住笑了:“是吗?” “你还问兰巴里斯,再跳一次瀑布会怎么样呢。” 南柯心虚:“呃……” 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流浪者跳下马车,来到她面前,郑重道,“南柯,我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 过于认真的表情,令人生出被重视的错觉。 “谢谢你。”南柯抬手,习惯性想要摸摸他的头,指背却碰到斗笠,只好转而去揉他紧蹙的眉心,笑着安慰,“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上一次,他们找错了梦境的主人。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不能在希冀短时间内结束梦境。 这样一来,南柯就需要在梦境循环中保有记忆的手段。 否则每一次都要等流浪者找到她,她才能意识到处境的不妙。 “养育梦之种,”兰巴里斯说,“应该可以办到。” 南柯走在去拔萝卜的路上,左手提着竹篮,右手闻言抬起,让岩元素在掌心凝聚成沙,同时小巧的绿色种实也在上方浮现:“只需要这两样东西就可以了?” 兰巴里斯窝在流浪者的斗笠里:“传说这样说,但应该,阳光,雨露?” “兰巴里斯,”南柯张开手指,皱眉看沙子从指缝滑进路边的野草,“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我没有养过花,如果养死了,能重来吗?” 兰巴里斯:“……?” 流浪者不确定道:“前代草神的遗物,应该很好养活吧?” 南柯默了默,盯向手心弱小可怜无助的草种:“……” 萝卜地里。 “你们要种花啊?”地里的大叔干着活,见新来的两个年轻人一边拔萝卜,一边围绕萝卜的长势小声讨论,爽朗道,“怎么不去问问阿拉丁?” “阿、阿拉丁?”南柯错愕。 “他老婆是生论派的,经常帮生论派的学者照顾试验田,”大叔把新出土的萝卜扔进竹篮里,顺便抻了下腰,“找他帮忙,准没错。” 南柯惊喜站直身体:“谢谢!” “把你们那排萝卜拔完先。”大叔努嘴,示意她脚边葱葱郁郁的萝卜苗。 好不容易做完分内的工作。 南柯和流浪者在远离人群的野地里找到了阿拉丁。 “是阿拉丁先生吗?”南柯向蹲在地上挖草的青年打招呼。 “谁?!”青年吓了一跳,抬起头。 南柯想象中的阿拉丁是个戴头巾的小麦肤色鹅蛋脸。 不得不说,掺杂了一定刻板印象。 这个阿拉丁不说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毫无关系。 白白净净,有些瘦削,戴着顶草帽,面相很斯文。 十分内向的那种斯文。 阿拉丁看清南柯,又看向她身后模样乖巧的流浪者。 阿拉丁脸腾地红了。 “你、你们找我,什么事?”阿拉丁结结巴巴问。 “我们想要种花,可是没有经验,”南柯在他身旁蹲下,温声问,“可以请您指导一下我们吗?” “指导?太抬举我了,”阿拉丁松了口气,腼腆摆手,“当然可以,不过,呃,如你所见,我现在有点忙……” 阿拉丁正在找一种名叫毗波耶的花。 据说是一种珍稀的紫色多肉,有着大而镂空的萼片,白色的花瓣和长长的黄色花蕊。 在这片土地被开垦为种植园前,曾有人在附近见过这种花。 花的名字有些耳熟,但印象不深。 南柯皱眉回想着,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们来帮你吧,”流浪者弯腰对阿拉丁笑道,“我知道这种花。” 雨停没多久,草地还是湿漉漉的。 阿拉丁在另一头兢兢业业地扒拉野草,南柯松开手里找错的紫色小花站起身,放眼望去。 太难找了。 这个季节,遍地都是野花,尤其无数不在的须弥蔷薇,也是紫色,一朵朵找下去,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甚至,这里的毗波耶其实已经绝迹了也说不定。 想是这样想。 除了继续找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 南柯呼了口气,低下头慢步向前,目光仍在茂密的草叶间逡巡。 流浪者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寻寻觅觅的背影:“南柯果然不会轻言放弃呢。” 南柯回头。 露珠反射出璀璨的光斑,落在斗笠内侧,把少年噙笑的脸孔照得甜美无辜。 南柯无奈地弯了弯唇,转头继续向前走:“其实你有头绪吧?” “诶?”流浪者发出惊讶的声音。 野草深浅不一,打湿了靴子和裙摆,南柯提起裙摆,走出一段,被从身后拉住衣角:“……对不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只想多看一会儿,南柯摘花的样子,”流浪者嗓音低低,贴近她的后背,将一点轻巧的重量放上南柯的发顶,又离开,“你生气了吗?” 南柯抬手往头上一摸,凉意湿润,两片紫色的花瓣掉下来。 是个花环。 “没有,”南柯转身,看着他说,“你知道找到花的方法,只是没有立刻说出来,我也不急于一时,有什么可生气的?” 流浪者微微睁大眼眸,不解呢喃:“可是,分明应该是很重要的事……” 他却故意做出幼稚的举动,占据她的时间。 就因为——细想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理由——就因为期待看她为他展露更多情绪。 宛如明明舒适地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还不知足地想要试探它的底线。 不应该被斥责吗? “就算你再多使坏一些,我也不会生气,”说着这样意义不明的话,南柯对他露出恬静的笑意,“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她这样问。 被思慕之人无限宽容的心满意足。 和与此同时萌生的莫名失望、以及一些空洞洞的寂寞感。 像是未熟的果实,在流浪者胸中酸甜地混淆在一起。 流浪者尚且不明了那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扬起笑容摇摇头,只表达了满足的那一面:“不找了。” 第269章 曲调 这里是梦中。 当流浪者闭上眼睛,小声哼起大梦的曲调。 南柯微微愣神,回想起了“毗波耶”究竟是什么。 那是只生长在兰那罗们的梦乐园,桓那兰那中的花朵。 本应茁壮于童话的苗圃中,和森之精灵们一样,是并不应为人所见的奇珍异宝。 宝石般幻紫的茎叶却在流浪者脚下钻出土壤来。 四片厚实的花萼随着悠扬的哼唱缓缓展开,而后是薄软的白色花瓣,细长的黄色花蕊,伸懒腰似的逐一舒展。 “兰那罗们说,这是凝聚了幸福的花朵,”流浪者垂手摘下毗波耶,递给南柯,声音带着些不情愿,“所以,我不太想把它交给其他人。” 流浪者的理由情有可原。 南柯收下这朵花,却感到有些奇怪。 阿拉丁将毗波耶的外形描述得过于详尽了,难道,他曾经去过桓那兰那? “刚刚那首曲子,能再唱一段吗?!” 思绪被打断,南柯抬眼,看见流浪者身后快步走来的阿拉丁。 阿拉丁神采奕奕,惊喜不已。 流浪者讶然回头,一时没答,阿拉丁意识到失态,停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头解释:“呃,那个,你刚才唱的曲调,我以前听过……” “阿拉丁先生,”南柯举起手中的毗波耶,问,“这是您要找的花吗?” 阿拉丁盯着她手中的花朵,不可思议地张大嘴,看直了眼。 “我小的时候,曾在雨林中走失,被一种奇妙生物带到盛开着紫色花朵的地方,一起玩耍,唱奇异的歌谣。” 野草坡上,阿拉丁如获珍宝捧着毗波耶,和他们讲述来龙去脉。 “人人都说那是一场梦,但我坚持认为,那个地方,那种紫色的花朵,动听的歌谣,以及那种奇妙的生物,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兰那罗吧。”流浪者说。 “应该是吧,可我在那之后,再也没找到去那里的路,连同那些歌谣,那些伙伴们的名字,也全都忘记了,”阿拉丁笑道,“一直以来,我都想证实它们的存在,现在,终于找到证据了。” 南柯不由瞟向流浪者的斗笠。 斗笠微不可察地小幅度掀起。 小小的缝隙里,是兰巴里斯的小半张脸,正暗中观察着阿拉丁。 阿拉丁感慨于手中花朵的珍贵,时而微笑,时而叹息,时而露出怀念的表情。 兰巴里斯犹豫了又犹豫。 忽然将流浪者的斗笠掀落。 “那菈阿拉丁,想起来了!”兰巴里斯蹦起来,展开双臂原地转圈圈,“来到桓那兰那,和兰耶娑、兰修提袈,一起唱歌的那菈!” “哇啊!”阿拉丁吓得朝旁跌坐,瞪大眼睛结巴,“兰、兰、兰……” “兰巴里斯!”兰巴里斯叉腰。 流浪者被兰巴里斯蹦得脑袋一点一点,无奈把它薅下来,捧在手心朝阿拉丁笑:“阿拉丁先生,它还记得你呢。” 阿拉丁张着嘴呆愣片刻,忽而热泪盈眶:“真的……不是梦啊!” 到底是不是梦呢。 从阿拉丁那里请教到种花的窍门之后,南柯和流浪者走到一边埋梦之种,留阿拉丁和兰巴里斯在原地好好叙旧。 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晰听见。 “你说,离开这个梦之后,阿拉丁还会记得兰巴里斯吗?”南柯抬着手,让岩之沙沿指间流下,徐徐填满下方的小泥坑。 “我不知道,”流浪者手捧一片盛满露水的树叶,蹲在小泥坑对面,神情温柔,“能记得就好了。” “其实,我在现实里看不见兰那罗。”隔了一会儿,南柯忽然说。 “咦?”流浪者惊讶地看向她。 “希望梦醒之后,我也还能记得它。”南柯淡淡一笑。 流浪者定定地望着她,良久,眉心蹙起,担忧问:“那,南柯,我们在这里相处的时光,你会不会也……?” 南柯不语。 直到金色的砂砾填满泥坑,南柯用湿润的土壤在上面薄薄撒上一层,盖住岩造物闪烁的光芒,才慢慢回答:“能记得就好了。” 流浪者沉默少顷,微扬的唇角下撇:“这两天,我偶尔会想,如果我们的重逢只是做梦,要是你在我一眨眼间,像梦一样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这么说来,提前约好在梦外的相见也很重要呢。” “我该去哪里找你?”流浪者眼睛亮起。 “须弥城的……”南柯欲言又止,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去找小吉祥草王吧。你找到她,就能找到我。” “好,那我们说定了,”流浪者向她抬手,伸出小指,认真道,“我一定会去见你的。” 南柯一怔,也抿着笑勾住他的小指:“嗯,说定了。” 梦之种顺利埋下。 南柯告别阿拉丁,和流浪者一起回到野炊的营地。 好几张野餐布铺开在草地上,摆满甜食和炖菜,众人往来影绰。 虽然不比荧在花神诞祭当中大海捞针。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一个一个试探,找下去了。 南柯低低吸气,又缓缓吐出,向他们走去。 …… …… […检测到周期结束; 记录完整运行次数为:2…3…7…14…21…35次。 残余率上升,目前为0.009149%; …… 新数据准备完毕,启动中。 『注意:残余率会影响后续运行,请及时清理』] 第270章 垂钓 马车剧烈颠簸。 额头撞上车壁之前,一只温暖的手垫在南柯的额前,替她承受了冲击。 头……好晕。 南柯难受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坐直身体往后靠,睁眼,看向身旁保护她的人。 深紫的发丝,隽秀的脸庞,尤其那双清澈的紫瞳,饱含关切地注视着她:“南柯,你还好吗?” 南柯启齿,没能吐出字句,数次梦境轮回的记忆同时从脑海深处上涌,再次引来晕眩和胀痛。 又一次颠簸。 马车的行驶暂时平缓了下来,南柯闭目做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才回答流浪者:“嗯。” 自从埋下梦之种,梦境对她记忆的干扰就消失了。 除了梦境结束前的一小段记忆会模糊不清之外,其它都能好好记起来。 这是第几次了? 南柯已经疲于计数。 只知道这座种植园里的所有人,自己已经认识了大半。 譬如坐在她和流浪者对面,上一秒还在吐槽路况,这一秒就随着再一次颠簸咬到舌头的妇人,叫温蒂妮。 以及……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灌了一大瓶凉水后,缓过痛劲的温蒂妮看向流浪者,面露诧异。 温蒂妮总会头一个注意到流浪者这件事。 “我们是一起的,”流浪者握住南柯冰凉的手,像此前数次一样,状若自然地解释,“您不记得了吗?” 温蒂妮咕哝了一句“是吗?”,怀疑打量他几眼,捂着嘴皱眉看向窗外。 下车的时候,南柯趄趔了一下。 她的身体有些虚弱。 或者说,在这梦境中,她的精神变得虚弱了。 这是多次反抗虚空终端对梦境的收割,留下记忆的代价。 好在梦之种顺利发芽,不久就能开花了。 南柯和流浪者来到一片开满鲜花的野地。 挂着露水的野草间,匍匐着一团奇特的植株。 尺寸接近一个手掌,不见茎,不见叶,只有层层叠叠的白色萼片,在光下流溢着淡色的虹彩,如同轻盈的羽片相互簇拥,迎风摇曳。 远远看去,简直像只打盹的小团雀。 兰巴里斯顺着流浪者的臂膀滑到地上,围着梦之种拍拍打打,半晌,头顶的叶片跟着它摇头的动作晃荡:“羽之花,没有想开的声音,需要更多太阳和月亮。” 流浪者面露失望,担忧地看向南柯:“南柯……” 南柯俯着身,用指尖戳弄萼片白茸茸的顶端,闻言抬头淡淡一笑:“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去调查吧。” 流浪者微微抿唇,看着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腰转身,捞起兰巴里斯快步跟上,严肃道:“南柯,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立马告诉我。” 南柯笑着抬手,捏捏他格外紧绷的脸庞:“好。” 据他们的观察,驻守在种植园边界上的佣兵们只要不接近,就不会作出反应,应该和马车里的三个孩子一样,都是拟造的假象。 这样一来,剩下的调查对象就只有四个。 基于南柯一贯以来的坏运气,就算轮到最后一个才是正解,也只需要再轮回四次左右。 没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调查对象一号是个大叔,在溪边钓鱼。 南柯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彩虹,时不时和对方搭两句话,问到“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时候,大叔笑着回答: “没什么愿望,真要说起来,成天闷在旅馆里的日子太无聊,要是天天都能出来走走就好了。” 南柯侧头,和身边抬着钓竿的流浪者面面相觑。 流浪者默不作声地摇头。 “想出来透气”,“想看风景”,“想亲手做一顿饭”,“不想回旅馆”……他们一路调查过来的人,全都有着类似的愿望。 所以,很难用“拥有让梦境停留在今天的动机”,来判断谁是梦境的主体。 显然这一次也行不通。 只能先设法让大叔意识到这是梦境,再看结果了。 流浪者的存在感依旧很弱。 南柯接过他的斗笠和钓竿,说话吸引大叔的注意,他则负责下水抓鱼,再挂上大叔的钓钩。 方法很傻,胜在有效。 “哎呀!又上钩了!”说着话,大叔又一声惊呼。 细细的钓线拖回一条肥美的花鳉,大叔乐开了花,把花鳉摘回身边的鱼篓。 另一边,流浪者绑着袖子,赤脚踩在过膝的深水中,抹了抹鱼尾甩到脸上的水珠。 “今天真是走运,一连钓到这么多,谁能想到,我之前是个空军佬呢?哈哈哈哈,”大叔喜滋滋说罢,怜悯看向南柯身边的空竹篓,“小姑娘,你运气也忒差了,要不我分你两条?免得回去被笑。” “不用,我再多钓一会儿,应该能等到鱼上钩吧。”南柯笑着说。 “那我先回去了。”大叔提着鱼篓站起来,拍拍南柯的肩,“加油!” 看得出来,大叔是真高兴。 南柯目送着他的背影,也把大叔走出几步后,突然举起空荡荡的鱼篓震惊大呼“我的鱼呢”的崩溃尽收眼底。 兰巴里斯窝在南柯膝上的斗笠里,探出半个头:“震惊!那菈没了鱼,如丧考妣!” 南柯眉头一皱:“?” 兰那罗的词库真的很捉摸不定。 流浪者抱着一堆鱼,几步一回头地望着大叔,回到溪边把它们重新放生,愧疚道:“总感觉我做了坏事。” 鱼儿入水,一哄而散。 “就算是坏事,主意也是我出的。”南柯听着身后大叔“我一定是在做梦”的自我催眠,惆怅地晃了晃手里的钓竿,“谁叫我真的一条也钓不到呢?” 流浪者望她半天,不确定问:“那我也给你挂一条?” 南柯被他逗笑:“不用。” 南柯又在溪边坐了一会儿。 梦境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叔应该也不是梦的主人。 还剩下三个人。 南柯一边收拾钓具,一边望天。 天色还早,也许还可以接着找下一个? 南柯思索着,等流浪者晒干了衣服,一起回营地。 没走多远,她突地被流浪者拽住:“南柯,我好像听到有人呼救!” 南柯一怔。 之前从没发生过这事。 “你先去。”她果断道。 流浪者点了个头,返身飞快朝溪边跑去。 第271章 噼里啪啦的紫色 出事地点在他们钓鱼的上游,南柯落后一段距离,赶到的时候,浑浊的溪水里,流浪者正和一个佣兵一起,拽着不省人事的落水者爬上岸。 这里位置偏僻,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个老婆婆在旁边着急忙慌地帮忙急救。 是南柯第一次在河边遇到的那位。 南柯惊得脚步一滞。 落水者难道是! “咳咳咳!”躺在地上的老爷爷终于有了反应,胸膛剧烈起伏着咳嗽起来。 老婆婆连忙和流浪者一起把他扶坐起来:“你说你,一根萝卜,掉了就掉了,本来腿就不行,犯什么去捡……啊——!” 边上的佣兵见没事了,拧着袖子起身要走,被这一声吓得回了头。 草叶上淅淅沥沥一滩鲜红,血丝混着水,还在从老爷爷的嘴角滴落。 “南柯!”流浪者慌张无措抬头。 南柯和佣兵擦肩而过:“麻烦去营地叫医生!” 佣兵一愣,跟着掠过视野余光的那阵风看去,只见到少女匆匆在老人身边跪下的背影。 佣兵立即应一声,掉头大步跑开。 血水还在从老爷爷的口鼻上涌。 南柯一手抓着他的肩膀,让他低头,一手按住他的胃部:“老爷爷,听得到吗?痛的话就出声。” 老爷爷张大着嘴嗬嗬喘气,没有回应。 南柯又去按压他的胸口,听到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 南柯一僵。 她的直觉总在不好的那一边应验。 很可能是肺出血。 别说是在荒郊野外了,就算是在须弥城里,如果找不到持有神之眼的医师,也无力回天。 ……等等。 南柯幡然想起。 他们现在在梦中! “丫头,老头子怎么样?!”南柯的手臂忽然被用力抓住。 南柯侧头,看见老婆婆满脸的焦灼,微抿嘴唇,恢复镇定表情:“我会想办法。” 这算什么回答? 老婆婆拿不准她的意思,一时呆住。 南柯重新低头观察起老爷爷的状况,头也不抬地道:“把斗笠给我,你先陪婆婆回营地。” “你一个人可以吗?”流浪者取下斗笠交给她,语气犹豫。 南柯点了点头,用目光示意他赶紧带人离开。 老爷爷的咳嗽暂时平静了下来,但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南柯托着他在草地偏头躺下,望向流浪者和老婆婆离开的方向。 老婆婆的头发比初见时更加花白,连行走的脚步都虚浮。 一味寻找着梦境的主人,她怎么忘了? 不断重复轮回,不断被收割梦境,遭受削弱的。 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兰巴里斯。” “兰巴里斯在哦,”几片细长的绿叶爬出斗笠,兰巴里斯回答着,趴在南柯膝头,向不省人事的老爷爷张望,“老那菈,很虚弱。” “如果他在这里丧命,会怎么样?”南柯问。 “唔,重新开始?” “我不是说梦。”南柯微微倾身,盯紧它。 兰巴里斯抬手戳嘴角,犹豫好一会儿,仰头看着她说:“金黄脆脆的叶子,和白色的风相遇,哗啦啦——掉满地。梦是风,还会回来,老那菈是树叶,也许…不会?” 这和南柯跳瀑布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不是谁都像她一样,有看不见尽头的生命可以用来蹉跎。 南柯握紧手指,指甲微微陷进掌心里,强迫自己冷静回想。 荧在花神诞祭中发现迪娜泽黛不适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是纳西妲闯出去,竭力维持了迪娜泽黛的精神。 而现在。 梦外花神诞祭是否开始,纳西妲是否有余裕出手相助尚未可知。 还沉睡在马车中的三个孩子,正是因为有纳西妲的暗中庇护,才得以避免被卷入这场梦境。 他们是被困入牢笼的小白鼠,真正的实验者,还在外面闲庭信步。 万一被外面的人发现实验中掺杂异质……最坏的情况,说不定连孩子们也无法幸免。 一副天平,一端是一位老人的生命,而另一端是三个孩子的安危。 南柯看着眼底逐渐开始发青的年迈脸庞,不由屏住呼吸,抬手紧按因为难以做出抉择,变得砰砰震响的心跳。 “那菈南柯?”兰巴里斯在她膝头困惑地蹦两蹦。 “就算明知有不好的预感,我也没法放着救人的可能性不管,”南柯沉默半晌,决定把向求助纳西妲作为最终手段,看向兰巴里斯,“兰巴里斯,你说过,只要羽之花开放,就会有生命力吧?” 兰巴里斯点点头。 “我想把那些生命力分给他,可以吗?” “嗯嗯,那菈南柯年纪很大,所以,羽之花也厉害,多到用不完,但是,”兰巴里斯摆手,“开放要很久,老那菈很快,就要像树叶一样飘落啦。唔,除非……” “除非什么?”南柯问。 “让噼里啪啦的紫色,叫醒贪睡的懒花!” 偏偏是雷元素。 南柯立刻想到流浪者。 但人偶运用元素力的能力,和人一样,都是需要长年磨砺的。 至少迄今为止,她没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元素力的气息。 那该找谁? 南柯绞尽脑汁,许久,抬头望向远处溪流尽头的彩虹。 或许……梦的外面。 散兵会在她身边吗? 南柯嘱咐兰巴里斯看护老人,独自回到稍早时去过的荒野。 洁白植株仍在静谧地沉睡。 南柯双手捧住柔软的花簇,闭上眼睛。 微凉空气中,碧绿与金色光芒同时升腾绽起,宛如潮汐与浪花,以她为中心,最大程度地泛滥开去。 如果记忆就是生命,记忆就是力量。 当她的力量快速流失。 散兵一定能注意到。 第272章 幕间1 t 第273章 幕间2 即便作息完全错开,南柯也总是喜欢留给他一些惊喜。 加冰的咖啡也好,小块的枣椰蜜糖也好。 每当看见这些一言难尽的东西,再回头望向始作俑者安分的睡脸。 摇摆的心情指针总能在嫌弃和愉快中间,找到奇妙的平衡。 但大概是没有收下那块四四方方的糖的缘故。 下一个夜晚,桌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放。 才没有期待。 散兵忍住皱眉的冲动,把带回来的东西搁在桌角,视线移往床上的人。 窗外夜色不明朗,南柯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闭合的眼睫在侧颊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一只小巧的啮齿动物直立上身,站在她枕边,歪着头和散兵对视。 寻宝鼬。 散兵认识,也知道,八成是南柯用阿望教她的巫术召唤来的。 但这不代表他不介意这野东西上他的床。 散兵轻哼一声,放轻脚步走过去,两根手指拎起寻宝鼬的尾巴。 “停手!”寻宝鼬被他倒吊起来,发出不应经由动物之口的惊慌言语,“南柯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 “……小吉祥草王?”听到熟悉的嗓音,散兵终究没控制住蹙起了眉,把寻宝鼬向半空轻轻一甩,抓在手心。 “哇!”寻宝鼬小声惊呼。 散兵瞟一眼睡梦正酣的南柯,在床沿坐下,摊开手心,复探究地看回寻宝鼬身上。 “正是。”纳西妲在他手心里站稳,已然恢复了神明应有的威仪。 散兵把寻宝鼬从头端详到尾,眼底掠过许多复杂情绪,末了,全部良好地掩去,轻轻一挑唇:“堂堂草神居然委身在一只鼠类身上,真是狼狈。” 纳西妲无视他的嘲笑:“南柯和我约好,今夜一起去孩子们的梦中,但大家都已到齐,她却迟迟不出现,我只能来看看情况。” “她看不见兰那罗,八成也没有入梦的资质。” “原来是这样?”纳西妲有些意外,目光飘向他身后的南柯。 散兵翘起腿,把托着纳西妲的手放到膝盖上,挡住她探究的视线:“南柯还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纳西妲抬头,对上他抿直的唇角,停顿片刻,“我感觉得出,你是非人之物。” “所以?”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纳西妲问,“为什么远道而来,想要帮助我?” 散兵停驻的目光微微一晃,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重新聚焦,古井无波:“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明明没有任何交流,却都给了我相同的答复,”纳西妲叹息,“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吗。” “如果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散兵弯腰把纳西妲放在地板上。 “我希望能在南柯醒来的第一时间,和她交流情况。”纳西妲灵活地攀上床柱,刚探出半个小脑袋,撞上散兵曲起的手指,默默地松开爪子,“咚”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你最好有不当电灯泡的自觉。”散兵似笑非笑,解开身上的学者袍扔她头上,起身走向浴室。 纳西妲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刨开头顶的布料。 “电……灯泡?”纳西妲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不解望向房间里的灯盏。 直到散兵带着一身热汽上床,抱住南柯假寐,又在不久后的某个时刻悄无声息起身,重整仪容离开房间,纳西妲也没想明白“电灯泡”是什么意思。 次夜。 散兵回来时,南柯一如既往地安睡着。 纳西妲不在。 他目光在房间里逡巡。 昨夜他带回的“礼物”也被收起来了。 唯有桌子依然是空的。 是忙着给纳西妲做事,没闲心考虑他了? 散兵按捺略微的不满,手臂撑在南柯身侧,俯身不客气地亲了她一口。 说是保护欲过剩也无所谓。 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散兵也会不厌其烦地每晚回来,只为看南柯一眼。 只要她还安稳地睡着,就约等于安全。 除了…… 三天之后的夜晚。 背后元素力发动激起的神环光芒逐渐熄灭,散兵弓身踩在窗台,一手抓着窗框,锐利的视线穿过玻璃望向室内。 能看见的只有一片下垂的窗帘布。 南柯今晚锁死了窗。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登堂入室对散兵来说易如反掌。 推开窗的一霎,一声脆响,窗框撞落了放置在内侧的什么东西。 紫色电光迸闪,在那东西撞击地板之前,将它缠绕浮起,送进落地的散兵手中。 是个花瓶? 散兵微绷脸色,把花瓶放回原处,快步来到床边。 南柯还和此前的每一夜一样,好端端地睡着。 散兵盯她半天,转而扬眸打量起四周。 窗边的装置显然是在防备谁。 会通过这种途径进入房间的,除了他只有纳西妲。 而这种过于简单的手段,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起不了作用,南柯深知这一点。 所以,花瓶不会是她放的。 散兵仔细扫视室内一圈,视线最终落定在门把手上,深深敛紧眉眼:“……” 把手下方,插销没有上。 以南柯的性子,不可能忘记反锁。 “南柯,”他沉声回头,反手捏住沉睡的人鼻梁,“醒醒。” …… 晨禽报晓。 炊烟陆续升起,带起碗盘和餐具撞击的声响,早起的商贩们打着哈欠走上街道,沉寂一夜的须弥城再次苏醒。 街边一幢独栋旅馆尤为安静。 紧闭的大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木牌,几名戴着三十人团袖章的佣兵人手一只篮子来到门边,长短长地敲了几声,大门掀开一条缝隙。 佣兵们把沉甸甸的篮子从门缝间递了进去。 少顷,大门重新关闭,三十人团佣兵面色如常离去。 只隔着一道墙,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连送饭都安排得这么大张旗鼓。 该说是大胆呢。 还是早已习惯了做这种灯下黑的事呢。 散兵俯瞰着那队离去的佣兵,冷笑松开指间的窗帘,从一缕光隙中匿去脸庞。 不久,数重脚步声一同上楼。 从二楼开始分流,穿过三楼之后只剩不到一半,其中一个稳而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在房门外停了下来。 散兵双手环胸靠在门后的墙上,微微低头,紫眸掩在额发阴影错落间,阴鸷无比。 第274章 幕间3 咔嚓。 门把手被拧动。 门外的人同样怀有谨慎,只将房门推开一条狭缝,从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 阿德雷向着窗户的方向警觉张望。 窗台边缘的瓷质花瓶原封不动。 落针可闻的几秒寂静后,门轴大幅旋转的声音伴随踏入室内的脚步声—— 古铜肤色的魁梧身影甫从门后显露,便被死角里一抹敏捷的黑影从后扼住脖颈,向前掼倒。 阿德雷反射性用手肘撑地翻身反击,不料对方力气大得惊人,猛地不知用手肘还是膝盖,向他背脊正中狠狠顶了一记。 钝痛霎时麻痹全身,阿德雷眼前一黑,狼狈地趴在地上。 衔在嘴里的匕首也被抽开,锋利的刀刃划过嘴角,将地毯割开一道长长的豁口。 掠过余光的手臂纤瘦白皙,阿德雷猛然意识到对方疑似举刀的动作,还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又一股深切尖锐的剧痛,破开了右肩的肌肉。 喉咙震颤出痛到极致时的惨叫。 但也只发出一声,便随着敌人捏碎下颌骨般的巨大手劲消弭。 肩骨间的那把刀残忍而利落,插入骨缝之间缓缓旋动深入,简直像是即将切断阿德雷仅剩的手臂。 又在割断一线筋骨之前堪堪止住。 紧接着,轻巧的“嘎吱”一声,背后的门被合拢了。 阿德雷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感觉自己和案板上的一条死鱼没有两样。 “南柯怎么了。” 背后的人松开钳制,语气森寒问。 唇齿因剧痛战栗着,无法立刻做出回答。 散兵冷眼看着脚下的佣兵。 他一向没有耐心。 散兵站起身,用木屐的屐齿踩住对方的脑袋,用力碾动,迫使他侧出脸来:“三,二……” 阿德雷不断倒抽冷气,被疼出的汗水迷痛了眼睛。 肩骨间的锐痛突地有了生命似的,过电般沿着伤处击穿全身每一层皮肤筋肉。 四肢垂死般开始抽搐,鼻腔涌入没来由的皮肉焦味。 “针……!”阿德雷用尽全力,从不停痉挛的喉咙间挤出一个字。 散兵垂着眼梢,打量他一眼,挪开了脚。 阿德雷绝处逢生般长吸一口气,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一只玻璃盒子。 “愚人众?” 散兵认出玻璃盒盖上标志性的纹章,微微蹙眉,接过打开。 盒内镶嵌着一支针管,从旁边并排的空凹槽来看,这里面曾经至少装有五支。 其余的四支去哪里了,不言而喻。 阿德雷气若游丝地解释:“至冬人、让我们……每天……注射,不然……会死。” 散兵举起针管,借着窗帘间的光线,看清外壳上阴刻的一列竖排小字。 “复合型营养注射液”。 陷入长时梦境的人无法进食,维生措施是必要的。 但据他所知,这类营养液有中和元素力的效果,并不适合给神之眼持有者注射。 散兵黑着脸掰断针管扔掉,快步走向南柯,检查她的手臂。 撩起的睡衣衣袖下,由于被并不专业的手法扎针,本就细瘦的手臂肿得像根萝卜。 对身后佣兵的杀意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幸好,除了他渡给她的雷元素被消耗殆尽之外,暂时没有其它大碍。 把南柯另一条手臂也扒出来仔仔细细检查,再听过她平稳的心跳之后,散兵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紧抿嘴唇为她重新掖上被子。 阿德雷盯着少年不设防的后背。 作为一名合格的佣兵,这时候该做的不是趁机逃走,就是暴起反杀。 可他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少年很懂得如何折磨人。 阿德雷更惊讶于少年面对南柯时,那呵护易碎品一般的细致动作。 阿德雷是知道南柯有个当学者的恋人的。 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年幼。 手段还这么狠辣。 身体不受控的痉挛终于有所缓解,阿德雷不敢轻举妄动,撑起上身瞪着少年:“有人举报,说南柯是神之眼持有者,但她身上没搜出神之眼,原来,真正的神之眼持有者是你?” 散兵头也不回,把手中盖至南柯肩膀的被子又往上扯了扯,无意解答。 他在思索接下来如何唤醒她,以及这个佣兵是杀是留。 “你是学者,是不是知道,教令院打算做什么?”背后的佣兵语气虚浮,执拗追问。 散兵终于从百般思绪里分出一丝注意,回眸瞟去。 终于和少年对视上,不久前被压制的恐惧卷土重来,阿德雷反射性攥紧拳头,又因为牵连肩上的痛楚,不得不强制卸力。 少年的气势让他回想起几天前来访的至冬青年。 那一身惊人的压迫感,肯定是愚人众的高官。 如果,如果强大如眼前这名少年的话……说不定真的有能力转变一切。 早在众人陷入昏睡之前,阿德雷就已经凭借多年佣兵的直觉,品出了这一次任务的不寻常。 但是,这些老人、女人、孩子。 终究不是自己的双亲、妻子、儿女。 阿德雷受人所雇,唯有尽忠职守。 看着这些人困兽一般被圈养。 有的得过且过。 有的一跃求死。 有的百般试探。 再到现在,悉数昏迷,无一幸免。 就算是以忠心自傲的阿德雷,也忍不住在深夜无眠时,扪心自问——教令院,真的会让把这些龌龊一览无余的自己,活着走出这里吗? ——而眼看着这些老弱妇孺深陷泥潭,见死不救的自己,真的有资格活着回到家人的身边吗? “希望,你能将你不多的良心,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南柯的话屡次在他耳边回响。 她是对的。 第二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少年的回应,阿德雷没有气馁,眼中浮现一丝希冀,又提出第三个:“你和教令院对着干,有赢面对不对?” “呵,”散兵讽笑一声,转身抱臂坐在南柯床沿,“你想反水?” 忠诚无异于佣兵的尊严,被散兵戳破心思,阿德雷耻辱地低头,咬了咬牙,盯着面前的地毯说:“我没有什么良心,但如果,你们真的有赢面……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你们’?”散兵玩味重复,“南柯和你接触过?” “是。”阿德雷鼓起勇气抬头。 佣兵神情恳切,并无说谎的痕迹。 散兵轻飘飘发出一声“哦”,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没急着下结论。 散兵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无可避免要离开南柯一段时间,正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保护她。 但,就算这个佣兵没有受伤,也远不够格。 何况,背叛有一就有二。 散兵的斟酌没有持续太久,冷色的眸子清晰倒映阿德雷紧张的面容,缓声问:“南柯她,有没有交给过你什么东西?” 阿德雷一愣。 他和南柯是看守与被看守的关系,甚至还发生过好几次不愉快,南柯怎么会放心把东西交给他? 但这个回答关系到他能否从少年手底生还,阿德雷绞尽脑汁回想,张了张嘴,忽而灵光一闪:“她昏睡之前,托我把一个包裹放回房间……不过,现在包裹还在楼下前台。” 阿德雷声音中气不足地低下去。 “难怪没看见,”散兵扶额,发出一串无奈的失笑声,“哈,哈哈哈……” 阿德雷不懂散兵在笑什么。 除了不省人事的南柯,估计也没人猜得出他在笑什么。 阿德雷隐约从他越来越畅快、开始透露邪气的笑声里感到一丝不妙。 幸好散兵很快收住,浸染笑意的紫眸带着浓浓恶趣味,重新看向阿德雷时,深处仍是挥之不去的阴鸷感:“行吧,既然是她选的人……刚好,有件你能做的杂事。” 散兵抬手,深刺在阿德雷肩膀的匕首倏地被元素力缠裹拔出,向窗外飞去。 一道热血洒在地毯上,阿德雷咬牙闷哼,用肘弯支撑着身体,险些又脱力趴下。 “去对街的店,”散兵微扬下颌,命令,“把被匕首刺中的人带来。” 第275章 妈耶 阿德雷用披风缠住伤处,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散兵起身跨过地板上的血迹,把缩在墙角偷听的一只大白菜揪起来:“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呜!请、请不要揍兰耶娑!”兰那罗全程目睹阿德雷挨揍,吓得抱住头浑身打颤,“兰耶娑负责保护小那菈,但是沙子太厉害,大家只能不停捉迷藏,好心的那菈,求求你帮帮大家!” “好心?”散兵拉高语调,“我看起来像好心?” “呜呜呜!”兰那罗泪汪汪,“求求你啦求求你啦!!!” 散兵嘁一声松手,睇向床上的南柯。 但凡把庇护那些不相干人等的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怎么帮?”散兵抱臂问。 等散兵帮兰那罗打开去往桓那兰那的传送门,送走三个小豆丁,阿德雷也回来了。 因为还有伤在身,阿德雷一进门就贴着墙跌坐在地,进气赶不上出气。 “喂喂喂!”跟在阿德雷后面的人慌忙带上门,边小声喊边蹲下,“先把情况说清楚了再死啊!” 那人抬起手,在手心里凝聚出一把形似灯笼果的草元素造物,“咚”一声,一股脑全部拍进阿德雷嘴里。 “呜!”阿德雷瞪大眼睛。 尽管治疗手段十分粗暴,但对于缓解阿德雷急促的呼吸,效果立竿见影。 散兵坐在南柯床边,眯眼看着那个为此舒了口气的金色后脑勺,莫名有一丝不爽。 他似乎总是看金发的人不顺眼。 “眼睛长着不用的话,可以挖掉。”散兵冷飕飕道。 卡维正用手指探佣兵的呼吸,听到这声音后背一凉。 卡维僵硬回头。 坏人不一定说话难听,但说话难听的一定不是善茬。 一个紫发紫眸的少年翘着腿坐在床边,从半仰视的角度望去,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蔑视和坏劲,比艾尔海森有过之而无不及。 卡维立马抱起手提箱挡在胸前,既怂且怒,血脉偾张:“就是你小子划烂了我的设计稿是吧!” 卡维的心在飚血。 他夜以继日,好不容易改完的设计图,眼看就能说服甲方定稿了。 结果当空飞来一把血呼滋啦的刀,戳烂了他的稿子还吓跑了他的上帝! 土木人可杀不可辱! “你该庆幸,刀没有戳进你草履虫一样欠发育的小脑里,”散兵冷淡,“好好感激你那点不入流的治疗能力吧,卡维。” 卡维一呆:“啊?你认识我?” “过来。”散兵说。 卡维回头看一眼情况稳定下来的阿德雷,犹豫片刻,保持着手提箱护住胸前的姿势,磨磨蹭蹭小步挪过去。 走了两步,卡维才注意到,散兵背后躺着一名少女。 怎么说也是身负妙论派之光称号的天才少年。 卡维一眼认出一面之缘的南柯。 “她怎么了?!”卡维焦急之下就要上手。 “昏睡了,”散兵一巴掌拍开他,“这样下去,不等她醒,身体就会先垮掉,我需要你用元素力维持她的生命体征。” “她为什么会昏睡?”卡维惊讶反问。 卡维的目光过于不谙世事险恶,散兵不耐啧嘴:“这是我正要去解决的事。所以,这个任务你能行吗?” “当然不行!”卡维断然回绝,“生病了就该好好看医生,我认识靠谱的医生,马上去帮你们请……” 卡维边说边转身迈步,直到重伤的阿德雷重新映入眼帘。 卡维步子一滞。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异样。 对街咖啡店是卡维最常光顾的店。 自从在那里遇到南柯,因为她的话来旅馆。 他身边的人就一个接一个离开。 因为调查一无所获,赛诺答应他留心旅馆的情况,不久之后,没打一声招呼,独自失踪了沙漠。 如果说这是巧合。 那接下来艾尔海森的人间蒸发呢? 卡维只在客厅桌上见到艾尔海森的字条——“别和普帕斯咖啡对面的旅馆沾边”。 别说沾边了。 旅馆的保安凶得要命,卡维仅仅路过都会被瞪。 不久之后还闭店了。 如果今天没有从天而降一把匕首,没有受伤的佣兵来找他,卡维怎么也想不到,宣称闭店的店里,竟然还有住客。 “这家店,”卡维咽了口口水压惊,怀着不详的猜想缓缓回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散兵微挑眉尖。 还不算太蠢。 “教令院,”阿德雷终于缓过来,扶着墙艰难站起,说,“和愚人众,在拿这里的人做实验。” 卡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 散兵没有纠正阿德雷的发言,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卡维不敢置信地来回看着这两个人,手足无措:“那、那应该马上告诉赛诺……不对,赛诺不在,那贤者?大贤者?但……” 手提箱“砰”一声掉地,卡维崩溃地抱住脑袋:“难道,这就是教令院那个,不可告人的实验……” 卡维也和提纳里一样,收到过教令院的橄榄枝。 但当时他刚接手一个稿子,付不起违约金,就拒绝了。 散兵欣赏着卡维惊慌失措的模样:“看来你也不是全无头绪。” “我……”卡维抱着脑袋的手揪住头发,犹豫不决,良久,垂下手问散兵,“你们是下定了决心要和教令院作对,救她吗?” “某种意义上,算是救这里的所有人。”散兵回答。 “还不止她一个?”卡维瞳孔微缩。 “三十八个人,”阿德雷报出准确的数目,“女人,孩子,老人,都有,还有几个佣兵,也失踪了。” “我帮!”卡维义愤填膺,脱口而出。 散兵嗤一声。 这令人发笑的同理心。 无怪南柯会挑上他。 “你们需要保护的只有南柯一个人,”散兵站起身,对卡维和阿德雷强调,“务必认清自己的斤两,警觉低调,不要打草惊蛇,否则她要是出了事……我不会关心任何人的生死。” 听着这暗含威胁的口气。 卡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是。”阿德雷恭敬低头。 散兵打量着两人。 有佣兵做内应,再加一个神之眼持有者,就算是不慎和愚人众发生了冲突,应该也足以全身而退了。 但他仍不够放心。 散兵转身,背对他们俯身低头,捏开南柯的下颌,覆上她的嘴唇。 元素力渡入微启的唇间,仿佛石沉大海。 营养剂还在生效。 散兵抬起脸看了她几秒,眉心紧蹙,将一只手探入衣襟。 卡维看着少年旁若无人地和睡着的人接吻,尴尬得脚趾抠地。 但卡维勉强表示理解——也只有这么不一般的关系,才肯为对方不顾一切嘛。 还好他们没亲多久,不然他都要原地抠出一座卡萨扎莱宫了。 然后卡维看见少年似乎把手伸进了衣服里,深深垂头,慢慢弓起了脊背。 他在做什么? 卡维伸长脖子,极力按捺想要走上去近距离观察的冲动。 大约三秒钟后。 一声清脆的异响从少年身上传来。 像是什么硬而脆的东西被蛮力掰断的声音。 少年踉跄了一下,一手撑在床沿,快速做了个深呼吸,头也不回,将一截三四寸长的物体抛给卡维:“必要的时候,用这个。”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痛极的沙哑。 卡维手忙脚乱双手接住。 触感坚硬又温热,带着一点雷元素特有的酥麻感,定睛一看,不含一丝杂质的雪白,微有弧度的形状,这不是…… 卡维像是被火烫到:“肋……肋骨!?” 少年猛然回头,锐利的视线宛如利箭,生生把他戳成刺猬。 卡维浑身僵硬,想把这截肋骨扔掉,又怕得动弹不得,攥着手里的东西,心脏蹦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半晌,少年收回目光,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挺直背脊,走到窗前。 只见一轮紫色的光环一闪,便穿过窗户飞走了。 卡维忙不迭地甩飞肋骨,狠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的天,什么狼人!” —— 一周后。 因为阿德雷的掩护,成功躲过老板娘查房的卡维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抓着肋骨埋头写写画画。 别的不说。 少年这骨头是真的硬。 用他肋骨重画设计图,应该也算报那一匕首之仇了? 卡维苦中作乐地想。 就是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赛诺和艾尔海森回来没。 唉。 出旅馆可比混进来难多了。 忽地,正前方蔓延出元素力的波动。 卡维愕然抬头。 只见一直无声无息沉睡的南柯身周,不知为何突然闪烁起大量草元素的光粒。 卡维眼睛一亮,收起肋骨上前:“你醒了?!” 但南柯紧闭的眼睑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其它恢复意识的迹象。 不知道是不是卡维每天兢兢业业给她投喂草种子的缘故,空气中的草元素越来越浓,还逐渐掺杂起金色。 “哪来的岩元素?” 卡维有些摸不着头脑,第一反应是想把南柯从这些密集的光粒中带出来。 不管岩元素从何而来,对普通人而言总归是有风险的。 但指尖刚刚碰到她,卡维突然被一股大力弹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金色和绿色相互纠缠扭曲,仿佛无数生机勃勃的藤蔓,以南柯的身体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张,拒绝任何人靠近。 连桌椅也被一视同仁推倒,绞碎成渣。 卡维手脚并用往后退,一滴冷汗从额角流过下巴:“妈耶……” 忽然,像是察觉了人声。 空中舞动的藤蔓齐齐一顿,向卡维转变了方向。 卡维猛地憋气,爬起来转身就跑。 “哐”! 脚腕被缠住,卡维再次重重摔倒在地,这次是脸朝下。 卡维被这一下摔懵了。 反射弧重新连接到大脑时,整个人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缠住四肢,吊在了半空中。 卡维感受着鼻腔里破堤而出的凉意,顶着鼻血欲哭无泪:“喂喂喂喂喂,当时喊我保护的时候可没提这茬啊……” 一条藤蔓轻轻绕过他的脖颈。 卡维梗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幸运的是,这些怪诞的元素造物好像并没打算绞杀他,只是沿着他的脖子向脸部延伸,期间还贴心地帮他擦了擦鼻血。 不幸的是,卡维感觉到,这些藤蔓正沿着他的衣领和裤管,在往衣服里面钻。 紧贴着皮肤,越来越深入的触觉让人毛骨悚然。 卡维涨红了脸,绝望闭目,声音发颤:“别、别进来了!我、我还是处……” 话音未落。 藤蔓的窜动接连止息。 落在卡维眉梢的卷曲藤尖轻扫,宛如描摹他的眉目,少顷,顿了顿,向下撤离。 卡维有种离谱的直觉。 它似乎在辨认什么。 而他不是它想找的人。 所有柔软的枝条向着卡维胸口偏右的位置汇聚。 卡维大气不敢出,低头,看见放在外套内口袋里的雪白肋骨,被藤蔓们密不透风地缠绕着,拽了出来。 随着肋骨被取走,所有藤蔓抽离,卡维重新双脚及地。 卡维几乎腿一软,眼看着那截肋骨被送到沉睡的南柯脑侧。 少年把肋骨交给他的时候说,“必要的时候,用这个。” 现在,是必要的时候吗? 卡维大脑宕机,只是张大双眼,目睹眼前的惊奇一幕。 柔软的、细长的藤蔓们仿佛拥有意识,围绕南柯和寻到的肋骨,经纬交织,簌簌编纺。 直至形成一个巨大而密不透风,宛如青涩花苞的蝶茧。 此前逸散在四周的众多元素力,则凝成远比藤蔓更加粗壮的青翠根系,瞬息纵横贯穿整个房间,将那只茧重重封锁。 第276章 蝴蝶梦 感觉不到散兵的存在。 于是南柯将元素力进一步释放。 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了谁的声音。 “……我、我还是处……” 南柯:? 南柯疑惑睁眼,眼前仍是茵茵草地,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是错觉,还是梦外传来的声音? 南柯无暇深思,因为她的手底,雷元素的紫光开始跃动了。 散兵果然在。 南柯松了口气,低下头,注视着手底的未咲之花,将得之不易的雷元素力都交给它:“羽之花,快开吧。” 应和她的呼唤,似有声又似无声。 一缕波澜从羽之花的根部,沿大地向四周轻荡。 倘若花朵也拥有心脏。 这一瞬,南柯感到了与自己同频的心跳。 轻微震荡,便描画梦境的四方。 细细回响,意识之中,便浮现那位垂危老人的模样。 身体格外轻盈,像是消弭了,如同乍然开放的羽之花,在虚无的日光下映射梦的幻彩,绽成无数纯白羽翼的晶莹蝴蝶。 …… 行走的速度因搀扶着老人,不得已放慢许多。 流浪者频频回头,望向溪边的方向。 南柯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只剩静谧的原野上草叶随风波澜。 流浪者很不安心。 她只留下了兰巴里斯,是因为觉得他派不上用场吗? “无用之物”。 久远的回忆渐渐上涌,历历在目。 流浪者垂眸,将眼底的晦暗压了又压,但很快随着嘴唇近乎一咬的紧抿,愈发凌乱的酸楚情绪破堤而出。 流浪者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抬眸说:“婆婆,我还是……” “去吧,”同样被不安所淹没,老婆婆早就察觉他的心情,叹着气兀自向远处的营地蹒跚,“我不给你们添麻烦,请一定……让那老聋子平安无事地回来。” 流浪者望着她的背影,重重点头:“嗯!” 他转身向着南柯飞奔而去。 自己究竟有没有用。 回去究竟能做到什么。 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不懂该如何应对。 但总比被弃置一边要好。 至少,如果有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一定全力以赴…… 流浪者回到河畔,却只见到情况越发不容乐观的老爷爷和守护在旁的兰巴里斯。 “兰巴里斯,南柯呢?!” 兰巴里斯抬头,被流浪者猛刹在面前带起的风迷了眼睛,揉着眼回答:“那菈南柯,在羽之花。” 流浪者错愕看向地上的老人:“难道她想把生命力分给他……” 明明是她自己的种子,她自己的生命。 不顾自己身体的虚弱,就这样随便分给萍水相逢的人…… 跳瀑布那件事也是。 没人告诉过她,要珍惜自己吗? 流浪者咬住牙关,折转方向想要追去阻止南柯。 “噫——”兰巴里斯突然一个激灵,“羽之花,诞生的气息……” 下一秒,流浪者也感觉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但只要是活着的生命都能察觉的温暖波澜,从远方沿着大地荡漾而来。 波澜经过,原野便开出繁盛的花。 微风卷起,碧蓝天空下白云聚集,从视野尽头蹁跹涌近。 近到一定距离,流浪者看清了——那并不是云,而是大片有着轻盈的白羽,闪烁着晶莹元素力的晶蝶。 流浪者从中感觉到了南柯的气息。 “南柯!”他上前一步。 晶蝶成群涌来,流浪者不由抬手挡住双眼。 蝶翼拍打密集而细碎的声响掠过耳边,他追着蝶群回身望去,看见晶莹的鳞粉像流星的火尾,又如一场闪着光的晴雪,从蝶群经过后的天空纷纷扬扬洒落。 只有一只蝴蝶,如同遗落在风中的纸片,堪堪停留,飘摇着向大地坠落,虚实不定的身躯在降落间拟出人的形状。 流浪者跑上去,举起双臂。 落入他掌心的重量无比轻盈。 南柯也找回清醒。 意识被羽之花磅礴的生命力同化,像是做了一场成为蝴蝶的梦。 她一手握住流浪者伸来的手,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脚尖落地时,还能听到背后的声音。 扑棱,扑棱。 细长的羽翼覆盖着羽毛,从肩胛骨中央伸展,每一次有规律的扇动,都扫进她的视野余光。 这样大的一双翅膀,却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南柯看向流浪者身后。 卧在地上的老人面色红润,呼吸匀长。 她轻舒一口气,将手指从流浪者的掌心抽离。 流浪者正要放开她,忽而在她体内感应到熟悉的力量。 与巴尔泽布的雷元素十分接近,又有细微的不同。 像是多年之前,和他同型的那具…… 流浪者不可思议地凝望南柯的眼睛,果然在她眼底捕捉到一抹流转的紫色,刚放松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南柯,刚刚有谁来过吗?!” “没有。”南柯看回流浪者脸上,抬起搭在他肩上的手,捏他紧绷的脸笑问,“我成功让羽之花开了,怎么这副表情?” 流浪者怔怔看着她的笑容。 是他多心了? 也对,那具人偶和被抛弃的他不同,而且几百年过去,这里又不是稻妻…… 流浪者嘴唇嗫嚅一下,忽而埋头,紧紧地抱住了南柯:“南柯,不要像晶蝶一样……突然消失。” 南柯当然不会消失。 她好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当她温声安抚好流浪者,背后的翅膀也化作了无数羽片,虚化散去。 “那菈南柯,了不起!”兰巴里斯挤到她脚边,竭诚夸赞。 “谢谢。”南柯捧起它放进斗笠,“但是,嘘,有人来了。” 羽之花是梦里花,得益于它,她对梦境的感知比之前更敏锐了。 去叫医生的佣兵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除了随行的医生,佣兵还带了个背担架的大叔,以及几个跟过来看热闹的人。 医生一通检查,脸色严肃收起听诊器:“先抬回去,看他能不能自己醒,情况应该不严重。” “讲真?”佣兵可是亲眼看到老爷爷吐血的,半信半疑。 医生瞪他:“你们沙漠民能不能想人点好?” 佣兵脸一黑,正要张嘴反击,瞥见流浪者小小一只主动扶老爷爷上担架,生生忍住了,冷着脸越过医生去帮手:“我来吧。” 一群人向着营地折返,南柯落在末尾,看着前方抬担架的佣兵,向流浪者小声说:“他好像和其他佣兵不一样。” “你是说,他不是假象?”流浪者从重重心事中收神,问。 南柯点头:“我想去试探一下。” “我陪你。” “嗯,谢谢你。”南柯莞尔。 佣兵臭着脸把老爷爷抬进马车后,便大踏步离开人群,看起来打算回去接着站岗。 南柯带着流浪者及时拦在佣兵面前:“您好。” 佣兵低头,见是一起救人的两个年轻人,脸色稍稍缓和:“有事?” “我叫南柯,”南柯问,“能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佣兵无法理解地皱眉。 他迟疑片刻,答:“我叫塔拉尼斯,是三十人团新进的佣兵。有事找别人去,我什么权限都没有。” 塔拉尼斯话落,绕开他们就走。 “塔拉尼斯先生,”南柯跟在他身后问,“如果有个能实现愿望的机会……” 塔拉尼斯脚步一滞。 “……您会许什么愿望?” 塔拉尼斯回头,定定看她两秒,好笑地嗤一声:“看你像外国人,劝你少看点须弥童话,世界上不存在能实现愿望的魔瓶,都是骗小孩子的。” “如果真的能实现呢?”南柯坚持问,“你会许什么愿望?” 塔拉尼斯分外狐疑地瞧着她:“非得我说?” “这……”南柯略作思忖,“也不是非要用说的,在心里想想应该也可以?” “你这么认真,搞得我都快信了,”塔拉尼斯抱臂,望天道,“这个嘛,让我想想……” 塔拉尼斯目露复杂,半晌无言。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四周天朗气清,平静如故。 “哈,我就说了,少看点故事书,”塔拉尼斯故作轻松地耸肩,“还有别的事没?” 南柯微抿下唇,从他面前让开:“没有了,打扰了。” 塔拉尼斯摇摇头,大步离去。 居然也不是他。 南柯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 塔拉尼斯走出十几步远,一名妇人小跑上去拦住了他。 是和南柯同车,屡次咬破舌头的温蒂妮。 只见两人草草说了几句,塔拉尼斯从温蒂妮手中接过一个亚麻荷包,便接着扬长而去。 “温蒂妮说,谢谢他的药,塔拉尼斯说,不谢。”流浪者向南柯转述过人听力捕捉到的字句,“温蒂妮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去找最后三个人么?” “走吧。”南柯叹气。 温蒂妮的愿望是,“希望立刻出现一个美少年叫我妈妈”。 由于刚偷瞄着流浪者说完这句话,温蒂妮就又双叒叕咬到了舌头,南柯实在记忆犹新。 温蒂妮不是梦境的主人。 迄今为止调查过的三十几个人也都不是。 南柯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第277章 如果重逢也是命中注定 一如南柯所想。 最后三个调查对象,一个是车夫,两个是在营地中掌勺的厨师。 全部扑空了。 南柯又不死心地去观察了每一个佣兵。 不知为何,除了塔拉尼斯之外,的确全都是梦境的假象。 又一次轮回接近终了。 南柯坐在马车里,听豆大的雨点噼啪打在头顶的顶棚,探路回来的佣兵大声传达塌方的噩耗。 她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南柯偏头将额角抵在马车壁上,试图靠冰冷和坚硬从一团乱麻里理出线索。 “又要结束了。”流浪者坐在她身旁,手指绕着斗笠上青蓝色的挂饰,“南柯,如果我们出不去,会有人来救你吗?” 南柯分神看向他。 流浪者戴着斗笠,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睫毛微垂,眼神躲着她。 “你今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是在想这个吗?”南柯坐正,手撑在身边的长凳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能获救,我是不会走的。” 她在梦外果然有同伴。 是那个人吗? 流浪者眼神一暗,在听完南柯的话之后,又面露错愕:“为什么?” “如果我离开之后,又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谁来帮那位老先生呢?”南柯扬唇,“我们都知道,他才刚决心要和妻子复合,还没付诸行动呢。” “即使那明明是别人的事?” “我也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而已,毕竟,”南柯眼中不多的笑意沉寂,“他们的‘命运’,早已经书写在星空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必定再次发生。 强行扭转乾坤,必将招致毁灭。 从神像复活的间隔越来越长,她不敢再行差踏错。 “命运……”流浪者呢喃,看向自己的手边,南柯微微紧攥的手指。 他心头冒出一个荒诞不可说的念头。 ——如果他们的重逢也是命中注定。 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真倒霉。”对面的温蒂妮听着马车外的骚动,忽然不悦咕哝。 流浪者如梦初醒,手心被沁出的冷汗濡湿。 不可以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他紧咬嘴唇,低头压下斗笠。 马车因为暴雨半道折返。 佣兵们冒雨在外面搭帐篷,刚把所有人的行李都搬进去,忽然风停雨住。 不少人气得指天怒骂。 南柯跟在温蒂妮后面下车,边走边观察四周。 白天刚溺过水的老爷爷背着手站在一顶帐篷前,一脸郑重地和老婆婆说话。 不远处,阿拉丁一字排开受潮的花草标本,长吁短叹。 而拔萝卜的大叔和钓鱼的大叔蹲在一块,吭哧吭哧搓着手里的打火石。 一定有哪里遗漏。 南柯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这场大雨,一定是有意义的——至少代表梦的主人还不想离开这里,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离帐篷五六米远,是佣兵们架设的篝火,浑身湿透的汉子们光着上身,一边烘烤上衣,一边喝酒暖身子。 塔拉尼斯也在其中,套着件背心,在拧外套上的水。 没有值得留意的地方。 南柯正要转开视线,忽然发现塔拉尼斯背后有一道徘徊的人影。 是温蒂妮。 似乎是害怕粗犷的佣兵,温蒂妮在原地踌躇着,没敢上前,视线却一直黏在塔拉尼斯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塔拉尼斯不经意回头看见她,皱了皱眉,把外套往火堆上方的树杈子一挂,拍拍手起身。 接着两人开始说话。 “温蒂妮说,我的舌头又开始痛了,想再借一下你的药,”流浪者为南柯转述,“塔拉尼斯说,给你,不用还我了。” 流浪者话音未落,塔拉尼斯从腰袋里掏出装药的荷包,丢给温蒂妮便转身走开。 温蒂妮也捏着药向反方向走。 “我有点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明是很平常的对话,南柯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点异样感,“我去问问温蒂妮,你能帮我去塔拉尼斯那边打听吗?” 流浪者不假思索:“好的。” 南柯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向温蒂妮走去。 “需要帮忙吗?” 听到声音的温蒂妮转头看见南柯,欣喜道:“你来得正巧,我正愁找谁帮我涂药呢!” 温蒂妮找了个小板凳,坐在板凳上仰头张开嘴。 南柯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捏着棉签,借助火光看见她愈合的舌头,迟疑问:“是白天咬到的地方在痛吗?” “对的!”温蒂妮含糊应。 南柯看一眼她不似作假的扭曲表情,姑且把药轻轻涂了上去。 “我刚刚看你去找佣兵借药,”南柯把用完的药瓶拧上,还给温蒂妮,“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啊。”温蒂妮秒答。 南柯看一眼温蒂妮,确认她说的是真话,又说:“可是,你们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哪里熟了,要不是借药,我才不想和佣兵打交道,”温蒂妮偷瞄一眼远处的塔拉尼斯,确认这距离那边听不到,才放下心接着说,“你别看那个佣兵年轻,听说,只有杀过人的人,才能进三十人团呢。” “这样啊。”南柯蹙眉沉吟,随口附和。 线索又断了。 难道是她想多了? “诶,你那个小朋友怎么跟他一块?”温蒂妮自然也看见向塔拉尼斯搭话的流浪者,问。 “有一点事。” “说起来,那是你的弟弟?” 南柯快对“弟弟”这个词ptsd了,想了想,否认道:“他是我朋友的儿子。” 温蒂妮面露惊讶:“亲生的?” “那倒不是……”南柯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温蒂妮的表情一时复杂起来:“呃,因为我老公是学者嘛,很忙,加上我身体不行,都奔五了也没有孩子,我想着,自己没法生,找途径领养一个也好。” 撇开流浪者愿不愿意被领养。 南柯打量着温蒂妮说话时闪烁不定的双眼。 温蒂妮看起来在撒谎。 她还记得温蒂妮的愿望是,“希望立刻出现一个美少年叫我妈妈”。 这个愿望……该不会是出于某种超纲的理由吧? 南柯忧心忡忡地遥望一眼流浪者。 看来长得太好看也不全是好事。 “唉,他要是个须弥孩子就好了,”温蒂妮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愁容,声音渐渐放低,“真是的,说好了今天见面,结果到现在也……” 温蒂妮碎碎念了没几句,抬头撞上南柯探究的眼神,连忙摆手:“哦哦,没什么,我瞎说呢!谢谢你帮我上药,我先去休息了!” 温蒂妮提起小板凳逃也般离开。 “果然有猫腻。”南柯叹着气站起身。 想打听温蒂妮并不是难事,温蒂妮还算健谈,不少人都和她打过交道。 “领养孩子这事儿,她也跟我们提过,”两名挽着手看星星的妇人被南柯搭话,说,“不过她其他的事我们就不清楚了,你去问问别人吧。” 另一个老婆婆说:“温蒂妮?嗯……我记得,她是维摩庄的人?” “她跟我说她老家在喀万驿,还有,她家里那个在因论派做事,就这些了。” “别的我不记得,不过她老公和我家那个一样,都是知论派的学者。” “……” 南柯向被拦住的人一一道了谢,回身看向不远处温蒂妮亮着火光的帐篷。 温蒂妮不仅在撒谎。 还对所有人都撒了谎。 虽然不理解背后的原因,但也侧面证实了,温蒂妮并不是南柯要找的人。 作为梦境的主人,在这里应该心想事成,没有说谎的必要才对。 ……要不要进一步调查呢? 第278章 我撒谎了 南柯思索着,流浪者也从塔拉尼斯那边回来了。 “南柯,我打听过了,塔拉尼斯说他不认识温蒂妮,而且他在阿如村有个未婚妻,对有夫之妇没有兴趣。” 听到这句话,南柯失笑:“你都问了些什么啊?” “不是我问的,”流浪者窘得脸颊微红,“我和塔拉尼斯约好扳手腕,我赢一次,他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是他自己说的。” 南柯抿着笑转身:“好好好~” “真的不是我问的!”流浪者焦急跨到她面前,辩解。 “嗯嗯嗯~”南柯绕开他,向温蒂妮的帐篷走去。 流浪者捏了捏十指,低头跟上她,语气憋闷:“南柯,你变坏心眼了。” 有这回事吗? 南柯短暂反省。 要怪,就怪散兵吧。 南柯收起思绪,拽了拽温蒂妮帐篷外的摇铃:“温蒂妮,方便进来吗?” 里面灯光还亮着,一个人影听到铃声立刻站起来,听见南柯的声音,又慢慢坐了下去,语气有些失望:“是你啊,进来吧。” 南柯掀开帘子,让流浪者先进去,然后才低头钻进帐篷。 温蒂妮盘腿坐在帐篷的地垫上,两手捏着细长的毛衣针,正在织围巾。 见到流浪者,温蒂妮的眼睛亮了亮,接着又暗了暗,低头将针尖绕过毛线,边织边开玩笑道:“你们要给我介绍外国的领养吗?” “刚才听你说那些,让我想起了之前遇到过的一个年轻人,”南柯在温蒂妮面前坐下,说,“年纪和我身边这位差不多大,但是须弥人,没有双亲。” 南柯刻意把语速放慢,观察温蒂妮的反应。 温蒂妮织穗子的手一顿,惊讶地抬头:“他……” 话没完全脱口,温蒂妮手指蜷了蜷,笑道:“你说的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中间出了点意外,他没法和约好的人见面了,”南柯打量她,“我还以为他要找的人是你。” 温蒂妮刚提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眼神不安地四处游移。 “温蒂妮,能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吗?”南柯接着问,“不确认清楚的话,我心里放不下这件事。” 温蒂妮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睛,盯着手里的毛衣针:“我是维摩庄的。” “这样啊。”南柯状若失望。 “我娘家是维摩庄的!”温蒂妮瞟着南柯的表情,飞快改口,顿了顿,又带着试探接着道,“其实,我住在喀万驿。” “对不起,我似乎找错人了。”南柯摇了摇头,作势起身。 “等等!”温蒂妮急忙道。 南柯从善如流地停下。 温蒂妮仍有几分犹豫:“那个年轻人,现在在哪里?” 南柯摇头:“我不能说。” 温蒂妮眼神飘忽几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毛衣针放在腿上,双手轻握:“实话告诉你吧,我家住二净甸。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年轻人,现在在这个车队吗?” 南柯揣摩着她的神情,微微点头。 温蒂妮眼睛霎时睁圆:“那……” “他要找的人确实来自二净甸,不过,我听说你先生是因论派还是知论派的学者,这样看来,还是不对。”南柯打断她的提问,“抱歉,我不能随意透露那个人的身份。” 南柯向流浪者使了个眼色,一起转身。 “你别走!”南柯从后面被拽住。 南柯回头,温蒂妮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裙角,眼神闪烁,将牙关咬了又咬:“我……我坦白,我撒谎了。” 南柯抽出被抓住的裙摆,转身坐回原地:“请说吧。” 南柯神色温淡,看不出喜怒,明明白白表示着,如果温蒂妮不说出一切,就没有谈话的余地。 温蒂妮惴惴不安地觑她半晌,嗫嚅道:“其实,我是冒充学者家属混进来的,我真正的丈夫,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还有这样的内情? 南柯面无异色,微微点头,示意温蒂妮接着说下去。 “他是被劫匪杀死的,当年我们一家三口在外跑商,遇到了抢劫。我不想守寡,就和他的父母商量,把孩子留给他们,净身出户了,”说到这里,温蒂妮嗓音微哽,“如果早知道他们会把孩子卖掉,我死也不会答应他们。” 这十几年间,温蒂妮一直在寻找当年的人贩子和买家。 可就算找回了无数别人的孩子,她自己的孩子也始终没有音讯。 直到不久之前,温蒂妮才从一个佣兵口中打听到,有个年龄对得上的年轻人,身上有和她儿子一样的胎记,在这家旅馆出现过。 “那个佣兵答应我,只要我有办法混进来,就给我当中间人,安排我们见面,”温蒂妮说,“说好了今天见,可我下了车才发现,那个佣兵根本没跟来……我找不到我儿子,太多年了,我根本认不出他了。” 说完这句话,温蒂妮抽泣着捂住了脸。 南柯拍了拍温蒂妮的后背,注意到堆叠在旁的长围巾,正面织着一个不规则的柳叶形图案:“围巾上的图案,就是胎记的样子吗?” “是的!”温蒂妮抓起围巾塞到南柯怀里,“你不肯带我见他也没关系,求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见到这个,他一定会明白的!” 南柯沉默少顷,接过围巾:“好。” 第279章 许愿 南柯离开帐篷。 须弥少年,和流浪者外表的年龄相近。 南柯见过的人里,没有符合温蒂妮条件的,也是说温蒂妮在找的“儿子”,很可能也是她一直寻觅的,这个梦境的主人。 搜索范围极大地缩小了。 就连家属有类似年轻人的南柯都没有放过。 问遍了所有人,又把空置的马车和帐篷全部搜查一遍无果之后,时间距离梦境结束的时候已经很近了。 无人处,南柯让流浪者把兰巴里斯放了出来。 “兰巴里斯,能感觉到梦境里还有没查过的人吗?” 兰巴里斯摇头:“那菈南柯有羽之花,感知,比兰巴里斯,更清楚。” 正是因为已经感觉不到任何陌生存在了,南柯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叫出兰巴里斯。 南柯疑惑拧眉:“所有人都已经排查过了,梦境的主人也一定在这个梦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南柯,”流浪者出声,“温蒂妮没有说过,她的孩子只有十几岁。” 南柯一怔。 她重新开始梳理温蒂妮的话语,最终落定在—— “太多年了,我根本认不出他了”。 南柯福至心灵,一时恍然。 人对事物的印象,并非经久不变,大部分的记忆都会随时光逐渐模糊,能残留下的,往往只有特质。 如果最后一眼见到的孩子尚且年少,那么无论过去多少年,即使心里明白对方已经成年,在温蒂妮心里,仍会暗含“年纪相仿的某个少年是她的儿子”的希望。 难怪最开始,南柯对温蒂妮说,“年纪和我身边这位差不多大”时,温蒂妮的反应那么警惕。 幸好她提前打听了温蒂妮的谎话。 “是我太想当然了,”南柯用指弯敲几下太阳穴,看向流浪者,由衷感谢,“谢谢。” 流浪者脸颊微红,轻声回:“如果我有帮上忙的话。” “当然,”南柯把斗笠还给他,“走吧,我已经知道温蒂妮要找的人是谁了,但愿那也是我们要找的人。” 刚下过一场雨的秋夜有些凉,天空星罗棋布。 有闲暇的人各自聚在一起聊天赏夜,怕冷的人则躲进了帐篷里。 塔拉尼斯将一根半湿的树枝戳进篝火,看焰苗黯淡地萎靡下去,摇晃几下,又随着逐渐升高的热度重新明亮起来。 沙漠日较差大,土生土长的佣兵们不惧热也不怕冷,老早勾肩搭背地摔跤去了,只剩下他一个新人在这烤衣服。 塔拉尼斯随手把架在火焰上方的外套翻了个面,听见前面传来细碎脚步声,抬头望去。 高挑的少女和戴着斗笠的少年一前一后,迎着火光走来,身后两条长长的影子蜿蜒拖进远处的黑夜,莫名叫人望而生畏。 塔拉尼斯丢掉树枝,用裤脚蹭蹭手心的黑灰,问:“你们是来比掰手腕?还是来问我还愿?” 塔拉尼斯用着开玩笑的口气,眼里却隐有警惕。 本来就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南柯和流浪者屡次主动上门,谁都会怀疑他们目的不纯。 南柯也看出他的防备,隔着一米距离停下,展开臂弯里的围巾:“塔拉尼斯先生,您认识这个图案吗?” 米色的针织围巾上赫然绣着一片淡棕的柳叶图案。 塔拉尼斯双目圆睁,腾地站了起来:“你从哪里拿到的!” “一位家住二净甸,年近五十的单身母亲那里。”南柯上前,把围巾交给他。 塔拉尼斯紧紧攥住围巾,盯着上面的图案挪不开眼,怒道:“那她人呢?!” 塔拉尼斯的情绪有些奇怪。 南柯略微思忖,没有说出温蒂妮的名字:“她就在这里。塔拉尼斯先生,在和你的母亲相认之前,能容我先问几个问题吗?” 塔拉尼斯抬眼,望进一双淡静的黑眸。 “哼,”塔拉尼斯撒手把围巾扔回给她,回到原地盘腿坐下,用树枝烦躁地戳火堆,“你问吧!” 他眉头紧锁,一身低气压。 好在并不抗拒和她对话。 南柯叠好围巾,弯腰拢起裙摆,也在火边坐下。 “首先,您确实是那位的亲生孩子吗?”南柯问出心底的疑惑。 抛开塔拉尼斯似乎完全不期待母子重逢这点。 作为一个眼力还行的正常人,不管怎么看,塔拉尼斯都是一个正宗的黑皮沙漠民,和温蒂妮完全不像母子。 甚至就连温蒂妮自己也因为忌惮沙漠民,完全没有把目光往塔拉尼斯身上放。 塔拉尼斯闻言眉毛皱得更紧,近似瞪人地睨她一下,掀起腰间的背心:“是,不信你对胎记。” 背心底下…… 背心底下,肋骨位置确实有个深色的胎记,比围巾上绣的大上不少,一模一样。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布料覆盖下白皙的肤色。 南柯忍不住向上看,看见被拉扯移位的背心宽肩带下面,一条黑白分明的肤色界线线。 南柯瞳孔地震。 这种程度的晒痕是真实存在的吗??? “看够了没?”塔拉尼斯没好气。 “咳,”南柯轻咳掩饰尴尬,收回目光,“抱歉。” 塔拉尼斯一把扯下背心,瞬间又变回了黑黢黢的正宗沙漠人。 “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样貌也改变了,难怪你的母亲认不出你,”南柯又问,“不过,你的母亲认不得你,你也不记得你母亲的长相了吗?” “你是怕我图谋不轨,冒充她儿子?”塔拉尼斯对南柯的一再询问嗤之以鼻,眼中倒映着火苗,说,“她和我死了的老爹一样,一年到头都在外地,我是祖父母带大的。别说现在,就算是在当年,我都不大认得她。” 所以,他们是在一家人难得团聚的时候,遭遇了抢劫? 南柯不禁想起佣兵打家劫舍的老本行:“方便问问你为什么要当佣兵吗?” “我是被她卖到镀金旅团的。”塔拉尼斯声调冷淡。 “诶?”流浪者惊讶失声。 “他们做生意那时候,借了不少债,老爹一死,她因为不想还债,就要离婚,”塔拉尼斯眯眼,“欠了那么多钱,就算离婚也会被讨债人找上门,所以,她偷偷和镀金旅团签了买卖,把我扔给祖父母之后,就卷钱跑了。” “可是,我们听说她是在离婚之后,才知道你被卖掉的,”流浪者拧眉争辩,“这十几年里,她一直都在找你。” “当年我十二岁,被镀金旅团绑走的时候,祖父祖母和人贩子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塔拉尼斯哼笑,“难不成他们还会合起伙来,骗我一个小孩子?” 空气一时静默,只剩火焰烧裂柴火的炸响。 “我想,”南柯开口,“他们也许是怕你长大以后,会回来报复他们吧。” “咔”一声,是烧焦的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塔拉尼斯捏着半截断枝,转过头来看着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如果真是你的母亲卖掉了你,时隔多年,她应该反而害怕和你相见,不是吗?”南柯解释,“毕竟你去的并不是普通人家,而是镀金旅团。小时候忍辱负重,等长大变强之后再报仇,这种例子,你在镀金旅团应该是见过的。” 塔拉尼斯当然见过,这在残酷的沙漠屡见不鲜。 但他不是沙漠人,也压根没把这种事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表情渐渐变得动摇,半晌,低头用手掌捂住额头:“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他们有必要这样做到这种地步?” “想知道真相的话,要试一试吗?”南柯注视他纠结的模样,“许愿回到当年的那一天。” “又是许愿?”塔拉尼斯不屑轻笑,话这么说,片刻后,深吸一口气,直起上身闭上了眼睛,“许就许吧,那个自私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怨错了人……” 塔拉尼斯没有说下去。 随着他的声音消弭,南柯面前摇曳的火焰忽而跌落。 紧接着。 ——原野倒转。 ——星空褪色。 第280章 她的梦 映入眼中是无数变幻的光线,耀眼的光斑,在茫茫如雾的混沌空间中光怪陆离,闪烁交错。 一幕幕画面在光中汇聚,如同老旧的底片,依次闪过南柯眼前。 年轻的塔拉尼斯浑身挂彩,昂首挺胸,接受三十人团臂章的时刻。 年少的塔拉尼斯展开双臂,怒目而视,护住身后哭泣女孩的时刻。 年幼的塔拉尼斯双臂环膝,神色木然,仰望大漠漫天星辰的时刻。 直到阳光漏过稀疏的枝叶,照落在南柯脸上,炙热的蝉鸣声里,传来木制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声响。 梦境转变得太快,流浪者反应过来,惊声向身边抓去:“南柯!” “我在。”南柯反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叠好的围巾上。 他们并肩坐在一辆驮兽板车的最后方。 隔着几个头戴镶边红绸的镀金旅团,车辆的前方,两个健壮男人正合力把一个半大的男孩拖上车。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去!啊!”男孩挣扎哭叫,撞击车身不停摇晃,“爷爷!奶奶!老妈!老爹!救我!救我啊!” 阳光过于炽烈,照亮孩子满脸凌乱的涕泪。 南柯微微眯起眼,适应了光线之后,发现拉着幼小的塔拉尼斯的,以及坐在她前面的几个人,都是她在梦境里遇到过的人。 为了还原当时的场景,他们似乎被拉来当了临时演员。 而扮演塔拉尼斯的祖父母的,则是被梦境变化打断告白的那对老爷爷和老婆婆。 两位老人站在车前五六米远的一座草房子里,老爷爷抱着一块灵牌靠在门上,望着这边,老婆婆则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流涕。 “孩子啊,要怪就怪你那不负责的母亲吧,我们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啊……” 塔拉尼斯挣扎得太厉害,两个成年男性愣是压制不住他,车上另一个男人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上去帮忙。 突兀而清晰的“邦”一声,木棍重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听得南柯心头一跳。 塔拉尼斯的哭声跟着变成了惨叫,但求救声仍未停止。 南柯拧眉起身:“我们去找温蒂妮。” “可是温蒂妮现在在哪?”流浪者跟着她跳下车。 “在那边。” 南柯深吸一口气,尽量屏蔽近在咫尺的暴力行为,望向车辆后方。 这里是某片雨林的边缘地带,地势起伏不大,一眼望去,只有稀疏的树木和草地。 但南柯对梦境的感知还在,能感觉到这个方向的树林后,有很多人。 大概是因为这段回忆里没有安置他们的余地,被一股脑地塞进梦境的角落了。 塔拉尼斯还不知道温蒂妮的真实身份,温蒂妮应该也在那边。 南柯拨开茂密的灌木丛,踩过满是野草的荒废小路。 穿过树林后,视野蓦然一暗。 像是突然闯进一团雾霾。 四周光线敛去,只剩茫茫的灰白色。 南柯下意识去牵身边的流浪者,却始料未及,抓了个空。 “流浪者?” 她的声音在雾气中空寂地回响。 无人应答。 南柯向后退去。 雾气如影随形,怎么退也无法脱身,她只能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雾太浓了。看不见地面,看不见天空,连自己的双手也是。 但依稀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这里。 一点白色的微光不知从哪里来,忽然闯进南柯的余光。 南柯一惊,转头看见两对舒缓张合的白翅。 “羽之花的蝴蝶?”南柯不解抬手。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见度极低的视野里,只有这只蝴蝶拨云见雾,清晰可见。 它安静停落在她的手背,片刻后,再次悠悠飞舞起来,朝向雾中的某个方向。 南柯略微迟疑,迈步跟上它。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逐渐明朗起来。 雾气深处矗立着一棵巨树。 树干粗壮却不并高耸,从地面稳稳地向上伸展,向四面八方伸出低矮的网状枝桠,枝桠末端是茂盛的绿色叶丛,托起数团模糊的乳白色光晕。 “为你……收集了……佚失的魂灵。” 蝴蝶发出空灵轻细的话音。 那声音和南柯自己的十分相似。 话音落下,蝴蝶化作光点消散,与巨树融为一体,一小团光晕从大树的枝头飘下,落入南柯手心。 蒲公英一般轻。 南柯低头,从中看见了温蒂妮沉睡的虚影。 “谢……” 南柯刚发出一个音,面前的树木连同周遭的浓雾忽而溃散。 发丝被林间微风扬起。 南柯手中的光晕逐渐膨胀,泛开。 手臂切实感觉到重量时,南柯放开了它。 当光芒完全散去,温蒂妮出现在了她面前。 温蒂妮呆滞地站着,眨了两下眼,忽然回过神来似的一个激灵:“哎呀,这是哪?我怎么……咦,我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温蒂妮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你要找你的儿子,”南柯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围巾递给她,“温蒂妮,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的围巾!”温蒂妮惊叫抓住围巾,“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带你去找他。”南柯转身。 “你等等我,等等我!”温蒂妮追在南柯身后,大喜过望,边跑边问,“你见到他了?他怎么说?你先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怕我待会儿认不……” 温蒂妮的声音戛然而止。 隔着几棵树,外面的大道上传来孩子的哭喊。 比南柯离开时更为凄厉,其间夹杂着老人沙哑的劝话:“你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唉,孩子你也别跟他们对着干了,反正你妈都把你卖钱了,老实一点,跟他们走吧……” 温蒂妮禁不住往前快走几步,怔忪盯着大道上的一幕,发出一声短暂而颤栗的叹息:“啊……” 而后她冲了出去:“别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南柯眼看温蒂妮尖叫着撞进夹枪带棍的镀金旅团中央,用身体护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塔拉尼斯。 “阿塔!阿塔!呜!阿塔!” “哪来的疯子?”一个镀金旅团揪起温蒂妮的头发,把人往外拖,“别来捣乱!” “他是我儿子!”温蒂妮被扯得被迫仰头,死死抱着塔拉尼斯,痛哭叫喊,“我是他的母亲,我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多少钱我都会还的!” “你儿子?”几个镀金旅团停了下来,面面相觑,望向草屋里塔拉尼斯的祖父母。 “我们不认识她!”两个老人脸色大变,“咚”一声匆忙把门关死。 “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真的,求求你们,只要别带走这孩子……”温蒂妮啜泣哀求,“我没有不要他,我会带他一起走,再也不抛下他了……” 一个镀金旅团晦气地啧一声,向驾车的同僚使个眼色,和周围的人默契退开。 接着,驾车的那个朝着车下的母子,高高扬起了驱使驮兽的长鞭。 “够了塔拉尼斯!”南柯看不下去了,急声上前。 “啪”! 沉重的皮鞭结结实实甩在皮肉上。 南柯几乎心脏骤停。 大道上,哭泣的母亲和奄奄一息的孩子不见了。 一只有力的手当空攥住皮鞭,手腕一翻,将施暴的镀金旅团硬生生扯下了板车。 温蒂妮早就吓得闭上了眼睛,听见镀金旅团滚下车发出的哀嚎,又惊又怕地抬头。 只见年轻的佣兵一手抓着鞭子的末梢,一手揽着她的后背,腮帮紧咬的侧脸杀气逼人。 温蒂妮下意识尖叫要逃:“啊!别过来!” “鬼叫什么!”塔拉尼斯丢开鞭子,回头厉声一斥,冷不防撞见温蒂妮吓懵的表情,顿了顿,紧紧皱眉别开脸道,“……我是你儿子。” 温蒂妮闻言张着嘴愣住了。 周围的镀金旅团仿佛断线的木偶,停止了动作,塔拉尼斯环视一眼他们,松开温蒂妮站起来,脸色颇不好看地掀起衣摆。 看见塔拉尼斯肋骨处的胎记,温蒂妮“啊”一声,瞪大眼睛:“阿……阿塔?” “塔拉尼斯,是我现在的名字,”塔拉尼斯放下手,不自在地扯了扯胸前的衣褶,“有个前辈说,丢下我十几年不管的老妈今天要来见我,哼,没想到多年过去,你变成了一个矮小又畏缩的女人。” 塔拉尼斯说着,瞥向呆坐在地的温蒂妮,表情复杂放低声音:“好久不见,老妈。” 温蒂妮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阿塔,好久不见……对不起,我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温蒂妮不可自抑地哭出来。 塔拉尼斯短促地叹一声气,也转身捏住了眉心。 绝非令人感动的重逢。 如果没有这场梦境,当对母亲心怀怨恨的塔拉尼斯贸然与温蒂妮再见,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南柯无法想象。 南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们整理好心情,才走上前去:“塔拉尼斯先生。” “你也在啊,”塔拉尼斯闻声看向她,神色带着心结已了的轻松,“多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指不定积怨之下,就对老妈动手了。” “真的谢谢你。”温蒂妮也抹了抹眼泪,真诚道。 “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不用谢我,”南柯摇了摇头,望向塔拉尼斯,“塔拉尼斯先生,我想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现实。” “我是在做梦吧,”塔拉尼斯看向不远处的草屋,感叹道,“不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回到小时候。” 他话落,那座草屋像是落在水面上的倒影,泛起潋滟的波纹,渐渐从梦境中淡化消失了。 与此同时失去踪影的,还有周围的镀金旅团们。 并非梦境轮转引起的暂时消失,而是彻底从这个梦中被弹出了。 “是的,”南柯说,“塔拉尼斯先生,你知道我同行的那个少年去哪了吗?进入你的回忆后不久,他突然消失了。” “是那个戴帽子的少年吧,”塔拉尼斯抱臂,皱眉作回忆状,“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好像有印象……嗯,我梦到一只手,还挺大的,从天上伸下来抓住了他,他跟手说了两句话,然后从帽子里掏出个萝卜,消失了。” 南柯望向阳光明媚的天空:“他们说了什么?” “不清楚,”塔拉尼斯说,“反正,那个少年应该已经不在这了。” 梦境中的人接连消散,叮嘱温蒂妮醒来之后不要乱跑,等着他去找她之后,塔拉尼斯自己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南柯和他道了别,目睹着周围景色迅速透明化,失去主体的梦境肉眼可见地崩溃。 直到最后,只剩下混沌的大雾,和雾中的巨树。 这个梦里只有南柯一个人了。 南柯走向那棵树,望着盘旋在树梢间无数白羽的晶蝶,领悟过来。 等待羽之花从扎根到开放的那些轮回,并不是白费工夫。 在梦境的外侧,这棵树从生根到开花,继而成长为树,默默承担起了守护梦境的职责。 是属于她的树,也是属于她的梦。 南柯不禁回忆起第一次梦境里,那位为她踏入溪流拣起萝卜,却眼睁睁目睹她坠下瀑布的佣兵。 那是塔拉尼斯。 原来她和梦境的主人,从最初就已经碰过面了。 至于塔拉尼斯提到的,流浪者遭遇的那只“手”。 南柯心中亦有答案。 她拢起裙摆,在巨树盘虬隆起的树根上落座,耐心等待。 第281章 捕梦 在静谧的梦境中,等待并不难捱。 但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无法自抑地思维活跃。 因此而生的,是蓬勃钻出南柯脚下地面,簇簇盛绽的血色花朵。 跃动其间的,紫黑色的火焰。 以及身覆华丽的深紫鳞片,以南柯为中心游走盘踞的金瞳大蛇。 “虽是在梦中,但仅靠意念,就能复现出魔神级,”巨树上方浓厚的云雾被推开,一张极其硕大、占据大半天空的面孔浮现,如同从湖面俯瞰水底,看着南柯,兴味十足,“可惜,当初就该把你带回至冬。” 南柯抚摸着蛇首的手僵住。 手指蜷起,再蜷起,用力到骨节发白发青,用力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血液中隐隐躁动的恨意也在这一刻冷凝成晶,寒冷尖锐,一根根刺破胸腔、捅穿泵动心脏的膈膜。 将那一层一层遮盖在沉重的、剧毒的感情上的矫饰,尽数穿透。 昔日的业火化作杀意,从南柯眼底涌出。 “多托雷,”南柯抬眸,望向天空佩戴镀银假面,居高临下俯视她的人,一字一句,“果然是你。” “看来时隔多年,我们对彼此依然印象深刻,”博士冷笑,显然也还牢记着当年她带给他的耻辱,“多么好的缘分啊,数百年过去,本该离散的实验者与珍贵的实验体,奇迹般重逢——你以为我会这么说?” 博士的语调倏地一沉,“特地从百忙之中抽空,来这个穷酸的小实验场露面,你该感到无上荣幸,蝼蚁。” 声音力逾千钧,梦境像是一颗透明的雪景球,被某种外力挤压,四面八方迸现不堪重负的裂痕。 南柯不禁回想起在望舒客栈时,散兵对她说的话。 “只要亲眼再见博士,你能沉得住气,我也可以。” 沉得住气? 开什么玩笑。 南柯深吸一口气,直面上空的威压站了起来。 遍地血斛愈发艳丽,邪气的火焰向着博士的面孔高窜。 “你来须弥的切片好像不止一个,”南柯抬手,身侧的大蛇立起半身,向博士嘶嘶吐出信子,“死掉这一个,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大蛇张开巨口獠牙,朝博士猛扑去。 “哈哈哈!”博士的面孔在蛇类弯曲的獠牙间消散,施施然出现在梦境的另一边,“好笑,真是好笑!实验箱里的小白鼠,竟然妄想反扑实验者?!” 又一条大蛇从遍地黑火中拔地而起,和先前的大蛇一同,将博士大笑的面孔绞碎。 再次出现在正上方时,博士笑意收敛,唇角仍从容勾起:“你,还有你身边那具人偶的行动,我从一开始就在梦外观测,不要企图有机会翻身,与此相反……” 博士的话因被大蛇一尾拍散而中断。 再次浮现在天空时,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 “……相反,你手中的树王遗产,早已是我囊中之物。” 那只手并不朝着南柯,而是朝着南柯身边的巨树。 原来,博士等到现在才现身,是为了等羽之花完全长成。 巨树从树干被握住,向上拔起。 枝桠折裂,根系尽断。 在被提至天际,即将突破云层的那一刻。 树木巨大的形体倏忽崩溃,变成无数白羽的蝴蝶,流沙一般从那只手的指缝中飘飞四散。 像一场雪,纷纷扬扬,渐飘渐隐。 得而复失终于让博士脸上的笑意冷却,显出一点不悦。 “想要吗?”南柯直直望着他,摊开手心,亮出象征着羽之花的白蝶,挑衅弯唇,“一直龟缩在安全区里,我可不会给你的。” 地面涌动不止的黑火平息了。 两条幻化的大蛇也消弭,只剩血斛碎裂的残瓣,零落在巨树被拔起后留下的狼藉乱泥里。 南柯伶仃一人站在其中,看起来比那些剧毒的小花更加柔弱可欺。 博士一时没有动静,嘴角扯平,注视着南柯的眼神阴森无比。 虽说是梦境。 到底有着在梦里死去,现实中也会衰弱而死的规则。 作为实验者,没人比博士更清楚这一点。 南柯也知道这一点。 大蛇对博士的攻击毫无效果,是因为博士始终没有真的入梦,和她对话的只是投影。 那只手除外。 既然那只手能触碰到树,她也同样能够顺着手,揪下另一端的人。 若是仅有羽之花,还不足以让博士下决心入梦。 那么,她只需增加砝码即可。 “你的机会不多,”南柯不紧不慢,抬起手中的蝴蝶,“这里只剩我一个人,已经是我的梦了,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让它结束。” 她向手心的蝴蝶轻轻吹了口气,蝴蝶在指尖散去,随之两对洁白的羽翼沿着她的背脊显现、舒展。 南柯带着背后的羽翼,炫耀似的,向前小步走去:“三。” 混杂着花瓣的泥土在南柯脚下变成洁白的细沙,南柯一脚踩进踊跃的浪花里。 这是她和博士都熟悉的,踏鞴砂的海滩。 “二。” 梦境再度变化,整齐的现代都市楼群拔地而起,南柯踮脚站在其中一幢的天台,沿着铁灰色的边缘又落下轻巧的一步。 博士眼角微敛:“这是什么地方?” 提瓦特没有这样的地方。 南柯不会死,这一点早在好几百年前就得到了证实。 如果不是从冰之女皇处得知,来自异界的降临者仅有最初三位与双子,且没有继续增加的可能,当年离开踏鞴砂时,他一定会把南柯一并带走。 可这光景,莫非她真的是连神的视线都躲过的漏网之鱼? 南柯讥诮地看了博士一眼,没有回答:“一。” 来吧。 让她看看。 羽之花,稀有的降临者素体,加上咄咄逼人的时间。 和区区一份切片的性命。 在博士心里,天平究竟会向哪边倾斜? 梦境的边界闪烁裂纹,以南柯为中心从四面八方快速回缩。 浮在天际的瘦削脸庞沉沉凝视着南柯,随着边界的缩小快速隐去,始终不动声色,直至彻底消失。 博士没有选择入梦。 “胆小鬼。”南柯皱眉。 梦境的收缩停滞了,四下寂静无声。 南柯合拢背后的羽翼,抬起手掌,将羽之蝶和自己的存在重新分割。 蝴蝶重新出现,扑闪羽翼的霎那。 一条巨大手臂轰然从目不可视的地下探出,撞碎大楼。 一把将南柯擒入手心! 楼群成片倒塌,化成缥缈云烟,灰蓝卷发的男人从中露出头颅、饰有冰晶形军徽的双肩,展露出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就在刚刚,我还在可惜。假如那具人偶同意取代梦境主体,将你永远关在这里,我就不用大费周章,亲自下场对付你了。” 他捻了捻握拢的手指,像玩弄一只断翅的飞虫,捏起狼狈的少女。 “现在么……呵呵,原来你的力量,早在供养梦之种的时候就耗光了啊,哈哈哈哈!如此卖力表演,创造众多虚像,只为虚张声势,让我知难而退,当真是一场好戏!” 博士边笑边摇头,若不是在梦中,几乎要笑出眼泪。 实在太让人乐不可支了。 从没见过比这更愚蠢的计谋。 “咳!” 被巨大力量冲刷,南柯一阵反胃晕眩,徒劳挣扎了两下,被捏在博士的两指间,动弹不得。 她索性做了个深呼吸,平稳气息,抬头望去。 “反正,我们也不怕死,不是吗?”南柯挤出笑意,“不如放手一搏,就算输了,我也还有下次。” “下次?”博士唇角勾笑,“不,不不不,当然不会有下次。如果你真的是降临者,杀了你,和放走你,有什么区别?让我稍微想想……” 博士凑近她,嘴角弧度放大,“将你的身体改造成我的切片,让你的灵魂无处可归,永远被困在这里,任我玩弄如何?” 不着急杀她啊。 那太好了。 南柯脸上的笑意真情实感起来。 “你会后悔的,多托雷。” 又是这种,介于胜券在握和装腔作势之间的微妙表情。 出于谨慎,博士再次将这个空荡荡的梦境扫描了一遍。 别说元素力了,就连南柯自己的精神,也因为他对梦境的入侵变得虚弱无比,何谈翻盘? 博士只得叹息:“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作为实验双方的你我,差距有多悬殊。” 他收紧指间力道。 “痛苦是最好的镇静剂,满怀感激感受吧,缺乏自觉的蛀虫。” 习惯从上位者视角俯瞰一切的人。 习惯将实验场中一切定量与变量,尽收眼底的人。 正要斟酌力道,施加恰到好处的痛苦作为惩罚,混沌如雾的梦境上空,突然闪过一道不规则白光。 “嗯?”博士抬眼。 那道亮光转瞬即逝。 博士正犹疑是否是南柯徒有其表的梦境虚像,倏而。 又一道光线,比刚才更加璀璨夺目,似是横亘整片梦境的上空,又似自外部击穿意识的混沌边界,以飞秒计的疾速,刺入摇摇欲碎的笼梦! 轰隆! 炽白的雷霆直劈而下! 巨量的雷元素瞬时如洪水侵占整片空间。 博士惊骇之下想要离开梦境。 无数巨大的、细小的电弧在空气中扭曲,拧作一股巨大的深紫色雷龙,缠绕锁住了他的咽喉。 博士瞪大双眼:“这是!?” “你好像把梦里的流浪者,当作了国崩。” 雷龙硕大的头颅自沼泽般的雷元素中上浮,南柯倚靠在珊瑚状的龙角中间,身周萦绕紫色电光, “多托雷,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区区切片的你,和他之间的差距有多悬殊。” “那个人偶是障眼法?”博士咬牙笑了,“我承认,这次我的确棋差一着,但……” “你也和我一样,不会死是吗?”南柯接着他的话说。 “你想干什么?”博士心生不妙。 “呵,”南柯似笑非笑,坐着雷龙升至高空,垂眼看他被雷龙寸寸拉扯,逐渐露出躯干和四肢,“不如用你引以为傲的智慧,猜一猜?” 蝴蝶重新在她手中显现。 翕动的蝶翅洒落纯白丝线,丝丝缕缕在博士身周穿梭,织出圆环,编成无限循环的花纹,飘拂羽状的线穗。 一张巨大的捕梦网将博士笼罩。 不久之前还神情高傲玩弄她生死的巨人,现在像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神色扭曲,徒劳挣扎。 南柯俯视着博士,久违地感到痛快。 由羽之花变生的这张捕梦网,作用当然不止捕捉,还兼有吸取博士的精神力,将他囚禁在她的梦里,隔绝和其他切片之间意识联系的作用。 博士派来须弥的切片有两个,她捉住的这个好对付得超出想象,应该不是最后和纳西妲做交易的那一个。 如果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切片能在另一个自己自我抹消时侥幸存活。 一定会是一场好戏。 雷龙松开对博士的束缚,嗡鸣一声,扬起修长的尾部,盘绕到南柯身周,亲昵地磨蹭。 “抱歉,国崩,用了你这么多力量。”南柯从博士身上收回目光,伸手抚摸它。 雷龙的尾尖温和扫过她的侧脸。 在梦里说的话,当然是传不到散兵本人耳中的。 梦醒之后,还得向他好好解释才行。 南柯闭上眼睛,将意识收束,遁入一片黑暗中。 第282章 凯瑟琳 从梦中到梦醒前的一小段黑暗,极其模糊时间概念。 南柯睁开眼,只觉得疲惫无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十分沉重。 她睡得太久了。 南柯望着眼前和梦里一般黑的光景,发了几秒呆,才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起来。 直起上身时,额头冷不防撞上了坚硬的障壁。 这是哪儿? 南柯抬手试探上方的轮廓。 弧形的? 不仅上面,还四面八方都是。 简直像一口椭球型的棺材。 南柯攒劲朝上方捶了一拳。 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拳头钝痛和一声空洞的回响之外,障壁纹丝不动。 “国崩?”南柯一边继续敲,一边试图喊人,“国崩,你在吗?”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南柯的身上骨碌碌地滚落。 南柯摸索起来,是一根接近小臂长度,弯曲的硬物,末端还有些不平整的锐利。 这是什么东西暂且抛开不论。 至少很适合用来脱离眼前的困境。 南柯使尽全身力气抡起这根棍,朝头顶划去。 坚固的障壁比想象中脆弱,像是上了浆的硬纸片,一划就开。 亮光漏了进来。 南柯撕开“棺材”钻出去,看清外面的景象,一时愣住。 从稀碎的家具和装潢依稀能辨认出,这是她在旅店时居住的房间。 但此时整个房间里布满了茂盛的绿色藤蔓,天罗地网一般,遮蔽视线不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发生了什么? “震惊我一百年!”藤蔓后突然传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南柯一惊,下意识把手中的东西横在身前,朝后退去。 一头黄毛艰难地从重重藤蔓后钻出,指着自己的鼻子朝她惊喜道:“喂,是我!我是卡维啊!你不记得了吗?!” “卡……维?”南柯愕然,目光下意识朝卡维身后眺去,没有看见散兵的身影。 南柯微抿下唇,很快镇定下来,垂下手点了点头:“当然。卡维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事儿说来话长,”卡维感慨地摇头,指她手道,“还要从这根肋骨的主人说起。” 肋骨? 南柯后知后觉看向手中,认出莹白的断骨,瞳孔一缩。 从卡维被散兵叫上旅馆。 到散兵留下肋骨离开,南柯的元素力大量外泄,引发异象。 再到她醒来为止。 卡维语气轻快,把一切娓娓道来。 南柯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略微放下,手指轻轻摩挲起掌心的肋骨。 难怪散兵的元素力对她予取予求。 原来是他留给她的。 他去哪了?是去帮荧和纳西妲了,还是去找博士或正机之神了? 如果是后者,扰乱历史的后果本就沉重,再加上另一个博士切片的实力不容小觑,在少了一根肋骨的情况下,万一…… “南柯小姐,你有在听吗?” 一只手在南柯眼前晃晃。 “抱歉,我走神了。”南柯闭了下眼,压抑住不安情绪,才定睛看向卡维,“谢谢你们保护我,卡维先生,我还有几件事情想要问你。” “你问你问。”卡维大方应。 “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佣兵,名字是阿德雷还是塔拉尼斯?” “好像是阿德雷吧?他只有一只手,话也很少。” “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吗?” “还没有,阿德雷想办法瞒过去了。” “旅馆的其他住客们……” 南柯话音未落,门外走廊突然响起骚动。 “嘘!”卡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跨过满地乱藤,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到门上。 南柯隐约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和喊声。 等响动消失,卡维脸色发绿地回头:“完了,好像也有其他人醒了,他们打算挨个检查每个房间。” “看来大家都从梦里出来了,”南柯把散兵的肋骨收进怀里,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和他们会合。” “不用躲一下吗?”卡维惴惴。 “没必要了,”南柯拉开门,轻哂,“幕后主使已经自身难保了。” 走到楼梯口,南柯撞见了从楼下跑来的阿德雷。 看表情,是为突然检查来报信的。 “旅馆里现在有多少佣兵?”南柯向他走去。 “……二、二十,”阿德雷不可思议地睁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好几秒才发出声音,“……你也醒了。” 南柯无视他复杂的表情,一边思忖着战力差距,一边和他擦肩下楼:“你知道一个叫塔拉尼斯的人吗?” “知道,”阿德雷在她身后紧紧跟上,“他是监视这家旅店的三十人团佣兵之一,你们出去放风昏迷的那天,他也同路,但是没有一起回来。” “……”南柯蹙眉。 塔拉尼斯应该是被愚人众带走了。 亲自监控梦境主体没什么奇怪,但在所有人都陆续清醒的当下,一旦塔拉尼斯苏醒,不消旅馆派人通知,愚人众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实验异常。 南柯不由睨向阿德雷,又瞄了眼跟在最后头的卡维。 万一愚人众来增援…… 他们打得过才怪。 旅店里的学者家属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无路可退,她要留在这里帮忙吗? 南柯一边下楼一边思索。 楼道和走廊里没有佣兵,偶尔传来刚刚苏醒的学者家属们推开房门,茫然交谈的话音。 南柯走到一楼,还没做好决定,先看见了空荡荡的大厅。 她本以为佣兵们照常集合在了一楼。 南柯步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方一顿,一簇火星突然在脚底爆开。 “有火铳!”阿德雷厉喝一声将南柯拖向身后。 “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须弥城里动武,还有没有王法了!”卡维大为震惊,举着手提箱挡到最前面,“妙论派之光卡维在此,你们再开枪别怪我报告风纪官了!” “管你什么派!”一个愚人众火枪手从前台遮掩后站起来,拉动保险,对准卡维,“上!” 又一颗火元素子弹飞来。 “梅赫拉克!”卡维举起工具箱,腰间神之眼光华暴亮。 碧绿草元素以他的手提箱为中心展开,形成圆形领域,硬生生将子弹对撞击飞。 领域的效果一闪即逝,透明空气突然升温,灼红的督查长祭刀凭空闪现,斩向卡维的下盘。 铿锵! 阿德雷越过卡维,用弯刀将偷袭的讨债人击退。 卡维脑子一嗡,踉跄后退:“我这辈子最怕看见讨债人了!” “别担心,不是讨你的债,”南柯被他们护在最后,安慰地拍了拍卡维的肩膀,而后抬起手臂,“愚人众和教令院是合作关系,来的恐怕不止这两个士兵。” 飞雷显现,弦振之下,雷矢擦过讨债人的肩膀,将后方正在瞄准的火枪手击倒。 讨债人手臂一麻,正与阿德雷角力的长祭刀立时败下阵来,眼看弯刀在空中挥出满月形状,就要毫不留情劈下。 “留手。”南柯说。 阿德雷扭转手腕,转而用刀背一刀砍在了讨债人的后背上。 讨债人闷哼一声,脱力趴地。 “这里的佣兵被你们灭口了吗?”南柯垂下弓,走到讨债人面前。 阿德雷表情一惊:“什么?!” 讨债人抬眼看向南柯,握紧沾满血的皮质手套,咬牙闷声不吭。 “你们也打算把这里所有的实验体都灭口吗?”南柯撑膝弯腰,又问。 讨债人索性闭上眼睛,不让她从他表情里窥见任何端倪。 “你看起来很年轻,”南柯垂手揭开讨债人的黑色兜帽,审视下方脸颊尚存稚气,看起来刚刚成年不久的至冬青年,“真的不说吗,雪奈茨维奇?” “你怎么知道!?”讨债人惊骇睁眼。 “这么年轻就来参军,我猜你应该是壁炉之家的孩子,”南柯提唇,“放轻松,我不会问你要紧的问题,相对地,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也不会要了你的命。毕竟,你们打算杀死的,我们打算保护的那些人当中,比你年纪更小的孩子比比皆是。” 讨债人瞳孔微微颤动,泄露自责情绪,突然,目光一侧,望向了旅店的长窗外。 南柯跟着看去。 只是几句话工夫,窗外人影绰绰,愚人众们已经把旅店无声无息包围,看起来随时就要突入。 这家旅店可是临街的。 这么大张旗鼓地行动,他们就不担心教令院有意见吗? 除非…… 南柯猛地抓起讨债人的下颌,强迫他回头:“难道你们的实验已经结束了?!” “……是,”讨债人压低声音,不甘道,“我们奉命来这里回收一份实验样本,还有……抹杀除此以外的所有人,包括孩子。” “花神诞祭呢?” “早就结束了,今天是识藏日。” 南柯脸色微变:“识藏日……” 旁边的阿德雷突然抬手,按住了耳上的虚空终端。 “小吉祥草王已逃离净善宫,立即赶往城内搜捕?”阿德雷念出收到的命令,愕然看向南柯,“这……” “这场梦比我想象中更长,”南柯轻吐口气,松开抓着讨债人的手,直起身向前,“抱歉,我得走了。” 卡维:“诶?那这里的人这么办?” “交给你们了。” “可是……” 卡维想抓住她,南柯已经举起双手,走出楼道的掩护,向窗外的愚人众提高声音:“你们要找的实验样本,是我吗?” 隔着一道玻璃,火器和法器齐刷刷抬起,对准南柯的脑袋。 被瞄准的感觉令人发怵。 南柯看见窗外一名高瘦的愚人众士官掏出印绘人像的纸张,朝着她比了比,而后微微点头,让身边的部下开门。 即使互为敌人,南柯也忍不住要称赞博士一声。 在梦里和她对峙的时候,他竟然还有余裕向梦外下达指令。 “我跟你们走,别伤害这里的人。”南柯目睹旅馆紧闭的大门被推开,露出后方持枪的数名愚人众,平静道。 “可以,”愚人众士官看了眼她身后,“但是把我的士兵还来。” “阿德雷。”南柯回头。 阿德雷压制着讨债人,再三确认了她的神情,才不情愿地慢慢收刀,退到卡维身边。 卡维情急:“南柯小姐,你别做傻事啊!” 南柯向他微微点头,等地上的讨债人倒吸冷气站起,一起并肩走向门口的士官。 “你的行为令我钦佩。”讨债人哑声说。 “你以为我会乖乖就范吗?” 讨债人一怔。 抬眼只见南柯望着门口的士官,神色淡然。 讨债人嘴唇嗫嚅一下,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归队了。 愚人众士官上下打量过南柯,没在她身上发现武器和神之眼,便只用手铐铐住了她的手,向小队发出指令道:“撤!” 没有完美执行将所有实验体灭口的命令,回国之后势必要被上头问责。 但士官已经无暇顾及了。 今天的识藏日本该是教令院将新知录入虚空的和平日子,街上却频频有全副武装的三十人团跑过,甚至隐有戒严迹象,教令院里一定出了大事。 保险起见,还是尽快远离纷争中心,押送重要样本去奥摩斯港和大部队会合为好。 主干道上的行人被佣兵清空了,南柯跟着愚人众急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正要在前方的三岔路口左拐出城,另一条道上也走来一队佣兵,同样押着个人要出城。 三十人团的地位远低于外交使团的愚人众,自然放慢了步伐。 不知究竟何事发生,精神紧绷的愚人众士官也谨慎停下了脚步。 两队人一时面面相觑。 南柯看着佣兵堆里双手被绑的人,小幅度抬起拷在身前的手,朝他挥了挥。 艾尔海森睨向她,无语凝噎。 霎时。 紫与绿的元素光芒一同在人群中迸发。 “艾尔海森先生,真巧,”南柯瞄着地上口吐白沫的愚人众,一边惊讶于原激化反应的便利,一边跨过他们向艾尔海森走去,“你是要去阿如村吗?” 南柯好像撞上艾尔海森谍中谍中谍,送荧吃禁闭,自己装疯被流放那段剧情了。 如她所料。 艾尔海森背过身方便她帮他解绳索,语气古井无波:“是。” “卡维\/国崩在旅馆\/净善宫。” 南柯和艾尔海森同时开口,同时一愣。 对视的时候,双方脸上都写满不可思议。 无需更多交流。 艾尔海森向前两步拽下愚人众身上的手铐钥匙,头也不回地丢给南柯,便消失在去往旅馆方向的道路转角。 南柯也一边开手铐,一边向城中心的圣树奔去。 在找博士对线和协助荧之间,散兵选择了后者。 比起前者,这个决定更加明智,更加顾全大局。 也更加不像他。 说是为散兵的选择感到欣慰也好,为他的改变感到惊喜也好。 南柯奔跑着,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 好想快点和他见面。 通向圣树的街道上,路人在佣兵经过后又冒了出来,议论纷纷:“听说祖拜尔剧场的妮露小姐,去教令院广场上跳舞了!” “不是说要颁布艺术禁令,彻底禁止这类表演吗?” “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捧场……” 南柯快速穿过他们中间,把所有嘈杂都抛在身后。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寒暄:“向着星辰与深渊。” 几乎是贴着后背响起,距离近到令人发指。 南柯惊悚回身,对上挂着礼节性微笑的熟悉笑脸。 凯瑟琳?! 须弥的凯瑟琳,不是应该在被纳西妲附身之后毁坏…… 想法没有来得及落地。 “欢迎来到冒险家协会。” 又有两名凯瑟琳从隐蔽处走出,微笑着异口同声,将南柯包围。 第283章 我亲爱的姐姐 彩绘琉璃的穹顶。 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 错位的光斑从净琉璃工坊顶部透落,流溢在中央圆台半身下嵌,俨然威严的机神体表。 南柯被一名凯瑟琳反剪手臂,押到正机之神的面前。 另一名走在她身后,双手捧持缠绕电光的肋骨。 最后一名推上净琉璃工坊的大门,看守在外。 “明知须弥有两席执行官,却只提防博士,把我当作空气,” 坐在正机之神肩头的少女灰发湛眼,垂首瞧着南柯,偏了偏头,将额角轻轻贴在正机之神的脖颈, “真让我沮丧啊,伽拉泰亚。” “请不要沮丧,我亲爱的桑多涅。”生硬的机械音从正机之神头部发出。 和散兵操控的正机之神不同。 这台机械模拟了人类女性的身形,更为高挑,也更为纤细。 和南柯上一次与桑多涅对战时,桑多涅使役的无面人偶一模一样。 “桑多涅!”南柯被凯瑟琳拧住手臂关节,几乎不能使上力气,不甘看了一眼前面凯瑟琳手中的肋骨,抬头盯向少女,“你抓我来干什么?!” “真是个蠢问题。”桑多涅动了动脑袋,坐直,“南柯,从你进入须弥城,我的孩子们就在盯着你,你应该记得上次见面,我问过你,你是从哪里得到黄金的技术吧?” 凯瑟琳上前,将捧着的肋骨置入正机之神的手心。 南柯呼吸一紧。 机械臂弯曲上抬,将肋骨送至桑多涅眼前。 桑多涅拿起肋骨,仔细端详:“你身边那只人偶,是你的造物,还是坎瑞亚的遗物?” 她猜出散兵的身份了。 南柯没回答,桑多涅也不着急逼问,转动肋骨在胸前比划,唇角轻扬:“你知道么?要制作一个娃娃,除了皮囊,还需要骨架,以及更加内在的东西,人总谓之记忆,或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灵魂。” 桑多涅将肋骨放在膝上,扬起头,仰望正机之神冰冷的面孔, “南柯,如果你想要制作一个娃娃,唤回一个有灵魂的‘人’,除了成为神明,还有别的方法吗?” “就算是神明,也不可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南柯沉声说。 “又是这种论调,令我失望,”桑多涅轻轻摇晃脑袋,垂至脚踝的灰发宛如木偶半透明的提线,在稀薄的光线中丝丝缕缕,一同摇摆,“我特地让你来,不是想听你说和博士一样的话的。还是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吧。” 桑多涅叹了口气,靠回正机之神身上。 她闭上眼睛,卷曲睫毛盖住苍白的下眼睑,四肢也可见地完全放松,像是一秒之间累极,陷入了沉睡。 脱力的桑多涅从正机之神肩头滑落,后者恰到好处地张开手掌,将她温柔接住。 “‘我抓你来干什么’,”接着,正机之神一边将桑多涅托起,一边发声,“皮囊早已缝补得当,我还需要一副骨架,那构成不死不灭人偶的特别质料,以及一个能与之相匹的,稀世罕见精灵种的灵魂。” 机械,皮囊。 再愚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异样。 “你才是桑多涅的真身?”南柯瞪圆眼睛,再次挣扎。 肋骨在正机之神手里,她必须拿回来才行! “不,桑多涅当然是……”正机之神头部的驾驶舱板向外翻转打开,黑色的肉质触手蠕动而出,裹缠桑多涅拖入舱内,“……我亲爱的姐姐。” 不同于伽拉泰亚曾经无五官的面孔,正机之神的双眼缓缓闪烁,流露虔诚与疯狂。 南柯浑身一震。 这绝不是提瓦特的东西。 深渊的魔物,竟然僭夺了神明的席位?! 肋骨还留在正机之神的掌心,触手试图触碰,被其上缠绕的雷元素一激,又识趣地缩了回去。 舱门关闭。 正机之神倾手,肋骨掉落,重新回到下方凯瑟琳的怀中。 与此同时,工坊门外响起重物相撞的巨响。 “时候到了。”正机之神说。 工坊角落一道暗门开启,压制南柯的凯瑟琳松手,和带着肋骨的凯瑟琳一同向正机之神微微鞠躬,向暗门中走去。 “把肋骨还给我!”南柯立刻起身要追。 “不行。”机械臂轰一声砸落在她脚前半米,地面四分五裂。 南柯心悸止步,身体被正机之神另一只手抓起。 “把它还给你,你又像上次一样人间蒸发,我该去哪里找底牌呢?” 正机之神将南柯托举至高处,语调隐有戏谑。 南柯全身被冷得发寒的五指紧紧拘束,只能眼睁睁看两名凯瑟琳走进暗门背后,门扉紧紧闭合。 “你的底牌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咬牙。 要是她还有元素力。 哪怕只有一点,至少也有反击的余地…… “使用人质也是一种手段。” 高度继续抬升,堪堪接近穹顶的彩窗,正机之神摊开手指,指尖钻出数条触手,环绕南柯黏连在玻璃,互相纠缠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半球。 正机之神收手,南柯整个人随之失重,跌落在触手织就的牢笼中。 冰凉紧实的肉质表面一层薄薄粘液,皮肤触碰,阴冷即刻沁入骨髓。 南柯毛骨悚然。 她爬起来,空间狭隘得不容站立,只能堪堪跪坐。 光线透过上方的玻璃落下,折射进触手,依稀带有透明度,仿佛一层膈膜,透出脚下正机之神备战的姿态。 少顷,大门轰然倒下。 金色剑光闪入视野。 是荧。 新式虚空终端悬浮在荧的脑侧,在荧身后,纳西妲和派蒙严阵以待。 缀在最后的是一道黑色身影,振袖轻盈,紫发昳丽,拖着业已报废的凯瑟琳,缓缓步入。 南柯什么也顾不得,趴在牢笼底部,十指深深嵌入黏腻的触感中:“国崩!” 第284章 布耶尔最初的贤者 “据我所知,操控正机之神的人是愚人众第七执行官,木偶桑多涅。” 前往净琉璃工坊的垂直电梯中,纳西妲向众人冷静分析即将面对的强敌。 “木偶是一名出色的学者,就连正机之神也由她亲自监督打造,虽然正机之神还不见得彻底登神,但她的智谋,以及与之相关的手段仍然不可小觑,你们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了。”荧严肃点头。 “呵,”荧身后一声轻笑,“你才是智慧之神,连你都害怕战败,不如先行一步,去向桑多涅俯首称臣好了?” “国崩!” 刚刚经历被新式虚空终端抢人设的危机,派蒙大起大落大胆,双手握拳瞪向那个总是出言不逊的家伙, “不许你这么说纳西妲!纳西妲才不害怕呢!”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散兵眼尾挑高,觑她,“怎么这么着急,露出一副被戳到痛脚的样子?原来,你也觉得旅行者会输?” “才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派蒙卡壳,半晌憋出两个字,“担心!对!担心伙伴在战斗时受伤,是很正常的事吧!” 散兵拖长声调轻哼:“噢——” 看着他们俩斗嘴,荧无奈扶额:“我本来还有点紧张的,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 “我也是,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又奇妙呢,”纳西妲眨眨眼,目光从派蒙气急涨红的脸蛋,移向散兵嘴角那一丝轻嘲的弧度,“小派蒙,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国崩,也谢谢你的安慰,我的心情现在平复多了。” “纳西妲!”派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散兵喊,“这家伙哪有安慰你啊!” “通过交谈,让对方厘清现实,坚定意志,不安的情绪得以好转,就是安慰呀,”纳西妲微笑,“国崩说得有道理,我是智慧之神,即使还算不上成熟可靠的神明,也不该在这种情形下,先思考战败的事情才对。” 触到纳西妲投去的温和视线,散兵眉心轻拧,别开眼盯电梯内壁的花纹。 “咚”一声,伴随电梯箱体落地时的轻微震动,目的地到达了。 相隔一条二十米的栈桥,发条人偶凯瑟琳手握黑镰,戍守在高大门扉前,注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纳西妲神色微凝:“我会使用草神的权能暗中施加援护,两位,战斗就拜托给你们了!” 区区量产型发条人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散兵将破碎的镰刀踩在脚下,拖着凯瑟琳断折的后颈,迈进净琉璃工坊的大门。 正机之神双臂平抬,两掌之上,磅礴的雷元素与火元素早已紧密压缩成球,蓄势待发。 散兵舌尖顶了顶上颚,紫眸阴鸷。 新仇旧账。 一起算! 炙热的火元素扭曲空气,率先砸下。 纳西妲展开结界扛住这一击,荧足下踏风,高跃穿过正机之神指间,稳稳落在手背,沿手臂奔向敌人头部。 雷元素接踵而至。 一道疾影拔地而起,伴随音爆撞入雷球。 火光从雷球内部迸发,元素反应激起剧烈爆炸,炽白光亮霎时淹没正机之神手掌。 正机之神半条手臂受爆炸冲击,惯性后扬。 黑烟散去,凯瑟琳烧焦碎裂的躯体从机械手指间散落。 这点冲击还不足以对正机之神造成伤害。 散兵吸气,右腿微曲蓄力,背后神环浮现,朝正机之神冲了上去。 “覆灭!” 正机之神周身炮口全开,无数雷束射出。 地毯式轰炸的同时,四面巨大的冰元素棱镜凌空浮现,反射光束穿刺空气,入眼无处可逃。 荧刚刚移动到机神胸口,迎面撞上一道光束,只能退后闪避:“可恶,这里也有炮口!” “下去!” 只听一声暴喝,荧下意识横剑向身侧格挡,果不其然被后来居上的散兵一脚踹中。 荧借力跳落地面,险险躲过正机之神横扫而来的手臂,怒从心头起:“国崩!这是第七次了!你等着!我绝对绝对绝对——” 空中四面冰棱镜被散兵强行突破其一,荧一边躲砸落的冰晶一边吸引正机之神火力,扯着嗓子大喊: “——会给南柯告状的!” 没有人能在和散兵的相处中保持心平气和。 没有人。 散兵冷冽一提嘴角,掀眸,身形扭转,手肘聚集元素力,猛力掼碎第二面棱镜。 头部是正机之神的死穴。 当散兵应对完这些招数接近正机之神的头部,果然下一波攻势无缝衔接袭来。 “旋流…涡转!” 继火元素和雷元素之后,数道气势惊人的水龙卷随吟唱汇聚。 不仅体积巨大,盘踞地面,挤占半空,还带着强大的吸力。 散兵顷刻被漫天紊乱的水流卷了进去。 荧一惊:“国崩!” “嘿!”后方甩来纳西妲的蕴种印,“旅行者,用这个!” 同样的蕴种印也浮现在吞没散兵的水龙卷中,锁定位置的同时,还在两枚印记之间建立起相连的草木之缚。 随着那头雷元素蔓延,草木之缚实化成绳,荧以剑刺地,大喝一声,把散兵从水龙卷中拽了出来。 散兵狼狈落地,水龙卷也渐趋力竭,逐一平息。 “找死!”浑身湿透的人捋开额前湿发,死盯机神,面沉如水。 荧默默抬手,抚平手臂倒竖的汗毛。 一时不知道谁更像反派。 像是听到散兵的话,迄今为止不断展开密集攻势的正机之神中断了攻击,垂手撑在圆台边缘:“无力凡众,大放厥词。” 地面开始震动,令人站立不稳。 正机之神另外半身轰然从地面下拔出。 荧瞠目结舌:“还、还有一半……” “看来我们来迟了,”纳西妲拉住派蒙向后退,“正机之神已经登上神格了。” 但这里早已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没退几步,刺眼电光成片闪烁,隔绝外界的强力结界在四面八方升起。 “原来如此,只使用半身和我们战斗,是想让我们误以为,正机之神还没有大成,趁此设下结界,”纳西妲看向工坊中央四肢彻底舒展的机神,叹息,“真是大意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荧退回纳西妲身边。 “还能怎么办?”接话的是散兵,冷笑一声,挥手身后神环再度展开,“把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拖出来就是!” 话音未落,散兵已经朝正机之神攻了过去。 “去吧,我将为你们提供最大程度的祝福,”纳西妲深深望向荧,双手在胸前交握,“我将一切托付给你们,布耶尔最初的贤者,愿你们旗开得胜。” “贤者……”荧惊愕。 一种奇妙的感觉由心而身,如暖流上涌。 走过这么多国家。 这样获得神明的信赖与认可,还是第一次。 荧忽然浑身充满力量,点点头,凛然望向前方:“我出击了,纳西妲!” 第285章 请放下武器 “神诞!”正机之神彻底解放,四肢大开,神威回荡,“镇压!” 遍天雷极如雨落下。 “是时候使用新式虚空终端了。” 纳西妲目睹荧和散兵向正机之神冲锋,意念一动,一直缀在荧脑后的终端焕发出青光。 众多蔓生子弹从终端中快速连射,仿佛拥有自主意识,协同二人的攻势朝正机之神头部飞去。 “纳西妲,终端这么好用,怎么不早点打开啊?”派蒙紧张盯着荧战斗,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因为我在忙着做别的准备。”纳西妲轻声说。 “什么准备?” 半天没听见回答,派蒙困惑回头,只见纳西妲注视着战场的眸中,四叶印记碧光流转。 落地的雷极引发霹雳。 机神飞掠战场,冰与火炸开地表。 勉强应付完一波,荧几乎快到极限。 好不容易瞅准正机之神的弱点,只要稍稍接近,就能让这趾高气扬的大家伙吃一记结结实实的荒星。 “十惑——消去!!!” 正机之神却猛然仰身。 雷光在机神胸前凝集,电光迸射的球体,随着拉开的双臂以惊人速度膨胀,刺眼光芒瞬间覆盖净琉璃工坊的穹顶,由紫而炽白,由白而极黑。 像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灭世的太阳。 荧被这股威压硬生生逼停。 散兵也从空中撤了下来:“退!” “国崩!”荧跟着散兵后撤步,望着那团巨大的雷,不可思议,“这不是你在天守阁上,对付将军那招吗!?” 同样是借助神之心的力量。 同样是极限压缩雷元素。 同样是制造出极黑的天雷…… 散兵重重“啧”一声:“在战场分心,想死吗!” 荧一个激灵:“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试试用一样的招数打回去?!” “落在地上的雷极是阵眼,动作快点,全部祓除掉,”散兵无视她的发言,厉声命令,“否则,就等着全灭吧!” 荧回头,碎成渣的黑石地砖间,四枚雷极正向正机之神的天雷生成链接。 荧慌忙转身跑去。 但战斗的熟练度还是过于欠缺。 正机之神的天雷凝聚成型时,四枚雷极,只消灭了一半。 玄黑之雷从上方下压。 空气激振,嗡鸣不止。 将派蒙的惊呼和荧的喊声淹没。 散兵闭目轻吸一气,再次睁眼时,眼中倒映雷光,亮如寒星:“……第143次。” 身后传来纳西妲低诵的梵音。 “心识蕴藏,正等善见,熏习成就,比量现行……” 殿堂虚影展开。 “……心景,幻成。” —— 琉璃之下。 虚殿之顶。 不闻声息的,纷争的空隙。 南柯趴在半透明膜泡的底端,注视着下方。 散兵一行人踏在倒下的大门残骸上,荧荧绿色从纳西妲抬起的右手绽放,充满整座工坊。 而幻化的梦之净殿中,宛如时间静止,谁都没有行动。 预备发难的正机之神同样如此。 这并非寻常对峙,而是精准嵌入现实,所有思维被迫合一,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的梦境。 是属于天生正统,享有梦之权能的草神,独有的战斗方式。 但神明尚且羸弱,领域有其局限。 起码,在这里的南柯并没有被拖进梦里。 “国崩!纳西妲!荧!派蒙!” 南柯竭力呼喊。 没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被困在这里。 因为特殊的牢笼,甚至连存在都无法被发觉。 由怪异触手形成的膈膜蠕动着,吞没她试图掰开它们的手指,黏腻泥泞的触感里,逐渐掺杂灼痛感。 南柯被痛觉激得回神,想抽回手,蠕动的触手表面却张开密密麻麻藏着细齿的孔隙,紧紧吸附她的皮肤。 像要连她整个人都拖进去,吞吃入腹。 南柯咬牙,好不容易把双手都拔出来时,手上已经被啃出大片红痕,沁出鲜血。 “桑多涅”,或者说背后操控着“桑多涅”的这个魔物。 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和南柯曾经见过的所有深渊魔物都不一样。 没有散发来自深渊的邪气,除非亲眼目睹,否则无从察觉正体。 而且,也不畏惧她的血。 南柯捂住受伤的手,突然看见几条触手从脚下立起,张合着牙齿,向她摇曳靠近。 南柯呼吸一屏,向后退缩。 空间狭小得没有地方能躲。 幸好触手并不打算真的攻击她,摇晃一会儿,意犹未尽地蛰伏回了膈膜中。 南柯小心翼翼呼出一口气,才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紊乱,连耳膜都在咚咚作响。 她大可以传送回神像。 可是这样一来,能回的地方只有化城郭,散兵的肋骨也会落进愚人众手里。 不到万不得已,南柯不想一走了之。 确认触手彻底安分之后,南柯微微起身,重新看向下方。 梦境内外的时间流速有差别。 纳西妲和正机之神的模拟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无从推测,也许下一秒就将结束,迎来真正的决战。 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否则,真的会成为桑多涅要挟大家的人质。 南柯十指紧握,目光遥遥落在散兵身上,脑海里掠过无数他可能会有的反应,少顷,下定决心。 “既然喜欢吃人,”南柯抬起左手,“那就让你们吃个够吧!” 她狠狠闭眼,一口咬在拇指下方的肌肉。 随着剧痛。 血腥味溢满口腔。 感知到血气,蛰伏的触手几乎立刻开始躁动,膈膜晃动起来。 南柯举起手,把血在头顶的琉璃穹顶用力抹开一道。 彩绘琉璃被鲜血染红,随之,“咔”一声脆响。 被急不可耐的触手们顺着血迹击穿。 更多触手向着南柯滴血的手追来。 然而上方用于支撑的穹顶已然被破坏。 触手形成的膜泡也好,膜泡里的南柯也好。 顷刻失重,随着碎琉璃与投入的光柱,向下坠落。 与纳西妲的梦之殿堂相撞的霎那。 两对洁白羽翼自南柯背后霍然伸展。 南柯操控羽翼,在即将与地面对撞前一刻,生生扭转方向,向半空旋飞而起。 散落在地的触手也如虫拧成一股,锲而不舍追来。 南柯下意识向散兵和荧的方向逃。 堪堪接近,映入眼帘是因陷入纳西妲的幻梦,闪烁着四叶印的数双失神眼眸。 南柯神经一绷。 身体向侧方急拐,整个人甩出了殿堂。 羽翼无法带离梦境,离开领域的一刹那,仅剩肉体顺着惯性撞击在墙面。 南柯护住头部,不敢有半点懈怠,触到实感便撑起身体,向旁边躲去。 穷追不舍的触手一头扎进墙体,南柯回头,看见黑色触手张开无数细小的口器,盘踞在沾染她血的碎砖上贪婪舔舐。 南柯深吸一口气,趁着这点间隙,再度冲回了领域中,腾空而起。 触手接踵而至。 那蛮横的攻势,灵活的姿态,仿佛永远不会力竭。 南柯只能沿着领域边缘,不断飞掠逃窜。 与此同时,思索攻击的手段。 她没有元素力。 召唤不出武器。 更不敢冒着殃及大家的风险,去接近散兵。 要从正机之神身上突破吗? 南柯惊险躲过触手的攻击,朝另一个方向闪去,想法萌生,立刻打消。 不可以,万一将正机之神惊醒,因小失大。 领域终究有限,第二次离开梦之殿堂的范围,是南柯被触手半途截击,重重拍飞出去。 “呜!” 南柯喉间一甜。 利用从散兵那里学到的战斗技巧,勉强成功受身落地,身体却彻底耗尽力气,连爬也爬不起来,视线被血模糊。 身体被冰凉的触手卷起,黏糊糊的热气喷吐在脸上。 只能传送离开了吗? 感受着噬咬在皮肤的刺痛,南柯心有不甘。 “请停手,主人的分身。” 齿轮咬合,链条转动。 随着暗处门扉打开,传来熟悉的凯瑟琳的嗓音。 触手的进食中止了。 南柯睁开半只眼睛,垂头看向下方。 发红的视野里,凯瑟琳面带笑容,双手交握,站立在触手脚下。 “这是主人亲口留下的人质,不可以……” 南柯被裹缠的力度猛然一紧,紧接着看见触手体表的口器齐齐张开,发出一声近似怒吼的嘶哑咆哮。 触手的尾端向着凯瑟琳横扫去。 凯瑟琳游刃有余地跳起躲开,双脚及地时,右手平抬,机关械块隆出手臂,依次拼合,落入手心。 “优先级计算完成,分身优先级,低;自律机能解锁,预计时长,三分钟,”凯瑟琳微笑道,手握形似黑镰的武器,轻轻拄地,“留影功能开启,随时进行战斗记录。得罪了。” 三分钟后。 数十条触手被尽数切碎成段,瘫落地面,垂死痉挛。 凯瑟琳扶起南柯,带着礼数周到的笑容:“请放心,您的生命体征良好,建议保持稳定的心态,以便我们冒险家协会进一步开展工作。” 南柯任由凯瑟琳抓起她的手臂,搭在肩上。 不论桑多涅的正体是人还是魔物。 能够研究出这样遍布全提瓦特,深藏不露的战斗机关。 无怪能受至冬国赏识,稳坐第七执行官的席位。 凯瑟琳的笑容忽而一僵。 头微微一低,眼中光亮熄灭,动作也完全停住。 南柯手指从凯瑟琳后颈处挪开,转而握住凯瑟琳手中的镰刀,用力拔出。 南柯向前走出一步,转身看向身后。 打开的暗门中,还站着一名凯瑟琳。 是带着肋骨的凯瑟琳。 “请放下武器,南柯小姐,”凯瑟琳同样注视着南柯,伸出手臂,械块逐次变形拼合,“凯瑟琳不欲与您战斗。” “如果我放下武器,你能把肋骨还给我吗?”南柯双手斜握镰刀,左膝微曲,右脚不着痕迹踮起。 “除非主人亲口下令,否则可能性为零,南柯小姐。” “那就战斗吧!” 南柯将巨镰向凯瑟琳掷去,旋身转向,一口气奔向纳西妲的领域。 “铿锵”! 金石相交之音尖锐,飞掷的巨镰被凯瑟琳用镰尖勾住,打了个旋儿,向逃跑的南柯背后飞去。 高速旋转的刀刃割裂空气,寒意瞬间逼至背脊。 南柯一脚踏入殿堂领域,半边羽翼展开,带动身体向左倾斜,锋锐镰刃擦过肩胛,幻化的翅膀从根部被一切为二。 受伤的梦之翼没有痛感。 脱离身体的部分立刻化作无数羽片,飘散隐去。 越过身体的镰刀斜飞向高处,又顺着惯性破空旋回。 南柯双手撑地支起身体,一把攥住刀柄,甩臂挥向身后。 质地相同的锐刃碰撞,顷刻火星四溅。 南柯和凯瑟琳手臂双双一震。 羽翼再次从南柯后背脊骨中央伸展,带着她拔高升空。 终于得到一时喘息的机会,南柯无视右手发麻到几乎失去知觉,左手握住右手上方的握柄,将刀刃竖直,对准脚下的凯瑟琳。 凯瑟琳也在调整姿态。 因高度上的劣势,镰形的武器转变了形态,利刃向内收起,重组成为握把与扳机,顶端支起铳口。 凯瑟琳举起枪支,火光和爆声同时炸开,发条人偶的身体受后坐力微微一仰。 射出的子弹在空中与倾斜的镰刃相撞,顺着刀面擦出雪白火花,被强行改变轨迹,射进远处墙壁。 南柯余光轻扫一眼镰刀上浅浅的凹槽,吸了口气,重新摆好架势。 能行! 每一发射击都需要重新上膛、瞄准。 凯瑟琳拉动枪栓时,南柯果断抓住机会,俯冲下去。 近身。 缠斗。 拉开距离,招架射击。 再次近身。 如此反复。 南柯的刀刃终于成功趁凯瑟琳不备,嵌进对方肩部关节,撬开了轴承。 一枚破碎的齿轮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凯瑟琳反手用枪把击中南柯腰间,趁南柯吃痛放慢动作,护住后颈拉开距离,抬起枪口。 南柯一凛。 人的反应速度有限,距离太近,是应付不来的。 “砰”! 枪声响起,南柯本能抬手保护心脏与头部。 子弹却偏离角度,从离身体足有半米的地方呼啸而过。 凯瑟琳肩膀一垮,被南柯击中的手臂挂在扳机上,哗啦啦整条掉了下来。 南柯垂手,感到突兀的凉感划过眉尖,才发现自己满头冷汗。 凯瑟琳一边盯着她后撤,一边握住断臂试图重装。 南柯正要追上去抢回肋骨,后知后觉一滞,猛然回头。 不对。 子弹飞去的方向是……! 那是荧,纳西妲,派蒙和散兵的方向。 最后面的散兵拖着另一台报废的凯瑟琳,在离他手指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凯瑟琳的喉咙上正嵌着那枚流弹。 而更前方,纳西妲的脸上。 一线鲜红从碧眸下的幼嫩脸颊缓缓沁出,无声流淌。 纳西妲眉心微拧,眼中四叶印光芒不稳。 梦的殿堂也随之一振。 脑后风声袭来,南柯扬手用镰刀挡住凯瑟琳见缝插针的偷袭,面颊紧绷,咬牙反击。 无论如何,先把肋骨抢回来再说! 但似乎看出南柯的顾虑。 凯瑟琳径直大步后撤,将枪单手架在肩膀,对准了她身后。 四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几乎成为活靶。 根本用不着瞄准。 南柯全身僵住:“住手!” “这同样是凯瑟琳的诉求,”凯瑟琳面容平静,如此回答,“只要您放下武器,乖乖就范,我就不会对任务以外的对象出手。” 机械的逻辑简单明快。 南柯连呼吸都停了。 少顷,凯瑟琳扫一眼她背后,咬住枪栓。 “砰”! 并不是瞄准自己的射击,南柯无法预测子弹的轨迹,只能用镰刀强硬截停。 这样做的后果是,刀锋立刻崩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豁口。 不再需要瞄准,凯瑟琳下一枪几乎立刻再次击发。 南柯接得狼狈,尽管如此,仍有无数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 到底还有多少发! 为了护住身后的人,她只得一退再退。 凯瑟琳远远瞧着她,牙齿松开枪栓,吹开枪口上方的硝烟:“南柯小姐,这是最后的忠告,您最好放弃抵抗。” 南柯气息不稳,压着胸膛剧烈的起伏,回眸看向身后。 荧的手甲上有一道弹痕。 除此以外。 派蒙没事。 纳西妲没有新的伤口。 散兵也没事。 她松了口气,听见凯瑟琳接着说:“别忘了,您想要的东西仍在我手里。” 南柯看向凯瑟琳。 凯瑟琳已将断臂接了回去,一手握着重新变形成镰刀的武器,另一手握着雪白的肋骨。 子弹终于耗光了吗? 南柯的镰刀也因为硬接了太多发子弹,刀口破碎,几乎失去杀伤力。 南柯定定盯了凯瑟琳几秒,敛起羽翼,丢开镰刀,朝她迈去。 第286章 你也算是个见证者了 没有更多选择。 拥有太多弱点,注定被人掣肘。 但南柯绝不认命。 她一瞬不瞬,凝视凯瑟琳手中的肋骨。 不到最后一刻。 她绝不服输。 凯瑟琳也举起镰刀。 南柯是桑多涅的后手。 以防再出万一,留下基本生命体征即可。 快要进入攻击范围,南柯放慢了步伐,背后羽翼微微展开。 忽而,她感到梦境微微一震。 “南柯小心!” 荧?! 南柯大惊回头。 雷光炫目的机臂从余光中轰来。 —— 屡战屡败。 屡败屡战。 “数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 再一次被正机之神擒在手中,纳西妲抬头,与终于显露真容的“执行官”对视。 “【木偶】桑多涅,你知道,这是你第几次夺走我的神之心了吗?” 身着洋装的少女深陷触手簇拥之中,宛如沉眠的牵丝人偶。 唯有正机之神做出反应,猛然放手,侧目四望:“梦境的能力!什么时候!?” 空间被虚幻的殿堂笼罩,清光之下,步入轮回终末的障壁如玻璃蔓延裂纹,透露其后真实光景。 琉璃穹顶破碎,婆娑光斑间,本该隐匿的凯瑟琳手持黑镰,面向本该被困囹圄,此刻却缓步向前的黑发少女。 凯瑟琳的记录断断续续向正机之神同步。 纳西妲的身体化作绿色字符虚化,出现在地面横剑而立的荧身旁,揩过面颊一丝淡淡血痕,望向正机之神。 “刚刚是第168次,木偶,你知道吗?须弥的民众为了创造你,也被迫经历了同样次数的花神诞祭,相同次数的轮回。” “呵,你们甚至在梦境中都无法将我击败,这种小手段,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惊怔之后,正机之神恢复从容,张开双手凝聚元素。 “小吉祥草王,你的一切注定属于我!” 梦境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迅速崩溃。 “旅行者,”梦境记忆凝聚,纷纷萦绕进纳西妲手中,纳西妲转身,将结成硕果的记忆递向荧,“来,像过去那样,让我帮你唤醒梦中的记忆吧。” “是宝贵的战斗经验!”派蒙睁大眼睛。 “还不止如此,”纳西妲弯唇,“‘以神明的名义,统合人民的智慧’,这是虚空最初的功能。刚才,我已经把梦境中的一切作为知识,传递给了须弥的所有民众,并拜托他们,帮你找到击败伪神的方法。” 荧伸出手,无数思绪,无数知识,连同战斗的方式,在触碰记忆的瞬间一同流入脑海。 “现在,须弥的智慧,为你所用了,”纳西妲道,“拜托你了,旅行者。” “嗯!”荧重重点头,踏前一步,挥剑指向正机之神。 正机之神的所有招数。 她现在了然于心! “故弄玄虚!”正机之神扬臂砸下。 地面大片破碎,荧的身体顷刻被扬起的烟尘淹没,然而下一刻,正机之神的手臂却难以继续下压。 “喝!”荧一声清喝,雷元素与草元素相继闪烁,将正机之神的手臂向上掀翻。 “至于国崩,”纳西妲看向双手环胸,神色灼灼紧盯梦境之外的散兵,“去吧,我们之所以能有现在的优势,正是承蒙了她的保护。” 无形无声的边界彻底隐去。 南柯的背影清晰映入散兵眼底。 “啊,”散兵捏碎手中凯瑟琳弯折的脖颈,磨着牙向南柯迈出脚步,“我一定会好好‘问’个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柯小心!” 荧骤然大喊。 正机之神手中蓄满元素,佯装不敌,却向南柯轰去。 危机到来前的短暂数秒中。 南柯思绪百折千回。 凯瑟琳就在面前。 她有六成把握,夺回肋骨成功脱身。 然而现在正机之神苏醒…… 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 危险越发临头。 南柯面颊紧绷,屏住呼吸,最终仍向凯瑟琳的镰刀走去。 内心响起声音。 不必怕。 散兵在这里。 “轰!” 巨大的冲击,震耳的雷鸣。 荧尚未止住退势,眼睁睁看着一道流星平地拔起,射向南柯所在。 流星没入正机之神的阴影,紫雷落地掀起剧烈气浪,以肉眼难以判断先后顺序,只见那条巨大手臂砸落地面,继而划出深而破碎的沟壑,轰然撞向墙壁。 如果被击中。 无论是什么。 必定粉身碎骨。 “南柯!”荧斩开飞石,大步跑去。 本就是为容纳神明而建的工坊。 举国之力浇铸出的坚固场所,而今钢铁与岩石的墙壁被深深洞穿,摄人雷电排开一切阻碍,晦暗的地下甚至一霎迎来外界明亮的曙光。 这样的破坏力。 人怎么也不可能活…… 荧看见随着地层塌陷,收束的光明中相拥的一对人影,脚步微晃,眼眶瞬间滚烫。 机神庞大的手掌下,散兵护着南柯,比新生须苗更要纤细的手臂硬生生承接巨大的冲击,近乎半身变形粉碎。 “荧……”南柯满脸细碎的划伤,握着千钧一发间夺回的肋骨,仰望散兵痛而虬结的眉梢,喉关几乎放不出声音,“荧!” 荧惊而回神。 “交给我!” 伴随荧的呼喊,正机之神意欲抓起二人的手指被荒星撞飞,砸向一旁。 荧和正机之神激烈交手,新式虚空终端也加入战场,锁定机神破绽。 “国崩的伤势如何?” 稚嫩声线响起在南柯身边。 南柯侧眸,看见纳西妲神情担忧,缓缓降落。 “纳西妲,我需要时间,”南柯抱紧散兵,定了定神,才再度开口说话,“我不确定要多久,但是……” “别慌,我明白。” 柔软的小手落在南柯发顶,轻轻地揉了揉,抚停她的语无伦次。 “我会尽己所能,保证你们的安全,”纳西妲俯身,在南柯的面颊落下轻柔一吻,“请将梦之翼稍微交给我一会儿。” 南柯点头。 纯白晶蝶扑朔羽翼,飘出南柯的背脊,落上纳西妲的指弯。 南柯目送纳西妲背后展开双翼,加入混乱的战场。 她真是个不称职的信徒啊。 竟然让神明亲自参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怀里嘶哑怒意的质问,打断了南柯的思绪。 南柯低头,看见散兵咬着牙,怒瞪着她。 “对不起。”南柯放手,让他靠坐在旁边的残垣。 “光说对不起就……” 散兵的斥责蓦然中断。 南柯凑上去,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字句。 那双近在咫尺的紫眸愠色尚存,写满不可置信。 南柯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呼吸相闻的唇齿之间,丝丝缕缕雷元素藕断丝连:“对不起,国崩,可能会很疼,但是现在,我不敢碰你的巴印。” 如果把他关机,发生任何意外,她怕她应付不来。 散兵蹙眉低声哼笑,闭上眼睛;“来吧。” 南柯将肋骨放在膝头,低头手指施力,轻微一拨,打开了他的身体。 最要紧的脏器部分,基本完好。 靠近冲击的一侧有些许裂痕,正在自我修复。 胸腔里整齐的骨列间,一处突起的骨裂紫电淤积。 正是散兵掰断肋骨的地方。 把肋骨接上去的时候,散兵喉间溢出一丝闷哼。 南柯的心也跟着一紧。 是她考虑不够周全。 早就猜到正机之神里的人是桑多涅,却忽略防备她的眼线,致使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 还害散兵受伤。 断裂的骨面甫一接触,立刻开始愈合。 没有伤及根本,捱过最痛的那一阵,散兵冷汗涔涔睁眼,就看见南柯垂眸用双手固定着他的骨头,眼睫阴影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散兵唇角微微一抿。 真是让人没办法的家伙。 他当然知道,她最不可能不自量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八成是被动卷入。 只是质问了一句。 何必露出这副自责模样? “喂。” 南柯一动不动。 正机之神释放招式的吟唱混杂战斗的巨响,几乎紧贴耳旁响起,散兵睨了一眼脚下苦战,压低声音:“南柯。” 南柯微顿,总算愿意把耳朵凑近过来。 “虽说我已不再称神,但区区木偶,竟敢染指属于我的位置,效仿我说话的口气,”失温手指抚上南柯脑后,随着言语加重力道,锋锐紫眸中流露狂气,“属实让我不爽。” “可是,你的伤?”她问。 “算不了什么。”散兵视线灼灼,眼底充满浓烈的侵占欲,“想把桑多涅揪出来,唯一的差距,你知道的。” 南柯当然知道。 差距,在雷神之心。 唯有它,蕴含无可替代的雷之力量,能为散兵所用。 但神之心如今在正机之神体内,以散兵不完全的状态,想和桑多涅一战,要去哪里找到和神之心一样,充满大量雷元素,又具有亲和力…… 脑后的手指继续用力,迫使两个人鼻尖相碰,南柯领会到他的意思,嗫嚅:“我可以吗?” “你当我们这几百年,白过的?”散兵笑。 南柯的身体源自神像,天然具有补魔的体质。 多年相处,对散兵的元素力尤其适应。 只是,他们很久不再这么做。 南柯久久看着散兵的眼睛:“……好。但是,我们的元素力,可能赶不上神之心的容量。” “桑多涅原本使用的也不是雷元素,”散兵仰起下颌,“神之心的输出效率也就那样。” 但愿如他所说。 南柯垂手扣进散兵指间,闭上眼睛。 战场的小小一角。 攻势完全交由可靠的伙伴们格挡。 南柯放弃了身体的控制权。 元素力从舌尖无止境地涌入,激起全身由内而外针刺般细密的痛感,随着心脏每一次泵动,放大,再放大。 整副身躯成为元素的介质,浓紫流转于阖拢眼睑,溢出眼尾,鼓噪激起闪电。 再由对方毫不留情地全部攫取。 思维随之深深沉入泥沼。 与此同时,另一边。 “轮转百劫!” 正机之神结束吟唱,雷极纷落如雨,激光矩阵遍布战场。 荧借梦中的经验抓住矩阵破绽,踏步后跳,侧身闪避,剑尖风元素卷动,协同空中纳西妲的灭净三业,将脚下雷极尽数击溃。 双方毫不间断的过招下,新式虚空终端对正机之神的削弱作用也终于显露。 正机之神第一次后退了。 但荧知道,对方的下一招,继布下雷极之后,那道在168次梦境轮回中,无一例外将他们全军覆没的天雷即将落下。 荧倒吸一气,迅速转头逡巡四周,一边在遍地雷极中抓狂辨认那四枚阵眼,一边向身后大吼:“国崩!你们还没好吗!” 从荧狼狈地逃进沙漠,在喀万驿外意外遇见等候多时的散兵,再到合力扳倒大贤者,一路来到这里。 尽管常常因散兵的恼人作风麻烦丛生,但他们之间也建立起了坚实的伙伴关系。 至少荧单方面如此相信。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当荧满怀希望朝战友望去,却冷不丁撞见重伤得半个身子都快碎了的家伙,压着久别重逢的女友狂野索吻。 荧还是疯了。 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场合吗!!! “国!!!!!——崩——!!!!!” “鬼叫什么。” 嫌弃冷声打断荧余音绕梁的怒吼。 荧唰唰唰干掉第三枚雷极:“快来助阵!!!!!” 背后的少年嘁了一声。 荧无暇回头,忙不迭地寻找第四枚阵眼,只听纳西妲一声小小的惊呼。 余光里飞在空中的纳西妲像一只小蝴蝶,被突如其来的劲风向后振飞,带出白色的残影。 随之一道霹雳自下方飞射,击穿纳西妲少顷之前停留的空气。 “在这里,白痴。” 荧转头,看见背后神光笼罩的人悠悠漂浮在电光未消的半空,扬眉向正下方指。 “这个仇!”荧火速奔向阵眼所在,“我记下了!” 越是勾起他人的火气。 散兵越是愉悦地笑出一声。 看看这世人丑态吧。 弱者穷尽命途,舍生抵死挣扎。 强者自恃其力,连神也敢玩弄。 争斗, 多么可笑而有趣! 四枚阵眼堪堪赶在天雷凝成前一刻祓除,失去稳定的雷光沿机神的手臂失控蔓延,产生自我反噬。 散兵朝正机之神高高扬起右手,扯出狂放笑容:“你也算是个见证者了。” 第287章 把头低下! 元素抽出,向掌心凝聚。 经由世间至纯的身躯相继淬炼,极限压缩的雷光膨胀、坍塌、高速旋转。 仿佛谁人的心跳,呼吸之间,光芒剧烈绽放,引出极黑的虫洞。 是与雷电将军死战时,半途而废的那一招。 也是与正机之神一模一样的那一招。 此身,仅此一力。 乃不允余地,誓将敌人粉碎,别无他想的杀机! “人偶……!”相隔耀眼的雷光,正机之神亦死死盯住散兵,眼中狂热翻滚。 登神所求,无外乎二。 不灭的灵魂。 不死的骨架。 而今梦寐的假合之身赫然空行眼前。 交融雷电,相生复愈。 怎能叫人不疯魔! 机神庞大的身躯轰然一震,装甲之下嗡鸣声起,贪婪的触角贯穿外壳。 象征正机伟力的轮转之环被漆黑浸染,几十条巨大的触手张扬甩动,裂开细密尖牙,向散兵扑去。 “哼!”散兵冷笑。 极黑之雷悬离指尖,微微一沉。 他展开双臂,上身后仰,向着下方暴动的天雷与机神,拧转腰身,高抬腿脚。 “把头低下!!!!!” 雷光大盛,散兵狠戾下劈的背影被光线瞬间吞没。 随之而来陡然的爆鸣,巨大气浪掀起目之所及,将一切支离破碎。 纳西妲双手结印,展开结界奋力护住身后的同伴,却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呻:“呃!” “纳西妲!”荧立刻用草元素撑住她的后背。 持续数十秒的飞沙走石后,又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光线才开始缓慢消散。 逐渐沉寂的尘埃中是当空跌落的星星点点火焰,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金属熔化的焚风,剥夺呼吸的空间,四处弥漫。 “哈……”纳西妲垂手,浓绿的结界随之破碎。 “纳西妲,你还好吗?!”派蒙抱着荧的剑,又惊又怕。 “……嗯,我还好,”纳西妲喘息着,抬起手,一只白色晶蝶在她小小的手心中浮现,飞向派蒙身后尚未恢复的南柯,“多亏了梦之翼的力量。” 紊乱的雷电在南柯半阖的眸底闪烁,她的身体无法还自如地行动。 但意识已经清醒。 感觉到梦的力量回来,南柯掀眸,看向前方狼藉的战场。 散兵长身立在遍地燃烧的触手尸体间,背后神环明灭,正在逐渐隐去。 他脚下是正机之神变形的头颅,几条断裂的触手被压在错位的钢板下,仍在垂死挣扎。 片刻后,散兵回头,遥遥对上她的视线,转身回来。 荧和纳西妲则离开废墟,向落败的正机之神走去。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 一道笑音突兀在南柯脑中响起。 “多托雷?”南柯闻声一惊。 许是她涣散的精神不足以压制,被困她梦中的人嗓音慵懒,再次出声:“‘我’是个明智的观测者,你猜,当你们和正机之神两败俱伤,‘我’会挑在什么时候出场?” 为什么特地提醒我? 南柯拧眉反问。 “博士的切片数以万计,而我,是其中对你最感兴趣的那个,”多托雷轻笑,“我很好奇,在得到我的好心提点之后,你打算如何应对‘我’的出场?” 南柯紧抿嘴唇,再听他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反胃。 她集中意念将多托雷的意识重新封锁,望向回来的散兵。 他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握起她的手,勾唇抵在唇边:“久违的痛快。” 人偶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不被火焰灼毁,粉色的皮肉在一片焦黑中缓慢生长,再精致秀丽的面庞也变得狰狞可怖。 “还没有结束。”南柯看着他。 “啊。” 即使伤痕累累,身无余力。 也还没到可以放松防备的时候。 他们心知肚明。 散兵身后,荧掀开了正机之神驾驶舱的舱板。 众多触手断肢环绕间,绸缎一般的灰发铺满舱内,少女蜷缩着身体,如同无辜的婴儿,将睡脸安然枕在姬袖揉皱的花边间。 “木偶……”荧眉心皱起。 “她身上没有生命的气息,”纳西妲轻叹,“很遗憾,早已是尸体。” “也就是说,之前我们看见的木偶桑多涅,都是被魔物操控的活死人?”派蒙双手在胸前握拳,说出话的时候,怕得脸都扭曲了。 纳西妲点头。 派蒙不禁和桑多涅的尸体拉开距离:“好邪门……” “我在世界树中读过这种存在,”纳西妲眸色怜悯,俯身触碰桑多涅的额头,“曾有一些炼金术士,试图通过非人的手段,在人类的子宫中孕育深渊的邪秽,最终诞生的,就是如同‘桑多涅’一般,不具人性,只听凭无限膨胀的欲望与破坏力行事的异种。” “不幸之人,愿你安眠。” 被纳西妲指尖触碰到的霎那。 少女灰色的眼睫轻轻一颤。 “……咦?” 纵使纳西妲也面露惊愕。 “纳西妲!离她远点!”荧立刻摆出战斗的架势。 “不,”纳西妲注视少女两秒,抚摸对方脸颊,迟疑道,“我好像,能读到她的心。” 少女完全睁开眼睛。 湛蓝的眼眸如蒙雾气,脆弱通透。 她看着近处的纳西妲,迟钝地眨了眨眼,然后手臂挪动,似乎试图撑起身体。 每一步动作同样迟缓而生疏,在成功坐起的前一刻,少女手臂脱力,忽而又跌倒回去。 少女嘴唇微张,轻轻歪头,拽起华丽的衣袖,看着袖中金属关节:“?” “……她就像一个婴儿。”纳西妲语气带着不可思议,“明明身体已经几乎完全被改造成机械了,是因为和木偶一起接触世界树,所以诞生了自我意识吗?” 少女神色懵懂,看起来无法理解纳西妲的话。 忽然,她晃起手中牵着的衣袖,一声重物相撞的清脆声响,有什么从袖摆间掉了出来,砸落地面,反出莹莹的紫光。 “雷神之心!”派蒙失声。 荧看向纳西妲:“纳西妲,我们……” 话音未落,荧嗓音不稳,咬牙按住了太阳穴。 “什么……声音……好……困……” 同样的声音也袭入南柯的耳中。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细弱而尖锐的音啸。 那声音穿透力很强,直击耳膜,只是听到一声,眼皮就开始沉重,视野变得模糊。 “来了。”散兵捂住南柯的耳朵,神色憎恶,朝工坊门口瞪去。 派蒙和荧相继倒下。 “啪啪啪”。 有人沉闷抚掌,从门口现身。 “真是一场精彩的决斗。” 金饰的皮靴踏在满是裂痕的地砖,一步一响,白色军式大氅伴随鼓掌的节奏微微摇晃,露出一双指节修长的黑色手套。 “那些贤者研究的东西,也就这个还有点用处。可惜,让人毫无防备陷入沉睡的声波,果然对神明,和机械——” 博士狭长的双眼掠过纳西妲和她身后的桑多涅,又轻飘飘落向散兵。 “——无效啊。” 第288章 狂妄者与神明 散兵的身体瞬间紧绷。 “国崩!”南柯拽住他。 散兵起身的动作僵住。 “你说过的,”南柯注视他咬牙切齿的侧脸,加重语气,“只要我能沉得住气,你也可以。” 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用力攥紧,南柯几乎感觉到其中骨骼错位。 散兵低头看向她,眼底恨意翻涌:“我不可能放过他。” “我也绝不会放过他。”南柯沉声。 只是不能是现在。 散兵呼吸声沉重,半晌,按捺下来,隔着遥遥一段距离,眼神如刀扎向博士的后背。 博士轻哂。 在他眼中,这几个伤痕累累的家伙,根本称不上是威胁。 “好了,等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与你独处的机会了,”博士在纳西妲面前止步,垂眸端详,“浪费的那些宝贵时间,也还算有点价值。小吉祥草王,久仰。” “愚人众的执行官?”纳西妲伸手挡在荧和派蒙身前,沉声道,“我听说你之前已经离开须弥了,为何现在会出现这里?” “离开须弥的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也是‘我’。”博士抱臂,“连智慧之神都会被认知的惯性所束缚,实在让我失望。” 这毫无疑问是对纳西妲智慧的挑衅。 纳西妲眸色微微一凝:“……是说,世上有很多个不同的你么。” “呵。”博士瞟向南柯,“身为眷属的你,竟然没有把‘切片’的存在告知神明,实在让我意外。” 得益于散兵的保护,南柯的意识还清醒着。 和博士对视上的一刹,南柯微眯眼眸,咬唇不语。 他知道她和纳西妲见过面。 但那沉着的样子,又似乎对另一个多托雷被她捉住的事,一无所知? 在博士继续说些什么之前,纳西妲出了声:“执行官,你出现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不必警惕,”博士从南柯身上收回视线,摊手笑道,“我采取如此温和的手段,自然不是为了与神明展开争斗,而是想要进行谈判——实验已经结束,尽管结果不尽如意,但也得回收有用材料,不是吗?” 纳西妲蹙眉。 贤者动用整个教令院的资源,想要实现创造神明的终极目标,居然被称作是一场实验? 博士目光扫过懵懂的桑多涅,意味深长接着道:“比如……神之心。” 掉落在地的神之心没来得及被拾起,重新回到了桑多涅手中,现在正被少女双手举起,迎着光线好奇观察。 纳西妲略微惊愕。 居然不是想要拯救自己的同僚? “哼……”纳西妲收敛神色,重新评估了这场“造神计划”,与愚人众背后的目的。 “小吉祥草王,你是聪明的神,应该知道此刻的战力差距,”博士用着游刃有余的口吻,又道,“而身为学者,我自然也是希望,能对智慧之神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体面。” “你的这种虚伪,是建立在绝对的自信之上么?”纳西妲抬手,将雷神之心从桑多涅手中召入手心,“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不过……如果我说,我要直接把这颗神之心毁掉,唤醒‘天理’的话呢?” 博士挑眉。 “届时你们愚人众的所作所为……”纳西妲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淡笑,“你敢和我赌这种可能性吗?” “赌……?”博士扬高声调,“呵,真令我惊讶,竟从智慧之神口中,听到‘赌’这个字……” 狂妄者与神明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分明实力半步神明,却特地选在最后出场的人。 武力抢夺也绝对立于不败之地,偏审慎地选择了谈判的人。 绝不会忽视任何失误的可能性。 是出于学者的严谨? 还是单纯的自私? 在听到纳西妲提出的交换条件时,博士一贯上扬的嘴角终于微微拉平了:“……真有意思,你会提出这种条件,我是否能够理解为——你在被囚禁的时候,也一直观察着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切片’的存在,”纳西妲开门见山道,“须弥城的一切都在我梦中显现,你喋喋不休与不存在的人争论,对仿佛质疑面露浮躁……起先,我认为是大贤者,通过虚空与你联络。” 纳西妲提出的条件,是博士必须抹消所有其他的切片。 唯有这样,她才能放心智慧之国的敌人不会卷土重来,再次将须弥玩弄股掌之间。 博士与她对视良久,笑叹摇头:“在所有的‘切片’之中,你所见到的这个最为自私,如果不是我……呵,你的想法可行不通。” “也就是说,交易成立了?”纳西妲问。 “假如你认为,那么多个‘我’比得上一颗神之心的价值的话,”博士颔首,“成交。” 纳西妲抬起左手,凝现四叶的神印。 博士眼含淡淡嘲讽,闭目。 凡是须弥子民。 其念其想,纳西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在这一刻,远超一名个体应有的嘈杂心声流入纳西妲耳中。 “这种荒唐的决定!” “愚不可及的抉择……” “当初的我竟然如此短视……” “你在开玩笑吗!” “连自己都能背叛的家伙……” “你会后悔的!!!” “真是惊人,”待那些声音一一消弭,纳西妲收回手,“若不是亲耳听到,连我也很难相信,竟然真的会有人,将不同年龄的自己全数分离成独立个体。” “这是以求知为目的的做法,为了能保留我观察世界的全部视角,”摒弃那些多余的自我后,博士长出一口气,满面轻松,撩了撩耳坠,“不知全知的智慧之神,又如何看待我的做法呢?” “生命存在的诸多规则和限制,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理由,你在侮辱生命这一概念。”纳西妲面色不虞。 “呵呵,了不起的看法。” 纳西妲如约将雷神之心向前递去。 博士接过神之心,轻微摩挲宝石:“一颗棋子……你的草神之心呢?” “不要贪得无厌,至冬的执行官。”纳西妲神色一冷。 “不不不,这是另一宗交易,”博士含笑道,“反正你执政之后也不会保留虚空,那须弥的神之心留在你手里,也发挥不了重要作用吧?” “你支付不起相应的代价。”纳西妲直视着他。 “单凭我的确如此,”博士手探入大衣内侧,取出一枚冰白色的罐装结晶,放低嗓音,“但若用知识——世界的真相来与你交换,你以为如何?” 纳西妲:“!” 博士带着两颗神之心,闲庭信步离开了。 “嘁!”散兵视线紧追博士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才忍不住挥手砸向墙壁。 本就崩裂的墙体彻底粉碎。 “国崩,南柯,”纳西妲手握罐装知识,垂着眸久久沉思,被一声回神,抬头叹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289章 我守着你 教令院的动乱影响甚深。 无数学者在造神计划中发疯或丧生,纸包不住火,真相败露不久,全须弥的人民齐齐罢工,要求取缔教令院。 幸好赛诺和艾尔海森及时稳住局面,纳西妲以彻底关闭虚空为代价,平息了民怨。 尽管如此,大量人才依然从须弥流失,昔日熙熙攘攘的学术之城门可罗雀。 也有好事发生。 以阿如村为媒介,迪希雅等人牵线,雨林地区和沙漠地区首次缔结了友好合约。 半个月后,化城郭。 冬日将近,密林环绕之下的驿村比离开时更加绿意深浓,南柯在化城郭的吊桥前停下脚步,脱下沾满沙尘的斗篷兜帽,仰头长舒一口气。 她身后跟着三个人——和她一样终于回归目的地,神色松快的卡维,以及两个始终保持警惕,神情一丝不苟的佣兵,阿德雷和塔拉尼斯。 四个人都风尘仆仆。 他们刚从沙漠地区回来。 南柯要感应各地的七天神像,刚好纳西妲也急需一名使者,四处走访安抚人心。 南柯便接下了这项任务。 今天是提前两天的归期。 一路上说不上顺利,但姑且平安,南柯稍事休息,在吊桥上走到一半,看见另一头提纳里的家里,奔出一个绿色的影子。 “南柯——!你回来啦——!”柯莱站在桥头,向他们开心地高高挥手。 “柯莱。”南柯笑着回应,加快了脚步。 等南柯下桥,提纳里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柯莱这孩子,每天都担心你在沙漠里遇到危险,念个不停,”提纳里笑看柯莱扑进南柯怀里,也和卡维进行了一个友谊的拥抱,“如何?我给你们的野外生存手册,有派上用场吗?” “多亏了你的手册啊!提纳里!”卡维从怀里掏出被翻烂的小册子,“小小一本,从生火到解毒,一应俱全,帮了我们不少忙!我看,有空拿它去出版发行怎么样?一定能赚一大笔!” “哈哈,谢谢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提纳里转身,做出欢迎的手势,“各位赶紧进来喝口水吧,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坏了。” 比起休息,南柯更在意其它的事情。 “他们的情况怎么样?”她跟着提纳里进屋,接过他递来的草药茶,捧在手心。 提纳里看着她眉眼间掩不去的疲惫,叹了口气:“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比起听我口述,你要亲眼去看看吗?” “当然。”南柯点头。 荧和派蒙被博士强行催眠,就连纳西妲也无法立刻唤醒,百忙之下,纳西妲只好将她们交给提纳里照顾。 散兵的伤势也比表面看上去惨重太多,出发之前,南柯好不容易说服他,将他关机休眠,同样留在了化城郭。 在与提纳里的住处相邻的另一座木屋里,南柯见到了他们。 派蒙早就醒了,正趴在荧的床边玩七巧板,看到南柯,惊喜睁圆了眼:“南柯?!你提前回来了!” “嗯,刚到,”南柯看向床上沉睡的荧,“荧有醒来的征兆吗?” “说到这个,我非向你告状不可!”派蒙丢下拼到一半的七巧板,忿忿飞到南柯面前,指那张老实的睡脸,“这家伙!食物喂到嘴里会吃,水也会喝,甚至会自己起床上厕所,但就是不睁开眼睛,也不理人,我怀疑她是装的!” “派蒙,冷静,冷静,”提纳里苦笑摆手,“有些深度昏迷的患者是这样的。” “我才不信!她肯定是想看我的笑话,故意不醒的!”派蒙跺脚。 “别着急,派蒙,”南柯俯身瞧着她,安慰,“荧不会这样捉弄她最好的伙伴的。” “我才没着急呢!”派蒙大声反驳,侧目瞪了荧一眼,忽而瘪了瘪嘴,声音低下去,“就是……纳西妲送我的枣椰蜜糖,妮露寄给我的蜜金泡果,我都还没舍得吃,她再不醒,我只能一个人吃掉了……喂,南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旅行者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来的话……” 派蒙望着南柯,眼里沁出一层惴惴不安的水光。 “那这样吧,派蒙,”南柯揩过她湿润的眼角,“你把朋友们送的枣椰蜜糖,还有蜜金泡果全都吃掉,这样等荧醒过来,不是就能跟她好好炫耀了?” 派蒙的抽噎一顿:“好、好坏的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 “咳嗯——”提纳里假咳。 “诶?诶?”派蒙后知后觉,连忙揪住南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坏噢!绝对绝对绝对不是!” 南柯抿着笑揉派蒙的脑袋。 而后南柯去往隔壁房间。 提纳里留在了外面,南柯反手轻声带上门,抬眼看见安静陷在床褥里的人,反应过来,她其实并不用这样小心翼翼。 因为散兵什么都听不见。 南柯侧身在床边坐下。 失去意识的散兵浑身笼罩在乳白色的淡光中,平卧在床,眉心舒展,眼尾的胭红也乖巧收敛,看起来难得无害。 上一次见到他类似的表情,还是他被八重神子灌酒的时候。 南柯别起耳边的碎发,低头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触感温凉,体温比想象中更低。 于是她叹口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手指顺着人偶细腻光滑的脸庞往下落,经过他柔软的脸颊,微微凸起的喉结,摸到胸膛坚实的肌理。 仔细检视一番,确认散兵的伤势确实已经痊愈后,南柯才放心去碰他的后颈。 一声极轻的哼声从面前的喉咙里震动发出。 南柯仰眼看向散兵的脸。 嘴唇微微开启,轻吐一口浊气,紧跟着,上方卷翘的睫毛翕动,迟缓掀开。 昳丽的紫眸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映入了光线。 起先只是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凭借本能聚焦,轻眨一下之后,立刻变得深邃明亮。 散兵唇线微抿,转动脑袋,垂眸看向南柯。 “我回来了,国崩,”她弯唇,对他说,“提前两天。” 简直像在炫耀,她有多能干似的。 散兵便也挑起唇角,刚苏醒的嗓音低沉微哑:“你走之前说,你有对付多托雷的后手?” “是有,”南柯闭眼,把脸埋进他肩边的被子里,“但晚点再和你说。” 这半个月,白天奔波,晚上还要在梦里和纳西妲见面议事,她精神一直紧绷着,就没有松下来过。 现在终于能够放心休息了。 从哪儿学的吊人胃口。 散兵不爽轻哼,抬臂垫进她脑下,把她的脸从被窝里挖出来,按进怀里。 “睡吧,我守着你。” —— (感谢@往生堂客卿钟离的钱包打赏的催更符、灵感胶囊,啵啵) 第290章 我去,艾尔海森(加更二)) 两天之后,荧也醒了。 纳西妲从须弥城派来的马车次日即达,荧活动着睡锈了的四肢,不情不愿爬上车架:“真可惜,我还想着活动一下筋骨,自己走回去呢。” “哼,你就嘚瑟吧!”派蒙摆出一张臭脸护着荧,生怕她一个腿软摔下去,“也不知道是谁,昨天刚下床就摔了个狗啃泥。” 荧张牙舞爪捏她脸:“不许提不许提!” 另一边,南柯也登上了马车。 南柯掀开车帘,看见里面气定神闲坐着的文雅青年,颇意外地顿住。 “艾尔海森先生?你怎么在这?” 他不应该在教令院的办公椅里,兢兢业业当代理大贤者吗? “托某位小姐在小吉祥草王大人面前,青眼力荐的福,”艾尔海森支着半张脸靠在车厢上看书,闻声睨向她,不冷不热拖长声音,“本人超额完成了退休之前预计的所有工作量,总要来和始作俑者打个照面,道声感谢。” 南柯钻进车厢,在他对面镇定落座:“不客气,应当的。” “南柯小姐,”艾尔海森啪一声合上书,“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有些私事尚未了结?” 是问他一直想要的那枚神明罐装知识? 还是指卡维再次被牵涉进来的事? 南柯目移,下一秒,有人贴着她肩膀坐下:“艾尔海森,你只是代理贤者,她身为神明代理,你的顶头上司,有什么非回答你不可的必要吗?” 艾尔海森瞥向散兵。 散兵扬眉。 两人眼神交锋,一时火花四溅。 这两个人和荧一起在沙漠地区百经波折,虽然南柯不清楚他们之间关系如何,但至少表面看上去,不怎么样。 下一个爬上车的是卡维。 “我去,艾尔海森!”卡维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 艾尔海森轻啧,捡起手边的书选择闭麦。 亲眼目睹艾尔海森被怼却不还嘴,卡维啧啧称奇,一边挨着他坐下,一边递给南柯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南柯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正好在艾尔海森的职务范围之内。 “艾尔海森先生,我启程之前,草神大人答应,让阿德雷和塔拉尼斯护送我,将功抵过,”南柯问他,“具体的处置似乎交给了教令院,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们?” “现在是下班时间。”艾尔海森翻过一页书,惜字如金。 南柯盯着艾尔海森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半天,无奈,只得转头向散兵求助。 本以为他会帮她说句话。 散兵却只是捏了捏她的脸:“总为别人操心,你也不嫌累?” 艾尔海森淡淡哼笑。 南柯眉心微拧,目光在他和艾尔海森之间怀疑逡巡。 这两个人…… 难道其实意外地很合拍? 到达须弥城已是深夜。 南柯和卡维艾尔海森道了别,转身看向城中的圣树。 净善宫灯火明亮,和她第一次来到须弥城相比,再也不复清冷寂寞的光景。 “荧,”南柯收回视线,看向荧和派蒙,“我和国崩得去取一样东西,你们先去净善宫,陪纳西妲聊聊天吧。” “好,”荧笑着挥手,“那你们搞快一点,别让我们等太久哦!” 南柯弯唇颔首。 前任大贤者倒台,各种艺术禁令被废除,须弥城的宵禁也跟着解除了。 南柯路过通往大巴扎的路口,听见剧场里彻夜的歌声,心里涌起一些欣慰。 通过自己的双手与努力,改变现状,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但愿那东西还在原地。”散兵走马观花看着路边的摊贩,道。 “如果不在就麻烦了,”南柯叹气,“我当时行动受限,你突然把它交给我,除了铤而走险,我实在找不到其它能藏的地方。” 说着话,他们很快回到了熟悉的街道。 商业街早已打烊,幽微的夜幕下,旅店的门窗尽数贴上了白色的封条,里头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散兵撕下封条,推开大门。 南柯跟着他走进去。 所幸凌乱的只有大厅,前台区域还保持着整齐的原样。 南柯绕进前台,抬头在高大的置物木架上寻觅。 挪开不起眼角落里堆放的卷轴。 一个布包裹,孤零零地躺在里侧。 “太好了,”南柯松了口气,“还在。” 她把包裹放在前台桌上,解开蒙满灰尘的外布,里面的东西时隔好几个月,终于重见天日—— 那是殷殷散发红光,象征着禁忌的硕果。 是造神计划中,教令院意外遗失,引发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 谁都未曾一睹真容的——真正的神明罐装知识。 散兵从来不耻处于被动的立场。 造神计划? 罐装知识? 他可没有那个耐心,像南柯一样老实待着,安静地旁观。 密不透风如教令院,之所以会丢失关键的圣遗物。 无非因为,那是散兵亲手所为。 不出他所料,关键的神明罐装知识一消失,教令院立刻乱了阵脚。 被大贤者半遮半掩,派去回收的赛诺。 一反常态加入乱局的艾尔海森。 捕风捉影的黑市。 以及更多势力闻风而动。 谁又知道,那枚人人觊觎的珍贵之物。 其实从未真正与世人谋面呢? 眼看各方人马机关算尽,为一件假货苦苦奔波。 实在是太有趣了。 也正因如此,当艾尔海森终于将传说中的“神明罐装知识”成功得手,就立刻提出了,利用伪造的罐装知识欺骗大贤者的主意。 因为艾尔海森也察觉到,他们一路追查的东西,是个赝品。 除了散兵、南柯,和艾尔海森,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 “话说回来,”散兵掂起沉重的罐装知识,目露探究,“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国崩,你还记得死域吗?”南柯离开前台,问。 “那个无处不在的祟神污染区?”散兵跟上她。 南柯迈出旅店,回身将大门重新合拢:“这里面装着的,就是导致死域的病灶。” 她说得隐晦。 散兵眼神微闪,瞟一眼罐装知识,立刻失去了兴趣。 世界树的病因。 前代草神陨落的直接死因。 十有八九,又是来自深渊的东西。 第291章 后手 抵达净善宫时,圆顶的殿堂里,昔日神明被囚禁的鸟笼已经变成茶会的场所。 绕过数根镂空罗马柱架构的回廊,纳西妲坐在殿中心的花亭下,向他们招手:“你们可算来了。” “纳西妲。” 南柯走过去,看见纳西妲身前摆着一张铁艺的小圆茶几,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 “这些是?” “是大巴扎的子民们送来给我的,”纳西妲看向糖果们,弯起眼眸,“他们说,虽然我错过了今年的花神诞祭,但收下这些可爱的小小礼物,也算是迟到的生日祝福。” 荧坐在桌边,握拳自信道:“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明年,绝对要给纳西妲来个大的!” “噼咔砰砰哐——的那种!”派蒙补充。 “谢谢你们,旅行者,小派蒙。”纳西妲莞尔。 和纳西妲的这次会面,除了交还神明罐装知识,南柯还有其它目的。 “你之前说,要确认博士确实已经离开须弥之后再议,”纳西妲问,“是和博士有关?” “嗯,我担心他发现不对,也在等他彻底放下戒心,”南柯伸出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把我梦里的东西取出来就知道了。” “梦里……?” 纳西妲若有所思,轻轻搭上南柯的指尖。 将梦境与现实交融,是唯有纳西妲才拥有的能力。 神性的光辉溢散,纳西妲抬手,一团绿莹莹的雾气便从南柯身体里被抽离出来。 那团雾气慢慢涌动变幻,逐渐凝实,最终变成一张掌心大小的捕梦网,静驻在半空,缓缓浮动。 交织的白羽与丝线中,一个闭目的人像虚影浮现出来。 “博士!?”荧看见里面的人,腾一下站了起来,带动椅子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 散兵的反应还算平静,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博士的虚影,问:“这就是你说的后手?” “我在被博士拉进集体梦境的时候,培育出了羽之花,一样是在那个时候,这个切片盯上了我,”南柯解释,“在他入梦抢夺羽之花的时候,我设法把他困住了。” “可是,我听过博士的心声,所有其他切片,的的确确都应该被抹杀了才对,”纳西妲注视着捕梦网中,沉吟,“……是因为被梦境和其他个体隔绝开了,所以才幸免于难么?” “我在想,要不要放他回去。”南柯说。 纳西妲倏而一顿。 散兵也带着冷意,微微敛起眼尾。 困住这个切片,对另一个博士而言,几乎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但释放他,情况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有两种可能性。 如果这个切片的身体还在,那就会出现两个博士。 并且二者融洽相处,达成合作的可能性为零。 因为另一个博士已经决心抹消多余的自我,同为他自己,这一个也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另一种情况,如果这个切片的身体不在了。 试问一个人的身体,被两个立场向左的人格挤占,会发生什么? 就算最后成功驱除脑内的意识,博士也一定会吃不小的苦头。 通常。 会疯掉。 这样的博士,是否还能继续得到至冬女皇的信任,占据执行官的席位。 犹未可知。 荧重新坐了下来,表情有些难以置信:“南柯,你和博士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南柯轻微抬了抬唇角,没说话。 “其实,今天我也打算跟大家商量一件事,”纳西妲思索良久,抬起眼来,“你们还记得正机之神里的那位执行官吗?” “桑多涅?”散兵问。 “正是,”纳西妲回头望向身后,“我初步测试了她的躯体,尽管作为机械而言,她身上有许多难以理解的缺陷,但这些缺陷却奇妙地,正好承载住了身为一个人的心智。” 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一只机械的花篮摇摇晃晃,迈着两对尖锐的金属足,从纳西妲身后的罗马柱走了出来。 “唔诶……”当花篮停在纳西妲身侧,一双裸露着金属关节的双手伸懒腰似的,伴随着哈欠声从里面高高抬起。 灰发的少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上身,湛蓝色的眸子里写满困倦与好奇,和他们面面相觑。 “她的双腿无法行动,所以我为她制作了临时的代步工具,”纳西妲捏起一颗糖果,体贴剥开,喂给花篮中的桑多涅,“尽管遭到愚人众抛弃,心智也变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但意外的是,我发现,她仍然能够共享其它机械个体的数据。” “是说凯瑟琳?”南柯注视桑索涅双手捧腮,满脸幸福咀嚼糖果。 “不。是包括凯瑟琳在内的,愚人众里所有由桑多涅制作的机兵。” 南柯吃了一惊。 “造神事件使须弥与至冬之间的外交关系陷入僵局,我也有理由保留自己的暗棋,所以,南柯,和你一样,我同样选择了隐瞒这件事,”纳西妲看回南柯脸上,“之所以选择现在提起,是因为,在桑多涅的情报网中,博士多托雷的身躯,切切实实,只剩下一副了。” 散兵抱臂,轻呵一声:“我开始期待了,当多托雷失去执行官的地位,或者,最好连第七降临者的资格也一起落空,该会有多让人身心舒畅。” 南柯沉眸,看向漂浮在面前的捕梦网:“那我就放他回去了。” “等一下!”派蒙突然举手。 几人齐齐看过去。 “万一,两个博士真的达成了共识,来找我们报仇,该怎么办?”派蒙表情忐忑,“因为,他们虽然是两个人,但其实也是同一个人啊,对吧?” “派蒙说得不无道理。”纳西妲掐起下巴,“至少要设下一道保险,保证博士不会再度危害我们才行。” “交给我吧,”南柯沉思片刻,握住捕梦网,“我会让他安分的。” 针对博士的对策就算告一段落,接下来,纳西妲吐露了荧一直关心的,有关空的情报。 五百年过去,空果然还是将自己写入世界树,成为了提瓦特的一份子。 南柯想起在清籁岛,他们唯一一次碰面,少年坚定的笑容。 “……既然降临者不会被世界树记录,那么,等我走遍七国之后,我就把自己写进树里,让五百年后的荧,能从世界树里窥见我的足迹。” 空成功了。 荧紧紧咬唇,声线颤栗:“笨哥哥……” 这和亲手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天理手上,有什么区别? 幸好现在天理陷入沉睡,不然的话…… 强忍的哽咽声里,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散兵冷着脸坐了一会儿,瞥一眼还收不住情绪的荧,忍无可忍地把南柯拉起来。 “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纳西妲微讶:“神明罐装知识还没……” “你和荧一起打开吧,”南柯看着纳西妲尚显稚嫩的愕然反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笑着碰了碰她的脸颊,“要相信自己,纳西妲。” 那两人牵着手离开。 “……相信自己?”纳西妲凝望两人的背影,困惑捂住半边脸颊。 第292章 轰!轰!!火!!!花!!!!! 离开净善宫,夜更深了。 初冬冷彻的夜空更显清澈,漫天星辰晶砂一般铺满天河,南柯和散兵沿着圣树的外围的大道,散着步走下去。 南柯理解散兵着急离开的原因。 荧哭过之后,如果他们还要跟着去见证纳西妲和大慈树王的离别,他还要亲眼看纳西妲流泪。 散兵是最见不得别人哭的。 明明表面铁石心肠得要命,只有在这种时候,别扭地透露出心软的一面呢。 “国崩,”南柯看着前面的路说,“我们就要走到头了。” “你很期待?”散兵语无波澜,“还是,害怕?” 南柯陷入短暂思考:“……都有一点。” 他们所熟知的、所见证的未来即将来到尽头。 当时间的指针继续转动,前方会出现什么,他们会遇见什么,全都是未知数。 只有终点确凿无疑——提瓦特会灭亡。 南柯正是因为未来的纳西妲想要改变结局,才会出现在这里。 散兵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回眸,向她伸出手:“与其思考这些为时尚早的东西,不如跟我去大巴扎走走?” 南柯一怔,弯唇握住他的手,踏到平地上:“好。” 南柯来时遥遥看见大巴扎里歌舞升平。 办完事情走进去,正赶上剧场的表演落幕,妮露向台下抛出无数帕蒂沙兰:“谢谢大家捧场!” “噢噢噢噢——!”看客们争先恐后接花。 散兵扬手抓住一朵迎面飞来的帕蒂沙兰,正打量着花朵,忽然前排观众一蜂窝涌上了舞台。 舞台灯变得缤纷绚丽,大家跟着骤然轻快的小调,和妮露一起高举鲜花,扭腰跳起舞来。 散兵下意识退了一步,免得被人流带进舞池里去。 “国崩,”南柯坏心眼地从后面挡住他的肩膀,靠近他耳朵笑,“不一起去玩玩吗?” 散兵脸色一变:“你在开什么玩笑……” 然后就被南柯推上了舞台。 每个人和每个人挤挤挨挨,距离近到简直肌肤相贴,散兵咬着牙往角落里退,看见被热舞挤走的南柯,又臭着脸伸手拽她:“喂!” 忽然空气中蓝色光点凝现,托起一朵鲜艳欲滴的紫色帕蒂沙兰,越过人群头顶,向半空飞去。 “老规矩!”剧场经理坐在台下一根高脚凳上,敲锣大喊,“谁抢到这朵帕蒂沙兰,就能获得妮露小姐一日经纪人特权!” 人群瞬间热血沸腾。 只有南柯被散兵杀气腾腾按在靠墙的角落里,动弹不得。 “国崩,”她压着唇角的笑,歪了歪头,故意眨巴眼睛,看着他,“我想要。” 散兵的眉毛拧得快打结了。 南柯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快压不住。 对视良久,背后的拥挤因为争抢帕蒂沙兰大幅减轻,散兵回头睨一眼,嘁一声,放开了她。 他转身走向人群,重心微俯,蓄力跃起。 南柯背靠在墙面,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拥挤,还是他纵容的妥协,脸颊微热。 “国崩!”她望着陷入众多竞争者中,身形模糊的散兵,双手举成喇叭状,“加油!” 从艺术禁令被废除到今天,祖拜尔剧场的每场狂欢都能座无虚席,妮露的名气不是盖的。 今天是最后一场,从各地慕名而来的崇拜者,全都志在必得。 闲散佣兵。 镀金旅团。 休假的大风机关。 一群人齐齐跃起,朝空中绛紫的小花伸手抓去。 “嚯!国崩!”离花朵最近的是个古铜肤色的女人,动作矫健,踩着底下佣兵的脑袋,和散兵对上犀利的一眼,“你也来凑热闹!” 散兵没回迪希雅的话。 没什么比参加这种丢人活动,还被熟人碰见更倒霉了。 他只要得手那朵花就够。 “不会让给你们!” 趁迪希雅分神,另一个敏捷的影子掠着雷光越过他们身旁。 “赛诺?!你小子居然用元素力?!”迪希雅循声向上一瞪,握拳振出火光,朝赛诺猛烈挥出,“吃我一拳!” 灼热的火元素与雷元素在半空剧烈相撞,轰一声爆开明亮的火花,下方普通群众吓了一跳,纷纷挡住双眼,片刻后小心睁眼一看。 大量火星洒落,仅仅是元素力激发的余光,几乎没有实感。 绚丽的节目效果顿时引发欢呼:“加油!上啊!!!” 赛诺和迪希雅正面过了一招,双双被反作用力弹开,一个落在剧场顶棚,一个落在观众席中间。 交错的红紫光芒中间,散兵背后神环不着痕迹快速一闪,趁着空隙,飞向上方的奖品。 呵,想跟他抢? 做梦! 散兵指尖正要碰到花朵,箭矢破空的嗖声突然入耳。 他反射性侧身一闪,单手截住那支飞箭。 箭头被卸掉了,并没有杀伤力。 散兵黑着脸向箭矢飞来的方向俯瞰。 一个佣兵装束的打手抓着弓,旁边,带着墨镜的紫毛小萝卜头捶胸顿足:“快上啊!妮露小姐的一日经纪人体验卡,一定能倒卖不少摩拉!” 应着她的催促,数名佣兵以包围之势,向散兵跃起扑来。 散兵嘴角抽动:“一群废物。” 另一边的迪希雅和赛诺过了几招,瞥见散兵也遇到麻烦,顿时放下心来,挤眉弄眼:“我说大风机关,给个面子呗?我家小姐喜欢妮露小姐得不了,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怎么样?” “抱歉,这是最后一张体验卡,我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赛诺表情严肃。 “什么理由?” “喏。”赛诺抬下巴。 迪希雅顺着他的视线瞟过去,只见人群外围,一名温润少年捂着两只长长的大耳朵,一边对人群的喧哗面露苦色,一边紧张地盯住他们。 “帕蒂沙兰一般呈现淡蓝色,提纳里很好奇这朵紫色的品种,”赛诺一边和迪希雅交手,一边游刃有余地解释,“虽然作为大风纪官参赛有失公平,我也只能上了。” “呵,我看你啊!”迪希雅加了力度,又和赛诺重重对上一拳,“自己也乐在其中吧!” 赛诺不动声色挑唇,拦住她的招式:“话说回来,这场争夺战,我们最应该警惕的,不应该是——” 赛诺抬头,看向背悬雷环从容滞空,把多莉·桑歌玛哈巴依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的少年。 “会飞的某人吗?” 迪希雅收势,咧嘴野气地一笑:“一起上!” 散兵干掉一波自不量力的雇佣兵,已经完全失去耐性。 要不是担心不慎折损了那朵柔弱的小花,他才懒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功夫。 他丢给崩溃的小萝卜头一个充满嘲讽的眼神,再次向帕蒂沙兰伸手。 忽而后知后觉意识到。 背后的神环不知何时浮现出来了。 念头未落,伴随迪希雅高声呼喝,下方迅猛火拳与雷光之爪一同袭来:“下来吧你!” 妮露小姐一日经纪人争夺战。 精彩得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轰”! “轰”!! “火”!!! “花”!!!! 自知没机会的观众们自觉回到台下,翘起小腿,磕起瓜子,欣赏百年难遇的由神之眼拥有者制造的漫天火树银花。 最着急的反而是身为始作俑者的妮露,在几人脚下团团转圈,试图劝阻:“停一停!停一停!你们不要再打了!” “哎,妮露,妮露!”剧场经理语重心长把她拉开,“这不正说明了你的人气吗?放宽心一点,这对剧场和你来说,都是大好事。” “可是,”妮露不安望着空中交战的三人,“我担心他们会受伤……” 迪希雅和赛诺二打一,并不觉得自己会受伤。 笑话,沙漠赫赫有名的炽鬃之狮,加上教令院年轻有为的大风纪官,还能有人叫他们两个受伤? 赛诺不像迪希雅那么乐观。 同为雷元素的使用者,他能感觉到国崩实力并不简单。 在沙漠同行的期间,也鲜少目睹国崩出手。 但另一方面,赛诺同样也不觉得,在二对一的情况下,自己会轻易落下风。 只有散兵。 因为对面有个火系,让他不得不为了避免超载而束手束脚,烦得要命。 区区一个街边节目,为此变得浑身狼狈也太掉价。 应付着这两个人,散兵抽空看向脚下。 南柯也离开了舞台,拣了张板凳,和一个紧张兮兮的少女在观众席并排坐着,一起仰望他们。 全都是这个女人惹的祸。 散兵冷哼一声,一脚踹向迪希雅。 迪希雅双臂交叉挡住。 赛诺攻势紧随其后。 散兵抬臂化解,冷笑:“这朵帕蒂沙兰,我今天要定了!” —— 感谢往生堂客卿钟离的钱包、冰梨汽水、醯芸离奈、风中孤狼856、一芝散、散宝的零件、云浮游璃、kk-乀、夕拾祈、神经奈奈子、业余看小说送出的礼物! 第293章 敌人 “迪希雅……”迪娜泽黛双手握拳,搭在膝盖上,望着空中的战斗紧张得满头是汗。 南柯坐在迪娜泽黛身边,也有点紧张。 她一时心血来潮,没想到,会变成三个人互殴的场面。 希望散兵收着点。 上方的雷火反应噼里啪啦炸得欢快,没过一会儿,有人在迪娜泽黛的另一边问:“迪娜泽黛小姐,好久不见,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南柯循声望去,看见了熟悉的耳朵:“咦?提纳里先生?” “你好,南柯,又见面了。”提纳里在迪娜泽黛挪出的空位落座,歪头向她摇了摇尾巴。 提纳里本来没想来须弥城的。 丢下柯莱一个人,他不放心。 但南柯他们离开之后,赛诺突然来到化城郭,说今天休息,邀请他们进城玩。 柯莱再三表示留在家里就好,会乖乖听话,就这么把提纳里推出了门。 提纳里不想进城,和教令院之间的过节是一个原因,城里太过热闹,也是一个原因。 他微微耷拉耳朵,对南柯和迪娜泽黛摊手苦笑:“刚刚大家欢呼的时候,我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迪娜泽黛,你也和提纳里先生认识?”南柯问。 “嗯……这个嘛,”迪娜泽黛面露难色,摸了摸手腕处的绷带,“我身体不太好,提纳里师父为人善良,经常会来给我问诊。” 迪娜泽黛和柯莱一样,也患有魔鳞病。 南柯想起来:“对不起。” “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啦,”迪娜泽黛摇头笑,“我还怕吓到你呢。” “你们两位又是怎么认识的?”提纳里好奇道。 “我很少出门,上次溜来大巴扎的时候遇见南柯,这次又偶遇了,”迪娜泽黛转头解释,“想着很有缘分,就大着胆子,和南柯交换了名字。” 南柯淡笑点头。 又是轰地一声。 三人齐齐抬头,明亮的火星成放射状从上方溅开落下,一闪即逝,只留下些许烟气随风飘散,掩着三道在空中交错的人影。 “你们说,他们几个谁会赢?”提纳里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我的话,当然是支持迪希雅。”迪娜泽黛说。 “国崩不会输。”南柯跟着回答。 “那我只能给赛诺投上一票了,”提纳里哈哈笑起来,“说来,既然我们都是难得在城里逛街,待会儿结束了,要不要顺路一起去哪里聚个餐?” “好啊!”迪娜泽黛眼睛闪亮,“不是我自夸哦,我家名下有一家餐厅,口碑非常不错……” 和朋友约饭的感觉陌生,但并不坏。 南柯听着他们商量,手指撑在身侧的板凳,无意识地摩挲起木头的纹理。 天空频频传来少年张扬恣意的大笑。 看来散兵也玩得挺开心。 南柯如是想着,又听声势浩大的轰然一声,一个冒着黑烟的人影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 正好落在剧场的舞台中间,哗啦一声把木板砸出一个大洞。 剧场经理痛心捂胸。 迪希雅从里面爬出来,拍灭衣服上的火焰,不甘心地发出啧一声。 “迪希雅!”迪娜泽黛吓得猛然站起来。 “我没事,小姐。”迪希雅起身,从舞台上跳下来,来到迪娜泽黛身边,眯眼仰望仍在缠斗的二人,“抱歉,那朵帕蒂沙兰,看来我是没资格拿了。” 没过一会儿,又有一个黑影坠了下来。 舞台再次被哐哐砸出大洞。 经理扭头捂眼,不忍再看。 “有两下子,”赛诺坐在洞里,望向缓缓降落的人,扯出一丝意犹未尽的笑,“我认输。” 散兵落地,背后雷环缓缓隐去,向他伸手。 赛诺被拉了起来。 妮露的经纪人赶紧跑上台:“那么我宣布,获得今天妮露小姐的一日经纪人特权的是……” “等等!”有观众发现不对,站起来打断,“帕蒂沙兰呢?” “啊?”经纪人回头。 赛诺偏着头正在整理头发。 散兵也两手空空。 众人抬头。 高空中,柔软的紫色小花被微风带起,左飘,右摇,缓缓坠落。 只不过,飘落的路径,好像并不见得,会落向台上,那两位为此大打出手的少年? 露天剧场里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追着那抹紫,端看花落谁家。 散兵也懒得再动。 他的实力摆在这里,就算被哪个不长眼的接住,他倒要看看,谁敢私吞。 又一阵妖风,吹动本就偏离路径的帕蒂沙兰彻底改变轨迹,眼看就要飘出剧场。 南柯反应过来,站起身:“我去捡。” 散兵矜持地点了个头。 所有人眼瞅着南柯朝帕蒂沙兰追过去,又见散兵下台,一边慢吞吞地跟上她,一边抬手,嫌弃地嗅被烟味熏透的衣袖。 “什么嘛,原来是送女朋友的。”有人酸溜溜。 “我好羡慕。”有人眼巴巴。 不管怎么说,胜负已定。 提纳里也起身,对下台的赛诺说:“赛诺,我们也跟过去吧,说好了大家一起聚餐。当然,你们没意见的话。” 提纳里带着礼貌的微笑,看向迪希雅。 “唉,走吧走吧,”迪希雅叹气,双手在脑后交叠,“真是服了你们了,一个小比赛还动起真格来了……” 冬天的风一贯强劲。 南柯生怕那朵花被吹到哪座房顶,不然等散兵跟上来,她还得求他帮忙去拿。 她今晚硬把他拉进舞池的账还没算呢。 一想到散兵会怎么向她讨回这笔账。 南柯略略打了个抖。 帕蒂沙兰终于悠悠落在路边一个水果摊上。 逛街的人还有不少,南柯放慢步伐,向那朵花走去,忽而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铃声。 杂货摊挡雨棚在路灯里投下一片不清晰的阴影,南柯看不清从铺子里走出的人,只能看见一团移动的影子,还有一只伸出阴影,拾起果篮边花朵的修长的手。 “等一下!”南柯急忙出声,“那朵花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 铃声再度响起,急促而清脆,伴随木屐敲打铺街石的清响,一抹青蓝冲开阴翳:“南柯!” 南柯不由自主睁大眼睛,整个人动作停住。 细碎的铃响随着斗笠垂纱平复的晃动止息,路灯一片茸茸的昏黄里,面容依然不分明的少年望着她,眸中充满重逢的惊喜。 似乎是误解她没认出他。 流浪者一把掀起斗笠,向她迫切接近:“南柯,是我!” 南柯的后背却僵硬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和流浪者在梦中的经历,事件结束之后,她就一五一十告诉了散兵。 正因如此,有些事只有在认真复盘之后才能发觉。 比如梦境轮回的间隙,她总会将些许的记忆忘记。 比如,她以为自己早就向流浪者阐明,实际上一字未提的散兵。 又比如流浪者总是对她展露的笑容,和他亲昵的一举一动。 感情的细枝末节,南柯从来没有靠自己理清过。 此刻心里只平白升起一种直觉——不能在没有对流浪者说明之前,让两人碰面。 这孩子一定会伤心。 她也一定会给散兵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但南柯没办法、也没机会避开了。 背后也响起木屐声。 南柯伸手向后,试图抓住散兵。 察觉异常的人比她更加快速,一片袖角擦过她的指尖,径直挡住了她身前。 散兵遮断流浪者直勾勾望着南柯的视线。 看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首次觉得,万分碍眼。 流浪者眼中光芒沉寂,也抿紧嘴唇,握紧手心羸弱的花茎。 无需言语。 认出对方身份,以及,将对方划为敌人。 一眼就足够。 第294章 不成器的他自己 “噼啪”! 亮紫电弧闪过,上方的路灯骤然爆开,夜色在散兵和流浪者之间划出一道深坳的沟壑。 南柯立刻拽住散兵的手:“国崩!” 散兵的忍耐向来有限。 他盯着站在黑暗另一边,眼神赤裸毫不掩饰,觊觎着自己身边人的流浪者,眼神危险:“别跟我说你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知道。”南柯压低嗓音,手攥得更紧,“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 他人的感情,弥足珍贵。 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回应。 但是,有的位置,身边也好,心里也好。 就是只够放一个人。 这一次,就由她自己说清楚。 散兵回眸,用余光睨她:“你……” “怎么了怎么了?”后方传来迪希雅爽朗的大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口气,“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国崩你又要和谁打……” “架”卡在嘴边,迪希雅看清和散兵相对而立的少年,整个人呆住,“我眼花了?两个国崩??!” “迪希雅?”迪娜泽黛见状奇怪,也从后面走上来。 接着是提纳里和赛诺。 数道不可思议的视线在散兵和流浪者之间来回逡巡。 散兵握起的拳头松了力道,坦坦荡荡任他们看,只对流浪者发出一声轻嘲。 “异类”,“倾奇者”,“流浪者”。 自知不容于世的家伙,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人的眼光。 如他所料。 见到他们这边人多势众,流浪者的表情可见地紧张起来。 稀罕的是,尽管全身僵硬,嘴唇紧咬,他竟然仍旧钉在那里,没有退缩。 片刻。 “去吧。”散兵微抬下颌,“记得把花要回来。” 他倒要看看。 这个乳臭未干的人偶。 能干出些什么蠢事。 南柯松了口气,整理好表情,放开散兵的手,向流浪者走去。 南柯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 流浪者见她靠近,注意力立刻从散兵身上转移,眼眸弯起,朝她快步迎来:“南柯!” 少年的步速趋于小跑,双臂向她举起。 “流浪者。” 拥抱的前一刻,南柯适时退后半步。 失去相拥的对象,流浪者的手臂错愕顿在半空。 南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流浪者,离群索居,一生漂泊。 其实南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名字和昳丽的人偶不相称。 但她也心知,他流浪的时光,马上就要到头了。 “好巧,流浪者。”南柯瞧着面前少年怔忪的神情,朋友一般微笑寒暄。 “才不是……”流浪者握紧十指,缓缓垂下手,“我们不是约好了?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南柯苦涩笑了笑,没回答。 “为什么南柯和我说话,要得到他的允许!”被她这样注视着,紫眸里沸起浅浅的怨艾,流浪者微抿下唇,将怨气投向南柯背后的散兵,“我不可以抱你,也是因为他在看着吗?” 视线甫一相对,散兵眯眼,面露寒色。 但流浪者才不怕他。 早就知道这个人,可怕又凶狠。 南柯和他一起旅行,一定受了不少欺负…… “因为我和国崩是恋人。” 南柯把流浪者的负气看在眼里,回答。 流浪者错愕睁大双眼。 “你知道恋人的意思吗?”南柯看他的眼珠慢慢转动,视线落回她身上来,倒映夜色浮光,因不可置信轻颤,“就是互相陪伴着,互相喜欢着的人。” 流浪者喃喃:“可他是……” “我很高兴和你重逢,流浪者,”南柯压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心知点到为止,转移话题,“不过,我现在正打算和朋友们一起去吃饭,可以,请你把花还给我吗?” 十足柔和的语气。 十足温柔的神情。 也是十足疏离与距离感。 流浪者别开眼,深深垂下眼睫。 “流浪者?”南柯问。 流浪者重新戴上斗笠,手指压在斗笠边缘,默立半晌,吸了口气,才抬脸看向她,眉眼绽开浅笑:“……好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东西,和另一只手中的帕蒂沙兰放在一起,向她双手捧起:“南柯,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重逢的礼物。” 少年语气温软而郑重。 光线不清晰,南柯看着他手心模糊的一团,有些犹豫。 背后散兵的视线刺人,不消回头就能清晰感知,但流浪者听完她的话后知分寸的模样,也十分受伤。 南柯伸手:“谢谢。” 流浪者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就要上扬。 然而南柯只从他手心里拿走了那朵花。 少年摊开的手心颤栗。 “对不起,我不能收,”南柯叹气,“流浪者,我该……” “嗯,改天见。” 未脱口的道别被抢先。 南柯抬眸,只见流浪者眼眸弯弯,将微光隐在长长的睫毛下。 “改天见。”于是南柯也笑了笑。 她转身朝回走。 回到散兵身边时,南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流浪者低垂头颅,将未送出的礼物抵在胸口,神情在一片黑暗中淹没不清。 众人也或好奇或揶揄打量着南柯。 两名少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看什么看,”散兵挨个横他们一眼,“不是要去聚餐?” “咳,”提纳里最先反应过来,清了清嗓,笑着点头,“对,没错,聚餐。我们走吧,看了一晚上表演,我早就饿了。” “饿了不早说?”赛诺皱眉,跟着提纳里掉头拐向别的路口。 提纳里打着哈哈,笑两声带过。 迪希雅有心想问,对上散兵一离开南柯脸上就立马阴戾了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散兵拉着南柯走在最后面,看向正前方人的背影,唇线紧抿。 该说庆幸人类迟钝的五感。 还是感谢今晚深浓的夜色。 南柯不知道流浪者手中的礼物是什么。 散兵却看清了—— 那是一只兰那罗的布偶。 手作的小布偶,针脚细致,生动可爱。 因为南柯看不见兰那罗,所以特地做出这样的东西来讨她欢心。 ……简直可恶。 分明只是,区区不成器的他自己。 第295章 拈花惹草的家伙 “嗝!” 酒馆里,喝多了的迪希雅打着酒嗝,把迪娜泽黛拎出卡座,手舞足蹈。 “小姐,别怂啊,来一起跳舞!” 迪娜泽黛只沾了一口酒,不知是酒意还是窘迫,脸红得要命,力气又没迪希雅大,整个人挂在迪希雅手臂上被迫转圈, “迪希雅!迪希雅你别转了我害怕!” 提纳里看着二人打闹,露出欣慰的笑:“比起花神诞祭那会儿,迪娜泽黛的身体好多了。” 深夜酒馆里灯火温暖,南柯顺着话题问了几句柯莱的病情,晃晃手里的麦酒,侧头看向散兵。 散兵坐在她身边靠窗的位置,手里揪着那朵帕蒂沙兰,从落座开始,就一直单手撑脸望着窗外。 南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问。 她对流浪者短短几句话,应该说得很清楚了。 不久之后,流浪者就会和荧相遇,见到纳西妲,得知散兵的过往。 到那时候。 才是散兵真正该烦恼的时候。 赛诺去加菜了,顺便又提回来一只酒桶,放在桌子正中间,问:“国崩要来点吗?” “哈?”散兵回眸,面无表情。 赛诺挪过一个空杯子,捏了两下分酒器,推到他面前;“我挤了两泵。” 散兵盯着眼底浅浅一杯酒,面色不虞。 “不好笑吗?”赛诺不作声看着他,过了三十秒,一本正经道,“‘两泵’和‘两崩’,意思是有‘两个国崩’……” “算我求你了,赛诺,”提纳里心累,把散兵面前的酒杯拖走,顺带拽着赛诺坐下,“放弃你的冷笑话吧。” “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赛诺试图解释。 提纳里捏捏眉心,叹着气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南柯看了眼浑身低气压的某人,左手放进桌子底下,轻轻牵了牵他的袖角。 散兵一脸高冷,瞄她。 南柯朝他眨了眨眼。 散兵叹气,撑着脸的手放下来,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 虽然,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就是了。 酒过三巡,赛诺举酒对南柯,跃跃欲试:“南柯,要不要比比?” 南柯垂眼看一下手里不知不觉喝空的第三杯。 “赛诺先生不介意的话。”南柯递去杯子。 拼酒的期间,空气中朦胧沁出绿色的光辉。 以菩提叶的形状,静静凋零在酒馆里每一位寻欢作乐的客人身上。 不持有元素力的普通人难以察觉这光辉。 然而持有元素力的人——迪希雅依然跳着舞,提纳里趴在桌角早就睡去,赛诺仰头咕咚一口喝空麦酒,眼神炯炯向南柯倒转酒杯。 南柯咽下口中的酒液,握着散兵的手指蜷起,戳了戳他的手心。 “看到了。”散兵声音清淡,回应,“看看迪娜泽黛。” 南柯向迪娜泽黛望去。 迪娜泽黛体力不支,一直被迪希雅拉着疯,早就身心俱疲,魂飞天外。 纤瘦的身子像只随波逐流的小虾米,任由迪希雅拉扯,随着菩提叶飘落,忽然间无端挺直了背脊。 迪娜泽黛错愕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低头,瞪视自己抬起的双手。 接着迪娜泽黛撸起袖子,扯开绷带。 原本该被黑色鳞片覆盖的手臂光洁白皙。 “迪、迪希雅!”这次换迪娜泽黛惊喜尖叫,全没了商贾之家大小姐的风范,疯狂摇晃迪希雅,“你看我的手!你快看我的手!” 南柯收回目光,抿着笑将酒杯递向赛诺:“再来一杯。” 喝到最后,天色蒙蒙亮,千杯不倒的赛诺背着困倒的提纳里,领千杯不倒的南柯还有散兵去相熟的旅店。 “择日再约。”赛诺站在楼梯口,对南柯竖起拇指,意犹未尽。 南柯朝他摆了摆手。 散兵走进房间,轻嗤“酒鬼”。 南柯跟着走进去,带上门,靠在门背后,看他挑剔地检视房间的陈设。 指腹拂过洁净的木桌,捻了捻灰尘,放下一朵帕蒂沙兰,接着扫视一眼地毯,走到窗边,掀起床上平铺的棉被,又拨一下油灯。 散兵露出一副差强人意的表情,转身去浴室。 人偶的脚步声向来轻巧,没什么声音,几秒钟后,浴室里响起水声。 好像一只到了新环境,周密巡视领地的猫。 联想不期然构成,南柯心生兴味,弯了弯唇。 她跟进浴室,看见散兵站在盥洗台前,正好拧上水龙头。 南柯从背后抱上去,覆住他的手:“国崩。” 散兵抬眼,看镜子里的她。 黑眸蒙有酒意,恍惚发亮,脸颊比平日更加红润,气色好到异常。 鼻尖和嘴唇同样微红,像是冷到了似的,她把下巴搁在他肩窝,用轻细的呼吸不偏不倚吹进他的耳廓,拂动他的耳发。 他刚才说的“酒鬼”,指的可不止是赛诺。 哪可能有人喝了这么多,还能保持清醒的? 纯粹是当着外人,下意识强装罢了。 散兵沉下脸,轻而易举推开醉凶了的人:“拈花惹草的家伙。” 南柯露出一脸茫然。 她也没有真的失去意识,基本的沟通和理解能力还在,站稳了,和无端发出指责的散兵对视:“我没有。” “你敢不敢自己数数,”散兵转身,靠在盥洗台上抱臂盯她,“这是第几个了?” 什么第几个? 南柯一头雾水,散兵接着开口。 “光代。” “神里绫人。” “那个人偶。” 散兵一一列举。 然后散兵嘴角抽动:“还什么‘改天见’,生怕他不盯着你?” 盯? 她不是已经和流浪者好好道别了吗? 南柯不想听散兵大发牢骚,重新扑上去:“国崩。” 散兵扭头,不吃她这套,声线依旧冷硬:“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反省?”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她问。 散兵:? “我点的菜,你一口都没吃。” “哈?你在跟我找茬?” “不好好吃饭的话,长不高的。” 散兵吸气,要不是看她没骨头东倒西歪的样子,早就把人一把推开。 “至少要像我一样高才行。”南柯接着说。 “不然的话。” “下次你假装我去上学,会被认出来的。” 嗓音一声比一声软,满是关切,像是在哄小朋友。 散兵听到后面,忍不住轻哼。 醉到人都分不清了的家伙。 偏偏斜睨过去,南柯的眼睛向他认真眨动着,一副自以为很清醒的表情。 “这里没有你妹妹,”散兵伸手穿过她的腋下,拎着她的后领把她脑袋扯远,才转回头,“别发酒疯。” “……?”南柯迟钝歪头,望着散兵。 国崩怎么一脸晦气? 奇怪? 她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比起谈话的内容,南柯挣了挣,固执地用鼻尖再次蹭过散兵的耳廓,感到他微微一僵,轻声:“国崩,你有反应了呢。” 后槽牙磨响的声音,在近距离听来无比清晰。 第296章 住……手 旅馆窗帘后暗昧的灯火,一直亮到第一缕曙光擦过屋顶,被明亮的天色抹淡。 耳鬓厮磨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 只剩窸窸窣窣,谁人起身的声响。 门扇轻声打开,又安静合拢。 刚刚餍足的少年神情犹为放松,整理着仪容走出旅馆,不紧不慢绕进后街。 经过一道转角,散兵停步,冷紫的瞳孔映着初阳,噙着玩味,注视不声不响站在旅馆墙影中,长达半夜之久的人。 “听够了没?”散兵冷笑。 流浪者的脸庞隐在斗笠下,有些生硬地慢慢转动脑袋,看向散兵。 散兵一步步踏进墙影,向他走来,猛然扬手。 流浪者下意识低头闭眼。 预料之中的暴行并没有落下,只有脑侧的矮墙发出一声被重击的沉闷声响,藉由震动的墙体导入流浪者的后背,迅速地隐去。 流浪者蹙眉睁眼,看向逼近到呼吸距离,神色冷酷的散兵。 “不跑么?” “怕我把这东西给南柯看,让她知道你的手段有多下作?” 流浪者转动脑袋,瞥见被散兵一掌拍在墙面,受困于虎口两眼懵圈的兰巴里斯。 流浪者动了动嘴唇,目光再次落到散兵的脸上时,已然恢复了不动声色:“南柯看不到兰那罗。” 散兵吸气,压抑心底的怒火,逼问:“谁教你做这种事的?!” 这只兰那罗。 在他和南柯进门后不久,就从窗外爬进来,又藏在床底下。 “一路尾随我们到酒馆,还跟踪到这里,”散兵恶狠狠的表情像要吃人,“我记得你对她自称跟着僧侣修行?就学到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我没有欺骗南柯,跟着僧侣修行是真的,”流浪者微抿下唇,声音冷静,“只不过,这五百年,我也不只是在修行而已。” 五百年。 在这荒唐的人世。 谁能够干干净净地进去,清清白白地出来? 散兵嗤笑:“真该叫她亲眼来看看,你这家伙,究竟是怎样在辜负她给的未来!” 流浪者并不理解散兵的话和怒火。 他只是凝视着近处的这双眼眸,凝视其中倒映着的,和自己面前分毫不差的另一张昳丽脸孔——他自己的脸孔。 被瞳色染上雪冷般的紫青,写着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情绪。 分不清是他的心情,还是面前这个人的。 “南柯说,你是她的恋人,”流浪者静了静,直视散兵,问出盘旋在心间整整一夜毫不停歇,却始终郁结不得解的问题,“你明明连人都不是,为什么可以做她的恋人?” “关你什么事?”散兵拒绝回答。 “因为我们明明是一样的,”流浪者不依不饶,“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中,从外表到体温,就连思念着的也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你可以留在她身边,我就不可以?” “你在嫉妒。”散兵笃定道。 “我不嫉妒,”流浪者否认,“我只是想要和南柯在一起。” 散兵审视流浪者的眼,逐渐挑起眉来。 分明充满不甘。 好笑的是,其中感情却相当赤诚。 证明流浪者的一字一句全都发自内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散兵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毫无预兆掐住流浪者的颈项。 流浪者神色不可控制微微一紧。 散兵的手指,就落在他后颈的死穴上。 “害怕了?”散兵嘲弄。 “我不怕你。”流浪者执拗重复。 散兵呵一声,慢慢收紧手指的力道。 流浪者脸上逐渐浮现痛苦,五官扭曲,眼尾红晕也不堪重负地一再加深,却倔强死忍,不肯吭声。 人偶不会死,当然,散兵也无法掐死流浪者。 只不过。 不死不灭,并不代表不痛。 流浪者尚算平坦的五百年人生里,真正遭遇生死危难的时候,恐怕屈指可数吧? 所以,当流浪者终是忍不住抬起双手,攥住了散兵的手腕,试图往下拉时。 散兵不出所料,面露不屑:“不要自以为是,把我和你相比,没用的东西。” “呜!”流浪者闷哼,额角和手背都浮现出青筋的脉络,“我、不接受……凭什么……我就不行……你就可以……” 散兵看着他受虐的模样,心生嫌厌。 谁说在漫长生命的最开始,就得到光明,是一件好事? 分明萤火般的微光会遮蔽眼前,日后所见世间光景,无不覆上它的残照。 只不过长年笼罩散兵的是仇恨的影。 而流浪者眼前则是救赎的光。 散兵冷脸放手。 流浪者仰头紧贴背后的墙面,伸长被掐出红痕和淤青的脖颈,大口急促呼吸。 “你说你想留在她身边?”散兵活动手腕,“就算有我在,你也无所谓?”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流浪者喘着气瞪他。 又是这套说辞。 散兵拧眉。 不可理解,难以理喻。 和别人共享爱人? 仅仅是想到,就让他无法忍受,想要杀人。 分明本质算是另一个未来的自己,思想怎会变得如此扭曲? 流浪者同样和散兵对视,不甘地想。 没错。他们一模一样,简直形同另一个自己。 从身体到心灵,所有一切。 包括弱点! 一直受制于人的人突然暴起,袭向散兵后颈。 散兵只发出一声冷笑。 这点小反抗,他压根就不放在眼里。 散兵从容退后,拧住流浪者挥动的手臂,将他双手反剪,轻松摁在墙壁。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放开我!”流浪者恼怒挣扎。 “流浪者,有件事我很好奇,”散兵压制着他,口气沉沉低头,“如果今天溜进房间的是你自己,就算亲眼看我和她亲热,你也不介意?” 斗笠在你来我往中掉落,少年白皙的脸庞裸露在光线下,被迫贴住冰冷的墙面,腮帮紧咬:“只要南柯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毫无底线。 散兵终于发现这家伙毫无底线。 “恋人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散兵边问,边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唇角,“人类的亲吻、结合,其中的意义,你是真的一点不懂,还是装的?” “身为非人之物,你谈论这些,不觉得自己虚伪吗?!”流浪者反唇相讥。 散兵只觉得匪夷所思且可笑。 到了让活了一千年的他都忍不住要拍手称奇的地步。 “看来你跟着僧侣修行的日子,也不算白费,”散兵再次扼住流浪者的脖颈,没施什么力,只对准淤青坏心按下,“就这种程度,还大放厥词,和我竞争?……哈,笑死人了。” 流浪者喉咙溢出痛叫,发觉自己有多狼狈,又不服输地死死咬住嘴唇。 “你活了这么些年,没被人打开过吗?” “什、什么?” 听出散兵语气玩味转变,流浪者预感不妙。 分明是一样的人偶。 散兵的力量却大得他无法反抗。 流浪者只能眼看扼在颈项的那只手向下滑,撕裂遮挡非人痕迹的贴身上衣,在胸腹之间的某处用力一摁。 机关卡合的声音随之响起。 原来……自己是可以被打开的? 想法尚未落地。 流浪者瞪大眼睛,呜咽一声。 散兵把玩着人偶体内脆弱的脏腑,一瞬不瞬欣赏流浪者崩溃的脸色。 “滋味如何?” 散兵可不像南柯一样温柔。 不存在小心翼翼,每一下都朝着极致的痛感进发。 流浪者嘴唇煞白:“住……手……” “如果是南柯这样做,你也要叫她住手?” “南柯……才不会……”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可是毫不留情,把我从里摸到外。” 含笑的口吻,丝毫不掩盖散兵的恶趣味。 流浪者难以自已地咬紧嘴唇。 “若非盈余欲望的人偶,你又怎会被舍弃?” 耳边一字一句,像尖刀扎进最隐秘的心底。 “总拿非人之物当挡箭牌,哼,幼稚。” “你最好直面自己,流浪者。” “我没兴趣和蠢货当情敌。” 流浪者的四肢被恶劣的折磨渐渐抽空力气。 分明无比讨厌着背后的人。 偏偏欺人太甚的话语间,却因为不久前的欢爱,散发出南柯身上才有的气息。 “哈……” 痛苦兼奇妙的酸楚,像一盆沸水烫卷思绪。 耳边全是自己乱套的呼吸声。 不该有的绮念悄无声息占据脑海。 如果,真的是南柯这样对他…… 散兵俯视下方逐渐迷离的双眼,连那白皙光洁的脸颊也开始动情扩散红晕。 他膈应又厌恶。 一丝电流划破空气。 “国崩。” 静寂的街巷转角后,一道人影驻足许久,终于无可奈何现身阻止, “雷元素收一下。” 散兵侧首,看见裹着浴袍披着外衣的南柯。 “与你无……” “南柯,不要靠近,会受伤的!” 话被回神的流浪者打断,散兵轻啧,手指狠狠一握。 流浪者哑声痛叫,弓起腰背浑身发抖。 南柯叹气,只好走过去拉开散兵。 流浪者能轻易推倒巨石、却毫无反击之力的散兵的手,就这么被她纤细的手指单手牵了开。 流浪者跌坐在墙根,眼尾殷红望她:“南柯……” “你还好吗?”南柯俯身,关切问。 流浪者后知后觉环住胸腹,低头,稳住声腔:“南柯,你从什么时候……” 流浪者问得小声。 私自跟踪她是不对的。 他心里知道。 万一南柯从一开始就在听…… “我昨晚喝多了,睡着睡着头疼,就醒了。”南柯没有正面回答,向他伸手,“站得起来吗?” 流浪者搭上她的手心,借力起身,嗫嚅着还想再问,另一边的散兵阴阳怪气道:“不好意思,忘了某人暖床需求旺盛。” “那你可以陪我回去睡觉了吗?”南柯松开流浪者,转头埋怨。 “……真亏你还露得出这副表情。”散兵睨一眼欲求未散的流浪者,不冷不热轻哼。 话落,他沉着脸拉南柯往回走。 “南柯……!”流浪者想要追去,却脱力再次跌倒。 “有空了,就去找小吉祥草王吧。”南柯跟在散兵身后,闻声回头,向他笑着摆摆手。 第297章 深梦之深 南柯确实没有从一开始就在听。 但姑且,算是把散兵折腾流浪者的始末参与了全程。 宿醉的脑袋不算清明,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南柯不理解散兵的做法,只是很惊讶。 这两个人,昨晚还针锋相对,今早就背着她偷偷见面。 究竟? 南柯思忖着,跟着散兵上到旅馆二楼,同时忍不住好奇,偷偷瞄向散兵另一只手。 他刚摸过流浪者的手。 “有话直说。”散兵掏出钥匙,眉骨微沉,从头到脚都写着心情并不美丽。 南柯看一眼左右,时间还早,并没有其他住客活动。 于是她带着一点不确定,盯住他的侧脸问:“你不是说,里面的感觉,和按摩差不多吗?” 散兵脚步一顿。 三秒钟后。 他若无其事拧开锁,推门进房间。 “国崩?”南柯亦步亦趋。 散兵先是进了浴室,哗啦啦地洗手,然后又去窗边锁窗,“唰”地一把拉起窗帘。 南柯:“不要装听不见。” 淡金色晨光被窗帘布摒除在外,突然晦暗的视野里,南柯猛地被搂住腰,跌跌撞撞按到床上,然后被子一蒙—— “吵死了,”散兵嗓音生硬,“睡你的觉。” 南柯咬唇,忍笑。 忍不住,她半张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噗嗤”一声。 虽然通了个宵,但傍晚时分,南柯还是被散兵叫了起来。 窗下的大街热闹非凡,像是整个须弥城的男女老少全都出门了似的,人群摩肩接踵。 南柯站在窗前梳头发,遥望着素不相识的人们逮着一个聊一个,像是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有了聊不完的话题要分享。 须弥人不会做梦的历史,从昨夜起划上了句号。 神明罐装知识引发的争端完全落幕,世界树的症结也将渐渐好转。 但他们要做的事仍未结束。 南柯把捕梦网缀在腰间,和散兵一起下楼退房。 回到璃月港,再走往生堂正式流程预约到钟离客卿,在绝云间见面,已经是两天之后。 南柯不信任博士,比起口头约定或立下交易,由契约之神亲自见证的契约,才最为牢靠。 钟离听完前因后果,颔首:“倘若契约双方能够达成共识,我愿做这个见证。” “立场必须始终与契约对象保持一致”,是南柯放博士切片离开的条件。 捕梦网的封印早已被南柯解开,博士切片的意识具现在小小一方雾气的虚无中,摇头笑叹。 “立场……真是微妙的说法,不过,我答应。争夺身体是我现下最重要的事,受制于你,我不会自讨没趣,讨价还价。” “既如此,”钟离抬起双臂,将两缕金光从南柯和博士眉心抽出,于身前交汇,“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钟离合掌,再次将掌心分离时,一卷散发古老气息的卷轴随之浮现。 密密麻麻无法认读的文字下方,书写着南柯与“赞迪克”的名讳。 少顷,卷轴化作金色流光飞散。 鎏金神目微阖,钟离负手,道:“契约已成。” “不愧是契约之神,竟然挖出我成为执行官前的名字。” 捕梦网封印松动,博士身形逐渐隐去,彻底消失之前,噙笑看向南柯, “今后就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吧。合作愉快,南柯。” 南柯冷眼侧目,片刻后,再看向捕梦网,网中已空无一物。 散兵同样面色阴沉。 钟离逐一看过他们的神态,略微思忖,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年关将近,两位如有闲暇,不若来璃月小住一阵,转换心情?” “谢谢钟离先生的好意,”南柯把情绪压进心底,抬头回钟离,“不过那时候,我们大概要去别的地方。” “是么?”钟离惋惜,“那鄙人只能祝愿二位,旅途平安了。” 离开之前,南柯没忘凝出一些岩元素沙砾,询问钟离所谓“金色沙”的来头。 在璃月得到,却只能配合须弥的梦之种,在梦中使用。 简直像有人刻意安排,只为顺理成章引导南柯,成功培育羽之花似的。 但钟离却回答说,神像与地脉息息相关,除非天理苏醒,否则无人能操纵神像与降临者之间的感应。 难道说,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南柯打心底里不相信。 但也只能暂且按下。 因为这天晚上,南柯再次收到了纳西妲的传见。 “有三件要事,都与你我有关,”纳西妲坐在南柯梦中巨树的梢头,嗓音空灵,“南柯,请尽快回来。” 再次回到净善宫中,神明闭目斜倚神座,神色安宁沉着。 “你们来了,南柯,国崩。” 察觉来客,纳西妲睁开眼。 四叶的神光缓缓从翠色的眼眸褪下。 这是消除神明罐装知识之后,南柯第一次和纳西妲见面。 幼小的身躯依然给人以稚嫩的印象,气质上却无端变得大相径庭。 那双翠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性。 南柯在神座下止步,低头单膝下跪。 “南柯,”在她膝盖触地之前,草元素洋溢,纳西妲来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肩,“不用拘泥。” 南柯抬头看进纳西妲澄澈的眼底,一时不知道,该称呼“纳西妲”,还是“草神大人”。 纳西妲微微一笑,转而道:“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纳西妲带他们来到净善宫后小小的露天花园。 与世隔绝的一隅,栽种着形态各异的植被,托起圣树枝叶间漏落的日光,簇拥木艺的桌椅、藤编的秋千。 “我也召见了旅行者,不过,旅行者还在来的路上。” 纳西妲坐上秋千,双手握住细细的藤蔓,身体跟着秋千轻轻摇晃,说, “南柯,我想知道,对我们今天的见面,你有什么想法?” 纳西妲眸色温淡,仿佛只是寻常闲聊。 “您提到三件事,”南柯略微思索,回答,“离我放走博士的切片已经过去好几天,其中一件,应该是指桑多涅收到了相关的情报。” “没错。”纳西妲赞许地点头,“博士切片从须弥撤离时,暗中掳走了一名学者,名叫海芭夏,听说那位学者在冥想时,意外接触到伪神的内心世界。而博士的切片,或者说,赞迪克,通过桑多涅,将海芭夏看到的东西传递给了我。” “海芭夏看到了什么?”南柯问。 “我打算稍后再揭晓。”纳西妲留下悬念,道,“那么,第二件事是?” “关于……流浪者。”南柯面露复杂。 “没错,这也是旅行者迟到的原因。”纳西妲低眸面向脚下欣欣向荣的须弥城,仿佛神明的视界中,一切微小之物都能尽收眼底,“那位流浪者,和国崩有许多共通之处。” “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散兵在南柯身后尽职尽责扮演空气,冷不丁冒出一句。 “当然了,你和流浪者显然是不同的个体。”纳西妲从善如流,向散兵看去,“有关流浪者,我这里同样有一份意外得来的情报,作为神明,我有责任为他指点迷津,但我想,我也应该顾及你们的想法。” 散兵眉心虬结,微垂眼眸,并不发表看法。 “那么待会儿,就请你们和我一起见证吧。”纳西妲道。 至于第三件事,南柯没有头绪。 纳西妲莞尔,瞥向圣树脚下拾级而上,金发的少女和戴莲花斗笠的少年:“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 南柯和散兵站在纳西妲的神座旁。 流浪者踏入殿中,讶然睁大双眼:“南柯!” 他情不自禁朝南柯迈出一步,却被雀跃的派蒙掠过眼前。 “纳西妲!”派蒙挥手笑,“纳西妲我们来啦!” “欢迎你们,小派蒙,旅行者,”纳西妲摸摸派蒙凑近的脸蛋,和荧相视一笑,又看向愕然的斗笠少年,“还有你,流浪者。” “……您好,小吉祥草王大人,”流浪者抿了抿唇,收回胶着在南柯身上的视线,垂眸道,“突然来访,有些冒昧。” “我从旅行者口中听说了你的事,”纳西妲问,“你觐见我的理由,似乎是想要了解另一个自己?” 目的不纯却被对方直言出口,流浪者微僵,片刻应声:“是的。” “尽管不应由承袭上任草神衣钵的我来讲,但流浪者,”纳西妲微笑,“‘另一个自己’,是不存在的哦。” “……诶?” 流浪者怔忪抬头。 “世人与世人不尽相同,即便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也不见得能够保持一致,”纳西妲注视他,温声细语,“你即是你,绝无可能与任何人相同的,独立的你。” 是……这样吗。 流浪者的目光不由飘向神座一侧的散兵。 散兵抱臂闭目,满脸心不在焉。 是了。 这个人。 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流浪者十指轻握,眼中暗光浮动,用气音呢喃:“我也希望,这世上仅有一个我自己……” “流浪者。”纳西妲忽而加重语气。 流浪者的字句猛然抿住。 “危险的想法,是不可以的。” 明明并没真的发出声音,心思却被看破,流浪者慌张之下,下意识压低斗笠,却听散兵淡淡出声。 “我无所谓,只要他有这个本事。” 流浪者搭在斗笠边缘的指节不禁攥起,泛出骨色。 南柯把他们的暗中较量看在眼里。 “纳西妲,”她打破僵局,叹气道,“把那个交给流浪者吧。” 纳西妲颔首,离开神座,向下方的流浪者走去:“可要好好体会哦,今昔离索之人。” 流浪者眼看纳西妲抬起手心,浮现半透明的绿色立方体,有些防备:“‘那个’是?” “一个不知为何,不知何时,由我自己亲自转译,刻意藏入深梦之深,又在不经意间忘却,而且再度发掘的梦境,”纳西妲向他微笑,“如果我的猜想没错——这是你的前生,也是国崩的往事。” 包括流浪者在内,连荧都大吃一惊:“前生?国崩是流浪者的前生?!” 派蒙捂住脑袋:“纳西妲,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看过这段梦,你们就会明白了。”纳西妲指端向上,将梦境解码。 空气被神力扭曲,立方体崩溃变形,形成旋涡状入口,静静矗立于虚空。 “旅行者,小派蒙,请你们陪流浪者一起去吧,”纳西妲垂手,看向荧和派蒙道,“因为,这是一段相当——痛彻心扉的回忆。” 第298章 神明与灾厄 流浪者深深看散兵一眼,踏入了梦境。 荧和派蒙也消失在漩涡状的入口,纳西妲抬臂虚虚触碰,旋涡形状随之改变,化作一幅蒙着青光的画卷,显出梦中的影像。 是三人出现在破败的地下华馆,亲眼目睹失神的人偶,被误闯的武士拉入人间。 散兵唇线抿直,别开了眼。 不愿提及的过去被当众挖出,当然不好受。 南柯看向纳西妲,转移话题:“纳西妲,为什么你能笃定,国崩就是流浪者的前生?” “因为我也拥有相似的经历,”纳西妲脚步轻巧,返回神座,“只不过,我是活在当下的那个。” 南柯惊愕:“纳西妲,大慈树王的事,你……记得?” “不是南柯对我说,‘要相信自己’吗?” 纳西妲双手撑在身侧,仰望净善宫穹顶朦胧的光亮,笑道, “记忆即是生命,记忆即是力量。当一段生命逝去,纵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残影,只要有人见证,就不会真正消失——当我销毁神明罐装知识,流下眼泪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了,然后,去了旅行者的梦境。” 纳西妲闭上眼睛,轻轻晃动小腿, “原来,我是一段枝桠,是一位神明寄予未来的梦,可我是我,既是草之神,也是纳西妲,唯独不是大慈树王。身为须弥在任神明,我判断,不应放任任何牺牲被世界遗忘,即使,那仅能由我一人铭记。” “小吉祥草王,”散兵眸光凌厉,“你在枉费大慈树王的苦心。” “你是指禁忌知识吗?”纳西妲半笑半叹,歪头看他,“在这里噢。” 纳西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南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纳西妲!” “这就是第三件事,南柯。”纳西妲与她对视,“我将禁忌知识的存在与世界树隔离,独独保存在了我的脑海,多亏这样,结合博士向我交换草神之心的代价,以及来自海芭夏的情报,我终于得出了,关于你的答案。” “因为是从他人那里得来的意识风景,所以我没法将它带入现实,”纳西妲走向南柯,“趁那边还没有结束,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我的降临者。” 纳西妲向南柯伸出手。 南柯看向散兵。 “……我会看着。”散兵眉心紧皱。 南柯便闭目握住纳西妲的手。 入梦仅需一瞬。 纳西妲凭空消失,南柯则失去意识,身子一歪。 散兵在她倒地之前将人接住。 ——深黑的梦。 ——深红的宇宙。 “这就是博士交换给我,世界的真相。” 纳西妲与南柯一同漂浮在不见边际的宇宙,怅然道。 宇宙,浩瀚无边,星河璀璨,南柯曾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早已不再陌生。 正因如此,望着眼前景象,南柯感到骇然。 面前的这片宇宙。 正被无尽的黑火焚烧。 焰心呈现赤色,漆黑的火焰盘踞星系,掺杂深邃,显出浓紫描摹的边缘,仿佛巨大的软体动物,将旋转的光芒如砂之城堡消化粉碎。 逸散的星光零落明灭,在狂燃的火焰下,仅留下火星般最后刺目的一闪,悉数烬灭。 入眼所见,无处幸免。 而滚滚火焰间,众多破碎星球静静漂浮在灰白尘埃的浓沼。 不知是亡魂所化,还是在不详的火焰中异化,枯萎之物们游走其间。 吞星的巨鲸,肢断的巨鱿。 宛如倒入废弃颜料,混乱色彩洇过重重灰黑,腐臭的深海。 “这里是,提瓦特的外面……?”许久,南柯听见自己艰涩发声。 “也是深渊。” 纳西妲握着她的手,体态轻盈,飞入赤火深处。 安全起见,不必要的触觉被梦境抹去了,但从火焰中穿过,仍叫人毛骨悚然。 置身灾厄之中,方位早已成为无用的标尺。 只见到跃动的深红包裹间,一颗灰白的星球。 仅此一颗。 孤独漂浮在火焰中,陨坑与深纵的裂痕满布表面,行将支离破碎。 “而这是现在的提瓦特。”纳西妲像一颗小小的蒲公英,带南柯飘向那颗星球。 随着距离拉近,伤痕累累的地表放大成高山裂谷。 纳西妲没有停留,虚幻的身体径直穿过地壳。 一瞬的黑暗后,是气流卷动的声音,南柯看见一层稀薄的大气。 大气包裹中依然是龟裂的大地,和她们刚才穿过的地壳不同,这片大地还保持着未被火焰焚烧的灰黑,几棵大树从中伸展,高耸云霄,业已枯萎。 “那是第二层地壳。” 纳西妲解释着,拉南柯调转方向,上下颠倒。 她们降落在第一层地壳的内表面。 大脑花了几秒才适应突然颠倒的方向,南柯顺着上方铺天盖地的枝条向下看。 寂静的空间中山脉如劈,几条河流穿行其间,是第一地壳不堪焚烧而破裂的部分,依稀映入了外界的星尘与黑火。 “提瓦特是一棵特殊的星球,”纳西妲解释,“一旦进入星球内部,引力便会像这样彻底倒转方向。” “纳西妲,”南柯俯瞰眼底晦暗的景象,“我知道这里,国崩还是执行官的时候,在深渊调查的时候来过这里。” “是么?”纳西妲轻叹,“那他一定很辛苦吧,在这里,黑火的邪气十分严重,如果没有充足的元素力,任何生命都是寸步难行的。” 这里并不是此行的目的地,她们短暂停留,便离开由两层地壳构筑的生命禁区,向上方星球的更深处进发。 第二层地壳的厚度远远超过最外层。 视野变得十分昏暗,除了纳西妲之外,南柯什么也感受不到,在这样的黑暗持续了不知多久后,才开始有光从上方透落。 她感觉自己仿佛栽进了一个盛满了阳光的容器。 南柯不由遮住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后慢慢睁眼,映入眼帘是灿烂星空下,山川静谧,草木勃发。 是提瓦特的风景。 “提瓦特流传着一则预言,‘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这就是真相。” 纳西妲站在湿润的草地上,仰望蜿蜒的银河。 “南柯,我可以听听你对此的想法吗?” 熠熠星辉落在纳西妲圆润的脸廓,侧眸而来的清澈碧眸,同样美如虚幻。 “……我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南柯斟酌,许久出声,“太阳,月亮,还有许多其它行星,都在地球的外侧。” “这是好消息,说明没有被灾厄吞噬的其它宇宙,是存在的。”纳西妲浅笑。 “纳西妲,提瓦特从诞生开始,就是这样吗?”南柯问。 “不是哦。提瓦特之所以能存续至今,全是由于那位原初之神伟大的构想、无私的慈悲。” 空曾顾忌诸多讲给南柯的故事,如今终于在纳西妲口中还原本来面目。 提瓦特的原初之神,是一位星神。 凡有生命,凡有思想,凡有信仰,就有神明。 究竟是遵从谁人的信仰诞生,当星神出现的时候,已经无从考究了。 因为星球诞生的星系早已被焚烧——就像生命拥有天敌那样,无限膨胀的宇宙,从更为亘古遥远的时期,就开始被灾厄的黑火灼烧。 能逃离被焚烧的命运,漂流在星空之间已是奇迹。 连身后穷追不舍,随时将要扑面而来的火焰也显得温柔。 彼时星球尚未获名,神逃逸在星海之间,若干又若干的光年,无数又无数个世纪,荒芜的星球没有任何预兆,又理所当然地焕发了第一次生机。 应着这一声,星神回想起诞生之初的意义。那古老混沌的,不知来自谁人,总而言之,定是某一生命的悲哀祈愿—— “活下去”。 尽管孕育星神的生命早已逝去。 星神亦能孕育新的生命。 原初的星神因此制下伟大的企划—— 以折断翅膀为代价。 陨落于无边灾厄,铸起无坚不摧的巴别塔「」。 以掏空心脏为代价。 化星核为理想乡,孕育与世隔绝的提瓦特。 神曰:这绝非垂死的南柯一梦。 神坚信:星海渺渺,蒙昧的方舟,终有一日将由外来之星领航。 行向永无灾厄的新宇宙。 第299章 世界毁灭之日 (脑子寄存处) 两人坐在星空下的草地上。 纳西妲娓娓道来。 南柯无言倾听。 “……至于后面的事,由于降临者依次到来,打破了提瓦特的外壳,”纳西妲轻声说,“意料之外的灾难,致使原初的神明赴死,如今的提瓦特只剩天理和七执政的我们,依然履行着使命。” “纳西妲怎么看待天理的做法?”南柯问。 “是说天理封锁世界之壳么?”纳西妲摇头,“没用的,人类充满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探索外面的世界。更别说,至冬早就发现原初的计划中存在漏洞,一旦造出最后一位降临者,世界的高墙自然而然就会瓦解。反倒是,由于缺少像你这样,真正知晓新宇宙方向的存在,一旦离开提瓦特,当人们置身黑火……” 纳西妲没说下去。 南柯也不由萌生出凄惨的想象。 对世界真相的发掘到此为止,平复一会儿心情之后,纳西妲站起来,就着面前的风景,挥手在空中展开一幅影像。 色调晦暗发红,画面中秀美女性白皙的侧脸一闪,就此定格。 是雷电影的样子。 “这是海芭夏的意识风景,也是我能够笃定,国崩与流浪者之间存在关系的原因。”纳西妲转头问南柯,“南柯,你要看吗?”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南柯沉默少顷。 “说的也是。那我们接着看下一幅投影吧。” 纳西妲扬唇,手臂轻轻挥动,影像如同一盘松散流沙,随风散去。 四周的鸟语花香无端发生转变。 像是眼前突然被蒙上一层红色的玻璃纸。 星空变得猩红。 草木萎靡衰败。 赤色的细雪洋洋洒洒,当空飘落,眨眼之间盖满山川河流。 然而景色的变化,比起远处海市蜃楼一般忽然浮现的画面,冲击力微不足道。 那是一座低矮而平缓的山丘。 从下至上,折断的旗帜、僵硬的断肢、被穿刺的头颅。 层层叠叠堆砌。 这是座尸山。 画面过于血腥,连迎面而来的寒风都透出腐臭。 呕吐感一涌而上,南柯的胃部立即开始阵痛抽搐,她揪住胸口的衣领,咬紧嘴唇,又发觉自己不过是条件反射的幻痛。 但投影还没有结束。 尸山的顶端,逐渐显出杀人凶手们的样貌。 一群手执法杖,身披斗篷的精灵。 一群失却人形,面孔诡谲的怪异。 以及站在这群人,深渊教团最前方的人。 手握滴血长剑,金发猎猎的—— 不是空。 而是—— “荧?!”南柯呼吸骤停,失声站了起来。 “这份禁忌知识,我原本也想与旅行者共享,但如你所见,目睹这样的光景……”纳西妲欲言又止,化作一声叹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同样是一个预言,灭世的预言。” “荧没有理由这样做。”南柯否定道。 “我也认为旅行者善良大义,没有杀戮的动机,”纳西妲说,“但南柯,请再仔细看看。” 尸山随着纳西妲的话语骤然接近。 南柯攥紧手指,绷紧神经再次朝荧望去。 伫立在尸山顶端的荧,单手执剑,凛然向天而立。 而荧另一只手中,还握着一枚宝石。 满布雪花裂纹,濒临破碎边缘,散发着冰白色光辉,镶嵌于金色棋形底座。 南柯后知后觉,再次环视起四周的冰雪。 “这里是至冬?”南柯凝眉。 “旅行者似乎带领深渊使团,与冰之女皇进行了极为残酷的斗争。”纳西妲说。 荧脚下踩踏的尸骸,尽管破碎残缺,也的的确确,能依稀辨认出是愚人众的军服。 冰之女皇收集七神之心,是为了唤醒天理,是世界之壳破碎前离开提瓦特。 荧要神之心是为了什么? 阻止唤醒天理么? 如果是这样,以深渊教团的能力,对别的国家趁虚而入,不比和至冬开战来得轻松? 为了印证猜测,南柯屏起呼吸,登上尸山。 穿过深渊法师和深渊使徒们中间,南柯在荧身后的深渊使徒手中发现了答案。 那名深渊使徒捧着其余六枚颜色各异的神之心。 “纳西妲,”南柯沉吟,问,“还有下一幕吗?” “要做好心理准备哦?”纳西妲提醒。 南柯做了个深呼吸,微微点头。 景色再度变化。 寂静的冰原从地下隆起,迅速裂出深谷。 有什么开始从下方钻出来。 地震激起乱雪,冰层与庞然大物摩擦撞击,发出刺耳的巨响。 一棵树出现了。 仿佛原本就蛰伏在苍白的世界之下,直到被呼唤的霎那,才向世间展露高耸而苍翠的形体。 枝桠在树干惊人的成长间向四面八方展开,迅速铺满整片天空。 连降雪都被繁盛的绿叶悉数截停。 这棵树高大到几乎连天接地。 原来荧满怀决意仰望着的,并不是天空,而是它。 与此同时,荧手中的冰神之心,连同深渊使徒的另外六颗神之心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从上方巨大树冠悬挂垂下,六条绞索。 其中一条断裂。 四条绑吊各自罪人的颈项——钟离,阿贝多,博士,还有……空。全部死亡。 最后一条,悬在荧的头顶。 南柯怔忪。 “我提醒过你了,要做好心理准备。” 纳西妲来到南柯身边,无奈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给予力度和温暖。 片刻,南柯挤出声音:“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荧连空也……?” “谁知道呢。看起来,就连旅行者自己也准备赴死呢。” “纳西妲,我有不好的预感。” 每当说出这句话,某种不详的笃定就会向南柯潮涌扑来。 南柯顿了顿,鼓起勇气问出口:“在这个预言里,提瓦特的其他人呢?” “……”纳西妲保持了哀悼般的静默。 四周冰风呼啸,被赤雪覆盖的战场上除了深渊教团,再没有活物。 荧金色的眼睫被血污染,何其冷漠决绝。 “所以才是……末日么。”南柯不禁呢喃。 预言之中,荧即是毁灭提瓦特的灾厄。 比世界之外的黑火来得更为直接。 但南柯难以接受,也无法相信。 就算发生了不为人知的惨剧。 她也相信荧不会犯下这等罪孽。 至少对空,绝对留有情面。 荧身后的深渊教团同样成谜。 分明先于荧苏醒,倘若历史不曾改变,实则被教团奉为殿下的,应该是下落不明的空才对。 “你有头绪了?”纳西妲注视南柯逐渐冷静的眉眼,问。 “纳西妲,”南柯轻吐浊气,将目光从血腥景象移开,看进神明洁净的慧眼,“我们来拼图吧。” 为了解开真相。 必须重新梳理线索。 第300章 幸存者说 所有血色被纳西妲抹去,梦境之中,仅留宁静的黑暗与星光。 一堆拼图碎片出现在南柯与纳西妲之间,散发柔和微芒。 “首先,荧夺得七神之心,而且与冰神为敌。”南柯拣起一片,用指尖嵌入面前的虚空,“这证明荧的目的和冰神不同,神之心并不,至少不仅仅用于唤醒天理。” 碎片焕发七色,白色的一角被南柯折断,以彰冰神之心的破碎。 “其次,则是无名之树上被处刑的各位,”纳西妲也拾起一块碎片,拼合在南柯碎片的上方,映出六条绞索的模样,“这几位连同旅行者自身,无不身为降临者,在提瓦特,降临者不会迎来真正的死,比起处刑,更类似某种献祭仪式。” “而且,其中没有国崩,更没有我,兴许,”南柯继续拼上碎片,用指腹抹过赋予断裂绞索的画面,“预言中的我们本不存在。” “亦即是说,这副画面,出现在你降临提瓦特之前。”纳西妲眼眸微亮,稍加思索,再次拾起碎片,“其实我始终难以想象,我会冒着违背天理、破坏世界之壳的风险邀你出现,但若世界本就濒临破灭,未来的我这样做,也情有可原。” 纳西妲将碎片嵌入拼图的角落,落单的碎片显出黑洞般的色泽,象征召唤降临者毁坏的提瓦特外壳。 “但我听说,天理也是降临者,”南柯又拾起一枚空白碎片,递向纳西妲,“如果绞索对应降临者,断裂的那根必定属于天理,是说天理有幸逃过一劫,还是意味着……” “其实它早已出现在画面当中,只是,我们尚未理解?” 纳西妲接过碎片,指尖轻点空白表面。 “世界发生了灭世程度的动荡,沉睡在世界树中的天理,绝不会坐视不理。地脉流动于提瓦特,‘树’因而成为世间最特殊的意象,宛如上古的神明化作树木修补世界空洞,恐怕我们见到的那棵树,就是天理的化身。” 碎片浮现巨树,由纳西妲填入残缺的图像。 至此,她们刚才所见的画面,初步完整。 “但我既然出现,就象征提瓦特的进一步毁坏,不难想象,当预言继续推进,世界终结无可避免。” 南柯凝望眼前的拼图,沉吟片刻,随手将一枚空白碎片,与纳西妲手边象征着召唤降临者的黑洞拼合。 “假使出现在提瓦特的预言全部有迹可循,这个与我无关的预言,又是由哪一位幸存者写作禁忌知识,带入早已陨落的大慈树王的脑海呢?” “……你是说,”纳西妲微顿,慢慢不可置信睁大了眼,“有人像我改变你的落点一样,利用世界树,返回了世界灭亡之前?” “而且是在坎瑞亚灾变之后,大慈树王消失之前。” “的确,唯有抓准天理沉睡的那个时机……”纳西妲掐颌拧眉。 南柯同样陷入思考。 除了她和散兵没有出现之外,预言中荧和深渊教团共同行动,也耐人寻味。 历史不可改变。 既然那位“幸存者”回到过去试图扭转局面,一定也很快就能发现,被见证的历史依然会到来。 即使荧不再与深渊教团有所瓜葛,也会发生其他天灾人祸,致使世界终结。 仅仅只有荧的立场发生了改变…… 谁会在乎荧的立场? 又有谁和南柯一样,恰好现身在五百年前? 有能力拥有躲避诸神的目光? “纳西妲,”南柯微抿下唇,问,“你知道‘戴因斯雷布’吗?” 纳西妲作回忆状:“你是说,坎瑞亚末代王的宫廷侍卫长?我在阅览世界树时,见过这个名字。” “世界树里还有其它关于戴因的记录吗?” “和大多数坎瑞亚人一样,他在五百年前的灾变中挺身对抗兽潮,最终被天理降下不死诅咒,自我封印了。”纳西妲道。 果然。 南柯轻舒一口气:“纳西妲,五百年前,我曾在清籁岛遇见荧的血亲,他也提到过戴因……” 空说:“……戴因没法跟着我一起传送,还留在须弥。” 彼时南柯心思尚浅,加上对空抱有绝对的信赖,并没有多想。 可旅伴之间。 就像荧和派蒙。 南柯和散兵。 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险境下舍弃彼此的亲密存在。 原来那是空猜测南柯知道世界的走向,为了防止败露,刻意制造出的谎言。 南柯抬眸,看向面前微光荧荧的拼图。 唯有血色。 —— 对禁忌知识的探查告一段落,南柯睁开眼,散兵搂着她,正随意靠坐在草神神座的扶手上。 紫眸一瞬不瞬,凝望前方流浪者和荧的梦中影像。 从出世到登神失败的半生,即使浓缩为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历尽的。 “国崩,想坐吗?”纳西妲的身形也在神座中显现,她戳戳散兵的后背,俏皮道,“也不是不能给你试试噢?” “我没兴趣。”散兵回神,敛起眼中情绪,低眸看一眼清醒的南柯,放手站直身体,“你们有什么发现?” 南柯摇头:“三言两语很难说清。” “总之,为了映证猜想,我们打算去调查提瓦特现存的一些预言,”纳西妲说,“个中原因,就请南柯在路上慢慢对你解释吧。” “又差人跑腿?”散兵睨给纳西妲不满的一眼。 纳西妲笑笑,转而望向空中悬浮的影像:“好了,让我们看看,旅行者和流浪者进行到哪里了?” 画面中迷蒙晦暗,建筑内部稻妻风格显着,是南柯所熟悉的,邪眼工厂的景色。 还是执行官的“散兵”,和还活着的女士正在互相呛声。 “……我不过是给这混乱的国家点把火而已,而你,”女士抱臂,食指勾缠颈间金发,“作为被舍弃之物,一定更想破坏吧?” “散兵”脸一黑,没有应,女士瞧着他,慢悠悠扬起下巴道。 “记得吗?那时候在稻妻,你可是杀了好多刀匠呢。雷电五传的后人,一定很痛苦吧?” 荧和派蒙在旁边听着,脸色都变了。 更别说流浪者,双拳紧攥,眼中满是隐忍的怒火。 “这些没有意义的风凉话,能不能直接快进掉?”散兵不耐烦皱眉。 “并不是没有意义哦,”虽然这样回答,梦里的风景却跟着纳西妲的回答转变,进入了下一篇章,“曾经犯下的罪过,曾经铸成的大错,同样是构成一个人的重要部分,对你如此,对流浪者也是如此。” 散兵横眉,撇开了眼。 “我说过,我有责任为流浪者指点迷津,也会顾及你的想法吧?”纳西妲温柔道,“既然你没有反对,就请安心见证。国崩,这同样是对你的考验。” “根本不算考验。”散兵盯着脚尖,面色紧绷。 如果目睹新生的自己,细数曾经的过往也算是考验。 如果罪人罪过被世间所遗忘,也算是考验。 如果犯下的错这样轻易就能揭过。 那么那些无辜的人,那些曾经切实枉死在他手下的人,又算什么? 所谓的改过,所谓的纠错,只要那些本该幸福终老的人不曾活过来,恶行就永远无法掩盖。 只不过是肤浅的自我原谅罢了…… “我同意纳西妲的看法。” 自厌的想法不断增殖间,耳边传来声音。 散兵循声看向身边。 “不管是对是错,发生过怎样割舍不掉的往事,人对已经过去的事情,总是无可奈何的,”南柯目色宁静,注视着他,“但人不会因为这样,就理所当然地忘记过去。背负错误前行,一直都是人性,不是吗?” “人?”散兵看向画面之中,和自己毫无分别,用衣物与臂甲严实遮挡身体的流浪者,“这种东西也算是人?” 梦中的流速被有意调整,流浪者已然到达梦境的终点,抬头仰望空无一物的净琉璃工坊。 “承受人世冷暖喜怒哀乐者,即为人,为生老病死憎爱愤怒哭喊者,亦是人。”纳西妲平和回答。 散兵闭了闭眼,无奈挑唇:“你们这些人……” 一个两个。 尽会逞口舌之快。 南柯和纳西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展露笑意。 真正重要的事物不需他人提点,其实散兵也早已明白。 但无法放下的往事,依旧是不可逾越的心结。 尤其,当流浪者闯入他眼中的时候。 与其说他容不下流浪者。 不如说,他看不惯那个纯良无辜,坦然行走的自己。 而流浪者同样如此。 亲眼目睹“曾经的自己”,因被欺骗被背叛,犯下种种恶行,从未有过的激烈情感填满心腔。 因果,如此苦涩。 “神明,您认为,我是恶吗?” 流浪者仰望工坊光芒蒙眬的琉璃顶,向梦外如此发问。 纳西妲保持缄默,看向散兵。 散兵朝前一步,对梦中的流浪者朗声开口:“如果你承认那些‘你’是你自己的话——我就是恶。” 流浪者脸色微变。 “即便你是我的前生,我们也完全不同呢。” 仿佛能够透过穹顶窥见彼此的面目,片刻,流浪者抬起右手,握拳置于心房处。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恶,散兵,假如我诞生自你所经历的种种,那么,我也理应共同承受那些罪孽。请你,把那些记忆还给我吧。” 散兵双目微敛:“哦?即使,那会使你失去现在的身份?” “曾教导我的僧侣对我说,人这样的生命,遵循规律而生,是过去经历的总集,”流浪者坚定道,“假如那些过去塑造了你,为何,不能够同样塑造我?” 不被创造者需要,始终怀揣空洞而活的人生。 竟是另一个戴罪的自己,牺牲一切得来的苦果。 流浪者绝不接受。 “既然你心意已决……”散兵确认了流浪者执着的眼,回头,“小吉祥草王。” “会有点痛哦。”纳西妲抛出一道青光。 流光掠过散兵身侧飞向影像,却忽而,被后方的手毫无预兆伸出,闪电般夺入手掌。 散兵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国崩!”南柯心道不好,向他抓去。 手指抓了个空,散兵随着那道流光眨眼间遁入梦境。 —— (脑子领取处。请各位有序排队,不要领错脑子啦) 第301章 有胆,就来抢啊 梦中。 地下工坊猛然一振。 “怎么了?!”荧险些没站稳,危险预感驱使,下意识拔出了剑。 空旷的半空,突然撕开一道暗绿色裂口。 先映入眼帘是一团莹莹绿光。 而后是手攥那道光,笑意瘆人走出的人:“想要记忆?有胆,就来抢啊?” 随着强烈的地震,工坊地面中心升起一座圆台,巨大而威严的人形机械低垂头颅,镶嵌其间。 散兵噙笑张开双臂,将身体与机神舱中探出的导管相接,体表紫电激振。 “不是吧!”派蒙傻眼,“还得和正机之神打一架!?” “按我们在梦里见到的一切,国崩曾是愚人众的执行官,”荧表情严肃,摆出应敌姿态,“恐怕,正机之神原本就属于他。” “明智的判断,”散兵居高临下,赞赏道,“不过,旅行者,这不是属于你的场合。” 以散兵为中心,一圈气势惊人的雷元素排山倒海般扩散。 被冲击的梦境显出不堪重负的亮绿闪光,流浪者抬臂护住头部,听到身后的派蒙一声惊叫,回头,荧和派蒙都已经不见踪影。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流浪者满心怒火向散兵质问。 “只是把碍事的家伙赶走罢了,”散兵把玩手中存贮记忆的光辉,与他对视,“和南柯的这五百年,我也放进去了,如何?够你动心?” 赤裸裸的挑衅。 毫不掩饰的高傲。 流浪者脸色控制不住开始转冷:“南柯她……在看着吗?” 散兵冷笑,不言自明。 暗潮在相似的紫眸深处同时开始涌动。 雷元素在正机之神四周不断萦绕汇聚,散兵神色悠然,并不急于先手。 僵持数秒,流浪者先动了。 人偶的体质天然远超常人。 即使未经任何训练,蓄力爆发的速度和力量也十分惊人。 重心放低,手掌用力拍向地面。 便像一颗飞射而出的子弹,向上方的散兵高高跃起。 散兵眼尾凶狠地挑起:“呵,垃圾!” 他单手上翻,向着空中无处借力的流浪者狠狠一握。 正机之神的手掌便随之上抬,巨大的阴影将流浪者身影完全笼罩,五指相撞震出炫目的火花与轰响。 蓝莲花斗笠在机神指间被绞碎成渣,垂着铜铃的薄纱随气浪微微飘起,触及火星一点即焚,叮铃一声下坠。 而迅捷的人偶早已在千钧一发间脱身,从死角沿着机神手臂攀上肩膀,袭向位居头部的散兵。 散兵脸上没有一丝动摇。 眸子微掀,目光落于流浪者身上的一刹。 周遭雷元素便争先恐后向流浪者涌去。 从未经受元素淬炼的身体在雷电缠绕下痉挛,发出痛到极致的凄惨叫声。 继而被正机之神一掌拍飞,深深嵌入圆台下方的地面。 一波尘埃未落。 空中密密麻麻浮现数百枚雷极,继而流星般追向流浪者的坠点。 狂风暴雨般的轰炸掀起更大的烟尘狼藉,平地被夷出深坑。 任凭谁的惨叫都再也听不到。 少顷,烟尘稍稍降下。 流浪者跪在尖锐的碎砖间痛喘,左手抓着骨裂的右肩,额头因剧痛沁出冷汗,混合肮脏尘土糊在脸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站起来。” 上位者无慈悲向他发令。 “在战场上,既然死不了,就一遍遍地,自己站起来。” 别说站起来,就连维持身体的平衡都艰难无比。 但散兵话落,正机之神便挥臂向流浪者横扫而来。 流浪者只能拖着不稳的腿脚,翻滚躲避。 “不是想要我的记忆?哈,就这种程度?” 攻击如暴风骤雨,接连不断。 应对不暇的流浪者一次次被击飞。 纤瘦的身躯撞入高墙,击出蛛网状裂纹。 散兵眼看流浪者坠入尘埃,几息之后,支撑折断的身体,再度颤抖爬起。 “不错,”散兵轻嗤,“就耐打程度而言,勉强入眼。” 流浪者背靠墙面,生疏扭转变形的肩骨。 裂碎的骨头于是磕磕绊绊拼回原本形状。 “战场是……你的经历吗?” 流浪者仰眼看向散兵,一滴滴冷汗,顺着流浪者紧咬的腮帮落在地上,唯有那双倔强的紫瞳,明亮无比。 “既然如此,我能做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散兵闻言眉心一拧:“让人反胃的家伙。” 他可不是值得攀比的对象。 “你……也一样。”流浪者喘着气,如此回敬。 痛楚模糊感知,大脑变得混沌,深化嫉妒与仇恨,令人疏于掩饰。 如果说,每个人的出生,都天然伴随一层易碎的外壳。 一旦被毁,整个人就会随之崩坏。 那么,早从出生的那一刻。 流浪者就已经坏掉了。 因为一滴眼泪。 创造他的人不需要他。 因为别的雏鸟。 拯救他的人不留恋他。 此身茕茕孑立,犹如雪泥鸿爪。 修验也好,飘零也罢,留下再多足迹。 终究不过凭着意气用事,不服输地寻寻觅觅,妄想栖身之地。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几时将跌下高崖、毁于一旦的自己,却终于捕捉到了在往日错失,一片可望不可即的白羽。 流浪者绝不会再放手。 不管前方有着什么。 “南柯对你,温柔吗?” 仿佛一条张开獠牙的毒蛇,流浪者披着柔软美丽的皮囊,终于忍不住吐露恶言。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抢走了我的位置?” “散兵,别忘了。” “一开始是谁和她相遇。” “她温暖的笑容为谁绽放。” “但她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只不过因为当时的你,比我更加狼狈,更需要安慰。仅此而已。” 散兵还算从容的表情随着流浪者一字一句,一点点黑了下去。 “需要我再提醒你?流浪者,她就在外面看着。” “不是你教我的,要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流浪者不带温度地笑,手掌抚上胸腔,“既然犯下大错的你都可以,我比你,更有资格。” 第302章 夜中飞鸟,坠于三段 说着几近疯狂的话。 流浪者眼里逐渐有凌厉的光芒升起。 过往的经历不尽相同,因而塑造出不同的自我。 但本质。 其实都是一样的。 残缺的人偶,无法逃离我执。 累累伤痕随着切肤入骨的痛苦逐渐恢复原状,流浪者挺直背脊,握紧断毁重生的十指,站起身体,向散兵一步一步走去。 没错。 除了因果。 没有什么能填满和驱动他的心腔。 他必须得到—— 那高飞远走的白鸟。 那温柔宽宥一切的怀抱。 那遥远的,从不曾为他驻足哪怕一刹的……真正的自由。 与此同时。 本应是梦中的秘坊,却有微不可察的风旋开始在地面鼓动。 簇拥着流浪者的脚步。 微微扬起残缺的衣角。 异样滋生的元素力宛如流水冲散沙粒,将四周跃动的雷元素激荡排开,迎着流浪者的脚尖,开辟出宛如信徒朝圣般狭窄的参道。 心怀决意的人对变化一无所察。 仅仅屏息聚力,凝视着强大的对手缓步前行。 散兵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无力凡众!” 散兵扬唇抬手,正机之神掌中闪电凝聚,举于流浪者头顶正上方。 神威挟杂雷电,向阴影中渺小的人形砸下。 本不是为承受战斗而生的梦境,在此刻宛如薄冰将裂,迸生无数不堪重负的透明裂隙。 晦暗的空间一瞬被梦碎的碧绿、雷电的亮紫,以及丝丝缕缕夹杂其间的某种冷光照得彻亮。 势不可挡的机械手掌却在即将毁杀敌人的前一刻,无端停止了。 仿佛被未知的巨力抗衡,震动着悬在流浪者上方,寸步不得进。 力量对冲之下,石制的地面如纸片一般破碎掀飞。 一息之后,正机之神的手臂,连同整副身躯,都被狠狠弹了开去。 流浪者立足之处,唯有飓风呼啸流转。 青光压风成眼,凝为紧密一团,漂浮着旋转,散出炽白光芒—— “啪!”一声。 流浪者抬手,将光芒中象征力量的神之眼攥入手掌。 “死吧——!” 深紫发丝在风中飒然高扬。 杀气与澎湃的风刃向四周飞散,紧随其后是少年纵身腾空而起,比狂风更强劲迅疾的残影。 雷电追之不及,机神欲动的身躯从脖颈与腹部被风刃削切,断为三段钢铁。 弹指之间,流浪者与散兵面庞之间的距离仅余一尺。 流浪者视野中,只见散兵微微侧转了肩膀。 这一刻,这个人在想什么? 抑或什么都来不及想。 终于卸去游刃有余的伪装,凭借本能和他相争? 流浪者摒去思考。 他张开五指,一心向着散兵手中诱人的绿光夺去。 下一瞬身躯与身躯相撞。 一声轻而沉闷,一声重而清脆,难分先后。 “咳呃!” 细微隐忍的痛叫,从极近的距离撞入流浪者的耳膜。 流浪者瞳孔骤缩,动作凝固。 沉重而短促的抽气声靠在他肩头,盖过脚下喧嚣的风。 “想超越我……?”散兵一字一句,低哑轻笑,“下……呃!……辈子吧。” 微微的一顿,是散兵攥住流浪者手腕的力道,又加十成。 再一声脆响。 流浪者愕然垂眼,看见彻底穿透散兵整个胸膛,透背而出的,自己的指掌。 与此同时,无数记忆从散兵轻抵在他心口的手指,窜进肺腑,胀入四肢百骸。 身体的记忆——受痛的记忆,战斗的记忆,杀戮的记忆。 大脑的记忆——短暂的美好,灼痛的骗局,漆黑的过往。 流浪者目眦欲裂,嘴唇微启,发出颤音:“啊……” 一幕一幕,一幕一幕。 从未体会过的凄烈情感。 仅有凄烈情感。 如滔天的洪水将他切身席卷。 而始作俑者附他耳,邪气轻嘲:“骗你的。我怎么可能把和南柯的时光,给你看?” 隔绝梦境与现实的虚幻边界,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只剩两名别无二致的美丽少年,以近乎相拥的姿态,滞留在半空。 南柯抬着头,目光和散兵低垂而来的注视遥遥对上。 逆光的阴影遮着他的神情,晦暗看不分明,只见散兵肩膀微动,被痛苦记忆淹没而失神的流浪者,便被他伸长手臂一把推开。 像一只折翅的飞鸟,当着所有人的面从空中直坠了下来。 “哐”! 沉重的坠地声让人心脏都为之一震。 “心疼了?” 散兵从空中缓缓降落,落在南柯和流浪者中间,不露情绪地盯住她。 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他胸口那个凄惨的大洞并不存在似的。 南柯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 散兵固然拥有绝对的强大。 看他操纵正机之神,那样对待尚未觉醒的流浪者。 如果不是纳西妲阻止,她差点就闯进梦去劝架。 但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南柯实在被动摇了。 尤其是散兵被流浪者贯穿胸膛的那一刻。 她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跳。 “非要用这种方式?” 南柯极力控制表情,问散兵。 她咬住下唇压抑情绪,用力到嘴唇发白,片刻后平稳了声线,才继续张口。 “我告诉过你的,只要把记忆还给他,就算不做这些,他也会蜕变。” “那不一样,”散兵走向她,“就算得到我的记忆,流浪者也不可能是我,因为这样的理由拿到的神之眼,跟个笑话没有区别。” 南柯呼吸微屏。 所以,他是为了让流浪者和前生划清界限? 念头没来得及落地,散兵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却突然毫无预兆前倾倒下。 “国崩!”南柯慌乱接住他。 伤势……! 散兵却在她情急想要检查伤口时,冷汗涔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小吉祥草王。”他的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向后方。 “我在。”纳西妲依言来到南柯身旁。 “托你的福,流浪者拿到了前生的记忆,他是一无所有的浪人,这些大恩大德,除了以身相抵,无以为报。” “你想让我收留流浪者?”纳西妲微愕。 “难道你要放他去投靠别的国家?” 纳西妲沉吟着瞧向流浪者。 流浪者还深陷在噩梦般的过往意识不清,派蒙生怕他摔坏了,正火急火燎地试图给他做心肺复苏。 诚如散兵所说,纳西妲心头也在计较。她刚重新执掌神位不久,须弥形势又格外复杂。 拉拢身为神造人偶,如今又得到了神之眼的流浪者,的确是百利无一害的一步棋。 纳西妲一番思忖,看回散兵脸上,只见少年紫眸幽幽盯着她,意有所指。 纳西妲:“……” “我知道了。”纳西妲领会到他的用意,无奈叹气,“你们在伪神一乱中帮助了我,现在又为我创造招募新眷属的机会,于情于理都该受到嘉奖。说吧,你想要什么?” 散兵提唇:“不是什么麻烦事——” 南柯低着眸听他们说话,掌心轻按在散兵的伤口上,帮他小心调息紊乱的元素。 手底胸膛因为发声轻震,更上方那双失去血色的双唇张合翕动着,忽而吐露了她的名字。 “给南柯看见兰那罗的力量。” 南柯怔住。 离开净善宫前,纳西妲对南柯道别, “我将具现梦的权能分享给你,南柯,去桓那兰那休养吧,在那里很清净。等你考虑好你的愿望后,也随时来告诉我哦?” 南柯抱着散兵,无言点头。 做完该做的事,说完该说的话,离开众人的视线,散兵失去强撑的理由,拧眉闭目蜷在南柯怀里,轻得像一只任人抚摸的雀鸟。 南柯来到净善宫露台的边缘。 远处,冬日暖阳投下朦胧云影。 她轻舒口气,收紧手臂,向着那些云影投身而去。 身体失重跌下露台。 下一秒,巨大洁白的狭长蝶翼带着她高高飞起。 第303章 无忧的睡眠 桓那兰那。 不分季节与昼夜,梦乐园的天空永远绚丽多彩。 只有童话才会描绘的瑰丽天空下。 满布蓝色睡莲的湖畔,南柯一身白裙,抱着满满一怀新鲜果实,轻快走过。 湖水里月莲盛放,金黄的花蕊赏心悦目。 在桓那兰那,观察月莲的开放与闭合,是判断时间的唯一方式。 这是第四天。 距离她和散兵来到这里。 也是她藉由梦向纳西妲传达心愿后,散兵陷入沉睡的第三天。 “草之王的宠儿,纯白羽翼的那菈~” 离湖边不远的一座圆形石屋前,兰那罗中公认最讨喜的妹妹,向着南柯蹦跳挥手。 “兰帕卡提。”南柯抱着水果走过去。 人类的名字过于复杂,大部分兰那罗都记不住她的名字。 但幸好,她记下了它们的。 被叫出名字,兰帕卡提十分高兴,像只小猫紧跟在南柯脚边,边进石屋边小声说话。 “一首歌之前,兰巴里斯偷偷回来,让兰帕卡提转告纯白羽翼的那菈,人偶快结束朝圣,想要见面。” 屋里有一张低矮的木床,精致昳丽的少年躺在床榻里侧,被兰那罗们送来的花朵簇拥着,眉眼间情绪松弛,睡梦正酣。 南柯掀眸看一眼他,将水果堆在地上,腾出手摸摸兰帕卡提的脑袋。 “谢谢。等国崩醒了,我会考虑的。” 兰帕卡提留下一朵甜甜花,转身开心地离开了。 兰巴里斯帮流浪者听墙角,被桓那兰那的梦之树惩罚,要和流浪者去沙漠,寻求灵光的原谅才能回来。 南柯猜,约莫本来就是纳西妲派给流浪者的任务。 几天时间,过得真快啊。 南柯整理好水果,把甜甜花也放去散兵枕边,低头吻过他的额头:“做个好梦,国崩。” 和散兵之前的休眠不同。 这一次,是真正的、无忧的睡眠。 这是南柯向纳西妲许下的心愿。 许愿这种事,南柯一向不热衷。人多数希望神明达成的愿望,其实靠自己的努力,同样可以完成,而那些无法实现的愿望,则往往只是脱离实际的幻想。 如果非要许一个愿,机会仅此一次。 南柯希望,是为她最重要的人,最无能为力的地方。 暌违千年没有睡过的人。 第一个梦,意料之中地漫长。 南柯并不心急。 她轻手轻脚检查散兵的伤势,确认伤口有在好好恢复,帮他掖好被角,挑了一些水果,出去找兰那罗们分享。 又过了几天。 困于冗长梦境中的人,终于迎来苏醒。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肉体的疼痛叫人立刻意识清醒。 散兵倏地睁眼,入眼是青灰色的石头,余光里则五颜六色。 他蹙了蹙眉,弯曲手肘撑起身体。 胸口被扯痛的神经并不值得在意,有许多轻而柔软的东西,从被面和他的身上跌落在床单,散兵随手捏起一团,是朵微黄的蔷薇。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更多的花掉了下去。从他的头发,他的肩膀。 什么种类的都有,花色繁多。 散兵忍不住轻微啧舌。 只不过睡了一觉—— 没错,身为人偶的他,竟然睡了一觉。 放在以前,他只会难以置信且不悦地挑眉,认为说出这话的人脑子有毛病。 现在他却真的拥有了睡眠的能力。 只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睡了一觉—— 想也知道,这些毫无美感随意堆砌,以至于把他的头发都染上烦人香味的花,一定是南柯,还有那些没头脑的小精灵搞的鬼。 散兵掀被子下床。 他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中衣,原本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叠在屋内的置物架上,和一些生活用品放在一起,狭小的屋内,还放有一些水果和肉干。 那个笨蛋,该不会就靠吃这些东西过活? 散兵绷着脸扶墙出门。 走出圆形的屋门,外面的世界像是打上了五光十色的滤镜。 绿色格外鲜亮,草元素光粒在矮草坪上跳动萦绕,照亮毗波耶饱满的紫色花瓣,高大的蕉类叶片迎风摇晃长茎,泼洒晶莹的露水。 隔着一片水泊,形似里拉琴的桓那兰那梦之树下,南柯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裙子,低头怀抱一把老旧的诗琴。 南柯不太懂音乐。 指尖谨慎地落在弦上,时而停一停,向围绕在身边的兰那罗们请教。 散兵望着她,停住脚步,眉心渐渐松弛,靠上身后的墙壁。 约莫是午饭过后的小憩。 南柯手边还放着没有整理的木碗和餐具。 慢慢弹得熟练一些之后,兰那罗们随着她的旋律一齐唱起来—— “稚子啊—— 你要好好长大。 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不要输给冬雪,不要输给炎夏。 少年人—— 你在孩童时应快乐。 使你的心欢畅,行你所愿行的,见你所愿见的……” 这不是属于南柯的歌。 更不是属于散兵的歌。 奇妙的是,听着这样的曲调,散兵的心情竟逐渐平静下来。 并非无念无想的平静,而是更加十分稀罕的心情。 众多思绪飞起落下,轻飘飘的,掺杂着长梦一觉后,宛如水波淡去般从脑海消逝,些许恍惚的残片。 做了什么梦,即便是人偶,也难以记得。 遗留下的只有深刻的感情。 痛苦的,欢欣的。 以及一些……难以想象会属于他的。全部溶化在舒缓的歌声里。 歌唱洋溢童话之境,四周逐渐显现异象。 不应在冬季开放的花,漫山遍野地开。 不应显现形状的风,丝丝缕缕,缠着歌声中少女的发丝,摇篮一般飘荡。 连元素的光点都像拥有了意识,咋咋呼呼,团团起舞。 热闹得不要命。 不知是跟不上兰那罗们的节奏,还是后面根本不会。 南柯忽而按住琴弦,停止了演奏。 她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散兵的方向。 蝴蝶掠过不期然相遇的视线之间。 南柯惊怔。 散兵靠在原地没动,只冷紫的眼底升起一点浮光,又降雪一般徐徐落下,柔化向来锋锐的视线,对着向他奔赴而来的人,化成唇边细小的弧度。 甩掉那个流浪者,果然全世界都和平。 第304章 当我死了么 在禁忌知识记载的预言中,荧杀死了提瓦特的所有人。 荧为什么要灭世,原因尚未可知。 但预言与现状存在出入,很有可能表明,他们所处的世界早已在不知觉间,被某位末日归来的幸存者修改。 也许是空。 ——以上南柯和纳西妲的所有推测,全部建立在“预言绝对可信”的基础上。 因此,调查提瓦特预言的信度势在必行。 “提瓦特的第一个重要预言,‘双星降临’已经实现,于是我筛选出了另一个尚未应验的预言。” 沙漠与雨林的交界处,百忙之中的纳西妲藉由兰巴里斯之口,向南柯传递此行的目的。 “关于‘枫丹会被洪水淹没’的预言。同样有关灾难,我从中感受到了与禁忌知识相似的神秘,假如连它也应验,我们或许不得不设法接触深渊教团,去和那位神秘血亲见上一面了。” “如果发现线索,我会尽快用梦和你联系。”南柯对纳西妲说。 “祝你们此行顺利。” 纳西妲嗓音渐渐淡去,兰巴里斯眼中四叶印随之归无。 兰巴里斯醒过神,懵懂地环视四下:“草之王,离开了?” “你也回桓那兰那吧,”南柯放下兰巴里斯,“旅途辛苦了,苗圃里的大家都很想念你呢。” 兰巴里斯闻言,头顶的叶片微微耷拉,瞄了瞄南柯身后的人,才不舍点头:“那,兰巴里斯就,回家了。” 目送兰巴里斯消失在雨林之中,南柯才放下心转身。 散兵挎着行囊,木着脸抱着手臂在等她。 隔着一米远,散兵的身边,几缕纱幕随风飘拂,流浪者也正在望着她。 从须弥去枫丹,需要穿越须弥浩瀚的大漠,他被纳西妲派来护送他们。 “出发吧。”南柯淡笑,硕大的羽翼在她背后霍然展开。 以他们的脚程,算上休息所需的时间,到达枫丹边境需要两天一夜。 正值冬季,沙漠里没什么风暴,比上次南柯和卡维他们来这里时,视野好太多。 缺点是有些冷。 晚间扎营在一个相对避风的风蚀地,补充过水分和食物后,南柯拉着散兵又检查了一遍伤口,走出帐篷,看见流浪者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发呆。 听见她出来,流浪者抬头,目色复杂望住她。 “要进帐篷休息吗?”南柯顿了顿,向他走去,“国崩已经没事了。” 流浪者睨一眼帐篷,唇线抿了抿:“不用。” 刚才散兵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才不想进去受气。 沙漠中的星空明亮纯净,蔚为壮观,南柯走到流浪者身边坐下,放眼遥望远方起伏的沙丘和隐没其间的银河。 “还是无法接受和国崩的关系吗?”她问。 流浪者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他当时进梦里做的那些,是不想让你像他一样,被过去所困,”南柯斟酌言语,“那些过去束缚了他太久,他不想让得到同样记忆的你,也变得和他一样。” “我知道,所以我才接受他的安排,留在了须弥。”流浪者咕哝。 当前生的往事涌入他的脑海,悲恸,悔恨,憎恶…… 太多不属于他的陌生情感成为他的一部分,而唯独属于他的,无疾而终的思念被裹挟其中,却变得毫不起眼。 本来以为毫不起眼。 再次见到南柯时,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却又重新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但只是看到记忆就变得如此痛苦的他。 和切实经历了那一切的散兵。 更有资格得到救赎的人,显然不是自己。 “对不起,南柯,”流浪者压低斗笠,将神情牢牢遮在阴影底下,“之前我没有分寸,给你们添了麻烦……一直没机会道歉。” 南柯被他的话逗笑:“你给我们添了什么麻烦?” 流浪者嗫嚅:“当然是……” 很复杂的,感情上的事…… “国崩表现得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但你不一样,你是无辜的,”南柯温声说,“反倒是我们应该道歉,他莫名其妙凶你,我也没有在一开始说清楚。” “我指的不是这个,南柯,我……” “喜欢”二字卡在齿关,没能脱口。 可恶。 流浪者恨己不争,咬了咬唇。 如果是得到记忆之前的他,一定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都是散兵那家伙的错…… “是什么?”南柯听他半天不出声,问。 流浪者攥拳,扭头生硬道:“……没什么。” 南柯略微感到头疼。 没听说得到记忆之后,流浪者也会患上和散兵一样嘴硬的坏毛病啊? 她印象里的自机角色流浪者,还蛮话痨的。 南柯思忖半晌,手撑在身侧,低头看进流浪者的斗笠:“流浪者,我能把你的帽子摘一会儿吗?” “诶?”流浪者讶然。 “你介意的话,我就不摘。”南柯道。 流浪者垂头盯脚下的砂砾,缄默片刻,闷闷点头。 南柯小心近乎庄重,掀开修验者的斗笠,放置在另一侧的手边。 面容袒露在星光下的少年,似乎局促不安,长睫一眨不眨,半垂紫槿色的眼。 南柯抬手落上他头顶发旋,像爱抚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轻轻揉动。 “流浪者,你是个好孩子。” 是安慰。声调近乎喟叹,满满的温柔和感慨。 流浪者手指却一下子深深掐入掌心里。 她明明亲眼看见他在梦里展露本性,对散兵发出挑衅。 还说出这样的话…… 流浪者不敢抬眼去看南柯的表情。 他想,他一定会忍不住,在她面前露出失控的丑态。 许久,流浪者感受着头顶的力度,脸颊微热,犹豫勾起胸前的天青色宝石:“南柯,你要看看我的神之眼吗?” “可以吗?” “嗯。” 南柯接过流浪者递去的宝石。 沉甸甸的,温润微凉。 她举过头顶,映着星空细致观察。 此时,流浪者才终于敢侧目,正大光明去注视她的脸庞。 柔软清秀的眉眼,侧脸弧度流畅而瘦削。 黑色的眼眸,倒映着星空与宝石,纯净又明亮。 让人心起波澜。 心旌摇荡。 心生知足。 喜欢上这个人。 一定一定,永远永远。 不会是坏事。 流浪者稍稍鼓起了勇气,张口:“南柯……” “你们还要聊多久?” 帐篷里忽而钻出一道声音,声线淡漠打断正好的气氛。 南柯回头,看见散兵掀开门帘走出来,讶异:“国崩?吵到你了吗?” 散兵不冷不热轻哼一下,瞧见她手里的神之眼,眼梢一横,落到流浪者脸上。 视线相撞,流浪者眼底也瞬间发沉。 但紧接着,他仿佛要握住南柯的手似的,抬手在南柯手心轻轻停顿一下,拿回了神之眼。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霸占了南柯太长时间。”流浪者露出一脸歉疚乖顺,笑道,“南柯,你也去休息吧,我会一个人好好守夜的。” 散兵眉心霎时拧成麻花。 这家伙……! “我也来守夜。” 南柯正要开口,散兵猛地语气很重地打断了她。 “没问题吧?” 他甚至阴沉着脸横她一眼。 像是她如果胆敢有异议,那双眼睛里马上就会射刀子出来似的。 南柯睨了眼流浪者,颔首起身:“那我就去休息了,你们要是累了随时叫我,我来替你们。” “国崩,”经过散兵身边时,南柯叮嘱,“别再和流浪者起冲突了哦?” 散兵心头火起,忍着没搭理她。 等身后人钻进帐篷,散兵才看向慢悠悠拾起斗笠的流浪者:“当我死了么?” “请别说让南柯伤心的话,散兵阁下,”叮叮当当的,流浪者调整好斗笠,望向他,拿捏的轻声里没几分真心实意,“我们不都一样,是不老不死的人偶吗?” 散兵敛起眼尾,目露森寒。 盯了流浪者片刻,他忽然挤出一丝满含笃定的兴味,转身坐在石头上看起星星:“算了,随你。你要撩得动她,也算你的本事。” “那我就提前感谢你的祝福了。” 流浪者抚过胸前的神之眼,笑得礼貌。 眼珠转了转,他又道, “啊,对了,散兵,长夜漫漫很是无聊,不如你再表演一次那个吧——‘巴尔泽布,我已登神’?” 有人保持着冷酷的姿势。 后槽牙哗啦啦地咬碎了。 第305章 众水众方 和流浪者道过别,正式入境枫丹,是在隔天。 荧还在须弥开图,少则十天半个月才会再次动身,考虑到主线剧情会跟随旅行者的视角展开。 南柯猜,枫丹被淹没的预言如果属实,至少也会在荧来之后才会开始兑现。 在这期间,她只需要在枫丹随便转转,收集情报,最好和最了解预言的水神搭上线,再作为利益无关的第三方观伺事态就好。 陆上大湖,正义之国——枫丹。 由众多岛屿组成,多港口都市,各大岛之间由多条浮空轨道线相连,就发展水平而言,远远超过南柯去过的其它国家。 据散兵说,和至冬不相上下。区别在于,至冬的科技大都投入了军备,而枫丹在于民生。 枫丹的那位水神大人,芙宁娜·德·枫丹,一定是位相当勤政亲民的神吧。 进入枫丹廷的第一天,南柯找了个人气旺的露天咖啡馆坐了一整天,果然从热热闹闹的市民们口中打听到了有关水神的消息。 芙宁娜大人是众水,众方,众民与众律法的女王。 芙宁娜大人是明星般的人物。 在枫丹,没有人不爱戴芙宁娜大人。 关于芙宁娜大人的逸闻么?听说芙宁娜大人十分喜欢甜点心。 不过,想要谒见芙宁娜大人的人,预约都排到好几年后啦。 实在想要一睹芙宁娜大人芳容的话,要么买份蒸汽鸟报,要么就去欧庇克莱歌剧院碰碰运气吧。 诸如此类。 南柯抿一口半凉的咖啡,颇具疑虑地浏览手里的新买来的报纸。 头版头条,就是有关水神本人的新闻。 头戴王冠式小礼帽,一头齐肩银白卷发的少女,在版面上以相当浮夸的笑容展开双臂。 新闻内容是关于歌剧院的上一次演出的采访,没什么营养。 老实说,芙宁娜和南柯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水神会是纳西妲那样,更沉着稳重的形象。 “看着像个演员。”散兵瞥着南柯手里的照片,冒出句话。 南柯放下报纸点头:“我也以为是呢。” 这驾轻就熟的营业式微笑,难怪都说水神是枫丹的大明星。 “要去歌剧院碰碰运气吗?”南柯问散兵。 “没看报纸上写,枫丹人把审判当成戏剧欣赏?”散兵反问,“你看得下去?” 南柯沉默少顷,摇摇头。 虽说是正义之国,但用这种方式标榜正义,未免有些摈弃人性了。 在枫丹廷里小住几天之后,南柯得知了更多的情报。 有关枫丹的其他一些名人。 枫丹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和水神芙宁娜一起在五百年前出现,是水神忠诚的眷属。 比起芙宁娜“受欢迎”的标签,那维莱特在枫丹人眼里似乎是“可靠”的代名词。 蒸汽鸟报的新晋人气记者,夏洛蒂。在最近一周为以上两位名人写了好几篇报道,想要谒见上面两位,或许能靠和夏洛蒂打好关系走快捷通道。 以及近几年枫丹最人气的少年魔术师,林尼。其精湛的表演,就连看遍各种演出的水神本人也为之倾倒。 枫丹廷里治安良好,晚上十点钟,南柯呵着白雾在街角拿到林尼的最后两张黄牛票,喃喃:“不知道水神会不会出现呢。” “那怎么可能,”黄牛摆手,“芙宁娜大人从来只在歌剧院里,看最上等的表演。” “这样吗?”南柯掀眸。 对上她若有所思的视线,黄牛立马改口:“不过就算是在小剧场,大魔术师林尼的表演可也一票难求!要不是我临时没时间,才舍不得割爱给小姐您呢!” “多谢了。” 南柯笑一笑,拿着票回头去找散兵。 散兵正在街边的小吃店买栗子烧。 魔术表演在十一点开始。 南柯走进店时,散兵还站在柜台前面等餐,双手环胸食指敲肘,颇不耐烦。 还有另一个鼠灰发色的女孩子也站在店里,眼巴巴地盯着老板烤饼,一条长长的灰尾巴探出黑色小皮裙,在身后有节奏地左右摆动。 南柯视线不由往上,果不其然在女孩子头发里发现一对猫耳。 枫丹廷的非人族类还真是多呢。 他们来枫丹廷的时候,连巡航船上的乘务员也是名为美露莘的一种精灵。 南柯双手交握在身后,极力按捺想去摸那条尾巴的冲动,过了一会儿,老板的栗子烧总算出炉:“来嘞!好吃的稻妻风味栗子烧!” 温暖绵软的甜味立刻弥漫空气。 女孩子表情没太多变化,看见甜点的瞬间,尾巴却立刻竖了起来,摇得更加欢快。 “七十二号!七十二号客人!还有赠送的芋泥热饮一杯,不好意思,久等了!” 老板念着号把栗子烧放上柜台时,女孩子的尾巴一下子萎靡了下去:“赶不上表演了……” 南柯:好可爱。 散兵提着板栗烧回头,就看见她对着路人的尾巴眼里冒星星。 “啧,”他把热饮塞进南柯手里,拽着她边走边念,“你是小屁孩吗?一看见毛茸茸的东西就走不动路?” “我只是好奇手感。”南柯辩解。 散兵白她一眼:“没出息。” ……可是毛茸茸真的很好摸。 南柯抓着暖乎乎的热饮,不禁怀念起提纳里的手感。 走了几步,散兵压平嘴角,放慢速度回头斜睨。 南柯脚步磨磨蹭蹭,脸上带点怨念,还在神游。 散兵眉头紧了又松:“……” 露出这么副可爱的样子,是要给谁看? 冷不丁地,走在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南柯抬眸,只见路灯照着一片紫撞进她眼底,紧跟着柔软唇瓣落上她脸颊。 散兵抬脸,佯装凶恶盯她:“不走我就接着亲了。” 南柯脸一热:“我……” “喂,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出现的呵斥惊得南柯大退一步,南柯低头,看见一只个头袖珍,气势汹汹挤进她和散兵中间的美露莘巡警。 “在公共场合亲热有碍市民身心健康,是违反枫丹律法的!”美露莘巡警指指点点。 路人纷纷侧目。 南柯脸上极速升温,恨不得钻进地缝:“……对不起。” “违法?”对面的散兵笑一声,蹲下平视美露莘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们是外国人,请问这样的违法要怎么处罚?” 美露莘巡警一板一眼:“轻则训导,重则挂上蒸汽鸟报,当众处刑!” “好个当众处刑。”散兵兴致勃勃。 南柯:“……” “谢谢警官提醒,我们会好好守法的。”南柯拽起散兵,三步作两步逃离现场,“再见!” 魔术秀在街边一家地下剧场举办。 场地有限,位置也不大好,在后排角落里,怪不得连黄牛都差点出不了手。 观众席里乌泱泱的,南柯按着散兵坐进座位,总算喘了口气。 “跑这么快干什么?”散兵笑声荡漾,扣着她的五指捏来捏去,“我又不会当众吃了你。” 南柯试图抽回手,没能抽得动。 她木着脸提醒:“国崩,公共场合。” “所以?”散兵靠过来,语调拐弯上扬,“想玩刺激的?” 魔术秀还没开始,剧场的灯光说暗不暗,说亮不亮,他话落刻意吹进她颈项的那口气,让南柯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南柯望着台上渐渐朝两侧拉开的红丝绒幕布,不吭声。 表演开始,头顶光照忽而熄灭。 炽白圆形射灯打在舞台中央,伴随鼓点,少年魔术师脱帽致礼:“欢迎来到林尼的魔术秀——!” 一片漆黑,很好。 南柯深吸气,转头。 一口咬在身边惹火的人嘴上。 第306章 不惩罚一下吗 次日。 蒸汽鸟报社。 人气记者夏洛蒂小姐的工位上。 “……嗯,嗯嗯,”夏洛蒂听完来客的诉求,举起手中的照片,“您是说想要支付摩拉,撤销这张照片,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对面,南柯正襟危坐,哀莫大于心死。 夏洛蒂手中的照片—— 背景是人满为患的观众席,一道舞台射灯完美分割三分之二黄金对角线,曝亮两位主角。 位居上位是名紫发少年,支起上身越过扶手,垂颅掐着邻座少女的下颌,被白炽灯照亮的红眼尾邪肆带笑。 被压制的少女齐肩细软短发,慌乱好想逃,可惜逃不掉。 法式深吻的瞬间。 如图所示,被留影机双双定格。 南柯当时只是。 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想短暂做个1。 趁没人看得见,堵上散兵那张叭叭开黄腔的嘴。 谁知抽取幸运观众的灯光,就这么不幸地,突然打在了他们的座位上。 进而被在场的名记夏洛蒂小姐,更加不幸地正好捕捉到。 丢死人了。 “准确地说,我们想要买下这张照片。”散兵大爷姿态坐在南柯身边的另一把椅子,道。 夏洛蒂呃一声,面露难色。 按照枫丹民法,这张照片有害公序良俗,理应登报公开处刑。 但作为记者,这张照片的光影构图又着实堪称完美。 夏洛蒂在职业道德和一点点恻隐之心之间不停摇摆。 “我也不想啦,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谁叫当时场面太轰动,惊动了逐影庭,你们又恰好光速跑掉……” 夏洛蒂把照片倒扣桌面,习惯性拣起一根羽毛笔,在指间转啊转。 “底片已经在警署备案了,登报这件事又是由剧场老板和主编板上钉钉,老实说,我们正打算发个寻人启事,找到你们打一笔肖像权费呢……” “肖像权?”散兵问。 “哈哈,保护当事人权益且起一个宣传上的作用……” 懂了,主办方想拿他们当噱头,擦边赚流量。 南柯试图挽尊:“我们只是普通路过的旅行者,并不想用这种方式出名……” 散兵侧眸睨见她通红的耳根,提了提唇,压下去,又提起来,索性在桌边单手撑脸,挡住嘴角。 “这样,”散兵清了清嗓,对夏洛蒂道,“肖像权费我们不要,高清照片先给我洗一张……” 交涉一番,夏洛蒂点点头,当着他们的面给主编和剧场老板拨电话。 快要年底,报社窗外装饰起了常青树。 苍翠的塔状树丛上,一圈一圈装饰着彩带和铃铛,南柯眼神无高光望着那棵树,恨不得变成一只姜饼,挂在上面再也不用思考。 蒸汽鸟报社是全提瓦特有头有脸的出版机构。 天知道这份报道要是传回须弥、璃月、稻妻…… “别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散兵抬手勾南柯的耳发,“既然摩拉解决不了,你又不许我潜进警署销毁底片……” 仿佛当桌对面正义的记者小姐不存在,他轻飘飘吐出目无王法的发言。 “……不就只能利益最大化了?” 南柯偏头想扯出被玩的头发,散兵却收紧力道,她只好蹙眉向他手指靠过去:“那利益最好够大。” 散兵轻呵一声,指弯刮蹭她下不去热度的脸。 夏洛蒂竖起一张报纸挡脸,暗搓搓去摸抽屉里的留影机。 要是这对俊男美女再嘴一个。 她得够眼疾手快。 不多时,还没等夏洛蒂有机会咔嚓。 一男一女从办公室外走进来。 其中浅杏盘发,身着水色洛可可裙的女人,进门先和夏洛蒂交换了一个眼神,应该是报社的主编。 另一个拄着黑手杖,西装革履的老绅士应该就是剧场老板了。 应该是在进门之前就通好了气,老板挺了挺腰板,对散兵道:“两位的事情,我们深感遗憾,但事已至此,又有警署在上边……” “推卸责任就免了,我知道你们也想从中获利,”散兵打断老板的话,“第一,码脸,第二,我们要面见水神的机会。对你们来说,很简单吧?” 少年痞里痞气,眼神直勾勾,笃定他们有门路。 “小夏洛蒂。”主编挂着礼节性的微笑,向夏洛蒂伸手。 夏洛蒂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裱金的深蓝色小本本,双手交进主编手里。 主编转而将邀请函递向散兵:“这场名为品水会的社交舞会,芙宁娜大人和那维莱特大人都会出席,报社有幸收到邀请,便作为报酬转让给二位,二位以为如何?” “考虑到两位初来枫丹,舞会的行头,就由剧场鼎力支持。”剧场老板补充。 散兵挑剔片刻,纡尊降贵颔首,接过邀请函:“合作愉快。” 离开蒸汽鸟报社。 天空灰白的云压得很低,海鸟越过枫丹廷高大的城墙飞掠上空,是雨要下不下的天气。 就和南柯的心情一样灰暗。 好久没体验过这种,出卖色相的感觉了。 “我就说,那个记者一定有门路。”散兵走在她身边,指间夹着邀请函和新洗的照片,语气轻快,“舞会在一周后,什么时候去挑礼服?” 南柯别开脸,四十五度偏离路线不想和他肩并肩。 “谈都谈完了。”散兵贴上来。 南柯加快脚步。 “你不想抛头露面,可以早说。” “干嘛生闷气?” “喂。” “走错路了。” “站住。” 南柯绕着他闷头一通乱走,突然一条手臂挡在她胸前,南柯退了一步抬头,看见面前一堵墙。 她自己绕进了死胡同。 南柯转身要出去,又被散兵伸手挡住。 “生气了?”散兵微微挑眉凑近瞧她脸色。 “没有。”南柯语气平平,抬高视线只盯他背后的墙缝看。 是她知法犯法,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关他的事。 都已经被警署备案了。 还能怎么样。 想到这里,南柯心情更灰暗了几分。 “我的错,”谁知眼下的人却压低声音,刻意带哄,“对不起。” 南柯垂眸。 早已丢掉人设包袱的人道歉道得痛快,仰着眼,一眨不眨凝着她。 即使南柯早就习惯了散兵的美貌,也不得不承认一瞬间被这张脸杀到。 南柯游移视线:“……不是你的错。” “我态度错了。”散兵正儿八经,啄吻她的下巴,“你当时就亲了我一下,都怪我忍不住,要是没那道光,说不准我就食言,原地……” 哔—— “别在这里说……”南柯眉心扭曲,窘迫推散兵肩。 云色昏昏沉沉的,更暗了,一点细小的白从上空狭窄的一片天飘下来,以此为序章,星星点点冰晶悬落在不远反近,鸦羽般卷翘的长睫上。 初雪映衬清冷紫眸,在南柯唇间逸出的潮湿热气中片片融解。 某人声调宛转蛊惑:“所以,我都这么罪不可赦了,你不想惩罚一下吗?” (点击下方屎黄色按钮,满100解锁散兵不可描述y) 第307章 主~人~嗯? 枫丹十二月。 甫入夜,弥天的大雪中,行道的路灯一一抹亮纷至沓来的马车。 各色繁复的裙摆晃动,细鞋跟踏下马车短梯,徐步碾碎三级石阶表面新凝的薄冰,由玄关红毯优雅穿入奢灯华火深处的厅堂。 由水神芙宁娜主办的品水会。 从名声鹊起的新人演员,到家世显赫的官爵人物。 衣冠齐楚,簪香鬓影,争相涌至。 南柯到得稍迟。 因为出发前和散兵起了一些争执。 她拧不过,别无选择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由他去。 只要她离他远一点,就不会继续丢脸。 谢过专程前来接送的剧场老板,南柯走下马车,朝着舞会会场门口茸茸的灯光呵了口气,散兵也下了地。 南柯还没来得及往旁边挪,手被他一把抓住:“不嫌冷?快点进去。” 南柯不动声色挣扎。 散兵不动声色加力。 一路僵持到舞会入口,负责接待的侍应满脸见过大风大浪的促狭微笑,向他们伸手:“两位,请出示请柬。” 散兵勾起半边嘴唇,打怀里摸出邀请函。 丝质暗灰色衬衫,朱丽叶袖收束在肘曲处,紧裹着纤细的小臂至袖口,散开两层略长的荷叶边,掩住修长分明的半边指掌。 衬衫外搭浓绀色燕尾马甲,胸前绣有两道对称银色槲寄生纹样,胸省处同样掐了银边,流畅向下勾勒少年姣好的胸腰曲线,在低腰处向胯骨两侧不规则地散开。 这倒没什么——就算散兵非要挑短裤丝袜和马靴搭出一套基佬装,南柯也能勉强夸他一句,审美在线。 但。 散兵的燕尾马甲下面,有一条长长的黑色猫尾巴在摇。 不是真的尾巴。只会跟随散兵迈步左右摆一摆的程度,尾巴根部系在散兵腰上,被马甲遮住。 和散兵无视路人惊疑视线,噙笑顶在头上那双的猫耳朵一样。 都是玩具。 一切都源自那一天。 “我都这么罪不可赦了,你不想惩罚一下吗?” 那天,散兵语调上扬拐出十八弯,在死胡同里故意引诱她。 南柯没能经受住诱惑。 自从遇到路边那位猫耳少女。 她内心始终蠢蠢欲动。 她拉着散兵雄赳赳闯进路边某无人售货商店,气昂昂选购了最仿真的那一款,硬气绝顶和散兵约法三章他必须顶着这套羞耻猫耳和尾巴抛头露脸一整周。 南柯自以为硬气绝顶。 谁知到了今天,约定的最后一天。 她看散兵还不取掉猫耳,伸手想帮他摘掉的时候。 散兵用两根手指头掸开她的手,晃动毛茸茸的耳朵,笑得很骚气:“不是还没到时间吗?我不介意。啊,或者,我需要对你换个称呼吗?主~人~嗯?” 南柯想一头撞死。 要不是剧场老板就在旅馆楼下等着。 她必跟散兵打一架。 时间回到现在。 南柯面无表情和散兵掰着手腕。 掰是不可能掰过的。 她只能对着头顶亮晶晶的舞厅吊灯,假装被身边人箍死的右手与己无瓜。 打着品水会名义的舞会,厅堂里围绕舞池陈设着一圈白色圆桌,无一例外堆叠数十只高脚杯,盛有小杯晶莹剔透的液体。 客人们游走在这些杯塔间,彼此寒暄,相互谈笑。 南柯不着痕迹观察着他们,用左手取下一只高脚杯,小心轻抿。 入口没什么味道。 非要说,隐约透着一丝丝甘甜? 南柯不禁看了眼杯子里清澈见底的液体。 还真是水。 舞会主角尚未到场。 南柯找了个角落倚窗站着,等待水神露面。 出乎她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有熟悉的人露面。 不幸在上次表演中,被她和散兵喧宾夺主的苦主,大魔术师林尼和他的妹妹,琳妮特。 琳妮特,也就是南柯在小吃店遇见的那位猫耳少女。 似乎是个三无少女人设,陪着林尼和各路人士攀谈,只木着脸到处晃悠视线,从来没张过口。 “那两个魔术师兄妹,有猫腻。”散兵忽而偏头,靠在南柯肩上。 南柯用杯口挡着唇,侧眸。 入眼就是一对栩栩如生的猫耳。 她看着耳朵尖上茸茸的毛发没说话,顶着猫耳的散兵接着道:“看那个妹妹的眼睛。” 琳妮特有着一双极为纯净的紫色瞳孔。 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逡巡时,偶尔这边停一停,偶尔那边望一望。 不细心观察,实在很难察觉——琳妮特在看向某个方向时,眼神会忽而变得格外专注。 然而与此相反,像是看着那个方向是什么大不敬的事情似的。 琳妮特看两秒钟,就飞快挪开了眼。 南柯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穿着华丽裙装的女人们,头发一丝不苟的男人们,要说特殊…… 南柯的注意力被和自己一样,靠在人群角落,独自执杯啜饮的一名女性吸引住。 一头苍银色长发,干练低束在脑后。 一侧鬓发略长,掠过下颌,垂在举杯至胸前的手腕处。 那人通体半透明的黑纱鱼尾礼服,几片缀满碎钻的黑色布料藉由拼接,行云流水般蜿过胸前与腰际,衬托出清晰的锁骨和有致的曲线。 更重要的是,肩上还披着一件银灰色的黑毛领大衣。 南柯在博士身上也见过。 是属于至冬执行官的大衣。 “阿蕾奇诺,愚人众十一执行官第四席,代号[仆人],[壁炉之家]的持有者。”散兵附着南柯的耳道。 南柯握着高脚杯的手略紧:“琳妮特……和林尼是她的间谍?” 散兵不可置否地轻哼。 一股毛骨悚然感窜上南柯的脊背。 未免有些可怕了。 壁炉之家的孩子,愚人众,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成了枫丹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 愚人众潜入各国的目的无非神之心,水神芙宁娜又对林尼赞赏有加,别说神之心了…… 就是想要点别的什么,恐怕也如探囊取物。 大约是他们的目光过于直白。 仆人忽而抬起眼眸。 猩红瞳孔,眼底透着非人的赤色十字光。 如野狼窥伺猎物般犀利。 南柯屏息,举杯遮断仆人的注视,抿一口凉丝丝的水液,侧头垂颅去沾散兵的嘴唇。 任谁看来都只是两人大胆调情。 “国崩,”南柯嘴唇擦过散兵唇角,用鼻尖蹭他侧脸,“只为神之心,仆人没必要亲自现身,你去和林尼搭一下话?” “想管闲事?”散兵回。 南柯抬手揉他猫耳:“如果他们也为水神而来,恐怕我们今天就得白跑一趟了。” 散兵“嗯”一声,站直身体向林尼和琳妮特走去。 南柯看着他背后来回摆动的尾巴,又抿了口水压压惊,才用余光小心去瞟仆人的动向。 仆人还在盯着她。 南柯微顿,转身去看落地窗外的风景。 第308章 他不会生气吧?! 另一边。 仆人食指有意无意轻叩水晶杯,一面听玻璃震动弹出无节奏的音符,一面淡漠盯着舞池另一边的陌生女人。 说女人还不太恰当,仅仅是打扮成熟了些,看神情姿态,顶多二十出头。 典型的北陆人长相,黑发黑眸,一身黑色露背抹胸礼服,衬得肤色冷白,裙摆正面开襟尤其短,和腰后垂至脚踝的拖尾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感觉到的打量,是来自对方,抑或对方身边的兽耳少年? 仆人将两人互动看在眼中,少年姿容异常秀美,却十足一个温驯的玩物,轻轻两句话就被打发了开去。 做主的大约还是女方。 还以为特地支开人是打算上来攀谈,仆人静等着,谁知对方却喝了两口水,便转身独自看向窗外。 仆人心思动了动,又去看被支开的少年。 居然到林尼那里去了? 有趣。 仆人微勾嘴唇。 正值冬季,加上枫丹贵族向来循规蹈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用华贵的布料将身体裹得密不透风。 仆人长住至冬,并不畏冷,之所以打扮得这么出挑,无非是想借此吸引某位神明的注意。 但愿那个同样格格不入的陌生女人,别和她有相同的目的才好。 揣摩着对方身份间,仆人在等的人,今夜的男伴—— 没错,男伴。 也终于姗姗来迟。 “阿蕾奇诺小姐,不好意思啊,路上遇上点麻烦。” 棕橙发色的青年扬着手大大咧咧走进来,两边肩头上还顶着没化完的雪,一张笑脸坦率开朗到让人想叹气。 仆人朝反方向微微侧转身体,以保生疏距离:“公子阁下,水神亲自举办的舞会,你就这样一副装扮过来?” “有什么不好吗?”达达利亚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摊手反问。 虽然他乍一看还是平时的银灰色休闲套装,但为了在舞会上彰显个性,可是特地只扣一颗扣子,还裸穿外套。 大冬天的。 公子觉得自己超酷。 仆人白他一眼。 要不是这小子一声招呼不打跑来她负责的枫丹,她才懒得管他。 但来都来了,物尽其用向来是仆人引以为傲的优点。 “看那边,那个黑裙子的女人。”仆人言简意赅,下巴往方才那女人的方向点,“似乎不简单,去搭下讪,撬点东西出来。” 达达利亚顺着仆人的示意望过去,一堆恨不得花枝招展的枫丹人里边,穿黑裙子的纤瘦背影一眼就被捕捉到。 达达利亚眼睛微亮,活动腕骨朝那人走去。 “不简单”,最好是指武力上。 枫丹到处条条框框,教训个路边流氓都要进局子,他可早就受够了。 达达利亚环视着舞厅布局,规划如何把对方骗出去审讯之际。 一直透过玻璃反光观察局面的南柯察觉到他的前进方向,也只能无奈回过头去:“达达利亚先生,好巧。” “你认识我?”达达利亚步子一顿,眼睛微微睁大,“……不对,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在璃月的码头。 南柯心道。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就是了。 公子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走上来勾她肩膀往外走:“小姐,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南柯从善如流,跟他离开舞厅。 送上门来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一道玻璃窗隔绝身后的热闹和仆人的目光,南柯和达达利亚站在舞厅的室内阳台,半圆形的露台外是袖珍温室花园,薄薄雪光透过上方天窗洒落,泼银一般纯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达达利亚曲肘背靠露台边缘,搜肠刮肚一脸蛋疼,“好像是钟离先生的稻妻朋友?” “是的。我们既不是璃月人,也不是枫丹人,能在这里重逢,也是难得的缘分。”南柯淡笑,向达达利亚举了举杯,以表敬意,“达达利亚先生,我刚才看见与您一起的那位小姐,非常迷人。” “哈……”达达利亚抽嘴角,“你还是别再看她了,阿蕾奇诺本来就够疑神疑鬼的了。” “这样吗,抱歉,给你们造成了困扰。” 南柯转头,注视温室花园中汩汩涌流的小型喷泉。 她身上有种出离年纪的沉静气质,达达利亚打量着她,没话找话:“对了,忘记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叫我南柯就好。” “你一个人来的枫丹?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呢?” “他叫国崩,是我的恋人。他也在舞会,不过,达达利亚先生看见他,恐怕不一定认得出来。” 毕竟散兵今天是只“猫”。 达达利亚只接收进南柯前半句,惊讶张大了嘴:“我还以为那是你弟弟!” “我们常被人这么误会。”南柯笑说。 那名少年留给达达利亚的印象统共俩字。一个是靓,另一个是凶。 达达利亚低头皱眉:“不好!那我刚才搭你肩膀,被他看见了,他不会生气吧?!” 南柯战术喝水忍笑。 她想,就算散兵没看见,撞见达达利亚也会手痒的。 水神还没露面,南柯早就决心今天要离散兵远一点。 达达利亚也不想回去和仆人比心眼子。 他们索性就这么默契地留在阳台,找话题聊了下去。 不多时,厅堂中的交谈声忽而一凝。 背后传来少女犹如戏中人般抑扬顿挫的朗声:“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由我芙宁娜·德·枫丹,精心举办的品水舞会!” 南柯回头。 人影绰绰,挡住了水神本人。 她只能看见人群像接机的粉丝见到偶像似的,一下子亢奋起来。 “芙宁娜大人!” “是我们的荣幸,芙宁娜大人!” 无论如何。 南柯挽起达达利亚的臂弯:“达达利亚先生,我们也进去吧。” 第309章 我可以邀您共舞吗 “那维莱特!”绚丽灯光下,空旷舞池中。 少女模样的神明被人群簇拥,挥动手中银色权杖,将另一身着深蓝礼服的人推向前方。 “你也来和大家打个招呼!” 少女朝气蓬勃如是说。 被迫营业的青年一头银色长发,穿着和芙宁娜成套的深蓝礼服,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完全相反。 活像下班路上被拉来客串的社畜。 那维莱特早已习惯少女的胡闹似的,略带疲色的眉心微微一蹙,继而舒展,接过侍应递来的酒杯,向众人无奈而优雅地举起。 “祝各位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说罢,仰头将杯中水徐饮而尽。 这就是枫丹的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吗? 南柯站在人群边缘,看青年一句话致辞结束,便向芙宁娜摆手,在警卫的跟随下果断抽身离去。 舞会热度并未因那维莱特的离场有所下降。 芙宁娜旋身在舞池中转了个圈,向着众人笑得欢畅:“来跳舞吧!让我们一起奏响——冬季的前奏!” 芙宁娜拍手。 她身后严阵以待的乐团随之掀起宏大的曲调。 芙宁娜抓住就近一位淑女的手,将其带进舞池。 众人亦然牵住与身旁的男伴或女伴,共同加入这场双人旋步舞。 “南柯小姐,这不太好吧。” 达达利亚被南柯顺势拉进人群中,脸微妙红了。 一边配合着南柯的步伐虚虚握住她手,一边小声道。 “你的小男友不是在场吗?” “达达利亚先生也有女伴不是吗。”南柯声音清淡,跟着节奏晃了两步,朝侧一瞟。 先是看了一眼水神芙宁娜的位置。 接着又顺着某道如芒在背的视线转头,不出意外看见某人站在舞池边缘,顶着猫耳黑着脸,盯她和她面前的冤大头。 南柯可是早就和散兵说了的。 既然他们的意见无法统一。 那她就只能选择,在初次相见的神明面前,尽力保全自己一个人的颜面。 南柯向散兵做了个鬼脸。 转身将自己淹没进人群之中。 真是任性的家伙。 散兵绷着脸看南柯跳舞,宛如看一朵肆意绽放在灿烂明光里的黑蔷薇,有点生气,又微妙地似乎并没有那么生气。 大概是他今天给自己立的人设起了作用。 他满脑筋只有——得想个法子,把那朵花给摘回来。 林尼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了,琳妮特不跳舞,端着一碟草莓芝士蛋糕站在散兵背后,咬着叉子含糊道:“啊,被甩了呢~” 琳妮特才没有因为来不及买到异国口味限定的栗子烧又哭又闹。 真的没有噢? 只单纯因为谁都会有的一点点人性本恶,看那个排在她前面的人不爽。 进而眼尖地将聚光灯打在了那两位身上而已。 看见他们登报,她心情早就好多了。 但莫名前来搭话的少年今日不知为何戴上一对猫耳朵,还学她在背后挂条尾巴,琳妮特再次看他不顺眼。 趁哥哥现在不在,琳妮特用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具嘲笑的口吻。 前面的少年闻言,果然回过头来。 琳妮特甩一甩尾巴,佯装无辜回视他。 是谁要忍不住对号入座呢? 我可没说是你被甩噢? “主人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少年笑得阴柔,舌尖探出轻轻扫过唇角,“我应得的。” 琳妮特炸毛。 “……变态。”她端着甜点气哼哼绕去桌子的另一边。 舒缓的热身舞结束,舞曲渐渐向快节奏转变。 舞池内开始随机交换舞伴。 散兵以势不可挡的气势,上前加入这场游戏。 ——芙宁娜。 人群中,南柯移转舞步,看向受众人簇拥的水之女神。 芙宁娜的舞步自由而轻快,从容游走在诸多注视下,并未急于选择新的舞伴。 南柯的目标是和芙宁娜接触。 她格格不入的装束在一堆枫丹人里应该相当醒目,离芙宁娜最近的一次,是彼此擦肩而过。 芙宁娜应该是注意到了她的。 但短短一瞥,南柯看不透芙宁娜无懈可击的笑脸下是什么想法。 只能主动去抢占芙宁娜舞伴的位置。 南柯放开达达利亚的手,顺着人群的流动向芙宁娜靠近。 生性难为繁琐社交的达达利亚正在神游天外。 正想到南柯小姐的小朋友看起来似乎很会打架,如果实在免不了一出狗血戏码,他可以约对方出去打。 掌心忽而传来指尖抽离的触感。 达达利亚回神看向南柯。 哦呀,柔弱的南柯小姐被挤走了。 作为一位合格的护花使者,达达利亚自然是伸手去拯救。 手没捞回人,达达利亚自己先被别人给抓住了。 达达利亚随手一抬,本该轻松把人甩开的力度被更大的力气消解,达达利亚不禁侧目,看是哪位仁兄天赋异禀。 视线扫过去没见人,只有一对油光水滑的猫耳朵。 达达利亚错愕低头。 这美貌又凶恶的,不是南柯小姐的小男友又是谁? 散兵也打算把达达利亚甩开,离南柯越远越好。 但舞池里人人都在转。 拦住达达利亚再抬眼去找南柯,一不留神就被碍事的家伙阻隔,反而拉开了距离。 那厢。 轻佻的着装为南柯提供了便利,不好意思和她跳舞的人纷纷退避三舍。 南柯直接来到芙宁娜面前。 向芙宁娜俯身伸手时,芙宁娜显然一愣。 犹豫着回应南柯之际。 南柯倏而从背后被人圈住腰身,向后一拖。 鞋跟有些高,南柯一个趄趔,险些跌倒,被背后的人一手握住肩头,一手捏住腰。 “美丽的小姐,”攻击性强烈的香水味袭入南柯的鼻腔,接踵而至的嗓音低沉又中性,“我可以邀您共舞么?” 南柯推开对方的手,站直转身,对上一双噙笑的赤眸。 仆人左臂负至身后,微微欠身,向她伸手。 南柯睨向侧后方。 转瞬之间,芙宁娜已经了选定别的舞伴。 “不胜荣幸。”南柯只得压下眼底的冷意,弯唇搭上仆人的手。 总比把水神让给仆人好。 仆人唇角轻掀,垂颅在南柯指节印下一个冰凉的轻吻。 两人都佩戴着半臂的礼服手套,手掌同时抬起。 一方纱质,一方丝绸,互相穿过对方虎口,轻握合拢。 第310章 顽皮的孩子 “很抱歉,我的男伴有些不知分寸。” 仆人比南柯稍高,跳着男步,搂着她晃动步伐。 “我代达达利亚的搭讪向您致歉。” “该致歉的是我,没有正式打招呼,就让您落单,失礼了。” “能否请教小姐芳名?” “……南柯。” “您好,南柯小姐。我是阿蕾奇诺。” 南柯不着痕迹轻挣。 环在腰间的力气未免过大了,她有点喘不过气。 大部分人在紧张和受压迫时,都会不自觉露出破绽。 仆人垂视南柯平静的眼睛,除了因不适流露些许不悦之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任何情绪。 嗯,看来这位南柯并不属于“大多数人”。 “南柯小姐是哪里人?”仆人随意问。 “祖籍在稻妻。话说回来,阿蕾奇诺小姐,看起来不像枫丹人呢。” “不,我是个地道的枫丹人。”仆人道。 “枫丹人里没有您这样的,不拘小节,还充满军人的气质。” “您是说那件大衣?啊,那是我的男伴,达达利亚先生的外套——” 仆人语尾轻拖,见到南柯眉骨不着痕迹一低,唇边抿出一缕若有深意的弧, “——说笑了。你们聊了这么久,他应该对你说起,我真正的身份,其实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吧?” “也就是,至冬的外交官?” “相当和平的解读。” “枫丹一直很和平。” “但愿能一直和平。” 南柯揣摩着仆人的口吻,渐渐有点疑虑。 至少目前听起来,仆人还没有任何不轨的图谋。 在没有任何图谋的情况下,想要在非正式场合接触水神? 以愚人众走到哪里都要搞事的作风,合理吗? 不合理。 南柯不否认自己掺杂了刻板印象。 她姑且保留一丝警惕:“阿蕾奇诺小姐喜欢看表演吗?” “哪一种?” “歌剧,或是魔术。” “要看和谁一起。” 南柯心道果然,眼里带起一丝心照不宣的淡笑,仰眼和仆人对视。 “的确,和品味好的人一起观赏,总能让演出更富有韵味。” 又一支舞曲临近终了。 南柯没有撒手。 仆人也没撒手。 难能可贵的机会,目的相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放手任由对方捷足先登? 出乎意料的是,芙宁娜却在乐曲的间隙中悄然退场了。 南柯睨向舞厅入口,芙宁娜出去不到两秒,琳妮特也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会场。 “很高兴和南柯小姐认识。”这时,仆人不紧不慢开了口。 她一边说,一边揽着南柯向舞池边缘撤步, “宝贵的共舞时光这么快就要结束,实在令我惋惜。” 南柯脚尖向后停顿,定住身体抬头:“阿蕾奇诺小姐介意再和我跳一支舞吗?” “哦?”仆人扬起眉梢。 南柯但笑不语。 下一秒,察觉情形的散兵推开达达利亚,离开舞池,也向着芙宁娜和琳妮特的方向追了出去。 见到水神的机会难得,说不定短期内仅此一次。 这可是他们用社死换来的,南柯得尽力拖住仆人这个麻烦的大人物才行。 “我还以为,我已经将姿态展现得足够友好了,” 仆人凝着散兵的背影,刚松开南柯的手,又被南柯一把攥了回去,眼中终于开始略微流露不虞, “南柯小姐,比起树立敌人,我更倾向于结交朋友。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好朋友。” 话音未落,仆人一反原本的步调,在南柯向前的时候向侧面迈去。 南柯被她不动声色绊一跤,险些撞上别人的后背。 “我同样期待和执行官小姐成为朋友。”南柯稳住身体的瞬间,顺势反手拽住仆人。 乱套的舞步跟着回归原样。 大庭广众之下,惯于维持颜面的人并不选择使用暴力手段。 仆人只轻笑一声,随着曲调放开南柯的腰身。 相握的手高高抬起,南柯转身旋步,身后的拖尾凤蝶一般萦飞。 仆人原本应该重新揽住她。 却趁机放手,和南柯一样荡开了步伐。 女步? 对了,该交换舞伴了。 南柯看见仆人身侧纷纷退后的枫丹人,反应过来。 但没有人敢和她们跳。 ——除了仆人舞步朝向的方向,正好落单的达达利亚。 南柯随手拉住最近的人手臂,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什么表情,借了个力中止动作,便撒手向仆人追去。 被南柯圈住腰的时候,仆人发出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 仆人掌心下滑,捏住南柯的手腕。 而后步奏转换。 互相都跳着男步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办法好好跳舞。 僵持不下之际。 舞曲悠长的收尾终于来到最后一个音符。 凭借军中长年磨炼的臂力,仆人强制扳过南柯上身,向侧下方甩去。 南柯猛然失去平衡,心跳漏一拍。 这种情况。 如果没有默契,或是对方刻意使坏。 她绝对会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仆人倾身,抱住南柯。 “顽皮的孩子,”仆人在南柯耳边呵气如兰,轻声警告,“是要被抽鞭子的。” 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仰赖对方,南柯对着近在咫尺的猩红十字瞳,几乎感到背后触及地面,屏息无法回话。 片刻后,仆人如无事发生一般,挂起一丝看不透的微笑,拉南柯起身:“很精彩的一支舞,南柯小姐。” 接着她将南柯推向达达利亚。 “可惜我累了,下次有机会,一起看魔术吧。” 仆人转身,招手唤来侍应生将大衣披回肩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厅。 南柯手抚上胸口,听见身后的达达利亚问:“南柯小姐,你和阿蕾奇诺聊得很投机吗?” “阿蕾奇诺小姐好像生气了,”南柯微顿,回头对达达利亚佯装无奈道,“大概是我们撇下她聊天的原因吧。达达利亚先生,您不用顾忌我,请快去追她。” “啊?”达达利亚愣。 不等他消化明白,南柯把他拉离舞池,往门口推:“快去吧,晚了就追不上了。” 南柯面带鼓励的微笑,目送达达利亚半信半疑一路奔赴为仆人添堵的道路,总算能放松下来靠在桌边,揉着肩膀吁口气。 执行官的压迫力,近距离之下还真是可怕啊。 第311章 苍白惶惶 休息片刻。 南柯也离开了舞会。 元素视野下,琳妮特留下的风元素痕迹和散兵的雷元素痕迹完全混杂一起。 但愿他们能抢在仆人之前找到水神。 街头没什么人,夜一深,雪也跟着停了。 南柯跟着元素痕迹走了一段,发现风青和雷紫的色彩在某个街角都突兀地消失了。 从遗留下的元素量看,几乎是同一时间。 散兵设法把琳妮特支开了吗? 南柯呼出一口白雾,看那道雾气在灯光里蒙蒙袅袅地上升,想了一会儿,向着远离大街的路走去。 芙宁娜在舞会中途突然离场,又没带任何随从——南柯理解为,也许是自己和仆人表现得目的不纯,让芙宁娜起了疑心。 说不准芙宁娜是故意离开,为了引她们换个场合好说话? 往僻静处找,总归是没错的。 但终于见到芙宁娜的那一刻,南柯脑海中睿智贤明的水神形象,禁不住幻灭了。 毗邻人行道的开放式公园里,芙宁娜毫无形象地蹲在绿化带边,正嘬嘬嘬地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头,逗弄灌木丛里的一只奶牛猫。 冬天的猫咪经历了换毛期,毛茸茸像个大玩具。 虎斑猫不大想动弹,芙宁娜兀自从猫咪的腮帮撸到尾巴,一个人也玩得很来劲。 “你这小东西,一点都不知道我有多烦恼!” 芙宁娜一边和猫玩一边自言自语。 如果不是知道她是水神,南柯会觉得,这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喜欢小动物的幼稚女孩子而已。 南柯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自报家门时。 奶牛猫不堪其扰,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 “喂,我投喂了你这么多次,你竟然敢跑!” 芙宁娜双手握拳,鼓腮帮在后面追。 “给我站住!” 追逐之间,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猫咪惊叫一声逃走。 “哇啊!”芙宁娜吓得跌倒在地,惊慌转头,“谁?!” 那道黑影颀长,尽管已经换下舞会时的礼服,南柯也能一眼看出,是仆人。 看来仆人甩掉达达利亚了。 不仅突然从天而降,仆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冷光锃亮的短刀。 南柯就要上去救人,芙宁娜手撑地面惊恐后退,几乎带了哭腔喊道:“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不要杀我!求求你……!” 南柯一震。 仆人同样十分意外滞住。 空气中一时只剩芙宁娜恐惧的哽咽。 南柯果断拐出转角:“芙宁娜大人!” 芙宁娜又一惊,望向南柯时瞬间惨白的脸,不像见到救星,而是洪水猛兽。 仆人讳莫如深瞥南柯一眼,收起武器退入黑暗中。 “芙宁娜大人,您没事吧?”南柯上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芙宁娜紧盯南柯,双臂死死环胸,喊声颤栗不稳。 南柯每靠近一步,芙宁娜的戒备姿态就更重。 南柯只好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我恰好看到刺客。” “哈…哈哈,”芙宁娜一愣,眼里还蒙着一层破碎的水光,却强颜欢笑,爬起来,“那你应该也看出来,我、我只是因为雪地太滑,走太快,一不留神跌倒了……对刺客那么说也是因为、因为我最近喜欢看这种情节的演出!对,我是想戏弄他!毕竟我可是堂堂水神,水神芙卡洛斯,才不会对区区小贼……” 芙宁娜语速很快,边说边转过身,快步离去:“我还要主持舞会,先走一步……” “芙宁娜大人。” 南柯看着芙宁娜深深弯曲,几乎要将整副身躯都弓成一团的后背,忍不住提醒。 “……您的膝盖流血了。” 芙宁娜停住,肩膀紧紧缩起:“对神明来说,这点小伤不值一……” 不值一提。 但芙宁娜紧咬下唇,没能说下去。 她受伤了。 不处理的话,舞会上的所有人都将会知道——水神芙宁娜颜面扫地,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芙宁娜伫在原地许久,终于慢慢回头,看向南柯。 不久之前,还在华丽灯光下敞怀大笑的少女神明的脸庞,掩在被寒气浸透的发丝间,苍白又惶惶。 就这么映入南柯眼帘。 像一座重心不稳的冰雕,随时摇摇欲坠。 南柯不了解芙宁娜。 尽管她今夜撞见的芙宁娜,脆弱怯懦得不像是位神明。 但南柯也知道,即使贵为神明,也有七情六欲、不可说的私愿与隐藏的心情。 南柯回视芙宁娜,竖起食指,静静落在嘴唇中央。 芙宁娜肩膀一垮,仰天叹出一口长而透明的白雾。 深夜的便利店。 南柯迈出门槛,走进旁边深黑的建筑物阴影中,将买到的东西递给台阶下抱膝坐着的芙宁娜。 是创口贴、还有一双白色的过膝袜。 得将芙宁娜膝上的伤口遮起来才行。 芙宁娜低头接过,半晌没有动作。 “芙宁娜大人?”南柯问。 “别叫我名字。”芙宁娜为难道,“你住在哪?我不能在大街上处理,万一有人认出我,我就……” “我住的酒店有些远,”南柯撑膝俯身,说,“要进房间的话,有可能会被店员看到。” 芙宁娜抬眸,一对忧郁的天蓝色瞳孔向着四下黑暗处逡巡,似乎开始考虑找个旮旯躲起来弄伤。 “您怕高吗?”南柯沉吟问她。 “我可是高高在上的水神,才不会怕高。”芙宁娜被看扁似的不悦咕哝。 “那么,就到钟楼上去吧?”南柯指向枫丹廷的夜色下,最显眼的一处高楼。 芙宁娜皱起眉头:“那么高,要怎么上……哇啊!” 芙宁娜被南柯抱起来,忍不住小声惊呼。 “这算是我的秘密,”南柯背后,两对白色羽翼显现舒展,激起雪尘,振动风声,带着她们升空,“请不要说出去哦?” 芙宁娜抱着南柯的腰,好奇伸手去摸她的翅膀。 和散兵力量外泄形成的神环虚像不一样,南柯的梦之翼是切实有形体的造物。 芙宁娜摸到凉凉的羽毛。 依稀还能感觉到下方温暖的力量。 芙宁娜稍稍抹去阴霾,脑袋搁在南柯肩上,问:“你是天使?还是妖精?” “这个嘛……”解释是项大工程,南柯笑着含糊其辞,“是类似的东西吧。” 为了避免再上一次报纸,南柯飞得很快,不下雪的冬夜,寒冷变本加厉,降落在钟塔上的时候,她和芙宁娜都快要冻僵。 芙宁娜谢绝南柯的帮助,呵了好几次手,笨拙地贴好创口贴,再换上长袜。 虽然还是看得出一点痕迹,但应该没人会在意这种细节吧? 芙宁娜自我安慰,把换下来的短袜塞进口袋。 钟楼的顶部十分狭窄,四面只有支撑着尖顶的四根低矮石柱,南柯抱臂坐靠在其中一根上,正在等芙宁娜处理好伤口,再不为人知地送她回去。 芙宁娜盯着南柯,暗暗瞧了好一会儿。 没有翅膀的时候,看起来就只是个气质独特的外国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短暂整理心情之后,芙宁娜语气回归昂扬,又变回那个骄傲的神明形象。 南柯早就知道芙宁娜在打量自己,任由她看着,闻声转头,搬出打好腹稿的自我介绍:“我叫南柯,是来自稻妻的一位旅者。” “旅者?我可不记得,我对你这样的旅者发过邀请函。” “实际上,为了面见水神大人您,我付出了一点代价,从某位受邀者那里换来了请帖。”南柯不好意思道。 “嗯——”芙宁娜拖长声音轻哼,“你面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先说好,我是贤明的正义之神,可不是所有无理要求都会满足的。” 南柯斟酌措辞:“我想询问您的事情,是有关枫丹洪水的预言。” 第312章 小猫咪生来就是要被…… 传说,所有枫丹人的出生都伴随[原罪],不论正义的审判如何涤洗,也无法消解。 直到某一天,枫丹的海平面上升,将一切溶解淹没。 只留下水神,独自在神座上哭泣。 枫丹人的罪孽才会得以洗刷。 下方,巨大的时钟一顿一振,挪动指针。 “什么是[原罪]?”南柯一一提出疑问,“洪水因什么而发生?为什么,独独只留下神一人呢?” 芙宁娜没回答。 隔着这么近,南柯却连她的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 许久,芙宁娜挤出一声笑:“只是个无中生有的古代预言而已,放心好了,我可是众望所归的水神,绝对不会让灾难降临在枫丹头上。” “至于水神在神座哭泣……”芙宁娜嗓音放轻,“也许,是因为她做了什么难以被原谅的事吧。” 南柯蹙眉。 芙宁娜看起来在隐瞒什么。 南柯还想再问,芙宁娜忽然向钟楼边缘俯低身体。 半个身体探出半空,南柯差点伸手去拽她,好在芙宁娜往下瞧了一眼,就重新直起了身。 “离午夜还有一会儿,你也听我说说话吧?”芙宁娜问。 南柯点头:“芙宁娜大人请讲。” “首先,禁止敬语。”芙宁娜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南柯的脸道,“你是稻妻人,又不是我的国民,在私人场合,就放轻松一点好了。” 南柯想了想:“芙宁娜女士?” “勉勉强强吧。”芙宁娜笑,又道,“你是从别人那要来的邀请函,看在你对我施以援手的份上,偷偷告诉你——其实这场品水会,有特别的意义在噢?” 南柯洗耳恭听。 “枫丹的年底,有一个全年最盛大的节日,千灵节,”芙宁娜兴致勃勃,指向脚下鳞次栉比的城市,“最近这段时间,大家装饰起来的苍晶螺、常青树、铃铛和丝带,都是为了营造节日气氛。” “枫丹廷很繁荣,因为,枫丹的大家都热衷着快乐的事情,但其实也有一些生灵,很难变得快乐—— “我在投喂的那只流浪猫,还有更多跟它一样的——无家可归的人。” 芙宁娜的银色眼睫在雪光下泛起幽蓝色泽,闪闪发光。 “我办这场舞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冬天,是一场慈善舞会哦?” 少女神情狡黠,南柯品了品,顿悟:“你想让舞会上的人捐钱?” “和水神会面可是了不起的荣耀,只让他们付摩拉,反而是我亏大了呢!”芙宁娜得意道,“但那维莱特竟敢说我的想法太孩子气!你觉得呢?是个很棒的主意吧!对吧对吧对吧!” 芙宁娜两眼发光三连问。 南柯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为什么芙宁娜会深受枫丹人民追捧了。 芙宁娜真的很耀眼。 南柯下意识想要摸人脑袋。 刚抬手,后知后觉对方可是神明。 南柯垂手,笑:“是个好主意。谢谢芙宁娜女士特地关照,不让我破费。” “哼哼!”芙宁娜叉腰。 在钟楼上待了一会儿,南柯避着行人,把芙宁娜送回了之前的公园。 目送芙宁娜离开,南柯控制不住打了个颤,抚着冷得起满鸡皮疙瘩的手臂,开始思索散兵和琳妮特在哪儿。 南柯有点担心小姑娘被欺负。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见芙宁娜离开的方向,熟悉的身影沐着朦胧雪光出街角走来。 “国崩。”南柯迎上去。 “预言的事问得怎么样?”散兵问。 他单手端着一盘什么,走近了,南柯才看清是一块小千层蛋糕,顶端还贴心地戳了一把小餐叉。 “芙宁娜戒心很强,被她转移话题了,好在她对我印象应该不坏,下次可以再找机会。” 南柯回答着,看散兵朝远方某个高处瞟一眼,和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公园长椅。 “国崩,你回舞会找我了?”南柯跟着他转身,问。 散兵简短嗯一声,招手让她过去。 “琳妮特呢?”南柯挨着他在长椅坐下。 人偶恒定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礼服烘暖皮肤,南柯下意识想贴近,汲取更多温度。 散兵却侧身躲开,横她一眼:“这么关心她?” 南柯面露无辜。 散兵不冷不热轻哼一下:“路边碰见一家宠物店,顺了点木天蓼,解决掉了。” 木天蓼,又称猫薄荷。 南柯默默在心里给琳妮特点了个蜡:“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你应该把她送回舞会了吧?” 散兵又横她一眼,懒得回答。 看得出来,对南柯在舞会撇下他,散兵怨念相当大。 南柯刚想说对不起,散兵捏着餐叉分出一小块甜点,冷着脸屈尊降贵递到她嘴边。 南柯忍不住笑了:“谢谢。” 柠檬味的蛋糕,口感细腻绵软,果酱的清甜和蛋糕胚的奶香在齿间相继泛开,入口即化。 南柯正品味着,刚才离她而去的体温忽而靠了回来。 散兵把暖融融的脸贴在她肩上,由下而上,带了一丝诡异的笑意凝视她:“好吃吗?” 南柯咀嚼的腮帮一顿,升起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秒,散兵语气妖娆,接着问:“——主人?” 如果嘴里不是软绵绵的蛋糕,而是别的食物,南柯大概会在这一瞬间被噎死。 一口甜腻堵在喉关,南柯齁得侧头,咳嗽几下,脸憋得通红:“国崩,不要玩了……” “是蛋糕不好吃吗?嗯?主人?” 散兵把她一只手摁在长椅上,凑得更近,明摆着不准她躲哪怕一丁点,嗓音却掐得好生无辜。 南柯绝望闭目:“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主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说,我只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物么~?” 南柯发誓她绝没这么说过。 尖锐坚硬的触感带着香甜,轻戳南柯下唇,南柯屏息睁眼,看见散兵一脸纯良,举着戳有又一块蛋糕的餐叉。 “啊——”散兵眉眼弯弯像月牙。 救命。 南柯五官扭曲。 要不是他未雨绸缪地把她给按住了,她绝对立马爬起来开溜。 “吃就可以了吗?” 南柯背脊绷得笔直,后仰躲开逼在唇上的叉子,问。 散兵笑而不语。 南柯只好苦着脸张口。 “啊,”那把叉子却忽而后移,“难道说,主人想要我用别的方式喂吗?” 那张天生丽质的脸顶着可爱猫耳,故作惊讶的表情,让人脚趾抠地。 “主人非要这么命令的话,虽然很为难,但也不是不能……” “我吃!” 南柯打断他,铿锵一声猛地咬住叉子。 用力过大,牙根发麻,南柯盯着散兵眼睛,声音含糊笃定:“这样喂就行。” 散兵亲亲她侧颈:“真乖。” 到底谁是小猫咪。 触电般的痒窜过全身,南柯麻木地想。 雪夜,大街上,人行道边,无人的公园。 长椅冰凉,身体被紧贴的体温感染,渐渐回归温度。 巴掌大的小蛋糕,南柯吃得度秒如年。 ——终于还剩最后一口。 只剩几粒蛋糕渣的瓷盘被孤零零晾在长椅上。 散兵没骨头似的,双腿盘着她的腰,脸对脸坐在她怀里。 他一条手臂勾着她的颈项,另一只手举起餐叉,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主人~” 南柯骨头都要酥碎掉了。 她盯着玩心大发,一发不可收拾的散兵,冷静地问:“等我吃完,你可以把猫耳摘掉吗?” 在绝对的作妖面前,猫耳已经不能掀起她心底半分半毫的波澜。 倒不如说今晚过去,说不定会成为她的心理阴影。 “可以哦~”散兵满面笑容,答应得爽快。 南柯低头张嘴,去咬叉子上最后一块蛋糕。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八成是故意的。 散兵微微抬手。 餐叉从南柯唇角划过侧脸,然后由于重力作用,白花花冰凉凉的奶油顺着铁齿滑落—— 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南柯却浑身一震,仿佛听到火山爆发般,贴着耳边的轰一声巨响。 她再也不要穿抹胸的裙子了。 “哎呀呀,对不起哦,主人~”散兵眉梢上扬,抬头可怜兮兮,在她唇角落下湿润温暖的亲吻,“我帮主人清理掉~” 南柯慌了,推他:“不,那个,我自己来……” “自己的错误自己弥补~”散兵单手环过她腰身,捏住她反抗的两只手腕,反箍在腰窝。 南柯不自觉挺起上身。 从散兵瞬间促狭的眼神读到不妙,又错乱地慌忙含胸低头:“国崩!国崩!” “喊这么大声?是想引谁过来?” 南柯欲哭无泪,压低声音:“停一下!停一下停一下停一下!” “呵。”散兵舔掉嘴角的奶油,笑得不怀好意,“想停下来?别忘了,你之前说过什么。” 她之前说过什么? 南柯大脑一片空白。 “不到约定的时间,耳朵和尾巴绝不可以取不下来,”散兵好心帮她唤回记忆,“除非你大慈大悲,亲口……” “别说了。”南柯眼神灰暗打断他。 如果人的黑历史能够排序,今天一定是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至暗时刻。 南柯:“我说。” “嗯哼?”散兵噙笑等待。 南柯盯着散兵背后灰白的雪地,痛苦万分,提了提气,张口,干巴巴道:“反、反抗是,没有用的,小猫咪,生来就是要被、被,被……” 南柯结巴了。 “被怎么样?”恶魔低语。 南柯视死如归,深呼吸,酝酿。 “……被主人吃掉的。”南柯声如蚊呐。 “哈……” 散兵憋了一下,没憋住,埋头,笑得浑身发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取下来。”南柯在他狂放的笑声里万念俱灰,重复遗言,“把猫耳取下来。” 她已经按约定说出来了。 “哈哈哈……不错,”散兵花了几秒钟敛住笑声,松开南柯的手腕,“有长进。” 南柯的脸红得像一只焖烧苹果,双手抱胸别开脸,不看他。 恶趣味被满足的人相当好说话,当着她面勾下猫耳发箍:“如你所愿。” 南柯暗暗松了口气。 呼出去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进来。 “铛——咚——” 远方忽而荡起阵阵悠长的钟鸣。 烧热的大脑陷入错愕宕机状态:? “恭喜你,”散兵忍笑倾身,贴近呆住的南柯耳边,揭露残忍真相,“赶在午夜前五秒。” 南柯震惊缓缓睁大双眼。 接着,带有弧度的触感笼住了她头顶。 “反抗是没有用的~” 散兵轻弹她头顶的猫耳,邪魅一笑, “小猫咪,生来就是要给主人吃掉的~” 第313章 浊水 品水会结束的隔天。 南柯收到了由夏洛蒂转交,芙宁娜亲书的邀请信。 这次不是舞会,而是单人会面的私人茶会。 信中说,是对那晚的正式道谢。 “道什么谢?”散兵趴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 南柯一边写回信,一边侧头向他比个噤声手势:“秘密。” 散兵挑眉:“芙宁娜的糗事?” 被他一下猜个七七八八,南柯无奈笑笑,把信纸放去一边晾墨水:“芙宁娜约的时间是千灵节晚上,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和我们共进晚餐,枫丹人恐怕都要嫉妒死了。” 两天后,沫芒宫。 枫丹人嫉妒不嫉妒死了南柯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一定快要羞愤欲死了。 跟着带路的美露莘绕过一段旋转楼梯,推开虚掩的会客室门扉,摆满丰盛茶点的茶几前,芙宁娜翘着腿窝在沙发里,正双手举起一份报纸,啧啧称叹。 听见人进来,芙宁娜用报纸遮住半张脸,露出两只弯弯的眼睛:“你们来啦。” 芙宁娜的眼睛滴溜溜在南柯和散兵之间打转。 南柯心有所感,沉默一瞬:“芙宁娜女士,你手里该不会是?” “是报纸哦。” 芙宁娜站起来,笑眯眯蹦到南柯面前,双手将报纸展开—— 两行加黑加粗大字撞入眼帘:劲爆!魔术秀现场,小情侣顶风作案法式深吻场面香艳! 附大图。 男女两眼各封一道黑条,难以遮挡美貌。 南柯满脸窜红捂脸。 她真的会谢。 “别这么害羞嘛,你们一定能成为今年枫丹八卦圈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芙宁娜拉着南柯在沙发坐下,顺道示意散兵也在对面坐,鼓励道, “枫丹循规蹈矩的风气早就该纠正了!因为守旧掉队潮流,可是决不能容忍的!” 南柯:…… 南柯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捧起茶杯。 芙宁娜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热腾腾的红茶在描金白瓷杯里荡漾,南柯小口抿着甘甜的茶水,余光中的芙宁娜忽然撑着腮探过头来,口气轻快问, “说实在的,你们两位明明是外国人,为什么这么在乎枫丹的预言?” 南柯微顿。 该说是演技过于精湛吗?芙宁娜今天的态度过于友好,以至于差点让她忘记对方远超常人的戒心。 南柯片刻没答,对面的散兵出声反问道。 “‘在乎’才该是正确的态度,不是吗?反观枫丹廷里的人,好像大都不把预言当回事?” 散兵的眼神一贯犀利,芙宁娜笑了笑,抬眸直视他:“有我这个神明在,当然轮不到平凡百姓操心了。” 芙宁娜高傲的口气理所当然。 南柯不禁联想起被仆人袭击那晚,芙宁娜脱口而出的求饶。 分明都是芙宁娜本人,人前人后却完全两副面孔。 南柯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对神明不能轻易下定论,南柯想了想,问芙宁娜:“这么说,您有对付预言的办法了?” “那当然!” 少女弯弯的眉眼映照窗外的冷白,自信满满,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破绽。 南柯审慎地多观察她两眼,姑且放下心:“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也确实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正式到了饭点,他们移步到餐厅。 欧式长桌中央,蓝白玫瑰簇拥摇曳的烛火,主宾座位上早已摆上餐具和新烤制的姜饼、刚出炉的火鸡。 芙宁娜随口问起他们在枫丹的行程。 南柯和散兵目前都没有要紧的事情,还打算和以前一样,四处去接触神像。 “神像?”芙宁娜若有所思重复,忽而露齿一笑,“哼哼,南柯小姐,我看中你们了!” 南柯搁下餐刀,目露疑惑。 “我说过吧?我是为了道谢才邀请你的,”芙宁娜挤眉弄眼,“让你们跑这一趟,却不给出切实的回报怎么行?” “您的意思是?” “你们在枫丹旅行的这段时间,所有消费都由枫丹廷包了!” 芙宁娜放话放得豪迈。 南柯和散兵对视一眼:“摩拉的方面,我们其实并不……” 毕竟在稻妻攒了五百年的小金库,纳西妲出发前还特地给他们在北国银行开了账户。 “可别小瞧我水神芙宁娜亲自赠予的特权哦?” 芙宁娜竖起一根手指头,神秘地摇了摇, “你们是旅者吧?欧庇克莱歌剧院,因为大爆炸飞上天的枫丹科学院,美露莘保护区海沫村,生命禁区的伊黎耶林野地,甚至罪人流放地梅洛彼得堡……” 芙宁娜满意地看见南柯眼里逐渐升起惊讶的光芒。 “这些有钱都进不去的地方,可是全都能够安排的哦?” 只是帮芙宁娜买了个创口贴,为此动用神明的特权,未免也太叫人受宠若惊。 南柯犹豫着,没有立刻接受,而是问:“您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办吗?” 毕竟在这番话之前,芙宁娜说了一句——“我看中你们了”。 “很敏锐嘛。”芙宁娜满意地挥挥手。 侍立在旁的女仆们相继行礼退下,带上餐厅大门。 芙宁娜双肘支在餐桌,十指交叉,轻抵下颌:“我要你们在旅行的途中,帮我找一个浊水精灵——一个会说话的,浊水精灵。” 没有再给出别的指示,吃完饭后,芙宁娜就派人把他们送回了落脚的酒店。 没多久,酒店经理敲门,把至今为止的住宿费全数奉还。 散兵掂了掂摩拉袋,关上门,随手把袋子丢进行囊。 南柯正坐在床上,把最近收集到的报纸和其它情报一一摊开在周围,仔细寻找。 “你在找什么?”散兵坐在床沿。 “我有点在意芙宁娜说的浊水精灵。”南柯低着头说,手上翻找的动作不停,“印象里,应该有报纸或者杂志,提到过类似的魔物才对……” 南柯对璃月的纯水精灵伊迪娅印象深刻。 正因如此,来到本应是纯水精灵故乡的枫丹,遍地却只剩失去灵智的浊水精灵,这件事本身就让她感到异常。 南柯能猜到,这大概是五百年前深渊的污染所致。 但既然浊水精灵的存在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全枫丹人的共识,为什么芙宁娜要独独把收集样本的任务拜托给他们? 甚至连最应受信任的臣下那维莱特,也一视同仁地绕开。 会说话的浊水精灵有什么特殊之处? 或是说,由外国人办,和枫丹人有哪里不同吗? 怀揣着这样的猜测,南柯终于找到在一段时间之前,一则随意浏览过的蒸汽鸟报委托: “我在伊黎耶林区近海捕鱼的时候,遇见了一只奇怪的浊水精灵!太可怕了,明明浊水精灵是不怎么靠近人的,那只浊水精灵却接近我的船,还颠三倒四像是说着人话!我哪敢听啊,掉头就跑了,有没有人帮忙把那个解决一下……” “现在的水神芙宁娜和小吉祥草王一样,都是二代神明,纯水精灵则是上任水神的眷属,” 散兵接过南柯递去的报纸,研究一番,道, “要真说有什么秘密可能藏在变异的精灵身上,又不方便让追捧芙宁娜的枫丹人知道……大概是有关两代水神之间的秘密。” “而且芙宁娜的一举一动都被枫丹人看着,她会知道这只浊水精灵,八成也和我们一样,仅仅是听说,”南柯沉吟道, “在这种情况下,把事情交给刚刚认识的我们……该说是芙宁娜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得知这件事之后,害怕别人去找那只精灵,一下子慌了阵脚呢?” 至此,事情的指向清晰明了—— 芙宁娜害怕枫丹人从恢复灵智的前任神明眷属身上,发现她的秘密,因此一刻也等不了。 单从芙宁娜风轻云淡的举止来看,一点都没有露出端倪呢。 南柯由衷敬佩起芙宁娜来。 现在回想起来,芙宁娜在饭桌上的时候,特地把没什么吸引力的伊黎耶林区,放在了一堆大名鼎鼎的人文景观中间。 就算他们的第一站没有选择伊黎耶林区,得知他们行踪的芙宁娜,应该也会设法改变他们的目的地吧。 南柯不禁对芙宁娜生出了一丝兴趣。 相比别的神明,心性单纯的雷电影,从容老成的钟离,自在逍遥的温迪,和心怀慈爱的纳西妲。 这位水神个性着实复杂,就像…… 就像一个人一样。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南柯坐在一床乱纸中间,忽而愕然舒展眉心。 在芙宁娜身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神性? 第314章 领主 来不及再次申请面见芙宁娜。 第二天一早,酒店经理再次敲门。 这次送来的一个信封,信里两张巡航船票,两张欧庇克莱歌剧院的贵宾票。 “啧,”散兵看着票根上的演出时间,烦躁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今天下午。” 自从散兵也能睡着之后,似乎微妙有点起床气。 “也就是说,不马上出发赶不上?”南柯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眼朦胧。 没有人喜欢被打扰好梦。 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毫无疑问一致。 “你想去看演出?”散兵把票一扔,钻回床上。 被寒意浸透的人体温难得比她低,南柯打了个颤往后缩,被他强行捞进怀里。 南柯诚实摇头。 散兵眉心舒展,闭眼道:“那就不管它。” 磨磨蹭蹭到午后才出门,南柯背着行李叼着蒜香面包,被散兵拉向人迹罕至的小巷。 少顷,一道醒目紫光穿出银装素裹的城市,没入上空浓浓的阴云间。 会有人看见吗? 南柯不关心,水神小姐会解决的。 欧庇克莱歌剧院所在的城市,是伊黎耶林区唯一的港口。 他们在巡航船站台背后降落,绕上大路。 大道两旁松柏盖雪,向前一望,隔着一个宽阔的大喷泉广场,可以俯瞰整个欧庇克莱歌剧院的全貌。 以纯白大理石砌成的建筑,两翼分布着巨大平拱门,中间的主建筑顶端悬挂铜金色排萧装饰,排箫下方,三扇平行的长椭形彩窗在冬日下反射出庄重的绀色调,底边勾勒歌剧院吞吐人流的门扉。 从港口出来的行人,百分之九十都直奔那扇门。 枫丹的歌剧院,不仅是演出的场所,更是审判的法庭。 南柯和散兵经过广场,在喷泉的碑铭边看见了写着“今日剧目”的导向牌。 某某人妻在游玩期间失踪,丈夫苦寻无果,起诉了同行的游伴。 某某恶性抢劫事件嫌犯不服一审判决,申诉二审辩白,称只劫财从未害命。 时隔两年执律庭盆栽再次遭窃,犯人遭逮捕,疑似“纯白铃兰”真身。 ……诸如此类。 南柯没看完,揉着太阳穴移开目光。 她再次确定自己对这种“法庭即舞台”的文化难以认同。 碑铭上还刻有整个伊黎耶林区的简略地图,南柯低头默记,两旁行人陆续经过,伴随摩拉入水的叮叮咚咚,还夹杂着不约而同的碎语。 “真年轻啊……” “这个年纪就来求露景泉,是不是早了点……” “有点像报纸上那两个……” 南柯以头抢地。 蒸汽鸟报社打的好码。 随便路过一个人都能把她和散兵认出来。 “国崩,我们出发吧?”南柯拽拽散兵的袖角,小声征询。 散兵颔首,睨了眼喷泉池底部亮闪闪的摩拉,也随手投一枚进去。 “咚”一声响起时,他们已经掉头向伊黎耶林区的野外走去。 “国崩,难得你会对许愿池感兴趣呢。” “……” “你许了什么愿?” “什么愿都没许。” “嗯?” 以两座高耸的陡峰为中心,伊黎耶林区分布着发达的水系。 因为入冬和降雪,山野之间铺满银白,河流浮冰破碎,流水淙淙。 经过伊黎耶林区的七天神像,顺着河岸向西北走,很快就到了蒸汽鸟报委托里的地点。 放眼望去,沙滩上白雪消融,热气扑面,赫然是一个大型火元素寄居蟹的栖息地。 包括但不限于海獭,史莱姆,丘丘人,龙蜥,浊水精灵,全都聚集在其中。 而当他们进入领地时,除了有丘丘人远远围观,眯着眼休息的龙蜥张一下眼睑,其余动物连动都不带动。 散兵拎起一只小海獭,捏了捏肚皮,挤出一声软绵绵的低嗥:“它们这么放松,应该有领主在维持秩序。” 南柯跨过地上的小动物,向远处凑在一块不知在干嘛的两只浊水精灵走去:“会是寄居蟹吗?” “不像。”散兵望向栖息地中心。 一只火红的巨型寄居蟹窝在那,光是外壳就有两三人高度,收着蟹脚一动不动。 他把海獭向那只寄居蟹抛去。 海獭软绵绵的肚皮撞上蟹壳,落地弹了弹,翻了个身就地重新躺下,寄居蟹也没有半点反应。 看起来像是在冬眠。 这一瞬间,某个方向忽然传来一股刺人感。 南柯骤然侧头。 入眼只有岸边幽静的松林,树枝随着跳动的麻雀上下摇动,抖落碎雪。 “有人在看我们。”南柯低声道。 “不一定是人。”散兵拉近距离,走在她身侧,“静观其变。” 隐在暗处窥视他们的东西,直到南柯停在浊水精灵面前,也没有再次露出马脚。 南柯蹲下,仔细观察这两只浊水精灵。 看起来和史莱姆有些像,都是圆滚滚的水元素生物,两滴大约是手的水珠藉由稀薄的元素联系,悬浮在身体两侧。 像是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到来,它们朝对方乐此不疲地不停挥手。 十分无害。 南柯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用指腹戳其中一只。 南柯之前也摸过史莱姆。 触感类似气球,稍微用力,就能像戳进果冻一样戳到里面去。 浊水精灵就不太一样。 身体表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只会跟着她的力度微微凹陷。 怕太用力把它戳破,南柯收了手。 两只浊水精灵也终于意识了她的存在,调转方向,滴溜溜的圈圈眼一眨不眨盯住她。 “你们好。”南柯学它们的样子挥了挥手。 背后散兵发出一声轻微气音的笑。 南柯充耳不闻,保持笑容。 浊水精灵们歪了歪头。 而后像刚才一样,对南柯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应,但南柯依然感到惊讶。 不只是单纯的模仿,它们好像真的懂得人类的行为模式。 “国崩,你说在被污染之前,这些精灵会不会是和前任水神一起,生活在人类中间的?”南柯回头问。 “有可能,”散兵打量着她膝前疑似流露愉悦情绪的浊水精灵,“据说初代水神厄歌莉娅本就是一只纯水精灵,甚至,从她可以化身为人来看,这些魔物在被深渊污染之前,说不定也拥有人身。” “人吗……”南柯百味杂陈。 被深渊污染的生物有害无益,该说失去力量也有好处么?这些构不成威胁的浊水精灵,在枫丹并没有视作灾害。 “不过,芙宁娜要找的应该不是它们。”南柯起身,“我们接着找吧。” 在野外寻找浊水精灵,以及在无规律分布无规律移动的浊水精灵间寻找特定的对象,近似大海捞针。 南柯走到太阳落山,只得暂时停下脚步。 冬季的夜晚尤其深邃。 欧庇克莱歌剧院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如果回枫丹廷住,明天一来一回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他们索性找了个山洞扎营。 篝火点燃,不久,外面下起雨夹雪。 潮湿又寒冷。 南柯靠在散兵身上,一起裹着毯子:“国崩,你守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不用守夜。”散兵撩开她的头发,低头亲吻,“有领主看着。” “嗯……”南柯轻哼,“万一它有敌意……” “我们不可能闲逛到现在,碰不见半个魔物。” “话是这么说……等!今天就……!” 盈余的身体旷了成百上千年,开荤之后永远欲求不满,一到荒郊野外玩得更开。 南柯又恰恰是予取予求的好脾气。 加上怎么教,都完全下不去的耻度。 …… 亲密无间的拥抱格外滚烫。 酣畅淋漓之后,静谧的深眠笼罩嶙峋洞穴,篝火渐渐矮去。 背风的洞口响起细微呼啸。 即使陷入睡眠,多年来养成的敏锐早已刻进骨髓,散兵立刻睁开一条眼缝。 逆光中,一个披着雪的小脑袋鬼鬼祟祟探进洞口。 幼小儿童般的形体。充满天真和好奇。 不多时,小脑袋悄悄撤了出去。 外面传来重物摩擦雪地般,迟滞的沙沙声。 一只洋溢着火元素的冬眠寄居蟹被推到了洞口。 狭窄的洞穴迅速烘得温暖,一丝风也吹不进来。 轻细的脚步声在外面来回踱了踱,片刻,蟹壳又稍稍向外挪动,留出交换空气的余地。 散兵嘴角微抽,重新闭上眼睛。 第315章 美露莘 次日一早。 大概是野外过夜习惯性保留着警惕,身边人一离开,南柯立刻就醒了。 半边洞口被某种看不见全貌的庞然大物堵塞,散兵披衣站在另外一半,朝着外面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国崩,”南柯立刻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散兵回眸扫她一眼,满脸写着无语,朝洞外轻点下巴。 南柯穿好衣服走过去。 迎面的寒气格外冷冽,对比之下洞内温度堪称适宜。 白茫茫的雪地里,离他们三四米远,一堆鱼硬邦邦地堆在地上。 “珀西芙,珀西芙!” 一只深蓝色的美露莘站在鱼堆边,见南柯出现,手舞足蹈得更加热烈。 南柯露出和散兵如出一辙的哑然神情。 “国崩,它是?”南柯小声问。 “搬来这东西的家伙。”散兵敲敲身侧的大东西。 南柯侧头一看。 啊,是昨天见到的寄居蟹。 难怪洞里这么暖和。 南柯看向乐呵呵的小美露莘,上前蹲下,问:“寄居蟹和这些鱼,都是你带过来的吗?” “珀西芙!珀西芙!”美露莘点头。 “你能听懂我的话?”南柯又问。 “珀西芙!珀西芙!” “珀西芙,是什么意思?” 小美露莘收声,戳起脸蛋:“珀西芙,珀西芙。美露莘,美露莘。” 原来不是只会喊“珀西芙”啊。 南柯观察起面前的小家伙。 和枫丹廷里的美露莘不同,它不仅肤色很深,眼睛也相差甚远。亮紫色的瞳孔里一条细细的竖瞳,让人联想起猛兽。 南柯若有所感:“这片地方,是你的地盘?” “珀西芙!”美露莘欢快绕到鱼堆后,把鱼堆向南柯推倒。 散兵昨天说的,在伊黎耶林区维持秩序的“领主”,就是它吗? 山洞里篝火复燃,南柯和散兵烤着鱼,睨着学他们的样子老实跪坐在洞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翻鱼的美露莘。 大抵是只野生美露莘。 既不会说话,还肉眼可见地怕火。 南柯烤好鱼,吹了吹凉,递向它:“你要吃吗?” 美露莘眨巴眨巴眼,爬过来,一口叼住南柯手里的烤鱼,从串鱼的树枝上咬下。 它有一副好牙口,嘎嘣嘎嘣几下,就连着鱼骨一起嚼碎吞下肚。 “它恐怕不是美露莘,”散兵观察着,忽而道,“身上一股兽臭,更像是别的东西,变成这副样子好接近人类。” “国崩,你说,它知道我们要找的浊水精灵在哪吗?”南柯思忖道。 散兵看她一眼,片刻,朝美露莘道:“喂。” “美露莘?”美露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望向他。 “知道哪有会说人话的浊水精灵吗?”散兵朝它晃晃烤鱼,“说出来的话,这个就给你。” 美露莘盯着烤鱼吞了口口水,是被吸引的表情。 但它却晃起脑袋,惶恐摆手:“美露莘!美露莘!” “看来它知道。”南柯说。 “要绑起来审吗?”散兵问。 “就算审出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吧。”南柯失笑,“伊黎耶林区就这么大,除非芙宁娜特地来催,否则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找好了。” “芙宁娜?”美露莘坐在一边听着,突然惊讶重复。 南柯神色微动,向它看去。 “芙宁娜,那位来客。”美露莘睁大眼睛,期期艾艾问,“珀西芙?美露莘?” “你认识芙宁娜?”南柯问。 “美露莘。”它摇头,竭力表达,“芙宁娜,美露莘。那位来客,珀西芙。” “它说的珀西芙,好像是肯定的意思,那美露莘就是否定吧?”南柯转头找散兵讨论。 “像是,”散兵烤着鱼,头也不抬地道,“‘那位来客’,从它有限的词汇量看,估计也是什么名词。” “难道是指,”南柯拧眉,“那维莱特?” “珀西芙!珀西芙!”美露莘叫起来,“那位来……来客、客、特,客呜!” 口齿不清的美露莘咬到了舌头。 “所以它刚才的话,意思是说它认识那维莱特,但不认识芙宁娜。”散兵总结。 “珀西芙……”美露莘泪汪汪捂嘴表肯定,“芙宁娜,宁芙。” 新词汇接着冒出来,美露莘抬手指了指南柯,又指了指散兵,补充解释:“宁芙。美露莘。” “哈?” 被它指着脑袋喊美露莘,散兵不爽抬眸。 一瞬释放的杀气似乎吓住了对方。 美露莘哇一声大叫,手脚并用掉头就跑。 南柯赶紧追出去,一眨眼间,洞外白茫茫的雪地里,连足迹都不剩。 南柯不禁叹了口气,转身抱怨:“国崩,吓跑了。” “够了,”散兵不紧不慢,“起码从它的反应能够知道,会说话的浊水精灵确实存在。还有水神和她的审判官之间……呵。” 散兵没说下去,眼里一抹冷光一闪即逝。 南柯缄默片刻,回去重新坐下,捡起烤鱼的树枝。 芙宁娜委托他们来回收浊水精灵,不该瞒着伊黎耶林区有领主不说出来。 最大的可能性——就像美露莘不认识芙宁娜一样,芙宁娜也不知道美露莘的存在。 那维莱特默许美露莘管理伊黎耶林区,却不将这么重要的情报上报神明。 独自显现人世间,眷属本应与神明情同手足才是。 芙宁娜兴许比表面看起来,过得更加辛苦。 用餐过后,南柯和散兵收拾收拾,继续向着昨天没有找过的区域进发。 伊黎耶林区的野外环境复杂,加上正值冬季,基本沦为无人区。 但没有枫丹本地人,却有比本地人更积极考察的至冬人。 为了杜绝仆人派手下来抢浊水精灵的可能,他们连人带窝点,一律解决掉。 南柯把玩着抢来的邪眼,留下背后被成串绑在松树林里的愚人众们,边走边问:“他们应该不会冻死吧?” “在雪国长大的人,比起冻死,饿死的可能性还高一些,”散兵不甚在意,“你不信的话,三天之后回来看一眼就知道了。” “三天之后……”南柯看向前方尚未踏足的广袤山野,打消念头“那他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316章 深渊 真的到了三天之后,对浊水精灵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与此相对,南柯逐渐发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痕迹。 ——有些野生动物,身上出现了被深渊污染的征兆。 其中还包括一些本来就被深渊侵蚀,进而发狂自残的浊水精灵。 南柯在一片长着枯柳的大湖边,遇见了一只。 湖心岛上粗壮的树干灰白枯萎,浊水精灵瘫在树根处,身上伤痕累累,黑气冲天。 它已经不行了。 南柯伸手,澄澈的水元素一滴滴从无化形,汇上她的指尖,注入浊水精灵体内。 轻轻的“啵”一声。 浊水精灵化作一滩净水绽开,静静沁入土地。 散兵靠在干枯隆起的树根上:“它的伤势很新,是近期才被污染。” “是愚人众搞的鬼吗?”南柯抬头问。 “不排除。” 南柯抿了抿唇,站起来,顺着浊水精灵留下的丝丝缕缕黑气,看向湖底:“说不定,所谓会说话的纯水精灵,也是被污染产生的异状。” “你想下去?”散兵蹙眉。 “它用最后的力量带出了蛛丝马迹,我没法坐视不理。”南柯向湖边走了一步,想起什么,看向远处静谧的灌木丛,“别再跟过来了哦。” 灌木丛跟着她的声音一颤,冒出一点深蓝色的美露莘耳朵尖,又飞快缩了回去。 南柯做了做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踏入湖水中。 枫丹的水蕴有神明赐福,凡是能操纵元素力的人,都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湖水寒冷刺骨,潜入的霎那,饶是早有预期,南柯还是没忍住扑腾了一下。 她缓了两秒钟,鼓起勇气睁眼。 水下混沌如蒙青雾,一串珍珠似的泡沫飘过眼前,向上方的水面咕噜噜升去。 南柯放松下来,张嘴吐出更多的气泡。 散兵站在岸边紧张盯着,就见一串又一串泡沫从沉入湖中的人影析出,扰乱视线,根本无法判断南柯的情况。 就在他快要绷不住下水去捞人的时候,南柯哗一声猛地冒出了头来。 散兵短叹一声,松了口气,但眉毛依然皱得死紧:“能行吗?” “下水适应了之后,反而比陆地上暖和。”南柯笑着拨拨面前的水面,“国崩,你也来吧。” 人偶本没有呼吸的必要,更没有溺水这种无聊的烦恼。 早就习惯飞行,入水之后散兵很快进入状态。 南柯得他的启发,展开翅膀,顺着水中随波动荡的深渊痕迹,向湖心更深处飞逐而去。 枫丹的水道不仅在陆地上密网罗织,在地下也同样盘根错节。 长时间的深潜后,穿过一道湍急的逆流,他们终于能在幽静的地下空间中冒出脑袋。 散兵先上岸,拉她上去:“休息一会儿。” “好。” 还没出水的时候,南柯就看见黑气蜿蜒的水面上有火光。 证明污染背后确实是有人在作祟。 潜游大幅消耗元素力和体力,在遇见幕后主使之前,还是修整为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用火温暖了身体,顺着长长的甬道向前谨慎走出一段,遇见的是又一个入水口。 南柯犹疑停下:“受伤的浊水精灵,有能力跑这么远吗?” “更像是给我们的休息站。”散兵面色不虞。 “现在想起来,那只浊水精灵待的地方,显眼过头了。”南柯注视着向水下不断绵延的黑气,“是有人故意把它送到那的。” “从时间上看,说不好是知道我们在调查,特地放过去的诱饵。” 到底是什么人,非要和芙宁娜过不去? 南柯绞尽脑汁。 仆人吗? 那维莱特吗? 还是别的谁? 缺乏足够的情报,光是思考得不出答案,总之,唯一能确定的是,在黑气的尽头,一定有人在等着他们。 在地下难以衡量时间流逝,因为体力不支,南柯甚至在半路小睡了一觉。 从路程上看,只能感觉出他们似乎正在一路往南,早已远远离开伊黎耶林区的范围。 水道最终的出口是在海底。 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四周满是幽冷的黑暗, 头顶一丝泛蓝的天光随波浮动,映衬向上弥漫而去的如墨踪迹。 凝炼的紫光在身旁亮起,照亮一小片狭隘的空间,水中难以发声,南柯向着散兵指了指上方。 散兵点头,他们一起向上浮去。 忽而,一股异常温暖的水流从深海中喷薄而出,眨眼便涌进他们中间。 南柯被冲力带得向上一歪,堪堪稳住身体,视野里无形体的洋流掀起大片雪白泡沫,顷刻将散兵裹挟。 来不及伸手抓住,散兵被冲向了远方。 南柯展翼追去。 却冷不防又撞上一道无形的水之屏障。 南柯想后退,动作却远不够快。 这不仅是屏障,更是一道强劲的漩涡,她速度太急,大半身体都被卷入其中。 勉力的抗衡只让身体停滞了一瞬,下一秒,激流卷起她,朝着与散兵截然相反的方向奔去。 波光粼粼的海面拉近,大片光芒撞入眼中。 南柯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抛出海面。 漩涡的力量却没有就此消失,在她试图展开羽翼时,带着要将人体拆分揉碎般的巨力,带她撞向悬浮在海面之上的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一座空悬云间的高塔。 南柯被甩了进去。 光线敛起,四周尽是冰冷的铁灰色,南柯在惯性使然中强行扭转身体,羽翼溅开大片水珠,险之又险,在撞上对面坚硬的墙体前,止住了冲势。 南柯手撑着墙,还来不及喘口气,神经一凛,猛地向侧上方腾空而起。 一杆邪气萦绕的长枪扎穿她前一刹停留的墙角,冷白火星连同碎石一起迸飞。 南柯心念一动,飞雷具现,在她转头将敌人映入眼帘的瞬间,释出三枚雷矢。 直至此时,南柯才看清把她引来这里,又发动偷袭的人—— 高大而瘦削,全身裹在绘有黑银色图腾的长袍中,连脸部也被装饰着尖刺的面具密不透风遮挡。 抬手施法抵挡雷矢时,少许皮肤从对方长袍中滑出,好似多棱的暗紫晶体,邪气缠涌。 “深渊使徒?!”南柯神色一凛,再次拔高高度,抬弓振弦对准他。 “住手,雅各布。” 侧方蓦地传来一道呵斥。 深渊使徒动作一顿,循声侧头。 南柯带着浓浓警惕,也朝传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她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只是塔内的某一层,少许光线从背后窄小的高窗投入,照亮一道古朴的大拱门。 拱门后,塔心位置的天花板上陈设一面巨大的时钟吊顶,剑形的指针停摆在午夜前刻,散出浅蓝微光。 发话的那个人就站在指针下,和深渊使徒穿着同样的长袍,面容被长袍兜帽深深掩住,深邃且诡异。 喝止雅各布后,他看向南柯,迈着缓慢而从容的步伐,走向她。 “听说,你们找什么东西,”对方再次发声,比刚才听起来平和,但声线微沉,流露警告意味,“枫丹没有你们插手的余地,你们不该来这里。” “我们认识么?”南柯盯着他,持弓落地,眉心紧皱,“如果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就只为说些好话,要我对你们四处散播污染熟视无睹,恕我敬谢不敏。” “你打定主意要插手?”对方停下。 “我答应了芙宁娜。” 对方沉默一瞬:“……你不能帮她。” 放低的声线透出一丝本来音色,南柯一怔,眼看对面的神秘人抬头,一只轻盈的羽毛耳坠掉出兜帽,在微光中不着痕迹地摆动。 即使被深暗遮蔽。 那双金色的眼,阳光荟萃般的金发,依旧璀璨夺目。 “空?!!!”南柯震惊失声。 数百年未曾谋面,被叫出名字的瞬间,空移开目光,错开了南柯的视线。 空的装束,还有和空一起出现在这里的人。 南柯不可置信,难压怒火:“你投靠了深渊教团?!” “深渊又如何?人类,你认为,深渊是‘邪恶’吗?”被称作雅各布的深渊使徒去到空身边,慢声反问她,“你认为,蜗居在迟早被焚尽的世界,是正确的做法吗?” 南柯不禁握紧手中的弓,戒备不答。 “我们,我与我的伙伴们,以及这位殿下,无不深爱着这颗星球,”透过面具传出的嗓音沉闷,带着狂热的虔诚,“因此,我否定,我断言——唯有投身深渊,才是这个世界终极的正义。” “你们的深渊,是指提瓦特外侧的宇宙?”南柯凝重。 “你终于知道世界的真相了。”空凉声道,“不枉多年前,我对你费心暗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南柯怎么会还看不出来? 当年空出现在清籁岛,拿戴因对他们撒谎的时候,早就已经是深渊教团的一份子了。 南柯最大的错误,就是初见时对空无条件的信任,暴露了自己和散兵降临者的身份。 “我还知道,你是上一次灭世的幸存者。”南柯攥紧手指,“空,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因为我们是回应召唤降临的人,有责任担负起世界的存亡,但现在我只问你一个——你加入深渊教团,是默认了你要蔑视生命,伤害无辜,辜负荧不可吗?” 空的唇角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将嘴唇紧紧闭合,连同视线一起,再次回避了南柯。 深渊教团所做的事。 南柯知道的——与提瓦特的文明为敌,偷窃神像,亵渎神明。 南柯看见的——带来污染,让众多和浊水精灵一样的无辜生灵,癫狂惨死。 迄今为止,深渊教团一直是提瓦特的公敌。 南柯追问:“你留给荧的那句话,说你在等她,难道也是虚与委蛇的谎话吗?” “不是谎话,”唯独这个问题,空立刻作出回答,“我一定会和荧重逢,但不是现在。” “殿下,”雅各布打断他们的谈话,“虽说这个人类似乎与您交情不浅,但目前看来,她似乎不打算放弃打乱我们的计划,还有必要费口舌下去吗?” 空静了静,轻轻摇头。 南柯立刻开始感应神像。 她不会和他们硬碰硬,散兵还在外面。 既然知道空在这里,只要把这个消息带出去,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谈判。 同一时间。 四周闪过一层仿佛晃动虹彩般的透明薄膜。 南柯和神像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南柯一惊,盯着面前的两人,抬起手中的飞雷。 “别紧张,我们不打算伤害你,”空宽慰她道,“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在下一步计划开始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雅各布会负责解答你的一些疑惑。当然,还有散兵。” 空话落转身。 “空!”南柯想追上去,被雅各布挡住面前。 南柯眼看空打开一道暗门,离开了这里。 没过多久,外面雷声大作。 一声爆裂般的轰响震动塔身,接着,耀目的雷光炸开地板,散兵背悬神环,从下层飞了上来。 “深渊使徒?”看见南柯对面扎眼的家伙,散兵视线一锐。 “万幸没伤到时计。”雅各布瞟了眼他和被破坏的地板,转身走向楼层出口,手心蓝光一闪,抹除了一部分结界,“两位,换个地方谈吧。” 第317章 也曾是失败者 “那位殿下惟愿你们能够理解我们的大愿,成为共同拯救世界的伙伴,因此托我向你们介绍这座圣塔。” 封闭的走廊中唯有蓝色冷光照明,雅各布带领南柯和散兵经过幽暗的螺旋状阶梯,拾级而上,来到更上一层。 “这座塔的名字,叫做自体自身之塔,是承载灾难之时计的造物。大约五百年前,为了寻求改变命运的契机,殿下来到枫丹,与我们携手,共同建造了这座塔。” 楼层入口是一扇刻画着黑日图腾的门扉,雅各布说着,向大门送出一丝深渊之力,沉重的石门便震动着向两侧开启,吐露缝隙。 “那位深渊殿下自称来自未来之人,见证枫丹在五百年后,被溶解一切的大洪水淹没。而我们——我们水仙十字结社,也通过演算世界式得知了命定的毁灭,早已决心为拯救未来付出所有,因此一拍即合。” “这座图书馆,就是殿下为了支持我们的研究,从早已烧尽的失落国度发掘而来的,坎瑞亚王立图书馆。” 大门开启,陈旧与腐败的气味铺面而来,门内林立着高至天花板的整齐书架,陈列数之不尽的古朴书籍。 这座图书馆,也曾是空荧与莱茵多特相遇的图书馆。 物是人非,南柯跟随雅各布穿行在氧化暗红的木制书架间,问:“这么说,你明明是使徒的样子,却不是深渊教团的部下?” “我这副姿态,是提瓦特人与深渊力量适应之后的结果,并非深渊教团独有。倒不如说,深渊化的技术,本就是我们与教团合作开发。” 雅各布倨傲道,稍加寻觅,从众多发黄的书本中抽出一叠古旧的稿纸,递给南柯。 “这就是世界式的手稿。枫丹有名为原始胎海的生命之海,溶解一切的祸根就是那里,原本我们的计划是,让撰写世界式的大师进入胎海,我们相信,大师拥有超越常人的人智与坚毅,定能将胎海改写,消除灾祸,然而数百年过去,大师沉入胎海后音讯全无,结社也被水神摧毁,计划自然夭折。” 南柯翻开手稿,入眼是无数复杂的算式和图示,难以想象是五百年前的学者能作出的推演。 “你们当然会失败。”散兵嗤道,“天理和世界树早就融为一体,那是世界信息洪流和时空规则的化身,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它的法眼。” “那又如何?假使只能拯救五成的人,我们就会拼尽全力,接着去拯救第六成,”一丝混沌气息从雅各布的面具下逸散,散发寒意,“神明,龙族,外来之人,他们能拯救灾厄,我们人类的智慧与毅力远超他们,又为何不可?” 不同于空,对于救世,雅各布似乎有着其它的执念。 话音落,雅各布自觉失态,很快敛起身上的深渊之力,语气一转:“总而言之,我们将预言散布出去,不断寻找救世的伙伴——时至今日,司掌枫丹的水神毫无作为,果然证明,人,终究还是只能以人智来拯救。” “殿下将他所见的未来写作了手记,用以有志之士窥见未来的一角,”离开之前,雅各布带他们来到图书馆最里侧的书架,“但愿你们读过之后,能够领悟我等的苦心。” 散兵盯着雅各布的背影,听脚步声逐渐远去:“塔外的结界有深渊气息,杀了这个使徒,说不定就能化解。” “但那上面也有诅咒的气息,对他动手,说不定反而自讨苦吃,”南柯抽出书架上一本手记,翻开,“我更想知道,他们好像打算在浊水精灵身上做文章,这和雅各布提到,溶化枫丹人的原始胎海,又有什么联系……” 在空留下的手记中,南柯读到了和如今的世界,走向迥异的故事—— 在上一次的世界中,坎瑞亚灭亡,空在与天理的战斗中负伤,五百年后,被戴因斯雷布唤醒于蒙德。 为了寻找荧,他们成为旅行者,踏上前往七国,求问神明的旅途。 在这期间,空也曾与荧意外重逢,但荧被深渊教团奉为公主,一意孤行要将深渊之力与灾祸引入提瓦特。 即为禁忌知识中,灭世的那个荧。 和现在同样被称为深渊殿下的空相比,空所见到的那位深渊公主,更加冷酷杀伐,摒弃人性。 他们的第一次矛盾在蒙德。荧盗走了一座七天神像,空为荧向温迪道了歉。 第二次矛盾……是在枫丹。空和戴因在水神的帮助下,和荧见上了一面,却因为理念分歧大打出手。 地点在枫丹的梅洛彼得堡,当时多方势力机缘巧合在那里汇集,以他们为导火索,诸多矛盾爆发,动摇了堡垒深处的原始胎海封印。 胎海引起的洪水立刻祸及全枫丹,所有枫丹人在洪水中溶解,突发的灾害甚而引来提瓦特外,星间吞尸的巨鲸。 最终,水神芙卡洛斯与灾厄之兽同归于尽,枫丹随之彻底灭亡。 难怪,空这么重视拯救枫丹。 南柯合上手记,整理思绪。 空将枫丹的灾难视作了自己的过错。 某种久违的担忧,伴随早已佚失的无力感和不甘,也随之在南柯心底重萌。 被见证过的历史必定重演,既然未来的洪水已经被空见证,那这次一切重来,枫丹恐怕也难逃厄运。 回到过去弥补遗憾,是人就会有这样的愿望。 但是,当愿望实现的代价,是往事无法改变的时候。 谁又能说,是机会,还是又一次的末路呢? 南柯看向散兵。 她读手记的时候,散兵也靠在旁边的书架上,研究关于世界式的手稿。 散兵曾经与世界树建立联系,对这些方面超乎寻常地敏锐。 感觉到她的目光,散兵侧眸看来:“要听听吗?” 南柯点头。 “水仙十字结社的那个大师,确实是个天才,但与此同时,他和多托雷一样,也是个反智、反人类的疯子。”散兵不客气地评价,“他所谓的救世计划,就是斩断人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设法抹灭全枫丹人的意识,归于一个整体。这样一来,足以支配胎海的强大意个体就能诞生,等到成功改写胎海之后,他再为吸纳的灵魂创造新的肉体,一一归还回去。” “众位一体,创造切片,确实和博士的切片计划有些像。”南柯点头。 “这么荒唐的做法,被水神反对也不奇怪。”散兵道,“你那边呢?” “在空的经历里,枫丹被洪水毁灭过。”南柯叹气。 散兵眼微微一敛:“他该不会以为回到过去,努努力,就能得到回报?” “空也许还不知道吧,”南柯心情复杂,“毕竟这一次,他成功代替荧的位置,掌控了深渊教团,还把自己写进了地脉。他可能以为,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可笑。”散兵眉心紧蹙。 南柯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 毕竟,他们也曾是失败者呢。 “但转念一想,就算知道无法动摇厄运,我们又真的会坐以待毙吗?” 南柯将空的手记放回书架,放眼环视这座知识的宝库。 “因为无力填补空洞,而将世界之壳封闭的天理。为了寻求突破,创造阿贝多的莱茵多特。为了弥补过错,不断挣扎的我们。还有投身胎海的那位先知,联手创造新降临者的神明们……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只为灾难晚一点到来,只为多一丝得救的机会。人类就是因为如此坚韧,才能一直生生不息。” 散兵没答,眼底沉淀的情绪隐含锋锐,滋生冰冷。 他本就比任何人都憎恨命运不公。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南柯轻扯散兵的袖角,打断他的思绪,“来都来了,就当观光,在这座塔里转转好了?” 第318章 往昔的残片 塔外时间流逝,从窗中投入的光线已经变得昏黄。 南柯和散兵沿着螺旋状楼梯,在自体自身之塔的楼层之间穿行。 塔的顶层可以上到观景台,但紧邻观景台的外侧,散发淡淡虹色的薄膜兼有深渊与诅咒气息,将出入的可能封死,强行突破,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南柯出不去,散兵也同样。 这是一道针对降临者,只进不出的屏障。 中层是安置着末日时计的大厅,也是南柯最初被抛进来的地方。 再下层是一个空旷的宣讲厅,得益于多几扇高窗,光线比上几层明亮一些。足以容纳数千人的环形长椅簇拥着中心的圆形高台,也许曾经座无虚席,而今只剩空洞寂静。 长椅上没有一粒灰尘,零星遗落的书本也还保持着原样,封面写着“水仙十字结社教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类似授勋奖状之类的纸张。 散兵登上高台观察四周,南柯则坐在一根长椅上,随手拾起翻阅那些文书。 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眼帘,大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荒诞规矩。 不知道是不是结界的副作用,读着读着,南柯莫名有些疲倦。 她揉了揉太阳穴,随手堆起几本教条当作枕头,在长椅上侧躺下:“国崩,我睡一会儿。” 也不管被叫的人有没有听到。 散兵闻声回头,南柯眉心微拧,已经兀自闭上了眼睛。 在这座塔里休息,姑且比大冬天在野外露宿强。 散兵飞下高台给她披了件外套,便转身轻声走出去,继续去调查其他地方。 也许是身处陌生环境,南柯的梦境明明灭灭,过了很久才稳定。 视角里是人满为患,却寂静无声的宣讲厅,数不清的长椅间坐着和站着数不清的人,全都无声仰头,望向中心高台上。 在那里,一个身着银色长袍的男人手举一柄金色细剑。 剑尖随着持有者向虚空挥动,凌空刻画金色符咒,缓慢划过所有人的头顶。 一挥,前方数百人齐齐倒下。 二挥,左侧信众们匍匐于地。 三挥,右首在场者尽数瞑目。 直至这数千人全部地安静死亡,收割这一切的人垂下手中长剑,在高台上单膝下跪,向献身者们施以庄重的一礼。 这是残留在这里的,过去景色的残片。 南柯在梦中化出身形,默默凝视那位先贤几秒,正打算离开,高台上的人忽而抬首,望向她。 那是汇聚众多意识,又凝合为一的,蕴含惊人决意的一眼。 先贤唇形张合:“绝非……徒劳……” 下一刻,南柯惊醒了。 自我牺牲的悲壮感没有和梦境一同褪去,她不禁抬手落上胸口,意外摸到一手湿凉软弹。 南柯一抖,一声惊叫差点逸出喉咙。 她胸口上,一团乌蓝色的水珠窝在散兵的羽织上,正弯着椭形的圈圈眼和她对视。 见她没反应。 浊水精灵用水珠似的手部按了按南柯的胸口,发出女性揶揄的嗓音:“发育不错哦?” 一声尖叫终是没压住。 南柯手忙脚乱滚下了长椅。 天旋地转,南柯撞上前排椅脚,额头剧痛。 南柯惊魂未定爬起来,视野中宣讲厅的大门前,散兵匆匆赶来,不知为何盯住她,惊愕瞪大了双眼。 南柯后知后觉感到胸前冰凉。 她低头,一片深色湿痕显眼。 南柯爆红抱住胸口。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禁不起调戏?” 浊水精灵趴在长椅椅背上,看南柯背过身操纵水元素脱离衣物,满口惋惜, “想当年,湿身跳舞可是枫丹的流行~” “哪来的鬼东西?”散兵挡住它的目光,不善道。 “尊敬一点,小子,想当年我跟厄歌莉娅大人南征北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浊水精灵只直勾勾盯着南柯瞧,见南柯从散兵背后转出来,衬衫已经脱水弄干,发出一声轻啧:“没品。” 南柯的脸还涨红着,被狎昵目光打量,不自在地往散兵背后躲了躲:“你是浊水精灵?” “如你所见,可爱的小宁芙,”浊水精灵试图往椅背顶端攀爬,与她平齐视线,却因为身体太滑,爬到一半又滑了下去, “唉,如果我还有变成人形的力量,一定给你一个心跳不已的贴面礼。” 浊水精灵懊恼道。 谢谢,不用了,她的心已经跳得够快了。 南柯微微抿唇,轻扯散兵的衣摆:“国崩。” “啊,”散兵冷着脸,明白她的意思,“芙宁娜要找的,就是这东西吧。” 不仅芙宁娜在找它,看空设计阻拦他们,又匆匆离开的样子,说不定同样也在找它。 隔着冷气四溢的散兵,浊水精灵恋恋不舍地趴在长椅上,望着另一边的南柯解释来历, “金发的孩子将我从入魔的混沌中净化,苏醒过来,但我向往自由,好不容易清醒,自然得溜去外面,看看如今的枫丹。谁晓得,刚刚在海边等到一位船家,对方却被吓走了。可惜呀,真可惜~”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散兵眉头紧锁。 “还不是因为万人迷的我,被邪气侵蚀了好几百年,担心没有遇见称心如意的美人,就在外面入土为安了嘛?”浊水精灵长吁短叹,“这座塔对我来说是危险的场所,但也只有这里,可以勉强延长我垂危的寿命。” 南柯和散兵对视一眼,散兵还要再开口问,浊水精灵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笑得轻佻:“想知道更多?不行哦~但相反,如果能和美人贴贴的话,我什么都可以说。”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散兵面无表情拉着南柯起身。 “诶,你走就走,别吧美人也拉走呀?!” 浊水精灵焦急追到长椅边缘,见两人毫不放慢的步伐,捶胸顿足,“唉,你们这俩小笨海獭!也不看看外面的天色!没我帮忙,你们可会困在塔里,八百年出不去的!” 南柯闻声停下脚步,望向宣讲厅的窗外。 自体自身之塔里光线幽微,从窄小的窗口望出去,隐约能见冬日暖阳的白光,乍一看并没什么稀奇。 散兵握着她的手指却蓦然一紧:“……不出半个小时之前,外面天色还是傍晚。” 南柯错愕。 “难道这里的时间…… “这里的时间流逝,比外面快得多。”浊水精灵拖长声音,解释,“当然了,如果你们一点——也不赶时间的话,就痛快丢下我,过二人世界去吧。” 浊水精灵话落,转身背对他们,作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你确定能送我们出去?”南柯静了半晌,蹙眉问浊水精灵。 “我还能对你撒谎不成?”浊水精灵得意扭回头。 第319章 谁的剑,谁的盾 根据这只浊水精灵的自称,它曾是枫丹最原初的纯水精灵,侍奉在初代水神厄歌莉娅左右的女武神之一。 南柯把它抱在腿上,眼看着自称古代人的浊水精灵隔着衣服在她身上扭动,顶蹭,并乐此不疲地再次用水元素浸湿她的裙摆。 南柯忍不住确认:“真的是女武神吗?” “那当然啦,女性是人类最美丽的姿态,美貌无双的我自然也选择化身女性,”浊水精灵语重心长,“别纠结于无谓的性别呀,可爱的小美人儿,要知道美女和美女贴贴,才是最赏心悦……” “别给她灌输奇怪的东西。”散兵坐在南柯身边,毫不客气打断,眉头拧得像麻花。 “别急于昭彰你的存在,”浊水精灵转头,挑剔地打量他,“除非你肯自宫,再换上有品位一些的裙装,否则我们是绝不会接受,同你一起共登极乐的。” “哈?”散兵微抬下颌。 “还有这讨人厌的脾气。”浊水精灵补充。 不知为何,南柯总是容易受到非人之物的青睐。 散兵心烦睨向南柯,只见她侧着半张脸若有所思,似乎在走神地想象什么。 “喂!”散兵忍无可忍,掐住她的脸转过来。 “我才没有想你女装!”南柯回神,火速辩解。 散兵的脸更臭了。 南柯缩了缩脖子,低眸瞟向浊水精灵。 见他们起矛盾,浊水精灵愉悦地哼起了小曲。 看来这位不仅是百合,甚至还对拆散异性情侣乐在其中。 “请不要这么说,精灵小姐,”南柯正了正色,把脸从散兵手心挣出来,“我们也是经历了不少坎坷,才能像这样走到现在的。” 浊水精灵愕然中止哼唱,仰望她黑白分明,异常认真的眼眸。 浊水精灵忽而一笑:“我更中意你了,小宁芙。” “宁芙是什么?”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南柯不禁问。 “宁芙么,就是受着纯水宠爱,有着得到神明注视,操控水元素可能性的稀少人类,”浊水精灵道,“顺便一提,净化我的那个金发孩子,也算是宁芙。” “人类?”散兵神色微微一变。 “嗯哼~” 南柯侧眸看他:“伊利耶林区那只美露莘好像说过,水神也是宁芙?” “什么没眼力见的东西?厄歌莉娅大人暂且不论,二代的继任者,可是和我一样,货真价实的原初纯水精灵之一,”浊水精灵反驳,“怎么会是宁芙?” “也就是说,那只美露莘弄错了?”散兵问。 “这个么……”浊水精灵一时没答。 它水元素的躯体里流转起丝丝缕缕的忧郁深色,浊水精灵思忖半晌,声调略低:“我之所以想去枫丹城里看看,就是因为此次醒来,没有感知到芙卡洛斯的神性。” 南柯眸色微动。 连浊水精灵都这样说,也许她没有在芙宁娜身上感觉到神性,并不是错觉。 “可以跟我们讲讲,您知道的水神的事吗?”南柯问。 浊水精灵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颔首道:“芙卡洛斯曾经和全盛的我一样,作为女武神侍奉在厄歌莉娅大人左右。当年厄歌莉娅大人出征他国前留下嘱托,倘若她不幸陨落,就由芙卡洛斯接替神职,守护枫丹与原始生命之海,因此,芙卡洛斯才顺利登上了水神之位。” 只不过,二代水神并没有如众望所归,继承初代的遗志。 因为在芙卡洛斯继任后不久,民间开始流传起一个预言——关于枫丹被淹没,水神在神座间独自垂泪的预言。 “查不清源头的预言不胫而走,更可恨的是,连芙卡洛斯本人也相信了,”浊水精灵恨其不争,“无视受苦的我们,放任纯水被深渊遗留的黑暗染黑,制造什么裁定枢机就算了,甚至还捡来可厌的龙种……就算拯救了人类又如何?她抛弃了纯水的母族,自然也注定被纯水所抛弃。” 像是想起什么,浊水精灵略作停顿,语气阴冷道,“活该最后一面时,她连纯水的形体也保持不住。” 浊水精灵所述说的水神,和南柯印象中的芙宁娜有些割裂。 芙宁娜自信而有活力,并不像那样深忧远虑的样子。 就算为了应对预言,选择散去神力,也不至于五百年过去,连性格也变得完全不同? 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 “龙种?”散兵忽而道。 “就是那维莱特。”浊水精灵口气不虞,“龙族是第一王座的眷属,自从那位陨落,它们跟疯了似的,要不是天上的那位当机立断,夺走古龙握持的大权……哼,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呢。” “所以,龙种和现在的天理有宿怨,那维莱特和芙宁娜无法互相信赖的原因,在这里?”南柯沉吟,“那芙宁娜打算怎么应对预言,他大概也……” “不知道。”散兵笃定答。 “谁知道呢?”浊水精灵轻蔑,“芙卡洛斯那个闷葫芦,从来就没向任何人坦诚过。” “既然芙宁娜和空都在为了对抗预言行动,是不是,把这件事告诉空比较好?”许久,南柯看向散兵。 “撇开深渊教团和七执政立场不和,”散兵提醒她,“空他们的计划早就被水神反对过,谁又知道芙宁娜打算怎么应付预言,成功率有几成?别太天真。” “可是,”南柯不甘心,“既然大家的目的都一样,如果能齐心协力起来……” 南柯没能说下去。 正是因为无法齐心协力。 空才选择在暗中布局。 芙宁娜才会瞒着所有人。 “如果我们没有决定性的底牌,想要趟这趟浑水,也只能选边站。”散兵接着道。 南柯沉默下来,双手捧住腿上的浊水精灵,无意识地揉捏。 空,还是芙宁娜? 两边都有各自的立场,两边都有无法信任的理由…… 浊水精灵享受着她绵软的手劲,眯眼道:“是我的话,我会选择在芙卡洛斯身上赌一把。” “能告诉我理由吗?”南柯手指卸力,视线下落到它身上。 “很简单。爱人是神的职责,不管芙卡洛斯打算怎么做,她的初衷始终正义,绝不含一丝污浊,” 浊水精灵懒洋洋道, “而那个金发的孩子,尽管我不知道他唤醒我的目的——我猜,八成是想利用我和原始胎海之间的血脉联系吧——我看得出来,他的眼中没有爱,有的只是执念和私心。就这一点来看,该成为谁的剑,谁的盾,毋庸置疑。” —— 感谢风中孤狼856老师、往生堂客卿钟离的钱包、冰梨汽水、北有子衿、喜欢生态鸡的范淮、散宝的零件、神经奈奈子、醯芸缡奈、一芝散、暮草夕送出的礼物! 第320章 非人之物的青睐 自称精力消耗过度,留下一句“你们商量好再来找我”,浊水精灵很快陷入了假寐状态。 南柯留它在宣讲厅休息,和散兵回到上层。 室内的时钟天顶上,利剑的指针俨然静止,位置和上一次看见时没有任何变化。 南柯驻足在时计下,忽而听身侧的人问:“你在犹豫什么?” 在这世界,若说真有谁能动摇一丝命运的轨迹。 毫无疑问是神。 无需思索,抉择的天平也应无条件向神倾斜。 “只是想到,空独自从末日回来,舍弃重要的旅伴,选择代替荧,走上曾经不齿的道路……一定很孤独。”南柯仰望着巨大的时计,神思漫游。 “他孤不孤独,和我们的选择没有任何关系。” 南柯沉默稍许:“……也对。” 历经辛苦的人理应受到鼓励,但事做错,就是错了。 把枫丹人融为一体是在亵渎生命,就算成功躲过天灾,也很难说,不会酿成新的人祸。 因为,在空的计划里,接下来还要为灵魂们创造新的肉体——所谓生命炼成,本来就是危险命题。 哪里都是隐患。 散兵转而问:“那只浊水精灵的话,你怎么看?” “半信半疑吧,”南柯看向他,无奈地笑,“这次我记得教训了。你说的,‘非人之物的青睐不见得总是好事’,不是吗?” 散兵提唇:“记得就好。” 讨论了一些之后的打算,他们又回到了宣讲厅。 浊水精灵等待已久,语气流露狡黠:“决定帮芙卡洛斯了?” “嗯,”南柯把它抱起来,“拜托你送我们出去了。” “到顶层去。”浊水精灵发号施令。 来到顶层的观景台,南柯的衣服又被它湿透了。 这次是袖子。 她只在心里叹气。 真是怪癖。 短短一小会儿,外面的天空越过夕阳和夜晚,自东方开始泛起了霞色。 朝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抬升,浊水精灵迎着结界外逐渐明朗的太阳,鼓起腮帮,攒劲吹出一个泡泡。 随着空气填充,泡沫越来越大,边界变得透明化。 在霞光几乎完全褪去时,浊水精灵憋青了脸,把勉强吹得半人高的泡泡推向散兵:“这个水泡可以遮蔽结界,但只有一眨眼的机会,抓紧时间。” 一口气说完,浊水精灵的颜色青里泛乌,看起来差点就要厥过去。 散兵挑剔睇一眼水泡,朝南柯道:“我先来?” “嗯,小心一点。”南柯向后退。 轻微的空气流动将泡沫的边界带起不稳定的波动,不难想象,要是散兵草率用手触碰,一定会立马碎掉。 散兵屏住呼吸,片刻,朝它轻吐一口气。 一点点的风,泡沫便朝结界边缘缓缓飘去。 有形的脆弱边界与无形结界相触的霎那。 细密裂纹从相接处蔓延整个泡沫。 破裂的瞬间。 紫光带起劲风一闪,散开的水雾尚未落下,散兵人已经穿过一刹那的破绽,背悬神环浮在了结界外面。 “哦~有两下子嘛?”浊水精灵看着散兵隔着结界回头,赞赏地啪啪拍手。 “快点。”散兵对它悠哉游哉的样子皱起眉头。 “快点什么?” 浊水精灵在南柯臂弯里仰躺,单手撑头,作无辜状仰望南柯的下颌:“我纯水的力量所剩无几,这一下可是全部用出去了,不好意思呀,小宁芙,这下只能委屈你,和我长相厮守了~” 散兵啧一声:“你这家伙……” “国崩,你先去见芙宁娜吧。”南柯淡笑向他挥手,“记得找到伊利耶林区的美露莘一起去,不然芙宁娜不会轻易承认。” 散兵剜了一眼浊水精灵:“照顾好自己。” 话落,他果断转身,不出几个呼吸,就化作一道紫光消失在高塔外围环状的云层后。 南柯低头瞟向怀里的浊水精灵。 她一动作,怀里的重量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你,你们知道我想把你留下?”对上南柯平静的眼睛,浊水精灵瞪圆圈圈眼,难以置信又底气不足。 这两人的反应过于平淡,像是早就知道它会搞小动作似的。 南柯不作声地弯了弯唇,仰身靠在背后的墙上,只道:“谢谢你送国崩出去。” 除了嘴上轻飘飘的道谢。 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悦。 接着,南柯不再主动开口,放眼遥望起海平线上冉冉高升的太阳,白皙的脸廓在光线下阴影移转,静若秀木。 浊水精灵盯着她,渐渐毛骨悚然,浑身炸起一圈小小的波浪状。 半晌,它小心翼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浊水精灵边问边反省。 它应该没有露出破绽才对? 难不成这两人能读魔物的心? 那也太可怕了。 浊水精灵胡思乱想着,过了几秒,上方才传出声音。 “因为我们有过经验。” 有过什么经验,南柯没有细说。 浊水精灵只觉得。 凭借一时眼缘留下她,或许是个不太妙的选择。 南柯靠在那里远眺了很久。 屋檐淡淡的阴影从头顶落下,浊水精灵开始自暴自弃,想着要不要在临死之前肥个胆,把人湿身过过眼瘾时。 南柯忽而呢喃:“三十六分钟。” 浊水精灵抬眼,看见她轻轻张合的唇瓣。 “从海平线到正午,大概六个小时,”南柯接着自言自语,“也就是……塔内一小时,外界十个小时。” 南柯在计算时间差。 时间以清晰准确的数字被描述出来,浊水精灵默了默,试探问:“那如果我的寿命只剩三天,外面……?” “就是三十天吧。”南柯回答得很快,“算上我们在塔里耽搁的这些时间,外面会经过大约一个半月。” 说完话过了片刻,南柯才后知后觉,讶异反问:“你只剩三天寿命?” 第321章 美之罪 “这是被净化的代价,”得知自己准确的大限,浊水精灵颓丧地瘫在她怀里,“就是因为这副身体快崩溃了,我才不得已回到这里,苟且偷生。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枫丹被淹没的那一天……” “现在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了,你能对我说实话吗?”南柯抱着它转身回到塔内。 少女的声线温柔清越,伴随轻细脚步声,在繁复向下的石阶间回音不绝。 浊水精灵无声许久,忽而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发言:“你别说——小宁芙,就算我只剩三天,也说不准真会爱上你。” 南柯脚步微顿,斟酌:“……谢谢。但是,我有恋人了。” 浊水精灵身体里又开始涌起郁结的水元素线条:“……我之前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只不过,我并不关心预言,反而期待它快点到来,原因你知道——我快要死了。” 被黑暗侵蚀过的灵魂,是无法回归星海,进入轮回的。 既然这样,不管在死前做出什么,都是能被原谅的吧。 更何况,即将分崩离析的它,仅仅只是阴暗自私地抱有希望—— 芙卡洛斯太理想化,让所有人都得救的世界,是不可能到来的,既然这样,希望这个终将毁灭的国家,能和自己一起死去。 还有身边的这个人——在身为纯水时,也未有幸相遇的,梦寐以求的美好之人。 最好也和自己在这座高塔之中,厮守残生,死而同穴。 “厄歌莉娅大人有三位侍从,”浊水精灵低迷道,“芙卡洛斯被指定为神明的继任者,另一位,和大人一起陨落在了异国的花海,只有我——在那种关头,因为犯下贪欲之罪,被厄歌莉娅大人亲口剥夺名字,在牢狱中度过。” 人的出身有云泥之别。 纯水也一样。 身为与厄歌莉娅一同从原始之海中伴生的精灵,它生来高贵。 人有披荆斩棘,平步青云,也有被纸醉金迷所惑,坠落云端。 纯水也一样。 同伴们热爱人类的聪慧,坚强,而它,钟情于人类风情万种的肉体之美。 被热烈的情感支配头脑,也在情理之中。 无条件地给予爱人们超乎常理的一切——爱情,金钱,力量,权力。 其时为人所拥戴、追捧。 被美迷惑的双眼,从未去想,世事两面,“好”的背面,又是什么人在咬牙吞血。 被斩断爱情而绝望的人。 被抢夺家产而潦倒的人。 被剥夺力量而疯狂的人。 被权力所迫而自绝的人。 当厄歌莉娅将它宠爱的那些美丽人类,所犯下之罪一一陈列。 当它也被夺取爱情、金钱、力量、权力,眼看昔日爱人,今日罪人被一一处决。 多少开始察觉到——自己是否做错了? 于是纯水如此发问:“厄歌莉娅大人,至善至美的大人,一切水的主人——美有错吗?” 厄歌莉娅没有给它回答,只命人将它带去黑暗的深狱,惩以无时限的禁足。 很久很久以后,忘记因何被释放,只记得久违的同僚手持神明的圣剑,昂首立于轮转的大型枢机前。 芙卡洛斯说—— 上任水神与一名可敬的伙伴,为拯救过去身消魂陨。 而我将为未来献身。 枫丹的现在,就交给你了。 这不是交付重任——只因它是罪人——因此这是赎罪,它本该以死谢罪。 在最后的兽潮中被撕咬粉碎,拉入黑暗的一刹那。 纯水回望大海之遥日光披洒的城邦。 模糊想道——啊啊,竟是……如此之美。 “然而……我曾忘我沉醉的美,与我倾尽一切守护的美,究竟,有区别吗?” 浊水精灵呢喃。 “想不明白。做了这么多年的魔物,更加想不明白。” “小宁芙。” 古旧的书架如同幽邃森林投下暗影,浊水精灵望向身旁被烛火描摹,垂眸安静的侧脸。 “你是我生命中最后的美,你能为我解答吗?” 南柯专注于手中的书本,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为它动摇。 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也许连它迷茫的谢罪都没有听进去。 浊水精灵不甘放弃,望着她,直至落在书页一角的指尖微微蜷起,似乎要翻动到下一页,却随着阅读者的抬眸又随意停顿。 南柯终于侧头回视它。 “世上没有绝对的美丑吧。”她认真道,“有的只是喜欢和不喜欢。” 南柯曾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兴趣。 除了南意。南意是世上最好的,比过任何人和任何事物。 再后来,她失去了南意,她见到了更多。 再一次找到倾注爱意的对象。 南柯是一个人无法活下去的那类人。 因此,她的世界不断地崩塌与重塑,对此感受尤为深刻。 “我现在喜欢的那个人,身上拥有太多裂痕,但他在我眼里,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南柯不自觉摩挲书籍的页脚,“不喜欢他的人,仇恨他的人,害怕他的人,可怜他的人,同样爱着他的人……全都存在,他们对他的看法,也是他的一部分,会让我更加喜欢他的一部分。” “如果他真是个坏事做尽的人呢?”浊水精灵问。 “我会和他一起赎罪。” “如果他要毁掉一切呢?” “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南柯眸中映着烛光,一小片光亮漾动不移。 浊水精灵看着她的眼,良久,感慨:“真是坚定啊。” “这样的存在,在你心里也有,不是吗?”南柯轻声反问。 浊水精灵调转了身体,朝向正前方密密麻麻的黑暗,没答。 南柯于是低头,接着看书。 王立图书馆中藏书众多,尽管其中的许多古代知识略显迟滞与晦涩,但更多是遗失在灾难中的宝贵经验。 譬如说。 图书馆中同样收藏了有关阴阳流结界术的孤本。 可以的话。 三天之内尽力学一学,再加上以前从响小姐和阿望那里学到的东西。 就算无法破除塔外的结界,应该也能有所动摇才是。 自从在纳西妲那里得到实化梦境的能力,做梦开始能够取代进食,成为南柯维持身体的养料之一。 南柯捏捏疲惫的眉心,一边侧靠在书架上短暂休息,一边闭目继续推算结界的阵眼。 不知不觉再次遁入梦境。 这次不再梦到塔中残存的旧影。 阳光下,喷泉涌溅闪闪发光的水珠。 绿树的阴影盖过楼前雪白的承重柱,一览无余的大厅中,四处垂曳绣金线的蓝色绸缎。 许多曼妙的虚影晃动其间。匀称的手臂,纤细的腰肢,宛如被微风吹动,摇曳生姿的花朵。 有什么从那些人中离开,向南柯走来。 手臂上缠着轻纱,戴满宝石臂钏,叮铃作响。 柔顺的银发精巧编织,垂在肩胛的左侧,一步一曳。 再向上,是一双如水般透明而淡蓝的眼眸。 来人带着笑意,穿过南柯虚幻的身体,袅袅婷婷迈入外界的日光闪耀里。 出离梦境中的景象。 似有温柔触感拂过南柯的脸颊。 “……美人也好,城邦也好,”叹息声轻柔,“我的爱人从未变改,是众生百相。” 纵使爱人的方式误入歧途,触犯深罪。 纵使被深渊染黑,早已不得超脱。 私心留下南柯的理由。 也不过因为,南柯是她所眷恋的“人”。 仅此而已。 …… 南柯被人捏捏脸,叫醒。 睁眼是天花板上庄严的末日时计。 一片寂静中,机械齿轮转动的声音细碎而低微。 “咔嗒。” 停留在午夜前刻的剑形指针,在这一瞬间忽而毫无预兆向前飞快转动。 眼看尖锐的剑尖就要越过零点。 指针猛然一振,带着不止的嗡鸣,堪堪停止在午夜前最后一分钟。 南柯惊坐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南柯愕然打住。 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身边是有人的。 转头望去,却只看到一只安静的浊水精灵。 不知是晦暗的光线所致,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它的水元素似乎更加浑浊了。 简直和伊利耶林区的魔物浊水精灵,没有任何区别。 南柯心里一震,向它伸出手:“你还在吗?” 包裹着元素的软膜弹性十足,在南柯的指腹下轻微凹陷,浊水转过半个身子看她,圆圆的眼呆了呆。 而后它抬起一只手,向她开心地挥了挥。 南柯胸口微窒。 里面属于纯水的意识,已经彻底消逝了。 为什么?明明还没有到三天才对。 南柯站起身,入睡前有关结界的思绪重新浮现,她忽而意识到什么,动作一定,不由睁大双眼望向四下。 ……就是这里。 结界的阵眼,就在这里。 南柯轻轻呼气,俯身将浊水精灵抱起,由衷道:“谢谢你。” 第322章 预言之刻已至 自体自身之塔中时序移转。 第三天即将到来,南柯没能完全解开结界,时计的指针悬停在末日之前,看起来随时摇摇欲坠。 都到这个时候了。 怎么说,也该回来了吧。 仿佛回应南柯的想法,虹彩的结界掀起巨大波澜,风和金色的人影一同闯了进来。 南柯怀抱浊水精灵仰望着上方的时计,循声望去。 “是你!”她泰然等待的姿态,令空愈发盛怒无比。 阳光般的少年本不该流露这样尖锐的憎意,腮帮紧咬到发颤。 “南柯!!!”他近乎咆哮,拔出腰间的长剑。 “对不起,”南柯对空的反应意料之中,抱歉道,“国崩去帮芙宁娜了,一定给你造成了不少困扰。” 岂止是困扰?! 原本徒受人喜爱,从无建树的水神,突然间任命一名外国人,成为执掌神明亲卫的枢机卿。 唯一的职能,就是扫荡枫丹境内的深渊教团。 散兵究竟是怎样取得芙宁娜的信任,对空来说毫不重要。 当散兵带领逐影庭攻陷深渊教团最后的据点。 空知道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了。 成为不了朋友,就只能是敌人。 散兵亲手捣毁了中间狭隘的斡旋余地。 和空兵戎相见,同样也并不是南柯愿见的。 南柯展开背后羽翼,浮上半空:“空,听我说,芙宁娜也在为了预言而努力,你见证过枫丹的毁灭,是没办法改变……” 席卷而至的金色剑气打断了她的话。 南柯悚然躲避。 上方天花板被剑气划出深纵裂痕,碎石跌落,南柯的心也跟着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抬手拂过被擦伤的侧脸,蹙眉俯视空:“空!” “没时间了!”空横剑而立,元素力在背后化为一双金翼。 他厉声下最后通牒,“不管你从哪里找到这只浊水精灵,把它还给我!” “那就来抢吧,”南柯也冷了声调,弦振之音在掌心激荡,“我不会妥协的!” 结界随她的声音发生变化。 虹彩的薄膜宛如冬日泡沫落于雪上,从四面八方蔓延开冰白的雪花状纹路。 隐匿在结界中伺机偷袭的雅各布随之被弹了出来。 南柯没有自信能击败空。 曾经比肩天理的双子,即使在降临者中也出类拔萃。 所以,她将这座塔与梦相融,改造成了与纳西妲的心景幻殿相似的场所。 时计之下,雾气攀升,幻化的大蛇盘绕,捕梦网铺开。 南柯身上的气势随之更上一层。 空狠狠闭目。 “雅各布!”他再次睁眼,金眸之中决意璀璨,“杀了她!” 降临者不会死,假以时日终会复生。 为了救世的大业。 这点牺牲。 早就算不了什么! 金色的剑与漆黑的长枪一同向南柯袭去。 大蛇幻影将南柯守护盘绕。 如云的幻形之躯被兵刃撕碎,只在眨眼之间。 南柯将浊水精灵抛入业已成型的捕梦网,立刻向侧方急骋。 空的目的是浊水精灵,随即转变目标。 但雅各布忠实地践行指令,踏墙借力,仍旧朝她追击而来。 南柯挽弓释出雷矢,身影在半空中和雅各布瞬息几度交错。 南柯无暇顾及捕梦网那边。 也没打算顾及那边。 正因为自知没有胜算,所以她才绞尽脑汁,在塔中耗费不应耗费的珍贵时间。 在空回来之前,南柯就用梦联系上了纳西妲,现下梦境展开,接收到讯号的纳西妲,也该将消息转达给了那位…… 空挥剑斩向捕梦网的霎那。 虚空波动,一道暗紫的裂隙贴着他的面庞撕开。 人未出,威光先落。 这一刀,宛如雷霆天降。 空瞳孔骤缩。 在走访七国的旅途中,充满勇气的旅行者,曾有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无关不惧死亡的身份,只因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无法生还的恐惧将人兜头淹没,全身没有一处可动弹。 空经历过,荧也经历过。 这一刀。 他终生难忘。 空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急剧奏响警钟,他将全身力气瞬间汇集于手中长剑,强行转剑回旋。 这次。 依然没能挡下这一刀。 空的身影,连同极尽人智建成的这座神秘之塔,被劈天裂地的紫光霍然当中劈开。 刀光斩落结界的霎那,南柯胸口气血翻涌,作为结界构建者的雅各布体会更甚,宛如遭受重击,眼前一黑,吐血坠落。 半座高塔坍塌碎裂,残垣断壁被某种奇异力量所染,漫天滞空散落。 南柯向空中的裂隙迎飞去:“影!” 自裂隙中踏出的是紫色华服的颀长身影,与散兵极为相似的殊丽面庞,敛去轻狂,多几分沉着威严。 “这道结界不同寻常。” 雷电影俯视脚下生生受自己一刀,却顽强站起的金发少年,还有四周丝毫不为无想的一刀所动,与元素力浑然相斥的邪恶结界。 “南柯……” 雷电影说着看向身旁,不期然撞见一线殷红,一怔。 “是谁伤了你?”雷电影紧盯南柯脸上的血痕,握紧薙刀。 南柯揩去侧脸的血痕,摇头:“一点小伤。这是专为降临者设置的结界,国崩设法出去了,我留在这里阻止空他们。” 南柯没来得及把情况向纳西妲细说。 雷电影来之前,除了助阵之外,更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雷电影睨向下方重整态势的金发少年和深渊使徒:“旅行者血亲的事,我从神子那里略有耳闻,这么说,深渊教团与你们为敌了?” “至少目前,立场并不相同。” “了解了。”雷电影冷然翻动手腕,向下方的二人踏空迈去。 单论武力,雷电影的实力在七神之中也无人能出其右。 南柯松了口气,退到安全区域,凝神改写结界。 抱歉了,空。 既然不让她离开这里。 那她就只好,让大家一起留在这座结界里了。 仅对降临者起效的屏障逐渐变化,向无视对象拘禁的囚笼转变。 末日时计因处在雷电影背后逃过一劫,尚且完好的静止时针忽而在这一刻,再次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 剑针转动。 ——指向零点。 伴随一声粗粝刺耳的摩擦,指针宛如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猝然脱离表盘向下急坠。 雷电影首当其冲,接着是空和雅各布。 全都被淹没在重物撞击建筑掀起的烟尘下。 指针以势不可挡之势穿透重重阻隔,击穿整座自体自身之塔,刺向下方的汪洋。 仿佛巨大的怪物做了一次吞咽的动作。 波起浪涌的咽喉将指针吞没。 紧接着,一层更加汹涌的波涛从深海中爆发喷吐,呼啸高卷骇浪。 …… 预言之刻已至。 第323章 雅各布 层层叠叠的不安定从深海起涌,仿佛昭然天灾的恶兆。 入眼所见的海域,随之激烈地震荡,疯狂地上涨,淹没碧绿的岛屿与陆地。 南柯悬停在高空紊乱的寒风中,脸色煞白。 这就是……枫丹的预言。 灭世的灾害之一。 “空……”南柯向下方往来不断的兵刃发声,“空!!” 金光与紫光不曾停止角力。 “空,停手吧!”南柯大喊,“预言已经发生了,你们的计划也好!历史也好!全都已经没办法……” “住口!”空挡开雷电影的薙刀,眼尾不甘到发红。 “咳……咳咳,这还……只是胎动,刚刚开始而已,”空背后,雅各布拄起长枪,黑气溢出残破的面具,显露下方晶体化的脸庞一角,“殿下,请您去吧,神明绝不可信,唯有人类,才能拯救人类!” “雅各布!” 空被他用枪尾挑向半空。 “愚钝!”雷电影皱眉,雷罚恶曜之眼一闪,瞬息出现在雅各布身后。 薙刀横劈。 没有红色的血,只见无数紫色晶体破碎飞溅,早已失去人形的人体内蕴藏着深重的黑暗,强行握住切开腹部的利刃,令黑气爬上雷电缠绕的神兵。 “神明,天命的执政者啊!”雅各布的神情因痛狰狞,向雷电影讽笑,“我和大师的故乡因你们而灭亡,一生从未蒙受神恩,你们本拥有无双的力量,却除了凌驾世人,从不动用……” 最棘手的敌人,莫过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敌人。 雷电影眼眸一沉,挥臂侧扫。 雅各布话未落,撞入断墙。 高塔四周的结界在这一刻破碎,诅咒化作无数透明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在雷电影的肤表,凝成疽虫。 雅各布仿佛一块巨大的黑紫水晶,在废墟的角落中破碎,狰狞沁出腐朽的水液:“你们……没有资格……拯救世人。” “哗!”一声。 比血更充盈,比雾更沉重。 滚滚黑气将他爆开,淹没神明的威光。 —— 雷电影被雅各布舍命拖住了。 结界也跟着消散。 梦境凭依的空间不复存在,捕梦网开始淡去,南柯抓住坠落的浊水精灵,抬腕割向飞雷的弓弦。 四处飘散的诅咒对神造人偶之躯不利。 必须优先净化。 一道金光却比南柯预料中动作更快,像一发子弹从下方急射而来。 南柯侧身闪开。 自下而上掠过身前的金色过于冰冷,不是活物能够散发出的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调转方向已经来不及。 南柯的羽翼从背后被无情绞住。 痛! 梦之翼链接脊骨,变形的羽根因而刺入骨髓。 南柯将浊水精灵向下抛去,接着便因剧痛控制不住喉间呜咽,眼前发黑。 “你们瞻前顾后,吝惜性命,”空钳制着她,从后靠近的嗓音淬冰般冷,“没有舍弃一切的决心,历史又怎会改变?” “空!”南柯仰头忍痛,喘息劝他,“执意改变……固定的事象,只会……” 只会引来更凄惨的绝望。 就像本不该断臂的御舆长正,本不该惨死的桂木,依旧逃脱不了死命的阿望。 她曾经亲眼见证。 但南柯没能说出来。 她后背的羽翼再次被狠厉一拧,几乎生生折断。 南柯失声痛叫。 破空的飞剑在她眼底回转刺下,追上茫然下落的浊水精灵,当空一切两半。 水珠溃散的瞬间,剑尖迸发圆形阵法,深紫色泽从中心扩散,构造出不稳定的扭曲入口。 空丢开南柯,向那道传送门飞掠而去。 怎么可以在最后关头失败…… 南柯带着冷汗闭目。 碎羽乘风四散,断折的翅膀强行收拢又隐去。 新的羽翼取而代之,沿裂开的骨缝簌簌重生。 南柯在传送门消失的霎那,踉跄追了进去。 一片漆黑抹过眼帘,转瞬即逝。 传送门的另一端,是被某种凝实的奇异液体占满的天地。 色泽呈现柔和的紫红。 宛如时空静止,呈尖锐的爆发状簇拥四面八方。 但连这样的静止也快不堪重负——南柯落地,便感到液体之下连绵不绝正在震动,像是连凝固的时间也难以再按捺更深处的喷涌。 这里是原始胎海? 南柯没能站稳,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背上新生的羽翼还没有成形,每继续存在一秒,就引起足以让人昏厥的痛楚。 南柯将羽翼隐去,一边深呼吸,一边向前看去。 胎海之中有一片突兀的平地,刻画着和空展开传送门时相似的紫色阵法,但更加宽广,像正是因为这阵法,胎海才得以长久定格在爆发前的平静状态。 阵法中央,空握着佩剑,立在一只闭目的深紫色大型浊水精灵前。 “纳奇森科鲁兹!”空迫切大喊,“快清醒过来!!!” “我们是纳奇森科鲁兹,自愿镇守胎海的封印,从未沉睡。” 浊水精灵睁眼,以疏离的声调回答,俯视空的脸庞, “我们还记得,你的名字是空。数百年过去,胎海再次振动,你会出现在这里,是水仙十字结社,终于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了?” “结社早就被水神剿灭了,只剩下我和雅各布两个人,”空咬牙,攥紧拳头,“纳奇森科鲁兹,枫丹的海面已经在上涨了,如果胎海爆发,所有的枫丹人都会溶化,我需要你的意志操纵胎海!” 纳奇森科鲁兹缄默一秒,遥遥望向南柯:“她又是?” 空惊愕回头,发现跟来的南柯,眸光顿沉:“……是敌人。” “空,”南柯艰难起身,“停手吧。” 空气一时寂静。 纳奇森科鲁兹注视南柯许久,背过身道:“我们不能把意志交给你,空,你回去吧。” “什么?!”空难以置信。 “我等的目标,是拯救枫丹,活着度过灾难,”纳奇森科鲁兹道,“无法让全体枫丹人认可我们,就难以真正掌控胎海,更难以击退那吞吃星辰者。” “但至少,能让溶解在你意志里的人全都活下来!”空争辩,“你不是说过吗?!如果只能救五成的人,你就会尽全力去救第六成!” “你忘了吗?我离去的时候,托付给你和雅各布的命题?”纳奇森科鲁兹语重心长,“我们的计划并不完全,重塑后的枫丹人,未必是原本的形态,若是用这意志强行融合全部的枫丹人——我们对世间而言,便是新的灾祸。” “纳奇森科鲁兹!” “空,你,还有因过于相信我,以至厌恶一切高于人类之生命体的雅各布,皆为囿于我执之人,”纳奇森科鲁兹停顿片刻,道出残酷事实,“救世主应当无私而忘我,因此济世的钥匙,不能交给你们。” 空气一时寂静。 只有因少年人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而喑哑的呼吸声。 “我必须救枫丹,纳奇森科鲁兹!无论无何,我必须拯救!”空仰望纳奇森科鲁兹的后背,绝望的声调几近祈求,“就算没法立刻重塑人的身体,我发誓,我一定会用我的一生去想到办法!让大家度过灾厄,不是我们最初共同的愿望吗?” 纳奇森科鲁兹只是沉默。 空埋头,揪紧胸口衣襟,哑声:“不应该是这样的……” 分明曾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分明一同立下救世的誓约。 事到如今,说什么,他没有资格……? 那这五百年来,他、他们所犯下的罪,还有这一步不停,向末日无情滔滚的时光,算什么? 他不要再见到。 不要再见到山川草木在白色的浪涛中溺亡, 不要再见到数千人数万人悲哀的哭喊蓦然消弭化成水消融, 不要再见到朝阳般和煦温柔的神明,垂泪葬身于星外巨兽的口中。 分明是有办法的,只要按着曾经的计划向前走,救世也好,灭世也好,一定会有办法的…… 既然取得了力量,就该使用,不是吗? 即便要背负更深的业报。 他也早就做好成为罪人的决心。 “雷内,”空抬起头,眸光破碎,锋锐如剑,“给我。” 第324章 心相 南柯沉默旁观着。 空朝纳奇森科鲁兹的后背举剑的瞬间,也清晰映入她的眼帘。 突然的发难没能成功,像是早就料到空的举动,铿锵一声火光四溅,纳奇森科鲁兹手臂化为一柄十字形的细剑,将空的剑招稳稳接下。 那柄剑,尽管尺寸与颜色都大不相同。 但南柯立刻就认出来了。 是她在自体自身之塔里梦到的,用来收割灵魂的仪式剑。 因为舍弃自体自身,而成为浊水一般形态的人,果然是那位先贤。 身体的痛楚已经缓解,南柯再次萌发后背的翅芽,让白色的梦境蔓延视野,向交手的他们走去。 “这是我二人之间的对话,无需你插手。”仿佛会读心一般,纳奇森科鲁兹在战斗的间隙高声向她说,“结社的敌人,神明赐福的宠儿,机缘的降临者——你在那里,见证便好。” 地面的紫色阵法逸散光尘,升起无形的边界将南柯阻绝在外。 “雷内!!!” 空全力以赴,怒喝猛攻。 “我等在生命胎海中沉溺数百年,观得更遥远的终末,”纳奇森科鲁兹驻足阵法中心,接招时剑剑掀起胎海震荡,声线稳如玄岩,“空,你必须承认,如今的你早已失去济世之心,徒留私愿的你,无法突破眼前的灾祸,更甚灭亡的将来。” “我一定会改变!”磅礴的元素力在空身上爆发,汇于金眸汇于剑,眩目逼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在我实力最盛的时候,也难以胜过你吧。” 纳奇森科鲁兹叹息,挥出一道高大的水刃。 见空用比曾经更加熟稔的身法化解,它吟唱起莫可名状的咒语。 “那我就将你的心相一幕幕呈现,用你真实的自我,挫败你的心志吧。” 四周的空气幻化出红雪交错的光景。 南柯睁大双眼。 她认识……这是禁忌知识里的末日预言! “空,你来自行将覆灭的诸神黄昏,被血亲投入世界树最后的时空乱流,返回现世。” 纳奇森科鲁兹道。 空目眦欲裂:“住手!” “天理的维系者正在死亡,诸神无力成就原初的企划,你的血亲算出世界焚毁之日,因而——夺取七种欲望的大权,” 天空燃起黑色的烈火,荧出现了。 少女脚踏苍白国度的战场,脸颊染血,抬手抛起神光黯淡的七色宝石之棋。 “……拘束六位天外降临之人。” 树木从雪地冰层中破土而出,疯狂生长,数名深渊使徒从荧身后走出,手捧漆黑的绳索,绞绑天理之树的枝叶,悬挂奄奄一息的降临者们。 最后一根悬索,荧深深闭目,扬起雪白的颈项,任使徒们含泪捆绑。 第六名降临者,就是荧自己。 纳奇森科鲁兹继续道:“妄图召唤消陨的最初之龙,尼格霍德,代替第七位天外降临之人,解封世界之壳。” 凄惨光景下,天空熊熊的黑火压近,引烧高入云霄的树冠,映出献祭者们悬挂的孤影。 深渊教团环绕燃烧的树木,吟哦古老的镇魂曲。 “侍奉深渊吧! ——狂潮已至,万物湮灭,断绝诸事, 深渊的潮声,灭绝的回响;终结的证因,毁灭的审判;不可阻挡。 深渊赐我新生,世界必将燃烧。 ——自深渊来,感受至圣的恩典,敕教众生,聆听真理, 博爱的圣眷,高贵的升华,高洁的真理,伟大的圣谕, 真理永不磨灭,门扉为你而开!” 滔天及地的黑火中,一扇巨大的漆黑门扉开始凝结,成形的刹那,仿佛内部卷涌无数强劲的气流,紧闭的门扇从另一面被豁然冲开。 吹出的是一丝丝一缕缕死亡的喘息,像浓墨晕开在水中,腐朽的死亡从另一个世界,藉由门扉向提瓦特探出触角。 门的那一边,似有长而粗重的喘息。 接着,巨大兽形颅骨从神秘的彼方,通过门扉。 喷吐冰寒的白火,溃烂的双眼觊觎尚未死亡的世界。 “炽烈的箴言,灼热的劝谏,天陨的启示……” 深渊教团吟哦着,在这召唤中逐渐化为枯骨。 “解脱吧,明悟吧,万物止息,冻毙风雪,封冻诸世,侵入……” “然而,”纳奇森科鲁兹在嗓音再度响起,“她失败了。” “曾载育众生的龙种,在死的反面变质,早已成为嫉恨生命的大魔。” 兽形的龙拖动脊骨之身,爬出门扉,向着黑火焚灭的高天发出震天动地的长啸。 察觉变故的深渊教团开始逃亡。 画面之外,空的剑刃被纳奇森科鲁兹击退。 “是啊!荧失败了,是失败了!”空拄剑止住退势,抬头时眸光破碎动摇,瞪视残忍揭露伤疤的纳奇森科鲁兹,“然而!那又如何!世界本就支离破碎,即使她不这样做,提瓦特同样会被黑火吞没!” “无关灭亡的方式,”纳奇森科鲁兹纠正,“事实是,亲手杀死七神,推动这世界步入末路的,正是莽撞召来邪魔的,你的血亲。” “就连你自己,在知晓她的真心之前——也将她视作了背叛的仇敌。” 空失声:“我没有!” “集结众多意识的我,能够堪透人内心的脆弱,不必自欺欺人,空,”纳奇森科鲁兹道,“承认吧,拯救枫丹是你的心魔,因你曾在这里与血亲反目,将引爆胎海,溶解一切的罪孽,毫无迟疑加诸在她的身上。” “我没有!” “你也曾与七神拒绝她对神之心的夺取,听不进她苦心深藏的忠告,将这世上每一个人的死,全都算在她的头上。” “我没有!” “因此,你返回现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在她之前,掌控深渊的教团,洗刷她曾承受的非议。” “啊……”空嗓音颤抖,附有元素力的剑熄灭光芒,从他伤痕累累的手中跌落。 “因此,你渴望极致的力量,不惜泼洒牺牲的鲜血,只为改变她为世界所恨的结局。” “别再说下去……”空痛苦地抱住脑袋。 “换一个人,走同样的路,犯下同样的罪,”纳奇森科鲁兹道,“这不是我等希冀的救世之路,我们的目标,是绝大部分,乃至全人类的末日生还。” “因此,空,明白吧,放弃吧。我们不会将救世的机会赋予你。” “那还有谁?!”空跪在地上,双手紧攥成拳,含泪质问,“能够救下枫丹和这世界的,除了我,除了我手中的力量,还能有谁?!” “从我们将预言的种子播撒世间起,无数的可能性,就已经诞生了。” 纳奇森科鲁兹收剑,手臂向远处站定的南柯轻轻一挥,用以阻隔的障壁便如同帷幕落下。 “带他去看吧,神明的宠儿,”纳奇森科鲁兹向南柯道,“带他去看,当世人有幸窥见末路,是如何在危崖之巅,前赴后继,挣扎不屈。” 南柯走到空身后,犹豫问:“大师,您相信水神能救下枫丹吗?” “神?”纳奇森科鲁兹摇头,笑意微妙,“不,我们不信神,唯有人才能拯救人。” 胎海的震动更加强烈了,四下凝固的液体开始流动,被停滞的时间不再止步不前。 “去吧。”脚下的法阵泛起即将碎散的强光,纳奇森科鲁兹为他们打开胎海的出口。 “空。”南柯向空伸手。 空没有动作。 无法接受被拒绝,难以置信被否定。 他被绝望和动摇所淹没。 “空。”南柯再一次叫他的名字,俯身牵起他冰凉的手,“我们走吧。枫丹的命运会被改变也好,会被再次淹没也好,我们是见证者,理应由我们记录这一切。” 他们即将踏入出口时,纳奇森科鲁兹忽而再次发声:“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尔等怀揣济世的种子,再次归来这生命之海。” 南柯不解回头,浊水的双眼讳莫如深,看不透任何思绪。 于是她点了点头,带着空离开。 第325章 ……有罪 再次经历空间扭转的黑暗,铺天盖地的紫红变成从未踏足过,又无端眼熟的庄严空间。 这里是欧比克莱歌剧院,枫丹的审判庭。 他们出现在歌剧院二楼看台的角落,下方红丝绒的观众席中落座数千人,尚未有人察觉远方的变故,无不眼含热烈,紧紧盯视舞台上正在上演的剧目。 明亮的光线下,舞台的中央,临时搬来的木桌上,一只被打翻的水杯淌流浅红液体。 银蓝卷发的少女站在桌前,是芙宁娜,正被两名执律庭士兵包围着,被迫抬起右手。 一只娇小的美露莘护士认真握着芙宁娜的手腕,似乎在诊断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空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愕然盯着舞台问。 “还能干什么?审判神明呗。” 一个趴在看台护栏上的观众闻声扭头,瞟他一眼,又接着看回舞台, “芙宁娜大人都在位五百多年了,他们居然说她不是水神?真是……等审判完还芙宁娜大人清白了,这些人高低得在梅洛彼得堡蹲上十年。” “话也不能这么说,”旁边另一名看客兴致勃勃道,“身为演出,冲突和戏剧性够足才好看,万一真有大反转,芙宁娜还真不是水神呢?” “你……!” “我可没乱说,芙宁娜大人自己不也最爱这类情节……” 两人小声斗起嘴来。 无关观众们的臆测,台上的审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片刻后,美露莘松开了芙宁娜的手,芙宁娜被士兵带回舞台左侧的被告席。 芙宁娜的脸色很差,惨白且紧绷,腮帮肌肉紧咬到几乎微微战栗,挪步时一双湛蓝的眼被睫毛深深遮挡,阴影中微微沁出水光。 身在舞台的人无所遁形,炽白的舞台灯追着芙宁娜的脚步,直到她像一只断线的木偶,在被告席僵硬落座。 南柯看见被告席的椅后,散兵面沉如水,在芙宁娜身后站着。 与此同时,另两束舞台灯倏尔亮起。 一束在芙宁娜对面,舞台的右侧,被红色织带拦起的原告席位上,荧坐在那里。 南柯手里抓着空的手臂,顿时感到掌心的腕骨用力凸起,是手臂的主人控制不住,反射性攥死了手指。 还有一束舞台灯打在靠幕内的高处。 那里是堆积着文书,由不苟言笑的那维莱特坐镇的法官席:“请希格雯小姐宣布检查的结果。” 希格雯点点头,面向观众席道:“如大家所见到的那样,芙宁娜小姐的皮肤状态和呼吸的急促反应都显示出,她受到了原始胎海水的影响,程度……与接触同等浓度海水后的普通人类,一致。” “怎么回事?她刚刚说什么?!”被告席上的芙宁娜猛然抬头,失声道,“我没有溶解在胎海水中,难道还不能证明,我是水神吗?!” 舞台边的证人席上,一名浅棕发色的女孩起身,回身向众人解释:“最初,我们的确准备直接使用白淞镇附近的海水,因为我们认为,你必定会一如既往地选择逃避。但最终在大家的商量之下,还是换成了低浓度,不会溶解人类的海水。” 说出“大家”的时候,女孩看向身侧。 同样坐在证人席间的,除了刚才的希格雯,还有南柯曾经一面之缘的蒸汽鸟报记者夏洛蒂,林尼和琳妮特兄妹,以及南柯应芙宁娜邀请拜访沫芒宫那天,奉命护送她和散兵回酒店的逐影庭决斗代理人之一。 “毕竟万一,哪怕是万一,”作为逐影庭的最强战力,决斗代理人道,“有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大家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人溶解于胎海水了。”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观众们骚动起来。 “芙宁娜大人不可能不知道接触胎海水的后果,她冒着被溶化的风险,也要维护水神的假身份吗?” “总而言之就是,芙宁娜确实不是水神,是这个意思吧?” “什么?芙宁娜居然一直在欺骗我们?!” 迅速放大的激烈讨论传进南柯的耳里。 “枫丹人……疯了吗?”南柯听见身边的空声线不稳,难以置信,“居然说芙卡洛斯不是水神?这根本……” “和你知道的枫丹,不一样是吗?”南柯远远注视着芙宁娜。 一贯意气风发的少女神明惶恐睁大双眼,褪去血色的嘴唇徒劳张合,声音却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声讨中。 如被浪涛拍打的一叶扁舟般无助。 空猛然反手紧拽南柯:“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南柯侧目,空的眼睛圆睁,仿佛和她一样有所预感,金色的瞳孔不住动摇着。 南柯沉默少顷,回答:“我不知道。” “可你明明说水神会拯救……” “芙宁娜没有把她的打算告诉任何人,”南柯微抿下唇,“这是否是她计划中的一环,我同样不清楚。”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啊!!!” 置身千夫所指的浪潮中,台上芙宁娜终于无法忍受,爆发一般从被告席上猛然站起,倾身声嘶力竭地大喊, “别再用冷漠的眼神看我了!刚才那个不算!” “因为你们看!你们也没办法证明,神明就不会受到原始胎海的影响吧?!” 芙宁娜竭尽所能,在即将倾覆的孤舟中寻找支点。 “还有,还有……” “如果我真的是人类,我怎么敢把手,伸进那种海水中呢?!” 慌张不经逻辑的辩解,加上嗓音中逐渐浓厚的哭腔,宛如受伤的孩子无理取闹一般,令闻者生叹。 “……你们听我说话啊!!!拜托了!听我说,我真的是神明……” 有人小声无奈道:“唉,再诡辩下去也没有人会听了啊,已经有这么多证据了……” 泪水当真涌出芙宁娜眼眶的一霎那,法庭高处的审判官微微闭目,发出长声喟叹。 “肃静!”那维莱特手持权杖起身,威严喝令。 歌剧院中顷刻平静。 只剩芙宁娜的哭声回荡。 “我想,审判至此已经有了结果,”那维莱特俯视众人,一字一句,“没有异议的话,现在进入宣判环节。” 芙宁娜的抽泣惊停:“那维莱特……!” 芙宁娜转头,没能对上那维莱特的视线,未能脱口的求情就此哽在咽喉,一瞬窒息而亡。 和她共处五百年的眷属。 声称世世代代拥护她的子民。 还有曾一起欢笑的臣下和朋友。 所有人的身影蒙上一层鲜红,只剩嘈嘈切切的言语钻进耳蜗,撕扯头脑每一根紧绷裂断的神经。 “我以最高审判官的名义,认定芙宁娜以人类的身份伪装神明,欺瞒民众……” 那维莱特沉声宣布。 “……有罪。” 第326章 心脏与羽毛 神明,应人类的愿望而生。 唯有鲜活的信仰、虔诚的愿力,是神明伟力的源泉。 假如芙宁娜真的是神明。 想必在这审判的舞台上,一定会上演神明被子民否定,当场崩溃消陨的惨剧吧。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南柯单单为芙宁娜感到庆幸——幸好,和她模糊未定的猜测一样,芙宁娜不是神。 那么,真正的神明,那只浊水精灵的同僚,空亲眼所见陨落的真正“芙卡洛斯”,又在哪里呢? 当那维莱特身后的神造枢机开始吸收众人情感,溢散明亮光芒,为罪人进行最后的裁决,南柯忽而恍然。 这不是她早就明白的世间定理吗? 想要实现任何愿望,唯一的途径,无外乎——付出代价。 想要救一个不可能存活的人,该付出什么代价? 南柯付出了远超于人的一生,世间三百年的时光。 那试问,如果想要救整个枫丹,成千上万个人呢? 唯有堪比枫丹灭国般,极尽壮烈的死。 别无他选的求索者,总是心甘情愿为不公正的天平另一端,那轻飘的玛娅特鸿毛,血淋淋掏出心脏称量。 无关谁人悲痛无助,飞速运转的枢机在那维莱特面前吐出裁决的信函。 “现在,交由谕示裁定枢机进行最后的定夺,”那维莱特拾起象征正义之神权能的纸张,垂眸,“根据枢机给出的结果,我宣判……” 那维莱特忽而停顿,凝视着纸上的内容,古井无波的脸上情绪破裂。 “怎、怎么了?”原告席上的派蒙盯着纸背,恨不得把那张纸看穿,“结果是什么?” “难道枢机给出的结果是无罪?”荧焦急起来。 种种征兆显示枫丹的预言迫在眉睫,他们的目的是逼芙宁娜说出她的秘密,如果在这里被芙宁娜翻盘,岂不是连最后一丝阻止灾难的希望都…… “……不,枢机给出的结果同样是有罪。”那维莱特声音迟滞。 “那不是没问题吗?” “只是这上面的内容是——”那维莱特的指尖不自觉施力,将纸张捏皱,他垂手抬头,看向被告席中双眸失光的芙宁娜,缓缓开口,“[水神],有罪。” “……[死刑]。” 听到意料之中的发展,南柯不禁闭目。 满堂观众却闻言哗然。 自谕示裁定枢机建立以来,死刑只存在于枫丹人的传闻中,从未有人被如此量刑。 历史上唯一一次死刑宣判,竟然落在了大家一直以为是神明的人头上。 该说是确实充满了戏剧性,还是…… “就算芙宁娜确实顶替了神明,但她的罪行,真的与这种级别的刑罚相匹配吗?” “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芙宁娜大人罪不至死……” “但……[水神]?今天的审判,不就是为了证明芙宁娜不是水神吗?” 众人或震惊或疑惑。 南柯松开空的手,侧头问他:“空,你到现在还认为,水神毫无作为,为了预言而拼命的人,只有你们吗?” “可是,胎海爆发在即,最终芙卡洛斯也还是难逃一死,”空眉心紧皱,无法理解,“只是死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就能动摇未来?” “我想,改变的不仅是牺牲的理由,大概,还有从前没能传承的重任,”南柯脚步向后,“我该换个地方观看演出了,空,是否出现在荧的面前,全凭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能将这场审判看到最后。” “你就这么……” 相信神明吗? 空欲言又止,只见南柯从沸腾的人群间退出,在人群后掀起突兀的强风。 雪白的羽翼从看台一跃而起,无视所过之处众人惊呼,越过观众席向舞台左侧飞去。 证人席间,反应迅速的决斗代理人立即起身亮出武器,执律庭士兵们也齐齐抬起铳枪。 “住手。” 一直隐匿在芙宁娜椅后的少年向前一步,阴鸷的嗓音威压可怖。 芙宁娜已经不是水神。 但其余的臣子,例如这位高高在上的枢机卿,都还姑且在原本的官职。 众人迟疑听令的刹那,主动前往舞台的不速之客落地,四翼收敛,露出少女高挑的身形。 南柯瞧一眼散兵,而后摒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惊诧目光,低眸看向面前紧掐软椅,挂着泪珠注视她的芙宁娜。 卷曲的额发因被泪水沾湿,软软贴在少女的前额,网罗那双水光破碎的湛色眼瞳,在白炽光下越发耀眼。 南柯在芙宁娜身前半跪:“我完成您的委托回来了,芙宁娜女士。” 芙宁娜双唇无措地张合一下,才慢慢挤出声音:“你找到……那只浊水精灵了?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还是说,你也……” 芙宁娜眼中的水光浓厚起来,像晶莹的玻璃片,倒映出南柯黑白分明的眼眸。 “……是来嘲笑我的吗?” 芙宁娜失稳的嗓音宛如溺水的落难者,紧盯南柯时要坠不坠的眼泪,则是牵连最后一缕希望的救命丝线。 “不,”南柯向她温温弯唇,笑道,“只在今天,这舞台上——我是您的盾,是您的剑,而您,则是我唯一坚定不移的神明。” 泪光在突兀睁大的深蓝眼瞳表面剧烈打转。 南柯早就见过芙宁娜在无防备之下,露出原本的柔软模样。 一个怯懦自怜的孩子,要有多么大的动机,要有怎样的决心和毅力,才有勇气戴上全然不同于自我的假笑面具,欺瞒身边每一个人,长达五百年? 南柯想。 纵使努力的人不一定得到回报。 但一定值得夸奖。 芙宁娜终于忍不住,从喉间漏出一声嚎啕。 众目睽睽之下,那不符合水神应有的模样。 于是芙宁娜低头,紧紧抱住自己,将溃堤的情绪掩埋深藏,仅剩几乎要将嘴唇都咬破,肺部都抽干的长声嘶哑抽气。 南柯起身,站在芙宁娜的另一侧,双手在身前交握,看向高处神情晦暗的那维莱特。 芙宁娜不是失格的神明。 但那维莱特。 绝对是失格的眷属。 从那维莱特的角度俯瞰。 在定罪关头突然现身的陌生女人,和那名枢机卿一样做出逆时局的决断,守护芙宁娜左右的人类。 应当是渺小不足一观的。 但对方投来过于浓烈的谴责目光,叫那维莱特难以直面。 芙宁娜有秘密。 那维莱特无时无刻不知道,身为眷属的水龙那维莱特,也无时无刻不在和身为正义之尺的审判官那维莱特博弈。 前者出于对水神芙卡洛斯的绝对尊崇。 后者,则毫无疑问是芙宁娜赋予他的职责。 既然如此,为了不让芙宁娜长达五百年的荒诞骗局付诸东流。 他也必须一往无前,将这场审判公正地主持到最后。 那维莱特抬头,坚毅的面庞映着无处不在的明光,望向歌剧院的观众席后,那迟迟推开的两扇门扉。 潜水员装扮的金发少年怀抱一张石碑,气喘吁吁闯入,焦急张望四下:“审判结束了吗?我……我来晚了?” “不晚。”那维莱特朝菲米尼道,紧握手杖,向地面轻轻一敲,“举证者,准许入庭。” ------ 感谢伊斯普洛送出的角色召唤,感谢冰梨汽水,散兵的零件,卖女孩的小和蛋,业余看小说,木偶小姐单推人的礼物! 第327章 吞星之鲸 枫丹预言的灾难根源。 实则是潜藏在胎海深处,打破平静水面的吞星之鲸。 枫丹人的原罪,则是因被水神所爱,擅自使用古龙的大权,从纯水创生之罪。 所以并非真正人类的枫丹人,一旦再次触碰胎海水,才会溶解消失。 那些石碑是空刻意留下,还是妄图救世之人捕风捉影的臆测,对芙宁娜来说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仿佛结束了长久以来肩负的职责,芙宁娜只是呆呆看着众人举证、推理,将这场盛大无双的审判进一步填补。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坐在这里,一言不发,撑腮观看兢兢业业的演员举手高歌一般。 泪水不断滑落芙宁娜的脸庞。 像是拥有流不尽的眼泪。 也像是想要将数百年间没能流下的眼泪一口气倾泻。 自责,绝望,哀伤。 南柯注视着哭泣的少女,听见远方的浪涛汹涌而近,与歌剧院空前的喧嚣交相混响。 纳奇森科鲁兹的封印大概是彻底被冲破了。 觊觎着生命的星外之兽,突破禁锢的第一件事,就是嗅循人类的气味,直奔全枫丹最人潮密集的场所。 本应是枫丹廷,今天则是歌剧院。 地面毫无预兆一震。 站在座位中激动呼喊的观众无防备地跌倒。 匍匐在地尚处茫然之间。 宽阔的观众席从中心被撕破恐怖的裂口,浓烈海腥气扑入厅堂,伴随莫可名状的低沉鸣叫,星空般幽蓝的庞然大物摆尾而出。 被撞击的墙壁落下碎砖与灯具,连同被撞击掀入半空的无数人影,皆被巨鲸张开巨口一口吞没。 何其暴力的进食。 人群尖叫逃窜。 南柯向前一步将芙宁娜护在身后,与此同时,那维莱特从高处跃至舞台边缘,挥手振出一道水元素的波浪。 “所有人,到我身后!” 半空之中数道幽蓝光芒一字排开,向鲸鱼展开弹幕,即将释放之际,察觉浓厚元素力集聚的鲸鱼凌空遨游,向那维莱特蓦然调转贪食的巨口。 元素力瞬息被扰乱吸取,那维莱特的防守不攻自破。 “嘁,”似是嘲笑那维莱特的无能,散兵轻嘲越过他,弓身扬手,雷光凝结,“退下!” “枢……” 那维莱特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枢机卿一跃而起,在背后展开昭彰强大力量的紫光虚环,向鲸鱼正面撞去。 同一时刻。 歌剧院二楼的看台爆发刺目金光,如一道流星从高处向鲸鱼头部砸下。 荧刚刚跑下原告席,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紧握在手的剑柄生平头一次差点从指间坠落。 来不及呼喊对方的名字,歌剧院的半空再次撕出一道空间裂隙。 雷元素弧光缠绕来人,碎裂的魔王武装包裹着力量感十足的身躯。 电光火石般现身的青年手持长柄武器,向鲸鱼背部狠狠刺下一枪,紧接着被吞星之鲸掀起的气浪击退,飞向人群聚集的舞台。 是达达利亚。 众人忙不迭地向两旁退开让道。 达达利亚屈膝稳住退势,凌厉瞪前方错愕的那维莱特一眼,一字未发,再度向吞星之鲸挥枪跃起。 散兵高悬在歌剧院的穹顶,见眼底巨兽的头部被突然现身的空掣肘,远离密集的人群撞向地底,另一头,公子也沿狂摆的鲸尾风驰电掣而上,直奔鲸脊宽大的背鳍。 散兵不再留力,消灭十惑的极黑之雷在掌上缠聚疯涨,向下方翻腾的吞星之鲸沉下。 南柯身边,那维莱特也重新蓄力,磅礴的水柱以他掌心为支点,向鲸鱼翻起的腹部射去。 几方夹击,吃痛的吞星之鲸长声呜鸣,翻滚间侧鳍将空气割开幽邃的裂洞,带着头上来不及撤离的空,一头扎了进去。 达达利亚腾身跃离鲸背,在半空气喘吁吁,看向下方衣冠一丝未乱的那维莱特。 他短促猖笑一声,向那维莱特骄傲抬手。 四指蜷曲,拇指向下。 而后脱力晕厥,坠入裂洞中。 紫光一闪。 散兵不假思索朝达达利亚追了下去。 划破虚空的裂口眨眼间复原。 变故来得多快,去得就有多快。 歌剧院中还回荡着人们吓呆的粗重喘气声。 南柯心跳得飞快,紧盯散兵消失的地方,那片沦为狼藉废墟的观众席。 他们会被传送去哪里? “吞星之鲸利维丽坦,不属于提瓦特,长流泪水遨游星间的怪物,”前方的那维莱特松了口气,道,“果然是它藏在幕后,吸取胎海的能量,才导致海水上涨。多亏枢机卿和那名愚人众的执行官。” “既然预言的根源已经找到了,也就是说,只要把它打败,枫丹就能安然无恙了是吗?”派蒙问。 那维莱特摇头:“不,恐怕已经晚了,数百年间,那条鲸鱼应该早就已经和胎海融为一体……” 无关众人劫后余生的谈论。 南柯看向独自站在人群最后方的荧。 单手剑依旧掉落在地,荧呆怔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前方,惶然不知所措。 空的现身,想必对荧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然而其中的关节和缘由,不该由南柯来解释。 南柯收回目光,安静退回芙宁娜的身旁。 真正能够阻止预言,欺骗既定命运的人。 想必就要现身了。 突地,谕示裁定枢机发出一声异样刺耳的扭转声,失控一般开始高速旋转。 灿烂的水蓝色能量从枢机的每一条管道中溢出。 那是五百年来,跟随发生在歌剧院中的无数场审判,积攒起来的大量律偿混能。 人的感情,人的愿力,人的信仰。 在此刻凝为星辰,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怎么回事……!”众人惊吓回头。 “我想,”那维莱特将复杂的目光落在南柯身旁,“应该是[死刑]要开始执行了吧。” 芙宁娜微垂头颅,流泪木然陷在被告席中。 既不感到惊讶。 也不感到恐惧。 那是甘愿接受任何处置,绝无怨言的平静神情。 光芒在上空凝结,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宛如一颗水蓝色的太阳,一柄前所未有、巨大而剔透的水剑悬于芙宁娜的头顶。 缓缓成型,旋转,肃穆地坠落。 “芙宁娜!”荧从失神中反应回来,向芙宁娜奔去,“等等!你的秘密、我还有话要问你!” 神光盛绽。 壮丽的光芒将整座恢弘的歌剧院顷刻抹为纯白。 第328章 芙卡洛斯 (本章超长预警) 南柯站在原地,位置被无端改变。 她来到了歌剧院舞台正中央的观众席上,身边不再有被告席的座椅,也不再有芙宁娜。 这里似乎是谁的精神空间,被某种力量强行一分为二了。 南柯向前望去。 空旷的舞台中央,一面斜亘的双面水银镜,将空间切作黑白两面。 芙宁娜在镜子左侧,一片黑暗中。 宛如舞台剧初开场,微弱的光亮从上方泻落,身着绀色礼服的少女面对镜面,失神站立。 水银镜的右端,格外纯白的光线里,有人安静侧身倚坐,渐渐浮现出身影。 有着和芙宁娜相同的眼睛,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形。 纯白坎肩盖过镂空的鱼骨形胸襟,长裙如同初绽的海露花,飘拂玲珑的脚踝。 白衣的芙宁娜略微歪头,看向水银镜。 仿佛视线足以穿透不透明的金属,窥见对方的身影。 她们同时抬手,张开五指,与对面另一个自己的手心轻轻贴合。 镜面乍然破裂、翻转。 千万欠片洋洋洒洒抛入空中。 宛如纯银幕布,琳琅落下。 - ------【芙卡洛斯,第3幕】------ 明亮以至纯白的光景中。 轮转的水色裁定之剑下。 白衣的芙宁娜,那维莱特。 突然被拉入陌生空间,那维莱特注视对面姿态清丽的“芙宁娜”,惊诧失语:“你……” “哈哈哈……”少女瞧着他,禁不住捧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好意思,哈哈,我很喜欢你现在惊讶的表情,不知不觉就笑出来了。” “你不是芙宁娜!”那维莱特戒备道,“你是谁?!” “嗯嗯,看你这么吃惊,说明我成功骗过你们了,”白衣的芙宁娜收起笑声,朝他俏皮眨眼,“很明显,我就是魔神,[芙卡洛斯]呀?” “魔神芙卡洛斯?” 预料之外的回答。然而过于雷同的形象,以及对方身上还散发着,芙宁娜身上从不曾具备的“神性”。 那维莱特眉心紧皱,“为什么要骗我们?” “我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骗你们,” 芙卡洛斯向身旁迈步,点缀蓝宝石的足尖随意落下,雪白的衣摆发光一般飘拂足侧, “我真正要欺骗的,是——[天理]啊。” 那维莱特沉眸:“天理……” “就是那个预言嘛,”芙卡洛斯昂首,“枫丹被水淹没,所有人都会溶解在海中,只剩水神独自哭泣……很麻烦对吧?” “在我之前的那一任水神,也就是厄歌莉娅,将这个预言托付给我的时候,我也觉得……唉,这太棘手了吧?” 芙卡洛斯摇晃脑袋,笑。 “她明明很清楚,预言必定会发生,身为尘世七执政,她也很明白,[天理]……不可与之为敌。” “这完全是无解的事,你说对吧?” 用着无奈的口吻,轻快的语调,芙卡洛斯踱至那维莱特面前,双手背在腰后。 “我一个人潜入海底,直至身边的蚌壳都开始冒泡了,才想出那个唯一的答案——唯有骗过天理,才能在预言发生的同时,拯救大家。” “枫丹人的原罪,是被创造为人类之罪……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人类,于是成为水神后,我就将自己的神格与身体分离,只剩下如同刚刚诞生的人类一般的自己。” 那维莱特神色陡变:“难道她是……” “没错。”芙卡洛斯颔首,肯定他的想法,“那就是芙宁娜。” “她有着喜怒哀乐,该狂妄时就狂妄,该懦弱时就懦弱。” “她的优点都是人类才会有的优点,她的缺点,也是人类才会有的缺点。” “但在我眼里,芙宁娜就是完美的人类,因为她和真正的人类完全一样,是理想中的,我自己。” 芙卡洛斯幽幽道。 “——随后,我诅咒了她。” - ------【芙宁娜,第一幕】------ 光源尽熄。 一束白光打落舞台中央,炙烤饰金的深蓝神座。神座中央,放置一柄高贵的权杖。 “虽然枢律庭早已对外宣布,我继任水神的事,” 谁人的嗓音将寂静敲响。 “但这样直面民众们,还是第一次……” 吸气,呼气。 “总之,先表现得自然一点吧。” 仿佛收获足够的勇气,谁人将懵懂怯懦小心收起。 当热烈喝彩声突兀响彻厅堂,身着深蓝礼服的少女自黑暗中出现,迈着僵硬的步伐,面向南柯所在的观众席,拾起权杖,在神座中落座。 “呃……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欢迎大家,来到今晚的欧庇克莱歌剧院,” 少女抬头,捏着干巴巴的嗓音,微微颤音地高声致辞。 “相信大家已经听说过我继任水神的事了,没错,我就是芙宁娜·德·枫丹,你们的新水神……” 竭尽全力地诚恳。 通背数百遍的台词流利吐出唇舌。 芙宁娜逐渐松了口气。 “……我将尽我所能,带给大家一个公平公正的时代。作为水神芙卡洛斯,同时也是正义之神,再次感谢大家的到来,今后如果有任何疑问或意见……” [这就是新水神?] 南柯空无一人的身边忽而响起质疑, [该不是枢律庭在糊弄我们吧?] 另一边也发出声音。 [她还让我们给她提意见哪?] [作为高于人类的神明,不该强势一些吗?] [该不是枢律庭推上来的傀儡吧?] 身处高处的人将所有声音尽收耳中,刚刚还在庆幸致辞顺利收尾,好不容易放松的神情再度紧绷。 “呃,大家……!”芙宁娜慌张。 战栗的嗓音却被麦克风放大。 芙宁娜无措地捏紧权杖,骨节泛出青白,汗水沁出指底。 “哈哈!哈哈哈哈……”半晌,质疑的波涛中,芙宁娜突然开始扬声干笑。 她倏地起身,仿佛走投无路的小动物,高高挥舞神明的权杖,驱赶着半空无形的怪兽,扬声道:“不错!不错!我的子民们,唯有这样的你们,才配得上我芙宁娜的统治!” 闲言碎语错愕归于安静。 这是在上演什么戏码? 受着注视的少女神明不敢中止大笑:“我之前在想,如果有一天登上这舞台的是一名懦弱的傀儡,还声称要做这歌剧院的主人,我的子民们会不会顺从。” “现在看来,很好!看来你们都不是无聊的家伙,也有资格在这歌剧院中与我一起,见证那些美妙的审判。” 芙宁娜双手环胸,借以紧紧镇压自己发抖的身体。 “好了,刚才的表演是给大家的见面礼,是我自认为符合歌剧院氛围的出场,接下来,就让我重新开始就职演说吧!” [原来刚刚是表演!] [怪不得,我都忘了这里是歌剧院了。] [新的神明居然这么有个性!真是吓了我一跳。] [总比之前那个懦弱的形象好……] “听闻这个国家的罪孽早已无法洗净,那正巧!唯有罪恶之中绽放的正义才最为馨香!” 聚光灯暗去。 少女抑扬顿挫的致辞逐渐消歇。 “……只要在这欧庇克莱歌剧院,在这谕示裁定枢机前,我魔神芙卡洛斯,就连世间的诸神都可以审判!” - ------【芙卡洛斯,第2幕】------ 芙宁娜的卧室。 镜中人,芙宁娜。 “……芙宁娜。芙宁娜。” 呼唤声响起。 “诶?谁?是谁在叫我?”对镜发呆的芙宁娜直起身,茫然逡巡四周,“你在哪里?” “别紧张,别害怕。我就在你的面前。” “你……?”芙宁娜定睛看向面前的镜子。 那是和自己完全相同,却姿容神圣的映影。 芙宁娜倾身,疑问,“你是,镜子里的我?” “嗯,这样的称呼也不错。”对面的人微笑回答,“那我就是‘镜子里的你’了。” “‘镜子里的我’啊,”少女天真而怯懦,仿佛置身童话,“你、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预言……你听说过了么?” “‘所有人都会溶解在海里,只剩下水神自己在神座上哭泣,至此,枫丹人的罪孽才会得以洗刷’。是这个预言?” “没错,你很清楚嘛。”镜中人夸奖。 “我的记忆含混不清,只有这个预言,记得很清楚,”芙宁娜晃了晃脑袋 “难道这个预言的内容,是会真实发生的吗?” “是的,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镜中人道,“预言迟早会实现,如果一切按照预言的内容那样发展,最终谁也逃不掉。” “那岂不是很严重吗?大家都会死?” “别担心,”镜中人银铃般笑,“世间的奇遇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带来转机——正如你今天见到了我。只是,要改变预言,你可能要经受一些痛苦。” “虽然很疑惑,为什么非要是我来经受痛苦……”纯真的少女稍稍蹙眉,而后眉心舒展,抬起双手,“但如果有一个天平,一端是全部枫丹人的性命,另一端是我自己的痛苦,想也不用想,天平会向哪边倾斜吧?” “呵呵,你果然是最完美的人类,”镜中人欣慰地笑,“是我的[理想]。” “嗯?” “没什么。请听好了,”神秘的镜中人娓娓道,“枫丹刚刚失去了水神,我要你,去扮演那个新的水神的角色。” “你要一直、一直演下去,不能让任何人怀疑你的身份。” “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有对抗预言的办法。” “可你的身份一旦被拆穿……最后的希望就会消失。” “不用担心,在结束这个任务之前,你永远不会变老,而你只需要扮演人类想象中,神明的样子就好了。你也是人类,应该知道神明该是怎样的。” “要记住,摆在你面前的不会是如何摸索‘神性’,而应该是如何对抗‘人性’。” 温柔的嗓音在寂静中回荡。 “……而我承诺你,一切都会在一场盛大的、如同戏剧般的审判中结束,所有人都会得救。” - ------【芙宁娜,第二幕】------ 沫芒宫,办公室中,堆积文件的木桌前。 芙宁娜,枢律庭官员。 枢律庭官员:“芙宁娜大人,这是今天审理的案件报告以及后续处理结果,请您过目。” “我不是都在场吗?那些细枝末节,就交给那维莱特处理吧。”芙宁娜坐在椅中,托腮道,“更何况,这些审判,没有一场是我所期待的。” “呃……?”出于对神明的尊敬,枢律庭官员问,“敢问您期待的审判,是什么样子的呢?” “盛大的,如同戏剧般的,可以终结一切的美妙审判……”少女声线飘渺,瞧见部下茫然的样子,“唉,说了你应该也不明白吧。” 枢律庭官员恭敬低头:“是……在下没有能力揣测神明大人的想法。” “不用惶恐,也不必在意我说过的话,去忙吧,”芙宁娜索然无味地挥挥手,低喃,“我期盼的审判……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 一段时间后,沫芒宫,会客室中。 芙宁娜,访客。 “芙宁娜大人!我太激动了,谢谢您能够接见我,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说什么谢谢,你要谢谢自己有这份毅力,终于排队等到了面见我的这一天。” 芙宁娜翘腿坐在沙发上,笑容优雅得体, “好啦,你叫黛欧蒂蕾对吧?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 “您、您居然记得我!还知道我家里的事!其实,我儿子才是您的忠实粉丝……” “下次有这种情况,可以提前和我说,偶尔破例去民众家里转转,倒也不是不行,就当转换心情。” “您真是温柔而又贤明的神!芙宁娜大人……” - 一段时间后,沫芒宫,资料室中,书架前。 芙宁娜,枢律庭文员。 枢律庭文员将报告递上:“芙宁娜大人,这是近期的水文报告,您要我们留意的那部分水文参数,依旧不乐观。” “果然如此啊。”芙宁娜接过报告轻瞥,便别开眼搁置一旁,“作为神明,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结果……预言还是会发生,算了,这不是你们当下需要操心的。” “呃,其实枫丹科学院那边,也在研究对抗水面上涨的方法……” “真的吗?!”芙宁娜眼睛一亮,追问,“他们有什么头绪吗?!” “目前为止,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是么……”芙宁娜转过身,神色黯然,却微抬下巴道,“咳咳,这也难怪,毕竟这件事已经触及神的领域。不过他们的精神值得嘉奖,我恩准他们继续研究……” - 一段时间后,办公室中。芙宁娜。 “芙宁娜大人,这是最新的案件报告……” “好啦,看过了看过了!不用重复我在现场看到的剧情了!” - 一段时间后,会客室中。 “芙宁娜大人,终于能和您见面了,这个机会我等了太久……” “嗯!我忠诚的子民,此刻的幸福是属于你我的荣光!” - 一段时间后,资料室中。 “芙宁娜大人,我们在白淞镇附近检测到水文异常……” “知道了,继续观测吧,科学院那边有动向也立刻告诉我。” - 一段时间后。 办公室中。 会客室中。 资料室中。 办公室中。 会客室中。 资料室中。 …… ………………… ……………………………………………………………………………………………… 一段时间后,会客室中。 芙宁娜。访客。 芙宁娜大人!能像这样和您见面,我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我们祖上上一次有幸谒见到您,还是二十代以前的黛欧蒂蕾夫人呢! “哈哈哈,不错!” (好孤独。) “接见像你们这样虔诚的家族,真是最为令我愉悦之事!” (好漫长。) 您过奖了,芙宁娜大人,呃?……芙宁娜大人? “嗯?怎么了,我忠诚的子民?” (还要多久……) 少女神明的笑容一如既往,如月的湛眼,纵使石泐山崩,海枯草腐,永不转移。 对面的人困惑问。 您、您是在流泪吗? “欸?” 似有温热沁出双眼眼角,滑过弯弯的唇弧,徒留咸涩冰凉。 芙宁娜用力眨眼,发出若无其事的笑声:“哈,哈哈哈……怎么回事,我都没有留意……” (眼泪停不下来。) 芙宁娜下意识笑着圆场:“唉,估计是我身上的水元素过于充盈了,真没办法,谁叫我是司掌水元素的神明呢?哈哈哈哈……” (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 怪不得!原来是神明大人力量的体现啊!见到这一幕,我真是太荣幸了! (我是不是,到极限了呢?) 芙宁娜大人,今后我的子孙后代们,也拜托您…… (啊,啊啊……好想找人倾诉,哪怕一个人也好……) —— “……如果你不需要分担,你至少还可以选择倾诉。” 被溶解的白淞镇,静谧的房屋内。 金发的旅行者,悲伤的芙宁娜。 旅行者神色温和,凝望芙宁娜半垂的眼帘,轻轻说,“我是[见证者],对我倾诉就好。” 仿佛不期然窥见救赎的希望,失神的芙宁娜一怔:“见证者?” “……对哦,” 芙宁娜眼中渐渐亮起微光,声音轻如羽毛, “听说你从星海之外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你从来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提瓦特是正在上演的舞台。 那…… 芙宁娜抬眼,与诚挚的旅人对视。 那旅行者就是[观众]吧? “如果是你的话……”芙宁娜喃喃。 [芙宁娜,你不应该自私。] 心中接连响起声音。 (稍微自私一点……也没关系吧?) [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为枫丹的民众们想想。] (可是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 “好好地,考虑一下吧。”旅行者郑重地与芙宁娜对视,道。 [(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了哦?)] 良久的对视,仿佛无数个自己重生又死去。 芙宁娜欲言又止。 最终,她闭目,轻吐浊气。 “……没什么。”芙宁娜睁眼,望向异乡人,昂首挺胸地笑道,“我没什么可倾诉的。我可是神明芙宁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芙卡洛斯,第1幕】------ 纯白的舞台上,水色裁定之剑下。 芙卡洛斯,那维莱特。 “为了让预言看似实现,我邀请了芙宁娜这位演员,来扮演预言中的水神。” “在我的诅咒之下,只要作为神格的我还存在,芙宁娜就永远不会死。” “她被迫以这歌剧院为舞台,成为真正的女主角,为了让预言看似实现,而扮演神明的戏份。” “可是,芙宁娜是普通的人类,”那维莱特抱持怀疑,“就算有漫长的生命,她精神上的强度,也只是人类的水平而已。” “是啊,尽管她是人类的我自己,但还有机会的话,真想向她好好道歉呢。” 芙卡洛斯叹息,“芙宁娜真的很了不起,这五百年,但凡她有一丝松懈,枫丹人都无法逃离悲伤的结局。” 芙卡洛斯望向上方回转的裁决之剑,微笑,“相信人类,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我也不是能够心安理得看别人受苦,自己在一边享福的类型。” 芙卡洛斯柔和了嗓音。 “这五百年来,我一直和枫丹的水神之心一起,待在谕示裁定枢机中,积攒人们的情感与能量,直到时机成熟,灾难即将来临,再用这些能量……” 芙卡洛斯颇具深意,睨向面色不苟的那维莱特,轻道, “……一举杀死正义之神,摧毁水神的神座。” 那张内敛的脸上如她所想,因听闻惊人的言语出现裂痕。 “呵呵呵,”再一次被那维莱特惊怔的表情逗乐,芙卡洛斯掩口笑道,“神座中所承载的,本就是属于水之古龙的权能,我打算将它还给你,作为枫丹的元素之龙,你就这副表情吗?” 隔了许久,那维莱特压抑出声:“……今天的审判和死刑,全都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神机妙算到这种地步,连我都想夸奖我自己,‘不愧是我’呢。” “可是,你做了这么多,”那维莱特控制不住虬结眉心,“一切只为牺牲自己……” “没有什么可是。还是说……”芙卡洛斯走近那维莱特,抬手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你为我难过了么?” 那维莱特不禁侧开脸,紧紧抿唇,沉默。 “如果说降生在这世界上,是枫丹人的原初之罪。”相顾无言片刻,芙卡洛斯垂手,深深道,“那么在我心中,枫丹人降生以及存在于世间的资格,就是枫丹原初的正义,无论是我,还是枫丹人,都承载这份[罪]已经太久太久。” “枫丹的最高审判官,水之龙王的后裔啊,等你取回元素龙的力量后,又会给予我们怎样的判决呢?” 芙卡洛斯向那维莱特扬起唇角。 - ------【芙卡洛斯、芙宁娜,终幕】------ “哎呀,说了这么多,看起来行刑的时间,就快到了呢。” 芙卡洛斯迈着轻快的脚步,一步一小跳,伸展双臂,返回裁决之剑下。 镜像翻转,抛向半空。 碎裂瞬间,黑白交织。 纯白的神明仰头呼气,身影被涟漪摇晃:“我这个罪人,也该准备谢幕了。希望这五百年来,你喜欢属于你的戏份。” 光下微尘萦绕。 不再被冰冷的水银镜阻隔,绀色礼服的少女低眸握拳,轻抵心脏:“作为观众,直到谢幕之前,你就好好地见证我吧。” 仿若无因飘落的微雨。 仿若沉海的滞水之影。 两人别无二致的模样重叠着,背对着,向着身前分别的见证者们微笑。 她们提起衣摆。 踮起脚尖。 宛如动荡的拂晓之风中,越度迢迢长夜的羸弱花朵。 摇曳起最终的谢幕舞。 轻快的曲调奏鸣,是属于欧庇克莱——祈圣之歌剧院的绝响。 转动的裁决之剑迸发华美十字光晕,开始降落。 海露自舞动的指端足尖不断飘溢。 绽放轻盈的浮沫。 空中氤氲湿气。 “话说得轻松,但面对死亡,果然还是有些恐惧啊。” 不知出自谁人之口。 “或许,这就是神与人的共同之处吧……” 不知是谁人无声垂落的泪。 她们高高挥起臂膀,将从天而临的爱人热烈拥入怀中。 永别了。 我爱。 永别了。 我的王国。 双膝微曲,交叉错停。 不再拥抱的双臂,乍然分落身体两侧。 芙宁娜侧低头颅。 芙卡洛斯闭上双眼。 少女不曾停止的旋步独舞,在目眩神迷的万丈光芒中,佚失散去。 —— 入耳唯有一腔震荡。 湿气凝结成泪珠,划过每个人的脸庞。 —— 死如秋叶之静美。 生如夏花之灿芳。 第329章 行刑之时 “刚刚发生了什么?”林尼回神,抬头仰望空中四处飞散的水沫。 “意识好像在一瞬间被卷走了,”琳妮特捉住一朵飞沫,拧眉,“但是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夏洛蒂和决斗代理人同时看向死刑执行的对象。 静立的南柯身后,芙宁娜陷在软椅中,深深垂头,泪痕满脸。 芙宁娜还活着。 那被执行了死刑的人,究竟是…… “……真狡猾啊,芙卡洛斯。” 颀长的人影上前,挡住她们的视线。 是那维莱特敛起双目,呼吸屏起,一贯沉稳的声线轻微发颤,仿佛强忍哀恸, “你明明知道,我已经不会再对枫丹人做出有罪判决了。” 只见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最高审判官,落步有声穿过无数充盈的水元素,衣摆下方浮现水蓝色的长长光尾,化作一道蓝芒,从仿佛落幕的故事间疾驰而出。 一瞬间,外界倾盆暴雨拍打墙瓦,摄人的波涛卷起狂风的声响,统统涌入歌剧院中。 与此同时,还有那维莱特盖过所有灾难的喧嚣,回荡海天之间,无上威严的喝令。 “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在此宣告——我将赦免你们所有枫丹人的罪孽——!!!” 蓝色的密雨穿过窗棂。 洗刷枫丹每一寸土地。 南柯看向舞台上的众人。 林尼,琳妮特,菲米尼,夏洛蒂……血脉自深处变化,所有枫丹人都不禁抬起双手,惊愕注视被剥离淡淡水色的血管。 空中的飞沫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也被归还的大权涤净。 南柯的衣摆从身后被轻轻揪住。 南柯回头低眸。 装饰王冠的礼帽依然戴在芙宁娜头顶,柔顺而沉重的发丝遮盖少女的面庞。 芙宁娜哽咽着: “我听到她对我说,‘辛苦你了,芙宁娜,请如我理想中那样,以人类的身份,幸福地活下去’。” “嗯。”南柯回答。 “你……还愿意成为我的剑吗?” “荣幸之至。” “我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过人的智慧……只能像这样,再次请托你,”芙宁娜慢慢抬眼,露出通红的泪眼,凝望南柯,“请你们一定,要打败那条鲸鱼。” 南柯注视着芙宁娜,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抬手,怜爱地落上芙宁娜的头发。 “一定会的。”南柯拥抱她,对她承诺。 那维莱特很快从外面回来。 “枫丹人已经不会再被溶解,是时候惩治利维丽坦,将不停增长的海水降下了。”那维莱特看向南柯,接着扫向在场的荧,“我有能力将它体内的原始胎海之力剥离,然而碍于那过于庞大的体型,还需要借诸位之手,合力镇压。” “来吧!”荧凛声说。 再次见空也好,为芙宁娜出气也好,她早已经等不及了! 南柯也颔首。 那维莱特轻舒口气,抬手朝向正前方,微微闭目,猛然睁眼:“潮水啊,我已归来——” 大量水滴在空气中凝结,幻化消灭的裂洞再次被撕开,显露深处无底的黑暗。 “随我来吧,”那维莱特迈向吞星之鲸的遁所,“行刑之时已到。” 业已爆发,模样全非的原始胎海深处。 宛如身处真正的海底,沉重的溶液吞噬光源,视野之内,仅有淡色的屏障在无边无际的深紫中呼吸般闪光,划分可供落脚的战场。 这道屏障,和纳奇森科鲁兹用来隔开南柯的那道结界一样。 不知为何,纳奇森科鲁兹还活着,却没有现身。 深深浅浅的紫宛如星辰,流转四面八方,空和散兵在战场中央相背而立,吞星之鲸不知所踪。 “空!”荧咬牙呐喊,用尽全力,才按下冲上去把人暴揍一场的冲动。 空和散兵警惕着鲸鱼,早就注意到又有人加入战场。 转头见到荧的瞬间,空的面色瞬间几度变化,而后一言不发地移开了眼。 南柯跟在那维莱特身后,也对上散兵侧头投来的冰凉视线。 南柯脚步微顿,解释:“我们来帮忙。” “吞星之鲸在这里似乎有用不完的生命力,”散兵横她一眼,短促叹气,一边留意四周漾动的海水,一边向她走来,“你们敢进来,是已经找到方法制衡这点了?” “自然。”那维莱特点头,“我会将古龙的力量暂时分给你们,只要设法进入它的内部,就能彻底击破它的根源,将它击败。” “内部的意思是,”空迟疑问,“要我们被它吃掉吗?” “吞星之鲸不会消化活着的生命,然而它的敌意一旦被激发,就无法抵御吞噬的本能,只要持续攻击,就会出现机会,”那维莱特说着,环顾四下,“话说回来,那位愚人众执行官呢?” “很不幸地,”散兵摊手,“他已经被吃掉了。”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再次激发吞星之鲸的敌意,就能击败它,顺便救回那位执……” 那维莱特话音未落,脚下凝实的海水突地一震。 半透明的紫色海水下,隐约划过巨大的背鳍。 那维莱特仓促后退,空反应极快地提起荧向上方躲避,南柯也被散兵一把抓起手臂,瞬间升空。 见只是吞星之鲸的佯攻,散兵睨向空,问:“由我们两个进去,没问题吧?” 空郑重点头。 南柯眸中溢出苍翠的草元素灵光:“那我和荧负责在外面牵制它。” 南柯背后羽翼展开,与此同时,那维莱特身上也散发出混沌气息,将这一方战场笼罩。 万事俱备。 游弋的巨鲸如撞碎玻璃般轻易突破结界,再次露出身体的霎那。 众人蓄在手中的攻击向吞星之鲸一鼓作气轰去。 攻击很快奏效。 鲸声嘶鸣。 巨口怒张。 南柯和荧听从那维莱特的指示闪避两旁,散兵和空则一前一后投身其中。 吞下二人的鲸鱼不再恋战,脱出结界,再次没入外界的胎海中。 “南柯,”荧将剑上附着的草元素切成雷元素,后背抵至南柯身后,终于有机会将盘旋心头的困惑沉声发问,“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歌剧院?” 南柯戒备着随时可能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略略一怔。 对了,荧还不知道空的想法。 在荧眼里,和深渊教团沆瀣一气的空,明知荧在找他却几度回避,比起救世,想法向阴谋论靠近的可能性大概更高。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南柯问荧。 “那还用说!”荧毫不犹豫。 南柯忍不住笑了:“既然空选择主动出现,应该也做好对你解释,还有被你责备的准备了。我不会剥夺他坦白的机会,想说的只有一句——你要对空有信心,荧。” 与背脊相抵的后背深深起伏,似是荧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荧的嗓音艰涩,“可恶啊,我明明都已经想好,不管他怎么解释,都不可以再放下怀疑了……” 怀疑一个曾经无条件信赖的人。 比信任曾经为敌的对手更加艰难。 南柯想着,向荧的背后轻轻靠去,给予她力量。 当初的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选择和荧决裂的呢? 在经历过无人知晓的痛苦后,还能下定决心肩负起重任,独自前行。 空真了不起啊。 下一秒,南柯推开荧,飞身而起,躲过从上方钻出水面,轰然下坠的庞然巨兽。 不过…… 南柯注视着呼啸砸过眼前的鲸尾,忽而茫然地思索。 她和散兵,是为什么会认为,空的计划一定会失败来着? 曾经和纳西妲一片一片,共同拼凑末日线索的南柯。 如今却感到自己的脑海里,那幅承载平生记忆的拼图,不知于何时何地,仿佛也遗失了重要的一片似的。 第330章 西里尤斯 察觉到自我的残缺,顷刻之间。 南柯视野中,所有的风景开始摇晃,重叠起模糊的虚影。 有什么……在阻止她想起来? 南柯抬手想要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下一刻,她的羽翼不受控制,四肢猛然抽干力气。 黑暗席卷而来,南柯似乎听到荧的惊喊,后方援护的那维莱特飞驰而来,手臂将坠落的她接住。 昏厥来得太过突然。 直至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断的意识艰难触及一丝实感,终于挣扎重连。 南柯脑中一片混沌,强撑着睁开眼。 她还在暗昧不清的胎海海底。 前方飘逸着深蓝的衣摆,应该是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身前,吞星之鲸侧躺在地,失去声息。 将南柯震醒的那一声,应该是它坠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空间仿佛一张薄纸被无形的双手揉皱,鲸鱼巨大的形体扭曲变形、迅速缩小。 一紫一金两道流光在此时冲破鲸口,脱身出来。 而南柯自己,则被一双手臂紧抱着,坐在地上。 南柯侧目,看见柔软的金色发丝:“荧。” 荧垂眼,紧拧的眉心顿展:“南……” 荧的声音没能发出来,因为怀里的人抬手,在她脱口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另一边,散兵和空落了地。 南柯对着荧惊讶的眼,支起身体轻轻贴近她的耳边:“我晕倒的事,别告诉国崩。” 散兵的耳力何其敏锐。 隔着一个那维莱特,南柯的声音甫一响起,犀利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但南柯刻意放低的气音,不足以让他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荧瞟一眼散兵,略微迟疑,抿唇点头。 身体的力气在恢复,南柯朝荧感激地笑笑,推开荧站起身。 一句话的工夫,吞星之鲸已经被空间强行压缩成手掌大小,化作一团暗紫。 揉皱空间的那个人,也从碎裂的虚空后迈出身形,将其收入手心。 来人是名女性,银发赤瞳,身上沾染不属于提瓦特的星海气息,另一手,拖着不省人事的达达利亚后领。 众人眼看着自己辛苦击败的星间巨兽,就这么被对方随手向后一抛,和达达利亚一起丢进不知通往何处的虚空当中。 散兵危险地敛眼:“什么人?” “我叫丝柯克,”女性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赤瞳依次扫过在场的人,漠然道,“谢谢你们帮忙善后,这本来应该是我的工作。只不过是闭关修炼了一阵,没想到,徒弟就和师父的宠物打起来了。” 自称丝柯克的人摇了摇头。 “徒弟?”荧警觉问。 “就是阿贾克斯。”丝柯克反问,“奇怪?他这么爱出风头,我还以为,他应该对你们提过我。” 阿贾克斯是达达利亚入职愚人众前的本名。 “原来是公子的师父?”得到答案,荧越发诧异。 达达利亚的师父怎么会是星海外的人? “总之,不好意思。”丝柯克微微点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歉,“这种互动性差又贪吃、需要牺牲徒弟的时间来管理,只有观赏性可称不错的宠物,我回头会建议师父处理掉的。” 眼看丝柯克话落就要转身离开,那维莱特踏前一步:“等等。” 丝柯克回眸。 “你口中的宠物,可是差点毁灭了提瓦特的一整个国家。”那维莱特沉声道。 丝柯克静默片刻:“我想,对这个意外,我已经说过抱歉了。” 对方显然不是以他们的战力能轻松对付的人。 但那维莱特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始作俑者。 数位枫丹人民被吞星之鲸吞吃入腹,甚至,连枫丹的神明都为此牺牲了。 与那维莱特无声僵持着,丝柯克睨过他手中开始聚集的水元素力,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望天道: “这样吧。尽管作为纯粹的观测者,我们不该出手干预你们,但作为歉礼——假如有一天,你们有机会逃出提瓦特,可以来找我们寻求帮助。我们所在的星球,就在黑火上方的宇宙,‘西里尤斯’——天狼星系里。” “对了,别带上你们所谓的神之心,”丝柯克抬脚继续迈入碎裂的虚空,凉声道,“第三降临者的遗骨,可不是什么能招来好东西的圣遗。” “站住!” “那维莱特。”南柯抓住想要追上去的那维莱特。 那维莱特双拳紧攥。 “我不能就这样……” “既然你已经收回古龙的大权,就该知道,在提瓦特的规则里,没有人可以不经召唤进入提瓦特,”南柯道出残酷事实,“这个丝柯克并不是本尊,只是一道投影而已。” 似乎惊讶于南柯看破事实的能力。 即将消失在虚空中的丝柯克微顿,若有深意回了下头。 而后下一秒,就完全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被打破的虚空回归原状。 那维莱特望着丝柯克离开的方向,发出一声气绝般的颤声长叹。 三天后。 沫芒宫中。 击败吞星之鲸后,险些将枫丹淹没的原始胎海顺利退回了海底。 城市里的海水还没有清理干净,就着这阵风波,芙宁娜顺势发表了退位演说。 终于念出最后一句致辞,芙宁娜舒了口气,笑着向台下满堂不舍的民众、无数闪光的留影机,挥手道再见。 然后她转身将麦克风交给那维莱特,在散兵和南柯的保护下离开大堂,回到沫芒宫内的寝室。 用那维莱特的说法——枫丹的预言之所以没有应验,全靠水神芙宁娜散去全部神力,拯救了枫丹人。 这是那维莱特能想到的,保全芙宁娜颜面的最好做法。 而对见证了那一切的人来说。 即使以后不再高高在上,芙宁娜也完全值得这样的尊重。 “累死我了——” 芙宁娜一进门就瘫进椅子里,仰头长叹。 装饰王冠的礼帽从她头顶滑落,南柯及时接住,放在梳妆台一角:“辛苦你了,芙宁娜。” 银蓝发丝跟着芙宁娜摇头的动作软趴趴地晃动。 芙宁娜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笑:“我这辈子都不用再演戏了,高兴还来不及。” 芙宁娜的嗓音带着涩意,南柯朝她脸上看去,银色眼睫弯弯地覆盖住芙宁娜的情绪,唯有眼尾流露些许湿润。 那是一点如释重负的泪水。 谁能想到,从前在人前绝对自我的水神芙宁娜,卸去面具后,其实是个爱哭鬼呢? 一包纸巾突然被扔进南柯怀里。 南柯讶然回头,看见散兵紧皱眉头,朝芙宁娜点了点下巴。 南柯从善如流,抽出一张面巾纸给芙宁娜擦眼泪:“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总之,先搬出沫芒宫吧。”芙宁娜眯着眼,心安理得享受服务。 “搬去哪儿?” “还在物色。一开始本来想离枫丹廷远远的,可是,环境实在太差了,但在枫丹廷里,又不免会碰见认识我的人吧?房租也挺高的,” 芙宁娜说着忧愁起来,歪头仰望南柯的脸,“你们真的马上就得回须弥了吗?我还想拜托你们,陪我去看房子呢?” “别得寸进尺,”散兵抱臂,“当我们是你的保姆吗?” “枢机卿!”芙宁娜鼓起腮帮,“别忘了,你之所以能在枫丹混得人模狗样,全靠谁的提拔!” 散兵嘴角抽搐,抬起右手拇指压食指,径直弹上芙宁娜额头。 “嘣”一声清脆无比。 芙宁娜“嗷”地捂住额头,懵了:“你、你竟敢!” “我不稀罕什么官职,”散兵吹吹手指头,挑眉道,“既然你也不再是水神,奉劝你,趁早收收你颐指气使的劲儿。” 芙宁娜张大嘴巴,半天,瞪向南柯:“南柯!你管管他!” 南柯忍不住笑出一声,吹吹芙宁娜通红的额头:“芙宁娜,你要是一个人住,往后还会受更多委屈哦?” “就算这样,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束缚我五百年的地方了。” 芙宁娜从南柯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擦生理性的眼泪,倒是一点也不再想哭了, “我剩下的人生就这么长,再过十几年就会老,再过几十年就会死……一想到这些,就算还没有确立好未来的目标,我也没法待在原地了。” 南柯手里捏着纸巾,翻手用手背揉了揉芙宁娜的发顶。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芙宁娜顺势蹭蹭她的手,仰头:“南柯,你离开之前,能不能再带我飞一次枫丹廷的钟楼?” “乐意之至。”南柯应下。 “你们去吧,”散兵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哗啦啦地甩了甩,“我在这里等那维莱特回来,递辞呈。” 素来离经叛道的人,这次居然意外地很守规矩。 “因为,那维莱特是个超级古板的工作狂啊,” 沫芒宫上空的云层间,芙宁娜窝在飞翔的南柯怀里,一边呼吸冷冽的空气,一边甩着小腿对昔日的部下精准批评, “如果枢机卿不按流程走,我敢保证,只要他还顶着这个名头一天,就算你们回到须弥,那维莱特也绝对会派人,远赴国外请他回去工作的。” 南柯失笑:“说起来,枢机卿这个职位,到底是做什么的?” “表面上是我的亲卫,实际上……”芙宁娜狡黠道,“就算是正义的国度,也总有一些案子,无法百分之百将犯人定罪吧?” 南柯:“……” 所以是……脏活么? 南柯看向前方逐渐接近的塔楼。 既然散兵不介意,她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南柯带芙宁娜降落在钟楼上。 不同于上一次在雪夜来到这里。 不再降雪的天气,日光从高高的天中洒落,芙宁娜迎着白金色的阳光站在塔顶,大大地展开双臂:“被洪水洗刷过的枫丹廷,总觉得……焕然一新了呢。” 脚下的城市闪闪发光。 少女带笑的湛眼也是。 饱含疲惫,饱含热爱。 南柯陪芙宁娜在塔顶静静待了一阵。 回到沫芒宫,已经递交辞呈的散兵坐在沫芒宫的露台上喝茶,慵懒的样子,早已经在等着她。 一个深蓝的小影子躲在室内的窗帘后,在南柯落地时迅速缩回。 南柯收回目光,对散兵道:“国崩,我们也启程吧。” 荧和空互相说开之后,在昨天结伴前往了深渊教团。 承袭自坎瑞亚的组织,想要改变其中成员与七神敌对的立场,一时半会儿恐怕很难。 南柯要向纳西妲回禀预言的结果,没法留在枫丹慢慢等他们一道。 这一点,散兵表示理解。 然而。 南柯一向不是个急性子。 按照她一贯的作风,至少也该安顿好芙宁娜,才肯放心离开才是。 这次的行程决定得未免有些匆忙。 散兵陪南柯飞度枫丹广袤的海面,向远方海天一线间醒目的赤土黄沙接近,又看向南柯的另一边—— 是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自然而然就加入他们返程之旅的雷电影。 散兵眉心不着痕迹微拧。 不久之后,在进入须弥境内,看见山崖之巅,海风与轻纱吹拂下,按着斗笠笑靥如花的流浪者时。 散兵一张脸彻底垮了下去。 第331章 代价 日夜兼程赶回净善宫。 艾尔海森腋下夹着一堆文件夹,正好从门内走出。 “欢迎回来。托你们的福,我难得可以提前下班了。”艾尔海森看着一行人风尘仆仆地降落,难道露出一丝真情实感的笑容,“小吉祥草王大人在等着,进去吧。” 后半句话艾尔海森是看着南柯说的,话落,便无视他们沿着圣树的参道向下离开。 “你们稍微等一会儿,我去见一下纳西妲,很快就结束。”南柯收起翅膀,朝身后三人道。 散兵,流浪者,雷电影,都不约而同蹙眉。 然而他们都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南柯快步走进净善宫,背影消失在关闭的大门内。 “南柯在着急什么?”流浪者终于开口,犹疑问散兵。 散兵唇角微微一绷,用目光将同样的疑问甩给雷电影。 受着二人注视的雷电影:“……” 雷电影带着些许困惑,兼有些许紧张,一一端详两名少年难分彼此的秀丽脸庞:“不知道,南柯没说。” 冬日即将过去。 空无一物的凉风卷过圣树的阴影下。 空气忽而更加安静。 “呃……”雷电影察觉不妥,暗扯袖角,试图找补,“那个,我猜,难道说,南柯她……” 听见雷电影以不确定的口气冒出那三个字。 流浪者瞳孔地震。 散兵则翻了个白眼。 另一边,隔着一道门。 南柯来到净善宫的中央,纳西妲入定的神座下。 灵光从闭目的纳西妲身上向四周不断散发,经过一段时间,原本稚嫩的神明宛如生机勃勃的树苗,神力有了可见的增长。 察觉到南柯的到来,纳西妲睁开眼睛,眼瞳中流转的四叶印记黯去。 “南柯,”纳西妲像一片轻盈的树叶,离开神座来到南柯面前,“外面的三位都很担心你。” “我不要紧。” 嘴上这么说着,南柯的表情却变得忐忑起来。 南柯垂眸,轻声道:“纳西妲,我的记忆……好像出问题了。” 对梦和记忆方面的病症。 没有比纳西妲更好的医生。 内心毫无保留地向彼此打开,寻找症结比想象中更耗费时间。 许久,检查终于结束,南柯从与纳西妲的联系中抽离精神,疲惫更上一层。 “原来如此,关于你和预言的事,我都了解了。”纳西妲抚过南柯的脸颊,鲜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南柯,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记忆即是生命,记忆即是力量么?” 南柯抬眸:“记得。” “我的记忆源于地脉,只要地脉中的记忆还没有消灭,我恢复力量,就是迟早的事,”纳西妲的指尖在南柯眼角停顿,“但你的记忆……你的翅膀受过伤,还记得吗?” 对翅膀受伤的事,南柯记得很清楚:“我丢失的记忆,和这次受伤有关系吗?” “那就是你丢失记忆的原因。”纳西妲说,“而且经过检查,迄今为止,你的梦之翼并不止这一次受伤,你也不止经历过一次记忆的遗失。损失记忆,就是羽翼复原的代价。” 南柯呼吸微微一窒:“可我完全不知道……” “意识到不存在的记忆,本就是一件难事。” 纳西妲看着南柯,欲言又止,气息沉了又沉,最终还是说出口, “南柯,我交给你的将梦境实化的力量,可以说是导致你此次受伤的元凶,但凡你今后继续使用它,就无法避免继续失忆的可能。尽管这是国崩请赐给你的愿望,但作为你的神明,我还是有责任询问——你,是否要放弃梦的力量?” 要放弃吗? 南柯对视着纳西妲的眼睛,自问。 她没有得天独厚的体魄,过于柔弱的人类身体,甚至难以经受锤炼和磨砺。 如果放弃了这股力量,唯一能使用的,就只有响小姐遗留的飞雷。 “如果这就是获得力量的代价……”南柯安静许久,低头握紧手指,“我接受。” 纳西妲不出所料、又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气:“至于国崩那边,我想,你不应该继续瞒着他。” 南柯迟疑:“可是,我担心他会认为,是他许下愿望才让我……” “按照这样的说法,为你们实现愿望的我,以及帮助你们来到须弥的每一个人,也全都负有责任,”纳西妲打断南柯的话,劝道,“南柯,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既然是可以交付一切的恋人,越是重要的事,就越不该有所隐瞒,对吗?” 南柯微咬下唇。 “先回去吧,你需要休息,我让人为你们安排了住所,”纳西妲摸摸她的头发,“好好考虑一下。” 南柯牵着纳西妲走出净善宫,圣树朦胧的树影中,高挑的女性,两名颀长的少年,依然站在南柯离开时的位置,像目送她进去一样,一瞬不瞬看着她走出来。 “在这里这么久,你们三位,该不会互相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吧?”纳西妲笑着打破尴尬。 散兵没说话,流浪者垂下眼。 雷电影辩解:“有说过三句。” 纳西妲拖长笑音,放开南柯的手,走到雷电影面前:“对向我们出手相助一事,请容我向您致以迟到的谢意,雷神巴尔泽布。” “这是我的义务,不必言谢。” 雷电影低头,打量各方面都显得过于幼小的草神。 就是这样弱小的神明,接手了她的孩子? “流浪者,”纳西妲并不在意雷电影不加掩饰的目光,侧头向流浪者招手,“你们两位,请跟我来吧,关于你的存在,我得向巴尔泽布解释清楚才行。” 带领二人进入净善宫前,纳西妲睨向南柯,鼓励地眨了下眼睛。 接收到纳西妲的示意,南柯无声叹气。 “不着急了?” 一起顺着圣树向下走,散兵率先开口。 南柯一怔:“你看出来了?” 散兵不可置否地轻哼:“到底是什么事?对我要保守秘密,却非得第一个告诉小吉祥草王?” 这样问着。 即使知道没有可能,散兵的耳边,还是不自觉开始盘旋雷电影那不经大脑的几个字。 “那个,我猜,难道说,南柯她……” “——怀孕了?” 南柯不知道他们几个在外面聊了什么。 也不知道散兵在想什么。 对着散兵莫名色泽微深的紫眸,本来就难以开口的话越发哽在喉头。 “好不容易回来,我们去逛逛大巴扎吧?”思绪百转千回,南柯对散兵提唇问。 明明有心事。 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散兵眉心拧起又松开,别开眼:“随你。” 变化总是来得比计划快。 还没想好怎么让南柯一五一十地坦白。 他们刚踏进大巴扎集市喧嚷的大门,就碰上了熟人。 “唷,国崩,南柯。”赛诺站在门边的路灯下,酷酷地抬手打招呼。 “你们在这儿干嘛?”散兵停下,意外地看过去。 赛诺两边,还站着好久不见的提纳里和卡维。 “听说你们任务结束回须弥了,我们特地来这儿蹲你们的,”提纳里笑道,“小……咳,赛诺猜得真准,你们果然来逛了大巴扎。” “怎么样,在枫丹还顺利吗?”卡维挤眉弄眼。 “还行。”南柯瞄一眼四周,“我们边走边说?” 须弥三大才子都聚在这里,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忍不住望过来一眼,属实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走走走!”卡维热情道,“艾尔海森提前去订位子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第332章 艾尔海森迷之微笑 大巴扎新开的酒馆里。 裹着旧披风的流浪诗人拨奏着民谣,腰肢纤细的女侍者穿梭在杯盏之间,晕黄的火光下,脚踝上细细的铃铛声不绝于耳。 一看就是高档场所。 一行人被等待多时的侍者领到里侧一张桌边。 艾尔海森正坐在那里小酌。 散兵在艾尔海森对面落座,轻笑打破他的岁月静好:“堂堂大贤者代理,什么时候也学会出没深夜酒馆了?” “饶了我吧,神明代理,”艾尔海森掀眼,淡淡道,“下班后无所事事地喝一杯,难道不是最基本的人权吗?” 卡维一把夺走艾尔海森手里的酒杯:“还人权,我说艾尔海森,人都还没到齐呢,你怎么就一个人开喝了?” “我买单,”艾尔海森把杯子抢回去,“为什么要看别人颜面?” “你这家伙简直油盐不进……” “好了好了,我们也坐吧,”提纳里把卡维按进椅子里,“菜点好了吗?” 卡维挣扎:“我才不要坐他边上!” 艾尔海森两根手指头夹起桌角的点菜单,甩在卡维面前。 卡维顿时安静下来,一脸挑剔捧起菜单:“我看看……哦?还挺破费嘛……” 散兵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斗嘴聊天,不免觉得聒噪,但也多少开始习惯。 他视线一晃,落向身边。 南柯也在看着卡维他们,嘴角一丝微微的弧度,但焦距不明的眼眸倒映桌上的火光,显然在走神。 “不看看菜单,合不合你胃口?”散兵出声。 南柯闻声收神,怔了一秒才摇头回:“不用,我……” “我最近肠胃不太好,这家店好像有道药膳很出名吧?”提纳里忽而笑道,拉拉南柯,“南柯,我们再去添几道菜?” 南柯的目光不由在眼前摇晃的宽阔狐耳上顿一下。 她看向艾尔海森,见东道主点头,才跟着提纳里起身去找前台。 “南柯怎么了?”赛诺望着他们的背影,“她看起来没胃口?” “更像是心不在焉。”卡维将征询的目光投向散兵,“怎么,你们吵架啦?” 艾尔海森也难得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散兵盯着眼下的空酒杯,眉心轻蹙:“她有点心事。” “哦?!”卡维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赛诺附和:“细说。” “你们这些家伙,”散兵抬眼,把这几个碍事者一一不满地剜过去,“一声也招呼不打就突然出现,能不能别擅自掺和我们之间的事?” “话这么说,”艾尔海森不紧不慢道,“看神明代理这副无能迁怒的样子,该不会,还没想好该怎么哄她开心吧?” 散兵轻轻啧舌:“她这几天一直是这种状态。” 事情闷在心里不肯说。 “我懂了。”赛诺煞介其事颔首,“你需要我们帮你出主意,讨她开心。” 艾尔海森战术喝酒:“你在发言前似乎从不思考——我们几个之中,谁有女人缘吗?” 赛诺陷入思考:“柯……” “真没出息你艾尔海森!”卡维痛斥,拍桌起身,“看我的!” 众人眼看卡维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向酒馆门外走去。 “他干嘛去?”散兵疑问。 “搬救兵吧。”艾尔海森老神在在,小酌一口,“毕竟他认识的女性,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哄女人?呵,不可能会的。” 南柯和提纳里回到酒桌,就撞见艾尔海森一脸迷之微笑:“你们在聊什么?” “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提纳里注意到艾尔海森身边的空位,“欸,卡维哪去了?” 赛诺一本正经:“我们在聊关于卡维没有女人缘的事。” 提纳里眼睛忽一下睁大:?! “点了什么?”散兵看着南柯坐回身边。 “一个汤,一个甜点,还有一份凉菜。”南柯扳着手指头数,余光瞥见散兵面前的酒杯,自然而然挪到自己面前,“国崩……” 回神之后的人温声细语,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但是那双含笑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避开散兵的眼睛。 到底在顾忌什么? 是坏事吗? 是很重要的事吗? 越想,散兵心头越是焦躁不安。 南柯小口抿着甜葡萄酒,和提纳里他们聊着天,没多久,卡维回来了。 身后还带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 戴着蓝色的头纱和面纱,行走时披风间露出雪白的手臂和脚腕,在寒冷的冬季显得格外清凉。 卡维朝艾尔海森眨一下左眼,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开始挤:“挪一点艾尔海森,给人家让个位子。” “谁?”艾尔海森边让位边疑虑问。 女孩子挨着卡维坐下来,一双眼蓝宝石般清澈,扫视过桌上的几个人,又小心觑一眼周边其他桌位。 女孩子这才放心解下头纱和面纱,露出一头红发和明艳的笑容:“大家,好久不见呀。” “妮露小姐?”提纳里惊愕,匪夷所思地将目光移向卡维,“卡维,你……” “我怎么了?”卡维骄傲。 提纳里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多亏艾尔海森先生对须弥文艺事业的支持,今年开春之后,祖拜尔剧场打算举行一次很盛大的演出,”妮露主动解释,“刚才我结束排练,正巧碰到卡维先生,就想着一定要过来,亲口对艾尔海森先生说声谢谢。” “你们好好表演,就是对社畜们最大的犒劳了。”艾尔海森招手叫来侍者,添一副碗筷。 “艾尔海森先生这么说,我更有干劲了。”妮露笑盈盈。 要说妮露初进门,所有人还没品出卡维的用意。 等妮露双手捧着可爱的脸颊,朝对面的南柯甜甜微笑时。 饶是赛诺也反应过来了。 抚慰人心这块。 偶像是专业的。 赛诺暗暗向卡维竖起大拇指。 卡维得意挑眉。 “……自从小吉祥草王大人的法令颁布,大巴扎越来越热闹了,甚至还有了专门贩卖衣服首饰的街道,”妮露明眸奕奕,问南柯,“说起来,南柯,我们的一日经纪人机会还没有用呢?好不容易又遇见你,我可以请你陪我去逛街吗?” 南柯看向散兵。 散兵面无表情。 没意见就是答应了。 “那我们晚点碰面。”南柯起身,朝其他几个人笑笑,跟妮露离席。 “你们感情真好~” 人还没走出视野,散兵视线追着南柯的背影,就看见妮露小声打趣着,自然而然牵住了南柯的手。 散兵眸子一沉:“……” “不至于吧?”卡维闻着醋味儿,等人走远了,故意捏住鼻子压低语调,“女孩子互相贴贴你也看不过眼?” 散兵拖过剩在南柯面前的酒杯:“……她以前被女人表白过。” 提纳里一口养生汤差点从喉咙呛进气管:“啊?啊???” 散兵惆怅啜饮恋人留下来的甜葡萄酒,不知道是嫌弃酒的口味,还是回忆起了往事,眉心虬结不答。 艾尔海森思忖半晌,深觉竞争对手强悍:“那你是怎么追到她的?” 赛诺:“靠脸?” “怪不得!”卡维大悟抚掌,“我看国崩从里到外,除了张好看的脸,也没别的可取之处了!” 散兵额角青筋直跳,扬起凶狠的眼尾:“哈?想打架?” 第333章 帮帮我!南柯小姐! 喝了点酒,离开酒馆清风拂面,南柯才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妮露又戴上了头纱和面纱,抓着她的手指兴致勃勃问:“南柯想先去哪里玩?” “我是你的经纪人,”南柯微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妮露定定瞧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忽地扑上去抱住她笑:“南柯,你人真好!” 南柯顺手拢了拢妮露的披风,望向街道远处。 正值半下午,日头很好,人群熙熙攘攘的,和平而热闹。 莫名地,南柯感到有些寂寞。 若是有朝一日,她连这样的光景也忘记。 甚至连散兵也忘记…… 一味追求力量,真的……是件好事吗? “……忘记什么的,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似乎是不知觉间,在随意回答妮露时泄露了心声。 服装店里,妮露换了一身金色的纱丽,对镜欣赏背后垂曳的珍珠裙摆。 “我的记性一直不算好,跳过的舞一段时间不跳,就会忘记舞蹈时的感受和舞步,”妮露抬臂,发现衣服的款式有些限制抬手,面露遗憾,“还会经常忘记吃饭,弄错表演的时间和道具……但其实,剧场里的大家虽然经常责备我,我们的演出,却没有一次真正出过差错。” “你们很厉害。”南柯道。 妮露摇头:“全靠我身边的人帮我记住,时不时地提醒我,我才能像现在这样,不断走上舞台。所以,忘记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柯垂眸神思一晃。 她是降临者,见证者。 不论经历再多时光,只要是曾见证的事,就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抹去。 但听着妮露的话,南柯忽然也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是和普通人一样健忘的。 琐碎的事,不愿留恋的事……很多的事。 这次翅膀受伤,她只是担心散兵会自责,才纠结说不出口吗? ……并不止如此。 南柯是在害怕。 遗忘了什么的感觉,过于久违,甚而陌生。 而散兵知道她的一切,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她害怕散兵告诉她,她忘记的,其实是极其重要的、根本不容忘却的回忆。 而这样的遗忘,因为她的选择,今后还会不断上演。 记忆是一个人的生命,所以当初失去记忆的她,才得以重获新生。 倘若失去这些,会让她再次变成一副空壳…… “南柯,你忘记了什么吗?” 一只手在南柯眼前晃动,南柯回神,看见妮露踮脚望着自己问。 “不用露出这副表情啦,”妮露安慰她道,“生活着的人,本来就是一边忘记着什么,一边马不停蹄地体验新事物的呀?” “这就是属于人类的智慧吗?”南柯注视着妮露漂亮的脸蛋,心里某种沉甸甸的情绪逐渐散去。 “你不也是人?”妮露嘟囔反问,“南柯,我觉得,你似乎把自己和身边的人们,隔得过于开了哦?” “有这回事吗?” “我最了解人们的笑容,所以,你的笑容里有多少真实,我是看得出来的,”妮露指尖轻点南柯的鼻尖,“刚才在酒馆的时候,只有百分之一不到。” “现在呢?”南柯展颜。 妮露笑得俏皮:“现在么……再放宽心享受一点,或许能达到百分之八十?” 用着极为明媚的神色和南柯对视一眼,妮露转身回到试衣间。 垂下的布帘还没停止晃荡,南柯又看见妮露从隔帘中焦急探出头来:“完了!帮帮我!南柯小姐!裙子拉链卡住我头发了……” 南柯抿了抿唇角弧度,忍不住扑哧一笑。 逛一下午的街,南柯踏着日暮的光辉将妮露送回剧场。 “祖拜尔剧场到时春演,请你一定要来看哦!”妮露拉着她的手,不舍道,“我会给你们留票的!” “嗯,好的。” 和妮露道完别,南柯转身,打算回酒馆去找散兵。 人群川流中,一只兰那罗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高举双手:“草之王,住所,紫色的那菈,带路!” 南柯跟上它:“国崩已经过去了吗?” “嗯呐!” 纳西妲安排的住所在须弥城外围,绿树阴翳环绕中,一幢二层小楼。 南柯走进崭新的大门,被兰那罗带着上楼。 “草之王,建筑师,巡林官,共同打造,特别的住所,”兰那罗蹦蹦跳跳,一字一字向南柯介绍,“不管太阳和月亮,为纯白羽翼的那菈,一直保留——名为‘家’的地方。” 南柯微微一怔。 ……还以为提纳里他们特地等在大巴扎,是从艾尔海森那里听说的消息。 原来,是纳西妲安排的? 真亏卡维能憋住,一个字也不说呢。 南柯抬头,重新审视起四周。 须弥特色显着的建筑,每一面浅绿的墙壁都装饰了玻璃,简单,透明。 夕阳从无处不在的窗户落进木色的地板,整座房子窗明几净,看不见一丝阴霾。 走廊两侧装饰着浅色的油彩挂画。 尽头不算宽敞的露台上,有一张矮方桌,一对藤编的蒲团。 这是设计给二人独居的居室。 卧室前方方正正的方格推门,则刻意融合了须弥与稻妻的风格。 兰那罗完成任务,自觉消失了。 南柯拉开门。 房门正对的墙壁上,散兵趴在大开的窗台,两片纱帘被穿堂风撩起,软软拂过少年风中凌乱的紫色短发。 散兵回头,眼尾一抹殷色尤为艳丽。 “说是担心挑不到我们心仪的颜色,让我们回头自己选。”衬着窗后开阔的山川与河流,他转身,向南柯淡声说。 南柯向散兵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散兵说的是窗帘的颜色。 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 就在刚才钻进耳蜗,关于“家”的字眼,忽而莫名变得有了实感。 南柯的心跳飞快紊乱,连带发出的声音也充满不确定:“……可以吗?” “可以什么?”散兵看着她。 “纳西妲说,”南柯去到散兵身边,望向窗下的花园,初开垦的土地上,开满了新移植的鲜花,“这里是给我们的……‘家’。” 南柯嗓音颤了一下。 她的表情也毫无自觉、毫无预兆地变化。 散兵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南柯的眼角一下子红了。 “你喜欢的话。” 他拉过怔忪的人,在她的眼下亲落一个淡淡甜酒味的吻。 咸涩的湿意便无声落了下来。 礼物、惊喜,任何用来讨她开心的东西。 根本不需要他来准备。 虽说有些气馁。 但就这样了吧。 散兵第一次觉得,接受他人的好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们早已经与这个世界泾渭分明。 经年流浪,也注定不留痕迹。 如果真的有一个地方,愿意给他们容身之所。 须弥……也挺好的。 “咦?我……” 南柯被散兵亲吻着,哭着,忽而后退,错愕抬手地触摸脸颊。 “怎么……” 怎么她满手湿润,全是自己的眼泪? 怎么这样溃堤而出? 怎么这样不可抑制? 几乎让她哭出哽咽? 简直…… 像是身体里,突然钻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一直潜藏在看不见的角落。因为某个引子,在这一刻探出伤痕累累的手指。 被泪水包裹的视野中,南柯混沌抓住面前人的手臂。 破碎光斑里,清冷紫色仿若水彩洇开一般,晃动不真实的昳丽。 “国崩,我……” 南柯的声线困顿,仓皇,破碎。 她仿佛朝圣的虔徒毕死祈视无言的神偶,紧紧凝望散兵,向他寻求一个答案:“……我,为什么会哭啊?” 第334章 别再哭了 将他紧抓的力道是如此颤栗。 强忍又无法忍住的哭声,凄切无依,仿佛行将把南柯整个人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从里而外崩溃。 听闻南柯的发问,温存的紫眸宛如被冰霜一凝,万般感触都褪得干干净净。 散兵反手抓住南柯用力到骨节凸起的手背,唯有声音不可思议地即刻反问:“你说什么?” 从散兵惊诧的反应。 从自己无端的泪水。 从再次拥有“家”,却打心底不断涌出,要将她整个人撕裂般,剧烈而不合时宜的痛楚。 南柯耳边嗡嗡作响。 逐渐发觉心中一直恐惧着的那个事实。 仿佛藉由他的反应有了支点,又仿佛突兀丧失力气,南柯流着泪的眼低垂,抱住脑袋,跌坐下去。 散兵眼疾手快将她抱住。 “我……” 南柯埋头在散兵的肩膀,蜷缩身体,唯有眼泪,大颗大颗不受控制,肆无忌惮滚落不停。 “我没能对你说出口的事……” 南柯强行挤出字句,哭腔随之发哑。 “国崩,我好像……” “真的……忘记了……” “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什么时候?!”散兵的嗓音在南柯耳边急切摇晃,“南柯,你……” 泪水将语言淹没。 南柯耳边只剩大声嘶哑的痛哭,刺耳的心跳,干涸的抽气声。 很久很久,南柯察觉到——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行。 她指骨万分用力,带起头皮鲜明的刺痛,却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和头脑内部、那种逐渐激烈的空洞相触一分半点。 只能感觉到缺少了什么。 完全想不起来,曾存在于那里的,究竟是什么。 好痛苦。 想不起来。 好痛苦! 想不起来! 好痛! 好痛! 好痛! “国崩……!” 南柯竭声呼唤,那个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名字。 “对不起,求你……” “回答我……” 回答她,究竟是什么,仅仅意识到,就让她如此崩溃,不能自已? 曾几何时。 散兵也曾听闻如此绝望的声息。 散兵攥住南柯的手,强势向两边分开。 那双紧紧掐住她自己的后脑,如今正无意识慢慢下移,想要扼往颈项的手,被迫无可选择地环至他的后颈,僵硬得像个死人,几乎要将人断颈身亡。 ——这过于强烈的既视感。 “桂木……” 散兵在南柯的哭声里僵硬吐字。 “桂木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许久,南柯压抑哭泣,抬起泪眼,呢喃给他答案:“……御舆大人?” 散兵猛然狠狠闭眼。 心绪波动没能通过眼皮遮蔽,被南柯敏锐感知,引来伤人伤己的挣扎:“国崩,你告诉我……!” “……你的家人。”散兵加重拥抱的力气,将她死死困住,双方肩骨肋骨用力相抵,带起迟缓钝痛,“还记得吗。” 南柯的语气变得怀疑:“……南意?” “没有……别的人了吗?” “还有谁?” 南柯用气音问。 散兵没有回答。 她就知道。 南柯仰头,泪水漫过瞳孔,积蓄在下眼睑,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落。 她就知道。 所谓代价……没可能是不重要的事吧。 “好痛啊,国崩……”南柯哭着说。 散兵松开力道,抬手抚上她的后脑。 不是那里。 不止那里。 南柯将心口用力贴向散兵。 她那里一定有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 明明早就已经看不见疤痕。 因为大脑忘记了。 所以还记得的身体,被痛觉折磨过的神经。 才将这样的痛苦,如此突然、如此清晰地奉还给她。 因为那是绝不该忘记的,使她成为她的,绝对重要的部分。 散兵几乎难以控制手臂禁锢的力道。 散兵想起南柯在原始胎海里,她虚弱附在荧耳边,没让他听见的那句话。 原来如此。 她之所以会无端虚弱,事后又含糊带过,自此开始心绪不宁,行为异样——从那时候起,没有任何人提醒,她就自己察觉到了。 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忘了什么。 却会仅仅因为残留的痕迹,就一发不可收拾,将辛苦重铸的内心瞬间自我击溃。 ……当然会。 关于她的“家”。 关于她亲手无形所杀,此生绝不该忘的桂木。 拥抱远不足以抚慰南柯跌破的情绪。 “南柯。”散兵贴近她的耳廓。 陷入自我地狱中的人,无法接收他的声音。 散兵吸气,落在她后脑的手摩挲一下。 “没关系。” 他将嘴唇贴在她冷汗密布的额头。 “我帮你记得。” 她的罪。 她的痛苦。 所以。 “——别再哭了。” 散兵抬起手掌,轻微用力,手刀向她的后颈落下。 哭声也好,淹没在哭声里,颠三倒四的自言自语也罢。 南柯身体一软,蓦然安静在他怀里。 第335章 欲壑 做了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刻骨铭心的梦。 身体像被极轻极暖的水流包裹,画面悉数如潮水褪去,不留半点痕迹,南柯在一片温暖中睁开眼睛。 安静的空间里一片融融金色,崭新的屋子里,木料的汁液香还没散去,被阳光激发,盈盈挤满室内。 少年的影子被日光拉扯成纤细一条,从跪坐的膝边覆过南柯的脸,接着向房间更深处攀爬,和纱帘飘拂的淡影融为一体。 “国崩。” 南柯拥着被子坐起来。 身上汗腻腻的,后颈有些疼,好像被人重击过似的,南柯喊完他的名字,忍不住皱了下眉,抬手向颈后摸。 触手刺痛,倒是没有像预料中肿起来。 南柯有些莫名,视线一动,余光里滑落的衣袖露出小臂,一小片淡淡的青痕,又让她怔了一下。 南柯垂下手,用袖子挡住淤青,询问一言不发坐在她枕边的人:“国崩,你喝酒了?” 她似乎闻到酒精的味道。 比起自己,她优先关心他的情况。 少年逆光中的脸孔凝视着她,许是因为酒意,眼尾描红异样地鲜明。 长长的眼睫低垂,遮住雪青色的眼眸,他反手从身后拎出一个巴掌大的细口酒瓶,言简意赅“嗯”了一下。 早晨小酌也算是生活意趣的一种? 和他抬起的眼眸再次对视,南柯想法中断,忽而眨了眨眼,手臂撑起身体,凑近他问:“昨晚怎么了?” “你喝多了,”对方脸颊微微绷起,错开目光保持镇定,解释她身上的淤青,“我也是,所以,稍微有些过火……让你受伤了。” 说着话,那双剔透如玉的眼慢慢转回南柯脸上,小心翼翼倾身:“南柯……” “流浪者,”南柯抬手,及时挡住他想要假装自然落下的吻,有些好笑,“你们不一样。你也不会说谎,对吗?” 流浪者瞳孔微微睁大。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南柯坐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是国崩叫你来的?” “……嗯。”不出三秒钟的挣扎,流浪者果断将立场倒向她,“昨天深夜,一只兰那罗带我来到这里,散兵说,他要出去一趟,让我陪一下你。” 真亏散兵敢叫流浪者来呢。 南柯的想法和当时的流浪者如出一辙。 脑内的隐痛怎么揉也挥之不去,南柯索性不再管,草草整理床铺起身:“他有说去哪吗?” 南柯穿着浅米白的稻妻样式寝衣,交领阔袖,起身时两片衣摆分开,露出玲珑的脚踝,曦光照耀下,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羊脂玉。 流浪者手指轻揪膝上的衣摆,眼睛跟着她转,怔然回答:“我猜,他是去见小吉祥草王。” “这样。”南柯叹气。 昨晚她大概的确是喝酒了,所以记忆有些断片,印象只停留在窗前见到散兵的时候。 但愿她有用温和的方式告诉散兵,她失忆的事情。 散兵不在,想也没有用,南柯只能默默祈祷他不要和纳西妲吵架,走到门口,想起房间里还有人,回头对流浪者说:“过来吧,我去弄点早饭,我们一起吃。” 花园里不止有种花,还有农田。 流浪者去抱冬瓜的工夫,南柯在这座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到厨房,发现里面米面锅碗一应俱全。 真是让纳西妲他们费心了。 南柯忍不住笑,挽起袖子开始动工。 散兵回来的时候,小楼露台上言笑晏晏,两人正在和式矮桌前对坐,一边聊天一边共进早餐。 流浪者:“南柯,你最近有空吗?” “暂时没什么事,怎么?” “昨天巴尔泽布她……问我要不要回稻妻看看,我说,有时间的话。可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这故作纯良,卖弄可怜的口气。 散兵倒吸气。 “不是说了,除了我教你的话,一个字也别多说?!” 在南柯出声回答之前,散兵忍无可忍飞上露台,向流浪者冷视。 流浪者早就听见他回来的动静,瞟眼散兵,无辜地望向对面的南柯:“南柯,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南柯捧起碗,喝了口冬瓜汤:“不是你叫流浪者来的?” 话是对散兵说的。 散兵一噎。 南柯兀自起身,转进后面的走廊。 散兵和流浪者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流,没一会儿,南柯又端着两个碗一副碗筷从里面走出来,放在矮桌靠近散兵的那一侧。 散兵:“……” 他还能怎么样? 他只能去洗手,然后加入早餐队伍。 好不容易送走那个作精。 散兵一边洗碗一边阴阳怪气:“两个人的房子,硬是变成三个人的爱巢,真有你的。” “还不是你把人家薅过来,”南柯在旁边接过散兵洗干净的碗,擦干放进橱柜,“真亏你敢叫他来呢。” 南柯话里有话。 “他没那个胆量。” 散兵笃定道。 南柯不由多看他一眼。 散兵脸上有着不容置喙的自信。 流浪者固然对南柯心有绮念,但那又如何? 作为“人”,流浪者的心理和身体都残缺不全。 除非南柯移情别恋。 否则他们之间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事。 南柯欲言又止。 “你找纳西妲说了些什么?”接过散兵递过来的最后一只碗,南柯转移话题,问。 散兵拧洗碗布的手倏而一顿。 ……已经付出的代价,是回不来的。 草之神高居神座,怜悯地俯视他。 选择权在你手上,国崩。是像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将她的故事还给她,还是—— “什么也没说。”散兵扯平拧干的毛巾,不动声色,将它挂回架子上。 南柯松了口气。 她一边擦碗,一边思索着,还是决心重新向他坦白:“对不起,国崩,昨晚我好像喝多了,不知道有没有对你说清楚——翅膀受伤的事,我自己也很意外,以后我会尽量小心,不再受伤。” “就不能放弃这股力量?”散兵嗓音微冷。 “我能运用的力量本来就不多。” “有我足够了。” “国崩,我已经依附你够多了。” 南柯把碗砌进橱柜,合上木门转身,看着他认真道, “我不想当你身后的人,而是站在你身边的人。我想和你一起战斗,一起飞上天空,所以,我需要这双翅膀。” 与她对视的紫眸幽暗深邃,像一片隐着漩涡的深海,情绪几乎凝滞不动。 南柯上前一步,捧住散兵的脸,试图用淡笑软化他的情绪:“而且,我忘了的东西……当我需要知道的时候,你不是在吗?” 散兵知道她毫无保留的一切。 南柯无比确定。 “国崩,能告诉我,我忘了什么吗?”她问。 紫眸一眨也不眨,近距离倒映南柯柔和的面孔,唯有轻细的呼吸,迟缓地拍打在她的脸颊。 难以解明散兵此刻的情绪是平静,还是按捺的汹涌复杂。 南柯只觉得,这双眼恍然之间,仿佛充斥从未有过的忧悲与怜爱。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字句缓缓从眼底薄唇吐出。 散兵浸过水的指腹冰凉,向上拂过南柯的腰背,轻柔落在后颈的痛处。 在自己的“家”里。 不再需要任何顾忌。 散兵似乎打定主意要叫南柯重新体验昨晚——那句她失去印象的“稍微有些过火”。 在外奔波了一整晚,他又有些洁癖,强行将阵地转移到浴室。 陌生的环境里,将教令院新开发的淋浴系统倒腾了半天,热流总算从上方洒下来。 花洒下的两个人猝不及防被淋了满头。 南柯想从水流中退出去,脱掉湿透的睡衣,却被从后面圈住腰身,拖了回去。 墙壁冰凉,和热流形成鲜明反差,南柯身体一转,双手已经本能撑在溅满水珠的墙上。 可是太滑了,根本借不了力。 身后的力量还在把她往下压。 眼看就要跪倒在地,南柯回头:“国崩……” 唇被吻封缄。 水汽蒸腾里,散兵睁着眼,睫毛上也挂满晶莹的水珠,眼中朦胧又炙热。 耳鬓厮磨间,吸饱水的衣物不堪重负,垮塌下去。 一半衣摆垂过膝前,凌乱地瘫痪在南柯脚下。 另一半被腰带束绑,堆积在她支撑身体的臂弯,和弧度下塌的腰线。 水滴落地密密匝匝,狂风暴雨一般,欲壑难填。 像被猛兽钳制,南柯忽而感到后颈被啮咬。 犬齿挑拨着要命的神经,令人心惊肉跳。 再被视听、洋溢在狭小空间里冲撞的火焰焚烧。 “……出来。” 散兵松口,呼吸喷吐抵在南柯背后的蝴蝶骨,一刻不肯放她清明。 “……放出来。”他命令。 “呜……” “……把你的翅膀,放出来。” 只能照他的话去做。 因为手臂用力,她背后那副蝴蝶骨形状无比清晰,中央,一只白莹莹的晶蝶印记浮现发光。 翅芽开始顺着蝶翼生长。 洁白的羽毛析出空气。 逐一填补美丽的形状。 这就是……不容她罪与恶的力量。 羽翼将南柯包裹,在散兵的视线下瑟瑟颤抖。 浓浓水雾下,半回头看他的那张脸,淋湿贴面的黑发蜿蜒咬入鲜艳的唇瓣。 本该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 也被动情的红晕迷惑。 何其圣洁而不耻的形象。 散兵俯首吻入羽翼的中央。 忍耐到达极点,南柯终于坚持不住,变调尖叫跪在地上。 “……芙宁娜那家伙,说你是天使,是妖精。” 四面八方紊乱的水声中,背后的人不再动作。翅膀传来被迟缓抚摸的奇妙触觉。 “我跟她说,你是我的。” “随你忘记什么。” 散兵嗓音低哑,贴在喘息的南柯耳边,恶狠狠道。 “不许……忘了我。” 第336章 主动权 过了几个月。 快要开春的时候,荧和空回须弥了。 还带着一名火神之眼的深渊使徒。 深渊教团不方便正大光明进城,在一个晴朗的月夜,南柯陪纳西妲去城外与他们会了面。 一段时间不见,比起分别之前还心有芥蒂的样子,荧和空脸上都重归坚定与信赖。 “小派蒙呢?”纳西妲看一圈荧四周,没见到第四个人。 “我们回来的路上被愚人众追杀,安全起见,把派蒙安排在别的地方了,”荧示意深渊使徒呈上东西,“纳西妲,你看看这个。” 正在不解为什么他们会和至冬的使节起冲突,深渊使徒上前,在纳西妲面前掏出一颗火色四溢的宝石棋子。 纳西妲面露惊讶:“火神之心?” “我们整顿深渊教团之后,立刻向至冬发起了合作请求,却被那位冰之女皇暴力驳回,”空解释这颗火神之心的由来,“她要收集神之心,七枚缺一不可,为了不再让她召唤天理,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拿到登上谈判桌的筹码。” 天理早已舍弃自身,化为提瓦特的规则,大动干戈召唤它若有若无的意识,本就是错误的目标。 更何况还有丝柯克那句,“第三降临者的遗骨”警告在前。 神之心竟是逝去之人的遗骸,本来就已经相当不详。 只怕冰之女皇真正打算唤醒的不是天理,而是别的东西…… 为了彻底根绝所见的未来。 空无法坐视不管。 “所以才直奔须弥么。”纳西妲了然,“因为造神一事,须弥和至冬的外交关系早就宣判破裂,你们做了正确的选择。” “纳西妲,”荧肃穆道,“我们需要见见其他几个降临者。” 纳西妲颔首,看向身侧:“拜托你了,南柯。” 是时候,由他们拿取主动权了。 —— “原来如此。” 璃月沉玉谷,钟离站在熙攘的赌石集市里,随手掂量灰扑扑的岩石,鎏金的神瞳撩向身侧南柯与散兵, “辛苦二位奔波,此间事了,我会即刻前往须弥。” —— “事情我知道了,安排好家属就出发。” 龙脊雪山的古国废墟上,听完他们的传话,阿贝多应下,带路到雪山的七天神像, “话说,能否问句题外话?” 南柯心无旁骛感应着风神像,风元素化出蒲公英的虚影,在她身周萦绕。 散兵注视着她的侧脸,目不斜视:“请讲。” “除了我与钟离先生,包括你们在内的四位降临者,全都已经达成了合作?” “没错。” 阿贝多欣慰地点头:“感谢你的回答。我终于可以放心期待冰神的人造降临者计划了。” —— 钟离和阿贝多抵达须弥的那天,正值祖拜尔剧场春演开幕。 南柯托人向妮露道了抱歉,和散兵踏入净善宫中。 “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会面呢,”纳西妲身后随侍着灰发的机巧少女,端坐在一面宽阔圆桌的主位,莞尔环视在座的七人,“各位,欢迎加入降临者们的集会。” 最初的降临者,如今握持一国神权的钟离。 坎瑞亚召唤的降临者,荧和空。 未来的纳西妲召唤至此的降临者,南柯。 以及阿贝多和散兵,两位出自不同造物主之手的人造降临者。 共计六人。 至于缺少的最后一名降临者席位,则被和阿贝多同行到须弥,不请自来的温迪大剌剌占据。 纳西妲为在场的人一一做过简单的介绍,挥手在圆桌中央浮现末日景象: “……如我刚才提到,空来自提瓦特未来的末日,在空带回的预言中,无人达成七名降临者的条件,提瓦特在被世界之壳封锁的情况下,被黑火彻底燃烧。” 荧的侧脸在影像中迅速掠过,只留下巨树之上悬挂降临者们的绞索。 “祭祀仪式?”阿贝多眯眼,若有所思摩挲颈间的星辰印记。 “幸好归功于在座各位的努力,从降临者的人数到枫丹的救国,这一次的历史走向,变动不小,”纳西妲接着说,“而关于第七位降临者,在空的见证下,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博士多托雷将会成功填补这个空缺。今天会议第一阶段的课题,就是集合大家的智慧,商讨与冰之女皇达成合作的可行性。” 火红的神之心浮现在纳西妲手中:“至于底牌,我们已经率先准备好。” “诶?”温迪惊奇倾身,“新任火神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你们是怎么说服她的?” “火之国纳塔,是除了曾经的坎瑞亚以外,最接近世界之壳的地方,”空解释道,“我们深渊教团的大本营也在那里。尽管立场不同,但深渊教团和纳塔一直以来同为抵御黑火污染的阵营,交涉起来比想象中轻松。” “只靠这个和冰神谈判,我想筹码还不够,”钟离遗憾摇头,“近几百年,深渊教团横行各地,对怪物也好,人类也好,各种非人实验与渎神举动数不胜数。直白地说,即使有着草神布耶尔和旅行者的人品保障,我来到须弥之前,也不禁心生疑窦。” “比如,深渊教团就曾经挖走了一座蒙德的风神像。”阿贝多看向温迪。 “到现在还没还回来呢。”温迪撅嘴。 “那座神像,已经被我们改造成了调查深渊的锚点,”空低头握拳,“对不起。” “我们还是说回正题吧。”南柯制止问责,“还有另一个筹码,在我手里。钟离先生应该还记得,博士还在须弥的时候,我曾捕获过他一个切片,立下了契约。” “是有这回事。”钟离道。 “尽管那不能保证博士绝对服从,但只要那个切片的意识还存在,在立场上,他就不会与我们相左。” “我们可以确认那个切片目前还健在,”纳西妲让身后的桑多涅上前,“现在,他也正通过至冬的发条人偶倾听我们的谈话。” 桑多涅趴在代步的机械花篮边,好奇一一打量在座的陌生人。 纳西妲握住她下垂的指尖,桌面中央的影像随之蓦然暗下,切换成身处黑暗,十指托腮的半张黑银假面。 “赞迪克。”男人笑唇张合,“劳诸位指教。” 只出现了一瞬,话音未落,博士的影像就不稳定地闪烁熄灭。 “因为各种原因干扰,无法长时间保持双向联络,”纳西妲解释,“如何?这样一来,各位能安心一些了吗?” 约定以风岩二神的名义,再次向至冬发起谈判后,接着是有关保全提瓦特居民性命的手段。 贸然解开世界之壳走向外界,结局与提瓦特被黑火烧尽不会有太大转变,危机之下,难保能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出去。 在这方面,一直带领深渊教团进行研究的空最有发言权。 “元素力能够中和深渊的污染,因此,逐日增加的神之眼持有者们,是最有可能生还的一批人。” “太少了。”钟离抱臂。 “所以,我们研究了提高人体深渊适应能力的手段。” 荧取出腰间的尘歌壶,和空对视一眼,操纵元素力,将尘歌壶里的人放了出来。 浑身散发黑气与火元素的深渊使徒现身,向在场众人礼数周到地鞠了个躬:“初次见面,在下渊上。” “恕我直言,人体实验有违伦理。”阿贝多观察着失去人形的渊上,微微拧眉,“而且,这显然是以寿命为代价换来的生存,根据个人体质,恐怕也难以保证成功率。”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空略微停顿,回答,“成功率在三成。” 会议席间随之陷入静默。 分明消亡的那一刻尚未可知。 哀悼般的气氛却提前弥漫开来。 “关于将子民们带离提瓦特的方法,直到世界消亡的那一刻,我们都不会停止研究,” 纳西妲打破安静,轻轻出声,“但也希望大家能做好,我们也许无法拯救所有人的心理准备。” “我可以帮助深渊教团,进一步研究。”阿贝多犹豫片刻,道。 “感谢你,白垩之子。”纳西妲将视线落向温迪和钟离,“那么,两位,也拜托你们了。” “所以,没我们的事了?”散兵见缝插针开口。 散兵对他人的生死不感兴趣,作壁上观的态度,也摆得再鲜明不过。 “当然有。”出乎意料地,纳西妲道。 “而且,是非你不可的事。”钟离看向他。 散兵挑眉:“哦?” “我们又没法保证冰之女皇一定会答应谈判,”温迪摊手,“听说这位小帅哥,你曾经当过愚人众的执行官?作为二手准备——我是说,如果冰之女皇一意孤行,非要召唤什么不好的东西出来——” “就由熟悉愚人众的他潜入至冬阻止……是这个意思吗?”阿贝多沉吟道。 “没错。”温迪打了个响指,“还有负责把觉醒的第七降临者,带回我们的手中。” 三神共同将视线汇集在散兵身上。 “……”散兵面无表情,一一看过他们写满理所应当的脸。 “那你们可就误会了。”散兵起身,凉凉道,“如果让我见到博士,我只会不择手段——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话落,他转身径直离席。 渊上盯着他不羁的背影,赞道:“好有个性。” “有没有人能劝他一下?”温迪眉毛打结,视线在众人中间逡巡一圈,先后落在纳西妲和南柯身上,“在大局面前,耽于个人恩怨可不是好习惯。” “如果没有那些恩怨,国崩不会作为降临者出现在这里,”南柯跟着站起来,向他们递去抱歉的眼神,“还请大家谅解。” 道歉多说无益,南柯朝纳西妲望去,得到允准,也追着散兵匆匆离场。 温迪莫名感到牙酸:“她好宠。” “请不要苛责他们,”纳西妲淡笑,“他们两位,其实本质都是十分无私的人。” 第337章 因为你没吃过爱情的苦 净善宫外笼罩一层强劲的结界。 宫殿出口,赛诺带领风纪官们戍守在侧。 南柯从他们中间匆忙走过,听见赛诺喊:“南柯。” 南柯止步回头:“抱歉,我现在……” “国崩在上面。”赛诺向她指上方的圣树。 南柯一怔,顺着赛诺的手向上望去。 绿意朦胧,一片黑色的衣角隐约在零碎光线间。 南柯纵身飞上去。 “国崩。”南柯落在散兵身边的树枝上。 散兵靠坐在疏落有致的枝叶间,微微仰着脸,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挡住眼。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南柯拨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树叶,俯身凑近他,“刚才的事,让你不高兴了?” “……” 散兵偏开头,唇瓣微启,只是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叹息。 这里离圣树的梢头还有一段距离,不用担心脆弱的树枝会突然折断,南柯谨慎落脚,也陪他在这里坐下。 密密的树丛相当遮蔽视线,然而向下一望,轻易就能将净善宫的殿门收入眼底。 南柯忽然想到。 即使在心情不虞的情况下,散兵也并没有打算丢下她呢。 说来这段时间,自从她坦白关于记忆的代价之后,似乎就没有离开过散兵的视线。 鬼使神差地,南柯瞟向身边:“国崩,你拒绝去至冬,也有我的原因吗?” 散兵的手指动了动,冷紫色泽透出指缝,看进她的影子。 “我没关系的啊。”从中读到肯定,南柯撑腮,笑,“须弥城很安全,我也跟你说好了,会小心不受伤。我会等你回来的。” “……不清楚为什么,”沉默良久,散兵望向她背后支离错落的光影,“如果人偶也会有直觉的话……” 他心中将要失去她的直觉逐渐强烈。 ——不。 散兵忽而抿唇。 或许,就连此刻,他早已开始、也正在不可停止地失去她。 “直觉?”南柯追问。 不知该怎样挽留虚无飘渺的错觉,所以,只能极力让她停留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散兵没说出口。 他坐起身,环住面前人的细腰一把捞过:“给我抱会儿。” 柔亮的紫发埋在怀里,呼吸的温度亲密无间,灼烫皮肤,仿佛怎么独处、再怎么肌肤相亲也不满足。 南柯脸颊一热,靠在身后的树干,轻戳他的发旋:“国崩,你最近是不是有点黏人?” 不出她所料。 散兵抬眼,高高扬起的眼尾薄怒: “哈?” 对散兵最近的低迷情绪,南柯理解为,是她丢失记忆这件事带来的后劲。 看他这么在意她。 她自己的心情反而轻快许多。 谈判的信函由春风吹往冰雪国度。 不久之后,纳西妲收到了愚人众使者送来的回信。 “言简意赅地说,冰之女皇同意谈判了。”纳西妲再次召集众人,宣布这个好消息。 “但你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太乐观?”阿贝多问。 纳西妲叹气:“同意谈判的条件和我预估的一样,有两个。一个是交付火神之心,另一个是归还愚人众的执行官。我本来以为一定是桑多涅,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没想到……” 纳西妲欲言又止,看向圆桌对面,稳坐南柯身旁事不关己的少年。 “冰之女皇要的,是‘散兵’。” “国崩?!”南柯险些失声,拧起眉来,“为什么要指名国崩?” “我想,应该是因为博士将海芭夏带回至冬后,从她意识中提取出了有关国崩前世的内容吧。”纳西妲心情复杂。 最终还是逃不掉至冬这趟么。 南柯不禁担忧地看向身侧。 散兵的眼神果然异常冰冷。 “听闻愚人众内部极度信仰神明,”钟离猜测,“作为曾信奉过自己的子民,又是降临者,冰之女皇莫非想借机,将国崩劝降?” “我不信仰任何神。”散兵断然否定。 “而且反水什么的,”荧看向南柯,“但凡愚人众打听过情报,就知道绝对不可能吧?” 南柯可是纳西妲的眷属。 散兵作为雷神创作的人偶,也正是因为南柯才加入他们的阵营。 让这两人分开? 荧想不都不敢想,散兵会干出些什么来。 纳西妲表情沉重,摇头道:“冰之女皇还说,她手中握有拯救全提瓦特的权柄。” 南柯一怔,随后不由握紧了十指,甘拜下风。 比起临时聚集起来的他们。 果然还是筹谋已久的至冬底牌更多。 “愚人众赴须弥的使者,第四席执行官仆人驳回了我换人的诉求,现在正在等待我们的答复,”纳西妲看向众人,“是冒险换取一个谈话的机会,还是另寻他法,请大家慎重思考,稍后……以投票的方式决定吧。” 温迪早先回了蒙德。 今天加上主持会议的纳西妲,一共七票。 有限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南柯低头对着桌边陷入思索,忽而听到身边人问。 “同意票,还是否决票?” 南柯抬眸看向散兵,半晌,只是露出一个苦笑。 “各位,”一段时间的安静后,纳西妲问,“考虑好了吗?” “开始吧。”钟离无奈。 荧和空也默不作声点头。 “由我先说吧。”纳西妲闭了闭眼,轻轻呼气,“我同意。” “我也同意。”钟离跟着道。 “我……否决。”荧犹豫说。 “我同意。”空开口。 “空!”荧失望叫出声。 “我也否决。”阿贝多冷静道,“同为炼金生命,我们对环境的感知比人类纤细太多,稍有不慎就会失控,让国崩回到愚人众的环境,有适得其反的可能。” “否决。”轮到散兵,散兵毫不犹豫道。 三票对三票持平。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压力,落到南柯身上。 南柯一一回视大家凝重的面孔,道:“我和国崩一起去。” 南柯不喜欢被迫选择。 被动的选择,是也好否也罢,总是会轻易导致追悔莫及的后果。 她深有所感。 为了避免无谓的后悔。 两个人一起去,也能让彼此安心一些。 “恐怕不行,”钟离严肃道,“以你二人的关系,你留在须弥,才能最大程度上规避风险。” 散兵倒戈的风险。 “但让国崩去至冬,本来就默认他要冒着风险,不是吗?”南柯反驳,“把责任硬是交给不想承担责任的人,独自背负,根本就没有道理。” “南柯,”空劝道,“大局之下,个人的意愿本就渺小。” “改变局面就好了。”南柯口气坚决。 阿贝多眉尖微挑:“仅凭一个你,改变局面?” “我可以通过神像传送,也不会真的死去,随时随地和纳西妲通过梦境联络,也只有我能做到,”南柯将背脊挺得笔直,“如果这些还不够,以我们和雷神的关系,总可以?” “巴尔泽布?”钟离长眸微狭。 “是指你通过梦境建立锚点,呼唤雷神那件事吗?”纳西妲略作思忖,“你曾误入一心净土,透过构筑梦境朝那一端放出讯号,引起神明的注意,的确只有你能办到。” 一心净土是雷电影的内心世界,本质作用就是倾听愿望。 同样踏入过一心净土的荧,无法随时随地做梦,和一心净土建起精神上的联系。 而掌管着梦的纳西妲,更是与他国神明的内心世界无缘。 空想起枫丹的那一战,微微色变:“的确……” “如果,”阿贝多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瞧着南柯十指托下颌,“你可以现场表演一下的话。” 南柯起身:“好。” “住手吧。” 散兵冷声。 “我拒绝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而且,那女人早就回了稻妻,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算收到你的请求,她也不见得会回应,何必多事。” 南柯眉心蹙起:“可是国崩,我们……” 大势所趋,做不到彻底独善其身的。 “还有——” 散兵打断她的话,长舒一口气,起身,轻飘飘睨过桌边每一个人,傲慢且阴狠, “尽管我的软肋早就摆在这里,但还容我奉劝各位,别想用任何手段,左右我的意志。我什么不是济世的伟人,被惹火了,索性……” 散兵看向岿然不动的钟离,据说在古神之中,也坐享“武神”美名的那位最强神明。 散兵敛目:“……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好了。” 钟离冷静一下,默默看向纳西妲。 说好的本质无私呢? 室内鸦雀无声,忽然亮起微微绿光。 散兵脸色一沉,锋锐视线刺向身侧。 只见一只虚实不定的白色晶蝶掠过眼帘。 纳西妲眉心忽皱,笼罩净善宫的结界力量霍然一振,结界破裂的瞬间,紫电跃闪,空气撕裂。 雷罚恶曜之眼在南柯身后展开,紫色华服的人由一只白蝶引领,拖着长长的薙刀从空间裂隙中走出。 “我在一心净土里看到你的梦,”横眼扫过所处的环境与在场似乎有些呆滞的人们,雷电影微怔,手中刀光淡去,向南柯投去疑问视线,“是我误会了么?” 曾长期担任影武者的影,对这样的乌龙情况姑且有些经验。 她正准备道声抱歉,看一眼散兵就回去。 南柯转身,向她露出一个松了口气似的感激笑容:“谢谢你,影。” 尽管不知为何。 总之,雷电影颔首,承了她这句谢。 圆桌对面,阿贝多抚掌而笑:“我同意了。” “啊啊啊!”荧捶胸顿足,不甘心道,“真是的!我也同意!” 雷电影:? 雷电影将目光落到散兵身上。 少年一张脸黑得像锅底,重重“啧”一声别开了脸。 决议就此定音。 南柯一手一人,把困惑的雷电影和看起来随时要爆炸的散兵拉走了。 “真是可敬的心性,”结界重新支楞起来,阿贝多忍不住转头向钟离赞叹,“我要是有国崩这精神状态,早就失控暴走了。” 钟离不可置否:“谁说不是呢?” “荧,”空终于想起问身边,“为什么你要投否决票?” “因为你没吃过爱情的苦!”荧忿忿,看眼闻声转头目露深意的钟离,深呼吸,拍桌而起,“空!我今天就要跟你狠狠坦白一件事……!” 第338章 仆人的秘密 走在回家的路上,南柯向雷电影详细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对三番两次突然把雷电影从稻妻喊来这事,南柯也感到抱歉:“对不起,影,没提前说一声就打扰你。” “无妨,你的蝴蝶很漂亮,有神子和各奉行在,本来也无需我操心政事。” 毕竟那也不是雷电影擅长的领域。 “不过,我有些在意,为何国崩对前往至冬如此忌惮?”雷电影隔着南柯,好奇端详另一边的散兵。 “身负匹敌雷电将军的伟力,我以为,无论前方阻挡何物,他都该无所畏惧,神鬼辟易才是。” “别把我看得和你一样,满脑子只有武力。”散兵横眉冷对。 “世间固然有我等无法斩杀之物,”雷电影认真回答,“但那样的存在委实屈指可数,所以我不明白。” 散兵嘁一声。 “听说愚人众有几位执行官战力惊人,难道,你是担心自己不敌他们?”雷电影思忖稍许。 “哈?” “或是,你认为冰神神秘莫测,你在害怕她?” “你在说什么鬼话?!”散兵磨牙。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可忧心的?”雷电影秀眉微蹙,深深不解。 散兵脸色绷起,半晌,挣出南柯的手,掉头向另一条街道转身走去:“你们先回去。” 扔下这句话后,散兵快步消失在须弥城街道的转角。 “他生气了?”雷电影一筹莫展盯着散兵的背影,向南柯求助。 “那是去菜市场的路。”南柯带雷电影继续向前,斟酌道,“其实,国崩最近一直有些……心情不高,我想,应该是我的原因。” 两人离开须弥主城的范围,踏过一小段窄径,附有花园的僻静建筑在绿树阴翳间出现。 雷电影在小楼微微驻足,了然:“原来如此,是因为你们‘成家’了的关系。” 南柯哑然失笑:“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我不了解‘成家’的含义,但我也拥有过亲密的家人和伙伴,所以明白,”雷电影怀念道,“如果国崩退却的原因跟你有关,那一定是因为,他将你当作真正的家人,所以才害怕失去。” “影。”南柯回头。 雷电影的神情有些许伤感,但也仅止于些许。 “我一直在想,假使当初真带我同去坎瑞亚,假使我将狐斋宫、千代、笹百合他们始终留在安全的地方,是否就不会发生悲剧。但这样一来,受苦的就会是稻妻的人民。严格说来,一切悲伤都源于我的鞭长莫及。” “但幸好,国崩不用肩负什么,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雷电影抬手,似乎要拂过眼角,却只是别起耳边两缕散发,向南柯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们不必忧心,我以御建鸣神的名义许诺,不论发生什么,只要有我在,你们就绝不会有事。” “我的人,我自己会保护。” 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人蓦然在身后出现。 雷电影愕然回头,盯视散兵面无表情绕开她们,走向楼幢一层的大门。 “愣着干什么?”散兵在锁住的大门前站住,回头朝南柯点下巴,“过来开门。” “国崩,你买菜好快?”南柯反应过来,小跑上前摸出钥匙。 散兵只是不爽地哼一声。 不知是否是错觉。 雷电影似乎看到他在踏进房子之前,淡而复杂地瞥过自己一眼。 留雷电影吃过一顿便饭后,南柯送她下楼,在楼下花园中道别。 碗碟草草收起,散兵坐在桌前喝茶清口,垂视草坪上随着神明离去,如烟般弥散而去的空间裂隙。 他自认比雷电影千帆过尽,双商碾压。 没想到事到如今,还被那家伙提醒。 尽管不想承认,但雷电影有一点说得对—— 他何必畏首畏尾? 不管前方遇到什么阻挠。 以他的实力。 就算是神,也敢一战。 花园中的南柯将人送走,回身仰头望来。 散兵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抬手闷一杯苦茶。 几天之后,他们收拾好行李,前往奥摩斯港。 作为来使的仆人在那里随船等待。 “先走一段水路,到达蒙德的荆夫港后,再改坐直达冬都的列车。” 仆人一身笔挺的银白色军装,领他们踏上船梯,道。 “本职要求,我姑且询问一句。火神之心,两位应该没有忘记带上吧?” 南柯无言颔首。 她没有把东西亮出来的意思,仆人深不可测地放大些许唇弧,也不强求。 作为火元素神之眼的持有者,仆人能隐约感到南柯身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炙热。 仆人转身将手搭在浪花高涌的船舷,笑道:“那就,祝我们一路顺风。” 听说仆人在枫丹揭露原始胎海水有功,又在灾后重建中广结善缘,从那维莱特手中谈来了水神之心。 要是他们离开时果断一点,提前把水神之心也拿走就好了。 想法掠过大脑,南柯无声叹气,跟着带路的愚人众进入船舱。 这艘船似乎是某种战船,尽管卸去了武器,但四处都流露着寻常船只没有的肃杀之气。 “这里是仆人大人的房间。” 进入船舱深处,带路的人先是向他们示意一道紧闭的门扉,接着又带他们到隔壁。 “这间是散兵大人的。两位如有任何需要,属下随时待命。” 愚人众低着头,姿态恭敬极了。 “散兵大人?”散兵踏进房间,入眼是等同执行官规格的陈设,他冷嗤,“下去吧。” 既把他当谈判的使者,又是人质和执行官,愚人众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有意思。 南柯进门,看见门边衣帽架上的崭新执行官大衣:“国崩,至冬不会真的打算请你当回执行官?” “他们当然可以这么做,”散兵随手扯下那件大衣,口气轻佻,“最好加上博士的脑袋当诚意,那样我会更心动。” 散兵话落,南柯的肩膀已经被他用厚实的大衣毛领牢牢裹住。 “国崩?”南柯垂眸,看他轻声按拢衣领下的纽扣。 虽说初春料峭。 但这可是至冬地位的象征。 不太好吧? 散兵抬头,欣赏一秒她陷在绒绒毛领里乖巧到发懵的脸,挑唇:“出去转转。” 南柯被散兵裹在执行官大衣里,拉了出去。 受着沿途愚人众们惊异的注目礼,南柯回过味来,低声贴近散兵:“要是让某些执行官看见,估计会心梗。” “如果能气死一两个,”散兵昂首阔步,愉悦敛目,“我们这趟也算物超所值。” 来到甲板上,正打点着壁炉之家成员的仆人瞧见他们,果然神色微变。 那种目光,要多异样有多异样,要多不喜有多不喜。 没有哪个执行官是不怀揣着对权力的渴望、以及舍身忘我的觉悟,才千辛万苦爬上这个位置。 这是对执行官权力的挑衅。 但仆人很快就把不喜压了下去。 “起先我还担心尺寸不合,”挥挥手让人解散,仆人噙笑来到他们面前,“看来是我多想了。很适合南柯小姐。” 南柯:? 仆人是不是……在暗指散兵身高? 海风微寒,南柯兀自望向远海层叠起伏的白浪,听见散兵皮笑肉不笑地回:“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前六席执行官里,你是唯一一个短生种,再不抓紧立功,恐怕就穿不了几天这身了。” 短命鬼。 “感谢你的关心,散兵,”仆人涵养良好,“升格长生种固然令人心动,但我登上这个位置,是为了保护壁炉之家的大家庭,已经心满意足……” 南柯听他们夹枪带棒互戳痛脚,略感疲惫。 执行官之间交流都这么讲究语言艺术吗? 听得她快开始原谅散兵以前那张嘴了。 散兵和仆人一路呛声到船只到港。 荆夫港的繁华程度和奥摩斯港相近,整座城市坐落浅海中,线形排布的建筑群密集而低矮,网罗在无数水巷水道之间。 高大的战船也因此换成露天小船,由本地的愚人众接应,一艘艘穿入城中四通八达的水系。 仆人派人购置了些当地的甜品,顺手递给南柯一袋:“军令在身,请恕我们不方便停留观光。这是孩子们总是吵着想吃的甜点,南柯小姐如不介意,也请尝尝。” 何其周到得体。 南柯坐在轻轻摇晃的小舟船头,说了声谢谢,接过巴掌大小的一袋。 里面是某种金黄色的夹心饼干,散发着黄油和牛奶香气。 咬起来也很像,脆脆的,但饼干中间的糖馅味道有些陌生,像薄荷,又像海苔。 格外甜。 南柯便打消了递给身后散兵的念头。 仆人观察着南柯吃饼干的动作。 饼干袋放在膝头,两指夹着方形饼干的一角,另一只手平抬掌心,很自然地托在下颌尖的下方,细嚼慢咽。 吃相过于有教养。 让仆人联想到某些循规蹈矩的深闺大小姐。 但两人在枫丹品水会上的第一次见面,这个看似纯良的女人,却又切切实实阻挠了仆人的计划。 “南柯小姐就不担心,我在饼干里加了料?”仆人故意问。 南柯吃完饼干,头也不抬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小手帕,反问:“比如?” “蛊惑人心的魔药……之类的。”仆人看她细致擦拭手指和唇角,慢悠悠道,“毕竟我是凡人之躯,不擅争强斗胜,只好从人心下手了。” 南柯叠着手帕的手一顿。 阳光随着船头的水波向两侧潋滟漾开,再往前,是由一片早开的紫藤花廊笼罩的水巷。 说起玩弄人心。 南柯望向那片逐渐接近的鲜嫩淡紫,若有深意道:“阿雷奇诺小姐,似乎很喜欢戴长手套呢。” 仆人安静片刻,夸赞:“你很会观察。” “总不能枉费您特地和我们成为邻居的好意。”南柯淡笑。 在船上,因为互相就住在隔壁,南柯和散兵出门时,总是会猝不及防和仆人碰面。 从枫丹到现在,南柯就没看见仆人取下过她那双黑色的长手套。 从指尖到手臂,每一寸可能露出的皮肤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兵也习惯戴类似的手甲,但那是用来遮盖关节。 仆人,该不会也是为了遮挡手上的什么痕迹? 南柯随便一猜而已,没有追问下去。 仆人也不再主动挑起话题试探她。 一路还算和谐地抵达荆夫港的列车站台,规整的铁道穿过远方的雪原蜿蜒而至,连扑面而来的风都跟着冷了几个度。 一行人在月台就地休整,大概半个钟之后,黄铜色的列车如一条长蛇,冒着热烈的蒸汽轰鸣而至。 车站也有不少其他乘客,身着各国服饰,拖家带口的、行色匆匆的,同样期待着这趟列车。 作为至冬的贵客,南柯和散兵被带到愚人众的专用车厢,和普通乘客们分开。 仆人暂时离开去打点其他事情了。 南柯坐在靠窗的位置,抹开玻璃上的水汽,看外面随着列车启动,缓缓开始移动的风景,忽然听身边出声: “你知道仆人的秘密?” 南柯回头:“什么秘密?” 散兵看着她一脸真诚的疑问,眉尖动了动,没忍住发出一声笑。 他勾过她肩膀,附耳低声道:“阿蕾奇诺是杀了一代仆人上位的,据说她那双手,因为沾染前任执行官的血,被下了诅咒。” “据说?”南柯问。 “真相只有她自己和愚人众统括官知道,”散兵兴味十足,“我猜,她晋升到第四席也没能成为长生种的原因,就在这里。” 第339章 龙爪 深夜,列车内灯火昏黄,窗外开始飘雪,玻璃窗也渐渐结起冰花。 车厢门口的愚人众又换了一班岗,看着车厢里光明正大贴脸说悄悄话的两人,把哈欠一忍再忍,心生幽怨。 这俩不用睡觉的吗? 电波似乎被对方感知到。 不知道互相又说了句什么,坐在靠窗位置的女孩忽而起身,绕开身边的少年朝门口走来。 愚人众立刻绷紧精神。 列车车轮骨碌碌地将震动传导到脚底,女孩子的步子淹没其中,细不可闻。 短发乖顺地拢在大衣黑色的毛领中,映着头顶摇晃的吊灯,泛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女孩迎着他的目光停在半米远处,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声音也温温柔柔。 “我能见见你们的执行官大人吗?” “……”愚人众错愕一秒,和对面门边的同僚面面相觑。 “稍等,属下这就去请示仆人大人。” 同僚反应很快,向女孩子低了下头转身就走。 留下愚人众一个人在这里,朝长长的车厢深处望去,还能见到下一个兄弟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之外另一节车厢的门口。 愚人众不禁咽了咽口水压惊。 好紧张。 别看面前的人一副人畜无害模样,仆人可是特地叮嘱过他们,不许掉以轻心,否则随时丢命。 女孩子也望向离开的同僚,片刻便收回目光,随意靠在另一边门口,作等待状问他:“你是壁炉之家的孩子吗?” 愚人众更紧张了。 好在半副面具盖住脸,愚人众控制住下半张脸的表情,缄口不答。 “林尼和琳妮特很憧憬阿蕾奇诺小姐,他们没跟她一起回至冬,真让人意外。”对方兀自淡淡地笑。 愚人众忍不住抬了下眼,正好对上女孩清冽的黑眸。 “是因为他们是枫丹人吗?”女孩略微歪头问他。 愚人众张了下口又抿嘴,心知不该回答,目光却无法从对方温和干净的眼移开。 女孩身上像是笼罩着某种魔力。 让人无法升起任何警惕。 “说起来,阿蕾奇诺小姐也是枫丹人。”她注视着他,闲话家常一般,“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你也是吗?” 对方是客人,一直不接话不太好吧? 而且自己的个人信息,应该……算不上机密? 愚人众迟疑地点头:“……是的。” 南柯微微一笑。 阿蕾奇诺身为愚人众的执行官,培养的亲信,却几乎都是来自故乡的孩子。 看来,对至冬没太多归属感啊。 敌人的弱点,当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尤其是对仆人这样,野心不表的伪君子角色。 说不定,就抓到致命的那一点了呢? 南柯继续套话,没过多久,去找仆人的愚人众快步回来了:“大人说可以。小姐请随我来。” 南柯向面前的士兵道了声再见,转身跟着人离开。 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人。 留在原地的愚人众不禁用视线追逐她的背影。 头顶的灯突然冒出白色火花,“嘭”一下爆炸。 愚人众吓了一跳,下意识朝自己该守着的人望去。 电气灯在灯罩里明明灭灭,少年将脑袋侧靠在座椅椅背,一双紫瞳凛冽得仿佛发出冷光:“看够了没?” 愚人众冷汗涔涔埋头。 —— “听说南柯小姐想见我?” 卧铺车厢,走道两侧摆着十来架上下床,仆人跷腿坐在靠中间的卧铺下床,饶有兴趣地瞧着南柯。 仆人只穿着件黑色衬衫,纽扣休闲地解开几颗,露出久不见光的苍白皮肤,肩头披着厚实的执行官大衣。 看起来在南柯来之前,是在休息。 南柯环视一圈四周,看见头上某愚人众偷偷露出的半个脑袋,不远处的几张床铺里,也依稀拱起人形。 没想到仆人会和部下们同宿。 南柯看回仆人脸上:“方便换个地方说话吗?” “我随意。”仆人风轻云淡起身。 车厢与车厢之间狭窄的连接处,两侧的通道被关闭,临时制造出的密闭空间隐隐吹进外界的风。 仆人眺望车窗外乌压压的天空,问:“南柯小姐想说什么?” 仆人随意双手环胸,衬衫的袖口是细密的风琴褶阔袖,被黑色布料紧裹的小臂从中延伸出来,仿佛长了一层漆黑的皮肤。 盯着看时,确实能隐约感到不详。 “这副手套是封印吗?”南柯开门见山问。 “噢?”仆人侧目用眼梢睨她,“何以见得?” “我是降临者,这你知道。” “的确。” “我在稻妻和巫女一起生活过,你应该也调查到了。” “南柯小姐真有自信,我像是会为了无关人等耗费精力,特地去查几百年前往事的人?”仆人侧垂猩红的笑眸,“不过你说的对,这些我都知道。所以?” “说不定,我有办法。”南柯看着仆人。 仆人微微眯眼:“我的事情,是那位前执行官告诉你的?” “那有什么关系?”南柯抬手道,“对你而言,不管你有怎样的野心,总得先想办法活下去。目前的至冬,并没有为你解忧的能力。” “神秘总能将人心中的信赖不由自主放大,就像你和我一样。”仆人深深盯视她片刻,摇头笑,搭上她等待的手掌,“那就有劳了,解忧花小姐。” 隔着一层感觉不到丝毫体温的手套,南柯摩挲一下仆人的手心,指腹顺着手套向上,摸到长及修长上臂的布料边缘。 南柯挑开一点布料,长手套上便显出血红色的纵形图腾,腐朽的死亡气息烟丝般从下方游弋而出。 该说不愧是降临者吗。 仆人垂眼看着南柯双手深陷在黑气当中,却面色不改地将她的手套慢慢褪下。 是真不怕死啊。 仆人手套下方的皮肤像是被灼烧一般焦黑枯槁。 又像是扎根着什么,不似血管的条状隆起有规律地搏动,透出岩浆熔流般的红光。 “你被做过人体实验?”南柯凝重。 “是啊,”仆人轻快回答,“这双非人的手,是前代仆人赐给我的,我也正是用这双手杀死她的。” 南柯彻底扯下仆人指尖布料的瞬间,仆人猛然五官扭曲。 心脏剧烈鼓动了一下的声音,甚至从面前的胸腔击穿空气,清晰撞进南柯的耳膜。 南柯抬头,看见仆人仰头抽气,漆黑的脉络散发红光爬上女人的臂膀,盘踞领口之间苍白的皮肤,仿佛杂草根脉向脖颈动脉疯狂蠕动。 而南柯也已抓住仆人的手。 嶙峋的形状,漆黑坚硬的表皮。 这不是属于人的手。 而是龙的爪子。 排异性全靠施有术法的手套压制,就算狠心截肢,看这非人之力向人体侵蚀的程度,估计也是治标不治本。 “两只手都是这样吗?”南柯没再拆另一只手套。 仆人说不出话,喉间压抑嘶哑的低吼,带着要把人手骨捏碎般的大力,紧紧反攥她的手。 南柯皱眉:“如果你还有意识在,就放手。” “哈……”仆人缓缓卸力,深深弯曲颤抖的脊背,放大的十字瞳猩红嗜血,“到底……有没有办法……” 南柯摘下她大衣肩头的冰晶军徽:“我不会让你后悔相信我。” 朽龙之骨。 饲人血肉。 再订立契约。 何其阴毒——甚至仆人顶着反噬杀死了和这双龙爪契约的主人,前任仆人后,依然不得解脱。 但那个契约,在南柯擅长的领域。 南柯将军徽锐利的边角抵在指腹,略一犹豫,手指下滑,还是落到腕部。 金属刺破皮肉,鲜血落地生花。 黑气从仆人体内疯狂窜出,在狭小空间中逃脱不能,凝成比黑夜更深、沼泽更浓的一团。 南柯屏住呼吸,将手腕抬高到仆人的手臂上方。 “啊……!” 鲜血直接落上漆黑的手臂,受刺激的隆起血管加速搏动,仆人瞳色更赤,仿佛燃烧一般,充斥浓烈的破坏欲和食欲。 南柯流血的手被仆人失控一把擒住。 “放手!”南柯呵斥。 根本听不进她的话,继擒拿之后的下一个动作,是仆人一口咬了上来。 尖锐犬齿轻易刺入柔软的腕部,南柯被撞得后退两步,反拧的手臂又痛又麻,不禁嘶一声倒吸凉气。 她这算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了吗? 仆人正在货真价实喝她的血。 不。只是一双龙的爪子罢了。 南柯告诉自己。 当年在踏鞴砂,凝练出整个蛇之魔神魂魄的祟神都没能将她击败。 她又有什么好怕? 南柯长出一口气,恢复冷静,忍着疼把身体的重量全部放在身后的车门上。 列车碾过铁轨上的细卵石,整条车厢哗啦啦地震起又落下。 吮吸吞咽声中。 窗外的雪更大了,鹅毛一般,将通往雪国的列车密密拥抱。 二十分钟后。 守在门外的愚人众们只听一声震声强撞,仿佛列车从极近处被猛兽袭击,连金属的车墙与玻璃一同震碎。 “仆人大人!” 护主心切的军官立刻拉开身后车门。 入眼风雪狂卷,军官反射性遮起眼睛,再看向前方时,列车果然被破坏,裹着执行官大衣的女人独自靠在尚且完好的一侧,正望向列车豁口的外部。 “大人……!” 军官上前,却骇然看清,对方黑发黑眸,并不是仆人。 北风带雪拍在脸上,冷如刀割,南柯将手腕藏在大衣下,侧头对他提起声音:“麻烦你们尽快抢修,不然后面的车厢有可能会断掉。” 话落,她穿过愚人众们中间就要离开。 “站住!执行官大人她……” 军官抬起铳枪指向南柯,话未脱口。 窗外银白的雪原上,突然火山爆发般绽开一团巨大的赤色。 火光照彻雪夜,热浪卷上列车,再大的风雪也瞬息消融。 南柯脚步不停,风元素在一片乱流中汇于她的手腕,凝作治愈的蒲公英,将伤势恢复如初。 她已经为仆人解除了旧的契约。 想要保有力量,自然要建立新的秩序。 远方烈焰与嘶吼的冰息龙影中。 新的驯服者正全力以赴。 第340章 孽缘 风元素带给了南柯治愈的能力。 这件事,南柯没有告诉散兵。 左右对身为人偶的散兵也不起作用。 少年纹丝不动坐在原本的位置,撑头欣赏窗外声势浩大的鏖战,在南柯回到身边时嗅出一丝血气:“你受伤了?” 散兵的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南柯靠着他坐下,伸出双手手腕:“没有,不信你看。” 散兵低眸,南柯的手腕光洁白皙,的确连半道疤都没有。 他姑且舒展神情:“要睡一会儿吗?” “一直在赶路,好像是有点困了。”南柯额头落在他肩膀,轻轻蹭蹭,“你呢?” “我不睡。” “那天亮你叫我。” “醒了之后和我说说仆人的事。” “……好。” 南柯轻声咕哝着,靠着散兵安心闭上眼睛。 仆人和冰龙残魂的搏斗还在继续。 火光宛如大型烟花时起时落,散兵挪到窗前,让南柯平躺在座位,枕在自己腿上。 发生在深夜的事,没多少人看见,仆人回来之后又下令禁止提及,并没激起太多波澜。 天亮不久,列车到达至冬边境的一座小城。 乘客们三三两两下了又上,广播宣布列车暂时停靠,南柯便出去站台透透气。 一群列车员正聚在列车车头添煤,不远处,仆人和西装革履的当地军官对面而立,神色淡淡说着什么。 短暂的休憩很快结束,等列车再次发动,仆人带着几个部下来了南柯他们的车厢。 “两位,昨晚休息得可好?”仆人自顾自坐进对面的空座。 一辆餐车被推至旁边,愚人众们将热气腾腾的坚果粥和点心摆上中间的置物桌。 散兵挑剔地瞥一眼还算用心的早点:“一大早就跑来献殷勤,阿蕾奇诺,你又想干什么?” “别误会,表现友好的寒暄罢了,我向来喜欢结交朋友。” 阿蕾奇诺笑着看向散兵身边的南柯。 一张淡静的脸,年轻鲜嫩的唇瓣,还泛着不易觉察的淡淡失血青白。 阿蕾奇诺舌尖轻轻顶过犬齿,边回味昨夜的鲜美血味,边接着说,“我让人买了一点能抵御严寒的小零食,不多,到冬都之前恰好能吃完,还望南柯小姐笑纳。” 仆人刻意将南柯的名字咬得很重,弯指将一个盛着姜糖的餐碟推到她面前。 南柯扫视过那碟姜糖,整整齐齐垒起的糖块下,压着一张洁白的纸。 聪明人之间无需直言交易。 “谢谢。”南柯提唇回。 仆人的笑意加深了些:“那便不打扰二位了。” 仆人带着人离开,只剩车厢入口处两个愚人众守着。 散兵用两根指头拈出糖块底下的垫纸,纸张离开餐碟的瞬间,中央灼烧般显出一个名词。 多托雷。 纸张迅速燃尽,一点灰烬也不留。 南柯心情复杂,捧起坚果粥暖手:“大意了。” 仆人要她在抵达冬都前做好应付多托雷的准备。 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赞迪克对博士身体的控制权,并不像他们看到的的那样游刃有余。 当然,纳西妲的眼光不会出错,一直以来和他们保持着联系的,是赞迪克的人格无疑。 但,如果是多托雷故意让赞迪克占上风呢? 毕竟杀死同一身体里的另一个自我伴随风险,并不是能急于一时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赞迪克和南柯订立的契约又限制了博士的行动,博士想优先除掉南柯,撕毁契约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想来,冰之女皇指名散兵大概也是博士的手笔——因为他清楚他们的关系,如果散兵要来至冬,南柯也一定会同路。 真是想摆脱也摆脱不掉的孽缘。 南柯叹气喝了口粥。 列车到达至冬首都,是在隔天的傍晚。 说是傍晚,其实站台的时钟才指向下午四点。 车站位于郊外,他们出站后在仆人的陪同下,先后乘坐雪橇和马车进城。 初春时节的雪国天空绮丽万分,一半还沐着鸽血般的红霞,另一半已经升起深蓝的夜和极光。 南柯不由感慨:“执行官出一趟差真辛苦。” “深有同感。”马车刹停,仆人起身掀起马车的垂帘,作邀请状,“至冬宫到了,请。” 下车首先感觉到的是冷。 任何衣物都无法抵挡,刺人骨髓般的寒冷。 南柯落脚在一片极厚的冰面上。 因为过于坚硬和平坦,一时难以分清到底是冰砖,还是如冰般透明的水晶。 正前方开阔,隔着一片雪花飘零的广场,中央的冰之七天神像向天高举权杖。 众多愚人众旗帜环绕神像猎猎飘扬,更后方,一座古典巴洛克宫殿俨然坐落。 两侧对称的白墙一眼望不到边,林立的塔楼间,形似枪尖的建筑圆顶井然矗立,被无处不在的壁柱、雕塑和浮雕繁复地装点,簇拥正中一座高入云霄的冰之高塔。 仆人将他们带进宫殿后,先行一步,去向愚人众的统括官[丑角]回报任务。 南柯和散兵则由一队愚人众护送,穿过宫殿中重重的回廊。 最终抵达的地方是一间壁挂愚人众军徽油画、穹顶极高的侧厅。 愚人众们向挂画下翘首以待的男人行礼:“[博士]大人。” 男人随意挥了挥手,愚人众便悉数撤下。 “欢迎来到至冬!”博士向南柯和散兵走来,步伐很大,展开双臂,仿佛要给他们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般大笑,“国崩!南柯小姐!” 散兵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冷嘲:“你疯了?” 博士猛然停下。 蓝色试管耳坠剧烈地摇晃在他耳边,假面下咧开的唇角一秒一寸,生硬地垂落。 “被两个人格挤占一个大脑,就连想对自己做实验切除,都办不到,”博士垂下双臂,盯着他们轻声阴冷道,“真是多亏了你们呢。” 话落,博士又耸肩摊手,口吻轻松地笑:“我们不是立下契约的伙伴吗?何必这副表情?如你们所见,我也马上要成为降临者了,陈年旧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赞迪克,”南柯看不下去,拧眉提醒,“你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多托雷掌握了。” 博士失笑:“怎么可……” “能”字未能脱口,博士脸一僵,语气诡谲道:“被你们发现了?我以为,我伪装得至少有九成像?” “也只有你,刚愎自用,过度自信,”散兵冷笑,雷元素开始在指尖跳跃,“让我猜猜,当你发现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没抹杀掉的人格,该不会震惊得连觉都不敢睡吧?” 博士身周水元素同样如同涟漪激荡:“少跟我逞口舌之快,斯卡拉姆奇,你的过去,你的一切弱点,我全都从海芭夏脑子里看到了。” 博士要在冰之女皇的眼皮子底下对他们动武吗? 南柯警惕起来。 但契约还在作用,她不认为博士做得到。 设法除掉她解除契约,才该是博士的第一目标。 博士脚下的影子甫一沾染水元素,像一滩粘稠的沼泽,忽而冒出气泡。 如有生命般,乍然向南柯迎面扑来。 散兵上前一步挡在南柯面前,手中雷光一烈,那片席卷的黑色在他面前停滞,随即却张开大口,将他整个人连同雷光一口吞并。 南柯具显飞雷的动作一滞:“国崩!” 短暂间隙中不容思考,黑暗旋即朝她袭来。 一束热量蓦然灼烫南柯的后背。 身后投来光明,拉长南柯的影子,将黑暗照亮驱散。 南柯踉跄一下,面前的房间中,黑色的生物,连同散兵和博士,全都消失了。 “那是一种具备传送功能的变异史莱姆,遇水激活,是博士的实验品之一。” 仆人捏灭手心的火焰,徐行至南柯身侧,欣赏她无措微白的脸, “放心吧,博士最近精神出了问题,几乎没法好好战斗,既然散兵有自信替你挡下偷袭,应该就能活着回来。” 仆人的一番话,都是基于这位天降的执行官了解博士的基础上。 毕竟,就是博士亲口宣称,这个[散兵]是愚人众空置几百年的第六席的主人。 仆人负责管理间谍部门,对人造降临者计划涉足不多。 连女皇都默认了这荒诞的说法,她自然也选择接受。 南柯的心情并没因为仆人的话变得轻松。 散兵当然会活着,她担心的是其他的事。 博士通过海芭夏对散兵的了解,究竟到什么程度? 要知道,散兵可是曾经躺在博士的实验台上…… 南柯用力摇头,阻止自己深想下去,看向仆人:“你怎么在这里?” “恰好路过。”仆人含糊带过,视线向前方墙上的挂画随意一眺,“不过现在麻烦来了——统括官让我带第六席去觐见女皇,我该去哪里找人?” 第341章 改写 至冬宫,最高的反叛之冰塔。 南柯跟随仆人拾级而上。 肩背宽阔的统括官站立在台阶最上方,须发皆白,眼瞳如星,俯视她们。 “阿蕾奇诺,我不记得第六席是个女人。”皮耶罗音色沙哑沉稳。 “您知道博士近来有些疯癫,他横插一脚,不知将[散兵]弄去了哪里。人我已经在找,暂时还不确定他们的位置。” 仆人侧身,向皮耶罗介绍身后的南柯, “她的名字是南柯,那位第六席的家眷,同时,也是须弥草神的眷属。” 皮耶罗眯眼审视起南柯来。 “降临者?”他问。 “是的。”南柯抬手,各色元素的光点在她掌心聚集跳动。 皮耶罗略微沉吟:“请稍等。” 皮耶罗转身前行。 塔顶尽头是一扇冰门,他不过十来步便到门前,剔透的坚冰隐约透出另一侧的景象,是一片冰白色光芒。 皮耶罗在门前拂衣单膝下跪:“陛下,第六席被第二席带走,另一名降临者请求谒见。” 冰门之内听不见回音。 片刻后。 “是。”不知接收到怎样的神启,皮耶罗更深地低下头,仿佛强忍哀痛一般,略吸一气,“第二席那边……是。” 皮耶罗没有起身,保持跪拜的姿态回头看南柯:“女皇陛下准许你的谒见。” 仆人一言不发上前,也垂颅在门前恭敬地跪下。 南柯迟疑两秒迈步,穿过他们中间,来到那扇门前。 坚冰光润平整,像一面镜子,完整而清晰地映出南柯的身影,忽而由中心幻化出入口。 “请进。” 女声低而温柔,仿若有形的冰雪,入耳时令人通体发凉。 另一头的景象依旧看不明朗。 南柯屏息凝神,迈入冰门。 身后的入口发出冰霜凝结般脆弱细碎的响声,在谒见者通过后再度封闭起来。 映入南柯眼帘的,是上下皆白,更多的冰雪。 狭隘的空间中寒气逼人,大大小小的冰晶无视重力,密集簇拥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只在门前留下一条一人通行的窄径。 窄径的尽头,一块高至天花板的巨大多棱寒冰静静矗立,将南柯的脚步和呼吸声不停反射回荡。 仅有冰雪的空间无比寂静,南柯望着它轻呼一口白汽,放轻声音,来到它脚下。 光影错落的冰中隐约透出一具人体。 荆棘王冠拢起如雪纯白的发,身形修长的女性俯首祈祷。 宁静于冰间,雕塑般定格。 “冰之神。”南柯向她肃然开口,“我是来自须弥,与您谈判的使者。” “降临者。” 里面的冰神没有动,神明的声音却切实响起,不再被门扉相隔,流露真切的威压。 “你不是我期望见到的人。说明你的来历。” 南柯有些无法呼吸,低头不再直视她,压抑的胸腔才稍得自由:“我是……” 通透的空间中单调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 隐约让人生出,这里其实并不存在其他人的错觉。 介绍完自己,南柯略顿,再次抬眼看向面前的寒冰:“……我们不否认您的人造降临者计划,这无疑是一项伟业。但在第七降临者即将诞生的当下,唤醒天理不再具有意义,您也没有必要继续收集神之心。” “你将最后一颗火神之心带来了吗?”冰神只问。 南柯踌躇:“……是的。” “作为那名智慧之神的眷属,你们应当知晓,自消失在世界树中的那一刻起,天理就不再是天理,而是世界树的化身。” 冰神的声音不起波澜。 “它规定神,规定人,规定空间与时间,不允任何亵渎与反抗。你认为,唤醒这样的意识,对世界有什么必要?” “……没有任何必要。”南柯谨慎而笃定。 冰神似乎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并非想要唤醒天理,而是——‘唤醒并改写’天理。” 冰神知道降临者有改写世界的权限? 南柯错愕,随即想起现在正跪在门外的人,愚人众的统括官,首席执行官皮耶罗。 据说皮耶罗是坎瑞亚的后裔,和阿贝多的母亲黄金一样,都曾为末代坎瑞亚宫廷效力,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您不惜代价制造降临者,就是为了执行改写?”南柯问。 “不错。”冰神予以肯定,“他将超越所有的超越者,拥有世间最高的智慧,手握将神明也玩弄股掌的权柄。” 怪不得博士舍得为冰神的计划献身。 博士病态的研究心,根本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南柯难掩震撼:“如果真能改写世界的规则,不需要七名降临者,博士一个人就能解开世界之壳……” “解开世界之壳?”冰神却打断她的话,发出一声笑。 神性在这一瞬间敛起,神明的嗓音中满溢悲哀的情感。 “末日终有一天会到来,珍贵的神之心,可不会为了注定之事而使用。你是否听闻第三降临者?” “我听说……神之心是他的遗骨。”南柯说。 “他还是我的爱人,最初统治这片雪国的人。”冰神不多的笑意也敛起,尽显冰寒,“人类,回答我。如果你大费周章收集爱人散落的尸骨,你会想做什么?” 南柯仰视冰中的人影,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您该不会……!” 冰神难掩哀伤与决意:“我将改写不公正的生死,将逝去的他复……” “才不是这样呢。” 轻快的童音突兀响起。 冰神的话语随之消弭。 “虽然有这样的机会,但要改写的规则,应该是‘提瓦特人死后会回归虚假的星空’才对。” 一只小巧的手伸进南柯眼底,挥动五根雪白的手指头, “嘿嘿~低头!请看这里!” 南柯退了一步才看下去。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脚下,一个有着青蓝色犄角、淡紫长发的小女孩正巧笑倩兮地站立。 第342章 零 “刚才的不算,”小女孩垂下手,眼睛弯弯仰望南柯道,“最近一不小心,就容易胡言乱语呢。” “你是谁?”南柯看见小女孩点缀在双角间的冰花,金绿双色的异瞳,白得透明的肤色,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欸?这副模样不该很讨喜吗?”小女孩双手背在身后,朝南柯俏皮地眨眼,“我也是冰之神哦——是‘她’割舍掉磨损的一小部分。” “磨损?”南柯不可思议。 “要摸摸吗?”小女孩向南柯抬起手臂,“这副身体是雪做的噢?” 南柯没有贸然伸手。 这孩子一出现,冰神就没了声音,已经足以证实一些东西。 “你说磨损,”南柯微微拧眉,在小女孩面前蹲下,“复活第三降临者,是冰神被磨损诞生的想法?” “伴随久远的时间、激烈的情感,万事万物都会被磨损,神明当然也不例外。” 小女孩向后轻轻一跳,冰面下凝出一把剔透的椅子,将她接入。 小女孩双手撑在身侧,随着成型的高脚椅抬升高度,俯望南柯, “‘拯救必将死去的提瓦特’,曾是冰之神与第三降临者共同的心愿,独自努力好几百年,逐渐在这期间生出私愿,‘那样好的人不应死去’,也情有可原吧?” “真的能复活吗?”南柯问。 降临者在提瓦特不会死去,可如果真的死去,大概也无法像提瓦特的其他人一样进入轮回…… 南柯思绪忽而一顿。 这孩子刚才说,要改写提瓦特人死后回归星空的规则,如果这样做了,那提瓦特人死后的灵魂,该去哪里? “能哦,从世界的‘反面’。”小女孩伸出手指,带着冰冷触感轻点南柯的额头,回答。 “那里有被提瓦特拒绝的一切。死去的降临者、魔神、龙之类的……大都是些不好的东西,所以,就算有能力复活,也绝不可以这样做。” 南柯看进她璀璨的异瞳:“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收集第三降临者的遗骨,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和制造降临者,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看来不解释清楚不行呢。”小女孩无奈地笑。 “让我想想,”小女孩摇晃小腿,望向天花板思索道,“首先,放任磨损而生的私欲,复活那个人的事情,就算皮耶罗再怎么劝谏,说可以稍微尝试,也绝对不行。” “然后,神之心,虽然不太吉利,但却是切实来自星空的质料。被封闭的提瓦特里,再也没有比它更纯粹的质料了。” “再然后……”小女孩可爱地皱起眉头。 她竭力酝酿,良久,垂头不好意思道:“嘿嘿,抱歉,看来我得翻翻书才行。” 当着南柯的面,小女孩手指落向膝盖,一本银纹封面的书凭空出现在她的腿上。 极厚的一本,小女孩将它翻开,宽大的书页几乎将她稚气的小脸完全遮住。 南柯按捺着一探究竟的心观察她,片刻后,小女孩啪一声合上书,自信道:“好啦,让我们继续吧!” “我们不必担心神之心会招来不好的东西,因为在计划当中,当规则被改写之后,就轮到冰之神献出自己,与神之心融为一体——这里需要借助一种炼金的手段。” 小女孩竖起右手食指,边说边有节奏地晃动。 “最终诞生出来的东西,你可以将它看作新世界的种子,当提瓦特的灵魂不再回归星空后,它将代为容纳这个世界死去的灵魂。” “然后话题就该说到我们熟悉的多托雷身上了——他要负责带这枚种子离开提瓦特,前往别的星球播种。这样一来,提瓦特就可以在新宇宙中再度生长。” 小女孩张开双手,问南柯, “你认为这个计划如何?降临者?” 南柯想说,这样异想天开的计划,实施起来一定非常艰难。 但至冬多年的耕耘,神之心几乎集齐,从无到有制造降临者的炼金技术也已经得手。 再继续将不可能化为可能。 似乎也并非遥不可及。 “原理可靠吗?”南柯只问。 “这是第三降临者提出的,据说,他就曾经生活在一个永恒七日之都、雪景球般的世界里。”小女孩摸摸犄角,“当然了,计划能否成功很难验证,事情只有做了才知道。” 南柯陷入权衡,又听小女孩问:“你们那边呢?有什么能在灾厄中救下普通人的方法吗?” “我们目前能够实施的方式……”南柯如实陈述空的深渊改造。 小女孩点头听着,等到南柯话落,笑盈盈道:“嘿嘿,那么看来,还是我们这边的胜算多些呢。” 南柯摇头:“您知道末日预言吗?” “什么样的预言?” “和提瓦特的其它预言一样,可以视作‘过去的历史’,必定会发生的预言,”南柯斟酌,“将预言带回现在的那个人,我们也已经找到,可以确保真实性。在他的经历里,至冬的计划只停留在召唤天理那一步。”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失败了呢?”小女孩倾身好奇问。 是深渊教团。 不。 南柯抿唇微顿,重新捋过末日的那一幕。 深渊教团也好,荧的仪式也好,毁灭提瓦特的最决定性的东西—— “是从世界的反面出现的,一条名叫尼德霍格的龙。”南柯回答。 “哇……”小女孩掩口惊呼,“尼德霍格?那是最古老的龙王吧?它应该是善良的龙,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呢?” 南柯没答。 小女孩笑着说,“我从你的脸上看见了隐瞒哦?降临者。” 南柯指尖轻轻一握:“我……” “不过没关系,我能看出你足够诚实,至少没有对我说谎。”小女孩轻柔放弃追问,“原因我能想象,应该是有人想叫醒尼德霍格,救大家吧?不过,因为至冬这边想复活的并不是它,所以紊乱的意志才造成了恶果。” 明明是孩子的样貌,说话的口吻也稚嫩可爱。 南柯却觉得被对方大度谅解了。 “您不觉得生气吗?”南柯问。 “嗯?” “那个人,毁掉了至冬多年的企划。” “今天我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很惊讶吧。”小女孩温温地笑,“这说明你没有见过我,也说明在那样的未来里,冰之神已经没有不被磨损的部分了——很难说那时的至冬,还有没有按照原计划前进呢。” 透彻的言语,表明对方并没有追究荧的意思。 南柯心头的大石放下。 “至冬这边的事解释得差不多了,”小女孩将南柯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那我也能否说一说,想要你们帮忙的事情?” “是关于多托雷吗?”南柯心里大致有数。 “是啊,自从被任命为降临者的人选,他越来越放肆,走到现在完全咎由自取,”小女孩遗憾道,“以他现在的状态,我不认为他有能力将新世界的种子带向星空。” 小女孩话落,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南柯,是希冀合作的信号。 南柯沉吟颔首:“我会将这些话带回须弥。” “我等不及的。”小女孩摇头,滑下椅子落在她跟前,“听说第六席执行官曾跳入世界树,我本想托付给勇气可嘉的他,却被多托雷坏事……这件事暂且不提,因为从你身上,我冥冥感到了命运之线的痕迹。我刚才对你说过,未来已经不存在我了吧?” 南柯的脸被小女孩捧起,被动看入那明亮的双眼。 “现在我也感觉得到,我正在消融。”小女孩认认真真对她道,“所以,请把火神之心交给我吧,就现在。现在的我还有能力制作种子,再晚一些,就不一定了。” 日夜兼程将他们带来至冬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南柯感受着脸颊柔软而冰冷的温度,犹疑审视:“你真的是冰神?” “嘿嘿。”小女孩凑近,食指挡住南柯的嘴唇,“嘘——这个问题,出去以后皮耶罗会告诉你,现在不准问。” 冰雪捏成的孩子没有吐息,南柯也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温度不小心将对方融化。 尽管自称是冰神的一部分,也有着超乎寻常的聪颖。 但面前这孩子,却和纳西妲完全不同。 她有不亚于真实孩童的脆弱和真挚眼神。 不是活了很久的存在,应该有的眼神。 孩子总希望装成大人,大人却很难装作一个孩子。不论哪个世界、哪个种族,都是如此。 如果按照对方的计划,是散兵来到这里,散兵会选择付出信赖吗? 南柯扪心自问。 更前方将自我封印的冰神也好。 门外的愚人众统括官也罢。 对殊途同归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轻蔑或敌意。 而她和散兵冒险来到这里,本来也早就做好应付不详之物被召唤的准备。 更重要的是。 南柯相信神明。 良久,南柯郑重颔首。 小女孩便笑了起来:“谢谢你啦。” 火神之心一直由南柯带在身上,用特殊的方法藏在梦里。 赤色宝石在空气中浮现时,逸散的火元素将寒冷的空气烘热,小女孩本能向后躲了一步,反应过来,止住脚步。 她上前,珍而重之地将火神之心接入双手掌心。 “好温暖呀。” 雪白的脸颊在红色下仿若拥有血色,小女孩抬起漂亮的眼睛,朝南柯感激地一笑,转身走向身后的寒冰。 四周的寒气在温度差下开始流动,化作袅袅轻烟,萦绕她的步伐。 “我拿到了哦,最后一颗神之心。” 小女孩仰头望入冰中,一手托起火神之心,另一手将掌心贴上寒冰。 “你可以听到吗?” 定格冰中的神明缄默无声。 微如星尘般的失落淌过小女孩的眼角,小女孩闭目,将雪白的脸颊贴向寒冰。 “零,最喜欢你了。” 寒气愈浓,搭在女孩后背的长发忽而无风飘扬,冰白的圆形炼金法阵从孩子胸腔中弹出,火神之心悬缀于线条一角。 阵法转动间,仿佛色彩从容器中被抽离,孩童双色的犄角、淡紫的发丝、金绿的异瞳,全都化作淡淡烟影剥离身体,凝结宝石棋子形状。 这孩子是神之心的容器,更是活生生的炼金炉。 南柯震惊意识到,起身向她抓去:“等等!” 雪一般纯白的孩子回眸,笑弯双眼:“嘿嘿……” 下一刻,就如同真正的雪人崩溃垮塌。 不知是寒气所致,还是因为从心底升腾而起,进而贯彻全身的冷意。 南柯步伐僵硬,踉跄跌倒。 一颗透明雪景球在淡去的阵法中生成,无声坠在那堆不辨原形的碎雪中。 “咔嚓”! 禁锢神明的寒冰猛然裂出深痕。 冰元素的寒芒汹涌,室内丛生的冰晶疯长又齐根碎断。 冰神的神力失控了。 南柯咬牙抓起那颗雪景球,回身逃走。 如有一条春日解冻的湍流紧逼身后,大量冰与冰在有限的空间拥挤碰撞,击出躁动破碎的巨响。 稍迟一步,人就将溺殁其中。 南柯冲出冰室,再次看见皮耶罗。 皮耶罗还像她进去前那样,端正地垂头跪在地上。 南柯急声:“统括官……!” 无法窥见皮耶罗的神情,只见老人听见她的声音,本就静止的姿态越发近乎凝固。 仅保持片刻,皮耶罗抬起右手,慢而坚定地握拳,无言抵在了胸膛心脏处。 那本是用来宣誓效忠、而今却表达哀悼的军人之礼。 在皮耶罗身后,是同样姿态的八位愚人众执行官,除了散兵和博士,全都跪在这里。 南柯一怔。 他们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她抱着雪景球,几乎抓不住自己的声音:“统括官,我在里面见到一个孩子……” “零。”皮耶罗沉声答复,“那孩子叫做零。” 不等南柯有机会问下出一句,皮耶罗头也不抬道:“陛下的后事由愚人众料理,十一席,带这姑娘离开。” “南柯小姐。”最末的达达利亚站起,朝南柯投来肃穆目光。 第343章 雪的孩子 至冬宫外夜幕降临,再往前就是来时的七天神像,被月光和雪光照成冷冷的深银蓝色。 离开至冬宫的这一路,从愚人众到普通侍者,无不平静默哀,没有任何人因为统治者的离去表现出动摇。 身后高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沉闷响声,南柯止步回头。 浮云下,白色高塔被冰与雪的风暴团团萦绕。 “听说魔神逝去会伴随权能的失控,”走在前面的达达利亚跟着南柯停下,同样回望这一幕,“这座塔名叫‘巴别’,从十年前开始修建,就是为了避免今天殃及普通民众。” “达达利亚先生,”南柯的手脚逐渐回温,“塔里那孩子究竟是谁?” “你明明见到她了,她没跟你说吗?”达达利亚意外。 南柯摇头:“她几乎没提关于自己的事。” “这样啊。”达达利亚怅然朝天吐出一口白雾,“我没亲眼见过零,只知道统括官很照顾她。就说些我知道的事吧。” 据说,某位神秘存在曾是至冬最初的统治者。 正是那位展露神迹,开辟冰峰与雪山,在极寒之地建起最初的至冬。 而在宛如诸神黄昏的坎瑞亚战争时期,随着那位不幸陨落,才有作为爱人的伟大冰之女皇继承神座与遗志,带领至冬走上反叛天理的征程。 以上,是流传在至冬的神话。 实际上。 几百年间处心积虑的日日夜夜,假以爱人已逝的哀思,磨损仿佛暗中壮大的腐蚁,早已将神只操劳的思想日益蛀蚀。 当冰之女皇初次从磨损的幻觉中醒转。 雪造的孩子便从她手心诞生了。 拥有人类的情感,自然也会奢求平凡的幸福。 但神明不可。 雪的孩子只有被弃置一途。 这些是十年之前的事。 此事促使冰之女皇不得不正视磨损,因而未雨绸缪,开始建造巴别的高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孩子都是塔里唯一的居民。 或许是家散人亡的怜惜所致,皮耶罗格外照拂她。 执行官们时而从寡言的统括官口中听闻,那孩子是如何冰雪聪明,又是如何独自成长。 “零。” 当 用书本启蒙,她为自我命名。 “零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是隐形,是无声无命的不存在。” 三年前的仲夏,每年的太阳高挂至冬苍穹最长的那一天。 冰之女皇磨损深重,终于走入自我封印的地步。 为了不使至冬的伟业中道崩殂,皮耶罗去请求了那名年仅七岁的孩子。 零凝结着女皇的哀思,思维和女皇最为相近,是唯一适任的领导者。 零是怎么回答的,达达利亚无从知晓。 达达利亚只记得自己和同僚们守在门外,还没来得及细数窗外的飘雪打发时间,皮耶罗就出来了。 “零小姐答应负责维持陛下的清醒,日后至冬的重要决策,也全数交给零小姐决断。”皮耶罗不容置喙道,“从今以后,巴别塔不容闲杂人等接近。” “我还记得以前统括官说过,有机会要带零来外面,逛逛至冬的集市,看看至冬的春天,” 达达利亚捏了捏鼻梁,“我也有妹妹,想想真是不好受啊,唉。” 南柯捧着雪景球,覆在剔透晶体表面的手指不由加深力道。 为什么每一个好孩子,都非要受这种罪不可呢? 无端的怨怼找不到去向,南柯凝视球体中莹润透明的聚光,呢喃:“要是她的灵魂也在里面就好了。” 达达利亚诧异问了句“什么?”,南柯立刻抿住嘴唇,明白这件事不能透露更多。 她召出两只羽之蝶,让蝴蝶牵引捕梦丝线缠绕雪景球,将它收进梦境。 “有国崩和博士的消息吗?”南柯转而问达达利亚。 “有的。”达达利亚下巴朝他们侧后方点一点,“那不就是咯?” 乌泱泱一群愚人众,正咋咋呼呼跑前跑后地朝至冬宫过来。 达达利亚带南柯迎上去,隔着十来步,南柯看见人群中间冷脸往前的散兵。 “国崩!”南柯加快脚步。 愚人众们收到达达利亚的眼神示意,自觉向两边散开。 散兵看见南柯,也停下。 他脸上有几道黑色的灼伤,像是被火星划过皮肤,已经愈合了大半。 “博士把你弄去哪儿了?!”南柯紧张摸过他伤口的边缘,又抓起他的左手手臂察看。 那只手的振袖袖摆残破,小臂和手指上也有伤口,好在,都是一些皮肉伤。 “他的一座研究所。”散兵撒开另一手里一路拖来的人,用脚尖把对方的脸踢起来,“他大概打算用传送把我们分开,为了对付你,还特地在你那边布置了消解元素力的装置,却没想到……” 南柯看向地上不省人事,灰头土脸,连面具也碎得只剩一半的博士。 “没想到我对他的研究所构造一清二楚,轻松通过这边的迷宫,”散兵讥笑接着道,“然后立刻揪出了密室里的他。” 后面的事情不用他说南柯也能想到。 南柯被仆人救场,没有出现在博士预计的地方,而在难以动用元素力的情况,散兵的优势是绝对的。 真是多亏了博士混乱的精神状态,换做全盛时期的他,恐怕不会留下这种纰漏。 “你没事就好。”南柯松了口气。 “咳咳,可以把第二席交给我处理吗?”达达利亚见散兵脸色跟着回暖,假咳两声问。 眼刀子冷飕飕地飞过去,达达利亚受着,摊手解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第七降临者的唯一人选,我们得负起责任,保证他成功觉醒才行。” 达达利亚自觉态度良好。 但散兵眼里无差别释放的杀气不降反升,达达利亚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南柯。 “如果你们能控制住博士的话。”南柯说。 “放心好了,”达达利亚笑,“执行官里有催眠方面的专家,等觉醒进行到最后一步,我们也会再带他去须弥,接触世界树的。” 南柯思索应下:“那就拜托你们了。” 觐见冰之女皇和确认博士的状态,两件事都已经了结。 像来时一样奔波回去太耗时间,南柯和散兵草草商量,决定由她感应冰神像,先行传送离开。 散兵则负责暂时留在至冬,确保博士觉醒一事万无一失。 神像下月光卷起雪花,少女清透的黑眸逐渐焕发冰白冷光,美到不似人类。 达达利亚目送南柯化作一片元素光点,在空气中解离消散,一边暗暗称奇,一边故作沉着开口:“第六席,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随便。”散兵敷衍。 “要压制巴别塔上失控的神力,执行官越多越好,”达达利亚试探发出邀请,“你也曾信仰过陛下,能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散兵唇线抿直,视线从神像收回,遥遥落向至冬宫风雪凛冽的高塔:“我不信神。” 当初之所以来至冬,不过是因为心中熊熊燃烧的憎恨之火,被丑角看中。 自己又恰好被那位女皇的孤独与觉悟折服而已。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物转星移。 散兵短促叹气,抬腿迈向至冬宫,将右手握拳,默默触抵心口。 第344章 命运之线 景色在视野中溶解变幻。 离须弥城最近的七天神像下。 南柯出现。 空气变得温暖,夜中的城池不再有凝雪声,南柯望向远处的圣树,身体一轻,向须弥城飞去。 “南柯?”净善宫飞檐下,恰好有人离开阴影现出身形,惊讶望向接近的她,“你一个人回来?” “嗯。”南柯落地收起羽翼,和流浪寒暄,“这几天还平安吗?” “各地死域又有增生的迹象,沙漠还有深渊污染出现,”流浪者摇头,“我刚刚从小吉祥草王大人那里收到命令,正准备连夜赶去处理。” “死域?”南柯错愕。 深渊污染是世界之壳损坏的征兆,可死域不是世界树的……? 是了。 南柯回想起来。 这是纳西妲没有完全删除禁忌知识的后患。 现在终于显现出来了。 “路上小心,流浪者。”南柯压下心里不安。 “你也是。”流浪者朝她弯唇,话落便匆匆乘风飞往远方。 净善宫里,纳西妲察觉南柯回来,早已站在座下等着。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纳西妲望着南柯格外严肃的面孔,问。 “好消息。至冬原本就没打算和我们对立,女皇回信里提到的,也许能救下全提瓦特人的遗物,我也得到了。” “太好了,让我松了一口气呢。”纳西妲笑。 “纳西妲,”南柯却绷紧了神经,“刚才我听流浪者说,有新的死域……” “放心,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果,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处理。”纳西妲将话题带过,“南柯,你刚刚说,遗物?” 南柯从梦里取出雪景球:“为了炼成它,冰之女皇陨落了。” 梦的丝线抽丝剥茧隐去,露出一颗掌心大小的透明球体。 纳西妲好奇而不可思议,伸手接过:“凝结神明心愿的神器么?但看起来,似乎尚未完全完成……?” 出乎意料地,南柯没能将雪景球递出去。 一缕微光的金色细丝从雪景球表面牵连南柯左手中指的指尖,随着距离拉远,蛛丝般延长,将断未断。 “这是?”南柯讶然,没敢继续松手。 “这不是梦,”纳西妲手指拢着雪景球另一端,看见那线金色在雪景球中蜿蜒盘绕,向自己而来,同样惊讶,“咦?” 脆弱的丝线穿过水晶,将她们相连。 纳西妲感到身体忽而变轻,像被柔暖的羽毛簇拥着,转瞬之间,落入另一片天地。 满目云朵的空间,无数羽之晶蝶幽静地翩跹,纳西妲抬头,看见了一棵树。 不是她行使神职时常常面对的巍峨世界树,而是虽形态挺拔,却肉眼可辨翠绿新生,扎根于南柯梦中的那棵树。 “被其他人培育出来了呀。” 风铃般的声音拂过纳西妲耳侧,纳西妲诧然回首。 纳西妲指尖的金色丝线依然存在,一头连在南柯的树梢,另一头,连在她背后不远处,一个银发翠眸的孩童身上。 那是自己的样子。 纳西妲看向对方垂在身侧的左手,动了动手指,对方指尖的丝线也跟着摇晃。 “你是谁?”纳西妲抬眼询问对方。 “你不知道我是谁?”对方反问。 纳西妲神情定了定:“……大慈树王?” “准确地说,是大慈树王意识的残片。”对方来到纳西妲面前,“真让我哭笑不得呢,我想让世界遗忘我,你却出乎我的意料,不惜承受污染,也要记得我。” “这是我作为新任草之神,应该做的。”纳西妲摇头,“你选择在现在这个时机出现,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不是我选择了时机,而是时机令我出现。”大慈树王的残片抬起左手,金线轻摇,“这是‘缘’线,或称命运之线。我的存在从地脉中被删除,世间本不该再存在与我有缘的人,现在,提瓦特仅剩的与我有缘之物,却全都在此相会。” “据兰那罗们说,南柯的树,的确是由你留下的种子长成,”纳西妲沉吟,“‘全都’——是指南柯从至冬带回的那颗雪景球上,也残存了你的意识么?” “是的。” “可据我所知,冰神应该已经忘记你了。” “也许是她高瞻远瞩,设法提前将自己的存在剥离了一些,”残片猜测,“我的意识并不完整,所以并不清楚这方面的细节。但我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告诉你我知道的,我认为最重要的事吧——” “尽管身为维护世界树的神,不知为何,我却总与反叛为伍。不久的过去,在至冬开始筹谋济世的蓝图时,我也曾受邀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什么……?!”纳西妲震惊。 “既然我都从禁忌知识中窥见破灭的未来了,又怎能坐以待毙呢?”残片道,“那时我与冰神约好,她研究容纳灵魂的器物、物色改写天理的人选,我则设法思考保存灵魂的方式。” “难怪我觉得那颗雪景球尚未完成,”纳西妲明白过来,“人的灵魂如同轻烟一般脆弱,有形之物纵然能够收集它们,也难以使它们长时间保持原本的形态。” “只要能为灵魂提供足够的生机,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残片说,“我设想的方式,是培育一棵具有无限生长潜力的树木,使它尽量地成长,积蓄大量生机,作为新世界之种的胚乳。” “难道说,就是南柯从须弥神像里取得的那枚?”纳西妲问。 “我本想自己孕育它,但当时世界树病入膏肓,不允许我有那样的余裕,于是我将树种以梦的形式埋入地脉,期待你接管神座后,察觉并培育它。”残片望向梦境中生机勃勃的树木,“到底不够缜密,没有想到,被你的眷属先一步发现了。” “梦之种,金色沙,羽之花,”纳西妲回想兰那罗的歌谣,“倘若南柯没有出现,当我听说你留下这样的遗物,一定会去寻找吧。而在培育的过程中,为了得到‘金色沙’,自然而然要去接触摩拉克斯,知晓关于世界之壳与降临者的计划……这已经是相当缜密的计划了。” 意识到什么,纳西妲忽而停顿,面露惊色, “……等等,提瓦特人生来不会做梦,南柯却是来自异界的人,天生就会做梦的体质要怎么与梦分割?!树已经在她梦中扎根,如果强行移植到别处,她遭受的将是……!” 白云倒卷褪色。 纳西妲怔忪抬眼。 她已经脱离了梦,手中还握着雪景球,指尖却不再残存金色。 剔透光芒的另一头,是南柯神情宁静的脸。 “金线消失了,”南柯向纳西妲陈述事实,丝毫没有察觉方才被人窥入梦境,“纳西妲,你的脸色有些差?” “是么。”纳西妲恍惚收手,不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雪景球,“或许……是有些累了吧。南柯,你先回家休息,关于冰神的遗物,我得更慎重地想想。” “好。” 南柯收起雪景球准备离开,突然又听纳西妲出声: “等一下!” 南柯回头。 是禁忌知识给纳西妲造成了负担吗? 纳西妲望着她,脸上充满不安与挣扎。 “南柯,我……”纳西妲将双手紧握在身前,难以启齿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第345章 反转术式 梦是混沌聚集的记忆。 记忆又成为力量,成为生命。 南柯听纳西妲滞声讲述,消化了一会儿,问:“所以,我会死吗?” “你的记忆会成为新世界之种的养料,分离消散,再也无法还原,只留下……”纳西妲翠亮的眼变得暗淡,“只留下一具肉体的空壳。” 南柯启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慢慢地抿住了。 之前翅膀受伤,她失去记忆。 接踵而至的是,连整个自我都要失去么? 提瓦特的星空中没有南柯的命星,南柯却隐约觉得,命运正在自己身上不断地显现。 以目不可视的轨迹,向着某个既定的结局一去不回头。 纳西妲没有问南柯会如何选择。 纳西妲通过梦境共享南柯的一切,深知南柯具备一位降临者应有的所有可贵品质,温柔,博爱,责任心。 在自己与拯救他人的天平上,南柯从未犹豫。 “该怎么和国崩说呢……” 良久,南柯只是这样无奈地笑了一下。 “南柯,”纳西妲指尖揪住她的袖角,“你是应我邀请前来的降临者,我……” 纳西妲没有说完,下一刻动作一顿,看向净善宫的门口。 有人深夜造访。 纳西妲松开南柯,手按胸口轻吁一气:“请进。” 南柯跟着纳西妲走上神座,刚刚站定,弥漫在殿堂中的莹莹元素光点在来访者身前散开,白金发色的少年行入她们的视野。 “小吉祥草王大人。”阿贝多屈膝行礼。 “请起吧。”纳西妲早已整理好表情,询问,“白垩之子,你现在应该身在沙漠的坎瑞亚遗迹中,改进深渊化的研究才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遇见来沙漠治理死域的流浪者,听说南柯从至冬回来了,”阿贝多起身望向南柯,“冰之女皇所谓能拯救全提瓦特的权柄,不知是否有了眉目?” 南柯睨向纳西妲。 纳西妲搭在神座扶手上的手指轻轻一握,没有作声。 于是南柯点头:“已经在我手上,阿贝多先生要看看吗?” 阿贝多生起兴趣:“万分荣幸。” 入手是一颗光滑的透明球体,温度沁寒,似冰非冰,宛如质地上佳的琉璃,不含杂质,坚固无比。 阿贝多将雪景球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发出赞叹:“我还以为是圣遗物,居然是炼金的产物。初步看来,像是容纳某种无形之物的装置?” “不愧是蒙德的首席炼金术士,”纳西妲颔首,“没错,这是用来容纳灵魂的装置。” 阿贝多兴味更浓:“展开说说。” 如零所说,在救人的手段上,这颗雪景球比空的深渊化计划可靠太多,南柯自然也没有隐瞒雪景球功能的必要。 讲到要取出南柯的梦作为养料的部分,饶是阿贝多也禁不住挑眉唏嘘: “我自诩笃信科学,反对玄学,没想到,也有遭遇除命运之外,难以解释巧合的一天。” “你莫非对这件事有别的看法?”纳西妲忍不住起身。 “若非研究得出成果,我也没有颜面来觐见神明,”阿贝多抬手,形态精巧的四叶阳华在他手心浮现,依次打开内层紧阖的三层金属萼片,“两位对这个有印象吗?” 舒展的萼片中央,躺着一朵浅蓝的五瓣花朵。 “这是旅行者的发饰?”纳西妲犹疑问。 “这种花名叫因提瓦特,曾经生长在提瓦特的大地——我是说,表层的那片大地,”阿贝多拈起花朵,“我的老师将最后的因提瓦特制成标本,赠送了给旅行者,而在前几日的实验中,我意外发现,里面蕴有一种无法解析的奇特术式。” “黄金留下的术式?” “经过分析,我更倾向于是因提瓦特天然伴生的术式,”阿贝多道,“这种术式与‘反转’有关,原理就不赘述,总之,一点恰到好处的‘反转’,就能调和深渊之力在人体中的侵蚀,大幅提高深渊化实验的存活率。” “作为救世的备用手段,即使将深渊化实验继续研究下去,一朵因提瓦特也很难起到决定性的改变……”纳西妲掐下颌道,“你刚才说巧合,该不会它对南柯也能派上用场?” “这大概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阿贝多笑,“刚刚听你们说起梦与肉体,作为炼金术士,我不禁开始思考,若是具显梦境的权能也能被反转,是否也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嵌入梦境呢?” “这种事……”纳西妲惊愕,“仅凭一朵花,做得到吗?” “我们之所以没有使用这种花,就是因为里面的术式过于万能,但使用次数极其受限,仅限一次。” 纳西妲眸中的四叶印随着思考开始快速流转:“如果能将南柯嵌入梦境,完全与雪景球融为一体,就不存在精神与肉体分离散失的危险了……” “假如这个推演能够成立,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在那里借神明之力构成双层术式——”阿贝多接着道,“外层使用反转将南柯梦境化,内层,则由梦中的南柯自己使用权能,将树具显化植入土地——当树在在那里彻底扎根成活,南柯就能解开术式,成功脱身。” “就像想要从花盆中移走一株植被,通常都会连一抔旧土一起移动吗?”纳西妲了然,“这样,等到植物重新扎根,即便去掉旧土,也不会对双方产生任何影响。” “十分生动的比喻。”阿贝多赞道。 “但那需要一个足够庞大,至少要与南柯无尽寿命相当的生命源泉才行,”纳西妲渐渐拧眉,“要去哪里找这样的……” “……原始胎海。”南柯忽而出声。 纳西妲和阿贝多双双看向她。 “枫丹的原始胎海里,有人对我说过,‘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尔等怀揣济世的种子,再次归来这生命之海’。”南柯不可思议道,“可他怎么会知道将要发生的事……” 阿贝多淡笑摊手:“何不妨一试?” 第346章 天使降临在我身边 三月初,枫丹廷。 散兵还没有从至冬回来,南柯和阿贝多一起,再次踏上了沫芒宫大门的阶梯。 访问信在他们来之前就送达了,一名美露莘警官负责接待,将他们领入那维莱特的办公室。 出乎意料地,沙发椅里已经有客人在。 “芙宁娜?”南柯对着那头银蓝卷发微怔。 “别用我怎么重操旧业的眼神看我啊!”芙宁娜从沙发里蹦起来,“是那维莱特告诉我你回枫丹了,我才特地过来的!” 南柯注意到芙宁娜腰间摇晃的水蓝色神之眼:“这是?” “如‘宁芙’这一称号,芙宁娜得到了神之眼,”那维莱特从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走出来,伸出右手,“很高兴与你再会,南柯小姐。” 芙宁娜抢先一个熊抱扑到南柯肩上:“我也很高兴!” 那维莱特看着芙宁娜的后脑勺,沉默了又沉默,将伸出的手调转方向,朝向南柯身旁的阿贝多。 这次南柯来枫丹的行程没有隐瞒,璃月和稻妻,以及至冬那边都由纳西妲传信通知,但此行的目的并没有提前说明。 不久,有美露莘进来请芙宁娜回避,南柯才说明来意。 “你是说,你们想进入原始胎海?”那维莱特意外,很快陷入忖度,“坦白来讲,对目前的枫丹,原始胎海和水神之心一样,都已经没有意义,但作为星球古老的生命之海……还容我考虑考虑。” “既然这样,至少能允许我们去考察一下吗?”阿贝多问。 “嗯……请务必将考察的程度,限制在不扰动胎海的范围以内。” “那是自然。” 那维莱特点头:“我会安排枫丹科学院的研究员与你们同行。” 会见利落地结束,南柯离开那维莱特的办公室,外面急着和审判官汇报工作的官员们已经多得排上了队。 “枫丹的审判官真是和琴团长一样日理万机。”阿贝多感慨。 “马上就前往原始胎海吗?”南柯穿过官员们,问。 “研究是我的专长,况且我们还没有得到进入胎海的许可,南柯,”阿贝多用目光示意不远处,转动脚尖倚门等待的芙宁娜,“或许不久之后,你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们了,好好珍惜和朋友相处的时光吧。” 因提瓦特只有一朵,没有试错的机会。 仅凭理论的推演,最终计算出的成功与失败率,都是五五开。 阿贝多的用意不言自明,说罢温文尔雅地一笑,加快脚步,留下南柯独自离开。 珍惜时光…… 南柯不禁低头看进自己的手心。 珍惜时光啊…… “南柯!”芙宁娜见阿贝多走掉,好奇地迎上来,“你的小伙伴怎么一个人走掉了?” “他可不是‘小’伙伴。”南柯朝芙宁娜笑。 “什么?”芙宁娜愣了一瞬,回头再去找阿贝多,少年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芙宁娜目瞪口呆,“不是吧,他居然比我年纪大……?!” “托他的福,我好像多了点可以放松的时间,”南柯领芙宁娜向前走,“最近过得怎么样?神之眼用得还顺手吗?” 芙宁娜小跑几步追上她:“说到这个,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你讲讲,神之眼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了……” 那维莱特考虑的期间,南柯暂住在芙宁娜家。 临海城市回暖速度比须弥慢,这个季节不适合潜水游海,芙宁娜索性带着南柯,把她们都没机会去过的陆上景点一一逛了个遍。 “这样也算兑现我当初的承诺了吧?”芙宁娜坐在召唤出的水形幻灵背上,慢悠悠踱向最近的巡航船站。 “没想到,自体自身之塔就那么沉进海底了。” 南柯想起她们在白露区的高峰远眺的情景。 曾经悬浮在伊利耶林区与白露区的海域之间,高不可攀的古代遗塔,现今只剩和别处的天空别无二致的空旷,连半块碎石都不剩。 “只要时间过得够久,再坚固的建筑也会风化,”巡航船站台近在眼前,芙宁娜跳落地面,望向站台上影影绰绰的人影道,“好在,总也有些东西,会恒久遗留下来就是了。” 刚刚度过一劫难难。 芙宁娜功成身退的放松神情,丝毫未觉更大的灾厄即将到来。 对芙宁娜是如此,对枫丹人是如此。 对如今生生不息、坚信今后自己仍将生生不息的提瓦特人,亦是如此。 “南柯。” 从白露区回枫丹廷的航程漫长,南柯小憩一会儿,收到纳西妲入梦传来的讯号。 “至冬的执行官押解博士抵达奥摩斯港了,但是,国崩在奥摩斯港离队了。” 散兵来找她了。 南柯睁开眼,望向南方的大海,须弥的方向。 芙宁娜坐在南柯旁边看风景,听见身边响起安全带松动的声音,转头困惑:“南柯?” “喂!这位乘客!”负责领航的美露莘眼尖发现异动,立即挥舞手旗,“请不要在巡航船行驶期间解开安全带!” 话落,拉开安全带的乘客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更不要在下巡航船行驶期间站立!这很危险!!!” “抱歉,”南柯抓着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回头我会去窗口交罚金的。” 南柯身边的芙宁娜,嚷嚷到一半的美露莘,以及这艘巡航船上的所有乘客们。 只见这个不守规矩又讲礼貌的少女背后光华凝现,似有蝴蝶飞过。 下一秒,狭长的白色羽翼扫过他们头顶。 宛如一只白鸟,霍然振翅跃离巡航船,掠向远方的海洋。 美露莘趴在船舷,背后进化不完全的小小翅芽暴怒狂扇:“买了票就老老实实坐到终点呀乘客!” “好啦好啦,”芙宁娜拍响手心,对南柯的贸然举动心领神会,噙笑圆场,“天使降临在你身边,还要天使交罚金?枫丹可不是这么不懂罗曼蒂克的国度……” 海风仍未褪去微寒。 南柯乘着气流飞向枫丹与须弥的国界。 远远地,风蚀沙丘还未映入眼帘,地平线上一抹熟悉的紫色先闯过浮云。 在他们互相窥见身影时略略一滞,而后像一颗紫贯的陨星般加速飞来,带起愈发明亮的光尾。 双方速度过快,相遇时南柯没来得及刹停。 一头撞进散兵怀里。 撞得她一瞬头昏眼花,头顶发出一声少年的闷哼。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跟我打架。”散兵顺着惯性向后掠出一段,止住退势。 南柯深吸一口熟悉的清冽冷雪气味,抱着他的腰抬头。 他们低低地悬停在起伏的海波上,飞卷的海浪溅落在散兵鬓边发梢,像一粒珍珠,熠熠生光。 话说得不客气。 但隔着那道光望见的眼睛,情绪柔软,好似盛满月光。 明明不过短暂分离几天。 为什么却会热泪盈眶呢? 南柯忍不住笑了,笑弯眼睛,藏起湿润的眼角,带着必将珍惜时光的决心,将自己沉入他的怀抱:“我们继续去旅行吧,国崩?” 第347章 少女终末旅行 危难存亡之际,人的悲哀喜怒,总是如此渺小。 越发接近终点,压力临头。 就算是来不及完成的奢望也好——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和喜欢的人一起,踏遍这个美丽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吧? 在那庞大的危机下方,任何阻碍都不再令人望而却步。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没有任何人来追逐他们。 直到钟点到表的前一刻。 他们用着恣意互相追逐的步调,从水的国度踏入火的领地。 朱砂色的土壤孕育超常巨大的植被。 火的女王打扮清凉,高居神座,兴致缺缺俯瞰斗技场中,将以武力自傲的龙种斗败的少年少女,在场地中央淡然相遇。 无关观众们对两名黑马的热血沸腾。 女王可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那一天,这两人宛如交织的蝴蝶与紫萤,共同穿过危机丛生的密林,来到自己的辖地。 根本就是一伙的。 只见决赛双方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互相行礼。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主持人飞快远离战场。 而那两人愈发走近对方。 听听观众们愈发如雷震耳的喝彩,多么热烈啊,吼声直冲云霄,地面都隐隐震动,让人诞出纳塔最大的火山也将因热情喷发的错觉—— 却见众目睽睽之下。 那一双人轻快地互相拥抱,旁若无人开始接吻。 下注这场决赛的每个赌徒都输得一丝不挂。 还好耳聪目明的女王押了“难分胜负”。 南柯和散兵不过是为了大赛的冠军奖励——在尚且寒冷的时节,能理所当然地占有纳塔最大温泉的权利而已。 当然,是在事先知道,资助商隐瞒了温泉下的休眠火山,不日就将喷发的情况下。 斗技在一片旖旎中落幕。 少年意犹未尽,捞起被亲得腿软的恋人,甩下满场傻掉的观众,径直飞向属于自己的大温泉。 既然他们遵守了游戏规则。 女王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嚎叫的国民挥挥手,意满离退场。 没过几天,随着一声火山喷发般的巨响,恨得牙痒痒的赌徒们心态转为良好。 一边奇怪,火山喷发怎么没对周边造成丝毫影响?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现充爆炸现象。 当晚。 春色如许的纳塔集市上。 那俩本该化为飞灰的美貌情侣,却光天化日现身某苹果摊前。 各方人士迟一步赶到现场。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当事摊主:“不卖了不卖了,内销转出口了,须弥枫丹稻妻好几个国家等着送货呢……” 离开纳塔,南柯和散兵又辗转蒙德。 逛过风龙废墟,朝圣风起地的圣橡树。 在赋闲风神的陪同下走一遭马斯克礁,亲眼目睹逐日破碎的世界之壳,又去闻名遐迩的爱心小岛看一次夕阳。 南柯计划的行程匆匆忙忙,好歹是走到了终点。 散兵和她一起坐在岛礁的礁石上。 金色的水浪在脚下潮涌。 出乎意料地,南柯以为散兵会像之前一样,口气随意地问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他却双手撑在身后,盯着下落的夕阳开口:“说吧,你要离开我去哪里?” 南柯迟缓地眨了眨眼,视线从红彤彤的落日,移落到散兵脸上。 那秀丽的脸廓被镀上一轮金边,衬得淡淡泛冷的眼睛也焕起暖光。 “不久之前还在为末日居安思危,现在却和我到处胡作非为,没有半点顾忌,呵……” 散兵故作轻飘深吸一口气。 他压抑嗓音问,“你要离开很久么?” 那莫可名状的、即将失去她的直觉,在此刻再度在他胸中显现。 愈发强烈。 像一只无形的尖锥,每一下都向血肉深处绞钻。 散兵落在礁石上的手指无声蜷缩收紧,过于用力带起的刺痛,从指腹直抵脏腑,与虚幻的痛楚对抗、勉力达成平衡。 “……国崩,”南柯许久发声,“还记得我们在至冬拿到的雪景球吗?” “跟那个有关?” 南柯仔细地把纳西妲告诉她的事情,讲给散兵听。 夕色无限灿烂,笼罩大海与天空。 如同与身边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一边摇摇欲坠。 一边连残照也无可挽留地流逝。 说到她要和梦一起成为新世界之种的养料时。 余光里尚算平静的人猛然震惊转过了头。 南柯坚持住不去看散兵,放眼远眺从金黄转至火红的海平线。 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下,只剩被大片火烧云淹没的一点边角,像颜料盘打翻天空,沉滞的色彩将金光一点点吞噬。 “……阿贝多说,或许我可以用他的办法,把树从梦里转移出去。”不忍惊扰那番美景,南柯语气柔和。 “你就那么相信他?!” 南柯的肩膀被捏住,强行扳过面向身旁。 入眼是不输暮色绛紫的一双眼瞳,一抹雪冷的青色紧缩震颤。 “如果失败了呢?!”散兵质问。 南柯斟酌言语:“应该……就回不来了?” “你会死!”散兵笃定地纠正,音量近乎怒吼。 即使处在这样激烈的情绪里,他的眼睛仍旧琉璃一般透明。 “你不想我去吗?”南柯略微歪头,问。 散兵盯着她,咬牙没有作声。 神明和其他降临者们都不会允许南柯逃避。 拒绝交出树的后果,无非是落得两人一起逃亡的结局。 他没有关系。 但南柯…… 会这样做吗? 她从来不是会冷眼旁观他人受难的人。 “如果,你不想去……”指节的力道一再加重,触到南柯因为忍疼轻轻一蹙的眉头,散兵一怔。 从她仍旧温润的眼里读到答案,习惯呼吸的胸腔蓦然感到窒息。 “就不能……偶尔自私一次?”散兵垂颅,脱力般将额头抵在南柯的肩膀。 就因为她从来不懂自私,他才会一再摆出拒绝反对的态度。 企图用这样的举动,阻止不断膨胀的不详预感。 “不是你对我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个牢笼里……”散兵遮掩神情,每一个字都艰涩着, “也只是因为,想要拯救世界的那些人,能力不足而已?” 南柯看着眼底的发旋,短发被海风吹拂,柔软而纤细,不断纠缠交织。 “我当然有自私,国崩。” 南柯低头亲他的发顶,下颌陷在柔软的发丝里,呼吸吐字时,也像无数次啄吻。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在来这个世界之前,纳西妲是怎么对我发出邀请的吧。” “是因为你哦?” “我一开始就是因为想见到你,才成为降临者的。” “所以我才会在恢复记忆之后,甩也甩不掉地跟着你,一刻也不敢见不到你。” “你的世界大度地容纳了我自私的愿望,我也因此得到救赎。” “所以,”南柯偏头将侧脸搁在散兵发顶,感受怀里的轻颤,感觉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我也应该付出才行。” 世事无例外。 凡要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代价。 这很公平。 南柯也甘之如饴。 这么光怪陆离的世界,孕育出怀中美丽人偶的世界。 一直存续下去该多好? 成为降临者,南柯深感荣幸,也怀抱担负责任的觉悟,更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唯独对散兵,她一心向往的这个人。 也许会伤害到他。 但没关系。 这么多年来,由他们亲手添砖加瓦,搭建起的安全屋,影,纳西妲,流浪者……全都在。 散兵已经不会寂寞了。 如果她都这样坦白了,散兵仍然不肯接受。 单调的海浪声中,双方都不再发声。 南柯闭目,开始将注意力集中,感应远方的枫丹神像。 忽然,南柯腰间的衣服被扯住。 “不准走。” 以为他感觉不到她的小动作? “发誓你一定会回来。” 散兵抬头瞪她,口吻挟恶斗狠,眼尾胭红色浓稠,醒目宛如一痕血。 “否则我不会永远等你。” 他已经等过她太多太多次。 南柯中止传送,弯唇看进散兵眼里。 “嗯,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不管用什么方式,不管以何种形式。 她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第348章 一开始就选错了 枫丹廷南面,克莱门汀线位于市外的桥基下。 正值落潮时分,栽满橘子树和虹彩蔷薇的沙滩边缘,等得百无聊赖的阿贝多摆出一台参量质变仪,供众人打发时间。 空和荧负责指导,材料就地取用,什么都可以,全凭心情加入。 纳西妲丢入了一片虹彩蔷薇花瓣,仪器里随之冒出一阵粉色的烟。 接着那维莱特掬一捧清澈的海水,从指尖引流倒入。 质变仪开始高速旋转,到达临界点,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咔”声,阿贝多旋开顶部的盖子,一只淡粉色的水母轻得像风筝,便从里面顺着风往天空飘升。 纳西妲目送着远去的水母:“对了,那维莱特,我还没正式对你道一声打扰吧?作为僭夺古龙大权的七神之一,我贸然出现在水龙王的你面前,一定给你添了许多困扰。” “不必负疚,小吉祥草王,”那维莱特古井无波道,“须弥的草龙王之所以还能存活,全靠你的慈悲,我认可你作为神明的责任感。” “那可真是多谢了。”纳西妲莞尔,望向天空的另一方,“啊,南柯他们来了。” “让我们好等。”阿贝多叹气摇头。 水母隐没于云间,渐渐透明消失,取而代之是翱翔于空中的一双人影,在他们上空略微驻足,确认方位后落下来。 两人的神情都还算平静,当然,后面的散兵看起来不太高兴,也在意料之中。 纳西妲上前:“纳塔和蒙德之行如何?还开心吗?” “嗯,我们还订了不少特产,近期就能送到枫丹。”南柯仿若无事发生,展露笑容,“抱歉,去了一趟巡航船窗口交罚金,让你们久等了。” 空走上来,道:“在你移植树的期间,我和荧会负责在枫丹护阵。” “谢谢。”南柯又看向一旁的荧,“荧,也谢谢你的花。” 荧没接话,咬唇从南柯身上挪开眼,金色的鬓发上已经不再佩戴着因提瓦特。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受那维莱特先生的相助,我们新开辟了一个胎海入口,就在前方的海底,” 阿贝多指向桥基下安静的海面,作简要说明, “当那维莱特先生确认你进入胎海,我和小吉祥草王就会展开术式,而具现梦境的时机,则由你自己判断。” “辛苦你们了。”南柯收在背后的翅膀再次展开。 “但愿一切顺利。”纳西妲道。 入海之前。 南柯最后看了一眼散兵。 散兵站在人群的最后方,脸色紧绷,目光越过忙碌的众人,深深凝注在她身上。 像是有形的丝线,依依不舍牵扯着人的神经。 进入胎海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只能由南柯自己应对。 临到头才开始不安,会不会太晚? 南柯苦笑。 “国崩。”南柯弯起微微发热的眼,像每一次离开家门一样,看着散兵道别,“那么,我就出发了。” …… 经历一段漫长的潜游,南柯再次进入了胎海。 和上次为击退吞星之鲸来到这里时不同,这里又变回了南柯初次见到时的样子,四面八方是钟乳石形状的静止水流。 纳奇森科鲁兹,那位水仙十字结社的大师也不再只是暗中相助,而是光明正大盘踞在这片空间的中央。 “你来了。” 用着失却人形如同浊水般的身体,纳奇森科鲁兹发出多道声线合而为一的奇妙音色。 “纳奇森科鲁兹,”南柯降落在凝固的胎海水上,深知海面上的纳西妲他们正在进行反转,时间一刻不容浪费,开门见山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们如同来自不同出处、不同时刻的光束,从互不相干,到彼此聚合,” 作为曾经的智者,纳奇森科鲁兹十分乐意为它能见到的最后一名人类解惑, “过于强烈的一束光,灼热到能烧破纸张,聚合为一的我们的目光,参透不远的未来,也并非难事。” “未来视?”南柯眼前一亮。 既然能看见未来,那她会成功还是失败…… “我们还知道,你接下来想要问,你能否成功脱身,回到你爱的人身边去。” 纳奇森科鲁兹接着道,打断南柯的想法。 “不必开口,”它用不辨情绪的目光注视她,“我们看不了那么远的地方,那要凭你自己的努力。” 虽然失望,但它的回答不出南柯的意料。 如果真能事无巨细地预见未来,纳奇森科鲁兹也不用等外人来克服枫丹的洪灾。 南柯仍说了谢谢:“大师,请尽快离开胎海吧,这是我的忠告,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梦境了。” “我们不会离开。”纳奇森科鲁兹不慌不忙,从盘踞的地方站起身体,走向南柯, “水灾落幕后,期待自由的灵魂们,我们早已允许它们剥离,回归大海,” “剩下的我们,则是为了等待你的归来。你们将要使用的,是名为‘反转’的术式吧?” 纳奇森科鲁兹停在南柯面前,庞大的身躯中如有水波流转。 “这也是您在未来见到的吗?”南柯问。 “不错。遗自星神时代的‘反转’之花——即使被炸碎身躯濒死之人,即使双腿齐断,再也无法站立之人,”纳奇森科鲁兹怀念道,“想必也能将受损的部分轻松还原吧——但你也别忘记了,此处是生命之海。你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地方。” 南柯一怔。 反转——将生命之海? 生命的对立面,毫无疑问是死亡。 “如果我们该选择的地方不是胎海,那就是……”南柯心道不好,“象征死亡的地方?” 对梦境独有的感知开始牵动南柯的神经,虚幻的树木开始在四周浮现,林立在静止的胎海水柱间。 “纳西妲的梦具现了!”南柯一惊,轻身离地,“我得回去告诉他们!” “来不及了。” 胎海水变形成网,拦在南柯身前。 纳奇森科鲁兹在她背后道,“这个术式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归原状,比起设法补救,你该做的,应该是完成这项术式才对。” “不,我必须回去……!” 补救说不定还有办法,但她如果留在这里,一定会和树一起化为梦,成为雪景球的养分。 南柯答应了散兵,一定会回去。 “大师,请让我离……” 南柯旋身,看见纳奇森科鲁兹手中的深紫十字剑,瞳孔猛缩。 —— 南柯果断入水的背影如一只海鸥,连溅起的水花和涟漪都很轻微。 深海吞没光线,很快,水面上的波澜和水下她的影子,全都归于平静。 散兵像一棵树扎根在贫瘠的土壤,僵硬站在原地,目光盘旋在空旷如镜的水面。 不知从胸中的哪一个角落。 开始滋生淡淡的绞痛感。 将要失去她的预感在此刻到达顶峰。 让散兵不得不死死攥紧手指,强行按捺将她找回的冲动。 这是南柯的选择。 他告诉自己。 这些人之所以聚在这里,也是为了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 他不能够。 过于用力,以至于指骨发出错位的细响,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散兵紧闭的嘴唇不得不张开,轻得近乎无声地,逸出一口喘气。 须臾,那维莱特向紧张等待的众人颔首。 纳西妲垂首闭目,双手交握胸前,翠绿的神力将她托离地面,生成心景殿堂,将眼前大片的海域笼罩。 散兵瞳孔聚焦的那片水面,也再度泛起波澜。 随着梦境殿堂中风景具现,目不可视的海底探出了无数碧绿的树梢。 密密麻麻刺穿倒映天空的水面,向高天泼溅水珠,绽放层层树冠。 刹那间长成惊人壮阔的海底森林。 紧接着,阿贝多抬手现出阳华。 花瓣在他掌心渐次打开,逐一弹出五重纯金的术式,露出置于最里层的因提瓦特花。 由于叠加而变得眼花缭乱的线条在此刻一振,随着荡开的气浪转为幽蓝异光。 阿贝多扬手将阳华向森林上空抛去。 仅有手掌大小的造物迅速淹没在绿意的海洋中,不过几个呼吸,自然扩张的阵法便在森林上空扩开。 阵法的规模比想象中更大。 “退后!”阿贝多抬臂将身边的人向后拦。 除了维持心景的纳西妲,以及本就站在众人身后的散兵,所有人都退到了桥基的阴影下。 藉由神明之力显化的梦境,在因提瓦特的“反转”下开始虚化。 不只是森林,连同森林间无形的空气、树木驻足的海水、涌动着海涛的沙滩。 都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开始忽明忽暗地,在翠光与幽蓝笼罩下交替闪烁。 今日被这座殿堂笼罩的一切,此后都将化作虚无之梦。 却有人攥手驻足原地,面向扑面而来的梦化,竭尽全力,阻止踏入其中的冲动。 阵法不断扩大。 海风的腥味突然浓烈起来。 散兵看见面前的一切——沙滩,森林,海水,海中可见或不可见的生物,全都在闪光中重复消失与显现,变得若隐若无。 随着时间流逝,频率快到近乎炫目的地步。 纳西妲微皱眉心,神力源源不断输送出去。 饶是身为外行人,护法在旁的荧也开始察觉不对:“阿老师!梦化是不是快超出预估范围了?!” 阿贝多没应,冷静盯视被灵光照耀着的纳西妲的脸庞。 剧烈闪动的蓝与绿光,近得几乎贴上纳西妲的鼻尖。 作为手握梦之权能的神明,有关梦的一切应当都尽在她的掌握。 但现在看来,显然快到达临界点了。 “小吉祥草王,”阿贝多不得不开口,掌心拟造新的阳华,内蕴中止的术式,“术式暂停,收回神力。” 纳西妲张开眼睛,荧绿之光宛如丝线,从四叶的绿瞳中丝丝缕缕导入前方心景:“不行……我能感觉到,森林的深处梦化程度已经很深了,南柯还在里面,如果现在停止……” “如果现在不停止,你也会被卷入。”阿贝多警告。 南柯是降临者,只要中止术式阻止她入梦,即便死亡也会复活。 现在的提瓦特却绝无法承受失去一名神明之痛。 纳西妲眉间拧得更紧,眼中浮现挣扎。 阿贝多深吸一气,将术式甩入心景。 金色在森林深处与幽光碰撞,术式失去平衡,剧烈气浪由内部泛开。 纳西妲痛哼一声,被向后弹开。 “纳西妲!”荧接住她。 “我没事……”纳西妲咽下喉间腥甜,恍惚看向前方依然存在的心景,“梦境……?” 神力供给中断,心景殿堂合该无法抗衡反转之力,立马消失才对。 为什么依然存在? “我的梦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纳西妲陡然睁大双眼,向前方伸手,“我的梦境没有回来!” 而且梦化的范围还在继续扩大! 阿贝多上前,岩元素神之眼溢出金光,七朵生灭之花浮现梦境上空,托起七芒星形阵法:“冥古——于此显生!” 扩张的心景顿止。 然而从顶部如雨零落的金光,没能洒入其中。 心景彻底褪去草元素的灵光,宛如映照朝阳的玻璃温室,在光下显出庞大而规整,一段绝对阻断的淡金弧形。 任谁也看出,术式脱离掌控了。 就不该放手! 散兵盯着这一幕,紧握的拳颤抖起来。 早知如此,就不该放手!!! 细密的电流跃闪空气。 阿贝多只见一道紫雷从身侧轰然撞向梦境。 下一刻,发动攻击的人被虚实之梦以完全一致的恐怖力量弹开,深深撞入身后枫丹廷的高墙。 而梦境在反击后开始淡去。 其中囊括的森林与海域一起消失于无形,顷刻之间,只在海中留下一个宛如遭遇陨石撞击,深不见底的圆形空洞。 涌动的波涛与洋流短暂维持被阻隔的球状,乍然望下,底部残缺的胎海空无一物,仅存淤滞的深紫艰难流动。 紧接着,拥堵在四面八方的海水向着黑暗的陨坑,争先恐后灌入。 “等等……!” 散兵浑身尘土,刚刚经受冲击的四肢无法立刻恢复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浪花跌落陨坑中心,相遇推起海啸。 “等一下……!!!” 水花的高墙下,淅淅沥沥,宛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 完全……被淹没了…… 南柯消失的地方…… 那维莱特抬手,沉默将躁动的海水镇压。 最后留下的痕迹,仅有海平面异常降低,在海边留下的大片湿沙而已。 第349章 梦境现象 做了一个梦。 某一天,枫丹廷的人们,都做了同一个梦。 街头巷尾,人们端着咖啡捏着报纸,讨论闯入各自形形色色的梦中,那只纤细羽翼的白色蝴蝶。 “那维莱特那维莱特!”真正意义上成为枫丹的名演员、大明星的芙宁娜女士,堂堂正正闯入审判官的办公室,“你昨晚上做梦了吗?!” 办公桌前,银蓝长发的男性一手拿着文件,一手举起鲜红的印章。 一边浏览伊利耶岛深渊污染肆虐的急报,一边紧锁长眉头也不抬地道: “没有。我昨天晚上没有睡觉。” 芙宁娜一腔热情被浇得透心凉。 “……真是个工作狂。”芙宁娜忍不住用抱怨的语调嘟囔,坐上那张庄重办公桌的一角,翘起二郎腿。 鉴于保持了几百年的良好仪态,再不敬的动作,也优雅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沫芒宫十年如一日保持着繁忙,芙宁娜摩挲腰间璨亮的水元素神之眼,有一下没一下甩动匀称修长的小腿。 “我说,那维莱特,”芙宁娜回忆随醒来的时间,越发变得暗昧不清的梦境,实在难以甩掉那既视感,“你有空休息一会儿吧,万一你也梦到了那只蝴蝶呢?” “有什么意义吗?”那维莱特放下手中的文件,脑内思考着解决方案,分神看向她。 “我感觉我和民众们梦见的蝴蝶,”芙宁娜语气难得严肃,垂着银色的睫毛道,“像是南柯。” 一个消失十年之久,不知是死亡还是化作了梦的人,突然在所有人的梦中出现? 那维莱特错愕。 他想起当年术式结束之后,小吉祥草王是如何被旅行者抱在怀中,坠下泪光。 与生俱来的梦之权能被剥离归无,再也无法回来。 还同时失去最亲密的眷属与救世的神器。 坚强如神明。 也不禁流露失去了重要之物般,彻底动摇的神情。 那维莱特不太关心那些。 只隐约有印象,逐日变得话痨的芙宁娜好像对他提起过。 自那之后,每一个因思念着那名少女而来到枫丹的人,不仅全部失望而归,而且,没有一个人曾梦到过她。 仿佛存在被完全抹去似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理说不应如此。 但少女的恋人同样如此。 据说原本就没有做梦的能力,随着草神失去权能,又变回了完全无法入眠的体质。 还有他们所说与救世有关,应当从原始胎海显现的树木,也完全没有苗头。 可以说,所有人都默认术式惨败了。 不知是不是被那次事件影响,自那之后,原始胎海开始呈现枯竭之兆。 窗外阴雨聚集,开始下起小雨,那维莱特叹了声气,不再回想令人忧伤的往事,一边批复公函,一边对芙宁娜道: “你想调查尽管调查便是,以你现在的大明星身份,不用特地来试探我是否允准。” “既然最高审判官都这么说了,”芙宁娜盯着那维莱特垂敛的眼尾,图穷匕见,“那我用个人魅力租借一些执律庭的自律机关,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那维莱特抬头,掷地有声:“不行。” “欸——” 无关一点无伤大雅的争论。 稳妥起见,那维莱特还是修书一封,将写有异常梦境的信件送往了须弥。 他听说过须弥的花神诞祭,小范围的异常如若置之不理,发展成那样危及国家的事件,就难办了。 —— “奇妙的梦中事象……白色蝴蝶……” 净善宫的秘密花园中,纳西妲坐在秋千上,轻声阅读从枫丹传来的信函。 信件内容简明扼要,纳西妲将读完的信纸搁在膝头,兀自沉思许久。 “桑多涅,”纳西妲侧头,问身边致力于用裁信刀修剪花枝的少女,“你怎么看?” “想不到直接的联系,”半机械的少女成长十年,说话流利许多,口吻仍带有孩子般的天真,“纳西妲要去枫丹吗?如果你也梦到,是她的话,一定能认出来吧?” “梦到吗……”纳西妲黯然垂下眼帘。 她的梦境早已变得和普通人一样,捉摸不定了。 能梦到……就好了。 “小吉祥草王大人!”应召前来的紫发少年顺着一阵风卷入净善宫,在大殿中发出一声急切的呐喊。 纳西妲跳下秋千,徐行返回大殿神座之上。 “别急,流浪者。”纳西妲望向座下带汗的昳丽脸庞。 “南柯出现了的事,是真的吗?!”流浪者语速飞快。 “你是须弥除我之外,和南柯关系最亲近的人,所以知道了有关她的消息后,我才第一个召见了你,”纳西妲微笑,“我想在近日离开,亲自和你去枫丹看看。能尽快把雨林地区的死域清算一下吗?” “三天……不,两天之内!”流浪者将背脊挺得笔直。 纳西妲没想把这件事宣告所有人。 毕竟只是一个梦境现象,并没有南柯出现的确切证据,万一所谓的梦中蝴蝶是个乌龙,所有人都得空欢喜一场。 本来想的是,她和流浪者一块先去看看就好。 临出发时,纳西妲看看左边的旅行者,又看看右边的阿贝多,再望向前方神情肃穆的雷神巴尔泽布。 最后,她回头,询问身后的流浪者: “为什么?” 小草神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为什么这么多人? “是魈告诉我的,”荧帮流浪者解释,“魈最近在帮忙清理层岩巨渊附近的怪物,听说这件事,就告诉了我,然后我想,我也得去,但当时我人又在稻妻,就……” “我一位蒙德的朋友和蒸汽鸟报有合作,她听说枫丹的这起事件,闲聊间告诉了我,” 纳西妲右手边的阿贝多接着解释, “当年的事我理应负全责,事关我的职业生涯,安全起见,我就过来找你们同路了。” 纳西妲思忖片刻:“这几年世界之壳的破损急速加剧,引发许多灾害,我希望诸位是在安排好应急预案的情况下,才决定与我同行的。” 话是说给雷神听的。 这位二代雷神行事颇与国崩相像,不太能让人放心。 影也知道纳西妲爱操心,点点头:“已经全部斩掉了。” 深渊污染的源头也是,源头附近的山头也是。 堵死到那种程度,就是神子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好吧,”纳西妲无奈,“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和以往相同,他们要去枫丹,最快的路是穿过须弥的沙漠地区。 和以往不同,沙漠中令人寸步难行的不再只是沙尘与风暴。 还有无数来自深渊,咆哮徘徊的漆黑怪物。 怪物的来源主要来自世界之壳破损出现的缝隙。 规模最大的裂隙,又数王座时代,最初三位降临者来临时留下的虫洞遗迹。 蒙德的在雪山,有黄金的魔龙尸首镇压在上,是三个之中最稳定的一个,托它的福,蒙德至今仍旧和平。 另一个在璃月,层岩巨渊中。由于五百年前就曾是兽潮的源地之一,如今再度龟裂,岩神处理起来也还得心应手。 剩下一个就在须弥北方的沙漠中了。 沙漠地区十分广大,须弥以东又要应对从层岩巨渊泄露的灾害。 纳西妲只能以喀万驿的高墙为界,将沙漠民全部迁入更为安全的雨林区,再委托空带领深渊教团将那里封死,一边继续研究人体深渊化,一边常年镇守。 再加上雨林中时常还会爆发死域。 就连钟离也对纳西妲表示钦佩,能在这样的须弥中守护一方净土,实属不易。 纳西妲摇了摇头,把杂念摒弃一边,望向前路黑压压的兽群:“我将负责施加援护,大家,当心不要被污染了!” 第350章 一别经年 枫丹与须弥曾是隔海相望,彼此联络最紧密的国家。 自从须弥深渊污染蔓延,枫丹与其接壤的苍晶区也受到影响,考虑到本就不算宜居,也在近年彻底废弃。 其他的海域倒没受什么影响,渔民们在能遥望到废弃巡航船轨道的海上慢悠悠行着船,刚拖回一网鱼,突然看见苍晶区弥天的黑气中,冲出代表着元素力的各色光芒。 “他们怎么不追了?”荧不敢放下警惕,回视身后虎视眈眈,却以海滩为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兽群。 走兽就算了,就连有翅膀的怪物也盘旋飞回。 “像是在忌讳什么?”雷电影观察着身后的兽群,确认它们确实没有追来,甩去薙刀上的血珠,“继续前进吧。” 离开苍晶区,海上的天空烈日悬头,碧蓝如洗,湿热的海风迎面扑来。 纳西妲如同久不见光的植物,舒展了眼角眉梢,恍然想起,现在正该是这样的夏日。 苍晶区与枫丹另一座大岛,白露区西东比邻。 白露区驻扎着名为刺玫会的枫丹民间组织,纳西妲正计划带领久战疲惫的大家去那边歇脚,突然被海上漂浮的船只叫住。 “喂!外乡人!” 纳西妲被流浪者抱着降落,荧收起金色星海之翼,阿贝多操控阳华落下,雷电影则伴着雷电稳步踏在船板上。 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船只不堪重负地晃了晃。 渔民向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雷电影笑道:“你们是从须弥来的?怎么带着这么多孩子?” 孩子? 雷电影扫向身旁。 四名少年少女与孩童,平均五百岁起步。 雷电影不欲解释,却也有些好奇:“兽群活动的区域离这里不过一海里,为什么你敢在这里行船?” “害,有什么不敢的?”渔民看见他们衣摆上零星的血渍,面露怜悯,“你们可以放心赶路了,枫丹的海安全得很,至于为什么——” 渔民朝北边一指,“枫丹廷以南的海都有那位管,你们到克莱门汀线附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上呢!” 遇上谁? 怀揣着困惑,又被渔民口中提及的熟悉地点拨动心弦,纳西妲决定改变行程,径直赶往北方的枫丹廷。 辽阔海洋的另一边,枫丹廷仍如他们初次造访时般向阳而立,森严辉煌。 离城市最近的巡航船轨桥下,从桥基向海中蔓延的一段陆地上,点缀着小片树木,开满了浅粉色的虹彩蔷薇。 像座鲜花装点的坟冢。 一名稻妻装束的少年戴着斗笠,静坐在海边。 半空中的一行人不约而同停下。 那天,等受伤的纳西妲有余力顾及他人时,自己已经被送回了须弥。 纳西妲只听说散兵留在了枫丹,没有回来。 南柯是纳西妲的眷属,散兵却不是。所以纳西妲没有权利干涉他的选择。 一别经年。 本该上前寒暄,纳西妲却难以开口。 荧暗暗戳了戳雷电影的腰间,雷电影回神,看一眼身旁不自觉后退的几个人,略作思忖,上前。 “国崩。” 雷电影降落在虹彩蔷薇间。 少年定定地望着前方平静的水面,没回头也没作声,像座精美沉默的雕像。 “是你在守护枫丹的大海吗?”雷电影问。 上方的几个人担心引发矛盾,默默避去了桥梁阴影后。 但他们的到来,散兵其实早就尽收眼底。 风吹动相似的紫色发梢,他按着斗笠边缘站起身,视线没在雷电影身上停留一眼。 “别和我搭话,也别靠近我。” 轻柔的斗笠纱掠过雷电影的手臂,雷电影用目光追逐他的背影,只见散兵踏过美丽花海,消失在错落的树影后。 散兵不会怪罪任何人。 那是他和南柯,明知宿命降临,仍旧做出的选择。 也不会守护任何人。 十年也好百年也罢,于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他只是…… 被那些相伴的时间感染,再也看不惯脏东西进入他的视野。 散兵靠在树下,听着那些人离开的声音,蓦然闭目低头,将额头沉入掌心,咬紧了后槽牙。 ……倒不如真的死了。 那样,她还有回来的一天。 如果…… 散兵无法深想。 也不敢再深想。 “明明约好了……一定会回来的。” 夏日的风轻柔,将花香与少年的喃然轻语一并带走。 第351章 牵绊 “嗯,好像是说,南柯如果能复活的话,会出现在离那里最近的神像,也就是沫芒宫的神像。” 沫芒宫里,租借自律机关调查海底的芙宁娜已经回来,让工作人员安排了红茶与点心,替抽不开身的那维莱特暂时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所以他才会守在那里么……”流浪者望向巡航船桥的方向,眸底黯然。 “所以,所谓的降临者,真的复活?”芙宁娜啜饮红茶,探究看向荧。 荧点头:“会的。不过不同的降临者体质不同,我听说南柯的复活……时间间隔很长。” “而且,会越来越长,”雷电影无心享受茶点,摩挲着精细的茶杯,眼前散兵孤寂的背影挥之不去,“据我所知,她复活的间隔已经从三年的间隔,延长到了三百年……” “那岂不是下一次……” 三千年? 时间跨度太大,芙宁娜难以想象。 更难想象,散兵要如何等上这三千年? 那样的孤独,芙宁娜曾感受过,思之后怕。 芙宁娜只能挑起半边眉毛,干笑,“应该不会的吧?那么久……” “不会,”阿贝多笃定地摇头,“按现在的趋势,等不了一百年,整个提瓦特就会在黑火中烧尽了。” 芙宁娜轻轻啊了一声。 话题越聊越沉重。 “咳咳,”芙宁娜拉回正题,“总之,你们这次来是为了枫丹廷的梦吧?那维莱特知道得不比我多,还是我来对你们解释吧。” 枫丹廷的梦,是所有市民关于一只白色蝴蝶,不约而同的梦。 芙宁娜无法忽视心中的既视感,于是租借数台自律机关,前往当年被破坏的原始胎海一探。 那里仍保留着被破坏时的地貌,下方的原始胎海有相当一部分随着梦境一起消失,剩下的部分,如今也临近完全枯竭。 “原始胎海毕竟是星球生命之海,它的枯竭,正是末日加速到来的征兆,”纳西妲沉思,“虽然深渊化计划至今进展甚微,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得向各国公布了……” 似乎听到了不太妙的词汇? 芙宁娜眉头一皱。 但她早已卸下水神之位,很快便决定,这种麻烦事还是留给那维莱特处理。 “……我在海底呆了三天,没发现任何有关南柯或者树的线索。”芙宁娜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至于你们,我个人建议,走街串巷调查之类的就别去了,我都已经做过,既浪费时间又没收效。想了解那个梦,还是建议你们老实睡觉。” “谢谢你,芙宁娜。”荧诚恳道。 面见过那维莱特之后,除了纳西妲单独留下和他商讨深渊化计划,其他人都跟着美露莘前往沫芒宫上层的贵宾住所。 流浪者放好行李走出房间,看见其他人的房门上都挂上了“休息中,勿扰”的牌子。 他们都采纳芙宁娜的建议,开始试着做梦了。 但流浪者和散兵一样,没有做梦的机能。 流浪者来到沫芒宫的露台,双手搭在石艺栏杆,向前俯瞰。 鳞次栉比的建筑,无数天蓝色的玻璃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应和街道上的人声,繁荣又耀眼。 和须弥城很不同。 他曾经差点就来枫丹流浪,没想到,须弥却成了他驻足的地方。 流浪者又望向那条巡航船轨桥。 想要靠近去看一看的心,越发蠢蠢欲动,夹杂悔恨和不甘。 据说南柯就消失在那里。 他和南柯的最后一面,彼此都行色匆匆,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既然这样,去看一看的资格……他总该有? 青色的风在流浪者身后凝聚,形成与散兵的神环极为相像,却性质迥异的风环。 流浪者向那座桥飞去。 散兵又回到了海边,面朝南柯消失的那片水面坐着。 “滚。”察觉身后叨扰而来的人,散兵脸上难得露出嫌恶。 “我也来看看南柯。” 流浪者并未被他吓退,发声时隐含讽刺:“她的确对你不同,但这不代表连她消失的这片海,也该被你据为己有。” “是我疏忽了,”散兵冷笑,“我早该在你落地之前,就把你塞进海底。” 流浪者走到他身边,眸色微沉:“即便那样我还是要来,因为……” 流浪者停顿了一下, “我们连梦也没有。” 话语宛如沉重的铁锤重击而来,散兵一下子按住了胸口。 枫丹廷里有关梦的事,散兵当然也有听说。 但……正如流浪者所说。 他们连梦也没有。 “散兵,如果那真是南柯,想要再见到她,只靠我们,是没办法的,” 流浪者迎着柔和的熏风望向大海,良久开口, “而如果南柯死了,你的等待更加毫无意义。这个世界,根本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要么回到人群中,寻求帮助。 要么回到人群中,一起挽救行将就木的世界。 散兵别无选择。 等待是没有用的。 离群索居是没有用的。 散兵自己难道就不知道吗? 就连那时,阻止南柯投身于此,也是没有用的。 散兵一样清楚得很。 但知道是一回事。 离开这里又是一回事。 这世间没有半点事物曾是他的牵绊。 未来也不会有。 但只要他留在这里,就会有仿若陪伴着什么、也被什么所陪伴着的错觉。 连时间也一点一滴地,因此变得温润而绵长。 即使那会拉长等待,又有没什么大不了? ——他向来擅长隐忍。 但流浪者上来就直击要害。 或许是太久没和人正常交流过,又或许彼此都是特别的存在。 散兵意识到,自己无视不了流浪者。 “是谁让你来说这些的?”散兵凉声问。 “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流浪者用着和他一样冷漠的声调,“你这副抬不起头的孬样,真该让南柯看看。” 竟然被这家伙轻视了? 散兵眼一横,正要反击,蓦地没来由地回忆起光代来。 那是只惹人讨厌的天狗,不仅曾放任南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死去,还在那之后自暴自弃,把自己关进禁地。 光代对弟子道启不闻不问,以至于后来阿望被道启送进墓地,险些葬身大海。 散兵一度对光代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那时的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 一意孤行地回到踏鞴砂去找南柯,怀着说不出口的心情和歉疚,即使夏日降临秋天过去,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所以后来,他才在被食犬村的妖梦捕获的时候,再次见到了南柯。 …… 从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和光代一样了? 十年。 散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十年后。 就算是光代……也从墓中出来了吧? 散兵和流浪者就这么在海边心思各异,无言作陪。 —— 虹彩蔷薇的话语是热情、美好的相遇。 想到正值蔷薇花期,不顾散兵冷眼洒下种子的芙宁娜低调打扮,来到桥下,想要放松放松心情。 一圈绿化带围绕错落的果树,一起环抱美丽的蔷薇花,在这样的花丛中独自享用茶点,想想就令人惬意。 芙宁娜钻出一人高的绿化带,便看见两名极为相似的少年一黑一青,一坐一站,在前方静静看海。 往常以散兵的五感,还不等芙宁娜看见他,她就会听见恶声恶气的赶人了。 芙宁娜拖长鼻音轻哼,很解风情地退回绿化带后,没有去打扰。 她掀下遮挡大明星绝世美貌的兜帽,又从臂间竹篮里摸出一块特地从沫芒宫打包的茶点。 “你们也来一块吗?” 芙宁娜朝左右安全感十足的灌木丛晃晃。 纳西妲,那维莱特。 雷电影。 阿贝多。 还有荧。 依次从绿化带里钻出来,面面相觑。 第352章 小鸟夜啼 并不是所有人都梦到了那只蝴蝶。 孩子和老人居多。 而在纳西妲一行人里,经过多次尝试,只有纳西妲和雷电影梦到了。 “我很确定,”沫芒宫楼顶的凉亭花园里,两人并肩而坐,异口同声,“那只蝴蝶就是南柯的羽之蝶。” “我就说嘛!不是常见的鳞翅目,还有羽毛的蝴蝶可不多见,除了南柯还有谁嘛!”芙宁娜拍手大笑。 “除此之外,我似乎还在梦里看到,枫丹廷的海上有什么东西。”纳西妲望向雷电影。 “你也看到了?”雷电影神色一动,“梦境的内容淡去得很快,我只隐约剩下对它的印象——庞大,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 “遥不可及。”纳西妲道。 雷电影点头。 “我没梦见那种东西呢,”芙宁娜掐着下巴,拧眉道,“太让人费解了,除了蝴蝶,也找不出更多与南柯与有关的线索……” “是否与身份相关呢?”阿贝多忽而道。 “身份?”芙宁娜问。 “作为普通人类的你,还有其他枫丹人,梦到的仅仅只有蝴蝶,而身为神明的草神和雷神,却见到了更多的东西,” 阿贝多揣测,“神明的视界与人类本来就不同,也许这就是梦境出现差异的原因之一。” “那这样说的话,你和旅行者不还是降临者吗?”芙宁娜反问,“你们却什么都没有梦到。” “或者……是因为熟悉程度吗?”荧犹豫道。 众人齐齐向她看去。 “我们之中,和南柯最亲近的人就是纳西妲和影了,” 说这句话时,荧不禁觑了一眼角落里独自倚靠亭柱,被浅黑的斗笠纱完全遮住脸庞的散兵。 大家都没想到,流浪者能说动他回来。 “……我是说,会做梦的话。”荧微顿,补充,“如果这个梦因南柯而生,那么和南柯关联性越强的人,能梦到的内容越多,也合情合理。” 纳西妲呢喃:“身份,关联性……” 身份不是普通人,又比她和雷电影,和南柯关联性更强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这里就有两个。 只是,散兵和流浪者都无法做梦。 要是她的权能还在…… 纳西妲摇了摇头。 不,现在不是惋惜这个的时候。 冥思苦想间,从来到这里就与他们清晰划开界限的散兵,忽而冷冷出了声: “多托雷。” 纳西妲讶然向他望去。 “如果她还活着,”散兵将自己笼在一片阴影下,看不清情绪,嗓音也没有波动,“她和多托雷订下的契约应该还在。” “对!契约!”荧恍然捶手心,“我怎么没想到!” 还有什么关联,能比契约之神亲自见证的契约更直接?! 当年多托雷被押解到须弥后不久,就由纳西妲亲自安排,接触了世界树。 但觉醒成为降临者,并没改善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反而导致多托雷利用觉醒时爆发的力量,当场逃走。 风纪官和愚人众们不分昼夜追击了半年之久,才终于在须弥某地的神像下把他抓回来,强行催眠封印。 实在不是能沟通的对象。 纳西妲迟疑着。 阿贝多沉重道:“也只能一试了。毕竟和南柯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枚至冬的雪景球。” 如果能找回它。 他们救世的手段,就再也不用局限于深渊化计划了。 运送博士来枫丹的指令,由能自由穿梭空间的雷电影负责带回须弥。 带着拖累走不了沙漠,只能绕远路从璃月迂回,山高水远,等人真的送达枫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至冬式的中型轮船在沫芒宫专用的港口锚定,纳西妲和那维莱特站在船下,迎接雷电影和至冬的第三执行官,当初负责催眠博士的[少女]哥伦比娅。 哥伦比娅的眼睛被一条素布蒙住,由雷电影牵着手走下船桥,落地时步伐轻盈,宛如一只小白鸽。 “真热呀。”哥伦比娅鼻尖轻轻抽动,嗅进被太阳烫热的异国海风,向纳西妲询问,“有冰淇淋吗?” 哥伦比娅和一只避光医疗舱一起,被送进沫芒宫的贵宾室。 房间里人不少,该在这里的神明、降临者还有水龙,不该在这里多余的愚人众和枫丹士兵,都严阵以待站了好几排。 “出去。”哥伦比娅享用着冰淇淋,好心道,“被哥伦比娅的眼睛看到,会被诅咒的。” 愚人众们率先向外撤。 纳西妲也领着其他人离开。 房门轻声关上,哥伦比娅不紧不慢地吃完冰淇淋,舔指尖残留的脆筒碎屑:“连神明都忌惮哥伦比娅的眼睛,你留下来,不害怕吗?” 长期无法见光,使哥伦比娅的其它感知变得更加敏锐。 房间里还留着一个人。 “开始吧。”少年声如寒泉,并不把她真诚的警告放在心上。 “唉。”哥伦比娅为他的不领情叹息,食指与拇指捏住脑后的绳结。 素布散落,露出金橙色的一双眼,瞳孔极大,诡谲浑浊,中心浮现某种血红字符。 哥伦比娅向前看去。 房间采光很好,显得蓝色的几何地砖整齐干净,一只金属黑色的医疗舱摆在上边,像个虫子吐出黏液,织出的丑陋的茧。 她又望向留下的那名少年。 他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墙边,黑红的一身衣裳,只有长期沾染脏东西的人才会穿。 再就是少年玉白的四肢和脖颈了,脸被深色的斗笠遮挡,还特地挂上了纱幕,看不清。 和他的装扮不同,少年的气息莫名干净。 哥伦比娅喜欢干净。 “你真的不会被我影响呢。”哥伦比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也没见对方有别的动作,惊叹,“莫非你没有心吗?” 少年啧了一声:“别磨磨蹭蹭。” “呵呵……”哥伦比娅笑起来,像个惯于撒娇的小女孩,起身走到那只医疗舱前,细声细气,“哥伦比娅讨厌脏东西,能帮我把它打开吗?” 事多。 散兵眉头紧锁,走上去一把掀开医疗舱的舱门。 里面是裹在白色拘束服里的博士,从手臂到双腿都被皮带捆得结结实实,眼皮沉沉闭着。 “多托雷。”哥伦比娅俯身盯住他的脸,“醒过来。” 清脆的嗓音如同小鸟夜啼。 哥伦比娅瞳孔深处的血红字符变得清晰,化作一道虚印,落向博士的眼皮。 印记沉入下方眼瞳,博士被束缚的身体立刻一震。 “好啦,哥伦比娅的工作,这就完成了。” 哥伦比娅抬头,看向少年因拉近距离,从纱幕中隐约透出的脸。 精致美丽。但面对多托雷时的眼神,含有尖锐的憎恶感。 少女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多变,哥伦比娅瞬间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还想吃冰淇淋,”哥伦比娅将素布蒙回眼睛,走向贵宾室的落地窗,享受至冬从不曾有的明媚阳光,“有的口味都要,谢谢。” 处于被完全拘束的状态被唤醒,博士这次没能逃走。 他跟着散兵走出房间,面带笑意,依次扫视门外严阵以待的熟人们:“真是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啊,我是不是该说一句,我的荣幸?” 绑在小腿的皮带被解开了,但由于拘束服的限制,博士的步伐仍然迈不开,双手也不得自由。 这样姿态下的阴阳怪气,属实没太大杀伤力。 “我们有需要你做的事,”纳西妲对他道,“博士,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拥有智慧,就认清你自己的地位。” “看来我的确睡了太久,连最弱小的草神也学会放狠话了,”博士故作叹息,“不过开始之前,还容我先好奇一句,你们中间……” 博士的目光逡巡来去,最后落向散兵,阴恻恻笑。 “好像有个人不在了?” 那是幸灾乐祸的口吻。 散兵拼命克制的情绪瞬间爆发,四周跃起电流:“多托雷!!!” “国崩!”雷电影立刻挡在散兵面前。 隔着神明的后背,博士听见少年宛如恶犬咬牙咆哮般隐忍的喘息,大笑起来:“你们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雷电影听着背后被强行带离的肆意笑声,也忍不住开始手痒。 真是个疯子。 等到那声音完全消失,雷电影闭了闭眼,看向眼底低垂头颅的少年,恢复平常神色, “辛苦你了,国崩。” 散兵狠狠盯着地面,视野震颤着,听见这句话,按捺未止的情绪再度汹涌而起。 想要杀人。 想杀了多托雷。 神环在他背后浮现。 “国崩!”雷电影竟没来得及抓住他。 紫光越窗而出,雷电影向他离开的方向急追了一步,看见散兵去往的方向。 那是枫丹廷的南方,魔兽遍地的苍晶区。 战斗也是一种宣泄的方式。 还是去看看好了。 以免他乱来过头,又让自己受伤。 雷电影握起五指,几番犹豫,还是跟了上去。 另一边。 纳西妲和博士的交涉还算顺利。 得知南柯没死,博士并不意外,因为契约仍旧存在,而提供帮助的条件—— “自由,至少给我短期的自由,应该不过分吧?”博士悠哉坐在椅子里,丝毫没有囚徒应有的谦卑。 “你到底想做什么?”纳西妲警惕问。 “身为智慧之神,你猜不到吗?” 正因为心中有数,纳西妲才无法立刻答应:“你……” 博士突然脸色一变,脸上的诡谲褪去,露出轻快笑意:“这有什么好打哑谜的?” 赞迪克想摊手,但苦于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只能作势耸耸肩, “只是想去你的神座进入世界树,完成和冰之女皇的约定罢了。这至少说明多托雷是个讲信用的人,不是吗?” “那个约定,是指改写天理的约定吧。”纳西妲道。 “你知道?那就更好说话了。”赞迪克再次耸肩,“没错,多托雷想改写提瓦特虚假的星空,停止提瓦特灵魂的命运轮回。” “可那得在南柯……” 纳西妲想说,得在南柯将树移入雪景球之后。 否则众多死亡的灵魂无处可去,只会平白诞生大量不死者,让提瓦特雪上加霜。 但南柯也好,雪景球也好,如今都不知所踪。 纳西妲抿了抿唇,良久:“如果,你们的确能帮我们找到突破口的话。” 第353章 树 谈判结束,等其他人都离开,那维莱特对纳西妲道:“小吉祥草王,我不认为答应他的条件是个好主意。” “我没打算被他牵着鼻子走,但要想解开世界之壳走出提瓦特,七位降临者缺一不可,”纳西妲扶额,“南柯是,多托雷也一样。先找到南柯的线索要紧。” “在被掣肘的情况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么。”那维莱特望向窗外的烈日与海洋。 让治下的人民顺应世界的轨迹,与提瓦特一同覆灭也好。 顺应草神的计划,为着可悲的生存率加入深渊化也好。 还是坐看博士改写世界的规则,看人民一个个化作不死的尸体。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作为统治者的那维莱特愿意看见的。 毁灭的征兆切实而又沉重。 这样的光景,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也许是心有所想。 睡眠时间向来短,以至于睡眠质量过分好,很少做梦的那维莱特在当夜也梦到了—— 那只芙宁娜所说,纤细的白羽蝴蝶。 梦中的那维莱特一如既往,挟着文件匆匆行走在沫芒宫的走廊中。 那只蝴蝶不知从何而来,就这么掠过他的眼前。 美丽之物总是吸引人的眼球,那维莱特顺着翩跹的蝶影望去,窗外不出意外,仍是他熟悉的城市与大海。 蝴蝶消失在海面。 一瞬之间。 似乎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存在,以白色光华的竖形纹理,庞大的形态,伫立于枫丹的大海与天空之间。 触手可及, 又遥不可及。 那维莱特惊醒。 “……梦?”那维莱特揉了揉眉心,披衣下床,拉开窗帘。 漆黑夜色中,是一条蜿蜒的银河。 那维莱特估摸一下时间,沉默片刻,决定起早去工作。 等太阳升起,城市被夏日朝气唤醒,最高审判官已经端坐在工位上,把所有需要批复和安排的公文在右手边码成一座高山。 雷电影推门而入,深觉相形见绌。 还好她想起自己忘记敲门,重新关门,轻咳一声,端庄地叩响门板:“那维莱特。” “请进。” 雷电影进门:“多托雷说,他在枫丹的海上梦到了一棵树。” 那维莱特提笔的手一顿。 “……树?”他愕然。 原来……那是树? 这一次,所有人不再聚到沫芒宫中,而是直奔那片虹彩蔷薇的海滩。 晨风吹起夜间凋零的花瓣,湿润的香气中,博士站在沙滩边缘,面朝着海大笑:“多么巨大!多么宏伟!只有我能看见!哈哈哈哈!” 流浪者握着捆绑博士双手的皮带,冷脸把看起来随时要跳海的人拽住。 “是什么样的树?”纳西妲问博士。 “就在这里!”博士面露狂热,盯着空无一物的空气高声大喊,“占据整座陆上大湖的树干,刺破高天与太阳的枝叶!超越世界树,更超越认知!” “超越世界树……?”纳西妲不解。 纳西妲熟悉世界树,如果世界树在现实中显现,很有可能就是预言中天理之树的模样。 比世界树更大的树……那岂不是占据了整个星球? 更重要的是。 纳西妲望向海面。 那里空无一物。 如果枫丹海中当真有这样的存在,身为神明,自己不该感觉不到。 但博士歇斯底里的样子,也不像是装模作样。 “小吉祥草王!” 纳西妲思索间,博士猛然回头, “要和我赌一赌吗?” 博士的眼睛瞪得大而圆,泛出浓浓血丝,嘴角咧开,笑容堪称狰狞。 “当初我提出和你对赌,毁掉神之心是否会引起天理注意,你没敢应邀,”纳西妲平静回视他,“如今,却向我说出‘赌’字么?” “赌一赌,这是不是那棵所有人期待的树。”博士道出赌局,“用全世界人的性命当赌注。” 纳西妲眉心一拧。 难道博士彻底疯了? 念头盘旋在脑海里,拒绝的话还没出口。 下一刻,博士抬头仰视天空,仿佛真能从空旷云间目睹虚幻之树一般,咬牙露出狂喜而扭曲的笑容。 散兵站在人群最后方,看见博士的表情,脸色一变:“阻止他!” 阻止什么? 流浪者离博士最近,只是一怔便被飞奔上来的散兵推开。 散兵将博士从背后惯倒在地,曲膝摁住博士后背,撬开他的两颚。 一大口堵在喉头的血就流了出来。 “啧!” 手里的那张脸带着笑,瞳孔已经开始放大涣散。 散兵在血流到手上之前撒了手。 “咬舌自尽,血灌进呼吸道,窒息了。”散兵起身,向震惊的众人说明博士的死因。 毁掉了无数人生的家伙,最后居然用这样不入流的方式死去。 散兵最后用眼梢瞥了眼博士,看见拘束服里的身体化作光点消散,面露讥讽:“多托雷上一次接触神像是在哪里?” 两秒寂静之后。 哥伦比娅不甚确定地戳脸颊:“须弥?” 第354章 那维莱特,你没事儿吧 太远了。 实在是太远了。 只有荧和雷电影能立刻赶过去。 “大意了。”纳西妲目送散兵和流浪者一前一后消失在大海上空,后悔莫及。 早点注意到,当初博士逃走是为了神像就好了。 “而且,我们并不知道人造降临者是否有复活的能力,”阿贝多缄默片刻,“……博士应该也不知道。” 毕竟博士完全没有实验的机会。 人造降临者无法通过神像传送,那复活呢? 正如博士死前所说。 纯粹就是在赌一把罢了。 偏偏还是在须弥,在纳西妲和流浪者都离开了的情况下,能连通世界树的神座,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摆在博士眼前。 纳西妲越想越焦急,忍不住低头咬起手指。 更糟糕的是,他们回到沫芒宫的神像下不久,荧就回来了。 “旅行者!”纳西妲失声上前。 荧以剑拄地,身上的伤口逐渐复原,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们……抓到博士了……” 纳西妲还来不及欣喜。 荧咬紧腮帮,接着挤出了下一句话:“但是,是在神座上。” “怎么会……”纳西妲一下子脱力,跪坐在地。 “也就是说,世界规则的改写已经完成了?”阿贝多进一步确认。 “我不知道。”荧摇头,“但我们抓到博士的时候,他的表情是……” 畅快大笑着的。 那瞬间,荧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再杀一次博士。 连南柯那样温柔的人也痛恨他的原因,荧也在那一刻理解了。 无关多少人格在脑内撕扯。 博士早就是个为达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目的。 不择手段也毫无顾忌的疯子。 那维莱特默立在后,目睹一切。 世界应在此刻发生了剧变,然而由于没有实感,甚至不为人所觉察。 那维莱特的情感天生就要迟钝一些,自枫丹洪灾落幕后,也或许对灭亡之类的词汇更看得开一些。 他斟酌言语,用安慰的语气对他们道:“既然如此,作为统治者的我们也无力扭转事态,就暂且静观其变吧。” 几天之后,雷电影押着博士,和半路会合的散兵、流浪者一起回到了沫芒宫。 博士几乎没有反抗,甚至一脸心满意足地再次接受了哥伦比娅的催眠。 “那眼神真让人不舒服。”哥伦比娅走出房间,让愚人众进去把博士打包,问门外多出的那个陌生人,“还有需要哥伦比娅做的么?” “没有了。辛苦了,[少女]。”空语气沉遂。 在枫丹发生的事,荧都已经对空说明,空是过来劝那维莱特加入深渊化计划的。 与其去赌早就失败的计划,不如搏一搏,把所有人变成深渊使徒,增加活下去的可能性。 “那哥伦比娅,就放轻松去度假了。”哥伦比娅语气淡淡,在亲随的引领下沿走廊离开。 “你不回至冬吗?”那维莱特问。 “不回~”哥伦比娅扬长而去。 各种情况尚不明确,变故暂时没有对外宣布。 枫丹的大小琐事仍旧一如既往送进那维莱特的办公室。 然而——“虚假的星空被改写”这件事,纸包不住火。 因为枫丹夜间的天空,不再有银河了。 那维莱特只好每晚下雨,用雨云遮住天空搪塞过去。 至于其它国家……从不久之后,岩神和风神也千里迢迢来到枫丹推断,应该也出现了相同的变化。 那维莱特眼看古龙的宿敌们,各位神明一一在枫丹廷露面,颇为头痛。 昔日的敌人,今日的战友,就是这种感觉吗? “那维莱特,”芙宁娜赶完通告,再次登堂入室,趴上他的办公桌好奇问,“最近沫芒宫似乎热闹了不少啊?” 那维莱特掀眸,对上她无忧无虑的湛眼,犹豫片刻:“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想吃德波大饭店的王冠蛋糕?” “啊?”芙宁娜愣住。 芙宁娜蹙眉回忆,“哦,是我还在位的时候,那款联名蛋糕?因为当时太忙,所以没有机会去吃……” “现在去吧。” 那维莱特下定了决心,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刻起身。 “哈?”芙宁娜趴在桌上没动弹,偏头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那维莱特,你没事儿吧?” “现在就去。”那维莱特看向她,语气郑重无比。 “可……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糕点师早就应该退休了?” 那维莱特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哗啦一声披在肩上:“我听说有名的匠人都会将技艺传承下去,如果他退休,就去找他的徒弟……” 这个王冠蛋糕是非吃不可吗? 芙宁娜没有问。 因为芙宁娜对甜点没有抵抗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在酒店经理信誓旦旦跑腿,把头发花白的糕点师从养老院薅回厨房,让他们苦苦等待两小时之久后。 芙宁娜眼看那块曾经一糕难求的甜点被盛在银盘里,端上二楼的雅座。 那维莱特发话了:“芙宁娜。” “先说好,我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芙宁娜捏着叉子,眼神黏在造型可爱,步步靠近的金黄蛋糕上,移不开半点。 那维莱特一噎:“我不是想用甜点贿赂你做什么。” 只是心血来潮,想弥补一下当年的遗憾。 芙宁娜挑眉露出一个“我懂”的生动表情:“你说。” 那维莱特不禁叹气。 同时也意识到,那些不断盘旋在心间的烦恼,似乎可以趁此机会,向芙宁娜倾诉一番。 毕竟她曾是与他朝夕与共的君臣。 “芙宁娜,”那维莱特整理语气,庄重道,“芙宁娜女士。假设不久后,也许就是明天,枫丹将要再度遭遇灭顶之灾……” 芙宁娜黏在蛋糕上的视线不禁一凝。 王冠蛋糕送达餐桌,芙宁娜摆摆手,让侍者废话少说退下去,才开口问:“灭顶之灾?” “而在这时,有人告诉你,只要你成为非人的模样,就能苟活下去,”那维莱特看进她通透的眼睛,“你会答应吗?” 芙宁娜如今是外人,对沫芒宫近来的事,了解程度仅仅停留于梦说不定和南柯有关。 芙宁娜探究多看他两眼,一边揣摩一边回答:“不会。” “为什么?” “还需要问为什么?”芙宁娜笑起来,指他们中间的王冠蛋糕,“人类是最具有创造力的种族,拥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不断,却仍能自强不息。还有什么种族,能比短短一段人生更精彩的?” 那维莱特许久没接话。 芙宁娜便自顾自开始品尝起王冠蛋糕。 即使后来又尝过许多珍馐,或许是因为抱有不一样的期待,这块蛋糕格外美味。 芙宁娜吃到一半,突然听那维莱特又冒出一句:“谢谢你,芙宁娜。” “特地约我来饭店,还大费周章复刻蛋糕,造价未免也太高了。”芙宁娜咬着餐叉抬头,目露探究,“那维莱特,你就只想问我这个?” 那维莱特点头:“你的答案令我受益颇多。” 从饭店回到沫芒宫后,那维莱特即刻开始书写回绝深渊王子的信函。 他不是能将想法立刻以语言灵活表述的那类人。 拒绝的理由,今后的信念。 还是全都写作文字较为妥当。 写这封拒绝信,用了比那维莱特预想中更长的时间。 那维莱特重读一遍信件,找来合适的信封将其装入,盖好火漆印才注意到,夕阳西下,日光收敛,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于是那维莱特将信件揣进怀里,离开空无一人的沫芒宫,亲自去向那位深渊的殿下送信。 空是孤身一人来的,如今正和荧在伊利耶岛协助治理深渊污染。 那维莱特与他在涨潮的海边相遇,空接过厚厚一叠信封,神色了然: “那维莱特,你也不打算接受吗?” “我的回答,都在信里了。”那维莱特向他致以歉意。 “呼……” 空捏着厚厚的信封,目送那维莱特负手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须弥和纳塔同意,” 雪白的潮水从脚面扑上小腿,空苦恼地自言自语,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第355章 佐证 几日后,枫丹的病院里,自那天之后,第一个步入死亡的人类出现了。 不是老人,而是来自灰河,生来体弱多病的一名孤儿。 噩耗不断由急救室的护士大声传递而来: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和那孩子的人生没有半点交集的一群人坐在抢救室外,一同倾听默哀。 医护人员离开后,阿贝多和温迪一起走了进去。 风神的权能之一,是可以短暂召回逝者的灵魂。 其他人留在原地,心中的大石越发高悬起来,度秒如年。 在这种时候,神明和人类,又有什么两样呢? 同样无能为力,无法阻止逝去,也无法改变将来。 散兵手指轻压斗笠边缘,凝神静听里面的动静。 过人的耳力让他先一步听到温迪长舒的那口气。 果然,隔了十来秒,温迪和阿贝多一前一后走出来。 “灵魂找不到了。”死亡刚刚发生,温迪却禁不住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 “也没有转变成不死者的迹象。”阿贝多接着说。 纳西妲是最紧张的,听到他们的话,几乎眼前一黑,心力交瘁瘫在长椅里。 “也就是说,他的灵魂要么投入了星空……”那维莱特说着停了下来。 实则外面正是夜间,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所谓星空还存不存在,那维莱特最清楚不过。 “要么,就进入了别的地方,”荧抚着胸口,缓解过速的心跳,“比如,那颗和南柯一起遗失的雪景球吧。” “问题在于,博士所说的那棵树,我们甚至在梦中都难以窥见,”钟离抱臂道,“要怎么证实它的存在呢?”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雷电影道,“如果有什么能作为佐证就好了。” “需要佐证的话,就由我们来吧。” 狭长而昏暗的走廊里,谁人稳当的脚步声伴随同样沉稳的嗓音一起传来。 散兵最先反应过来,投去锋锐视线:“丑角?” “正是。” 走廊顶灯加深皮耶罗深邃的五官,高大身形宛如刻像般庄严。 “我似乎没有接到愚人众入境的请求。”那维莱特起身,与他面对而立。 “我们也是老相识了,别这么小气嘛,”皮耶罗身后,达达利亚探出个头,友好笑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不是吗?” 此外,自称在枫丹度假,许久未曾露面的[少女]哥伦比娅也在皮耶罗身后。 毫无疑问,这两人之所以能无声无息潜入枫丹,就是少女在背后接应。 “是我小瞧愚人众了,”那维莱特为自己没有派人监视少女反省,而后问,“[丑角]是吗?你们要如何佐证?” “以全体至冬人,对冰之女皇的不二忠心。”皮耶罗抬手握拳,抵往左胸, “全部至冬国民,都已乘船停泊在枫丹的海上国界线,只要枫丹同意我们入境,我们就能证明给你看。” 饶是那维莱特也神情陡变:“全部……?!” 至冬环境艰寒,不见得是七国中人口最多的国家,但少说人数也上千万。 如此庞大的人数如今就在国境线上,再加上至冬全民皆兵,人尽皆知的铁血作风…… 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那维莱特就出了一身冷汗。 “还请放心,作为至冬如今的最高领导人,我孤身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展现至冬的诚意,” 皮耶罗看出那维莱特的顾虑,主动摘下和众多荣誉勋章一起,缀在衣襟上的神之眼与邪眼,递向那维莱特, “请诸位相信,没有人比至冬、比冰之女皇更心系世界的存亡。” —— 盛夏的热浪由于连夜雨水缓和许多。 来往枫丹廷的巡航船因故障暂停运行,连南北城门也莫名尽数封锁,由执律廷士兵严加把守。 为抵御洪灾而修建的高墙迎着烈日,向城市投下巨大阴影,令人不由生出仿若囚笼的不安。 市民们议论纷纷,芙宁娜受众望所托闯入沫芒宫,要找那维莱特问个明白。 往日总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那个俯首专注的人却竟然不在。 大量船只划过水面,激起波涛不绝。 那维莱特站在虹彩蔷薇的海滩,看渡轮相继航过巡航船轨桥下,面色凝重。 至冬究竟想怎么做? 皮耶罗始终没有正面回应。 将所有至冬人运输到业已毁灭的胎海上方,又意义何在? 皮耶罗同样没有回答。 但既然至冬敢于进入枫丹领海,那维莱特认为,保持观望也无妨。 船只到达目的地,密密麻麻漂在海上,几乎完全挡住粼粼的波光,穿着军服的愚人众也好,常服的平民也罢,都一言不发来到甲板站立,气氛尤为肃穆。 皮耶罗带领剩下的愚人众执行官们站在最近一艘上。 “没有少女。”散兵扫视一眼,给出结论。 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四神同样在场旁观,阿贝多眼底暗流涌动,隐隐推断出几分可能,在这当下,却也只能保持沉默。 倘若人都已经跪倒在断头台下,连铡刀的绳索也被刽子手砍断。 作为观众,还来得及说什么呢? 等所有船只停泊稳当,不在场的哥伦比娅终于露面,不过,是在岸上。 这一次没有人带领,目不能视的少女缓慢而踉跄,却目标明确地穿过他们,走到最前方,面对那边船上的异国来客们。 遮盖少女眼眸的素布系在脑后,淹没在赭红光泽的黑色发丝间,在风中猎猎飞扬。 “不可以进入哥伦比娅的视野哦。” 哥伦比娅例行提出警告,然后抬手,拉开了那道绳结。 一瞬理解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所有人或惊骇或哀悼,都屏住了呼吸。 少女即是死亡。 魔眼不可直视,触之即死。 站在甲板上的至冬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有人甚至死后仍保持标准的军礼,相同点是每一个人同样面容平静。 “末日终会到来,不分种族与贵贱,无人生还。然后树会出现,龙会出现,将破碎的星球彻底摧毁。” 哥伦比娅以视线温柔拂过死者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地狱般的金红魔眼因此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流露哀伤的笑意。 “你们枫丹成功骗过预言,延续了本不应得到的时光,应该明白,至冬奔赴死亡的重要涵义。” “就像芙卡洛斯让芙宁娜代替了自己,海水虽然依然上涨,枫丹人却因被古龙宽恕,从此不再溶解吗?”那维莱特问。 “误入云间的蝴蝶,微小的振翅能够卷起风暴,命运一点点的错位,也能引发意料之外的结局。”哥伦比娅一一数过船只,将最后的视线与对面孔武的老人遥遥对望。 死亡催人倒下,不带半点痛苦。 “……原来,皮耶罗是长这样子的啊?”哥伦比娅分了神,歪头笑道。 “不好意思,我说到哪里了?”片刻,哥伦比娅微微回头。 “意料之外的结局。”纳西妲在她身后提醒。 “对,结局。”哥伦比娅点头,“改变就是这么轻易,但变数却不那么容易找到,还好至冬没能制造的变数,你们做到了——一个是交换身份的双子,另一个,就是须弥召唤的降临者。” “愚人众存在的意义,就是将这些微小的变动不断放大。所有人依旧会死,树依然会出现,但这一次,一切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哥伦比娅将说的话说完,抻直手中的遮眼布,低头想要重新绑上,却意外摸到湿润的脸颊。 她微怔,叹息作罢,继续贪赏难得一见的世间。 不久之后,大概是事先设置了机关,落叶般漂在海面的船只开始进水,陆续沉入海底。 连收尾都考虑周到。 海面重归平静,风起微澜。 不知是来自天上,由日光凝实变形,还是来自海底,反射的波光扭曲。 有淡白色光华垂直于海面,接连显现。 成千上万的笔直线条聚成整体,占据海水连至高天。 这一次,不再是某人只能在梦中所见。 一棵光之树当着所有人的眼,以海为坛,漫天舒展虚幻的枝叶,直至云深,铺满天际。 “真壮观啊。” 哥伦比娅哽咽着笑, “这次……又留下我独自一人了。” 第356章 一千次再见 至冬用全国人的性命换来的佐证,切切实实展现在全提瓦特的眼前。 “看来我得回蒙德一趟了,” 温迪由衷苦恼, “大受欢迎的蒙德吟游诗人,竟是退隐千年的风神巴巴托斯大人!西风骑士团会有多震惊,我都不敢想。” “英雄所见略同。”钟离附和。 “旅行者和荧应该也看到这棵树了,我去找他们说明情况。”阿贝多道。 “那我就回稻妻了?”雷电影不甚放心,征询看向散兵。 一向冷漠的人睨她一眼,难得有回应,微微点了下头。 人陆续离开,纳西妲仰望那棵树一阵,目光最后也落在散兵身上: “这棵树似乎早已在枫丹的海中扎根,如今才开始履行收集灵魂的使命,逐渐显现。它的出现,说明南柯应该也还活着,国崩,你可以放宽心了。” 宽心? 虽说是没什么情谊的同僚。 但看着所有人义无反顾去死,散兵的心情很难说得上宽心。 为了那个无法逃离的结局,太多人做出了牺牲。 复杂的心情没能理出头绪,不知为什么,纳西妲和那维莱特相继离开,流浪者却还留在这里,冒出一句荒诞的呢喃。 “收集的灵魂越多,这棵树就离完成越近,是不是表示,只要全提瓦特的人都死了,南柯就能回来了?” 危险发言令哥伦比娅都不禁回头。 视野中映入两个人影,哥伦比娅后知后觉,却发现两人都没有因她的魔眼受到影响。 哥伦比娅端详起同样头戴斗笠、身形与相貌无不相仿的两名少年:“你们到底是什么?” “散兵。”散兵觑她一眼,以最简短的言语自报家门, 然后他瞟向流浪者,“怎么?你也想学旅行者,灭一次世?” “我不认为是个坏主意,”两双紫眼在阴影下对视,流浪者声线压低,“反正所有人最后都要死。” 如果他们两个合作。 未尝不能办到。 “你在草神身边呆了这么久,还这么大逆不道,”散兵轻嘲,“本性难移,实在令我敬佩。” “我只是想让南柯早点回来。”流浪者自觉诚实。 “你尽管去试。”散兵仰望海中携光而生的树木,眼尾危险敛起,“看是你先杀人,还是我先拧断你的脖子。” “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流浪者轻笑,“也令我敬佩。” “呐——”一双金红眼眸忽然凑到流浪者面前。 哥伦比娅几乎钻进流浪者的斗笠下,流浪者按捺不喜,蹙眉俯视:“干什么?” “你,陪哥伦比娅去纳塔吧?”哥伦比娅的眼泪早已在海风中吹干,如今莞尔轻笑,戳他听不见心跳的胸口,“哥伦比娅帮你实现愿望。” “……多管闲事。” 流浪者轻嗤退后,转身随平地而起的风一同离开。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哥伦比娅揉被沙子迷到的眼睛,哭丧起脸来,“呜,痛……” 没能找到人同行,哥伦比娅还是一个人坐上了前往纳塔的航班。 出了国境,那维莱特没有理由再继续监视她,几番思忖后,派了使者去访问纳塔的火神,说明最近的变故与[少女]的危险性。 每个人各有归处。 散兵的世界再次回归清净。 虹彩蔷薇的花期尚未结束,摇曳的柔色上方,只有容纳灵魂的梦之树停留。 此后与高天的太阳一样,任由每一位过客瞻仰。 —— 半年之后。 继至冬的壮举,纳塔的女王也带领子民来到枫丹。 “你要留下来,替纳塔见证提瓦特的终末吗?” “薪柴都烧尽了,火焰还怎么继续燃烧?” 火神笑着拒绝了哥伦比娅。 女王挥手间,神赐的火种将子民们悉数化为尘埃,随风与雪葬海,她自己也泰然走进哥伦比娅的视野。 随着又一个国家献出灵魂。 梦之树更凝实了一些,繁茂的枝叶撑起一方天地,将越发魔怪横行的大地笼罩。 哥伦比娅独自叹息,转身前往下一个国家。 下一个是蒙德。 一部分蒙德人随西风骑士团的大团长留在原地,选择守护家园到最后一刻,另一部分由代理团长率领,一路护送来到枫丹的汪洋。 “我和安柏留下来,”金发的牧师少女眼中蓄满泪水,和兔耳发箍的骑士一起向那维莱特鞠躬,“虽然我们都是人类,但我们有神之眼,希望能为坚守在这里的你们出一份力。” “我想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安柏挠头笑得不好意思,“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那个……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哥伦比娅也不想走了。” 哥伦比娅蒙好双眼,转身向那维莱特道。 “累了,好想吃饼干。” 理由无足轻重。 世界的真相早已由神明们亲口宣告世间,剩下的国家,已经不需要她一步一个脚印游说了。 那维莱特向她们颔首:“欢迎来到枫丹。” 年后,对树的献身轮到了璃月。 据说是由于全体璃月人坚持,办完最后一届海灯节再走。 璃月人口众多,分了两批过来。第一批由七星带领,第二批则由钟离和璃月仙人护送。 留下的人除了钟离,还有魈。 一日。 芙宁娜和新晋小偶像芭芭拉小姐结束舞台,趁送芭芭拉回大使馆的空闲,窜到那维莱特窗外,笃笃敲玻璃。 那维莱特额角青筋直跳,不得不放下写到一半的字去开窗:“你是怎么上来的?” 为了防止芙宁娜随时跑来干扰公务,他都不惜每天爬楼上班,把办公室挪到了三楼。 “我半路遇到旅行者和她男朋友,托他们送我上来的。”芙宁娜边说边不太熟练地翻窗。 那维莱特一边扶额,一边还得出手扶她一把:“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轮到枫丹献出灵魂,”芙宁娜靠在窗下,眼睛一眨不眨地问他,“那维莱特,你会留下来吗?” 那维莱特一时怔忪:“……我还没想那么长远。” 毕竟那棵树长在枫丹,即使他们留守到最后,也不足为奇。 “现在开始想。”芙宁娜催促,“我之前也没想过,突然和芭芭拉聊到这个,才想起来问你的。” 那维莱特没有迟疑:“作为枫丹的龙王,继承水国大权的统治者……” “好了好了,打住,我知道了,”芙宁娜摆手挡住他的脸,索然无味,“这样没悬念的开场白,后面的话连猜都不用猜。” 那维莱特抿唇“嗯”了一声,看她直起身走向办公室的门。 “我也不是猜不到你的答案,就是想来确认一下。那么……”离开之前,芙宁娜回头对他一笑,“再见,那维莱特。” 和在任时有些不同,那笑容更加开朗,近乎给人无忧无虑的错觉。 门轻声关上,那维莱特坐回原位拾起笔,对着纸上一半笔迹,却没能继续写下去。 “再见”这个词,芙宁娜对他说过很多遍。 也许是几百次,也许一千次。他没留心过。 但刚才那声再见…… 却像是盖印章时垫在纸下的毛毡,承受深刻的重量,在他心头烙下些许不着痕迹的印痕。 第357章 我与你们同行 三年后,须弥草神带领子民们艰辛跋涉,抵达枫丹。 “柯莱!”安柏笑着朝好久不见的小伙伴扑上去。 “咦?!安、安柏?”柯莱猝不及防被大力抱住,惊慌失措,“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蒙德已经……” “嘿嘿,我特地留下等你的!”安柏放开她,粲然一笑。 柯莱嘴巴一扁,嗓音带起哭腔:“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安柏!” 除了小吉祥草王和流浪者,其他人都在哥伦比娅的眼底归于树中。 受益于水神芙宁娜长久的糖果主义统治,枫丹人早就忘记了该怎样畏惧灾难。 尤其是在迎接异国来客们时,总会格外热闹一阵。 形象可爱的小草神更是大受枫丹人喜爱,一时间连亲自操办欢迎派对的芙宁娜本人,风头也被盖过。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难得无人问津,芙宁娜端着杯酒,姿态悠闲来到那维莱特身边。 那维莱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垂着头,看起来颇为忧郁。 “该不是还在为娜维亚伤心吧?白露区在污染中坚持了这么久,沦陷……也是没办法的事。” 芙宁娜说着,眼眸微黯,自己先郁闷地喝了一口酒。 娜维亚是刺玫会的会长,和沫芒宫互为里表,一直共同维护枫丹的秩序。 虽然她的去世的确令人伤感,但那维莱特此刻并不是在缅怀这个。 随着深渊污染的入侵,枫丹各区逐一陷落,那维莱特早已经习惯接受坏消息了。 “我只是,”那维莱特斟酌言语,“昨晚又梦到了那只蝴蝶,今天接着目睹须弥在眼前消失,感到有些……失落。” 梦中的白蝶姿态不改,依旧孜孜不倦地飞向海中巨树,其轻盈翩飞的羽翼,对天生向往美的生物近乎引诱。 仿佛那棵树播撒入梦的妖精,引领所有人奔往它脚下,心甘情愿赴死。 “失落?!”芙宁娜惊呼,“这可不行,最高审判官!” 那维莱特:“……怎么突然称呼我的职位?” “你不是要留下来吗?”芙宁娜义正词严道,“这种程度就开始失落怎么可以!” 那维莱特欲言又止。 “现在正是发挥你迟钝神经的时候,”良好的演员修养让芙宁娜将表情切换自如,她扬手和他手里的清水响亮干杯,一瞬便转为笑容,“加油啊,那维莱特!” 话落不顾那维莱特还想说话,就转身再次投入派对狂欢中。 那维莱特看着那蓝玫瑰般的背影,心生疑问。 他还能怎样更失落? 据守着枫丹仅剩的枫丹廷区,不久之后,那维莱特收到了国民们的献身请愿。 享乐已经尽兴,比起龟缩于凶兽环伺的险境,被绝望压倒,枫丹人选择接受哥伦比娅的安乐死。 “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吗……” 那维莱特搁下请愿书,将面前尚未处理的大量文件推开。 从此之后,这些琐碎日常,将不再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漆黑的污染遍布山海,多亏散兵不眠不休守护在枫丹廷外,树的附近才得以保有太平。 但大量人类出城,难免引起魔兽们的注意。 在岩神和草神等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突破兽群到达那片海滩,那维莱特惊讶发现,海滩上的虹彩蔷薇居然还开着。 巨树枝叶外的天空早已开始呈现不详的红色,气候也随之变得恶劣,这样的春意委实难得。 芙宁娜深受感动,要给勤勤恳恳养花的散兵一个拥抱,被闪开回了句无情的“滚”。 芙宁娜大受震撼,怒道:“我要跟你绝交!!!” 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海滩,开始画圈圈碎碎念。 其他枫丹人深为我推的吃瘪震怒,以保护姿态聚到芙宁娜身边,开始以语言群攻散兵。 “真热闹啊,”纳西妲忍不住笑了,“和我那时不同,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呢。” “多亏了芙宁娜,即使不再担当神职,她也仍拥有神明的品格。”钟离赞赏道。 “好了没?”散兵不堪其扰,皱着眉头走过来。 “枫丹廷的居民很多,流浪者和旅行者他们正在帮出城的人清理魔兽,” 纳西妲顺着枫丹人正在行进的长龙回头,一眼望不到尾, “不过,这么多的人数一起过来,恐怕会踩坏你的花圃……那维莱特,可以现在就开始吗?” 纳西妲看向身旁的龙王。 尽管卸下了职位,那维莱特仍作着审判官的打扮,长身站立,注视着下方的海滩。 “有劳了。”那维莱特握着权杖的右手背到身后,五指微微攥紧。 哥伦比娅安静地和他们站在一起,闻言举步向海滩走去。 看到芙宁娜一如既往笑靥如花,推开人群上前与哥伦比娅寒暄,那维莱特的手指更攥紧几分。 从前分明是极为胆怯的性格…… 笑对死亡的样子,还真是耀眼啊。 “独自留下来,会很孤独的。”纳西妲忽而开口。 那维莱特沉默。 “枫丹的美露莘一族是长生种,没打算留下一名,和你互相陪伴吗?” “终结不期将至,多一个见证,只会徒增一份绝望。”那维莱特摇头。 “但你眷恋的眼睛,却无法从枫丹的人们身上离开呢。”体贴的小吉祥草王提醒。 那维莱特愕然。 天外飘起雨丝,冰凉地落上他的额心与眼角。 作为龙王,同时也是提瓦特残存的中坚力量,那维莱特自有自己的坚持。 然而……眷恋吗? 与人类的点滴朝夕间,他也诞生出了这样的情感吗? 百米之外,像是呼唤着大家一起拍合照似的,芙宁娜让所有人面对哥伦比娅,排好队形,笑着各摆姿势。 那维莱特的胸膛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凝结其中的吐气,一丝也无法出来。 眼看哥伦比娅抬手,指尖就要落上脑后的绳结。 那只手越发将他的五脏六腑拧痛。 心中如有白浪滚烫高卷。 “小吉祥草王。” “嗯?” “还有岩王帝君。” 钟离瞥向那维莱特。 “枫丹,就拜托两位了!”那维莱特语速极快,话落已随渐大的雨点掠向海滩。 哥伦比娅听见动静,在素布扯落的瞬间,闭上了眼。 前方爆发出人们惊喜交加的呼喊:“那维莱特大人!” “我与你们同行。”龙王音色平稳。 为什么会有人面对着死亡,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甚而欢喜雀跃呢? 哥伦比娅难以理解,却也被笑声感染,轻快了语调:“可以开始了吗?” “等一下!”芙宁娜急声喊。 乱糟糟几秒钟后,人们齐声高呼: “茄子——!!!” 哥伦比娅无奈睁眼。 入眼是无数张灿烂的笑脸,以海与光之树为背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 而后一同永眠死去。 雨更大了,哥伦比娅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将纷至沓来的雨水和人流尽收眼底。 “终于……”哥伦比娅笑着叹息,“快结束了呢……” 第358章 战死 稻妻始终没有来。 枫丹的雨下了很久。 空和荧带领残存的深渊教团撤回枫丹廷,据城固守的期间,魈在一次激战中阵亡。 夜叉为业障所吞噬,与魔兽鏖战至死,降临者的净化再也无能为力。 荧亲眼见证。 “荧。” 荧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多天,空只能强行拆掉门锁。 荧抱膝蜷缩在靠墙的床角,金色的发丝散乱,随着埋头的姿态落在膝盖。 献出因提瓦特之后,魈为了弥补而折给她的梧桐树叶蝴蝶,也不再簪在鬓间,而是被荧握在手中。 深陷悲伤的人甚至没有发出哭声。 仿佛灵魂也跟着心爱的人一同逝去了。 “荧。”空坐在床边,伸手落在她的肩上,“振作一点。” 荧的体温极低,似乎已经和潮湿冰凉的天气融为一体。 “魈不是白白牺牲,等我们把雪景球带向星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空的嗓音艰涩。 因为那颗雪景球至今无迹可寻。 希望如此干瘪,他们能走到现在,全凭至冬视死如归的激励,和那棵光之树给予信心。 万一他们信错…… 就是全盘皆输。 各种各样的安慰,早已被轮番前来的人在门外说了个遍。 荧没有反应。 许久,空收回手,不再看着荧,轻叹一气,坐正挺直背脊。 窗帘被紧紧地拉上,空注视在昏暗中微光闪烁的吊灯,开口, “荧……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关于稻妻的事。” 身后发丝轻轻摩擦衣料,终于有了一丝声音。 “稻妻到了。”空没回头,放在膝头的双手紧紧握拳,“但路程离枫丹太远,来的路上……除了巴尔泽布之外,全都死了。” “还有哥伦比娅和芭芭拉。” “那天她们和阿贝多去树下,想换散兵进城休息……” 空做了个深呼吸。 “哥伦比娅被染黑了。” “散兵带着她回来,说芭芭拉被她咒杀。” “我们拼尽了全力,没能救回哥伦比娅,最后,她请求散兵刺穿了她的心脏。” 绝望一层一层,密不透风地笼罩。 荧哭肿的眼眶刺痛,喉咙里也像塞满了钝刀子,每一口呼吸都仅仅凭借本能。 她抱紧脑袋,凄凄地问:“一点……” 空述说悲报的话音停止。 “一点好消息……也没有吗?” 空沉默。 许久之后,他说:“提瓦特就剩我们几个了。荧,你该出去了。” —— 散兵站在枫丹的城墙上遥望,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深渊教团,和城下徘徊的漆黑一样不详,数量上却相形见绌,仅有一百人不到。 他身边则是如今全部的提瓦特人。 纳西妲,雷电影,流浪者。 荧把自己关起来之后,派蒙一直被深渊教团保护着,今天也在。 正前方,映照着漫天猩红的大海上,那棵光之树容纳无数灵魂,越发凝实壮大,离成为实体仅一线之隔。 “抱歉,我们来迟了。” 不久之后,空带着荧也到达城墙上。 荧落后一步,眼眶里血丝浓重,将佩剑紧握在手中。 “旅行者……”派蒙与荧许久再见面,脸上的担忧几乎成实质。 荧眨了眨眼,迟缓地看向派蒙,面露茫然:“咦?派蒙……?” “可别说你把我给忘了!”派蒙气鼓鼓握拳。 “怎么会?”空揉揉派蒙的脑袋,问旁边的散兵,“国崩,钟离和阿贝多呢?” “带多托雷去树下了。”散兵淡声应。 “好,”空深吸一口气,迎着猎猎高风,望向城墙上的众人,“我们也出发吧!” 据空和阿贝多推断,当集齐提瓦特的所有灵魂,也就是他们中最后四名提瓦特人死后,树就会化为现实。 无一生还的死亡,加上树的出现,当预言中的所有条件被满足,这次无关是否召唤,释放尼德霍格之龙的门扉恐怕都会打开。 一旦出现这样的征兆,就需要深渊教团再次吟唱镇魂曲。 但这次召唤的对象不再是尼德霍格,而是沉寂的天理。 因为无法确信南柯一定能和树一起返回,他们需要最后的降临者,天理成为保险。 往好的方向想,如果南柯能回来。 他们只需要成功逃离就够了。 另一方面。 要去树下的只有降临者而已,纳西妲,雷电影,流浪者和派蒙都要留下。 没有了哥伦比娅,他们选择的死法,是与漆黑战斗至死。 “我将我的权能寄放在了树下的虹彩蔷薇,”纳西妲嘱咐,“一旦我死去,虹彩蔷薇就会枯萎,你们务必抓紧时间,在尼德霍格降临之前离开。” “国崩。” 临行之际,雷电影叫住了散兵。 散兵身后神环明了又灭,止步回头。 神明容色清冷殊丽,混杂哀思与战前杀伐之气。 “对不起,我没能履行庇护南柯的承诺。”雷电影凝视他,嗓音沉重。 “……我说了,我的人,我自己保护。”散兵的口气一如既往尖锐,却不及平日轻巧。 他的眼不露情绪,呈现孑然一身的冷意。 雷电影几度张口,紧握手中薙刀,“无论如何……” 她微顿,郑重宛如交付寄托,“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作为神明的雷电影,曾为追忆已逝之物,一味渴求极致的永恒。 无关她的梦想生灭,又如何走入歧途,迷途知返。 稻妻的一切梦幻泡影般不停逝去,直至此刻。 她的手中什么也不再剩下。 只有面前这孩子,亏欠给他的,雷电影永远无法弥补。 至少希望他平安。 无论爱人还能不能归来。 她都希望,他能平安。 “管好你自己。”散兵面无表情,足尖点地,头也不回地向城下的光之树飞去,“……还有流浪者。” 流浪者站在雷电影身后,事不关己地别开脸。 他可不像散兵,因雷电影遭受许多爱憎,生死离别。 没有纠葛的两人,就只是造物和创造者的简单关系罢了。 散兵到达树下时,附近徘徊的魔物已经被清理干净,博士早在哥伦比娅死后就自动苏醒,如今没有对立的必要,也摆出假惺惺的笑脸: “听说人偶不死不灭,万一雷神和流浪者死不掉,我们该怎么办?” 一道紫色刀光自后方破天而起,将遍地魔物和山海一同斩作两半。 散兵没理他,踩过海边涌动的浪涛,伸手去触碰光之树。 他有过深渊战斗的经验,深知来自深渊的漆黑是人偶的天敌,雷电影和流浪者,一定会在极致的折磨中死去。 散兵的手依旧穿光而过。 而树木神圣寂静,依然没有回应。 散兵的手指停留在半空,慢慢蜷缩,眉心也虬结,垂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国崩。”空安慰地搭上他的肩膀。 “以普遍理性而论,”钟离也开口,“树被移植出来,本身就代表南柯的存活。” “我也希望南柯能回来。”荧垂眸轻捂胸口。 梧桐树叶蝴蝶被制成一只项链,妥帖地悬挂在那里。 猛然。 树的光芒一振。 “来了!”博士按捺狂喜。 再次一振。 是谁死了? 无从知晓。 荧的身体绷紧得快要痉挛,紧皱眉头憋住眼泪。 身后来自神明的斩击惊天动地,仍在持续。 谁也不敢计算时间。 直到最后一斩,贯彻天际的雷光在半途消解溃散。 昭彰雷电影的陨落。 阿贝多目不转睛观察着的虹彩蔷薇,也在同一时间全部凋零。 ——提瓦特全员战死。 下一瞬,光之树错乱的光束猛然拧在一起,开始凝成玉白色的实体。 凭空出现的巨树压迫海洋,海平面猛涨。 荧向上飞起,与此同时,涛浪撞击城墙发出巨响,空骇然回头,深渊教团驻留的枫丹廷顷刻被洪水吞没。 “糟了!”空旋身回援,却被钟离一把拽住。 “钟离先生!没有他们,谁来吟唱镇魂曲?!” “你看。”钟离松开空,以下颌示意光之树的方向。 海面的上涨到达极限,大量的水越过陆地的上缘,如同瀑布向枫丹四下的水域泼洒。 而造成重压的巨树,却在成型的瞬间化作万亿纯白强光,扩向天边海际,四海八荒。 为躲避海洪而滞留半空的他们,清晰见到——天幕浓云消散,被世界的规则遮盖,从来无人窥见的真实天空,星球内部另一边的海陆清晰显露在眼前。 那里是业已被毁灭的稻妻群岛。 但那地狱般残酷的风景也被光辉温柔笼罩。 接着,漫至提瓦特每一个角落的光,向中心回拢。 整个世界的面貌被光芒拓印,闪于朦胧边缘的内部,以一棵微光的树影为中心,凝为真正的雪景球,落入天穹之上渺小少女的手中。 背生白羽,短发黑眸。 第359章 尼德霍格 已经忘记是多久以前。 原始胎海中。 “放轻松,我们不再会杀死任何人了,” 纳奇森科鲁兹举起深紫十字剑,将剑柄横于身前,向急于离开却被阻拦的南柯招手, “我们在这里裹足不前太久,更不愿再次投身虚假的星空,过碌碌无为的人生。正好,这次就由我们来,成为献身新世界的死亡。” 梦境森林在幽蓝与翠绿之间闪回跳动,纳奇森科鲁兹的姿态平和而坚定。 “大师,”南柯缓缓落地,与他对视,“只靠你一个人的死亡,恐怕……” “可别小瞧我们,这副身躯,好歹也是为了掌控胎海而出现的,” 纳奇森科鲁兹发出一声爽朗的笑:“拿起剑吧,向我们的头顶挥动一次即可。” 纯粹的无私无畏。 毫无疑问,纳奇森科鲁兹是一位真正的伟人。 在这片超脱时间的梦境森林里,南柯应下了它的请求:“好。” 沉重的十字剑,在南柯接下它的霎那如水融化,露出内部深藏的金色圣剑。 南柯曾梦见水仙十字结社,智者立于高台,收割信众的性命。 她退后几步,也像那位一样举剑,向纳奇森科鲁兹的头顶虚虚划过。 浊水般的身躯哗然崩溃,如水融化在水中,与下方同质的胎海水融为一体。 不久,金色星光从遥远的林冠间洒落。 身处其中的南柯宛如水中倒影,和周遭的风景渐渐透明化,隐于反转术式之下。 成为梦。 南柯的身体越来越轻。 四周的风景开始不清晰。 深紫的胎海水,只剩色彩流溢扭曲。 而那些属于纳西妲的梦境,本该淡去的树木却化为缩影,囊入一团泡沫般的翠绿柔光中,轻盈无序地漂浮。 被南柯收入梦中的雪景球自动浮现出来,落入她的双手。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陌生的中年男性站在南柯身前,感慨地道。 “我们的灵魂,就交给你了。” 素不相识的年迈女性站在她左手边,笑着道。 不知是成千还是上万人。 宛如一整个国度之众,无数的声音喧嚣热闹着,人海围绕在南柯身旁。 他们都是纳奇森科鲁兹。 如此庞大的生命体,的的确确足以象征胎海,与一名降临者生命的重量相当。 南柯深呼吸,将空洞透明的雪景球举起,投向脚下的胎海。 具现吧。 映入她的意识,她全部的梦。 用树冠托起那些无处可去的灵魂。 扎根于这由灵魂集聚之海。 这样一来…… 她身边的这些人们,就能得到解脱。 低矮而繁盛的大树显出形体。 叶似菩提。 并不高耸的枝叶向四周伸展,撑起足以遮风挡雨的绿伞。 停留四周的人们化作一团又一团乳白的光晕,和森林的梦境一起,宛如萤火飞入树的梢头叶尖。 “将为你……收集……佚失的魂灵。” 树发出空灵轻细的话音,如同她自己的声音。 南柯成为无数白蝶,身躯飞散开去。 无法扎根胎海的梦之树。 由于纳奇森科鲁兹的献身,不再消耗南柯自己的生命。 成为虚实之梦的南柯因此得到自由。 但在世界的规则开始动摇之前,梦之树无法吸收灵魂,她也无法回到现实和梦任何一边——无法被任何人看见。 尽管如此。 南柯陪散兵枯坐海边,日日夜夜。 她也行走在提瓦特的大地上,和所有人一起,清清楚楚,亲眼目睹。 漆黑之火蚕食世界,世界是如何变得满目疮痍。 手心的雪景球不再冰冷,因汇聚这颗星球最重要的事物而熠熠生辉。 在提瓦特这艘命运的方舟上。 所有人都同舟共济,为驶向同一个终点而努力。 但凡缺失任何一方。 他们都无法走到这里。 南柯眼眶湿热,将它珍而重之抱入怀中,向下方望去:“大家!我回来了!” “南柯……”散兵双眼一寸寸睁大,几乎无法抓住自己的声音。 身体先于思想。 他向她飞驰而去。 等待不是徒劳。 南柯回来了! 七名降临者在同一时刻醒觉于世。 一束幽蓝星光从南柯身上迸发,接连穿过散兵的身体,连向空与荧,钟离和阿贝多。 星光以他们为拐点编织轨迹。 最后一笔落在博士手中。 既成的星轨千万倍放大扩散,隐入提瓦特的大地下,只听泠泠作响的一声,世界之壳的封锁碎作无数透明残片,纷扬如雪。 与此同时。 南柯上方的空间,如同被无数透明琴弦缠缚的一只活物。 开始挣动苏醒。 “尼德霍格!”空惊骇。 柔韧琴弦转瞬被根根绷断,铮铮金铁之音下,死亡吐息啃啮空气,真黑的龙之骸骨从中探下头颅。 垂涎的利齿与南柯咫尺相近。 散兵瞳孔骤缩。 雷电闪现爆发。 溢散的黑气将两人身影淹没,只见龙颚用力咬合,沉重声响与咀嚼声交相回荡。 怎么会…… 荧大脑一瞬空白。 “小心——!” 突然,荧被上方传来的疾呼惊醒。 只见白翼与紫电相携,从尼德霍格滚滚的死气中冲出。 他们还活着! 来不及欣喜,荧和空迅速对视,向侧方急撤闪避。 更上方的死之巨龙撕破空间,漆黑的骸骨紧追南柯与散兵,向下俯冲而来! 龙首轰然撞入大地。 陆上大湖赖以依存的基陆在撞击下深深下陷,破碎的岩块小山般四散抛飞。 名副其实的山崩地裂。 南柯躲开飞石,展开羽翼悬停空中:“大家没事吧!” 雷电从上方落下,跳跃的电压交织炽白,将四周岩石一一绞成碎片。 散兵降低高度与她并肩而立。 “我们没事!”两道金色身影循声从下方飞来,大声回答。 “我们也没事。” 钟离开着玉璋护盾,带阿贝多与博士从另一侧汇合过来。 确认全员安全,南柯低头看向脚下的尼德霍格。 岩层呈蛛网状皲裂,冲击和重量使得龙的躯体深陷其中。 但那太大了,比吞星之鲸更大上数百倍不止,以他们手中的剑,还不及龙骨上半块残破的鳞片。 最初的古龙之王,光凭他们寥寥几人,怎么看也不是力敌的对象。 地裂下方,来自提瓦特之外的火苗顺着地壳的缝隙钻入,沿尼德霍格体表蔓延燃烧。 看起来也对巨龙不痛不痒。 南柯眼看尼德霍格抬起头颅,发出一声浑厚的长鸣,浑浊眼眶带着死亡之物对生者的嫉妒,对活物纯粹的憎恨,再度向他们投来目光。 “钟离先生,”南柯冷静地问,“我们能战胜它吗?” 钟离毫无犹豫,同样冷静地道:“绝无可能。” 南柯不由深深呼吸。 “钟离先生,能有劳你,把地壳进一步击穿吗?” “给我三息凝聚岩元素的时间。” “好!” 第360章 外海 尼德霍格再度摆动身躯,向他们怒吼袭来。 他们四散分开。 阿贝多和博士战斗经验最匮乏,首当其冲。 空和荧全力驱动星海之翼,勉强带他们向两侧闪开。 留下南柯和散兵,距离龙首最远,却遥遥直面。 “国崩,”南柯抬手拉开飞雷,弦振嗡鸣,“等钟离击穿地壳,我们就立刻抽身。” “离它远一点。”散兵警告。 紫雷在他手中凝聚压缩,以至漆黑。 留下这句话,他如一道闪电向尼德霍格飞身撞去。 两方正面碰撞,激起排山倒海的气浪。 南柯握在弓身上的手指缓慢放松,再重新握紧。 她最大程度地调动起元素力。 身后的空气徐徐扭曲成漩涡,浮出无数雷电缠绕的箭矢,阵列排布,蓄势待发。 提瓦特人已经灭绝,现在,全世界的元素力都为他们所用。 其他人也察觉这一点。 空将灼热火焰附于剑上,具现出火元素的巨狼。 荧则掀起飓风。 白垩色的阳华在尼德霍格身周绽放,中心泛出赤色,大地之潮将龙身席卷,形成短暂封锁的瞬间。 所有攻势向尼德霍格奔腾而去。 博士摇头笑叹,手中浮现水色的十二面晶体,召唤蛟龙腾海而起:“可惜,这次没机会记录战斗数据了。” 各色元素力齐齐爆发。 掀起的剧烈气浪将所有人向后击退。 南柯闷哼一声,敛翼回身,尼德霍格的另一边,金色岩元素在高天聚成精巧的二十四锁,以恐怖威压徐徐旋转。 “收手!”南柯提醒。 所有人停下攻势,远离正与元素力撕咬的巨龙,聚到她身边。 “天动万象——!” 神音鸣荡,天星激坠。 大地再次发出悲鸣。 金色的陨星生生在数千里岩层中开辟出一条通道,连熊熊燃烧的黑火也被排除两旁,不等尼德霍格挣脱元素力,南柯带着所有人紧追天星,飞向世界之外。 数千里岩层的地壳,不过一瞬间便被他们穿越。 逃离提瓦特之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无处不在的火海。 真黑火焰有着深紫边缘,活物般妖冶跳跃,形成无数扭曲的小型虫洞,撞击不止,破碎不止。 规模惊人的天星没入其中,不消片刻便崩溃肢解,焚烧归无。 博士情不自禁伸出手,惊叹:“这就是,星之外海……” 火焰并不灼热,反而有着不同寻常的森寒性质,但最终带给身体的知觉,是和被灼烧相近的刺骨痛楚。 “勿碰。” 钟离落后他们一步,也脱身出来。 “你不是正统的降临者,没有星海的赐福,即便有元素力抗衡,近距离接触黑火,也会受到不可治愈的损伤。” 南柯回头,看见一颗千疮百孔的灰白色星球,钟离前脚刚离开,周遭的黑火便顺着天星砸出的通道,迫不及待向星球内部涌入。 足以想象现在的提瓦特是怎样惨淡的光景。 “了解,毕竟宇宙中可没有神像供我们复活。”阿贝多闻言点头,释放出元素力包裹周身,“那么,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 “黑火上方,天狼星系西里尤斯,”空收起剑,“丝柯克说过,如果我们成功逃出提瓦特,她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我来带路。” 达达利亚是丝柯克的弟子,灵魂和其他提瓦特人一样保存在雪景球中,这个承诺值得信赖。 更何况。 隐隐的龙吼从身后星球的内部传来。 尼德霍格仍然存在。 危机尚未解除,人造降临者们从提瓦特带出的元素力又十分有限,不适合长途星间旅行,寻找庇护所是目前的不二选择。 前进的方向就此定下。 南柯持有雪景球,以钟离为首,空和荧保护在南柯两侧,其他人则自觉殿后,以元素力为介质,一起穿越黑火向外部飞去。 包裹着提瓦特的黑火如同一层厚茧,侵蚀性最为猛烈,也是他们必须竭尽全力穿过的一层。 冲出焚烧星球的黑火,他们眼前骤然开阔。 映入视野中的是被烧尽的无数星球,其灰烬与残渣汇成的尸海。 余烬无序漂浮,淼淼千万公里,黑火如同高墙,围绕在尸海四方,摇曳间隐约透出火苗上方,来自遥远宇宙的星光。 那是一座浅蓝晶砂般的星系,拥有数条璀璨的光带状旋臂,引导漩涡星系松弛地旋转。 目的地清晰可见,让南柯精神为之一振。 但在西里尤斯星系与他们中间,被黑火环绕的尸海里,充斥着无数饥肠辘辘的怪化生物,正以被污染的口器和怪诞的触足互相厮杀,嘶吼游走。 被甩在身后的黑火突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 无数燃着火焰的岩石碎屑从后方抛射而来。 提瓦特被焚毁了。 钟离展开护盾弹开了冲击,但行星爆炸引起的波动同样强劲,阵形顷刻被打乱。 散兵被卷向灰烬尸海。 “国崩!”南柯回身向他抓去。 指尖与指尖相触,却没能握住。 宛如一滴水掉进烧热的油锅,活物落进一堆饿极的怪物中间,立刻掀起狂乱的风暴。 南柯就要俯身追去,却被钟离向后一拽:“当心!” “吼——” 巨龙的颅骨从尸海底部翻出,连同她面前的怪物与海面飘浮的火焰一同吞噬。 南柯浑身发冷。 尼德霍格! “走!”散兵趁乱从围攻中突围归队,一把擒住她的手。 一行人极速前行带起数道元素力的流光,在暗淡的尸海中却宛如指路明灯,引发了更多怪物的注意。 阿贝多丢出阳华引开一波,更多的怪物又接连不断涌来。 所有人的身影都被狂卷的触足、密密麻麻的口器淹没。 南柯和散兵背靠背,合力解决包围而来的怪物,再次突围。 梦境从南柯眸底展开,一瞬的显现足以定位所有人的位置。 南柯挽弓搭箭,箭矢脱弦飞向最深陷怪沼的人,下一刻散兵将她向上一抛,两人双双朝反方向散开,前一霎停留的位置被燃烧黑火的龙身轰然碾过。 “天动万象——” 岩元素凝聚天星,从高处轰至裸露的龙脊,震响一声分崩离析,兽群如尘埃被岩元素的余波倒卷四散。 “荒星!” 荧甩出岩造物进一步共鸣,带着其他人在片刻喘息间汇合,重新踏上逃亡之路。 但脱困不过数秒。 身后来自死龙的腐朽吐息再次兜头笼罩,直抵每个人的后背。 第361章 谁也不准先放 “啧!”散兵回头瞟了一眼,立刻忌惮地收回目光。 怪物们与尼德霍格在他们身后共同追击,相互倾轧,让人头皮发麻。 仿佛拼死也要把他们吞吃。 难怪提瓦特的原初之神一定要集齐七个降临者不可。 在这样危险的情形下,不牺牲谁来阻敌,是绝对无法逃离的。 如果他现在停下,还有一战之力…… “真是一场狼狈的救世。”博士忽然笑道,缓下速度。 “你做什么!”空脸色惊变,伸手拽他。 在这种时候停下来,无异于找死! 然而在拉住博士之前,空僵住了。 南柯急停回头,看见博士向陆续止步的他们摊手,一团漆黑不知何时吞噬了博士的右手,正快速沿手臂向躯干攀爬。 “黑火……!”南柯悚然。 “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能成功来到星外,都是托了你们的福,”博士仿佛听不见身后汹涌而至的兽群,也感觉不到被灼烧的痛楚,从容道,“既然你们帮我实现了理想,我……” “多托雷!你想死,别拖我一起!” 博士表情突然扭曲,扬起左手,水元素化作刀刃就要将右臂砍断。 “滚回去,赞迪克!” 刀刃没能斩下,博士脸上暴起青筋,片刻便恢复还算轻快的语气,睨向南柯和散兵,恶劣噙笑, “……我这个赢家,自然也要适时展现赢家的姿态,不是吗?” “——而你们,将会一辈子活在我的阴影下,忘不掉是我这个仇人,为你们铺下了生路。” “自以为是,”散兵冷嗤,“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契约吗?” 博士哈哈一笑,黑火已从他的手臂烧上半边躯干。 他转身面向兽群,水元素铺开战斗领域,掌心升起十二面晶体的法器: “圣遗物名为不死甘露,持续上限,三十秒。在这期间我死不了,还望各位抓紧时机,一路顺风。” 博士最后瞟一眼南柯手中的雪景球,收敛笑意,旋即投向死龙之口。 澎湃战斗声起。 时不可待,南柯抱紧雪景球,跟随钟离向上方加速飞去。 藏有这样的底牌,难怪博士总是一脸无所畏惧。 如博士所说,凭借一人之躯,就连尼德霍格也被他拦下。 但三十秒后,随着镌刻在南柯精神中的契约消散。 不知餍足的龙再次向逃脱的他们追来。 而且。 南柯意识到一个令人惊惶的事实。 博士死后的灵魂,没有回到雪景球里来。 再次确认,肯定确实没有收到灵魂,南柯忍不住朝阿贝多开口:“阿贝多先生……” “这样下去不行!”荧猛然打断她的话。 “是因为进食了吗?尼德霍格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空抽出剑,双手紧握回身而立,“你们先走!” “空!”荧惊呼刹停。 阿贝多叹了口气,降下速度,回头将他们向前一推,笑道: “双星是为拯救提瓦特而来的降临者,怎么可以在这里陨落?交给我吧。” 空惊愕:“可是你……!” “身为人造人,能在最后诞生一抹赤色,”阿贝多背对他,掌心白金色的阳华从花蕊泛起红光,“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多停留一秒,他们就离死亡更近一分。 “阿老师!”荧强拽着空向前,强忍眼泪,“你要活下来啊!” 阿贝多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身影迅速被他们甩远。 南柯没回头。 更不敢回头。 她沉默咬唇,兀自加重指间的力度,握紧和她相扣的散兵的手指。 白垩之子和龙深有渊源。 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缘故。 吞下阿贝多后,尼德霍格在尸海中挣扎翻滚,许久才再次向他们追上来。 但正如南柯冥冥中的猜想,阿贝多的灵魂也没有回到雪景球里来。 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在提瓦特了吗? 还是因为他们是降临者? 南柯不得答案。 更不敢说出来。 因为还活着的人造降临者。 就剩她手中紧握着的散兵,一个人了。 “我们之间,似乎还没有过降临者间的对话。”钟离始终在前方坚定不移开路,忽而放慢了速度。 “钟离先生!”荧有所预感,含泪叫道。 钟离温煦地回眸:“我之所以回应提瓦特的召唤,是因为我从故乡流落,想要回到原本的世界。你们呢?” “我和荧,想要走遍每个世界。”空和身侧的荧对视,回答。 “我……”南柯微顿,“我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 “原来如此,大家各有缘由。”钟离点点头,“其实,身负星海赐福的我们,一旦遭遇黑火,就会被送往其它的世界,也许是下一个陌生的世界,也许就是故乡……” 钟离抬手,溢散的岩元素萦绕少年少女们的身周,将他们向前方卷送: “作为最初的降临者之一,不能只有我没尽到责任,所以,钟某就送你们到这里了。祝你们得偿所愿。” 元素力的大量消耗,令钟离眸中金珀般的神光散去,回归了原本沉静的琥珀色。 与伟岸的身影一同远去。 空咬牙:“……先生,我们一定会让提瓦特得救的!” 巨量岩元素爆发,将尼德霍格稳稳阻拦。 许久之后,后方战斗声渐歇,一缕奇妙如星光的纯净色彩掠过南柯视野余光。 南柯的视线追着它回头,看见远方战场上,一团星海之色正在汇聚。 那就是钟离所说的,星海的赐福吗? 在尼德霍格吞噬力竭的敌人之前,那团星光带着钟离的气息瞬间消失了。 而南柯他们前方,只剩最后一道黑火的高墙。 三名降临者依次舍命为他们挤出的余裕,让上方星海的距离缩短到肉眼可辨。 “南柯,我来争取时间!”荧转身面向怪物的浪潮,“请你们一定要把提瓦特带去西里尤斯!” 金发金眸的少女早已浑身伤痕,却满眼坚毅,越挫越勇。 “还有我。”空止步,与荧并肩而立,“这一次,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荧一怔,笑道:“嗯,再也不分开!” 南柯轻轻抿唇,展翅从他们中间擦身而过,洒下蒲公英之风:“你们保重。” “咦?治疗?” 荧的诧异声被她快速甩在身后。 黑火熊熊燃烧。 南柯将所有元素力浓缩,泡沫一般萦绕在身侧。 她身边,散兵同样不再留力。 雷元素全力释放,以结界的形态将身体密不透风笼罩。 他们一头扎入最后的危险区。 “什么时候学会了治愈的能力?” 南柯穿梭在寒冷刺骨的火焰中,忽然听见散兵问。 她一边凝神静听身后愈演愈烈的战斗,一边加快速度:“等出去再告诉你。” 南柯回答得囫囵,原因不作它想。 她一定瞒着他受过伤,使用过这种能力。 散兵望着被火焰充斥的前方,面色不虞:“最好是能出去。” 一路急行军加上马不停蹄的战斗。 他的元素力已经快要见底了。 南柯的情况兴许比他好一些,但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 别说带着雪景球离开。 就连他们自己…… 元素力的薄膜吹弹可破,被火焰焚削压向皮肤,越来越近,越来越冰冷。 南柯小心操控元素力的流动,维持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把力量都送往身后的羽翼。 难怪那些怪物宁愿被困在荒芜的灰烬里,也不试图向外闯。 如果说里面是尸海。 那尸海外围的这里就是火海。 而且是看不见尽头的火海。 如今没了钟离,没了阿贝多和博士,也没了荧和空。 仅凭她和散兵两个人。 大概也没办法两个人都出去。 理解这一点就像呼吸一样轻松。 彼此的想法,南柯和散兵也都心知肚明。 于是他们在寥寥言语间,不约而同握紧了对方的手。 谁都不准先放。 第362章 她是星海 远方天狼星系的光芒仍旧隐约,仿佛一丛捉摸不定的萤火,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宇宙间漫天夺目的星辰,浩瀚壮美,宛如花海。 那就是新的宇宙,在被黑火焚烧后宛如野草,再度顽强重生的宇宙。 那个提瓦特距离一步之遥,却花费千万年,也无力踏出最后一步的崭新世界。 就像一个忽远忽近的幻梦。 “国崩,你了解星空吗?”南柯忽而问。 四下绝寒,唯有散兵的手仅存温度和实感。 散兵的手指轻轻一动:“星空?” “在我的世界里,据说所有星球都因为恒星发光。” 南柯回想在从前世界学到的知识, “当一颗星辰诞生又毁灭,它的明灭,会经过很多很多个光年,才能被另一端的我们看见。” “再长的时间,只要我们还活着,迟早都能跨越。”散兵说。 散兵的回答出于长生种对时间的淡漠。 南柯却忍不住苦笑了。 光年……可不是时间。 那是距离。 虽然天狼星系早已映入他们的眼帘,仿佛触手可及。 但其实,那种距离远超生物的认知上限,只是目之所及带来的错觉——西里尤斯恐怕远比他们看到和以为的,更加遥不可及。 那样长的旅途。 南柯一个人是走不下去的。 出于某种难言的默契。 当身后低沉的龙啸再度逼近时。 南柯悄悄放松回握散兵的力度,似乎感觉到散兵的手指同样在这一刻,毫不犹豫地松开了。 南柯心口骤然一疼。 做出决定只在转瞬之间。 刚刚才放开对方的手,又立刻更紧地重新连接了在一起。 他们加快逃亡的速度,分秒必争。 但龙啸声不远反近。 散兵终究沉不住气,剜看南柯:“我去。” “不可以!”南柯脱口。 “怕我死?”散兵低笑。 南柯只是更加握紧他的手,一言不发向前疾行。 散兵不禁看向南柯怀中,那颗始终被她以保护姿态按在胸口的雪景球。 她怀揣全提瓦特的希望,在这种时刻,果断做下决策是正确选择。 而且,南柯应该比谁都清楚,每一个提瓦特人都尚未迎来真正的死亡。 即便如此仍旧不肯放开他的原因…… 散兵做了个深呼吸,想起多托雷的死,想起南柯被打断的那声欲言又止的“阿贝多”。 人造降临者和正统的降临者不同,这一点钟离早就点明。 “莫非,”散兵猜出端倪,“多托雷和阿贝多的灵魂,没有回来?” 南柯眉心一拧,腮帮咬紧。 “国崩。”她试图商量,“就算我被黑火触碰,也只会被送去别的世界,所以,你带提瓦特出去吧。” “呵,”散兵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挡得住尼德霍格多久?” “……我会尽力。” “单单一句‘尽力’,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散兵嗓音变冷,“没有放着趁手的武器不用的道理,松手,我保证你能安全出去。” 南柯执拗:“但我可以治疗自己,如果由我去,拖延的时间会更……” “啧!” 散兵蓦然拖她向前方冲刺。 黑火扭曲变形,带獠牙的森白龙颚燃烧着,从上方和下方同时出现,咬空时发出如同樯倾楫摧的铿锵之音。 寒意顺着南柯的脊骨向上攀爬。 龙追上来了! 紧接着是加速后,散兵身上立刻呈现颓态的雷元素结界。 南柯顺着相连的手将元素力分给散兵,就要松手:“国崩!我得去……” 散兵面颊紧绷,怒火丛生。 这个女人! 分明平时心思伶俐,和那些老狐狸比也不落下风,只有在自爱和自不量力上,从来都拎不清! “别犯蠢!”来不及计较力量的得失,散兵神环乍明,抓紧她再次加速。 尼德霍格暂时被他们甩开,身后只剩拥挤的火焰,无法预料下一次袭击何时到来。 南柯收回视线,嘴边盘旋说辞。 她当然是谨慎地思考过了,才有勇气向散兵说出提议。 提瓦特一定要带出去。 散兵不能死。 要同时达成这两点,只能由她留下抵挡尼德霍格。 而且她也很擅长挣扎,再加上持有治愈的能力,这个提案万无一失。 反观散兵。 如果她把他留下,他一定会死。 同为人造人的阿贝多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南柯张口,先听到一句戾气满满的威胁:“住口!” 散兵直视前方,一味牵紧她的手,用尽全力奔逃。 焦躁无比,却又不得不妥协。 他沉下声音:“一起。”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把雪景球带出去。 一边被追击,一边还要抵挡黑火的侵蚀,怎么想也不可能两边兼顾。 但事到如今。 谁也不肯舍下谁。 不可能兼顾也只能兼顾。 ……直到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最后一秒。 南柯错愕数秒,看着散兵的眼,问:“我们能做到吗?” 散兵扯出一个邪气的笑:“我去和一起,你只能选一个。” 为什么总是把选择权交给她? 南柯握紧手中的雪景球。 手掌大小的器物,内部蕴藏着整个世界。 让整个提瓦特和他们一起冒险,太不负责任。 但。 南柯胸腔缓缓起伏,徐而长地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我选一起。” ——直到,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最后一秒。 不知还隔着多少重黑火,无数摇曳的火舌背后,星空依然隐约宁静,镜花水月一般轻荡。 像是游鱼追逐水面的浮饵。 他们拼命飞向那片星空。 干瘪的龙鳞闪烁暗光,伴随死亡对生命的杀意,有时出现在脚下一步之遥,有时近得就围绕在身旁。 南柯心跳如擂鼓,源源不断地将元素力向散兵输送,又徐徐抽回一缕,用以流转和再生。 多亏了这副身体。 虽然脆弱,却天生是元素力的电池。 但这样的补充也在逐渐逼仄。 偏偏在危急的情况下,南柯无法专注于元素力的流转。 一旦她这样做,就会变得意识迷蒙,成为累赘,进而导致他们被尼德霍格追上。 有些两难,好在并不算难权衡。 对于自己,南柯一向乐于寻找新的破绽。 在几乎将身体冻僵的低温火焰中,呼啸耳边的愤恨龙吟声里。 南柯悄悄卷起了一丝风。 元素力舍弃巨大的羽翼,只收拢在躯体本身表面。 需要保护的面积因此大大缩减。 火焰即刻焚烧羽翼,痛感藉由脊骨直抵大脑,南柯眼前一黑,狠咬舌尖,捱过最初的那阵,她变得异常清醒冷静。 如她所料,除去治愈翅膀需要支出的那部分,元素力果然有了盈余。 蒲公英的虚影和飞散的羽毛一起被落在身后,并非切实存在之物,焚毁时既无声也无形。 南柯的身体也骤然变得轻快。 失去的记忆究竟是哪一部分?她无从考究。 但一定是相当沉重、相当重要的回忆吧。 南柯看向前方。 散兵一直领先她一些,南柯只能看见他抓着她的手臂,和他被神环照亮,随风轻动的后脑发丝。 南柯突然庆幸,自己对他不是一见钟情。 这样一来。 这五百年来的点点滴滴,直到全部失去为止,她的记忆里,都会有他的影子。 南柯眼眶微热,又像上次那样,莫名想要流泪。 可她并不是爱哭的人。 于是南柯拉长呼吸,把眼泪憋了回去。 来自南柯的元素力开始变得游刃有余。 散兵察觉异样侧眸,只见到南柯无端苍白的脸。 也许是极力转化元素力带给了她负担。 “怎么了?”南柯察觉散兵的动作,像蝴蝶一样轻盈,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她将肩膀与他紧挨,挡住本该落往身后的目光。 举动亲昵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快到了。”散兵重新望向前方,提醒。 南柯讶然抬头,才看见隔着一层淡薄的火苗,前方繁星清晰可见。 她一直低头强忍翅膀的灼痛,都没有注意到。 “终于快出去了。”南柯弯唇叹息。 “尼德霍格有一阵子没出现了。” “是放弃追我们了吗?” “我倒希望它在黑火里烧死了。” 假使已死之物还能再次死去的话。 散兵抿唇静听了听,那隐匿于火下,难辨方位的游弋声,夹杂着坚硬骨骼喀喀拉拉互相撞击的碎响,依稀还有细微风声,仍旧如影随形。 距离逃脱一线之隔,尤其不能大意。 散兵把南柯往身边拉了一把:“冲出去?” “好。” 南柯把剩下的元素力全部交给散兵。 散兵微滞屏息,蓄积力量,随即携着她飞向最后一层黑火。 灾厄。 死亡。 无论什么。 都统统给他甩在身后! 仿佛一次过于漫长的潜游,潜水者终于从窒息的寒潭中冒出了脑袋。 离开火海的霎那。 极寒从散兵的皮肤肉骨褪去。 毫无温度的宇宙也显得温暖。 而星海,幽暗神秘,清晰如洗。 宛如浸润在冷水中的碎钻,滤去每一丝驳杂色彩,汇成宁静的星河,汇成细闪的瀑布。 轻柔倾泻,熠熠生光。 就这样突如其来,撞进他的眼底。 “呼……” 南柯仰望着美景,松开散兵的手,星光一样轻轻倒进他怀里。 “比想象中……轻松呢。” 光若轻纱飘拂,她的吐息亦如轻纱,拂过散兵的颈侧。 身体内外的元素力在此竭尽,神环也彻底熄灭,散兵稍许迟钝,才抬手揽她的腰身。 羽翼乖顺地垂在南柯身后,白羽光泽柔腻。 像一只疲惫停驻的白鸟,抑或蝴蝶。 在他们身后,那片广阔的漆黑火海,依旧无边无际无声,盘踞在已死宇宙与星空的边缘。 灾厄并不真的具有生命,当然也不会追来。 焚毁最终的星辰之后,无关蝼蚁飞萤们的漏网,它缓缓地,如一片云朵,继续向宇宙的幽深处蠕行。 南柯和散兵则任由不知来处的引力带领,乘着风一般向星空漂去。 “累了?”散兵用另一只手抚摸南柯的后脑。 抚慰的动作让南柯的身体彻底放松,她闭上眼睛,趴在他肩膀喘了口气:“国崩。” 散兵保持缄默,等着她下半句话。 南柯却什么也不再说,似乎单单想要喊一声他的名字,确认什么。 散兵略微沉默,用五指梳理她的发丝。 那是和星空相同的黑色。 跨越星海而来的南柯,也像星海。 眼眸盛着黑夜,笑容柔如星光,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皆是星海辰花,纯净安宁。 该怎么对她说出口? 散兵嘴唇张合,轻微嗫嚅,没能发出声音。 不擅长的事,不管再过多久,也还是不擅长。 “南柯。”散兵用手掌拂过她的头发,每一分挪动都带有浓稠眷恋。 情话也好。 对不起也好。 散兵眉眼间动容转瞬即逝。 他短暂闭目,以此生诀别的大力,将她向黑火推去! 南柯毫无防备。 记忆的飞逝,思绪的空洞,和逃出生天后的温存一起麻痹了她的大脑。 刺骨寒冷直逼后心,让羽翼本能席卷铺开,南柯堪堪停在火海边缘,诧异遥望将她推开的人:“为什……” 星空扭曲。 仿若行将凝固的黏液,仿若无数根纤弱丝线,拉长、断裂,裂出一道豁口。 钻出死的吐息,龙类大张的颚骨,与滴坠的涎液。 将她推开的散兵。 赫然身处其中。 第363章 定是救赎 “……尼德霍格。” 在散兵不知归期的等待中,某一日,阿贝多找到散兵,对他说, “它是最初的星神眷属,死后深陷永世无光的彼岸,神也无法企及的反面,在怨狱渊芜中劣化,最终转变成了凌驾一切,不将最后的提瓦特人扼杀,誓不罢休的杀生意志。” “哈?”散兵刚刚扫荡一批魔兽,满身污秽,对他的科普没多大兴趣,只想快点去清理自己,“这些,你该去找双子,或者钟离商量。” “非你不可。”阿贝多淡笑。 散兵挑眉。 “你应该还记得,在末日预言里,旅行者为了召唤尼德霍格,献祭了全部的降临者和天理。” 阿贝多抚上喉结下淡金的星辰印记,向他耐心解释今天的来意, “我借研究深渊化去接触教团,就是为了调查这个仪式,兜兜转转终于弄明白,原来这一行为的意义在于——如果要让龙为己所用,就必须提前献上优质的祭品,填满它的饥渴与杀戮欲。” 散兵眼眸微动,片刻,了然道:“但旅行者那时候献祭的是降临者,在提瓦特,降临者不可能真死在龙的嘴里。你是想说,她失败的原因是这个?” “没错,”阿贝多为他的敏捷思维深感欣慰,“来自提瓦特的生命一天不被灭绝,尼德霍格就永远不会停止进食,除非献给它的祭品够分量。我大致估算了,其实就我们三个人造降临者,加起来勉强刚好。” “‘我们三个’,”散兵加重语气,咀嚼阿贝多的用词,“听起来,这话你也跟多托雷提过了?” “博士向我坦言,在实验课题已经结束的当下,他之所以还留在我们的阵营,全都是因为和南柯定下的契约,” 阿贝多笑道, “你呢,身为南柯的恋人,你有为世界献出生命的觉悟吗?” 散兵面色一沉,想说凭什么把他和多托雷相提并论? 阿贝多意味深长,一字一句接着道:“如果不解除这个隐患,当持有提瓦特之种的南柯重现世间时,她同样会被龙——永生永世追杀。” …… …… 永生永世? ……哈。 可笑! 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可能放任这样的污秽,永生永世尾随在自己的女人背后?! 不过是死! 凝滞成为实质的邪气从背后将散兵席卷,他望着远处被自己亲手推开,面白如纸,单薄惊惶的南柯,挑唇露出笑意。 散兵永远不会否认自己对死亡的向往。 他一度求死不得,活着比死更要痛苦。 那样的时光深深刻进他的骨髓,随时随地沁出血和痛来——只因为和她在一起,才得以止痛。 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毫无用武之地? 面对超脱规模的敌人时,又怨恨自己不够强大? 散兵早已经受够了。 一次次看南柯飞蛾扑火,舍身离开。 他早已经受够了。 命运如此不公。 既然终点就在眼前……那这次,就由他来。 即使今后永远也无法和她重逢。 但他为守护所爱之人而战。 这绝非死亡。 定是救赎。 至于那些仰慕她、喜爱她,终将凭借灵魂重生,再度簇拥在南柯身边的人…… 就由他死后留下一缕残念。 化作南柯背后的厉鬼。 冷紫的眼瞳瞬息将温存收敛,妥善匿藏,透出倨傲杀意的锋锐。 散兵回身,面向拦截在他们与星空之间的巨龙,右手擒住左臂,狠狠一拧! “给我滚回去!!!” 区区元素力耗竭的绝境。 散兵早已经历无数次。 白骨折裂,血肉横飞。 以骨为剑,己身即是兵器。 想将他吞吃入腹!? 那就付出代价吧! 不死不灭的身躯,向黑云压催般的龙骸迎面斩去!!! …… 死亡与无惧死亡。 死灭与不死不灭。 散兵冲向尼德霍格的獠牙巨口。 霎那间。 南柯喉咙被一团棉花堵住。 ——“我去和一起,你只能选一个。” 他给的选择。 她明明已经选了。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南柯像要抓住那道影子,徒劳抬手:“不要……” 指缝间充满黑暗,充满摇晃破碎的泪光星光。 还有被轰然咬合的上下颚骨,吞没的一抹衣角。 南柯心脏痉挛,嘴唇震颤。 背后的羽翼下意识扇动,想要向前振去。 杀了对方也好,自己死了也好…… 想法混乱丛生,这时,南柯却忽然感到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传来鲜明的温润触感。 哽咽窒息在喉头,南柯全身定住,目光缓缓下移。 光辉熠熠,闪耀透明。 她手中,是承载着全提瓦特的雪景球。 她还带着提瓦特的种子。 南柯记起。 她得逃脱这里,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 她不得不活下去。 可是、 南柯捧着雪景球的骨节用力到泛白。 可是散兵…… 她猛然看向远方翻腾的龙。 没有散兵,她…… 剧痛——不知是诞生于头脑还是心腔,从血肉向体肤,簌簌连血带肉刺出,几乎将她裂成两半。 将散兵吃下的尼德霍格不再从裂隙中继续游出,而是仰起头颅,作大口咀嚼与吞咽的动作。 似乎误食了不应成为食物的东西。 每一次咀嚼都发出牙骨相撞,刺耳粗粝的硌硌声。 像一把钝刀子屡次切割南柯的神经。 南柯将雪景球抵抱在心口,发出一声抽泣。 泪溢出眼角脱离身体,结成一滴滴一粒粒,在真空中雨珠一般漂浮四散。 不能听不能看。 南柯却目不转睛。 双手不由自主想要抛开怀中的雪景球,又一次次绝望地抱紧。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国崩!” 南柯嘶声喊叫,祈求他能再次回应她的声音,就像曾经他面对雷电将军那样,面对正机之神那样。 像一颗流星一样回来,伤痕累累也好。 只要他回来。 他们都已经逃出了黑火。 他们还可以,一起逃去天涯海角…… 尼德霍格突然停止了咀嚼。 像是终于嚼碎了难以下咽的食物。 随着消失的咀嚼声,南柯心里有什么也跟着枯竭死去了。 龙无眼的眼眶沸腾着死气,继而朝南柯投来森然的目光。 南柯直视着那只眼。 她看见它虎视眈眈,渴求杀戮,却不知为何,杀意渐渐偃旗息鼓,身躯宛如蛇行,向裂隙之后游动退去。 也带着它腹中的散兵。 受星海祝福的生命,不是死龙之腹能够咽下的对象。 破裂的空间延展出长丝,徐徐黏合收拢,一根根淹没尼德霍格的骨骸。 眼睁睁看着吗? 念头还在保全责任与顺从心念之间来回挣扎。 下一刻,南柯的羽翼几乎是本能驱使,爆发出全力,追了上去。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死! 她眼眶滚烫,一路洒下泪珠。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逃走,一起活下去…… “……你们要一起,好好活下去。” 星空中无端响起谁人的声音,清晰传入南柯耳里。 “……是谁?!”南柯愕然望向声音传来的前方。 声音来自那道连接常世与反面的裂隙,从看不见的彼端传来。 尼德霍格退后的动作随之中止,仿佛受到什么纠缠,疯狂摆动头颅。 “南柯。” 不是她的幻觉。 南柯又听见了,另一端的那个人发出了声音。 黑暗深处反射起深紫的华光,细碎如鳞,闪动流烁,如一道流水,顺着尼德霍格的骸骨,从彼岸的另一端探了出来。 是一条蛇。 一条巨大的、有着硕大圆润的金瞳,额角长着珊瑚的蛇。 大蛇钻入龙的白骨,缠绕龙的头颅。 尽管巨大,但将上身在尼德霍格头顶盘踞立起时,它也堪堪不过身下头颅的大小。 却以力逾万钧的力道,稳稳将龙约束在了原地。 南柯认得它,喃喃:“奥罗……巴斯?” 奥罗巴斯吐出长长的信子,瞳中情绪未明,只望她一眼,便低头将身体弯曲,用双角撬开尼德霍格吞吐死气的两颚。 尼德霍格扭动起来,獠牙意图咬合,却被蛇身硬生生撑开,一时不得下落。 “南柯。” 陌生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这次南柯听清了,是一名青年男子的声音。 她像是着了魔,一点也不再害怕,也不再有丝毫不安,义无反顾飞向他声音传来的地方,尼德霍格正在挣动咆哮的头颅。 被奥罗巴斯撑开的龙颚中间,有一个渺小的人影,穿着一袭稻妻布衣,身形颀长,黑气中露出的那张脸,温和微笑,也平易近人。 青年怀里抱着几乎破碎的人偶,来到森白龙牙的边缘,示意南柯再靠近一些。 南柯降低在他面前,抬手不敢置信地从他手臂间接过散兵。 落进怀里的重量切实,但散兵浑身遍布残破裂痕,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和南柯相触的霎那,散兵痛到发出一声抽气,勉力睁开眼睛,紧盯那名微笑的青年,挤出颤声嗟叹:“丹……羽……” 被称作“丹羽”的人低眸看散兵一眼,又向南柯浅笑道:“你和国崩回去,一起好好活下去。” 青年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 这话也普通得像一句离家的嘱咐。 世界的反面,分明是死去的魔神、龙之类汇聚的地狱。 一个普通人怎么会在那边? 南柯启唇想问,看着这个陌生人,却热泪盈眶,说不出话。 南柯心生预感……他应该是她认识,或许不只认识,还是相当信任、极度依赖的某个人。 但她忘记他了。 南柯抱紧散兵,咬唇点头。 丹羽欣慰地笑了笑,挥一挥衣袖:“快走吧,想办法活下去。” 就算是大蛇奥罗巴斯,也没法牵制这头龙太久。 南柯带着散兵旋身离开。 散兵的视线越过南柯起伏的羽翼,望向被他们留在原地,逐渐远去的人。 骨肉伴随剧痛愈合恢复,他竭力抬起指尖,脑海一片混沌:“啊……丹、羽……” 那个他永远也抓不住。 永远也留不下的人。 第364章 赐福 尼德霍格被奥罗巴斯拦住了。 奥罗巴斯和那个叫做丹羽的人,会变得怎么样? 南柯的心情,就像她的记忆一样空洞。 离开尼德霍格足够远,南柯停了下来。 因为怀里的散兵伤口恢复,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我不能、逃……它不会放过你……” “不会放过‘我’?”南柯低头看着散兵问,“而不是‘我们’吗?” 散兵全身僵住。 这瞬间已经足够南柯得出答案。 散兵被尼德霍格吃掉,她就能得救,从尼德霍格吞下散兵后退回反面这一点,可以确信。 反过来,如果换成她被吃掉,散兵是不是也能活下来了呢? 思绪像蜻蜓点水,浅浅的涟漪划过便散开。 因为—— 南柯抱紧散兵,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静声:“国崩,丹羽说了,要我们一起活下去。” 散兵咬紧后槽牙。 痛苦又无奈。 为什么他们永远要阻止他踏出那一步? 紧接着散兵察觉异样:“丹羽?!” 散兵震惊看进近处的眼睛。 南柯似乎哭过,眼尾通红,被水洗过的黑眸却冷静又明亮。 她称呼丹羽,从来都是用“丹羽大人”。 明明她上一次受伤,踏鞴砂的事情,只忘了桂木而已。 紫眸中怒火瞬间点燃,刺向南柯背后纯白无暇的羽翼:“你……” 被发现被质问,也是没办法的事。南柯心有准备。 尼德霍格还没有追来,尚且留有狭隘的光阴供他们亲昵,南柯唇瓣微抿,落在散兵的唇上:“别问了。” 所剩不多的元素力渡过去,堵住散兵没脱口的诘责,这样一来,他的伤也会好得快一些吧。 也只有每每趁散兵受伤的时候,南柯才有机会像这样一意孤行。 南柯抬头苦笑,最后再看一眼散兵被诸多激烈情绪挤占,生动绚烂的眼眸。 然后在谈话间不着痕迹抚上他后颈巴印的手指,熟稔地摁了下去。 散兵神色骤变。 那双紫瞳随之剧烈收缩成针尖大小,又缓慢放大、涣散。 散兵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长长的睫毛沉重垂落,遮蔽了他的眼睛。 南柯轻舒一口气。 有个总爱胡作非为的恋人,非常时期,不得已也要采取非常手段。 身后传来愤怒低沉的长啸,是龙咬死了半途出现的仇敌。 想必转瞬就会再次追来吧。 南柯神色冷凛,望向前方。 视野左侧繁星密布,遥远的西里尤斯星系正在徐徐闪烁。 那样远,远到远远超过光是迈向星空,就耗尽了全力的人们的想象,遑论还有一条龙在身后穷追不舍。 右侧则是黑火,他们刚刚拼命逃脱的灾厄。 要两个人都活下去。 真是个大难题啊。 南柯手心绽放元素力,将怀中的人与雪景球妥帖包裹,侧身,一头扎进黑火里去。 降临者。 身负星海的赐福,来自遥远宇宙的拯救者。 燃烧旧世界的火焰无法杀死他们。 只会将他们送去应该存在的地方——也许是故乡,也许是下一个世界,那些他们本应行走生活的新生宇宙。 那就来烧死她吧!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南柯一定要将手中的一切带走! 南柯不再驱使元素力保护身体。 火舌扑面而来,舔舐面颊,极端寒意刺扎皮肤,却无法深入,南柯第一次切实感觉到了星海的祝福—— 保护着她,排除着她,像同向磁极相互碰撞,无形的斥力将她与周遭的火焰完全隔开。 但赐福没有保护她的羽翼。 那是她从提瓦特带出来的力量。 也排斥着南柯怀里不肯放手的一切。 火海猛然卷起不同寻常的波涛,所有火苗齐齐一震,南柯听见身后仿佛有无数干燥的白骨相互敲击,疾速接近。 追上来了! 按捺羽翼被生生焚烧的钻心剧痛,南柯急转直下,躲开尼德霍格的冲撞。 死龙巨大的身躯擦过南柯头顶掠过。 南柯手臂间的斥力也变得更加强烈。 她身边的黑火开始扭曲。 漆黑深紫的焰苗染上洁白星霜,氤氲星海之色。 如影随形笼罩南柯。 在这片祝福的领域里,南柯体内的元素力,雷元素、岩元素……一样一样被抽离。 不属于她的,什么也不许带走。 包括她手中的。 雪景球上莫大的力量将南柯的手指向外弹开,她也快要抱不住散兵的肩膀。 一旦松手,南柯就会被立刻送走。 南柯咬牙,幻化蒲公英治愈羽翼,在黑火中不停回转翱翔。 尼德霍格尾随其后,硕大的身躯碾过火焰,静止不动的火海被扰乱,诞生无数流动的火痕,宛如洋流萦回旋转。 星海之色在南柯周围不断弥散、扩大。 笼罩着她,大力牵扯拉开她的四肢。 “让我们过去!”南柯死死抱住散兵,竭力大喊。 不知道是在对谁,也许那片星海根本没有意志。 南柯却不肯停下。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 她一字一句,倔强不甘,带着哭腔。 “如果一颗星球的神也能为所爱的生命,甘愿奉献自己!” “那在这片死去的宇宙里,回应提瓦特、带我来到这里的你,应该看得见吧!” “这些苟延残喘的生命,千年万年地祈祷你、渴望你、向往你!” “求你!放他们过去!” “给他们一条活路!” 星空会听取个人的愿望吗? 还是仅仅只是冰冷的规则? 没有人知道。 龙吟贯耳。 剧烈的喘息喷吐在南柯身边。 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来。 元素力在黑火中一缕缕烧尽,梦之翼变得透明不稳。 数道坚硬修长的獠牙猝不及防自下而上,差之毫厘划过南柯的后背,猛然穿透她的翅膀。 像深夜潜行的狼扑叼误落的飞鸟。 尼德霍格摇头将翅膀撕扯,无数落羽在火里飞散开焚烧。 “呜!”南柯仰头发出痛叫,眼角瞬间沁出泪光。 淡淡的蒲公英之风飘过,被撕碎的翅膀再度回归原状。 南柯掠出尼德霍格的攻击范围。 一小片星海越发蔓延,包围她,也排斥她。与火海,与所有一切。 仿佛在无情命令她放弃。 南柯从中窥见残酷的意味。 怀里的斥力不断放大,濒临人力无法压制的极限。 “让他们过去!”南柯用尽全身力量,“求你!!!” 不要只救她一个人。 让她爱的人,让她无法割舍的世界,也…… 不停拉扯南柯手臂的力量忽而消失。 星海随之后退。 南柯猛停回头。 摇曳的群火中,那片深邃颜色落在原地,轻盈流转,化作一扇狭窄神圣、岿然不动的高门。 流光溢彩、无可动摇地镶嵌在焚烧的烈焰中。 尼德霍格庞大修长的身躯在这扇门前一顿,修长的脊骨拖动头颅,高高挺抬起来,发出一声杀意狂暴的震声大吼。 是她和星海抗衡到极点,得到了回报? 还是星海听到了她的祈祷,赐予的奇迹? 南柯抱着散兵,一瞬的惊怔,随即向那扇门掠去。 总而言之。 那是希望! 第365章 门扉之外 有别于躁动的火与死,南柯闯入星空之门的刹那,宁静平和的气息扑面而来。 比花香更淡,比微风更轻。 但下一刻,南柯不得寸进。 不可视的边界从她的怀抱开始阻隔。 因为她怀里有着不应踏入那片星空,来自旧世界的遗物。 南柯绝望咬唇。 眼泪溃堤而下,顺着脸颊沁进她的唇角。 “怎么这样……”南柯哭着低头,看向臂间。 少年的下颌线精致静好,脖颈软软后仰,紫发柔顺散落。 因为触及她大滴落下的泪水,轻轻摇曳。 怎能这样? 只不过想要活下去。 只不过想和宇宙任何其它角落的生灵一样,和平地、安宁地、平淡地活下去。 连这一丁点的权利都吝啬给予他们。 星空……孕育无数生命的母亲,一切理不尽的规则的母亲。 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垂怜吗? “一人……” 低沉悠长的非人之音响彻,火海为之一荡。 南柯蓄着泪珠的眼抬起。 星海宁静烂漫。 以回音般迟缓的语调,述说对孩子的偏爱:“一人。” 南柯呜咽一声,破涕为笑。 果然……被无数生命信仰着的星海,果然也是存在意志的啊。 背后森然的龙骸低垂,仿佛深陷无形的浓郁沼泽,向她的每一寸接近都变得迟缓。 南柯满怀感激,满怀虔诚,踏出的步伐从门内向后回退。 半透明的羽翼在她身后发着光燃烧。 南柯低头,指尖落在散兵的锁骨中间,向下滑落。 其实有些记不得了……但他的胸膛这样破碎,就像一个满是裂痕的白瓷娃娃。 只要一点点耐心,加上一点点观察力,就可以准确摸进他的心腔。 “国崩。” 雪景球仅有手掌大小,南柯将它嵌入玲珑的心窍,恰如其分到不可思议,忍不住小心翼翼摩挲, “一直想送给你一颗心,但好像……总是不成功。” “……这一颗,你大概也不会喜欢吧。” 她已经想象到他醒来后,会如何把它一把掏出来,然后毫不怜惜地扔到地上了。 但南柯总是无法做得完美。 她也有太多软弱的地方,无法坦诚的地方。 ……就这样吧。 如果这样的她,也值得被偏爱。 南柯把散兵推向门的另一侧。 注视着他,怀揣祈祷。 直到散兵像乘着水流,平安地通过这道门,南柯心头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下。 不久之前只容她通过的门扉变得拒绝她,被星沙流动般的色彩层层覆盖,封闭起来,抹去另一面的光彩。 南柯将掌心按在关闭的门扉,深深蜷缩低头,看见水光摇晃的视野里,自己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 “好疼啊……”她喃喃。 被生生焚烧的痛苦本来已经麻木,却不知为何,在她卸下防备的此刻成倍增长,卷土重来了。 诉诸痛苦是不被允许的。 不知是谁教给她的,刻在南柯骨子里。 但好像又有谁曾经鼓励过她,脆弱是可以说出来的。 是谁呢? 是国崩吗? 是丹羽吗? 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酸楚涌上来,南柯忽然咬住下唇,压抑喉咙里擅自出逃的哭声。 身后连绵不绝的咆哮猛然放大无数倍,从咫尺距离撞进她的耳膜,黑气吹动她的发梢。 南柯肩膀一缩,泄出一声哽咽。 然后南柯又听见别的声音。 像是风吹过层层叠叠的树叶。 像是雪白的潮水淹没沙滩。 细细簌簌,吵吵嚷嚷。 每响起一次,就涤荡她一次。 南柯渐渐不那么纠结了,想掉泪就掉下泪来。 只觉得很疼。 为什么……总是会无视道理来保护她的那个人……不来呢? 啊……是谁呢…… “国崩……”南柯呢喃着,望向自己依靠的门扉。 对了,他就在另一边。 她还记得。 他是不可以过来的。 她也不可以向他过去。 因为自己似乎是这么决定的。 可是…… “好疼……” “好害怕……” 意识一点点洗刷得干净。 视野失色,仅余黑白。 她只知道身后有一只巨大的、恐怖的怪兽。 可怕到她连头也不敢回。 “好冷……” 分不清是太冷,还是疼痛早就抽干她的力气。 身体动不了。 周围全是火焰。 有羽毛在火里纷纷扬扬散去,像是深夜里不合时宜的雪,飘得远了就在火里融化不见。 南柯视线追着它们,动了动,忽然发现,它们来自一双正在燃烧的白色翅膀,连接在她的后背,让她痛到掉泪的,也正是这双翅膀。 无数白羽在燃烧中剥离,翅膀的形状渐渐不再完整。 就像她被抹白褪色的思绪。 南柯收拢它,用它包裹自己的身体,紧紧抱住它。 妄图哪怕延缓一点它的消逝也好。 忽而,南柯吸了吸鼻子,抬动湿润沉重的睫毛。 “喂……” 鬼使神差地,深深淹没在痛与绝望中的她,忍不住望向面前的门扉,她绝不可以通过的这道门扉, 虚弱发问, “有谁……在吗?” 第366章 西里尤斯的心脏 一下、又一下。 有力的搏动。 不再空洞的声响。 用于承载心的器物,千年空洞,终于被填入恰如其分的珍宝。 是意外,并不合拍。身体却被触发本能,不由自主地活过来。 淡白光华贯流血脉经络,宛如植被千须万发的根脉,穿透四肢与百骸。 纷纷顺着骨与血,汇于后颈三重的印记处。 光芒积蓄,越来越盛。 仿佛一只睡过春日与仲夏的幼虫,要在那里紧赶慢赶最后的花期,破茧重生。 终于,像被针尖刺破的水球,亮光有如水箭般射穿屏障,猛然爆出束缚的茧壳。 漂浮于星间的破碎人偶,霍然睁开眼睛。 四下空旷静谧,繁星浩瀚,身下不远处,是一座缓缓旋转的巨大浅蓝色星旋。 西里尤斯?! 没有火。 没有龙。 更没有他应该陪伴的人! “呃!”散兵骇然睁大双眼,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率先用力捂住了胸口。 好痛! 在跳动! 是什么在里面?! 跳动富有节奏感和活力,淡淡光辉透过他裂碎的胸腔溢出。梦寐以求太久,散兵顷刻回神,旋即不可置信。 心?! 他怎么会有心?! 无法感到丝毫喜悦,散兵惶急地望向四周寻觅:“南柯……!” 最后一眼,是她强行让他陷入了沉睡。 那个蠢货!她竟敢这么做,当他是什么?能为她而死,他…… “喂……” 轻细的声音落进散兵耳里。 他骤然屏住呼吸,顺着那道声音看向自己的上方。 一扇……门? 门扉是通道的象征,而那扇门流转着繁星之色。 狭窄的另一面明明看不见任何人。 却发出了无助的嗓音, “有谁……在吗?” “南柯!”散兵无视心脏强烈的抽痛,向那扇门扑去。 看不见另一面的景象。 那扇门也不放他过去。 “啧!”散兵挥手抓向门扉,想把它撕开,却连触碰的实感都没有,就被一股大力排斥开。 “南柯!” 轰砸同样毫无用处。 这扇门似乎被无法碰到。 散兵只能将双手按在那扇流转的星色上,焦急追问,“你在哪里?!” 另一面许久无声。 散兵的心跳渐渐变得迟缓、沉重、越发疼痛。 “居然……有人啊……” 许久,另一面传来缥缈的叹息,带着一丝掺杂满足的笑意。 “南柯!” 火海摇曳,疼痛之中,星海流转的门外,一再响起对她的呼唤。 被那个声音如此积极地回应,南柯心情安定下来,灼痛和身后的怪物好像也不再可怕。 但是那个人的声音太大了。 南柯只能等他不说话才能开口。 对面似乎也意识到了,渐渐颤抖声线,放低声音:“南柯,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南柯认真地回答,而后发问,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了心脏,血液也开始泵动,听着她的声音,散兵似乎听到那颗心有一瞬间的停跳,恢复的刹那,他的血液沸腾又冷凝冻结至死。 南柯没有听到对面回答。 因为看不见,于是她将手掌心贴在门扉上,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感知对方的存在。 “我好疼。”她向他诚恳地诉说、低低地求助。 “也好害怕。” “你可以……带我走吗?” “你在黑火里,是不是!?”意识到她的处境,散兵整个人扑在那扇门上,按捺不住吼声。 “南柯!离开那里!” 南柯摇摇头:“有怪物在我身后。” 她鼓起勇气回头,望向身后巨大恐怖的骸骨。 “它的眼睛在看我,” 溢散着恐怖的眼眶离她一臂之遥,审视着她,伸手就能碰到,但不知为何,单单只是紧盯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像食腐的鹰鹫等待猎物竭力而亡。 南柯忍不住将身体向门贴近一些,继续向对方说明情况,“我还有一双翅膀,但是飞不……” 窸窣细响流过耳畔,南柯的声音戛然而止。 南柯的嘴唇还茫然张着,似乎有什么话即将说出口。 但……她是要说什么? 对谁?面前的怪物吗? 有羽毛从视野余光中飞散,南柯困惑地收起视线。 接着,她发现面前有一扇门,细碎闪着亮光,像一片星空一样。 星空另一面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由于过于用力,像是沙哑悲怆的号啕:“离开那里!南柯!” 南柯是什么? 在她的视野里,只有寒冷疼痛的火,和凶怖的怪兽,当然……还有门的另一端,正在发出声音的他。 听到少年嘶哑的声音,她十分心安。 “你在哭吗?”南柯轻轻抚摸门的表面,有些可怜另一边的人。 散兵噤声。 他怎么会哭? 那种事…… “不要哭。”用着一贯轻柔,诱哄陌生孩子般的口吻,对面的南柯笑道。 散兵一只手揪住心口,另一只手突然抬起,不可抑制地抓住了自己的腮帮。 他全身剧烈颤抖,眼中开始弥漫水汽。 水光铺满颤抖的紫瞳,倒映星辰,闪烁流动,即使他将眉心拧起,眉骨压得再低,仍是不停向下眼睑压去。 ——没法见到面,要安慰对方的话,唱歌会比较好吧? 南柯恰好知道一首合适的童谣。 南柯闭上眼睛,羽翼不再畏惧焚烧,和眉眼一同温柔舒展。 “小女孩是由什么构成的? 糖与香辛料, 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 小男孩是由什么构成的? 蜗牛、剪刀, 还有小狗的尾巴……” 她唱着唱着,苦恼起来。 ……真是顽皮的男孩啊。 被这样的孩子恶作剧,一定相当头痛吧? 歌声循环往复,音量渐低。 恍惚之间,南柯哼着曲调,听着对方隐忍的抽泣,回忆童谣的结尾。 想不起来。 她的心里,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一句话。 缀在身后的羽翼被烧尽,仅凭火焰勾勒轻盈的形状,灼痛顺着脊骨,向她丧失记忆的空空躯壳攀爬。 湿润从她合拢的眼睫间往下坠,南柯隔着触不可及的门扉,向另一端的人启唇,发自内心地轻语:“……” “……爱你。” 紧掐腮帮的手指用力到深陷皮肤,划破本就遍布伤痕,满是泪水的脸颊。 散兵的手心里盛满滚烫的眼泪。 听到那两个字,他的身体突然丧失力气。 接踵而至,是另一面如雷的龙吟,宛如星辰质量失衡般、膨胀爆裂的巨响。 喧嚣近乎崩坏的心悸声瞬息侵袭了他的头脑,有低哑不成语调的颤声溢满他的耳边,像是疯魔之人,对天申诉不公的咆哮。 “啊——!” “啊啊——!” 很久很久以后,散兵紧攥作痛的心口,发现,那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南柯的声息彻底消失。 面前的门扉也开始散去。 散兵伸出双手,徒劳捕捉那缕缕流失的星痕。 “停下!” 等等! “明明约好了……” 一定会回来…… 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少年泣不成声。 星海宁静如谜。 野火焚于宇宙边缘。 漆黑的至深,遥远的彼方。 相隔若干、若干个光年。 一道微弱的柔光穿越芜杂与深邃。 忽明忽暗,照落在浅蓝星系上方,吻过少年沾湿泪水,星海一粟的心跳。 —— —— 不断重复歌唱,是因为感到寂寞, 将双眼紧闭上,是因为想要聆听, 阅读微风,是因为 再近一点也好,想要感受你 致化作光明的你 在飞向宇宙前,还请等等 化作了光明的,你的心脏 至今仍忽明忽暗地闪烁吗? -- 不曾停止歌唱,是因为感到悲伤 双眼再度闭上,是因为按捺哭泣 阅读微风,是因为 一丁点也好,想要尽早与你相见 致化作光明的你 在到达宇宙之前,还请等等 化作了光明的,你的心脏 至今仍没有冻结地,跳动吗? ?? ?ー?? ーーー ???ー ? ー?ーー ーーー ??ー ?? ?ー?? ーーー ???ー ? ー?ーー ーーー ??ー 致化作光明的你 在能够相会于宇宙前,还请等等 化作了光明的,你的那颗心脏 至今仍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吗? ?? ?ー?? ーーー ???ー ? ー?ーー ーーー ??ー ?? ?ー?? ーーー ???ー ? ー?ーー ーーー ??ー (我爱你) ——《西里尤斯的心脏》tura (正文完) 第367章 离经叛道 (现代篇番外,剧情慢慢展开,又名dk散兵追妻记。双手合十.jpg) 喧闹的夏夜。 餐厅门前的路边,南柯帮忙把醉了的同学塞进出租车里:“老师,你们路上小心。” “好,你们也是,”车里的化学老师肩上靠着一个,怀里搂着一个,向她叮嘱,“别玩太晚了,早点回家。” 南柯淡笑应了,合上车门直起身,看出租车扬长而去。 这是他们高中毕业的夜晚。 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们在这里聚餐,做最后的狂欢,互相道别,各奔东西。 南柯也喝了几杯,但还远不到醉的地步。 一起出来送人的同学们陆续勾肩搭背离开,只剩下一个男生,脸红红的问她:“南柯,我们去唱歌,你要一起吗?” “我就不去了,” 车辆飞驰而过,带起细微的风,几根碎发飘落在南柯眼角。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看向对方, “我还有点事,祝你们玩得开心。” 餐厅里灯光熠熠,融融盈满她温和的眼睛。 “南柯……!”男生音量突然拔高。 南柯刚掏出手机瞥了眼时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男生张了张口,双手垂在身侧,悄悄握紧:“……你之前说打算去的医科大学,我也报了。” “嗯。”南柯困惑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考得还不错,”男生视线游移半天,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希望我们能在大学再遇见。” “但愿我们都能考上。”南柯弯唇,向他挥手,“那我就先走了,拜拜。” “嗯,路上注意安全。”男生无奈叹气,和她道别。 “我就说南柯不会来吧?她家里有门禁的。” 南柯转身走出几步,听见身后压低的戏谑笑声。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随着距离拉远,无从分辨。 南柯放慢步子,抬起手机,在聊天框里打字。 南柯:我这边结束了。 立刻,群里同时弹出好几条消息。 南意:我在小区门口。 绫人:我开车过来。 流:几点会合? 绫人:到了给你们打电话。 南柯看着屏幕,轻轻舒了口气,手指起落,郑重敲下四个字—— 南柯:谢谢大家。 这是南柯十七岁的夜晚。 高考已经结束,填报志愿的截止时间,是明天早上九点。 其实南柯想去的大学,并不是母亲亲自监督,喝令她填报的那所医科大学。 而是离家相当遥远、一所一流大学的物理专业。 南柯并不是没有试着向父母争取过。 但没有达成共识。 自己现在所做的决定,生平第一次的离经叛道,以后究竟会不会后悔,南柯不得而知。 但既然有机会,南柯想要试一试。 正如绫人先生所说:“如果任何更为糟糕的后果,你都愿意承受,何不放手试试,逃离目前的处境呢?” ——直白地说。 为了去上喜欢的大学,南柯打算离家出走。 餐厅离家不算远,十分钟之后,南柯看见小区门口,一道细细的人影站在树下。 “南柯!”南意抱着一个文件夹,小声叫着跑上来。 路灯下,两张相似的脸上一样带着细汗,南柯下意识抬手去探南意额头:“感觉还好吗,南意?” “我没事,”南意把文件夹塞她手里,“身份证户口簿,新的手机卡,还有我们的小金库,全都在里面了,要看一下吗?” 南柯摇头:“辛苦你了。” 南意脱下外套和她交换:“南柯,直到大学开学为止,都不要被抓回来哦?” “好。” “要是遇到坏人或者坏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帮你一起想办法。对了还有,万一那个奶茶店老板骗你,或者对你心怀不……” “咳。”路灯下的步道传来一声假咳。 颀长男人从树影间走出来,“南意小姐,都十来年了,就不能对我多点信任吗?” 神里绫人穿着一身浅色长风衣,叹气的表情十分无辜。 南意暗暗瘪嘴,不接话。 这个奶茶店老板。 从小就不遗余力请她们喝奶茶。 南柯上小学,他的店就在小学边上。 南柯上初中,他也跟着搬到中学边上。 后来她们搬家转学上高中,同一家奶茶店,又开到了高中校门口。 现在南柯高中毕业,神里绫人刚好又要搬店,去南柯志愿的大学附近。 真是桥下面有河——太巧合了。 诚然这个神里绫人长得再好看。 那也没法掩盖,他的年纪是她们爸爸辈的事实。 “绫人叔,”南意一秒变脸,笑得很甜,“我家南柯就拜托你了,等过两个月方便了,我会来找你们的。” “当然,欢迎光临。”神里绫人嘴角一抽,姑且保持风度翩翩,看向南柯,“我们出发吧,南柯小姐。” 南柯和南意拥抱一下,带着证件跟神里绫人快步离开。 神里绫人的车就停在路边,南柯上了后座,看见座椅上摆着电脑包,由衷道了声“谢谢”。 “不客气。”神里绫人等着信号灯,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南柯小姐,我真的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南柯刚刚开机点进招生考试网页,闻言抬眸。 后视镜里是神里绫人写满忧伤的脸。 南意那句“绫人叔”,似乎痛击了大龄未婚青年的内心。 网站还在加载,南柯细细打量镜子里那张脸:“没有的。” 神里绫人五官雅致,天生笑唇,薄唇下挂着一颗美人痣,笑起来十分牵动人心。 尽管十来年过去,也只是添了眼尾几缕轻微的皱纹而已。 “我班上的同学一直觉得绫人先生很帅气,”南柯诚恳道,“还有人说要趁毕业,向您表白呢。” “这个嘛,确实有这回事……”信号灯红转绿,神里绫人发动车子,开向外环,“不过,我是问南柯小姐的想法。” 南柯轻轻歪头:“什么想法?” 神里绫人笑了一声没答,打开车载音乐,转移话题:“要开一晚上,明早才能到,改完志愿睡会儿吧。” “好的。”南柯重新低头,专注于电脑上。 第368章 关爱残障人士 “南柯!” 半个月前,听南柯提起离家出走的计划时。 南意被一根蜿蜒的输液管禁锢在床头,瘦弱的身体靠坐在枕上,硬是惊得猛挺直了背。 “你相信那个奶茶店老板说的?!” 神里绫人和她们顶多算眼熟的邻居,不仅主动提出送南柯离开,还承诺帮南柯在那边找住处。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南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南柯侧坐在床边,拍拍南意扎着留置针的手,提醒她放松。 “绫人先生人很好,在街坊邻里也很受欢迎,我觉得,他应该没有骗我。” “你也知道是‘应该’!”南意睁圆眼睛,音量也禁不住拔高。 门外忽然脚步声走动,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经过。 南意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南柯,你非要离开家里吗?” 南意的脸上写满担忧和不安,还有浓浓的不理解。 “两个月之后,大学开学我就回来。”南柯弯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笑看起来酸涩,“你能帮我吗,南意?” 南意面露挣扎。 直到许久之后,母亲敲门进来,提醒她们出去吃饭。 南意瞥着母亲转身离开的背影,向南柯低低地开口:“如果,你信任他的话。” ——南柯信任神里绫人吗? 南柯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南意。 就像神里绫人对她说的那样,“如果任何更为糟糕的后果,你都愿意承受”。 如果神里绫人真的要骗她。 她也不会有怨言。 好不容易才寻求到帮助,承受风险,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南柯改好志愿,检查一遍之后,把电脑关机,抬眼看向后视镜。 镜面里,男人的下颌线条流畅而安静。 “信任”。 对南柯来说,能和这个词挂钩的人,只有两个。 南柯打开手机地图,确认行驶路线没有偏航,才暂时放下心,闭上眼睛假寐。 一个人是南意。 另一个人…… 夏夜的风呼呼刮过车窗,和车载音乐的曲调揉成一团,灌入她疲惫的大脑。 回忆中和夏季完全相反的季节。 云层阴翳灰白,空气冷而干燥。 那时候。 南柯才五岁,父亲没有升职,她也没有转学,一家四口,租在旧小区的一幢单元楼。 小区没有电梯,没有门禁,但单元楼一楼的楼道有上锁的栅栏状铁门。 南柯一步一个脚印,踩着软绵绵的雪走进楼道。 和以往不同,今天铁门是关上的。 小孩子没有保管钥匙的权利,南柯不知所措,围着单元楼跑了一整圈,没找到可以求助的人,发出喊声,也没得到回应。 这时候父亲还没下班。 南柯想起。 于是南柯回到楼道里,抱着书包坐在铁门下的楼梯,乖乖写作业。 父亲一定会下班回来的,就像作业是一定要做的,都是世界上最深信不疑的道理。 也许是到了冬天,白天渐渐变短的缘故。 南柯写完作业,呵了呵冻红的手,摸摸同样红彤彤冷冰冰的脸,看见外面天开始暗了。 路灯的黄光看起来毛茸茸,一团团浮在雪地上,细细的雪花飞过光线。 南柯拿作业本拍了拍墙,楼道声控灯亮起。 “妈妈?” 南柯望向铁门上方空荡荡的楼梯。 没人回答她。 “爸爸?” 雪地里没有人影出现。 南柯抱着书包,心里有一点点焦灼。 因为今天本来…… 她看向怀里的书包,咽了口口水,突然又猛烈摇晃脑袋,小声对自己说:“不可以这样,要等南意的……” 楼道里灯光突然毫无预兆灭了下去。 南柯倏地噤声。 黑暗突如其来,将她席卷。 南柯忽而有些想哭。 因为找不出哭的理由,黑暗中的她抱紧书包,一点点挪去楼道角落,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天色从晦暗渐渐转为漆黑。 南柯一动不动,不再因为忍哭,而是太冷。 那个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雪地里的脚步声轻得像猫。 但南柯细心地听到了,她抬起脸,果然看见一个人影,逆着路灯灯光向她走来。 对方是谁已经不重要。 南柯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向她走近,心情也跟着变得雀跃。 直至一声清音如期而至,笼罩她的黑暗一隅也被点亮。 南柯被灯光刺出一层生理性的眼泪,隔着粼粼泪光,眯眼盯他。 是从来没见过的哥哥。 冒雪而来,头顶、肩膀,都挂满了雪花。 不知道是因为被雪润湿,还是生就这样的色泽,他的头发在强烈的光线和深邃的黑暗里,泛着幽幽美丽的紫色。 而清亮一声,敲在南柯前方的,是…… 一根拐杖? 南柯抻直脖子,惊讶看他用拐杖探路,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踏上楼梯,经过自己身边。 然后那根拐杖,准确无误地从铁门缝隙中穿了过去。 少年毫无所觉,紧接着,“哐”一声,精致昳丽的好脸蛋不出意外和铁门正面对撞。 “啊……!”南柯后知后觉伸手。 老师今天刚刚在课堂上讲过,要乐于助人,关爱残障人士的! 怎么办?要是他受伤…… “谁?!”少年并没因为那一撞乱了方寸,闻声迅速站稳脚步,转头朝她厉喝。 南柯吓得肩膀一缩。 好凶! 南柯慌张低头,恨不得整个人钻进书包里,声音颤颤巍巍:“对、对不起……” “哈?”少年声调不悦拉高。 南柯双手拽着书包带子,再次道歉:“对不起……” “啧。” 又是一声昭彰不满的声音。 南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了。 她手足无措着,却听少年语气嫌恶,接着道,“关你什么事?” 南柯怔住。 因为她没有乐于助人。 但把自己犯的错说出口,需要莫大的勇气。 南柯吞吞吐吐,实在没有脸说出口,偷偷抬眼觑他。 少年面朝着她,眉心拧得死紧,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但随着距离拉近,南柯注意到他的眼睛。 和头发一样是很暗的紫色,却在灯光下焕发出温润明亮的色泽,像文具店货架上昂贵的玻璃珠。 不。 比那个还要漂亮。 南柯的注意力顷刻被转移了。 少年似乎也没打算和她计较,听她不出声,退一级台阶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南柯盯着他的手。 明明是盲人。 手指拂过钥匙串,分辨出正确的那一把却几乎不耗什么时间。 眼睛也是…… 真的是盲人吗? 南柯狐疑地重新看向他的脸,抱着书包凑近他的余光,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耶。 少年臭着脸推开铁门,对她的小动作没有丝毫反应。 南柯暗自惊叹地张大了嘴。 “你住这栋楼?”少年一只手捏着钥匙,另一只手拎起拐杖探路,忽而侧头问。 南柯点点头。 过了两秒,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回答:“是的。” 少年听见她的答复,抿唇轻哼一下,没再说别的,用和停下来之前一样不紧不慢的步伐,兀自上了楼梯。 南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反应过来。 铁门开了,她可以回家了。 南柯住在五楼。 少年的家还在楼上,目不斜视拐过五楼楼道,继续向上。 南柯气喘吁吁停在家门口,一边目送这个奇怪哥哥的背影,一边踮脚按自家门铃。 今天的一切都叫南柯不解。 明明该下班回家的时候,爸爸却没有回家。 明明应该在家的妈妈和南意,却没有一个来应门。 这次换在家门前等了么? 反复叫门无果,南柯颓丧地转身,靠在门上仰起脑袋。 向着楼上的脚步声还在持续。 那个哥哥住几楼? 明明看不见,每天要爬这么多楼梯,不会很辛苦吗? 楼上声控灯亮了又暗,脚步声越来越远。 南柯想着想着,再次被孤零零落在一片黑暗里。 就像找不到想哭的原因一样。 南柯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上他。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路默默爬到了八楼,背着书包站在楼梯拐角,看前面的人在走廊尽头拧动门锁。 八楼再往上,就是通向天台的楼梯。 台阶上积着雪,一块方方正正的黑夜下,更多的雪正从夜色里星星点点地降落。 现在是几点了? 南柯思绪游移发散。 该不会…… 她今天晚上都回不了家了? 南柯鼻子一酸,发出一声抽噎。 “你真住这栋楼?” 锁芯转动,机械卡合,钥匙串被叮叮当当地收起来,少年忽而发问。 “嗯……”南柯咬着下唇抹眼泪。 “你家里人呢?” “我……呜,不知道……” 少年叹气:“进来。” 第369章 星河流转 “打、打扰了……” 南柯双手揪着衣角,小心翼翼迈进门槛。 头一次进陌生人的家里。 南柯站在玄关,看着被灯光点亮的室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这里和她家的户型一样。 但看起来完全不同。 客厅灯有些暗,地板是木色的,桌子则是玻璃,家具和生活用品都很少,空旷到像是没有人住。 少年自顾自换了鞋,走到客厅桌边倒水:“关门。” 南柯“哦”一声,匆匆放下书包,和鞋柜边和少年的拐杖靠在一起,转身推门。 等南柯做完这一切,只见少年翘着二郎腿,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面朝着她。 “……还要做什么?”南柯脸颊慢慢变烫。 “呵,”少年轻笑,“你是抽一鞭子挪一步的驴?” 南柯瘪嘴,有点不高兴。 怎么可以说女生是驴? 还没纠结出怎么反驳,少年又对她说;“过来。” 玄关没有南柯可以穿的拖鞋,南柯想了想,蹲下解开鞋带,光脚穿着袜子,乖乖地走过去。 小孩子对“美貌”一词没有太多概念。 只觉得这个哥哥越近看,越像是女孩子。 南柯停在他面前,仰头望他冷紫色的瞳仁。 里面没有焦距,一眨不眨,映着灯光,还有她好奇的小影子。 细碎的光华如星河流转。 少年伸出手,从南柯上方掠过,他挑眉微顿,手掌慢慢往下,最终搁在南柯的头顶上。 “这么矮?”他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几岁?” 南柯字正腔圆骄傲道:“我五岁了!” “呵。”他笑一声。 隔着头发传来温暖的体温,漂亮的笑也中和了不好亲近的气场,南柯本着礼尚往来,认真问:“哥哥呢?” 少年两手抓着她腋下,像举起一只小玩偶,把南柯搁在面前的玻璃桌上:“国崩。” 南柯微微张嘴。 不是年龄? 名字……也行吧? “国崩哥哥!”南柯脆生生喊。 “会背家长手机号吗?” “嗯!17……” “自己打电话。”国崩哥哥打断她,从抱枕下摸出一个手机,丢她怀里。 他只是心血来潮发发善心。 可没想收留来历不明的小孩子过夜。 南柯担惊受怕了一整晚,总算有希望回家,忍着呜咽又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才开始抱着手机输号码。 先是爸爸的。 铃声响到自动挂断,没有人接。 然后是妈妈的。 刚接通却被直接挂断。 南柯有些奇怪,瞄一眼耐心等她联系家长的国崩哥哥,给妈妈发短信。 我是南柯。 南柯盯着界面,直到另一边显示已读,才重新拨电话。 “喂?” “妈妈,我是……” “我和你爸在医院。”妈妈声音满是疲惫,“这是谁的电话?” “一个邻居哥哥的,”南柯立刻想到南意的病,拧起眉头问,“妹妹还好吗?” “怎么可能好?”妈妈焦躁叹气,“我等会给隔壁阿姨打个电话,今晚你就住她家。” “妈妈……” 南柯话还没说完,听筒另一边只剩挂断音。 “回不去家?”国崩哥哥好整以暇看着她。 南柯闷闷嗯一声,把手机还给他:“妈妈叫我去隔壁阿姨家住。” 国崩哥哥发出一声类似轻嘲的哼笑:“我送你下楼。” 怎么能让残疾人为自己操心? 南柯赶紧摇头:“我和隔壁阿姨很熟的,我自己可以。” 南柯跳下桌子,跑去玄关把书包里珍藏了一天的东西捧出来,又跑回国崩哥哥面前,恋恋不舍地放在桌角。 “谢谢国崩哥哥!”南柯逃似的,蹬蹬蹬地向门口跑走。 直到气喘吁吁敲开隔壁慕阿姨家的门。 南柯才后知后觉,为什么自己一刻也不敢在他面前多停留。 是因为。 她在陌生人面前感到了狼狈。 “南柯,”慕阿姨接过南柯的书包,关切问,“今天是你生日?” 南柯一愣,迟疑摇头:“不是……” “南柯说谎!”慕阿姨背后,和南柯同班的小男孩冒出头,“我亲眼看见她把老师发的小蛋糕放进书包!” 南柯握紧手指:“那个是……” “去去!”慕阿姨瞪一眼自家儿子,揽南柯进门,“学校归学校,家里是家里。我等下去点个蛋糕,你今天满五岁对吧……” …… 因为年纪太小不能读小学,南柯比同学们多上了一年幼儿园。 在这一年里,南柯时常会去看望国崩哥哥。 要关爱残障人士。 作为幼儿园里奖状不断的三好儿童,南柯时刻把老师的教导谨记在心。 而且经过南柯的观察—— 国崩哥哥一个人住。 国崩哥哥不常出门。 国崩哥哥也不爱吃饭。 这怎么可以? 会长不高的! “……又是你。”表情冷酷的少年打开门。 “爸爸今天加班,”南柯双手交握在背后,期期艾艾望着他,“国崩哥哥,我可以来你家做作业吗?” 小孩子就是这点烦。 一旦被缠上,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人。 “国崩哥哥——” 见他不答,南柯小声拖长嗓音。 “闭嘴。” 国崩哥哥满脸嫌弃,忍无可忍转身,“随便你。” 和很多嘴上说着好话,实际上却做着坏事的大人相比。 国崩哥哥格外好相处。 只要他不简单粗暴地发出“滚”这个字。 南柯就可以在这里想待多久待到多久。 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字,还是南柯做作业一不小心睡着,中途被连人带身上的小被子一起从沙发上拎起来。 冰冷的水在脸上胡乱地拍。 南柯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书包一起被丢出了门外。 国崩哥哥指着闹钟,对她发出一声很酷的“滚”。 时针和分针双双越过早上八点。 南柯惊叫一声,风一样滚走了。 国崩哥哥是从哪里来的? 是做什么的?在上学?还是上班? 为什么眼睛看不见,却总是独来独往? 南柯偶尔打探,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南柯苦恼过也困惑过,后来她发现,“不知道”其实是一件好事。 就像国崩哥哥从来也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她家里的情况,为什么她总是不回家。 冬去春来又冬来。 南柯熟练地剪开盒装纯牛奶的一角,踮脚放进微波炉里。 因为南意生病的关系,爸爸妈妈也叮嘱幼儿园,不许给南柯提供任何不健康的饮食。 比如糖分过量的甜牛奶。 所以认识国崩哥哥之后,南柯总会把不爱喝的纯牛奶偷偷藏进书包,带来投喂他。 和她相反。 国崩哥哥刚好讨厌任何甜东西。 南柯把牛奶热到刚刚好的温度,插上吸管,双手递给国崩哥哥。 得到他老人家尚算满意的一声轻哼后,她才打开课本开始学习。 天气又渐渐冷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天气预报总是不准,频频打雷。 轰隆隆的声音一轮又一轮,令人胆战心惊,因为在顶楼,像是从身边很近的地方滚过似的。 南柯顶着雷声把作业写完,看向国崩哥哥。 他戴着一只耳机,正在讲电话。 表情似笑非笑,十分邪气:“……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是你们说想和我会合,不该你们自己想办法找过来?”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 “姓神里的,”国崩哥哥翻了个白眼,“告诉巴尔泽布,少折腾。” 他挂了电话。 窗外的雷声也恰巧在此时消停了。 “国崩哥哥,”南柯牵牵他的衣袖,“我要回家了。” 最近南意身体好些了,妈妈要她回去多陪陪南意。 国崩哥哥注意力没在她身上,随口应了一句,眉头皱着,似乎还在为刚才那通电话感到不快。 其实南柯不是很想回家。 但无论她再怎么期待地注视他,她知道,就算他看得见,也不会挽留她的。 南柯失望地低头,背起书包:“国崩哥哥再见。” “以后不用带东西过来了。”国崩哥哥忽而开口。 “唔?”南柯诧异回头。 “人也别来了,”他把手里喝空的牛奶盒子捏扁,丢进垃圾桶,“我要走了,这里也要换别人住了。” 南柯没能从那双焦距模糊的紫眸里读出任何波澜。 她茫然地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只觉得胸口空洞洞的。 想要追问,又无法开口追问。 因为毕竟…… 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任何答案。 小孩子的眼泪来得总是很快。 南柯忍了忍,揉着发酸的鼻子瓮瓮回答:“好的。” 他们当初遇见的时候,这孩子也是一个人哭唧唧的。 想到今后有可能发生的邂逅。 某人听着前方小声的啜泣,心里无端不悦。 于是在那细细脚步声离开的前一秒,他出了声:“下一个搬来这里的人,” 小女孩的脚步声跟着他的嗓音停住,听话到不可思议。 “不准和他太亲近。” 国崩哥哥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说出这句话的呢? 南柯不知道。 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说不好,咬着下唇鼓着腮帮,脚步飞快离开了这里。 三天之后,有搬家工人在楼道里上上下下。 等他们走了,南柯趁爸妈不注意溜出门,偷偷上了八楼。 搬家的果然是国崩哥哥。 门开着,但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一个绑着辫子的长发女人背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国崩哥哥的手机,正低头翻阅。 还有一个很高的浅发色男人,站在玄关和工人结算费用,不经意抬眼,瞥见呆站在门口的南柯,目色陡然一凝。 南柯在他疾步走来时不禁后退。 “你好,我叫神里绫人。” 男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弯唇挂起笑意,蹲下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不同于柔和的语气,男人眼底满是急于求证的迫切与惊喜。 南柯抿唇垂眸,转身一言不发跑掉了。 “请等等!” “绫人。”雷电影叫住想要追上去的神里绫人。 神里绫人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离开,只得惋惜回身:“在,将军大人。” “你看这个。”雷电影凝重道,举着无主的手机走到他面前。 屏幕上,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下,赫然是一条已发送的短信。 ——“我是南柯。” 第370章 白驹过隙 命运如此玄妙。 曾经心心相印的恋人,朝夕共处,却谁也认不出对方。 徒留守护心仪之人的珍贵机会。 就这么轻而易举落进他的手里。 高速路两旁重峦叠嶂,蜜糖般的朝阳透车窗而入。 神里绫人放慢车速,就着安谧的暖色调,望向后视镜里宁静入睡的女孩。 这十年来,他亲眼旁观南柯成长。 还有人比他更称得上“近水楼台”吗? 神里绫人轻笑一声。 好不容易得到南柯的信任,成功把人从原生家庭拐进自己车里。 如果可以的话。 真想带着人远走高飞啊。 他们到达目的地是上午九点。 听到神里绫人解安全带的动静,南柯没等人叫,自己醒了:“到了吗?” “他们已经在等着了。”神里绫人体贴地帮她拉开车门。 “谢谢。”南柯拿着文件夹下了车,注意到他眼底的青色,愧疚道,“一路辛苦你了,绫人先生。” “等我的新店装修好了,你得多来光顾。”神里绫人戏谑带她走进早茶店。 “一定。” 神里绫人向前台报了名字,服务员便领他们去包间。 他们约好在这里和房东见面。 房东,也就是群里备注叫“流”的那个人,是神里绫人的朋友。 因为有神里绫人当中间人,愿意给南柯很低的租金。 南柯边走边掂量自己的存款,有些忐忑。 里面是她偷偷存下来的奖学金和南意的资助。 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的生活费。 但愿租金真的足够低。 服务员替他们拉开包间的隔帘。 木桌椅间,坐着一个黑色旗袍的女人。 发丝在灯下泛着华贵的暗紫,松弛扎成一条长辫,从耳后搭至前胸。旗袍上绣有紫色的桔梗花,墨玉珠扣,和衣服的主人一样清冷。 女人正在啜茶,闻声扬眸,眉眼秀丽。 看清她的脸,南柯耳边轰地一下,险些张口叫出声。 好熟悉的脸! 像是她小时候的…… “幸会,南柯。” 女人注视着她,紫眸温柔,说不清是充满长者的慈爱,还是克制的怀念。 南柯按捺着困惑,问:“……流小姐?” “我叫影,雷电影。”女人纠正,示意南柯入座,“你们应该还没用早饭?我们边吃边说。” 神里绫人带着南柯在对面坐下,笑道:“那们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柯对着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心乱如麻,没有半点点菜的心情。 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雷电影。 “十年前我刚搬来的时候,影小姐来帮我搬家,你们见过一面,” 神里绫人像是知道南柯在想什么,侧头淡笑问她, “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南柯双手在膝上攥起,过了一会儿,慢慢放松,弯唇摇头:“太久了,记不清了。” 雷电影似是有些失望,很快整理表情笑道:“人的记忆力有限,很正常。” 南柯略有拘谨,神里绫人点完自己的菜之后,又微微倾身帮南柯点。 风度翩翩的老男人,安静内敛的少女。 轻声细语,疑似亲昵的氛围。 雷电影看着他们,不禁在心里暗叹。 十年时间,终究亲疏有别。 这幅画面不仅刺到了雷电影的眼。 服务员站在隔帘外边等菜单,见到另一位客人催菜回来,恪尽职守替人拉起隔帘,却见少年在门口站定,望着里面一动不动。 “您好?”三秒过去,服务员忍不住问,“需要帮……” “不需要。”对方眸色一冷,向里走去。 来之前,神里绫人说“他们在里面等着”。 雷电影身边的空位上也摆着餐具。 既然雷电影不是“流”。 那“流”就该是这个还没出现过的人。 因此,当陌生的少年进入包间,南柯并没感到意外。 神里绫人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正用铅笔帮南柯勾菜,一只手突然从天而降,搭上他靠近她的那只肩膀。 莫名被往边上推的神里绫人:? 南柯朝反方向避开,回头看向来人。 少年肤色冷白,暗紫的短发与眼眸,和雷电影极为相似。 有那么一瞬,南柯感到时光恍惚。 究竟是白驹过隙,记忆模糊,只是见到相似的人,就让她接连产生错觉? 还是命运使然,让他们再度重逢? 接着,少年一把推开神里绫人,眼角眉梢都酿起温软的弧度,望着她笑:“南柯。” 南柯一下子清醒过来。 撇开这么多年过去,就算那个人本人出现,也不可能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少年看得见。 不会是他。 “你好。”南柯眼神微闪,察觉少年抬高双手像是想抱自己,心里一紧,飞快侧身躲开。 少年怔住,手掌停滞在半空。 “阿流,”神里绫人用菜单拍拍少年胸口,“对初次见面的人,还是保持社交距离比较好。” 像是不满意被教训,少年蹙眉剜神里绫人一眼,而后略微停顿,人畜无害地扯起了唇角。 “您哪位?”少年好奇欠身,单手搭上神里绫人的椅背,“我们好像不熟吧?” 神里绫人温文尔雅地整理衣领,起身伸手:“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但影小姐应该和你介绍过我。你好,我是神里绫人。” “噢,想起来了——”少年拖长嗓音。 他挂起彬彬有礼的微笑,和神里绫人握手。 “原来是神里叔叔。抱歉,您看起来比照片沧桑不少,我没认出来——我猜是连夜开车过来,累到了吧?” 神里绫人:“呵呵。” 神里绫人侧眸瞟向因陌生人靠近而僵硬的南柯,就着握手拽开少年:“对了,我刚点了个花胶鸡,我们去帮女士们打蘸碟吧。” 阿流才刚进来,神里绫人支开人的用意不加掩饰。 那两人说着话出去了,等包间里只剩南柯和雷电影,南柯坐正,有些无法抬头:“抱歉。” “那孩子偶尔有些不知分寸。”雷电影并不在意,轻轻摩挲手里的茶杯,说,“其实,关于租房给你,有件事我不太方便当着绫人的面说。” 南柯心里咯噔一声,预感不妙。 雷电影和阿流看起来是家人,难道她刚才躲阿流的动作让雷电影不喜了? “影小姐……” “放心,说好了的事我不会食言。”雷电影微微一笑,“听说你打算读a大,阿流最近才转学过来,我打算让他去a大附中上学。” a大离附中就两条街距离。 “是要我帮忙照顾他吗?”南柯品出其中意味。 “差不多这个意思,”雷电影问,“你介意和阿流合住吗?” 南柯呆住。 “阿流和我不亲近,至于他的性格……在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中间,应该也很难说得上讨喜。”雷电影解释,“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再帮他租一个。” 南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了租给她房子,给自己的亲人租别人的房子住? 她有点捋不通其中的逻辑。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雷电影满脸真诚,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让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同居有什么问题。 “影小姐……”南柯表情古怪,“你问过阿流的意见了吗?” “他很高兴你来,不会有意见。” 南柯梗住。 来之前在网上查过的租房信息一条条从南柯脑海里流过。租金是一方面,愿意短租给她两个月的,寥寥无几。 但想到阿流刚才那个热络的拥抱动作,南柯依然头皮发麻。 接着,南柯眼前又不由自主浮现出阿流的脸。 如果说雷电影只是像。 那阿流的长相,可以说和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了。 就算知道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这张脸,南柯也难以立刻说出拒绝的话。 南柯犹豫许久,几番自我开解,忽然眼前一亮, “影小姐,请问阿流是从国外转学回来的吗?”南柯问。 “嗯?”雷电影讶异挑眉, “呃……”雷电影游移视线,“姑且,算是国外?” 那这么说,阿流刚才的动作,应该就只是普通的打招呼了? 南柯松了口气:“那就好。如果看过房子没问题,我……不介意合住。对了,请问租金大概……” …… 打蘸碟只是借口。 “寒暄就免了,有话直说吧。” 流浪者抱臂靠在小料台边,看神里绫人慢悠悠地往小碗里堆酱料。 “你了解南柯小姐吗?”神里绫人头也不抬地问。 流浪者眯起眼,把神里绫人从头到脚打量:“你想给我下马威?” “看来你刚来这个世界,还不了解她。”神里绫人摇摇头,舀一勺糖花生,斟酌两秒,又添两大勺紫苏和折耳根,“你知道,刚才南柯小姐为什么要躲开你吗?” 流浪者脸一黑。 终于盼到重逢,却被对方摆出拒绝的态度,他当然也有反省。 但正如神里绫人所说,他不够了解现在的南柯,原因实在难以揣摩。 “南柯小姐对他人的触碰很敏感,”神里绫人解释,“尤其是异性,甚至到了反感的程度。” “什么?”流浪者拧眉,“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说,南柯小姐本来就是这样的,但托了某些人的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帮她纠正过来了,” 神里绫人终于完成一份精心调制的蘸料,满意直起身把碗搁在一边,看向流浪者, “原因是她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更细节我不便透露。我的意思是,这次,这一点要靠我们来克服,你懂吗?” 流浪者和神里绫人对视,良久,下颌微抬,发出一声轻嗤的笑。 什么嘛,看来早来十年也不过如此。 自以为能鸠占鹊巢的家伙。 还不知道他即将和南柯同居。 “是‘我’。”流浪者加重语气,端起神里绫人五颜六色的蘸料,翻手倒向垃圾桶。 “我的店也会搬来。”神里绫人并不为他挑衅的口吻所动,伸手拦住,“慢着,这是给南柯小姐的。” “这玩意儿狗都不吃。” “南柯小姐喜欢甜口。” “哈?花胶鸡本来就是甜口……” 第371章 去就去 吃完饭后,雷电影带南柯去看了房子。 小区毗邻大学,位置有点偏僻,但胜在安保设施齐全。 房子在十七楼,不大,两室一厅。 雷电影带南柯转了一圈,最后,略不自在地推开了厨房门。 “厨房……如你所见。” 雷电影用余光扫视从地板蔓延至天花板,无处不在的熏黑痕迹。 “我前两天叫了家政来,说是除非重新粉刷,否则很难处理干净。” 南柯震撼望着这仿佛爆炸过的惨状:“这里发生过事故吗?” “不,”雷电影双手在身前轻握,别开眼,“我当时……只是想做饭。” 空气一时静默。 “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雷电影语速飞快,拉上厨房门,转而面向南柯和阿流, “我平时不住这里,证件和合同过几天我会邮过来,至于分配房间,你们自己商量就好。” 站在最后方的神里绫人闻言,疑惑发出一声“嗯?”。 雷电影似乎很忙,交代完房子的事情之后就表示要赶飞机,匆匆离开了。 神里绫人送人到门口,回头和南柯面面相觑:“她刚才是不是说了,‘你们’?” “阿流也住这里。”南柯看向阿流。 少年正弯腰站在茶几边,用指腹挑剔地抹桌面不存在的灰,闻言扬脸讶然道:“诶?神里叔叔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巴尔泽布早就告诉你了呢。” 神里绫人表情凝固。 少年绽开灿烂的笑脸。 神里绫人回过味来,脸色发绿。 “南柯小姐,随时联系我!”神里绫人丢给南柯一张名片,火速追出门去。 “绫人先生?”南柯手忙脚乱接住名片。 “真风风火火呢。”阿流踱步到门口,张望着神里绫人的背影,“砰”一声合上了门。 穿堂风的余韵扬起少年的鬓发,又轻飘飘地落在上扬的唇角。 阿流转身看向南柯。 安静的室内仅剩他们两人。 南柯眼看他向自己走来,垂下双手在背后暗暗攥住,掩饰紧张。 “今后我们就要住在一起了,”南柯干巴巴开口,“请多关照。” “嗯,请多关照,南柯。” 不似刚见面时莽撞地想要拥抱,阿流在距她半米的位置停下,目光温柔真挚, “神里绫人和我说了你的事,请放心,我不会带任何朋友或同学来家里,你当自己家就好。” 南柯怔忪,胡乱应一声,垂下了眼眸。 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经历。 和少年善意的笑容对比……更加显得不光彩。 住处就这么定了下来。 南柯走得果断,没有带行李,阿流和她差不多,也是空手来的。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一起购置生活用品。 不知道是因为阿流好亲近的性格。 还是南柯看着他的脸,总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小时候那个人。 和阿流的相处并没有想象中难捱。 雷电影寄的租房合同也到了。 “说是还有给你的东西,放在小区自提柜了。” 南柯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在小区门口止步,把雷电影的短信内容告诉身边的阿流。 “一起去?”阿流问。 “好。” 小区绿化很好,坏处是道路弯弯绕绕,自提柜设在某一栋背后的架空层,他们找了好久才找到。 南柯扫开快递柜,头顶的一格抽屉随之弹开。 阿流伸手越过她头顶,摸出一张大而厚实的信封。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南柯一僵,正压抑反射性想躲的冲动,阿流合上柜门收手,将距离回归安全,朝她揶揄, “幸好没有放在最顶层,不然南柯可能拿不到呢。” 只不过比她高两厘米,有必要这么高兴吗? 反问即将拐出南柯喉咙,南柯望着阿流愉快的表情,想了想,还是把话默默咽了回去。 阿流年纪比她小,会为这种事得意也是无可厚非的。 就连南意也笑过她—— 明明是双胞胎,哪哪都一样。 更健康的南柯却跟不上妹妹的个头呢,略略略。 南柯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 不知道她走之后,南意怎么样了。 租房合同一式两份,南柯签字之后,由传真机发回给雷电影。 雷电影寄给阿流的则是a大附中的通知书,附赠一本某知名补习班宣传手册,外加一份填好的报名表。 “什么东西?”阿流草草翻阅,眸子一敛,扔开报名表去阳台给雷电影打电话。 “为什么给我报补习班?” 阿流不快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我不去。” “哈?你在小看我?!” “区区入学考试,就算我没有上过课也……” 南柯听了几句,收起合同回房间去了。 阿流有阿流的补习班要上。 她也有她的兼职要找。 卡里微薄的存款,可撑不过去两个月。 南柯在网上投的简历几乎都因为不招未成年,回绝了她。 等了两天,南柯不得不选择出门去碰运气。 大学附近兼职不少,但现在是暑假,招人的不多。 南柯挨个问过去,最终找到了一家便利店。 “知道店员要做些什么吗?”店长审视着她问。 “收银,理货,打扫卫生……之类的。”南柯思索。 “接受夜班吗?” “可以的。” “行,加个群,明天去总店那边签合同。” “谢谢!”南柯松了口气。 “南柯,这是什么?”第二天,阿流看见她往衣杆上晾红色的店员服,神色微妙。 “我找到兼职了,这是那里的制服。”南柯甩甩手上的水珠。 阿流盯着那套店员服,欲言又止:“在哪里?” “嗯?”南柯回头看他,“在附中的背街,怎么了?” 阿流抿起嘴唇,总是笑盈盈的眼罩起一层阴翳。 半晌,他无感情地轻呵一声:“巴尔泽布给我报的补习班,刚巧也在那附近。” “你要去吗?” 南柯还记得,前几天为拒绝这事,他刚和雷电影大吵一架。 阿流绷着脸走开:“去。” 他捡起沙发上的手机,拨通某人的电话,磨响后槽牙:“去就去。” 第372章 雨夜 离家出走的前一周,南柯一直保持着提心吊胆的状态,担心爸妈来找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无事发生,南柯也就放下心来。 以那两个人一贯的态度,八成是这么想的吧—— 南柯没有独立生活过,早晚会受不了外面的辛苦,自己回家的。 对南柯来说,也算好事。 “妹妹,换班了。” 接班的同事整理着衣领从换衣间出来。 下午四点钟,便利店门可罗雀,店长在监控室收拾资料,南柯守在收银台,闻言收神:“好,辛苦您了。” 同事监督着南柯把上半天的流水打出来:“上手很快啊,妹妹,我看下次你可以一个人守店了。” “我还不太会做吃的,”南柯摇头,有条不紊按着计算机,“店长应该也不会放心的。” 过了一会儿,等南柯算完账, “诶,妹妹,你那小帅哥今天还来不来?” 南柯一怔,抬眼对上同事促狭的眼睛。 这个同事是暑假留校的女大学生,和南柯一样在便利店兼职。 南柯思忖两秒:“阿流吗?” “他每天下班都来接你,”同事凑近南柯,暧昧道,“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啊?” “我租的房子是他家的,他在附近上补习班,恰好路过,就一起回去。” 南柯往后避了些,解释完问同事,“你问这个是?” 同事笑嘻嘻:“你懂的。” 南柯不太懂。 但从便利店门自动打开,阿流一走进来,同事的眼神就黏在男孩身上来看,多少沾点意图不轨。 “阿流开学就要上高中了,”离开收银台前,南柯状似无意说,“应该没有谈恋爱的功夫。” 同事一愣,难以置信:“什么?现在初中生长这么高?!” 南柯换完衣服走出去时,阿流正坐在便利店就餐区里,摊开本子写作业。 少年眉心打结,每一根眉毛都写着不顺心。 听到南柯出来,阿流抬头绽出笑容:“南柯,你下班了?” 作业本被他顺手合上。 南柯不经意瞄到一眼。 压根没写几个字。 “嗯。”南柯回了个笑,把挎包放在旁边的椅子,“阿流,你不用每天特地来等我的。” “你知道的,我的补习班就在附近,”阿流双手撑腮看她在身边坐下,眉眼弯弯,“刚好下课顺路而已。” 便利店是轮班制,南柯下班不像补习班上课一样时间固定。 今天他刚好顺路,昨天前天也顺路。 真巧啊。 南柯但笑不语。 南柯没说破,斟酌着问:“你补习得怎么样?” “诶?”阿流的笑容可见地一僵,“南柯问这个做什么?” “影小姐托我照顾你。” “呃……”少年目移。 南柯自认是个遵守约定的人。 说好了要照顾阿流,就不会食言。 “你刚从国外回来,学业吃力很正常,”南柯指他按在手底的作业本,“如果有跟不上的地方,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喜欢的人要给自己辅导功课。 毫无疑问是拉近距离的大好机会。 然而。 南柯眼看阿流把嘴唇抿了又抿,手底下的作业本被他收紧的手指捏得变形。 片刻,他生硬挤出几个字:“才没有跟不上……” “嗯?”南柯没听清。 “我是说,”阿流侧头看回她脸上,脸颊一丝可疑的红,“我会尽快学会这个国家的文字。等那个时候,我再请教你。” 南柯颇意外。 万万没想到,开学就要上高中的阿流,现在居然要从认字开始学起。 阿流收拾东西起身,匆匆道:“南柯,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下午。 女大学生同事和南柯一起值班。 “小帅哥今天不来吗?”同事望穿秋水。 “应该不会来了吧。”南柯钻研着如何煮一锅合格的关东煮。 同事发出哀鸣,鸣到一半,看见有客人进来,赶紧暂停喊欢迎光临。 南柯经常给南意辅导功课。 随着年纪增长,南意的病情渐渐能够控制住,但身体越发虚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自学。 南意总会在做不会的题目上大发牢骚,然后推开南柯,一个人死磕到底。 据南意说,是因为明明一样的题目,南柯解得轻松,她却学不会,觉得丢脸。 姐妹之间有攀比心很正常。 南柯没想到,放在阿流身上竟然同样有奇效。 或者,是因为阿流本来就不爱学习,她想看他作业,让他不开心了? 高汤沸腾起来,滚烫的水珠顺着勺子飞溅到手背,南柯眉头紧拧又松,把火关小。 “怎么了?”同事百无聊赖看着客人挑东西,忽然听见水流声,望过来。 “没什么。” 南柯目光从微微红肿的手背收回,拧紧水龙头问:“关东煮煮成这样可以吗?” 同事走过来:“我看看……” 今天下班晚,南柯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阿流的房门虚掩着,南柯站在门前轻敲:“阿流?” “请进。”少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南柯后退俯身,把带回来的关东煮放在他门边:“我下班打包了点吃的,放在你门外了。” 阿流一时没回应,南柯便转身回了房间。 几分钟后,南柯抱着睡衣出门去洗澡,撞见阿流一手抓着摊开的课本,一手端着关东煮的杯子,站在她门口。 “谢谢你的礼物,南柯。”阿流眼睛亮晶晶地说。 “不客气。”南柯淡笑,带上门进了浴室。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 格外清越的音色,像春雨淅淅沥沥浇进心底。 为了避嫌,他连洗漱的时段都和南柯约好错开,绝不越雷池一步。 少年盯了浴室门好一会儿,又低头看向手里还热着的关东煮,唇角扬起。 “……这是可以更进一步的意思吗?” …… 近几天雷雨天气。 住得远的一个员工家里水管炸了,南柯主动换了两个时薪高的夜班。 南柯白天补觉,下午出门去上班时,阿流还没放学,两人基本碰不到面。 一路上行人寥寥,强风带着雨点噼啪砸在伞布上,厚积的阴云间电光不断,冷白得瘆人。 南柯提前躲进街边屋檐下,收了伞,望着这幅光景长呼一口气。 好恶劣的天气。 简直天公发怒似的。 今晚和南柯搭档的是个寡言的男员工,南柯之前没见过,见面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各做各的事了。 前半夜男员工守收银台,南柯理货。 后半夜便利店的补货送到,换南柯收银,男员工和工人一起把货搬进仓库。 没事做不免犯困。 南柯站在收银台里侧,正想着要不要吃点东西提神,玻璃门突然打开,豆大的雨点顺着风扑了她一脸。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欢迎光临。”南柯把打湿的口罩往下拉了拉,默默抹掉脸上的水。 两人看她一眼,把湿透的雨伞挂在门口,径直走进了货架间。 夜里,尤其是雷雨夜,基本没什么客人。 南柯原以为这就是今晚的最后两个,还没等到夫妇结账,玻璃门又打开了。 南柯机敏地往后面让了几步,以防再次被雨点突袭:“欢迎光临……咦?” 南柯看着跑进来的人,讶然睁大眼睛。 浑身湿透,紫发紫眸的少年,不是阿流又是谁? “阿流?”南柯忙把收银台后的毛巾递给他,“大半夜了,你怎么在外面?” 阿流似乎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气喘吁吁焦灼攥住她的手:“南柯……” 水珠顺着少年年轻秀丽的脸廓凝聚滴落,他说到一半,嘴唇猛然紧紧抿住,回头向身后看去。 南柯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夜幕浓黑,高天投下雷光一闪,与雨水中支离破碎的路灯灯光交相辉映。 南柯不动声色抽回被抓紧的手,把毛巾塞进他手心,问:“有谁在追你吗?” 阿流嘴唇微微嗫嚅,垂眸盯住手里的毛巾:“……没有,我出来买个东西。” 南柯:? 小区里也有便利店,再不济也可以点外卖。 他买什么东西需要淋着大雨,一路特地跑来这里? 本着尊重。 南柯只问:“你要买什么?” “南柯,可以跟我过来吗?”阿流指向货架。 南柯看了眼仍在挑东西的客人,颔首走出收银台。 让南柯意外的是。 阿流大半夜急匆匆地跑来。 竟然直接把她领到了便利店里侧的卫生巾区。 那对男女也在这里挑卫生巾。 其中的女人唇色煞白,低头抱着肚子靠在货架上。 男人则蹲在货架前,一手一大包夜用在比价格。 “你确定是要买这个?”南柯收起多余的同情心,看回阿流脸上。 “没错,”少年脸不红心不跳,扫视前方成排的卫生巾,半点没有半夜来买异性私密用品的窘迫,“我第一次买这个,南柯可以给我推荐一下吗?” 虽然不知道这种大包装的纸巾有什么特别。 但看那对男女从他进门挑到现在还没挑好,应该是需要花费时间挑选的东西才对。 少年神色笃定。 显得南柯此时心里升起的各种怀疑十分失礼。 “第几天了?”南柯弯腰拿起一包日用一包夜用,“有过敏吗?” 趁机回头观察便利店外情况的人一怔:“……我不清楚。” 那就可以排除阿流半夜趁没人在家,和谁幽会的可能性了。 兴许是邻居急用,托阿流出来买呢? 不关南柯的事,南柯也没往深处猜,换了包纯棉组合装直起身:“那就这个吧。” 阿流瞳孔地震:“……这么快?” “嗯?”南柯困惑。 阿流觑一眼旁边还在挑的男女,蹙眉道:“南柯,我觉得可以再挑一下……” 少年心事深似海。 南柯思忖着他不自然的反应,正要再说什么,一只手突然从侧后方伸来,蹭过她的胸前。 室外一道惊雷。 南柯头皮也跟着轰地一炸。 身体反射性压制住急于闪躲的大动作,南柯浑身僵硬,朝后缓缓避开五公分。 刚才还蹲在她另一边的男人站了起来,抽出陈列在南柯面前的一包卫生巾,在她眼前晃动:“这个打折?” 男人高大黝黑,眉浓而长,低头看着南柯的时候,眼底满是微不可察的兴味和审视。 明明白白写着,刚才不是意外。 南柯几乎感觉整条背脊都要被寒意浸透了。 她控制着面部表情,垂眸找到价签,冷静答:“七五折,先生,打完折十块五。” “你手里这个呢?”男人用指弯碰碰她手里的组合装。 “这款不参与折扣,十八块。” 南柯从来没这么庆幸,自己提前背了促销价目过。 男人又问了几句别的,期间有其他客人进门,南柯被他挡住,后面堵着阿流,进退两难。 进来的客人听起来是一个年轻女孩和两个男孩。 女孩一边嚷嚷一边跺脚:“可恶,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光代姐,他是不是往另一边跑了?” “光代姐,买把伞再追吗?”另一个男孩问。 三人在门口说了几句,没走进来又迅速离开了。 “……行,”浓眉男人挑挑拣拣,掂量着手里终于决定好的卫生巾,瞥南柯道,“给我结账吧。” 话这么说,他的身体占据大半个过道,南柯要出去,势必免不了更多身体接触。 南柯朝收银台望过去,看见在仓库搬货的男同事终于收工,从仓库沿着工作台走出来。 南柯松了口气,提唇对男人说:“抱歉,我这里还有客人在。我同事在收银台,您直接去结账就好。” 男人眉头微动,回头看见本应没人的收银台站了个男员工,发出一声不满的鼻音,转身搀起脸色惨白的女人。 “我买好了,走吧老婆。” 看着他们离开,南柯浑身一软,一手撑着货架,一手紧按几乎窒息的胸口。 怎么回事? 难道这种人遍地都是? 她还以为,只要离开家就不用再…… “那我就买这个吧。” 异性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脑后响起。 南柯差点尖叫出声,慌张转身,对上少年清秀的脸才反应过来。 是阿流啊。 “南柯?”阿流不解叫了她一声。 “我没事。”南柯双手藏在身后,暗暗掐虎口,放松下来,“你选好了就去结账吧,我收拾一下。” 阿流点头,转身谨慎扫视了眼外面,才放心出去。 南柯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无声深呼吸。 不要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还要上班。 打起精神。 再次深呼吸。 南柯站直身体,从货架间走出去。 那对男女已经结完账离开了。 阿流站在收银台前,似乎在等她出来。 “再见,南柯,”少年向她挥手,依依不舍,“我等你回家。” “家里人?”等阿流离开,男同事好奇问。 “室友。”南柯心不在焉,“我可以去休息室喝口水吗?” “去吧。”男同事掏出手机摸鱼,“顶不住了就睡会儿,我夜班值习惯了,一个人ok。” “谢谢。” 南柯拖着脚步回到狭小的休息室。 水杯就在桌角,她拧瓶盖时感觉到打滑,翻开手掌一看才发现。 掌心濡湿,大量冷汗沁过被她自己掐青的虎口,几乎沿着手腕的青筋滴落。 南柯皱眉闭眼,仰头灌下一大口凉水。 第373章 喵 恍惚之中,南柯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她还没有搬离那个老旧的小区,一家四口挤在出租屋里,过着辛苦而拮据的生活。 “陪读?” 南柯手里拿着还没给南意讲完的卷子,被父亲单独拉到书房,听见这个陌生的词语。 尽管不解,南柯仍然认真思索片刻,问父亲, “爸爸,陪读要做什么?” “到时候有车来接你,你只管坐车去他家,跟他女儿一起上家教课就行了。要是他女儿学不会,你就教教她。” 听起来没什么难度。 可是—— “为什么选我呢?”南柯由衷困惑。 父亲没回答。 尽管没有回答,南柯仍旧乖乖地跟父亲离开,去接受了所谓陪读的面试。 对方是今后将要提拔父亲的一位大客户。 此时还在洽谈,急需讨好关系。 南柯穿着校服,拘谨地坐在充满酒气的包厢里,陌生男性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搭在她背后的沙发椅背上。 和陌生人贴在一起,让南柯有些不舒服。 尤其是在对方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和她的腿的时候。 但南柯望向对面,父亲沉浸于和他人谈天说地,偶尔瞟来一眼,也浑不在意。 南柯也就把求助闷在了心底。 回去之后,南柯在被窝里把这事偷偷和南意提起。 “我也不懂。”南意摇摇头。 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隔天,因为南意的无心之言,这件事传进了母亲耳里。 那是南柯印象里,母亲和父亲吵得最可怕的一架。 甚至到了争执两人离婚,谁领哪个孩子的地步。 直到总公司通知父亲调职升迁。 与此同时,客户那边的回复也来了。南柯很不错,对方愿意帮他们打点关系,在新城市立足,并送南柯上当地的重点。 是谁在中间帮毫无根基的父亲运作,不言而喻。 母亲的怒火不得不平息。 “叫叔叔。” 高中开学典礼,南柯站在校门口,被父亲推向车上下来的陌生男人。 “叔叔好。”南柯低头。 男人递给她一大捧花束,欣慰道:“嗯,好孩子。上车吧,去我家。” “爸爸……”南柯不安地看向父亲。 父亲笑盈盈,又将她往前推了一把:“去吧,好孩子。” 犹如在深渊中失重急坠。 又像溺入无光的深海。 只有无数破碎的光景环绕在南柯身周,充满不堪的回响。 被打着寒暄的旗号,抚摸亲吻脸颊。 被诱导换上奇怪的衣服,学跳贴面舞。 在不知情的时候被偷拍。 差点没能回家过夜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 “叔叔”自诩正人君子,要等南柯好好“长大”。 可南柯又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呼……” 南柯慢慢掀眸。 一道白光穿过遮光窗帘的间隙,直直飞越空荡荡的单人床,投在地上,她的膝前。 她蜷缩在房间角落,浑浑噩噩了多久? 南柯一霎茫然。 她感觉到四肢发冷发僵,抬起脑袋,余光忽然里闯入一抹冷光。 南柯侧目,是把躺在地上的剪刀。 两片锋刃张开着,尖端染着斑斑红色。 她做了什么? 南柯张开双手,手心手背只有还没愈合的烫伤,手腕和手臂也完好。 南柯又困又乏,只得甩甩脑袋,打起精神去把剪刀捡起来。 胸口被动作牵扯泛起刺痛,南柯才终于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身上的t恤。 白t上像是开了一大朵暗红的山茶,娇艳欲滴的花瓣顺着身体的弧度,从胸口大片零落到腰间。 南柯扯开布料,果然看见胸口四五道血痂纵横交错,疑似被锐器数次用力划破。 这里也是昨夜被陌生人碰过的地方。 有段时间没有这样了。 南柯用手捶了两下脑袋,摇摇晃晃起身,把剪刀擦干净收进抽屉,去找换洗衣服。 因为上了两天夜班,南柯休息一天之后,才重新排班到白天。 雷雨也终于消停了。 积攒在街道上的大片雨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随之而起的热浪悍然卷过城市每一个角落。 店长从监控室里出来巡视,看见正在拖地的南柯,目光从上到下扫视她一遍,皱起眉: “白上衣黑裤子,明天别穿错了。” 南柯今天穿的黑色上衣。 “对不起,明天不会了。”南柯直起身,朝店长低头。 店长嗯了一声,没有追究,背着手去别处了。 结束打扫,南柯去洗手洗脸,趁没人,检查了一下胸口的伤痕。 有两三处开裂,好在她穿了黑衣服,一点点血迹不明显。 一身黑的缺点是,受到阳光直射会相当热。 南柯下班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便利店附近有家自助快餐,南柯通常会在那里吃了晚饭再回家。 她一身汗经过快餐店门口,短暂驻足,实在被热得没有胃口,索性决定直接回去。 强烈的阳光打在背后,酷热把南柯的影子扯成长长一条。 走出一段,南柯不经意看见另一道细长的影子,随着太阳西垂,渐渐从背后越过自己脚边。 她略微加快步伐。 那条影子也跟着加速,像是她的尾巴。 她在街边停下擦汗,影子就消失,等南柯再次迈步,不一会儿,又不远不近地缀在了她背后。 是谁? 南柯没有回头。 前面有家面包店,南柯拐进面包店的玻璃门,猛然回头向后看。 隔着玻璃,街上只有正常往来的行人。 是她多心了吗? 南柯心存疑虑,挑了个面包再走出去,那条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样的情况,在第二天南柯下班时再次发生。 同样是在她下午下班,同样是一条如影随形的影子。 “南柯?” 夕照从落地窗洒入客厅,阿流坐在客厅桌边写卷子,不解抬头问, “你怎么不进来?” 南柯拉着门把手站在玄关,错愕回神,抬头看见少年昳丽的面庞。 “抱歉,阿流。”南柯拉上门,“我打扰到你了?” 阿流摇头,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南柯,这几天你没什么精神,下班也比平时晚,是身体不舒服,还是遇见什么人了?” 紫眸关切,深处掩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遇见什么人?”南柯反问。 “比如,”阿流指间的笔杆晃过一个小小的弧度,“一个吵闹的丫头?” “那倒没有。” 阿流脸上一下子绽出笑意:“南柯,我买了小蛋糕,要不要一起吃?” “我有点累,想先去休息了,”南柯笑笑,“你自己吃吧。” “南柯……” 南柯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拎着包径直回房间了。 跟踪自己的人和阿流有关? 南柯反锁上门,靠在门背后拧眉思忖。 难道…… 南柯想起那天半夜,阿流似乎在被什么人追赶。 她不由看向客厅的方向。 隔着一道门,外面鸦雀无声。 其实今天回来的路上,南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请阿流帮忙,像之前一样补习完去便利店等她。 不管尾随她的那个人出于什么目的,看见她不再落单,八成就会放弃。 但如果对方本就是冲着阿流来的呢? 南柯无奈叹了口气。 作为被跟踪的人,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是要保证自己的住处不被发现。 南柯坚持了几天绕路回家,有些沉不住气。 她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始终没揪出对方不说。 这段时间她状态本来就不好。 再继续保持这种担惊受怕的状况,恐怕下次就不只是精神恍惚和几道浅浅的伤了。 没有能力调理自己的心理状态。 至少也要摒除外因才行。 周一下午。 南柯提前请假下班。 “……我走路过来,大概十五分钟后到。”南柯站在屋檐下,一边打电话一边掏遮阳伞。 “不急,”对面淡笑,“注意安全。” 南柯礼貌道了再见,收起手机,撑伞走进太阳底下。 南柯习惯便利店的工作之后,店长就把她的排班稳定在了下午,因此下班一般都是五点左右。 五点卡在附近大部分居民下班之前,所以南柯猜,能在这个点有闲心跟踪她的人,八成不上学也不上班。 而在前两天,也就是周六周日,跟踪者没有出现,更佐证了这一点。 对方家里应该有正在上班的人,所以只有在工作日,他才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来盯着她。 至于为什么确定是“他”。 南柯虽然没揪出跟踪者。 但姑且发现过疑似跟踪者的背影。 南柯下班时间提前了一些。 走的也不是平时回家的路。 隔了几分钟,那种被人从背后牢牢盯着的不寒而栗感,再次隐隐从南柯脚后跟直抵天灵盖。 南柯把遮阳伞搁在肩头,遮住那种不舒服的目光,继续向前走。 她要去的是大学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说繁华,现在附近大学都放了暑假,又是下午太阳最盛的时候。 南柯一路跨过许多建筑物的影子,两旁的卷帘门大都一拉到底,闭不迎客。 几只流浪猫从侧面的巷子里飞跑出来,大概也没想到这时候还能撞见人,在南柯前方两三米处急急刹住。 南柯不得不停下,和它们大眼瞪小眼。 过于灿烂的夏日将光影划开。 重叠分明的几何线条间,一团可称漆黑的色泽从流浪猫们背后的巷子深处出现。 猫群像是见到天敌似的,齐齐炸毛,身子一扭向反方向的胡同奔去。 南柯眨眼的工夫,视野里只剩一根快如残影的黑色猫尾巴,朝逃窜的猫咪们紧追不舍。 好激烈的生存竞争。 南柯经过胡同,听着里面的嗷呜乱叫,心想。 没有人能拒绝看猫咪打架。 尤其是多猫pvp的大场面。 南柯也不例外。 南柯举着伞,脚步在将将要经过胡同口时停顿,她短暂纠结,又倒了一步回去。 胡同是个死胡同,最里侧堆了不少木架之类的杂物,如今被流浪猫小队占据半壁江山。 对小队穷追不舍的是只黑猫,只见无路可逃的流浪猫们朝着劲敌前赴后继,猫猫交错,挠下的绒毛蒲公英一样漫天飞舞。 南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酣战的猫咪们一惊,两只大猫飞檐走壁,嗖一下攀过围墙顶消失了。 南柯叹为观止。 其它猫咪满胡同乱窜,南柯自觉往边上让了让,数只猫影从胡同里钻出来,贴着她的脚面飞向四面八方。 等胡同里彻底安静下来,南柯才探头望里看。 黑猫端坐在一张架起来的破木桌子上,抬爪专注舔舐伤口,颇有胜利者风范。 敏锐注意到搅局者还没离开,它倏地睨过来。 一双冷紫色调的猫眼掩在墙影里,光华熠熠。 南柯和它对视长达三秒之久。 猫不动,她不动。 良久。 “喵?” 南柯收起伞,向它小步靠近。 黑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南柯胆子大了点,又“喵”了一声,步伐稍稍迈大。 明明对同类重拳出击,但直到南柯走到近前蹲下,黑猫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你好厉害。” 南柯双手搭在膝盖上,诚挚夸赞它刚才的战绩。 黑猫摆了摆尾巴尖。 “你是这里的老大吗?”南柯问。 黑猫掸了掸耳朵,起身从木桌上跳了下来。 南柯的目光好奇追着它。 它浑身不少伤口,看着有点焦,不像挠伤和咬伤,倒像是烧伤。 只见黑猫一声不吭从她身边经过,往胡同外走去。 这是懒得搭理她吗? 南柯略歪脑袋,也打算站起来离开,视野里冷不防撞进一道深色的人影。 第374章 啊——!!!老婆——!!!!! 那是个高大的成年男人。 静静面朝着南柯,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南柯神经狠狠一绷! 她不自觉攥紧手里的伞,又慢慢松开,稳住神情起身,把伞放在身后的木桌上,腾出手去摸包里的手机。 “南柯?好巧。”男人蓦然咧出个笑,大跨步走来。 “我们认识吗?”南柯嗓眼发僵,保持声调平稳。 她侧目去瞟手机,刚点亮屏幕,阴影就携着浓郁的汗气迎面扑来,把她捏着手机的的手臂不由分说一扭,拽向头顶。 南柯痛到拧眉,手指脱力,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男人低头凑近南柯,浓黑的眉因为笑意朝额角高高扬起,眼里闪着精亮的光: “当然认识了,我摸过你的胸,你不记得了?” 南柯当然记得。 她咬了咬下唇:“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请放手。” “这么一看,果然长得很漂亮啊。” 男人没有听进她的话,以露骨的眼神不客气端详南柯的脸,说, “没必要老是要戴口罩,你把脸露出来,生意绝对很好。”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言而喻。 南柯攥着手挣扎了一下,男人力道更紧,她眸底升起厌恶:“请放手。” 男人哈哈笑了两声,紧接着,南柯感觉到湿热的触感用力掐上自己的腰,向上摸索。 事不过三。 她猛然抬手,握着藏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刺向他的手臂。 南柯除了摸手机之外没有其它求救动作,是以男人并未防备。 男人只觉像被锐器刺了一下,手臂剧痛,惨叫一声,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弹起来向后跳:“什么东西!” 南柯调整呼吸,站直身体。 “我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了。” 她盯着他扭曲的五官,寒声说。 南柯紧握在指间的是一把巴掌大的剪刀。 精巧尖锐,泛着冷光,兼有血色。 男人捂着流血的手臂,胸口剧烈起伏,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年龄与性别造成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 对方重新扑上来,南柯的反抗没能超过十秒,随着身体被压在墙上,手臂朝后用力一折,她的剪刀被强行夺走,擦着地面丢得远远的。 南柯稳住重心,使出全力侧身踹了男人一脚。 尽管没踹到她想踹的位置,但好歹吓退了对方。 “艹!给脸不要脸!” 男人气急败坏,抽出腰间的皮带。 南柯喘了口气没说话,只是屏息抓住胸口的t恤,背靠在墙上,看他步步逼近。 “你是外地来的大学生吧?” 见她吓怕了,男人怒极反笑。 他受伤的手不过皮外伤,血已经开始止住。 “马上就要开学了,你以为这事捅出去,你还能正常上学?” “我也听说你缺钱的事儿了。” 男人舔了舔嘴唇。 “听话一点,你今天冒犯我,我就既往不咎,还给你钱拿,怎么样?” “比你腆脸打工来得快多了。” 南柯眉头紧皱,努力想要放松一些,还是禁不住紧紧拧成一团。她对着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提气:“……你不是有妻子?” 男人神色略变,像是意外她怎么知道。 片刻,他咂嘴道:“大着肚子怎么搞?” 南柯一怔,反应过来。 原来那天半夜,他陪着来便利店的人不是他老婆。 既然如此…… 南柯抓在胸口的手指深深用力。 除了受伤的第一天,她都按店长的要求穿了白t。 还未痊愈的伤口被生生抓开。 南柯捱着疼,额头沁出细密冷汗,脖颈和腰慢慢弓起。 男人看着她的异状,面露疑虑:“你怎么了?” 殷色浸过南柯胸口的瞬间,南柯倒吸一口凉气,顺着墙跌坐在地,男人则吓傻了眼。 趁人之危他敢。 沾上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犯了怂,慌忙后退。 “站住……”南柯挤出声音。 男人哪敢站住,反而跑得更快。 ——就算你跑了,我身上和剪刀上也有你的指纹。 加上我受的伤。 无论如何,你逃不掉。 南柯还想再放话,却奈何一时没力气发声。 她眨了眨眼,抹去眼里生理性的泪水,咬牙望向男人的背影。 日光仍旧闪耀,从俨然的楼群间斜射洒落。 胡同口的围墙上,南柯以为已经离开的那只黑猫面朝她,雕像般无声坐着。 不知道是在像她旁观流浪猫争斗一样,旁观这场人类的闹剧。 还是在望着她或者男人中的某一个。 突然之间。 分明是大好的晴天。 一声堪比大厦倾塌的惊雷在头顶轰隆炸响。 不合时宜的雷光白中染紫,照彻所有暗影,急于离开的男人吓得险些一跌。 与此同时。 南柯似乎听到疾风吹过。 黑猫低头,朝南柯看不见的围墙另一边投去一瞥。 下一秒,黑猫被一条细手臂薅了下去。 “好好好!国崩你这家伙!居然躲到这种旮旯,让我好找!” 说话的人骂骂咧咧,提着黑猫后颈现身巷口。 是个黑色短发,穿着露腰小吊带工装长裤的高挑少女。 注意到巷口站着个呆滞的陌生男人。 少女嘴里的骂一顿,瞅了眼男人,目光随意一越,自然而然对上了后方南柯的视线。 南柯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却见少女双手捧脸,盯视自己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啊——!!!老婆——!!!!!” 黑猫轻快落地,挠了挠耳朵,慢腾腾穿过男人身边,朝南柯径直走了回来。 南柯眼睁睁看着猫帮老大爬到腿上,抬下巴嗅她胸口的血迹。 是闻到血气,把她当食物了吗? 南柯生怕它咬自己一口,干巴巴“喵”一声试图交流。 另一边,陌生少女以目光逡巡现场,一把拽住意图开溜的男人。 受伤的老婆,有。 带血的剪刀,掉地的皮带,有。 面相淫邪,裤头松垮的人类,有。 人证罪证俱全。 “你干的?!” 近距离里,少女阴恻恻发声,一双异于常人的金瞳射出精光。 男人脖子朝后一梗,边推她边开脱:“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 少女冷笑一声。 “哐当”! 南柯的注意力被这一声重新吸引到巷口。 少女拖着被过肩摔摔懵的男人走来,金色的瞳仁闪闪发光,势不可挡。 “老婆。” 少女重重一甩,把眼冒金星的男人丢在南柯跟前,嘴里还是那个叫人困惑的称呼。 “是不是他欺负你?” 少女神色严肃,颇有要为南柯做主的气势。 南柯打量着她陌生的面容,一边尝试回忆是不是见过的人,一边抿唇微微点头。 “我对你做什么了吗!”男人从地上爬起来,用受伤的手指南柯,“明明是你把我……” “住口!”少女弯腰揪起男人的衣领,瞪眼打断他。 男人战战兢兢闭嘴。 “好看吗?”少女问。 “……啊?啊?” “我问你!我老婆好看吗!” 男人牙齿打战:“呃……好、好看!” “呸!”少女啐了一口,“就你这种货色也配看我老婆!” 当着南柯的面,少女一拳朝男人的面中揍了上去。 看起来挺瘦的一个女孩子。 力气忒大,打起人来快准狠。 男人撞上墙壁,鼻梁可见地歪斜,两行血顺着鼻腔流进嘴里。 “等、等一下!” “救命啊!” “救救我!” 南柯默默看着,既没有叫停,也没有在男人向自己求救时劝阻。 如果只是个一时起了色心的人,南柯给了他教训后,也还能原谅。 偏偏男人还有家室。 在妻子辛苦怀孕的时候,四处游荡,沾花惹草。 责任心,自制力,忠诚,善意,对他人的尊重。 作为普通人应该具备的品格,男人一样也没有。 并不值得她开口。 南柯坐了一会儿,等到恢复力气,扶着墙站起来去捡手机。 黑猫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手机一解锁就是通话界面。 通话时间三十二分钟。 “喂。”南柯把手机贴在耳边,“绫人先生。” “谢天谢地,”神里绫人长舒一口气,伴着车辆鸣笛的声响,“我一路找到你打工的便利店,都没找到你。” “对不起,我……”南柯愧疚道,“我本来该按着说好的路走,但中途绕路了。” “看猫去了?” 南柯一时兴起学的那几声学猫叫显然被听到了。 南柯微微脸热:“……嗯。” 神里绫人叹气:“发个定位给我。保护好自己,等我过来。” “好的。” 电话没有挂断,南柯把定位发到社交软件,收起手机重新看向为她出头的少女。 对方看起来年纪跟南柯差不多。 但一身匪气,打起架凶狠到一个成年男人毫无还手之力。 南柯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更重要的是。 南柯低头看向被染红的上衣。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南柯为跟踪者量身定制的陷阱,待会儿绫人先生找过来,恐怕有的解释。 她的伤口、她擅自抓开自己的伤口也是。 神里绫人是和巡警车一起来的。 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双手双脚用皮带捆着丢在墙根。 巡警见这场面一愣,看见旁边的金瞳少女,沉痛扶额:“光代!又是你!” “这次我可没找别人碴,”名为光代的少女守在南柯身边,冷着脸指被搬上警车的男人,“他袭击我老婆,要不是恰好被我撞见,我老婆就没了。” 巡警转而询问南柯:“是这样吗?” “有录音作证。”神里绫人举着手机走上来。 “你又是谁?” 巡警拍照取证去了,光代双手环胸挡在南柯面前,怀疑地打量神里绫人。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神里绫人诚恳道。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自报家门。 互相观察半晌,神里绫人将目光投向南柯,温声道: “总而言之,南柯小姐,我们先找地方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吧?” 感谢伊斯普洛小可爱的灵感胶囊~ 第375章 做错事的一方 诊所。 南柯脱了外衣,光代拿着棉签和酒精,帮她小心擦洗身上的血迹。 隔着一道蓝色垂帘,神里绫人和陪同前来的女警在外面谈话。 女警和神里绫人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大意是说,今天这事性质恶劣,如果他们想要从重追究,至少可以让犯人进去三年以上。 过了一会儿,伤口大致清理好,医生端着工具进来上药,光代盘腿坐在旁边的小板凳,忿忿道, “也不知道国崩那家伙去哪了!你被欺负成这样,他一个影子都不见!” 南柯心里一动,转头问她:“国崩?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黑猫在神里绫人和警察出现之后就消失了。 “你不认识国崩?!”光代像是听见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大眼睛。 南柯摇头。 “什……!”光代腾一下挺直上身,“是那小子带我来的!我还以为,他早就来找你了!” “所以,国崩是一个人的名字?”南柯盯住光代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端倪。 光代皱巴起脸,半天没说话,一副纠结模样。 良久,光代垂眸,面无表情:“不,他就是只猫。” 南柯:? “爱死哪死哪去好了,他不出现我谢天谢地!”光代愤愤捶了拳凳子,“正好我欠他的人情也不用还了,我要和老婆相亲相爱一辈子,气死他!” 南柯听得一知半解,思忖了一阵,喊:“光代。” “光代在!”光代一扫脸上阴霾,抬脸笑得灿烂。 “谢谢你救了我。”南柯认真注视着她。 光代一怔。 少女澄澈的金瞳倒映南柯眉眼,直勾勾地,静止到似乎连呼吸也屏住。 忽而其中错落的光影轻微颤动。 光代深深垂下头。 “你都不问我,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光代提唇,嘴角弯弯的弧度仿佛被某种沉重的力度向下拽,只是片刻,再度不堪重负坠了下去。 “没关系,你就当我对你一见钟情、自来熟就好。以后,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保护你,直到你长大的。” 光代声音微哑。 听起来快要哭了。 分明看起来比南柯年长,脾气却像小孩子一样呢。 碘酒洒上南柯胸口绽开的血肉,激起密集的刺痛,南柯抿了抿唇,忍到医生上好药,整理衣服走到光代面前。 “别哭。”南柯抚摸她的头发安慰。 处理好伤口,女警马不停蹄地带他们前往派出所,做笔录。 非法跟踪,强奸未遂,杀人未遂。 证据确凿。 做笔录的警察递给南柯案件回执,义愤填膺:“小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坏人绳之以法的!” 南柯表示了感谢,接过那张薄薄的纸转身出去。 光代和神里绫人也要做笔录,在南柯出来后被一前一后叫了进去,南柯坐在门外走廊长椅上,安静等他们。 不一会儿,一个大肚子的孕妇被警察带过来。 孕妇一见南柯,毫无预兆扑上来,“就是你是不是!” “干什么你!”警察手疾眼快拦在南柯面前。 南柯坐在原地没动,侧头看见女人的脸,脸颊浮肿,眼眶通红圆睁。 只是一瞬间,那双眼里落下泪来。 “我求求你!” 孕妇胡乱推搡警察的手臂,朝南柯哀叫, “我求求你不要控告他好不好?他知道错了,他吃到教训了!我马上就要生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呜呜……” 孕妇痛哭流涕,情绪激动,警察看不下去,痛斥道:“家属求情也没用!” 警察指向南柯胸口,“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身上多少血!要不是她运气好,差点就没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下跪,不!磕头好不好!要赔多少,我都去筹钱!” 孕妇朝南柯“砰”一声双膝跪地,边哭边说, “但我真的求求你,求你大发慈悲,放过他!他是孩子的父亲,他要是坐牢,我们一家人也会没命的,孩子的未来就毁了啊……” 南柯听着孕妇崩溃哭喊,忽而开口:“没有了父亲,孩子就会没有未来吗?” 孕妇止住哭喊,抽噎着茫然看向她。 南柯于是重新问了一遍。 “那当然!” 孕妇毫不犹豫,泪湿的眼里满是绝望, “要是他爸爸坐牢了,孩子就没有父亲,出门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是罪犯的孩子,读书、找工作,结婚也不会顺利!这样的人生,跟毁了有什么两样!小妹妹,求求你看在我未出生孩子的份上,宽宏大量……” “南柯小姐,怎么了?” 询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神里绫人走出来。 “先生!” 南柯的反应从头到尾都很淡漠,孕妇像是突然看到希望,转身又向神里绫人扑去, “先生,求求你们放过我老公……!” “请您冷静,” 神里绫人立刻反应过来状况,托住孕妇的臂弯, “发生今天的惨剧,我们比任何人都感到遗憾。”神里绫人抬唇,眼底却情绪发凉,“好在警察已经介入,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我们双方都会得到足够公正的决断。” “什、什么……” 孕妇难以置信望着男人淡笑的面孔,脱力跌坐在地。 神里绫人将孕妇交给一旁的警察,向南柯道: “南柯小姐,我们可以离开了。” 神里绫人的车停在警局后面。 南柯坐进后座,听见身边纸张摩擦,后知后觉看向手里,是被她无意识被捏皱的案件回执。 南柯用手指捋了捋纸上的褶皱,听见神里绫人问, “南柯小姐要不要换一身衣服再回去?” 男人还保持着为她拉开车门的姿势,微微俯下身来,笑意温雅。 南柯短暂犹豫。 也是。 她身上还带着血,直接回去,恐怕会吓到阿流。 “去哪里换?”南柯问。 “我的新店刚装修好,还没正式开业,”神里绫人狡黠眨眼,“或许,南柯小姐愿意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吗?” 去处就这么简单定下了。 车子驶上警局外的大路,南柯捧着手机,一边斟酌着给阿流发消息解释晚归,一边问:“对了,绫人先生,光代呢?” “谁知道?”神里绫人跟着导航路线打方向盘,“她似乎是附近重点照顾的不良少女,应该很难像我们一样简单脱身吧。” “这样。” 虽然光代说话云里雾里。 但对其中的某些内容,南柯还是有些在意。 南柯的注意力不集中,输入框里的字也跟着写写删删,好像怎么表述都不够合适。 南柯思索着措辞,前面的神里绫人开着车,忽而出声, “南柯小姐,你是在联系阿流吗?” “嗯。” 南柯回答着抬眼,神里绫人直视正前方的路况,并没有在看她, “不说一声的话,他可能会担心。” “哦?”神里绫人故作惊讶口吻,“你们已经发展到需要随时保持联系的关系了?” “……什么关系?” “既然不是,南柯小姐何必向他汇报行程呢?”神里绫人笑。 南柯悬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一顿,眉梢微扬。 神里绫人…… 说得有道理。 于是南柯删掉输入框里没打完的半行字,收起了手机。 随着车辆急速行驶,窗外被烈日烤得发白的风景化作无数线条,流水般簌簌隐向身后。 已经过了一天最热的时候,路边行人三三两两,也混杂在那些线条中间,时而出现时而闪逝。 其中有些独行,有些是亲子,有些则是朋友。 南柯望着他们,默默体会心脏搏动时胸口些微的泛疼,也回忆警局里孕妇悲痛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绫人先生。” “请讲。” “如果我不想追究这件事了,那个人会被放出来吗?” “南柯小姐,”片刻后,神里绫人难得声调严肃,“你是受害者,不用听取任何求情,更没有义务为犯人开脱。” “不是的。”南柯看向摊在膝上的案件回执。 “非法跟踪,强奸未遂,杀人未遂。”南柯把扭曲在纸张褶皱间的字迹一一读出来,停顿良久,“最严重的是最后一条,但其实,他并没有伤害我。” 车辆猛然打弯急停。 神里绫人将车刹在路边,回头眉心紧锁:“南柯……” “请听我说。” 南柯攥起手指,直视神里绫人,打断他即将脱口的斥责。 她当然知道神里绫人在想什么,想对她劝什么。 但只有南柯知道。 其实事实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是我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总是我遇到这种事? 一切源于南柯想要反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陌生恶意,报复企图加害自己的人,事情才会闹到这种地步。 南柯也知道如果她说出事实,神里绫人的表情会变得有多古怪。 从今以后,她在这个人的眼里,将不再是一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 然而…… “绫人先生,”南柯问他,“您认为,被母亲断言,今后人生一定不会幸福的孩子,可能拥有好的未来吗?”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语气很重,“需要对那孩子负责的人绝不是你。” “当然是我。” 南柯低声吸气, “因为我身上的伤,是我自己做的。” 说出这话时,南柯垂下了视线,没敢继续看神里绫人的眼睛。 神里绫人一时没回应,狭小空间里,空气寂静得可怕。 南柯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紧紧绷起,以至于握拳的双手都微微发颤。 但片刻后,她声线平稳,接着说了下去。 “我有心理疾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会无意识自残,只有我的家人知道。” “现场的剪刀,是我故意带去的。” “因为我知道,如果那个人不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就不会受什么惩罚。” “我想让他后悔找上我。” “对不起,绫人先生,” 南柯一字一句,发声艰涩, “我撒谎了。” 有别于外界炽烈的阳光。 车内开着温度适宜的冷气,凉意加深阴影,低着头的南柯不自觉蜷缩,好似要化为那庞大阴影的一部分。 神里绫人一时怔忡。 他全程和她保持联系,听见听筒另一端的争执与暴行,说不焦灼绝不可能。 如果南柯早就计划好,大可以一开始就告诉他。 总比她独自冒险受伤来得要好。 神里绫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他抬手扶额,遮住侧方投来的刺目光线,发声有些无力:“南柯小姐,你不说出来,没人会知道的。” “……不能这样。” 南柯低低回答。 “因为他妻子快要临盆了?” 南柯没说话,是默认了。 “老实说,我现在心情很复杂,”神里绫人捏了捏眉心,“迄今为止仍旧没能取得你的信任,大概说明,我确实不适合做照顾人的那一方……南柯小姐,但凡我早知道你的情况,我不会帮你离家出走的。” “对不起。”南柯的头埋得更低。 对南柯来说,独居就意味着危险。 南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决心隐瞒。 但事到如今,就算神里绫人说,要把她立刻送回去,南柯也不会反驳。 她是做错了事的一方,理应接受处置。 “我送你回家。”许久,神里绫人叹道。 车辆重新发动起来,风声单调地掠响车窗。 有什么在南柯的胸口里慢慢拧起,将身体内部的窒息感和身体外部的疼痛混淆,仿佛某种不知名的怪兽,因被重创藏在里面,不停撕扯肺腑。 凌驾于对未出生婴儿的不忍。 也凌驾于或许会被遣送回家的无措。 直到神里绫人把南柯送到小区门口。 “你受伤的真正原因,暂时就我们两个知道就好,”神里绫人给南柯披上外套,挡住她身上的血迹,神色如常,“我也会为你保密。” “……你不送我回家么?”南柯抬头问他。 神里绫人苦笑:“不要急着给我出难题,南柯小姐,要怎么负起将你带出来的责任,我现在还没有头绪呢。” 南柯心里一颗大石慢慢落地:“谢谢你。” 车不能在路边停太久,神里绫人颔首便转身离开,走出半步,感觉到身后衣襟被人牵扯。 他止步回头,看见南柯拉住他衣角的手。 南柯小心翼翼问:“开业的时候,我还可以来吗?” 南柯的眼睛一向安静,平和,黑白分明。 像一潭静水,因为无法理解,所以不会被复杂的情感搅浑,望着人时专注兼有纯粹与懵懂。 被她这样注视,神里绫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继而微笑:“当然,请务必要来。” 南柯短促呼气,放开他,表情也松弛下来:“再见,绫人先生。” “回去吧,我等你进了小区再走。”神里绫人朝她摆手,“随时保持联系。” 南柯点点头,转身朝小区走去,快要拐弯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他一眼。 神里绫人站在原地保持微笑,心底喜忧参半。 要是现在的南柯会做十二分糖团子牛奶该多好啊。 唉。 第376章 偷跑的人 神里绫人答应把案子交给南柯自己处理。 南柯签了调解同意书后,听说对方仍然被拘留了一段时间,才重获自由。 出乎她意料的是,不知是不是神里绫人设法打点了,在这次的事里,没有任何人指责她。 又轮到南柯值夜班,这次还是和那个夜班常驻男店员一起。 深夜安静闲散,男店员搬完东西,来帮南柯一起清点货架。 “小南,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值夜班的时候,有一男一女半夜来买卫生巾?” 南柯微怔,把临期的饭团丢进脚边废弃篮里:“有一点印象,怎么了?” “前几天有警察来店里调监控,”男店员啧啧,“听说那个男的孕期出轨,当时旁边的就是他情人,正跟老公异国分居。” “这样。” 南柯并不感到意外,这件事她早就猜到一些。 男店员又接着问:“你猜他们当时为什么来买卫生巾?” “……为什么?” “那个情人半夜偷偷在家堕胎,大出血,喊男的陪她去医院。” 南柯想起当时那女人苍白的脸色:“男方妻子知道这事吗?” “一开始当然不知道,但警察来我们这儿把监控一调,不就暴露了?他老婆本来都要生了,当天气得挺着大肚子从家里跑出去,摔了一跤,直接流产……” “这就是恶有恶报吧。” 有人漫不经心插话。 正沉浸于分享劲爆八卦的男店员吓得一激灵,南柯还没回头看来人是谁,一颗脑袋虚虚探过自己肩膀,笑出两弯金色的月牙: “老婆,晚上好呀~” 南柯愕然:“……光代?” “嗯哼~”光代直起腰,笑着指门口,“我的小弟说,看见像你的人在这里工作,我就来找你了。” 南柯顺着光代的手看过去,只见两个黄毛青年正一左一右,面色凛然地蹲守在便利店玻璃门的两边,活像两尊石狮子。 南柯略感头痛。 光代还真是不良少女啊。 “对了,你们刚刚在聊的话题,接着聊下去吧?”光代话锋一转,睨向旁边想要尴尬离场的男店员,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这个嘛……”男店员挠头,“我刚好和那家人住一个小区。” “哦哦!”光代兴致勃勃,又问,“那你知道,那个人类男性最后什么下场吗?” “啊?这个呃……”男店员表情古怪,欲言又止。 “被物理阉掉了哦~”光代笑眯眯,“对别人的老婆出手就是这样的下场,太罪有应得了,你说是吧?” 男店员干笑两声,看眼南柯:“我先回收银台了,你仔细点。” “好的。”南柯应。 “那老婆,我在这等你下班~”光代抓起废弃篮里一只不要的饭团,朝南柯摆手。 “等下……” 光代轻快地蹦去了就餐区,南柯没来得及拉住她。 算了。 南柯看看手里同批次饭团的保质期,眉心拧起又松开。 还有半小时过期,问题应该不大吧。 门口两个黄毛在天亮之前被光代打发走了,南柯下班的时候,只有光代一个人趴在椅背上,哼着小曲摇摇晃晃。 明明和南柯一样熬了整宿,光代抬头看过来时,那双金色的眼睛却仍旧神采奕奕:“老婆!” 南柯便也勉力打起精神:“久等了,光代。” “一点也不久!”光代笑问,“老婆接下来去吃早饭吗?我可以一起吗?” 南柯想了想:“我一般在回家的路上顺便买早餐,你不介意的话,我请你?” “好耶!”光代开心地跳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南柯下夜班回家有人同路。 前阵子被跟踪多少给南柯留下了心理阴影,也可能因为光代是女孩子。 总之,比起之前阿流特地来接她下班时的微妙不适,现在南柯只觉得心安。 两杯豆浆两袋包子,两个人并着肩边吃边走,隔着高低错落的楼群,太阳也一如既往慢慢升起。 “老婆每天就吃这个啊?”光代一边咀嚼食物,一边睨着南柯的发顶道,“我听说这里的小孩子早餐都很丰盛,老婆,你这样会长不高哦?” “再过几个月我就成年了,”南柯吸一口豆浆,闷声反驳,“不是小孩子。” 可是,明明阳光越过街边屋顶落下来,在南柯的脸颊上化开,细细的绒毛和肉嘟嘟的婴儿肥都清晰可见。 光代拖长声音“呜”一声,被萌得难耐:“老婆这么正经,好可爱!” 要不是她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简直想扑上去邪恶蹂躏了! “光代,”南柯看着光代自我陶醉的模样,迟疑问,“为什么你要叫我老婆呢?” 这个问题南柯好奇很久了。 一直没机会问。 光代向前小跳两步,面对着南柯倒退前行,狡黠一笑:“你猜?” 南柯盯着光代笑盈盈的眼,猜不出来。 过了几秒, “因为我喜欢你呀。” 光代回答着,转身望天,逆光的背影宛如一只幼鹰,生气勃勃,向着天空振翅欲飞。 “还因为我爱你。”光代又凝声补充。 告白一句接一句,毫无预兆。 南柯被话语冲击得大脑宕机。 南柯的步伐机械地向前迈。 光代也仍在向前走。 彼此不约而同地保持了中间寥寥几步的距离。 她该回答吗? 南柯不知所措,以至于开始慌张,不由捏紧了手里纸质的杯子。 该回答什么? 南柯没有接触过应对类似情况的话术,搜肠刮肚,几度嗫嚅,也想不出应对方案。 反倒是光代忽而回头,瞧着她笑出两颗小虎牙:“怎么样老婆,这次我还是第一个对你表白的人吧?” 南柯抿着唇,脸耳有发热的征兆。 “不过啊,偷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光代又说。 回家的脚程十来分钟,离对街南柯的小区只剩一道斑马线,她们一起停在路边的信号灯下。 “我跟你讲个秘密吧,老婆。” 光代望着对面的红灯,口吻轻快。 “当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余生都会在等待她中度过。” “在这期间,我做了件错事,欠了某个人人情——” “因为在等待这件事上,我知道自己比不过那个人,所以,我偷袭了他,让他陷入沉睡,企图让他和喜欢的人失约。” “我以为,只要他违背了约定,我就可以有机会。” “但事实证明,” 光代苦笑, “等不到就是等不到,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一晃到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弥补当初的过错了,那人却落地失踪,只剩我和一只被砸晕的无辜流浪猫……唉,天意还真是弄人。” 信号灯开始闪烁,两旁车辆渐次止步。 光代叹一气,向南柯笑着伸出手:“所以这次,我得负起责任来,让那两个彼此喜欢的人相会才行!” 尽管展露着笑容,光代的眼里却满是落寞。 但即便充斥落寞。 光代真挚的眼里也没有一丝一毫不甘。 多变的情绪于南柯而言,比高考卷上最后一道数学题还难解。 因为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于是南柯略微沉默,搭上了光代的手。 光代果然像是得到了安慰,高高兴兴地牵着她过马路, “好啦老婆,你到家了!因为我还急着去找那个人,所以今天就不多送啦,改天再来看你。” 光代把南柯送到小区门口,不由分说往她手里塞进一只粗糙的海螺。 “对了,这个给你。只要你吹响这只海螺,不管我在哪里,都一定会马上来到你身边的!” 光代两手叉腰,骄傲许诺。 这是什么快速紧急通话的黑科技吗? 南柯把海螺在指尖转了一圈,没看出玄机。 光代来去如风,和南柯挥手作了别,就匆匆跑开。 南柯瞥着她的背影,举起海螺,虚虚吹出一口气。 气流很轻,没吹出响声。 离开的人也于情于理都不该有反应。 南柯目送光代消失在街道尽头,若有所思地收起海螺,摸门禁卡进小区。 但愿光代能如愿以偿吧。 南柯走路心不在焉。 等察觉自己踢到什么时,已经晚了。 阳光从行道高大的花楹树间漏下,渗亮一地蓝紫色花瓣,铺满鹅卵石小路。 一只黑猫蹲坐在路中间,脑袋上正顶着她半点不看路、即将向下用力的脚。 “哇啊!” 南柯吓得身体一歪,重心向后失去平衡。 毫无防备的屁股首当其冲,“咚!”一声狠狠创地。 南柯痛得魂飞天外。 “呜……” 她五官扭曲成一团,咬唇缓了好久,才捂着摔狠的屁股,艰难调整姿势。 两抹熠熠的紫色撞入南柯眼帘。 南柯讶异与膝前的黑猫对视。 冷紫的瞳色,一脸高冷,还心情甚好地摆动尾巴尖。 “你是……” 南柯拧眉揩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意,想起它来, “国崩吗?” 第377章 小猫一脸神气 黑猫静坐在树影中,幽幽把南柯的窘样尽收眼底,闻声扬起下颌,算是应了这个称呼。 南柯于是屈起手指,试探去碰它的脑袋。 国崩眉头一皱,剜她一眼闪开,卷曲焦黄的胡须扫过南柯的手背。 南柯眨了眨眼,这才打量起它身上的皮毛。 第一次见到这只猫的时候,它身上就有些烧伤。 今天再遇到,被灼烧的痕迹又多了不少,尾巴中段甚至有一截被烧秃了。 这是光代的猫,南柯不觉得光代会虐待小动物。 那就是它在外面玩的时候受的伤? 南柯不由回头,看向小区大门。 现在去叫住光代还来得及吗? 还是试试光代刚送给她的海螺? 南柯犹豫间,有上班族提着公文包从小路另一头匆匆走来,向坐在地上的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南柯脸一热,忙不迭地爬起来。 “国崩,”等上班族经过,南柯蹲下,小小声询问跟前的猫咪,“你要跟我回家吗?” 几分钟后。 南柯抱着软乎乎的一只猫走进电梯,颇有些不真实感。 但随着南柯眼中楼层数字渐次跳动,这些不真实的欣喜很快变成了烦恼。 回家该给它吃什么? 南柯开始发愁。 家里是没有猫粮的。 去买猫粮,她也只买得起最便宜那种。 还有该把它安置在哪里,没封窗会不会对它有危险,猫砂盆等等……一系列问题接踵而至。 思来想去,还是得尽快联系光代,把国崩送回主人身边才行。 南柯暗叹。 南柯回到家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往常这个时候,阿流大概率已经去上补习班了。 但作为租客,要养宠物就得征求室友和房东的意见。 于是南柯仍抱着猫走到阿流房门前,腾出一只手叩门:“阿流,你还在吗?” 国崩窝在她怀里,自进屋开始就东张西望,此时微微一顿,冷眼盯向她面前紧闭的门扇。 没人应答,阿流确实不在。 南柯便转身回自己房间。 “阿流,我刚刚在小区里捡了只猫,” 南柯揽着怀里的猫,一边在床沿坐下,一边给阿流敲字发消息, “我可以养宠物吗?就一小段时间。” 南柯过了一遍语气,点击发送。 过了几分钟,发出去的信息仍未显示已读,大概是阿流正在上课。 南柯揉了揉眉心,实在有点困,决定不等了,把手机丢去一边,捞起床头的睡衣起身。 浴室宽敞且亮堂。 南柯把怀里的猫倒进洗手池,本着尊重猫权,打开水龙头前,提起它的后颈向它问, “既然是家养的猫,你应该不讨厌洗澡吧?” 国崩不悦扭动。 “那我开水了哦?” 在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单方面宣告了酷刑的情形下。 南柯刷地拧下了水龙头。 众所周知,猫是极其怕冷的生物。 即使是在夏季,才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第一波冷水,对猫来说也足以冷到激起生理性反抗。 水温隔着皮毛沁进身体的霎那,国崩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就要起跳。 “乖,别动。” 南柯动作快且准,虎口按趴它的脖颈,把猫头禁锢在洗手池边缘。 “嗷呜嗷呜嗷呜!” 国崩四肢疯狂扑腾。 自来水沾满灰尘变成泥浆,溅满南柯的白t恤。 南柯讶异。 第一反应是国崩比看上去还要脏。 第二反应是它的破锣嗓子。 流出水龙头的水流很快变温,国崩也跟着慢慢安静下来,趴在南柯手底龇牙咆哮,瞳孔瞪得溜圆。 “抱歉,” 南柯反应过来,关掉水龙头,手指探进水里试温度, 是有些凉。 “我第一次洗猫,不太熟练。”她向国崩诚恳认错。 猫脸眉心紧皱,看起来生气极了,一点也不打算原谅她。 南柯重新把国崩提起来,找了个小凳子,搬到花洒前坐下,双腿夹住它以防挣扎。 南柯手松开的瞬间,几乎立刻就感到挣扎的猫爪嵌进大腿。 她毫不在意,伸长手打开花洒,然后微微弯腰,脱掉身上脏得一塌糊涂的t恤。 第一簇冷水要落到国崩头上之前,南柯顺手给它挡住了。 紧接着就是温热恒定的细细水流。 微微的水雾在雪白灯光下升腾起来。 等南柯脱完衣服看向国崩,黑猫被热水淋成湿搭搭的一小只,趴在她大腿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不害怕了吗?”南柯垂手,用指弯碰它的脸。 国崩还是扭头闪开。 南柯无声笑了笑,放松力道,双手掐着它两腋,把它捧到腿上仔细搓洗。 国崩身上意外地没有跳蚤。 灰尘被水流冲走,乌黑的毛发逐渐还原,变成泛着光泽的暗紫。 至于它身上的烧伤,有的地方深可见肉,糊满血痂和泥土。 南柯边洗边思忖,刚好前段时间她擦伤口的药还有剩,过一会儿给它用用看。 她的动作专注且轻柔,没注意到安静下来的猫一瞬不瞬盯住她,目光凝滞在她伤疤未消的胸口,又慢慢落到她被它抓破的大腿上。 细长的血痕被水流冲淡,因为难以止血,再度徐徐地沁出来,落在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国崩眯起眼睛,在她伤口前低头,伸出舌头。 “嘶——” 南柯只感觉已经疼麻的伤口像是突然被一堆倒刺碾过。 她蹙眉捧起国崩,把它掉了个个儿:“别咬我。” 国崩斜睨她一眼,不太高兴地抖了下耳朵,在她膝头蜷爪趴下。 两瓣圆润的猫屁股中间,一对细绒的小毛球不期然映入南柯眼帘。 南柯讶然张了张嘴,略迟疑,扯过猫尾巴帮它盖好。 唯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洗猫是件力气活。 一个小时后。 把国崩和自己洗刷干净,又扭着它好不容易吹干毛上完药,南柯累得倒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偏偏干净小猫一脸神气地坐在她鼻尖前,还摆出颐指气使的脸色。 虽然语言不通,但南柯大概能猜到它想表达什么。 它饿了。 因为南柯也饿了。 南柯长叹一气,捞起手机一个打挺坐起来。 打开浏览器。 搜索“猫饭”。 …… 笃笃笃。 “南柯。” 笃笃笃。 “南柯?” 南柯整个人捂在被子里,迷蒙地皱起眉。 叫门声暂时消失,隔了几秒,床头的手机响起铃声。 南柯手伸出被子去摸手机,却意外摸到一团毛茸茸,她一惊,腾地坐起来,看见一只黑猫坐在她的枕边,正抬爪试图制裁闹腾的手机。 南柯起得太急,有点头晕,一边把猫揽到怀里一边接通电话:“喂?” “南柯,是我,我在你门口,”对面阿流嗓音温淡,“你是不是该去上班了?” “我今天请假了,晚上要去绫人先生那,” 南柯说着垂眸,看见国崩盯着她的手机摇尾巴,一脸坏心思,于是换了一只手, “阿流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起床。” “好的。” 南柯换好衣服抱着猫走出去,阿流坐在客厅沙发里,单手撑腮已经写完了半张卷子。 听见她的脚步声,阿流抬眸笑道:“南柯,这就是你捡的猫吗?” “嗯,我早上回来在小区里捡的。” 南柯把怀里莫名躁动的国崩抱紧一点,隔着半米距离,在阿流旁边坐下,“我认识它的主人,不过暂时联系不上,可以养一阵子吗?” “当然可以了,我也很喜欢猫,”阿流放下笔,笑眯眯来摸国崩脑袋,“要买猫粮吗?我回家路上看到几家宠物店,可以一起……” 一声低低的咆哮,被南柯抱住的猫爪猝不及防挣脱束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阿流。 阿流“咦”一声,手指微抬轻松躲开。 “啊!对不起,”南柯汗颜,赶紧抱住国崩往后面挪,“它有点认生。” “没关系,”阿流盯着黑猫怒气冲冲的眼睛,眼尾轻轻一敛,若有所思,“这只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尤其这双直勾勾透露杀气的紫瞳,与某人过于接近了。 要不是物种不同,简直…… “它叫国崩,是光代的猫。”南柯说。 阿流一怔,视线不可置信猛然上抬:“……你说它叫什么?!” “国崩。” 南柯又把国崩抱紧了些,确保它不会窜出去伤到阿流,看着阿流问, “你认识它的主人光代吗?是个黑色短发的女孩子,比我高一些,眼睛是金色的。” 阿流嘴唇微嗫:“……不算陌生。” “果然,”南柯弯唇,“那天晚上你们前后脚来便利店,我就猜你们认识。” “她是怎么找上你的?”阿流声调微冷。 “碰巧遇到的,光代帮了我不小的忙。” “啧……” “阿流?”南柯疑惑。 “没什么,”阿流抬手扶额,缓和表情,“也就是说,这猫的名字是光代那家伙取的?” “嗯,”南柯察觉他的脸色不对,问,“你和光代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阿流难得把不快摆在脸上。 “那家伙最近总来找我麻烦。”阿流抱臂窝进沙发里,扭头没好气。 南柯霎时明白过来。 光代毕竟是个不良少女。 而阿流一看就是乖巧的孩子。 有摩擦也在情理之中。 双方和南柯的关系都还不错,南柯踌躇片刻:“下次见到光代,我帮你跟她说一下。” “我也会提醒她把猫领回去的。”阿流瞥她怀里虎视眈眈的国崩。 离神里绫人来接南柯还有一段时间。 南柯找了只小白瓷碗,把早上做的猫饭从冰箱里取出来,热好放进卧室角落。 国崩竖着尾巴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在南柯关门时试图从门缝里卡出来。 “不可以,”南柯蹲下,竖起手掌把它往回推,“我会帮你找到主人的,所以乖一点好吗?” 国崩不死心地拱她手。 隔着半道走廊,南柯听见客厅里写作业的阿流低声笑了一下。 南柯抿住唇不再劝,直接提起国崩的后颈把它扔进房间,握住门把手一拉一拧,锁死。 门背后爪子挠木板的声音嘎吱嘎吱响。 南柯拍拍手,无情离开。 —— (开设了作者群,欢迎大家进群催更~点击作者头像即可加入) 第378章 我和他们 今天神里绫人约南柯,是为了庆祝店铺开业。 神里绫人车停在南柯楼下,瞧见暮色照着一道纤瘦的影从单元楼里出来,摇下车窗:“南柯小姐——” “抱歉,绫人先生,”南柯加快脚步走向他,“让你久等了。” 隔着两三米远,南柯看清神里绫人今天的装束,步子惊讶一滞。 神里绫人今天穿得很正式。 剪裁合体的白衬衫,灰蓝色的低开驳领马甲,一贯随意斜绕在颈侧的发束也用深蓝色丝带整齐扎了起来。 两缕深蓝裹挟着流光的银发倾泻至肩头,衬托出男人俊雅的脸廓和唇角玲珑小痣,随着神里绫人勾唇微笑,如浸清波微微荡漾。 “上车吧。”神里绫人对南柯的反应很满意,抬手朝后一指。 他的手上还裹着一副修长的黑色半掌手套。 南柯不由扯了下t恤的下摆,犹豫拉开车门:“绫人先生,今天有贵客吗?” “呵呵。”神里绫人笑而不答。 等车辆驶上大路,神里绫人开始了对南柯的例行关心。 “这几天情况还好吗?” 自从跟踪事件过后,他隔三岔五就会询问南柯的心理状况。 南柯盯着后视镜里男人的下颌,乖巧地应:“嗯,挺好的,伤口也痊愈了……” 神里绫人听她说完,沉吟颔首,又问:“阿流怎么样?” “他下个月就要考试了,最近都在用功学习。” “唉,作业应该不少吧?”神里绫人望着正前方的一排绿灯,压不住唇角,“真可怜,要不是他得备考,我本来也要邀他的。” 南柯想起出门时,阿流捏着一打卷子不甘地目送她:“那我回去的时候给他带杯奶茶?” “哈哈哈哈,”神里绫人笑,“好,他那杯我亲手做。” 南柯原以为,按照神里绫人的偏好,这次他还是开的奶茶店。 她跟着神里绫人走进商业街,看见琳琅满目的商铺里,一家挂着“稻妻社奉行”招牌的和式餐吧,一时愣神。 “绫人先生,这是你的新店?” “请进。”神里绫人唇角上挑,为她推开玻璃门。 店面很大,顶灯略暗,靠窗的区域陈设着餐桌椅,靠里则是摆满酒瓶的弧形吧台,他们进门的时候,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神里绫人带南柯坐进用餐区,看着那些年轻热闹的客人摊手:“本来我是想干老本行,但影小姐说这片奶茶店已经饱和了,所以,就改开了酒吧。” “影小姐回来了?”南柯迅速抓住关键词。 神里绫人收回视线,看进她眼里,但笑不语。 南柯一瞬间仿佛感觉心思被他看透。 她垂下睫毛,双手藏在桌下,轻轻相互揪住:“我的病……” “放心,”神里绫人倒一杯花茶,推给她,“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也就是说,今天雷电影不来? 南柯捧过水杯,看对面的神里绫人慢条斯理地解袖扣,疑惑更深。 那今天要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是谁? 入座没多久,服务生端上酒水和前菜。 南柯会喝酒,酒量还很好,神里绫人知道,便也没顾忌她年纪小,直接上了一瓶粉红香槟。 红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杯体,升起密密匝匝的气泡,紧接其后上桌的,是装饰着蜡烛和蓝月季的甜品篮。 服务生点亮烛光后便默默离开,神里绫人将袖口卷至半臂,端起酒,满意扫视过鲜花甜品,目光继而落向对面脸庞辉映烛光,若有所思打量餐桌的南柯身上。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虚虚举杯,唤回她的注意。 “绫人先生,就我们两个吗?”南柯和他碰杯,不禁问。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神里绫人卖关子地笑,“不过确实还有一个人,晚些到。” 跟着上桌的菜色是标准流程,副菜、沙拉、牛排,因为是和式餐厅,还加了摆盘精致的生食鱼片和炸虾。 神里绫人耐心把牛排切成好入口的小块,递到南柯面前:“这些是我打算推成招牌的料理,请务必尝尝。” “很好吃。”南柯咽下一块牛排,如实称赞。 “再尝尝天妇罗?我花了不小的功夫才还原出老家的味道。” 南柯咀嚼着天妇罗,难得显出一点好奇心来:“绫人先生的老家和阿流是同一个地方吗?” 少女尚且年幼,不设防的注视流露懵懂信任,让人抵抗力全无。 特地安排了如此浪漫的气氛,神里绫人短促“嗯……”了一声,觉得透露零星信息也无妨,颔首道:“没错。” “那你们那边的人,”南柯心里微微一动,“也都有像绫人先生一样漂亮的眼睛吗?” 夜色深浓,灯光暗弱。 烛火曳动间,坐在窗边的神里绫人眸色浅淡,倒映靛蓝花色,犹如一抹色泽幽暗的水彩滴坠其中,晕开幻色冷紫。 神里绫人眼尾弯出笑纹:“南柯小姐想问什么?” 南柯看着他的眼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呼之欲出。 那个在你们出现时消失的少年。 那个和雷电影、和阿流容貌肖似的少年。 这么多年过去,过得还好吗? 但南柯眨了下眼,随即端起酒杯,将这个问题和酒液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没必要隐瞒的事情,即使神里绫人不刻意告诉,也会在言谈中透露蛛丝马迹。 反过来。 如果是需要刻意隐瞒的事情—— 就算她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既然这样,不如少说、少问。 这是南柯的习惯,对彼此都好。 反正事到如今,对南柯来说,那个人也仅存于久远的回忆了。 南柯用指尖轻轻滑过酒杯凉意的玻璃,随口胡诌:“我在想,绫人先生和阿流,还有影小姐,其实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吧。” “何以见得?” “你们的五官都很好看。”所谓好看的人千篇一律。 “那南柯小姐认为,”神里绫人来了兴致,双手交叉,托起下巴,“我和他们谁的相貌最好?” 南柯哑然:“……啊?” 神里绫人笑眯眯:“凭南柯小姐的眼缘就好。” 他想被称赞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这个……” 南柯垂眸,叉起一块牛排塞嘴里,缓慢咀嚼。 她没想过神里绫人的问题。 话说回来,如果她给他们的长相分高下,被阿流和影小姐知道了,会不开心吧? 南柯眉头渐渐拧起,耳根微红。 早知道就不说这句了。 南柯为难的样子,对神里绫人总是有莫名的吸引力。 神里绫人看她不自觉咬住叉子,纠结得说不出话,唇角弧度愈发上扬:“不说也……” “是影小姐吧?”南柯忽而看向他。 “噢?”神里绫人收起差点递出去的台阶,作倾听状。 神里绫人和阿流关系不好,所以不能是阿流。 但顺着神里绫人的话把他夸上天。 南柯又莫名不太愿意。 “阿流虽然和影小姐长得很像,但毕竟年纪太小,”南柯解释,“而绫人先生又……” 又比雷电影老是吧? 神里绫人猜到下文,保持微笑,内心滴血。 “……而绫人先生又毕竟不是女孩子。”南柯说完整句话。 神里绫人不由扶额,笑叹一声:“南柯小姐啊,你可真是……”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没说下去。 南柯困惑地歪了下头:“我怎么了吗?” “南柯小姐,”神里绫人拾起酒杯,转而询问她,“那这么说,要是有个和我长得很像、且年轻的女孩子出现,你会愿意和她交朋友吗?” 餐吧的进门铃叮叮当当地晃动起来。 南柯还没给出神里绫人答案,余光里先映进一个窈窕的人影。 银蓝的发辫一丝不苟盘起,鬓边点缀引人注目的蔷薇色四叶绳结。 少女穿过旋转门,浅水银色的眸子倒映周围星星点点浮光,在店内略一逡巡,便向着他们注目而来。 和神里绫人很像。 且年轻的女孩子。 南柯错愕得连嘴边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神里绫人闻声回眸,朝女孩子略略点头:“过来吧,绫华。” 第379章 人与人之间 南柯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天这顿饭不只有她和神里绫人两个人。 但走向他们的陌生女孩,出乎了南柯心里猜测的所有人选。 南柯看着对方走近,莫名紧张起来。 因为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容貌对比之下,对方越发像是和神里绫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孩子身着淡雅的浅蓝色洋装,来到他们面前,莞尔道:“对不起,哥哥,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不碍事,”神里绫人向南柯介绍,“南柯小姐,这是舍妹,神里绫华,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南柯。”绫华向南柯伸出右手。 南柯匆忙起身:“……你好。” 服务生很快添了一副餐具来,绫华坐在神里绫人身边,对南柯说: “哥哥应该很少对你提起我,我们前些年因为一些原因失联,最近才来到这个城市,重新会合。” “是么。”南柯错开绫华的视线,“祝贺你们。” “不过,南柯比我想象中年纪要小呢,”绫华手肘支上餐桌边缘,托腮笑出几分天真,“而哥哥,则比我印象中更稳重了些?” 绫华睨向神里绫人,眨巴眼睛。 “时光荏苒。”神里绫人唇角噙起一抹无奈。 绫华比神里绫人更健谈。 南柯自己也有妹妹,很快习惯了绫华的加入。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离开餐厅时,时间已经越过晚上十点半。 南柯想去找找光代,托神里绫人把她送到便利店附近,道别时,绫华站在路边,认真拥抱南柯:“南柯,我希望,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好朋友。” 南柯应了一声,看向后方的神里绫人:“光代的猫在我这里,如果绫人先生恰巧遇到她,也麻烦帮我告诉她一声。” “举手之劳。”神里绫人颔首。 南柯说了声谢谢,转身向便利店走去。 远远近近的路灯将南柯的影子拉扯细碎,她整个人也隐没在光影之间,背影时隐时现。 神里绫华目送着南柯,唇角保持许久的弧度泛出苦涩:“哥哥,南柯的反应好冷淡。” “因为现在的她,别说友谊了,甚至几乎没有建立过任何人际关系。” “诶?”绫华讶然侧目,“怎么会……” “所以,如果真能成为南柯小姐的朋友,你就是头一个,”神里绫人拍拍绫华的肩膀,“我们也回去吧,我记得,将军大人安排你去了南柯邻近的大学?” “是的。对了哥哥,我对‘光代’有些在意,她是?” “附近的一个不良少女,和我们有些交集。” “我记得稻妻有本古籍,似乎提到一只影向天狗,也叫做光代……” 兄妹二人说着话,转身离开。 南柯走出一段回头,他们已经不在原地了。 南柯停下脚步,低眸凝望前方路面上朦胧的光晕,长长舒气。 来附近找光代是南柯一时起意,算个借口。 她其实只想找个安静的空间,一个人走走。 今天见到绫华的一霎那,南柯想起了小时候。 某次生日时,父亲出差回来,特地带给南柯一只玩具熊。 很大一只,浅棕色的耳朵绒绒圆圆,足以让所有的小朋友羡慕,也是南柯记事以来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礼物。 那段时间南意住院,全家人都为此揪心,南柯难得从担忧妹妹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欢笑着抱住爸爸,说“谢谢爸爸”。 从那以后南柯每晚都会抱着那只熊睡觉。 直到南意回家,南柯发现,南意的行李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熊。 是谁、在什么时候送给南意的,并不需要问。 南柯也并不应该感到意外。 因为她们是双生子,被父母给予公平的待遇,合情合理。 可那之后,即使南柯仍会把玩具熊摆在床头,看到它,她也无法再感到任何喜悦,甚而怅然若失。 那天的南柯,第一次滋生了“要是只属于我就好了”的自私想法。 自己并不是个好孩子。 现在也是一样。 神里绫人对南柯无条件的好意和帮助,就像脆弱而密集的蜘蛛丝,将南柯紧紧黏住。 所以对神里绫人撒谎之后,她才会急于伸出手,试图保护这段关系不被破坏。 南柯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单单想要占有对自己好的人。 但原来在神里绫人的心里。 比自己更特殊的、更亲密的人大有人在。 ——“家人”。 扑朔的声响掠过头顶,南柯迷茫抬头,看见几只飞蛾用力拍打翅膀,围绕路灯的灯芯簌簌洒下鳞粉。 南柯漫无目的向前走去。 难道说,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一对一的关系吗? 夜间的风冰凉,混合飞蛾撞向玻璃罩的低低声响,被她抛在身后。 并不存在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单单只有彼此的关系。 行道树的阴影淹没南柯,遮盖她漆黑的眼瞳。 也并不存在比“家人”更牢不可破,超越一切情谊、一切羁绊的关系。 深夜的公园静谧。 健身器材和儿童滑梯在黑夜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南柯坐在一只秋千上,脑袋靠在右手边的绳索,仰望远方的城市夜空。 看不见任何星星,只有一钩下弦月泡在淡淡的雾霾中,被城市灯光抹成破败的黄色。 南柯放空大脑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细细铃声和抽泣声,混杂在夜蝉和鸟鸣中,越来越近。 她坐直身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公园里树木阴翳错落,一个小小的影子正拖着脚步,穿过阴影慢慢走来。 南柯立刻站了起来,刚抬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黑暗中朝她迎面撞上来。 南柯被撞得一下子坐回了秋千上。 金黄的铜铃叮铃铃晃过南柯眼底,后方是夜色下分外瑰丽的紫色猫眼。 “……国崩?”南柯顺势揽住怀里的毛茸茸,面露讶色。 国崩没搭理她,在她腿上小碎步转了一圈,盘腿卧下,看向后面哭着的孩子。 小孩子一双眼哭得亮晶晶的,走出树影看见南柯,嘴巴一瘪,哭声更大更无助:“呜呜呜!” 南柯问:“你怎么了?” “呜呜……我迷路了……” 南柯叹气。 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半夜在公园迷路? “过来。”南柯向他招手。 小孩子磨磨蹭蹭走过来,看清楚南柯的脸,又去盯她腿上的猫:“它是……你的猫吗?” 他说着打了个哭嗝。 秋千还算宽裕,南柯朝边上让一些,把小孩子拉到身边坐下:“会背家长的电话号码吗?” 小孩子咕哝一声,低头不愿意回答。 南柯把手机摸出来,打开手电筒。 光线照亮小孩子的脸,是个不到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儿童睡衣和脏兮兮的拖鞋,大概是和家人发生了矛盾,自己擅自跑出来的。 他家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 南柯思忖着,没有多问,陪他坐在这里等家长来接。 小男孩抽泣着,时而看看猫时而看看南柯,没多久眼泪就哭干了,手指把衣角绞得皱巴巴的,喊:“姐姐……” “嗯?”南柯回。 “我可以摸摸你的猫吗?”小男孩可怜巴巴。 “是它带你来找我的?”南柯伸手拢住国崩的身子,防止小男孩突然伸手被它痛击。 小男孩点头。 南柯垂眸盯国崩,若有深意发出一声轻哼。 她出门前明明把它锁在房间了,它是怎么跑出来,还跑这么远的? 还有它的尾巴。 南柯伸手握住国崩的尾巴,一根红丝带缠绕在中段被烧伤的位置,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铜铃铛。 是谁给它系上去的? 国崩扬脸瞪南柯一眼,不耐烦摆尾。 “最好不要摸,”南柯只能遗憾道,“别看它这样,脾气还挺差的。” 小男孩悻悻地摇两下秋千绳,说:“……我也有一只猫。” 南柯侧目,看见他重新埋头,盯着脚尖前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小片地面,眼睛通红。 “比它好看,毛又软、又长,可是……我今天放学回家,妈妈说,它从楼上摔下去,死掉了。” “你们家没有封窗吗?”南柯问。 “封窗是什么?”小男孩皱眉。 南柯欲言又止,小男孩扁了扁嘴,接着忿忿道:“肯定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我养,故意骗我的!我前天把它捡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想养它,昨天还唠叨了一天,我偏要把它找回去……” 家长里短来来去去也就那样,小孩子话多,没多久话题就从猫拐到了爸妈逼他上补习班。 南柯边听边注意四周。 已经过了好一阵了,要是小男孩的家长再不找过来,她就得报警了。 幸好这孩子的父母不像他一样意气用事。 五分钟之后,急切的呼喊和晃动的手电光一起在公园里出现,因为南柯开了手电筒,对方很快发现了他们,径直快速接近。 小男孩还怄着气,站起来想跑,南柯抓住他:“听听你父母的解释吧。” “猫都死了,还有什么要听的!”小男孩挣扎。 “你不是不相信它死了吗?”南柯反问。 小男孩一愣,看向南柯怀里打盹的国崩:“我……” 找人的那方趁这会儿工夫很快跑了上来,是对中年夫妇,前面的男人看见小男孩,停下怒吼, “你这小兔崽子!还学会离家出走了,啊?!” 小男孩肩膀一抖,但马上不服气地站起来吼回去:“那你就是老兔崽子!” 眼看父子俩吹胡子瞪眼,马上就要缠斗在一块。 “你俩给我闭嘴!” 最后面的女人提着只笼子,跺脚插到他俩中间。 男人哑火,小男孩一脸委屈看向妈妈,还想说什么,突然撞见笼子里趴着一只白猫:“啊!咪咪!” 小男孩惊喜抱住笼子,高兴得跳起来。 “让你听话你不听,”女人按住他,竖着眉毛教训,“猫是摔下楼了,幸好掉楼下雨棚上了,你爸拉着我费劲找半天,还不快跟爸爸道歉……” 南柯坐在秋千上,看一家三口互相别扭地道歉,不禁弯了弯唇角。 “谢谢你了,小妹妹,”临走前,女人对南柯道谢,“你住哪,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不用,我就住附近,”南柯礼貌道,“你们回家注意安全。” “姐姐再见!”小男孩挥着手离开。 国崩望着那家人走远,抬头看向南柯。 南柯也看向它。 “笼子里的猫很乖,也很干净,”南柯把国崩举到眼前,注视它的眼睛问,“一点也不像刚被捡的流浪猫,你说对吧?” 国崩歪头张嘴,咬住她手指。 它没用力,觑她一眼,见她没反应,啃了个浅浅的印子就松口了,无聊甩甩耷拉的尾巴,摇出几声铃响。 毛茸茸的生物实在可爱。 如果不是被火烧秃了几块毛的话。 南柯端详一会儿国崩身上的斑秃,忽而扑闪眼睫,凑近它露出一个满含希冀的笑:“国崩,我晚上可以抱你睡觉吗?” —— 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你以为你是谁? 如果猫会说话的话,猫会这么回答。 但猫不会说话。 于是夜深人静,某猫蜷在少女温软的手臂间,惬意地团成一个球。 忽然,猫耳抖动两下,眯着的紫色瞳孔睁开,看向卧室门口。 随着轻微的机械碰撞声,睡前反锁上的门芯转动起来。 门被推开了。 紫发紫眸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把钥匙,披着夜色站在门口,看向熟睡中的南柯。 “居然回来了……”流浪者看见黑猫卧在她怀里,蹙眉呢喃。 这只猫无端让流浪者不喜。 于是下午南柯出门的期间,他特地把它揪出来检查。 兴许是随光代这个主人,黑猫格外凶悍,流浪者费了点功夫才抓到手。 南柯应该有洗过,猫本身倒不脏,也没其它可疑的地方。 但它身上有不少半愈合的伤口。 对南柯来说,养这样的宠物终究是个麻烦。 流浪者本想挂个御守铃,用术法丢到巴尔泽布那去。 谁知撒手没。 而当下,流浪者和丢而复返的黑猫一动不动对视,眼看随着对视加长,猫毛开始有炸开的趋势。 顾忌它发神经吵醒南柯,流浪者冷下脸往后退,无声把门合上。 ——人偶并没有被制作睡眠的机能。 那个人是如此,流浪者也不例外。 但流浪者并不为此感到困扰。 因为喜欢的人就安睡在一墙之隔。 流浪者回到自己的房间。 月色穿窗而入,照亮矮桌和地板上成堆的书籍和笔记,昭彰房间主人为融入新世界做出的无数努力。 除此以外,就是一张摆了许多零碎物件的床铺。 布料、针线、丝带、纽扣…… 尽管有意铺开被子遮住,但因为数量过多,仍然露了些出来。 流浪者坐上床沿,随手拂去床单上的零星线头,掀开被子。 床铺中央是几只手掌大的棉花娃娃,静静躺在大量辅料中间。 它们神态各异,有的穿着和服,有的穿着浅紫洋装,但无一例外,全都是乌黑短发,澄澈黑眸。 是流浪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做的。 流浪者随手将把她们排好,拾起其中一只和手边针线,低眸打结,专注地缝纫起来。 第380章 粉红的…… 六月在不平静中度过。 七月如期而至。 白天的室外热得像个蒸笼,即使躲在阴影下也不能缓解半分热意。 有人脖子上挂着小电扇,怨声载道,有人汗如雨下,举着水瓶一口接一口往胃里灌。 南柯站在这些人当中,不时看眼时间,望向对面的校门。 今天阿流考试。 因为雷电影还没有回来,所以由南柯代为送考和接考。 和南柯一起来的还有绫华。 不知是否是错觉,南柯总觉得绫华周围的空气要冰凉一些。 “怎么了?”绫华举着遮阳伞,注意到南柯的视线,用肩膀挨近她,“还是觉得热吗?” 空气愈发凉爽。 南柯摇着绫华借给她的小折扇,百思不得其解:“绫华,你不热吗?” “一点点。”绫华俏皮一笑。 第一批结束考试的考生涌出校门时,南柯正在请绫华吃冰棍。 南柯眼尖,远远在人流中看到阿流,用力挥了挥手。 “让你们久等了,南柯。”阿流拨开人群过来和她们会合。 “要吃吗?”南柯特地留了一只茶味的给他,“刚买不久,应该还没怎么化。” “谢谢。”阿流把单肩包拨到一边,接过南柯递过去的冰棍时,也朝绫华笑了下,“也辛苦你了,我还以为会是绫人先生来。” “哥哥有重要的事出一趟远门,”绫华把手里的遮阳伞递给阿流,挤到南柯伞下,朝他们眨了下左眼,“所以,今天我可以来你们家里玩吗?” 阿流微顿,看向自然而然将伞下空间分出去的南柯,咔嚓咬一口冰棍:“……南柯觉得可以就可以。” 三人进门时,屋里很闷热。 南柯打开客厅空调,去厨房烧水。 南柯很少自己做饭,不熟悉厨房布局,到处翻杯子的时候,阿流放好东西也走进来:“泡我上次买的茶可以吗?” “在哪儿?” “应该在上面,我找一下。” “好。” 南柯蹲下在碗柜里取杯子,阿流在她身后踮脚抬手,打开高处的置物柜门。 绫华坐在客厅,看着他们默契的动作,打开折扇掩面。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潜移默化中,自然会对彼此的喜好和习惯了如指掌。 虽然仅有一个月,但无奈双方都心思细腻。 哥哥啊。 你恐怕又要败给同一张脸了。 加冰的茶水被端上桌时,绫华默默为远方的神里绫人点了根蜡。 “很好喝,”绫华放下茶杯,向二人笑了笑,“哥哥临走前特地叮嘱我,上次他和南柯吃饭时,说好亲手给阿流做奶茶却忘记了,让我带些赔礼来。” “有这回事?”阿流问南柯。 “我以为绫人先生随口一说。”南柯给阿流也倒了杯茶,坐在绫华边上。 绫华呵呵一笑:“我听说你们最近在帮光代小姐养猫,就擅自买了这个来,不知用不用得上?” 绫华从随身小挎包里摸出一只粉色拉链袋,递给南柯。 南柯和阿流对视一眼,接过。 袋子里是一件粉红的小衣服。 南柯抖平展开,看见粉襟白身的水手服,半截短短的粉色褶裙,惊讶地张嘴:“这是……?” “是宠物穿的吧,”阿流从南柯手里拿过水手服,“很适合它,你有心了。” “你们喜欢就好。”绫华微笑。 南柯迟疑看了看阿流手里的衣服,回头望一眼房间。 国崩会凶陌生人,所以被南柯关在房间里睡觉。 ……真的适合吗? “不是很好吗?”阿流神情真诚,“它身上的烧伤还没痊愈,正好可以防止它舔伤口。” “这样。”南柯明白过来,“也有道理。” “南柯,”阿流扯开水手服背后的暗扣,“把国崩抱出来吧。” “国崩是?” 见南柯进了卧室,绫华才看向阿流问。 “是那只猫的名字。”阿流把水手服附赠的两个粉蝴蝶结搁在桌角,唇角拉平,睨向绫华,“我还以为,你是来帮你哥哥挣表现的。” “怎么,你心目中的南柯是谁表现抢眼,就会喜欢上谁的类型吗?”绫华不疾不徐反问。 阿流扯了下唇角没答,绫华又说, “请相信我,这次,我是抱着真心想和南柯成为朋友的心思来的。” 满口好话,冠冕堂皇。 阿流懒得跟她扯:“听你的口气,你见过光代了?” “还没有,是哥哥告诉我的,”绫华如实道,“不过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 阿流不可置否地轻哼。 “我怀疑光代和我们一样,也来自提瓦特,”绫华接着说,“遗憾的是,此前我们和她并不相识,哥哥这次去找将军大人,就是为了确认此事。” “她认识那家伙,八成是,”似乎想起不愉快的事,阿流眉心微拧,片刻又松开,“下次再见到她,我会找机会把她逮住。” “有劳了。” 话说到这里,南柯也抱着猫从卧室出来了。 一只黑不溜秋的猫挂在南柯两条手臂上,毛色在强光下微微泛紫,冷色瞳孔缩成一条锐利的竖线,依次扫过绫华和阿流。 “呀!”绫华两眼放光,忍不住掩嘴,“这孩子……” 还真是猫如其名啊! 地上有个蒲团,南柯拖过来,抱着国崩盘腿坐下,带起猫尾巴上一阵清脆的铃响:“国崩很认生,最好不要摸。” “真可惜……”绫华满脸失望。 阿流抻直手里的粉色水手服,笑吟吟道:“南柯。” “好。”南柯把怀里的猫抱紧。 国崩眼见少年扑面而来的笑脸和粉色布料,耳朵朝两边一倒,嘶声怒叫:“嗷——!!!” 南柯抱猫的姿势很巧妙。 国崩的两只爪子被她双手抓住固定,没办法自由挥舞。 后腿死命乱蹬,也只能蹬到空气。 阿流单手擒住一只猫爪拉高,一只袖子就轻易套了进去。 “哎呀,它指甲好长呢。” 绫华也凑过来,好奇地捏住梅花小肉垫,指腹微微用力,按出一排又弯又长的利爪, “要不要顺便给它剪个指甲?” 于是乎。 三个人在家里大汗淋漓一下午。 给国崩做了全套spa。 绫华拭去额角的汗珠,双手合掌望着面目一新的小猫,笑弯眉眼:“好可爱!” 小水手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秃掉的猫毛,襟下系起粉色金鱼结,因为炸毛而蓬松的尾巴上,同色蝴蝶结跟着微微晃动。 搭配一张垮着的小猫圆脸,颇有反差萌。 阿流掐颌欣赏自己的杰作,也挑唇:“是挺可爱。” 作为猫,国崩的力气比不过三人,早就挣扎不动了,在南柯怀里软成一瘫泥,听到这句话,硬是伸爪去挠他。 剪平的爪尖只在阿流手背上挠出几道白痕,连皮都没破。 阿流笑得更开怀,不退反进,兴致勃勃拿起另一只蝴蝶结来捉猫头,试图在国崩头顶戴上。 国崩气急败坏,扭动身子一头扎进南柯怀里。 “嗯,”南柯眼底映着俯身逗猫的少年,也接话,“很可爱。” 阿流的发丝比丝缎质地更佳,细细软软落在玉白的脸颊上,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也不见一丝瑕疵。 形状姣好的眼因为笑意敛起,从南柯的角度,只见长长睫毛遮盖一半明亮紫眸,天真可爱,无忧无虑。 南柯说话的嗓音宁静。 阿流扬眸对上她的眼,怔住。 南柯的眼中流露暖意,但并不鲜明,笼罩着许多晦涩难言的情绪。 像被浓雾吞没光亮的灯塔。 “南柯?”阿流抬手。 两人间的距离猝不及防拉近,甚而趋近于零,南柯一凛,反射性向后缩。 阿流的手悬在她肩前一厘米处,顿了顿,翻手向她露出手背。 “南柯,”阿流苦恼地展示刚才被猫趁虚而入,咬出两个牙洞的手,“我被咬了。” 南柯一愣,迅速爬起来:“我去找药!” 对于阿流被咬伤,南柯的反应有些关心则乱。 绫华在一边打下手,看见南柯在阿流的手上一层一层地涂满碘酒和药水,又缠上厚厚的绷带。 “南柯,”绫华不得不及时按住她的手,“这是阿流的右手,他说不定还要写字呢。” 南柯回神,不作声地点头,接过绫华递来的剪刀,到此为止。 “南柯会包扎伤口,是因为妹妹体弱的缘故吗?”绫华给南柯续了杯茶,问。 “绫人先生跟你提过南意?”南柯默了默,捧起杯子,“南意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免疫力很弱,一旦受伤,很难止血。” “难怪南柯包扎得这么紧,”阿流动动指头,被绷带紧裹的手指几乎不能动弹, 他话落,见南柯愧疚地看过来,笑着道,“多亏了这样,好像已经止血了。” 南柯看向他的手背,绷带洁白,确实没有血迹沁出来。 南柯放下心来:“嗯。” 她这才有闲心去谴责始作俑者,找了一圈,发现国崩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怀里溜走,跳到了客厅角落的立式空调上。 对上南柯的眼睛,国崩低头,佯装无事舔起爪子。 “南柯,你别怪国崩,”阿流拉住南柯的衣摆,“它本来就不喜欢我,是我非要和它玩。” 阿流的神情温和,没有半点怒意。 南柯抿唇,许久,忽然说:“……买个止咬器吧。” “诶?” “原本,太凶的猫还是绝育比较好,” 南柯又看向国崩,对上那双不可思议瞪大的猫眼,面沉如水, “但它是光代的猫,所以,这件事等见到光代再说。” 国崩恐吓炸毛。 第381章 恶行当惩 阿流考试结果出来的那天,雷电影打来了电话。 “……何必为这种小事跑一趟?”阿流趴在阳台接电话,眉头紧皱,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 南柯在他旁边晾衣服,听到另一头的雷电影说: “不,你才来这里不久,就取得了喜人的成绩,是件值得重视的事。” 阿流嗫嚅一下,终究没说什么:“随你。” “影小姐回来了?”见阿流挂掉电话,南柯问。 “嗯。”阿流保持趴在阳台的姿势,吹着风俯瞰远处林立的楼宇,神色郁结。 分明早就成了彼此无关的关系。 何必把对那个人的亏欠和关心,转嫁到他的身上。 令人烦心。 “我昨天发了工资,”南柯抱着衣架探头过来,觑他表情,“交完房租还剩不少,我请客给你开个庆祝会,顺便为影小姐接风,怎么样?” 阿流错愕:“这怎么……” “算是报答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南柯笑道,“当然,绫人先生和绫华也一起。” 欠下的人情总归要还。 尽管现在的南柯还谈不上有报恩的能力,但也不想成为单方面受帮助的人。 于情于理,这种时候都该聊表心意。 阿流没有拒绝,南柯接着又去联系雷电影和神里绫人。 尚处假期,大学城一带的餐厅位子很好订。 考虑到雷电影和神里绫人的黑暗料理属性,南柯特地避开烧烤和火锅,选了云南菜。 楼顶露天餐厅,桌数不多,环境清幽。 南柯和阿流、绫华先到,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神里绫人带着雷电影也来了。 南柯下楼去最近的街口接他们。 街道两侧霓虹烂漫,一辆车子靠边停下,放下一个人,便接着向远方驰骋而去。 纵横交错的光彩里,那人踏过摇绰的夜色,向南柯走来:“绫人去找地方停车。” 南柯定睛望去。 美人清冷,步态沉稳。 分明有着和阿流肖似的面容。 气质却截然不同。 这是南柯和雷电影第二次见面。 却每每都让南柯一瞬间联想起别的人。 “为何这样看着我?”雷电影停在南柯面前,为她怔怔凝望的神态感到不自在,“果然还是应该换套正式的礼服来么?” 雷电影赧然拨了拨袖口。 因为来之前赶着开了个会,她还穿着整套的黑西装。 “影小姐。”南柯忽而上前半步。 “嗯?”雷电影低眸。 南柯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又不着痕迹松开。 她有些不安,扫视一圈地面,但因为雷电影并没有避让她的靠近,又稍许鼓起了勇气。 “欢迎回来。” 南柯张开双臂,向雷电影抱上去。 只是打招呼的拥抱而已。 阿流曾经向南柯这样做,雷电影应该也很习惯。 南柯闭上眼睛,心想。 殊不知她陷进雷电影的怀抱里,后者一愣,双手下意识抬起,却悬在两边不知所措。 雷电影自认并不是个严厉的人,却不知为何,举手投足,总会令身边的人噤若寒蝉。 是以,雷电影很少和人有身体接触。 而怀里的人,前一刻还笔直地站在面前,仿佛一朵风吹不倒的鸢尾。 现在却像一只无巢可依的幼小鸟雀。 索求拥抱的姿态令人怜惜。 ……是因为不久之前的那件事吧。 “你的遭遇,绫人对我提了,” 片刻后,雷电影手心落在南柯的发顶,安慰地轻抚, “再安定的社会,也难免罪恶滋生,我不会劝你看淡,也不会无理地要求你规避,” 缓和的嗓音藉由胸膛振动,传进南柯耳里,让人心头酸涩。 “谨记,恶行当惩。” 雷电影指尖微凉,拂过南柯的耳垂。 南柯打了耳洞,但平常只戴透明的耳钉。 随着雷电影的触碰,有什么冰凉的坠感留下了。 南柯抬手。 是一只小小的耳坠。 有着流线形的金属冷感,中间似乎镶嵌着一粒晶石。 “影小姐……”南柯不由抬头。 “这是我用刀镡的一部分重铸的饰品,”雷电影放开南柯,淡笑将食指比在唇峰。“请务必对大家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 片刻,南柯按下疑问,点头:“谢谢您,影小姐。” 南柯的左耳下多了一只小小的紫色耳坠,藏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谁也没发现。 “真慢。” 南柯带着雷电影和神里绫人回到餐厅时,阿流瞥来不悦的一眼。 而绫华眼观鼻鼻观心喝饮料。 显然,南柯不在的时候,这两人冷场了。 雷电影上前,自然而然拣了阿流的旁边的位子坐:“抱歉,若非财务提前帮我订了机票,非要我登机不可,我可以马上到的。” 绫华喝到一半的饮料在吸管中间卡住。 神里绫人头痛状扶额。 “影小姐的意思是,因为凡事都得走流程,耽误了时间,是吧?”神里绫人笑眯眯帮雷电影解释着,无端看向南柯。 南柯的注意力还在新收到的礼物上,怔了怔,从善如流应:“嗯。那么,大家都到了,我就叫菜了?” 南柯特地按了大家的喜好点菜。 阿流口味清淡。 绫华喜欢蔬果。 神里绫人钟爱稀奇的食物。 而上一次和雷电影吃饭的时候,雷电影吃了不少甜品。 看见大家吃饭时的表情都还算满意,南柯暗暗松了口气。 “我听说,你和阿流最近养了宠物?”雷电影忽而问南柯。 “是的,”南柯搁下筷子,“是我一个认识的人的猫,大概是跑丢了,正好被我捡到。” “到现在也没联系上她?”雷电影神情严肃。 雷电影是不愿意他们养猫吗? 南柯斟酌回答:“我会尽快的。” “不,我只是担忧,那孩子是不是出了意外,或者到别的地方去了。”雷电影睨向远方的夜色,“毕竟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广阔。” “光代说,改天会再来看我,应该暂时不会离开这座城市?” “‘改天’……?” 对长生种而言,‘改天’的含义,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恐怕…… 雷电影的表情看起来忧心忡忡,似乎很在意光代的平安。 南柯也不由跟着沉吟起来。 光代性格跳脱,还收小弟,本来就是警察的重点观察对象。 这么久没出现,该不会是惹了麻烦……进去了? ……越想越有可能。 尤其是南柯想起,之前光代听说跟踪她的人被“物理阉割”时,浑不在意又轻快的模样。 “平白为不在场的人担心也无济于事,”神里绫人倒了几杯淡啤酒,一一推到大家面前,笑道,“今天是为了庆祝阿流成功上岸,还是放轻松些比较好吧?” 关于光代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吃完饭,神里绫人开车送绫华和雷电影,南柯跟他们道了别,和阿流一起抄近路步行回家。 饭桌上每个人都喝了啤酒,跟汽水差不多的度数,阿流却似乎有点上头,脸颊和耳根都泛红得厉害。 幸好他意识还算清醒。 “好点了吗?”南柯陪他走进家门,问。 “嗯,但还是头晕,”阿流精神颓靡地垂着眸,嗓音也瓮瓮,“还想吐。” “我去泡解酒茶。” 关心人的习惯刻在南柯骨子里,南柯闻言,立刻匆忙进了厨房。 阿流应一声好,乖巧去客厅沙发等着。 绫华串门那天用过的茶还摆在显眼处,南柯一边舀茶叶,一边打算等下从冰箱里取点冰给阿流降温。 毕竟阿流的脸看起来真的很烫。 忽而,卧室方向传来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是国崩听到他们回来,又在挠门了。 南柯暗叹。 幸好给它剪了指甲,不然门板迟早变成猫抓板。 等水开的期间,南柯过去把门打开了。 一团粉色迫不及待从门缝里挤出来。 因为猫爪解不开扣子,这几天,国崩已经从暴躁咬衣服阶段,转为冷脸认命阶段。 国崩跟南柯晃悠到客厅,注意到沙发上不好受的阿流,身后尾巴左右摇了摇,微微扬起。 南柯继续烧水。 国崩跳上沙发,落座阿流面前。 阿流偏头靠在沙发背,睁眼,看见眼底充满喜感的粉蝴蝶结:“干什么?” 两双相似的通透紫眸互相对视。 一双里大喇喇写满嘲笑。 另一双里也大喇喇写满嘲笑。 南柯把开水冲进茶杯,听见身后动静,回头轻睨。 一人一猫正在互相对拳过招。 南柯微顿,想了想,收回目光,放慢倒水的速度。 —— 感谢“我爱南柯宝宝”送的5封情书和20朵花?( ′???` );收到520礼物狠狠感动了!谢谢宝宝! 散喵配图不知为啥插不进正文,放在有话说了。配图来自冰梨汽水老师,永爱梨老师,梨老师赛高(戒指&叼玫瑰) 第382章 如坠冰窟 七月。 不仅阿流的成绩公布了。 网上有关各地考生和高校的录取消息,也开始铺天盖地占据头条。 南柯翻了a大官网前几年的资讯,不出意外,出结果应该也在这半个月。 虽然已经来大学城一个多月,但南柯一直没敢提前去a大逛逛。 老实说,南柯并没有能百分百考上的信心。 假如—— 忤逆父母,擅自改掉志愿,甚至离家出走。 假如她在做出这些叛逆行径之后,最终却并没有被心仪的大学录取。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南柯就鼓不起勇气。 工作日,南柯在便利店收银台站了一上午,回到休息室,一边摘口罩一边从包里摸手机。 未接电话好几个,一点进通讯录,全都被标记了骚扰电话。 南柯还没放下手机,又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她接起来:“喂?” “喂,您好,这边了解到您马上要进入大学就读,请问对考研培训有兴趣……” 南柯肩膀夹着手机,把换下的制服塞进帆布包里,姑且耐心等那头说完:“不好意思,没有兴趣。” 她挂掉电话,收拾东西出去。 “小南,下班了?”南柯路过前台时,来接班的同事向她招手。 “我去吃午饭,下午还有我的班。”南柯停下。 “那边新开了家面馆,杂酱面超好吃!”同事指向门外,咧嘴安利。 南柯困惑瞄一眼她指的方向:“……谢谢。” 同事“呃”一声微微睁大眼睛,大概为她的回应太平淡觉得尴尬,语气变得有些勉强:“那你去吧。快点回啊,我怕待会儿人多我忙不过来。” 南柯颔首,转身离开。 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好好跟人打招呼? 和不熟的人寒暄两句就这么困难吗? 南柯眺向街道尽头悬挂新招牌的面馆,微微咬唇。 说到底——真的有必要和身边每个人都处好关系吗? 南柯不知道答案,但犹豫少顷,还是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她不想被讨厌。 面馆刚开张,正在做免费送煎蛋的活动,顾客不少。 南柯和一个看起来也像是打工人的年轻人拼了桌,便低头刷手机,直到热腾腾的面端上来。 过多的油脂混合肉酱裹满每一根面条,盖着一只边缘发焦的金黄煎蛋,让人食指大动。 南柯拿筷子拌了拌,挑起来。 出乎意料地咸。 有股预制调料包味儿。 南柯吃了几口,犹豫搅拌油腻发亮的面条,在有可能胃不舒服和浪费食物中间做权衡时,手机又开始震动。 “喂?”南柯照例接起来,顺便放下筷子,给味蕾喘息的时间。 “您好,这里是a大招生办。请问您是南柯吗?” “嗯?是的。” “是这样的,你的学业成绩没有达到所填报我校专业的分数线,我们给你安排了调剂……” 南柯心里一咯噔,侧目瞟了眼号码。 不是常见的数字组合,归属地也不在本地。 果然在说了一大堆之后,对方:“……也可以选择原来的专业,就是需要缴一点额外费用,不多,五万……” “谢谢您,”南柯打断他,“我考虑一下。” 不等对面再说什么,南柯就把电话掐了。 刚挂断,对面又锲而不舍地打了回来。 南柯果断挂断、加进黑名单,一气呵成。 她把手机收回包里,不禁按了按眉心。 明明平时并没有乱填信息,她的个人信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南柯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又有电话打进来。 她头也不抬,手伸进包里,摁下音量键。 振动跟着停下,但过了十来秒,来电显示的亮光透过包布照出来,还没熄灭。 唯恐错过a大的电话,南柯不得不又把手机掏出来。 这次是个本地座机来电。 南柯右手夹起只咬了一口的煎蛋,左手划下接通,把手机贴到耳边:“喂……” “胆子肥了,敢拉黑我!?”一声暴吼打断她。 南柯手一抖,夹到嘴边的煎蛋掉回了碗里。 另一头的男人怒不可遏, “我在你小区门口,五分钟内滚出来!!!” 门外还是明媚艳阳天,挂墙电扇孜孜不倦地旋转,将燥热的风呼呼吹过南柯脸庞。 南柯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如坠冰窟的感觉。 她扔下筷子拽起包。 拔腿往外跑。 太阳将空气烘烤成煞白的岩浆,顺着呼吸灌满南柯的肺部。 她听见自己干涸的呼吸声和心跳一起乱奏。 急促、用力,像藏在里面的怪兽发狂撕扯,用连绵不绝的“砰咚”声暴力拉拽神经,鼓砸她的耳膜。 汗珠滚过睫毛沁进眼眶,南柯眼前亮得发白,一片晕眩,绷紧的胃里也翻江倒海,油腻顺着食道反吐酸气。 南柯却不敢停下。 一万个不详的预感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为什么知道她的电话? 难道说,南意…… 等南柯气喘吁吁狂奔到小区门口,五分钟早已经过去。 她心脏狂跳不止,发愣环顾太阳下空无一人的道路。 缺氧的脑袋一时分不清,是该为对方的虚张声势窃喜,还是该赶快回家,趁他们找来之前收拾行李再度逃开。 南柯手忙脚乱去摸包里的手机,想打回去问问他们在哪,脱力的手指一个哆嗦,手机啪一下跌落在地上。 她往前去捡手机,俯身时腿脚不稳,一个趄趔人也差点摔倒。 忽然,余光里,路边停车位的一辆车下来几个人。 视线甫一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南柯动作瞬间僵住。 与此同时,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脚底往上窜。 南柯屏住呼吸,慢慢直起身看向他们。 那是三个人。 一个男人走在最前面,似乎远远怒视着她,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他身后,一把遮阳伞罩着两道身影,越过炫目的太阳光,也向南柯走来。 南柯启唇短促地呼了口气,像一根晒干的枯木,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男人先走到南柯面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南柯紧咬嘴唇,缓了几秒脸上的痛感,才抬起眼,正视对方咬牙切齿的怒容:“……爸爸。” “别叫我爸!”父亲似乎还没解气,手掌微抬,瞪见她不自觉瑟缩肩膀的动作,握成拳猛放了下去,“南柯,谁教你离家出走的?!还是跟一个男人!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对不起。”南柯双手垂在身侧,十指攥起,“但我是因为想上a大才……” “谁管你怎么想?!放在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后面的遮阳伞下,看见他们争执,一个女孩子焦灼跑上来,张开双臂挡在南柯面前,“你答应和南柯好好谈的!” 明媚的阳光下,是一张清秀、瘦削的,南柯无比熟悉的面孔。 从眉眼到脸廓的形状。 皱眉的方式,说话的嗓音。 每当看见南意,南柯就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但南意的肤色更白,在强光下仿若透明,脖颈上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让开!”父亲怒喝。 南意倔强挡在南柯面前:“我不!” “南意。”南柯低低开口。 南意回眸看她,满眼愧疚:“对不起,南柯,前天,你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我想偷偷告诉你,结果,被妈妈发现了……” 临走之前,她们说好,为了防止爸妈知道南柯的行踪,在南柯主动回去之前都避免联系。 但录取通知书。 南柯确实没有考虑到,并不是南意的错。 这段时间南意为了帮她瞒着,一定也不轻松。 南柯摇了摇头:“你没事就好。” 爸妈怎么舍得对自己发脾气? 双生子之间天生默契,领会到南柯的意思,南意难受地抿住嘴唇,重新看向父亲,声线带起一点撒娇的哀求: “对不起嘛,爸爸,都是我撺掇南柯的,现在她都已经考上a大了,你就不要……” “南意!”后面的母亲走上来,没看南柯一眼,强行把南意拽回伞下,“别掺和。” 父亲冷哼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南柯身上,皱眉从头到脚审视她:“这段时间,你跟谁住在一起?” 南柯垂眸:“我自己租的房子。” “跟谁租的?” “来之前就找好了。” 父亲眉心皱得更深:“你哪来的钱?” “奖学金,还有……我自己平时攒的钱。” “呵,”父亲冷笑,“看来你想叛逆不是一天两天了?” 南柯唯有沉默。 父亲也并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医科大学那边我会想办法打点,把这个签了,自己交到学校去。要是等到后天我还没听说你去交,就别怪我押着你去了。” 随着父亲的威胁,一封牛皮纸文件被丢进南柯怀里。 封面竖列印刷着“退档申请书”几个大字。 南柯抬眼时,父亲已经带着母亲和南意转身离开。 “爸爸!”南柯朝他们追了一步。 父亲头也不回。 南柯站在原地,拔高音量,嗓音微哑:“爸爸,你们带南意的药了吗?” 父亲闻言止步,回头冷淡睨她:“你要是还知道关心妹妹,就别给我们找麻烦。” 无法忍受在这里多停留哪怕一秒似的。 他们将南意塞回车里,扬长而去。 ——(分割线) 《散兵同学》因为不可描述原因被强制下架了(o??????????o?????????),因为很多宝宝没加群,特此更新说明。会努力改完九十万字的低x色x,再继续更剩下的章节,等我回来qaq 第383章 孤独 录取结束,南柯的档案已经被高中学校邮寄到a大。 想要放弃入学,必须申请退档。 南柯将目光从远去的车影收回,双手抖了又抖,才鼓起勇气拆文件袋。 明晃晃的阳光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像黑色爬虫,挤满白纸,刺眼发亮。 南柯逐字逐句浏览下去。 所有该填的地方都已经由父亲妥当写满,只差她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南柯猛然仰头闭眼。 滚烫的阳光不依不饶透过眼皮,令她眼眶发热,头脑眩晕。 猛然。 落在绿化带边的手机突兀震动。 南柯一惊。 转念想到,应该不再会是父亲,她提起来的心又稍微放下。 南柯收好文件,去捡手机接起。 “……您好。” 那头的店长声音不虞:“两点上班,你人呢?” “对不起,我临时有点事……”南柯的嗓眼紧绷发苦,有点发不出声,她抬手捏了捏,才提起中气,“我马上回来。” 店长问:“什么事?” 南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顿了顿:“……家里的事。” 南柯从没对店长提过自己的家人。 不知道那头的店长怎么想,几秒沉默后:“那你去处理吧,我现在在店里,你不用来了。” “是,谢谢您的关……。” 那头挂断了电话。 南柯没说完的话抵在齿间。 有些结果,不言自明。 南柯握了握手机,终究闭上嘴唇,手垂落身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环顾四周,辨认回家的方向。 世事是有重量的。 压得南柯胸口窒闷,无法喘息,让她的大脑被一条条糟糕而纷乱的思绪挤满,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南柯眼前雾蒙蒙的,闪过无数浮光掠影。 等她后知后觉自己在发愣,她已经捏着文件袋在玄关站了许久,小腿僵硬到发酸。 眼前的屋里十分安静。 阿流似乎不在。 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无端让南柯手脚冰冷,难以忍受。 南柯跌跌撞撞快步走向阳台,又找进厨房,最后,站在阿流的卧室前,克制着力度和声音敲门:“阿流,你在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里面没有应答。 偌大的空间空无一人,只剩下她。 南柯不禁低头,揪紧心口的衣料,沉默蹲下,将额头抵在硬邦邦的门板上。 南柯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今天,现在。 独自一人,竟让她感到如此地…… 近处门把手无端转动。 随之传来的是“咚”地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 南柯茫然偏头。 被推开的是她自己的房门。 侧脸的碎发散落在她眼前,影影绰绰被分割的视野里,一条黑影探头探脑挤出门缝,紫瞳晶莹剔透,跟蹲在地上的她对视个正着。 “国崩?”南柯喃喃。 原来它是这么溜出房间的? 反观国崩,半点没有偷跑被饲主抓包的尴尬。 它保持优雅姿态,微微仰头眯起眼睛,从头到脚端详南柯,眼神近乎审视。 以至于南柯生出错觉——它好像很关心她现在的状态。 南柯曲起手指,去碰它毛绒绒的猫耳朵:“国崩,你知道阿流去哪了吗?” 猫头倏地往旁一闪。 南柯摸了个空,且被扭头的国崩怒剜一眼。 它又生气了。 南柯手悬在半空,和它对视几秒,抿了抿唇,扶墙起身。 “我不能这样。” 南柯自言自语,拉开卧室门回到房间。 居住了一个多月,完全由自己亲手布置的熟悉陈设让她冷静下来。 南柯径直拉开床头柜抽屉,抓向里侧闲置的剪刀。 铁质冰冷,南柯指尖甫一触碰,猝然反弹缩回。 不对,她要找的不是这个。 南柯回神,转向抽屉的另一边,找出纸笔。 她没有处理退档的经验。 得找人寻求建议才行。 大学的招生办。 从可以网上查到地址和电话。 因为兼有和监护人意见不合,或许派出所也会帮她。 之前的民警电话她还存着。 还有绫人先生…… 南柯趴在书桌上,忽而顿住,盯着笔下“神里绫人”的名字,难以控制捏笔的力度,笔尖戳破了纸张。 她不能再把绫人先生扯进来了。 父亲一定会去找他问责的。 光是答应帮未成年的南柯离家出走这件事,就足以让他麻烦缠身。 神里绫人才刚刚和妹妹重逢,南柯不想恩将仇报。 那么,雷电影呢? 影小姐应该会答应帮她? 可是,南柯无法想象,那样温柔的人要因为同情自己,在父亲和母亲面前受叱责和冷嘲热讽。 “……” 南柯低低吸了一口气。 国崩忽然跳上桌面,用猫尾巴软软圈住她捏笔的拳头。 尾巴上的铃铛早就被它扒拉掉,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只剩一个醒目的红绳蝴蝶结。 南柯一怔,顺着尾巴看向它的头。 国崩歪着脑袋,一屁股在她的笔记本上坐下。 “让开。”南柯用笔头戳它的肚子。 国崩掸掸耳朵,假装听不到。 “你又不愿意让我摸,”南柯讲道理,“别来碍我的事。” 它闻言侧目觑她,猫脸写满无语。 一人一猫僵持。 突然,国崩仰脸,用鼻子碰了碰南柯的下巴。 触感凉软。 仿佛示好的信号。 接着,它看向她的眼睛。 猫科安静的瞳孔里盛满绚烂的紫色,犹如山花暮景。 像阿流的眼睛。 更像雷电影的眼睛。 南柯咬了咬唇。 “对不起。” 她俯身,埋头轻轻抱住它。 “不该让你迁就我的心情。” 国崩蹭蹭她的脸,姿态大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南柯闭上眼,对它说。 “我不想去那所学校的真正原因,没有对绫人先生说实话。” “是因为……我害怕我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家了。” 南柯的嗓子像是被棉花堵住,絮絮沉闷,隐着轻颤, “爸爸和那个人说好,等我成年,就把我交给他。我知道的,如果没有他,爸爸不会被提拔,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南意……还有我,也许根本没法平安长大。” “妈妈说,这是我抢走南意的健康,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我无论如何都……” 都想不通。 也无法接受。 南柯也许蒙受了恩惠。 也许什么也没有得到。 即便如此浑浑噩噩。 仍要付出代价。 ……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呢? 国崩沉默听南柯说着,任她紧抱着,像一只温软的毛绒娃娃。 紧闭的玻璃窗外,日头不断向西,光线折转。 直到一道阴影趁着窗帘的遮蔽,将南柯吞噬。 国崩收回睨着天色的目光,窜出南柯的怀抱。 南柯只觉手臂间一空,视线追着国崩的影子,下意识伸手想要挽留它:“等……” “叮铃”。 国崩半个身子钻进南柯床底,忽然刨出一下细碎的铜铃声。 南柯疑虑低头,想要检查床底,国崩露在外面的尾巴甩了甩,整只猫已经动作迅速地又钻了出来。 它叼着什么跳回桌上。 被松口的硬物脆声落在桌面,打了半个滚,停在南柯手边。 是一只白色的小海螺。 “光代的海螺?”南柯拾起海螺摩挲,抬眼问国崩,“你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国崩佯装事不关己,侧头清理毛发上的毛絮。 看样子那只铃铛也被它塞床底下了。 南柯吹去海螺上的灰尘,心想。 气流灌入螺壳中的空洞,顺着回旋的形状,挤出一声极轻的呼啸。 南柯一怔,想起光代离开时说的话。 “只要你吹响这只海螺,不管我在哪里,都一定会马上来到你身边!” 少女的信誓旦旦犹在耳边。 “……是真的吗?” 南柯喃喃。 真的会为了一面之缘的她,履行如此重要的承诺吗? 安静的空间里,空气无比逼仄。 谁都好。 现在,南柯不想一个人待着。 南柯想要见光代。 她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捏着手心里的海螺,匆匆走向窗边。 暮色已然降落。 暗蓝的天穹网罗城市,西方沉沉的夜云氤氲而上。 当玻璃窗被推开,燥热的风伙同遥遥的市井喧嚣,掀开南柯被干涸的冷汗黏连的发丝。 南柯双手合拢捧起海螺,鼓住腮帮,闭目向着空荡荡的天空用力吹气! 拜托了,光代! 请一定要来! 一声低哑的、舒缓的、仿佛胀碎了脆弱骨螺般的亢长啸声,伴随飞散的气流争先恐后钻出南柯指间,掠入高空。 宛如一滴水珠坠入凡尘湖面,激荡不起眼的波澜。 南柯努力屏息吐气,延续这一声暗淡的螺鸣时—— 猛然,激烈的风迎面拍上南柯的脸颊。 “啪拉!”一声,有如巨大的鸟类贴面振动有力的羽翼:“老婆~!” 南柯惊愕睁眼。 两片长逾一米的厚重黑翼遮蔽了窗口的光景。 她微微仰头。 是光代在风中挥洒汗珠的脸。 “老婆脸红了诶!”光代的金瞳圆而亮,惊喜凑近,清晰倒映南柯因吹气而憋红的脸颊,“是因为见到光代吗?” 南柯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光代……”她张口。 无法描述这一刻的心情。 超乎认知。 不可思议。 欣喜。 眼眶发热。 还有超越这一切,从心头蓦然萌发,流遍全身的无端热意。 “光代,”南柯紧捏海螺,上身不由自主越出窗口,“可以……” 可以帮助我吗? 可以陪陪我吗? 可以带我走吗? 汹涌的情绪把南柯想说的话揉作一团。 因为不知道应该说哪句,反而堵住了喉咙。 “好呀!” 明明南柯什么也没能说,光代却扑上来,热情地抱紧了南柯的肩膀, “要去光代现在的家里看看吗?” 高楼外风声呼啸,女孩子交谈的嗓音被杂音淹没吞去,不消三十秒,双双远去沉寂。 无防备的笨蛋又被拐走了。 率性的天狗不会细心到记得为无人的房间关窗,一阵流风穿窗而入,高高撩起窗帘。 升起又缓落的阴影中,国崩坐在南柯的笔记本上,瞥了眼窗外天空,收回目光,又瞥向天空,眼神动作不断重复。 身后最能体现情绪的猫尾巴,此时也在控制不住不断炸毛。 算了。 总比放着情绪脆弱的她,和流浪者共处一室来的好。 良久,它姑且说服自己。 国崩低头,视线扫过脚边潦草的字迹,落定在桌角静静平躺的“退档申请书”上。 第384章 假如她有翅膀 “老婆——!” 高空冷风强劲,刮得南柯眼睛生疼。 南柯闻声眯起眼,看见夕阳从身后投来,描摹光代扑朔的黑翼,在脚下云端投落灰紫的暗影。 光代的笑声在风中断续破碎: “……开心吗?!” 南柯脸靠在光代肩头,凝神体会。 脚下的云层像暖色棉絮铺开起伏。 心里的压抑好像也跟着消散不少。 “谢谢你,光代……” 南柯话没说完,视野倏地被一团松软的浓雾吞没。 光代带她冲进了一朵云里。 呼吸之间又穿梭了出来。 柔软的云丝一缕一缕悬挂在光代的羽毛尖端,随风消逝散去,就在南柯眼底。 在天空自由翱翔的体验稀奇又新鲜,当光代放缓速度,南柯回眸,盯着光代亮闪闪的金瞳好奇问:“光代,为什么你会有翅膀?” “现在才问,不会有些晚了吗?”光代朝她狡黠地眨眼睛。 南柯摇头。 一双黑澄澄的眼睛干净清澈,写满信任:“是我叫你来的。” 这眼神看得光代心痒痒,不由搂紧南柯的腰猛蹭她脸颊:“老婆,你好像一只小狗狗~!” 南柯:? 在南柯体温下降到开始发冷之前,光代带她降落在了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 放眼望去,远处风景熟悉,根据距离推断,这里应该是a市中心最高的那幢地标建筑。 光代拉着南柯绕到楼顶蓄水池背后:“这就是我现在的家啦!” 灰扑扑的水泥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摆了一圈绿油油的高大盆栽,围着一顶……帐篷? 无人看顾的楼顶就这么被划为了光代的私人领域。 “啊,这些可不是我弄来的!”看见南柯惊讶的表情,光代急忙撇清关系,“我幕天席地就够了,这是我的小弟们上供给我的。” “小弟?”南柯想起光代每次出现在便利店,身后都会跟两个黄毛,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光代身后的翅膀不知何时隐去了,闻言弯腰从帐篷里掏出两只蒲团,“我们坐着聊?” 事情要从光代来到这座城市说起。 光代先是遇见了一只流浪猫,将它取名为国崩。 似乎是不满于光代这个野生主人,国崩屡次出逃,在抓猫过程中,光代遇见两个为街霸跑腿的黄毛街溜子…… 越发柔和的日光和夜间的风一同拂过脸颊,南柯面朝夕阳,手里捧着一听凉茶,听光代绘声绘色重现当时的情景。 “那个街霸还蛮不经揍的……”光代啧叹。 “嗯。”南柯答。 “所以后来,我又去把附近的街霸都揍了个遍……” “嗯。” “再后来,警察找上我,不准我拉帮结派……” 南柯喝了口凉茶,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心想。 毫无顾忌,纵情肆意。 真好啊。 这些原本和南柯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词语的汇集体,现在就活生生坐在她的身边。 如果,自己也有翅膀。 是否也能过得像光代一样自由呢? 不用拘泥于任何人的眼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假如她有翅膀…… 南柯的视线跟随一只俯冲的飞鸟,落进脚下光影重叠的城市。 假如她有翅膀,独自飞上天空,只留下南意独自一人,又当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自己是羽翼丰满的小鸟,只需学习振翅就能飞翔。 那么南意,就是一只天生折翼的雏鸟。 继续忤逆父亲和母亲,南柯兴许真的能够得到自由。 但那个家,她大概再也无法回去了。 正因为身处在那样的家庭中。 才更会萌生忧患心。 没有自己之后,南意会有怎样的遭遇? 万一南柯遗留下的麻烦,那片阴沉沉笼罩着她过去未来的阴影,并没有跟着她的离开而消散,而是转嫁到南意头上…… 南柯无法想象,南意要如何羸弱地承受。 那么,要放弃挣扎,服从安排吗? 密密麻麻的建筑铺陈在正下方,南柯俯瞰着,巨大的高度差令她晕眩,呼吸不由自主屏起,身体像随时会失去平衡般轻颤摇晃。 南柯放在身侧的右手慢慢蜷起,手指以刺痛掌心的力度用力握紧。 不知道。 这高度。 比起父亲母亲的唾骂和冷视,谁更可怕呢? “老婆?”光代注意到南柯走神,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南柯一凛。 “没什么。”南柯抬手拢了下耳发,挡住光代窥探的眼神,等冰冷的手指落回膝上握住凉茶,南柯抬眸,对光代微微弯唇,“你说的事情很有趣。” 夕阳尚未隐匿,霓虹逐渐亮起。 浮光跃金在南柯晦暗的眼底交相辉映。 光代心头莫名一拧,张口没发出声来,近处低调的紫光一闪先映入了眼帘。 光代僵硬侧目。 是一只紫金色的耳坠。 透明度极高的宝石镶嵌在流线型金属中间,似乎仿照了神之眼的样式,宝石内部暗昧闪烁三重巴印。 就挂在南柯薄薄的耳垂上。 光代吓得一个后仰:“哇啊——!!!” “光代?!”南柯被她惊了一跳,下意识拉她。 光代及时伸手撑住身体,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惊魂未定摆手:“我、我没事,老婆,这个耳坠从是哪……” “嗯——?”一声轻哼九曲回肠,来自背后高处。 南柯循声回头。 暗蓝天色里,阿流抄着手站在蓄水池边缘,扬脸垂眸,似笑非笑:“天狗,你还认得巴印啊?” 第385章 不可说 “将……”光代堪堪迸出一个字,在看清人时怒而改口,“国崩!是你!!!” 声音太大,喊得南柯耳膜一震。 南柯微微抿唇,看一眼光代的怒容,又望向高处站着的阿流。 既有着极为相似的面容。 又被光代叫做国崩。 是南柯记忆出错,还是光代认错人? 抑或, 阿流本就和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呢? 南柯一瞬不瞬观察阿流的表情,意图从中窥视谜底。 听见光代这样称呼他,阿流先是反射性蹙紧眉头,接着扫了南柯一眼。 不知为何,在和南柯对上眼神之后,阿流的神情反而松缓了。 两三米高的蓄水池墙,阿流眼都不眨,轻快一跃而下。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认错人了。”阿流委身落地,声调平静不带什么起伏,向南柯走来,“南柯,我们回家吧。” “既然你不是国崩!”光代挡在南柯身前,质问,“那你为什么会认识南柯!?” 阿流停下脚步,眼梢微敛:“跟你有关系?” “不是国崩,我、不、允、许!!!”光代义愤填膺,掷地有声,翅膀猛然在身后展开,俨然备战架势。 阿流一瞬语塞。 哪来的纯爱战士。 “请你让开,”他淡淡一笑,涵养极好,“我今天是来接南柯回家的,不想和你发生冲突。” “是你想不发生就不发生吗!你要不是国崩,那倒是自报家门,让我看看你是哪里的牛鬼蛇神啊!”光代寸步不让。 “你也看到巴印了,让我带南柯离开,稍后自会有人找你解释。” “你心虚了!我要你现在亲口解释!” “请不要胡搅蛮缠。”阿流的嗓音低了一个度。 “那我凭什么把南柯交给你?!” “你带南柯来这种地方,没有考虑过她的安危吗?” “我看老婆在你身边才是真的危!” “光代……”南柯起身,想插话却被打断,想劝阿流,阿流似乎也动了火气,紧盯光代神色不虞。 “不服就上啊!”光代身周流风回旋,“我早就想一雪前耻了!” 另一阵狂风无端掠过楼顶,阴冷呜咽,掀起阿流的额发。 少年抿唇不语,漂亮的面孔流露一丝冷意。 首次在阿流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南柯一怔。 光代才刚跟她炫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绩。 阿流他……会吃亏的吧。 不过话说回来,阿流凭空出现在高处,是怎么过来的? 难道他也和光代一样,会飞吗? 南柯没思考出个所以然,眼看光代真的要动手,回头望向脚下。 视野高悬,摇摇欲坠。 说不好是早就暗中动了不好的心思,还是算急中生智。 南柯浅浅吸了口气,往后退:“阿流,光代。” 大楼天台不对外开放,没有设置护栏。 南柯的位置离楼边本来就只有两三步距离,后退的步伐一步两步迈出去,半只脚踏在边缘,踩空失衡只在一瞬间。 阿流闻声向南柯投来目光时,神色陡变。 接着光代也意识了不对,作势回头。 看来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危机明晃晃逼近令双腿发颤发僵,南柯看着他们,欣慰松了口气,向后踏出最后一步。 身体失重的瞬间,南柯耳边所有的声音忽然间都消失了。 只剩轰隆隆的风。 响了两秒钟,连风声也不存在了。 四周变得极安静。 黑暗的浪潮从余光中一拥而上,排山倒海吞没她周遭的光线。 在这片无声无光的黑暗中,似乎只存在着南柯一个人。 气流像冰冷的深水将她严丝合缝包裹。 身体每个部分都被重力拖拽,脱离控制,无法动弹的四肢徒然朝向遥不可及的上方,宛如一只夜中坠落的飞鸟。 都说人临死之际会有走马灯。 此时南柯的大脑却一片空白,连自己在下坠这件事本身也变得模糊。 南柯甚至错觉自己也是静止的。 原来死亡迫近。 是这样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无法在这样的状况下继续呼吸时,南柯的意识似乎已经出现断片的迹象。 浑噩之中,南柯的目光捉到一束微小光亮。 宛如一朵风中的烛光。 自正上方向她投来,照亮不清明的头脑。 与此同时,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流,由下而上托起南柯的脊背。 烛光化作一只温暖的手。 猛然攥住了她的手。 坠落因为对方的力度骤然放缓。 再接着——停止了。 南柯终于能够呼吸。一瞬之间,心脏像要坏了似的狠狠撞击她的胸膛,抗议主人的胡作非为,南柯耳边发蒙,说不出话,定睛看向救下自己的人。 阿流紫色的眸子睁得圆而大,满眼劫后余生的惊惧,几乎蒙上一层水色。 南柯看见他身后,还没熄灯的写字楼里有人贴在窗户上,目瞪口呆要拍下阿流背后那轮瑰丽的青色光环。 在被人拍照之前,阿流飞向高处,抱着南柯躲进了云层之间。 “南柯,”阿流停驻在空中,双臂把她的肩膀紧箍得生疼,声线颤抖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下来?” 南柯干咳一声,反问。 阿流沉默凝视她。 “是因为我吗?”光代追上来,惊慌失措,“是我没有控制好风,把你推下去了?还是……” 南柯摇头。 “我不想你们起冲突。”南柯诚实回答。 听到她的答案,阿流和光代同时愣住了。 南柯不由微微弯唇。 明明是她罔顾自己的生命。 这两个人,却好像比她自己还要在乎她的安危。 阿流和光代面面相觑。 “老婆你……”良久,光代半委屈半抱怨地憋出一句,“不能总是这样……” “以后不这么做了。”南柯回答得很快。 人常言,没有什么比死更可怕。 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像光代阿流一样自由翱翔的无能为力感,还有在某一瞬间感到的无边静谧、无边轻松,都让南柯打心底里生出了底气。 她确信,自己并不恐惧死亡。 如果她连这都不怕。 或许,对活着时的那些事,她本来也没有忌惮的必要呢? 南柯的脑子无比清醒。 但南柯的身体不争气。 阿流把她送回摩天大楼楼顶休息时,她两脚刚一沾地,就毫无防备地一软,一头撞进了人家胸膛。 光代破防:“放手!不许继续抱了!” 南柯一时还没缓过来,阿流收紧手臂,抬眸时目光锋锐,一言不发,满满威胁意味。 光代寒毛直竖,一度忘记了的心理阴影直窜天灵。 “你真的不是国崩吗?”光代就地盘腿坐下,扯了南柯一条手臂死死抱住,诚心发问。 这臭脸的样子,怎么越看越像呢? 阿流不理她,察觉南柯在做深呼吸,低头扶起南柯肩膀:“南柯,感觉怎么样?” 少年容颜姣好,月出东山,银光洒落温软眉眼上,清美宛如画中人。 和刚才判若两人。 光代叹为观止,倾身问:“喂,如果你不是国崩,那真的国崩在……” “影向光代。” 一道清冷女声突兀打断光代。 音调不急不缓,其中浑然自成的淡淡威严,让光代登时绷直了身体。 光代循声望向天台中央,连接楼层内部的楼梯口阴影里,依次走出两个人。 月色披拂,为首的女性身姿高挑,不苟言笑。 “将……”光代目瞪口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居然也来了这个世界! 雷电影目光冷肃。 光代一个冷战,想要冲上去的动作硬生生打住,噤了声。 南柯把光代的话听在耳里,默默推开阿流,坐直了,望向来得时机恰好的人:“影小姐,你们也会飞吗?” 雷电影的视线从光代瞥到她脸上,停下脚步,沉默了。 “哈哈,当然不,我们是爬楼梯上来的,”后面的神里绫人越过雷电影,一边掏出手帕拭汗,一边笑道,“南柯小姐,难不成你看见有人会飞吗?” 光代&阿流:…… “阿流并非你所指的人,”雷电影向光代道,“此处危险,你不该带南柯来这里。” “……是,光代知错。”光代深深低头。 “我送南柯回家,你跟神里走。” 光代瞟向雷电影身边的银发青年,诺诺应了声是。 雷电影来到南柯面前,不容置喙的目光同样投向阿流。 南柯眼看光代和阿流像两个犯错的孩子,不甘不愿跟着神里绫人消失在楼梯口,望向雷电影:“影小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南柯的语气不止好奇,更带了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 他们的身份,飞翔的能力,一切不可思议……以及,南柯始终不曾忘记的那个名字。 南柯总觉得,自己不能一无所知。 雷电影在她面前半蹲,却只是回视着她,轻轻抬起纤细的食指,竖在唇峰前。 南柯一怔。 ……不可说么。 南柯的眼神暗下。 “我们相信,一切休养生息都将有其意义,” 雷电影看着她,终究不忍,手指抚过她颊边的耳坠和细软发丝,叹息, “为了某个人,为拯救心爱之人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还请你珍惜自己,耐心等待。” 第386章 多少?! 阿流今晚会晚归,南柯婉拒了雷电影留宿陪她的建议,独自一人站在回家的电梯里,低头看着手心,觉得有些恍惚。 切身的事。 似乎与己无关的事。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 只要时序脚步不断推移,她就得跟着身不由己地,一分一秒活下去。 这样想着,南柯胸口莫名有些空洞洞的,触感微妙,又说不上疼。 南柯进门时,一股呛人的烧焦味冷不防扑面而来。 但室内安静漆黑,并没有失火的迹象。 南柯打开灯,看见满地黑乎乎的梅花爪印,从卧室到客厅凌乱交错,连墙上都印着几只。 活像某猫扑进柴火堆里打了滚,又回屋跑酷撒欢。 南柯这才想起,她忘记告诉光代把国崩领回去了。 “国崩?”她不由叹气,顺着爪印找去卧室,“你又自己开门出来了。” 卧室门果然是开着的。 一团黑影盘在南柯椅子上,在南柯按亮灯时微微抬头,眯着一半圆溜溜的紫眸瞧她。 “你从哪儿踩来的灰烬?”南柯在椅子边蹲下,揉国崩脑袋,“厨房吗?厨房被熏黑的可是天花板。” 国崩打了个哈欠,目光恹恹移向缩在身侧的尾巴,装模作样开始舔毛。 “不准舔。”南柯揪开它尾巴。 之前被烧秃的猫尾巴刚长出一层短绒毛,还透着嫩嫩的肉粉色,在南柯手心里不高兴甩动时,触感痒痒的。 发觉逃不出她的掌心,国崩索性伸个懒腰站起来,跳上旁边的书桌。 南柯的目光追着它,忽然发现被它踩住的退档申请书上,有被焚烧的痕迹。 火焰舔舐文件袋的一角,留下焦黑泛黄的崎岖边缘,南柯推开猫爪抽出里面的内页,内页也被波及,最末的署名框变形泛黄,手指一碰,就碎成了齑粉。 这下子,就算南柯想向父亲妥协,也没有退路了。 南柯盯着烧毁的申请书,沉默许久,看向国崩。 国崩又趴下了,闭着眼,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它身上的伤口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该愈合的愈合,该长拢的长拢,拨开毛发,最严重的烧伤都只剩浅浅的伤疤。 不过奇怪的是。 南柯看见,国崩有两根胡子是卷起来的。 在它腹部的边缘,几簇猫毛尤为短,末端黑里发黄,黏在一块。 是被烧焦了。 南柯回过味来,屋子里的异味、满客厅的脚印、还有申请书上的焚烧痕迹都从何而来。 “国崩,你是不是去玩灶台了?”南柯捏住国崩爪子,语气近乎肯定。 国崩扭头用另一只爪捂耳朵。 油盐不进只想睡觉。 南柯看它半晌,轻叹一气,放过它起身。 南柯勤勤恳恳地拖了地。 又提着睡死了的、像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似的国崩去洗澡,把它满身灰烬和烧焦的毛发搓剪干净。 终于躺上床,她湿着头发,疲惫将脸埋进怀里的一团软绒里:“今天真漫长啊……” 翌日。 黎明时分,天空轻胭淡绯。 冰凉的晨雾间,高大方正的花岗岩门楣上,朱漆绘出一排笔力遒劲的大字: a市理工大学。 “这是我的身份证、准考证的复印件,”南柯站在门楣下的警卫室窗前,从帆布包里掏出证件,“我来找招生办的老师。” 警卫让她签了来访簿,指了个方向:“物理与工程学院,进去路边有地图。” “谢谢。”南柯轻声说。 通往a大的门禁在她前方打开,南柯望着校内,做了一个深呼吸,快步走进去。 物工学院的学院楼位于一片绿树萦绕的湖边。 假期校园冷清,学院楼的值班老师整理完会议材料,舒展着筋骨从办公椅里站起来,打算去外面饮水机续一杯茶。 突然听见一串急促脚步声。 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又因为场所严肃,不敢放开步子,只得卖力加快节奏的不安脚步声。 “老师您好。”随着脚步声乍停,一个短发的女孩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一路急行让她满头汗水,脸颊通红,刘海有些长了,湿搭搭黏在眉眼间。 不同于焦灼的步伐,她出声时声调平稳,充满克制和尊敬,“请问这里是招生办吗?” “大一新生?”值班老师见怪不怪,握着保温杯转身回工位,“有什么事?” 南柯跟他走进去,精心编排的说辞压在舌根处,听见保温杯放回桌面时略显空洞的一声,欲言又止:“对不起,我去帮您接水。” 值班老师讶然多看南柯一眼:“嗯……?哦,麻烦你了。” 两分钟过后。 等南柯接好水回来,脸上的汗水也已经洗干净。 “我是下一届的新生,”南柯端坐在工位边的塑料板凳上,边说明来意,边把证件递给老师,“我想提前办理入学,可是录取通知书不小心弄丢了,想过来补办手续。” “难怪你这么着急,”值班老师了然,打开电脑后台的招生系统,“不用担心,录取通知书只是个凭证,你人和学籍档案到了就行。我看看,名字是南柯?你还没有成年,说明一下提前入学的理由?” 南柯在来之前就做足了功课。 提前入学的理由是她来a市打暑假工,想要入住学生宿舍。 便利店的劳动合同南柯也带来了。 值班老师把合同浏览了一遍,皱眉思忖半天,问:“你监护人呢?” “已经回家了。” “那你现在住哪?” “家长给我租了房子,但是房租有点高,所以我想,不如直接搬进宿舍住。” 值班老师把表格打印出来,和身份证一起还给南柯:“你带银行卡了吗?我提醒一下,住宿舍也得先交齐学费和住宿费哟?” 南柯刚填了一个字,怔住抬头:“不是等到开学再统一缴费吗?” “那是别的学校,”值班老师若有深意道,“你还没有成年,今天又是一个人来的,作为校方,你要入住,我们总得为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家长人不到,学生若能自主交齐学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家长支持的一种凭证。 南柯垂眸躲开老师审视的视线,暗暗捏紧笔:“我在户籍地办了助学贷款,银行说,开学直接打到我在学校的账户下面。” “贷款证明带了吗?” 南柯默不作声摇头。 值班老师叹了口气,伸手来拿走表格:“那你改天再来吧。” “老师。”南柯用力按住手底的纸张。 她沉默少顷,抬头问,“那我先不住宿舍,可不可以先把提前入学办了?” 值班老师困惑地“啊?”了一声:“只做入学登记的话,倒是没问题……” “麻烦您了。”南柯舒了口气,手也跟着放松,“那我还填这张表吗?” 值班老师把表翻了个面:“对,这个格子里写上你现在的住址和房东联系方式……” 南柯填完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上传学生信息、打印入学证明、盖章。 流程繁琐,等南柯终于把入学证明拿到手的一霎那,她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已经僵硬。 太好了。 薄薄的一张纸上只有几行字,南柯心跳得飞快,却不敢表现出来,珍而重之地把入学证明收进包里。 “到时候开学就不用报到了,直接凭身份证号在官网缴费,查宿舍号,”值班老师叮嘱着,扫一眼南柯刚填的表格,随口问,“你家里和房东是什么关系?” “有什么问题吗?”南柯心里一紧。 值班老师被她的表情逗笑:“你住的是高校家属院,你自己不知道吗?” 南柯震惊缓缓睁大双眼。 “那个小区新建没几年,明年又要在旁边修地铁,没点人脉可租不到那去,”值班老师口气和善,挑眉问她,“一个月多少?” 南柯迟疑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百?!你跟那老师肯定是亲戚……” “五千,”南柯放下手,生硬吐字,“两个月一次付清。” 值班老师呆住,三秒钟后,震惊转移到他脸上:“……多、多少?!” 南柯沉默。 她从家里偷跑出来,未成年,又是短租,提前在网上联系了一圈,根本没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她。 要不是有神里绫人牵线,别说租房了,她连酒店都住不了。 因此南柯并没有对雷电影的房租提出异议。 就当租了两个月安保齐全的酒店。 “有点,过于、”值班老师斟酌词汇,艰难道,“偏贵了哈?要是有机会提前申请宿舍,我尽量帮你争取。” “谢谢您。”南柯站起来,认认真真鞠躬道谢。 提前入学顺利地办成了。 南柯走出学院楼,顶着逐渐开始升高的日头拿起手机。 她手指滑过联系人列表,瞥见“神里绫人”,微微一顿。 ……算了。 南柯举起手机贴在耳边,看向前方微风吹拂的湖畔,沿原路返回:“喂,爸爸……” 第387章 是梦吧 父亲住在机场旁边的酒店。 南柯辗转公交地铁抵达时,正好到了一天气温最高的时候。 南柯问前台要了支藿香正气水,边喝边等电梯,等到了父亲房间门口,她的大脑已经从酷热中醒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南柯手握成拳,抵在胸口做了个深呼吸。 “爸爸。”她敲门,“是我,南柯。” 南柯说完话,凝神静听里面的动静。 一门之隔并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出现一点细微的响动,随着距离拉近慢慢放大。 是一双拖鞋拖沓脚步,摩擦着地板向她靠近的声音。 南柯暗暗捏紧肩上的挎包带。 门芯转动的声响清脆且短促,南柯控制不住退了半步,抬头,看见门缝拉开。 父亲紧皱眉头站在里面,另一只手上戴着手表,按在额角处。 “进来。”父亲觑她一眼,脸色难看,语气却还算缓和。 话撂下,他转身走回房间。 南柯跟着父亲往里走,闻见一股浓郁的饭菜香,目光逡巡一圈,套房桌上摆着几样盒装的外卖,母亲和南意却并不在旁边。 “南意她们呢?”南柯问。 “你妈带南意回去了,”父亲在桌边坐下,指弯敲敲桌子,“先吃饭再谈。” “南意身体不舒服?”南柯把包挂在椅背一角。 “明知道就不要问了。” “你们也明知道,带南意出远门不是个好选择,却还是带她出来了。”南柯看向面前的菜色,声调转冷。 都是南意在的时候从不会出现在餐桌上的东西。 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南意在a市多待。 “怎么,你倒怪到我头上了?”父亲撕筷子的手一顿,脸上的平和也跟着破功,“要不是你乱来,还教唆南意袒护你,我至于跟公司请假,专程来请你回去?” “所以,爸爸,为什么你非要南意来不可呢?” 南柯无视他转移话题的行为,眼里满是咄咄逼人的诘责。 这是唯有危害到南意时,南柯才会露出的表情。 南柯坐得背脊笔直。 一双尤为漆黑的瞳孔,也不知道是遗传到了谁,并不随着外泄的情绪产生波动,幽暗逼人,直直地望着他。 父亲眉心皱得更深了,扔开折断的筷子,没有说话。 南柯索性把话挑明:“因为你想让我明白,没有了我,还有和我一样的南意。如果我不妥协,今后我要经历的事情,都会顺延到和我一样的南意身上。” “我就不明白了,这和南意有什么关系?你在犟什么?”父亲手背青筋暴起,啧声道,“你叔叔为人正直,他欣赏你,是你、是我们家的福气,人家对我们雪中送炭,我们合该还他人情,你到底是从哪儿听的闲言碎语,觉得他会害你?” 南柯攥紧十指,反驳:“不是听来……” “退一万步说,要是没有他帮忙,南意那些昂贵的手术、定期检查和求医问药,”父亲打断她,接着说下去,“早就把我们家拖垮了!光冲着这一点,不值得你露点好脸色?你不是最紧着你妹妹?” “……这和现在的事情是两码事,等我毕业了,我一定会努力报答他。” “到时候人家早就对我们心冷了!”父亲拔高音量,“说好了你考医科大学,你叔叔也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结果你来这么一出,所有人都白忙活,让我怎么收场?” “爸爸,”南柯听不下去,猛然闭眼又睁开,站起来盯住他问,“你真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你倒是说说,能有什么意思?!”父亲用力敲桌。 “让我一成年就搬去他家,叫他当爸爸……”南柯说出这些话,自己都觉得荒谬,她咬了咬唇,把嗓音里的艰涩压下去,“可你才是我的父亲……” “你要我解释多少遍?你叔叔完全出于善意,这些事对你没半点坏处。”父亲看见南柯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微顿,良久,低头扶额叹气, “南柯,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才劝得了你了……你不能指望我们像对南意一样,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地照顾你,你这是在为难我和你妈。” 没有。 南柯从来没有这样期待过。 她只是预感到自己糟糕的未来,想趁最后的机会挣扎,求一个自由。 南柯侧眸看向身边的帆布包,夹层里装着她几小时前拿到的入学证明。 “还有件事,我和你妈暂时都没告诉你们。” 父亲眼看南柯将手探进包里,始终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语速放慢道, “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南意可以出门旅行了……为了她的康复,我们要搬家去国外,住三四年。” 南柯手指捏着薄薄的纸张,不由一顿,加重了力道。 原来是……这样。 父亲的计划里,早就排除了南柯这个人,所以他才急于把她塞给别人…… 南柯定了定神,把入学证明掏出来,慢慢地、整齐平放在父亲面前的桌上。 南柯目睹父亲将情绪复杂的眼睛转向那张薄纸,先后露出诧异、不可置信,而后猛然瞪大,眼神近乎愤怒痛恨,如箭一般射向自己。 南柯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有点喘不过气,那种想要扼杀自己的冲动第一次在人前涌出来,被她强行压制,又涌上来,往来反复,像深夜时分的潮汐,越来越强。 又仿佛有种什么羸弱的藤蔓植物,攀爬在她身体内部不见光的部位,在父亲的注视下无可挽回地扭曲、枯萎,片片碎裂,跌落成灰。 “这是什么!!!” 父亲拍桌而起,朝南柯大吼。 下一秒,满桌的食物被掀翻,桌角砸在南柯的手臂上,她朝后退了一步,看见菜叶和油汤一起扑在自己的脚面上。 南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擦破一些皮,但没有出血。 她这才抬头看向父亲,声音平静:“办理提前入学的回执。” 父亲一脚踩在入学证明上,犹嫌不够解气,一把抓起来撕成碎片,质问:“退档申请书呢!” “我烧掉了。” “你……!” “南意出国治疗,也是叔叔帮的忙吗?”南柯看着他,问。 父亲的胸膛剧烈起伏,无暇回答。 “如果是这样,那我去和他商量。”南柯弯腰捡起地上的帆布包,摸出手机。 “等等!” 不等父亲阻止,南柯已经拨通了那个电话。 机械的拨号音一声、两声、三声。 南柯的脸上没有表情,举着手机,看着慌乱扑向自己的父亲。 “喂,南柯?” 一声儒雅的、温和的、属于中年人特有的沙哑笑音响起。 父亲僵住。 南柯启唇:“……” ……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南柯提着脏兮兮的包,站在酒店门外的阶梯下。 她的眼前仍旧浮现着离开前,父亲扶着椅子,几乎站立不稳,盯着她的画面。 那是惊惧、陌生的眼神。 好像他不是她的父亲似的。 南柯呆呆地杵在太阳底下,又有汗水从她额头沁出来,凝成一缕往下流,流过眉毛,糊进眼里。 南柯揉着涩痛的眼睛,余光里,车流飞驰而过。 暴晒许久后,她终于意识到。 地处机场附近,天气炎热,似乎不太好打车。 正想着,忽然,一辆车毫无预兆地停在南柯面前。 南柯眯眼,看向打开的车门。 “南柯小姐。” 一名清俊男性淡笑着从里面走出来,撑开一把遮阳伞。 他颈侧的银色发束流光溢彩,像一捧清澈的流水,荡漾着光影。 是神里绫人。 “绫人先生。”阴影将南柯妥帖地笼罩住,南柯也礼尚往来地寒暄, 她将揉眼睛的手移向左耳,指尖轻轻一触摇荡的耳坠,不动声色向他道,“你总是能找到我呢。” “大概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吧。”神里绫人开着玩笑,睨一眼南柯身后醒目的酒店招牌,注意到她的眼睛,“南柯小姐,你的眼眶红了?” 南柯点点头,抹了把汗,又揉了两下眼睛:“绫人先生,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去吗?” “我的荣幸。”神里绫人绅士地拉开车门。 回去的路上,南柯旁敲侧击地问起雷电影的身份。 “她没告诉你吗?”神里绫人佯装惊讶,“她是那个小区的承包商。” 南柯还以为,雷电影是a大的老师。 南柯迟疑片刻,又问:“那,为什么房租……” 要收那么贵? 神里绫人挑唇:“南柯小姐,你没有看合同?” “……影小姐后来才寄来的,我忘看了。” 车辆拐弯,阳光洒上神里绫人的脸庞,他放慢速度,摸出一只墨镜戴在脸上,才慢悠悠回答:“那不是租房合同,而是租赁权转让合同。至于区别么……” 神里绫人压着嘴角,徐徐道, “就是阿流是否能与你同住,不由影决定,而是全凭你的意愿。期限也并非两个月,而是今后的四年。” 当初听说南柯和阿流要同居,神里绫人大为震惊。 他之前可没听说这回事。 追去问雷电影,却被告知,这是南柯自己的意愿。 雷电影没必要撒谎,神里绫人只得将信将疑,接受这个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南柯小姐并不清楚合同的细节。 将军大人和南柯小姐均涉世未深,一个没讲明白,一个没听明白,太情有可原了。 “亦即是说,”神里绫人语气隐隐振奋,“南柯小姐,如果你更喜欢一个人住,随时有权利叫阿流搬走……南柯小姐?” 神里绫人说到一半,看见后视镜里,南柯仰头靠在座椅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眼睛……”南柯声音很轻地回答,“有点痛。” “严重吗?”神里绫人问。 南柯的脑袋在椅子上滚了半圈:“不要紧。……绫人先生,你有空的话,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 后面的事,在南柯记忆里就只剩空白了。 她只隐约记得,梦见了一片火海。 一片漆黑的、无穷无尽的火海。 她置身火海中央,被火焰环抱、灼烧。 周遭寂寞无声。 煎熬无穷无尽。 梦到中途,身体的强烈不适将南柯唤起一丝清明。 南柯头痛欲裂,喉咙干哑,睁不开眼。 浑身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 她还在做梦吗? 喝酒?火海?父亲? 究竟哪一个才是梦? 南柯蹙眉蜷缩,抱紧怀里的毛茸茸,纷乱的思绪在大脑里打结,拧成一句叹息: 真亏她一身酒气,国崩还愿意到她怀里来啊。 辗转于噩梦间。 迷迷蒙蒙地。 似乎被南柯抱着的,又不仅是一只小小的猫。 而是一名赤条条的少年。 有着深紫的短发,昳丽冷淡的面庞,睫毛安静卷翘。 隔着一层薄被,他们抵额而眠,沐着月光。 “是梦吧……” 南柯喃喃,深深埋进他的怀抱里。 “醒来就……结束了……” 第388章 接机 两年后。 a城机场。 “斯卡拉姆齐!斯卡拉姆齐!!!” 接机闸口,一群年轻男女高举紫色接机牌,亢奋地堵死人流。 热烈的欢呼声炸开了初冬空气,连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受害旅客也忍不住回头,想一窥究竟。 是什么明星来了吗? 南柯瞧着那群人,微微拧眉,没看几眼,回头,将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植物上。 她正背对盛况,蹲在机场角落的落地窗下,一盆绿植前。 “乖,别动哦。” 南柯轻声说着,曲起食指,将手伸向花盆后的小家伙。 那是只灰色的猫崽。 身体紧紧贴在墙上,似乎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猫崽瞪着南柯缓慢靠近的手指,低吼呲牙,毛发炸开,像只即将暴走的蒲公英。 南柯缓慢而坚定,顺利触碰到它湿润的鼻尖。 猫崽只是受到惊吓,虚张声势罢了,并没有反击。 “乖孩子。” 南柯夸奖,揉了揉它的脑袋,张开手掌,把猫崽拢进怀里。 一小团柔软的温度在怀里不断发抖,南柯抱紧它一些,正腾出手去摸兜里的手机,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 “南柯,我找到它的主人了。” “太好了。”南柯松了口气,一边回头一边起身,“辛苦你了,慕白鲸。”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颀长挺拔,穿着件卡其色长风衣,看南柯搂着怀里的小东西小心站起来,忍不住笑一下,眼里有无奈。 “走吧,”慕白鲸领南柯转身,“我们去它主人那。” 猫咪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被高喊着“斯卡拉姆齐”的人群堵在大厅另一边了,她刚刚取回托运的行李,身边堆着大包小包,接过猫咪时眼眶都红了。 “谢谢你们,我还以为、我找不回它了……”女孩抹着眼角说。 “不客气,”慕白鲸看南柯一眼,见她没说话的打算,温和回答,“既然它对你这么珍贵,以后就不要再弄丢它了。” “那个、”女孩把猫咪装进猫包,临走前怯生生打量他们一眼,“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慕白鲸哑然摆手,等目送女孩拖着行李走远了,朝南柯道:“南柯,你又这样,一个劲做好事,却把道谢丢到别人头上。” “慕白鲸,” 南柯侧头望向接机的人群,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那边好像更热闹了,是他们接的人到了?” “你感兴趣?”慕白鲸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他比她高两个头,的确看见有谁从闸机里出来了,一头冷紫的发色被众人簇拥着,格外醒目。 南柯摇头,瞟了眼手机:“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机场也没通知晚点,我们还接着等吗?” 他们今天也是来接机的,不过似乎没有接到对方。 “不等了吧,”慕白鲸护着她远离沸腾的人群,“走,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饭,顺便问问部长什么情况。” 机场外就有家24小时快餐店。 深更半夜,暖光透过玻璃门照亮外侧稀疏的人流,让人恍惚得昏昏欲睡。 “我打电话问过部长了,那个叫阿贾克斯的交换生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像压根没上飞机。”慕白鲸端着餐盘回来,在南柯对面坐下说。 南柯放下托腮的手,接过他递来的牛奶:“接机那拨人刚刚走了,里面的人一路都戴着口罩和帽子,看那个架势,应该也不是他。” 慕白鲸叹气:“太磋磨人了,大半夜的。” “我们下次是不是还要来?”南柯想了想,问。 慕白鲸撇了下嘴,给她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下次再说,先吃饭吧。作为学长,可不能传出去,说我带后辈出外勤,把人家饿坏了。” “我不饿。”南柯解释。 “我觉得你饿。” 南柯捏起汉堡,一板一眼道谢:“那就,谢谢学长请客。” 慕白鲸看她捧着汉堡开始进餐,勾了下嘴唇,也拿起自己的那份:“说起来,南柯,我还没问过你。” “嗯?” “你怎么就变成我的学妹了?” “唔……”南柯声调含糊。 “明明到你高中转学之前,我们都一直是同班同级,”慕白鲸好奇,“以你的成绩,要考a大不至于留级吧?” “万一留级了呢?”南柯模棱两可。 慕白鲸深深看她一眼:“南柯,其实你毕业那年,我去找你了。” 南柯心里一沉,不动声色:“是吗。” “我妈说要帮你和南意过十八岁生日,所以我联系上了南意,打算去见你们,” 慕白鲸紧盯南柯每一丝神色变化,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但当我找到你们家住址的时候,你家里没人,南意也联系不上了。” 空气短暂静默,缓慢的咀嚼声被衬得鲜明起来。 早就清楚被请客不一定是好事,为什么还总是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 南柯垂着眸,蹙眉。 那年发生的事情……她绝不可以、也不愿意对任何人提起。 空气安静许久,南柯不得不抬眼看向慕白鲸。 他的表情严肃而坦荡,隐约透露担忧。 “高中毕业那年,”南柯熟练地编织谎言,“我申请了延迟入学,陪南意去国外治疗了。你知道南意的身体的,因为一时半会儿没法痊愈,所以一年之后,我一个人回来了。” “痊愈?!可她的病不是没有……”慕白鲸瞪大眼睛,嗫嚅,“这就是你小我一届的原因?” “嗯。” 慕白鲸微张着嘴,难以置信。 “你说慕阿姨想帮我们过生日?”南柯及时开口,掐断他继续追根究底的机会,“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吗?” 慕白鲸眨一下眼,低头啃了口汉堡,苦笑:“我才帮她物色了几个,但她没一个满意……唉,明明答应过我,等我上了大学就考虑再婚的。” “是因为珍视你吧。”南柯不自觉捏紧手指,听见手里的塑料纸发出突兀的细响,“下次有机会,能让我和慕阿姨见见吗?小时候的长寿面,真的很好吃。” “当然,”慕白鲸不疑有他,笑道,“只要你愿意的话。” 第389章 也许,可能,大概—— 和慕白鲸的重逢,对南柯来说是一段充满了意外、令人印象深刻的回忆。 那时她刚刚回到a城。 像一只被高度驯化了的家犬,因为失去主人管教,独处在阴云密布的陌生天空下,分不清该往哪里去。 要不要去看看阿流和绫人先生? 但她单方面和他们断了一年的联系,他们还在a城吗?会想见到她吗? 还是去a大? 听说她的宿舍早就安排妥当了。 南柯举棋不定,拖着行李箱站在街边的红绿灯下,犹豫了一整个小时。 秋风挟杂着雨丝飘落下来,南柯没有感觉到,回过神来时,一片阴影突兀地笼罩住了她。 “你好?”举着伞的年轻人略略歪头,眉心紧皱打量她,“你是……大一新生?” 陌生的异性气息扑面而来,南柯攥了一下手里的拉杆,但以前的条件反射早就被磨灭,躲避的动作不复存在。 “……算是。”南柯神色淡淡地打量这位热心人,“学长好?” 对方胸口明明就别着a大的校徽,听见她的话,却突然憋不住笑出一声,好像她刚刚讲了什么大笑话。 “我是慕白鲸,”他边笑边低头跟她解释,语气轻快,“南柯,别说你没认出我。” 南柯这才看向他的脸。 相比长相,“慕白鲸”这个名字更让她熟悉。 她小时候住在老家的旧小区,隔壁一位姓慕的阿姨常常请她去玩,刚好也有个儿子,叫做“白鲸”。 “好久不见。”南柯垂眸,看向街对面的红绿灯,“走吗?” “走吧,”慕白鲸拉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我是招新组的,送你去宿舍。” 南柯就这样被动地跟着他,走上了进校的路。 …… 至今回想起来,南柯不由反省,她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跟慕白鲸走呢? 如果没有被他带走的话。 现在,她就不会被他带进学校外联部,不会坐在出租车里,一边吹着冷风眺望窗外乌黑的夜路,一边听副驾驶上的慕白鲸在“师傅你开稳点”和“呕”之间反复横跳。 “小伙子年纪轻轻,身体素质不行啊!”司机师傅见过太多大场面,淡定啧啧,“以后还能不能带女朋友坐过山车了?” 慕白鲸痛苦面具,说不出话。 “师傅,麻烦前面停一下,”南柯看向前方的下一个拐弯,“我去药店一趟。” “行。”司机师傅怜悯地瞧了眼慕白鲸。 这条街离a大南门很近,南柯认识路,匆匆去买了晕车药和矿泉水,隔着车窗递给慕白鲸:“我买点东西,就在这里下车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抱歉。”慕白鲸难受得要死,接过药和水,露出感激的表情。 南柯朝他挥了挥手,直起身,目送出租车重新启动,带着慕白鲸消失在夜色中。 “呼。”南柯放下不着痕迹藏在背后的另一只手,露出印着药房logo的牛皮纸口袋。 希望慕白鲸别误会。 她确实是因为有东西要买。 不过,不太方便让他看到就是了。 明天是立冬。 空气里寒气初见端倪,把南柯的呼吸拢成薄薄的一道雾,又在风里散开。 南柯边看手机天气,边走在回南门的路上,忽而睨见一家便利店,踌躇几秒,拐进去买了堆罐头和一把深蓝的尼龙伞。 天气预报说今天半夜会下雪。 冬天来势汹汹,这附近有个流浪猫窝点,南柯担心那里猫咪们的状况。 其实在那里喂猫的不止南柯一个。 有好几次,南柯发现眼熟的猫被剪了耳,是绝育的标志,空的猫条丢在墙角,也是她不会买的牌子。 不过,南柯还没有和对方碰面过。 远离闹市的小巷窄而长,陈旧的路面被远处路灯照得阴冷,光是看着就让人敬而远之,因而成为了流浪猫群居的场所。 南柯在巷子里穿行,捡起四处散落的猫碗,整齐摆回原地,叩开罐头的声音一响,四面八方就陆续有了猫叫声。 先是几只和南柯彼此熟悉的猫。 接着是早就注意到有人来,一直窥伺着情况的猫。 然后是一些警惕心高的。 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快速靠近,在南柯膝前簇拥。 也只有这样单纯的小生物,才会对人类的一点点举手之劳,回以最高的热情吧。 成堆的猫耳朵凑在眼底,南柯尽兴地揉了揉,捡起身边的塑料伞。 “大家,已经是冬天了,”她撑开伞,搁在肩上,也罩着面前的猫碗和正在进食的流浪猫们,“你们中间最小的才几个月,要互相照顾,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南柯正经脸色,认认真真嘱咐, “我接下来几天不在,如果食物吃光了,另一个人也没有过来的话,你们可以去a大,那里有喂食器。” “不过a大的猫比较凶,你们最好不要和它们打架。” “……尤其是你。” 南柯一边碎碎念,一边伸手,摸向前方埋头苦吃的一只黑脑袋。 这是只黝黑的半大奶牛猫,长长的毛发上间或浮着白毛,像披着一层雪,长大以后,约莫是只黑白花色的漂亮长毛。 被南柯摸到,奶牛猫低低咆哮起来,碍于饭在嘴里,伸爪的动作比平常慢两拍,被南柯轻快躲过。 南柯给它物色过几个饲主,也因为它护食的坏毛病,全都告吹了。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坏毛病呢?”南柯无奈。 等它再长大一些,找领养就更难了。 “……” 只有南柯一个人声音的小巷里,忽然响起异动。 最先察觉到的是猫。 反应快的立刻停止了咀嚼,张大眼睛一眨不眨盯往某个方向,等南柯的耳朵也捕捉到那种响动,它们已经闪身一跳,向四通八达的小巷深处逃窜。 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径直通往南柯在的地方。 猫群散开,南柯也收住了话头,望向巷口——是道十分纤细、男女莫辨的身影。随着对方接近,她默默收回目光,落到面前唯一还在大口干饭的奶牛猫身上。 你真是饿了。 南柯盯着它想。 来人的步伐轻而快,在经过南柯身后时放缓,紧跟着,传来一声属于少年音色的半长不短的轻哼。 奶牛依旧干饭。 南柯脚趾抓地,整个人恨不得缩进伞里去。 也许,可能,大概——她猜,她对着一群猫唠叨的声音,被他听到了。 好在不管少年下一步是嘲笑她还是鄙夷她,都被一通突如其来的骚扰电话打断了。 他就站在南柯身后,从手机开始振动到被果断挂掉,不过两秒钟。 电话虽然被挂断,但紧跟着,骚扰追到了巷子口。 一个女孩子怒气冲冲刹停在巷口,挥舞右臂:“你小子站住!你以为丢下这玩意儿就能不赶通告吗!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的——!!!” 女孩扯着嗓子大喊一通,叉腰呼呼大喘气。 巷子里光线昏暗,南柯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没。 总之,这两个人当她不存在,互相虎视眈眈地对视了长达五秒后——少年重重“啧”一声,选择原路返回。 巷口的女孩子得意洋洋笑了。 等少年的脚步声出了巷口,南柯挪开伞看向他们,正好撞见女孩子被一记手刀直劈天灵。 从少年挥手的速度和女孩抱头秒蹲的动作可见,少年没有半点留情,将不爽表现得淋漓尽致。 少年揍完就走,女孩从剧痛中缓过来,既怒且怨跟上:“痛死我了!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领略经纪人的威严……” 南柯把撑开的伞搁在猫碗边,站起身,听见女孩子接着道: “国崩——!” 蹲得太久,南柯大脑有点缺氧。 “国……崩……?” 南柯怔忪复述。 这两个音节仿佛渔线,纤细而透明,噼里啪啦从她沉寂的脑海里,勾出一长串看不清数不尽的回忆。 呼喊的尾音几乎瞬间离南柯而去。 大脑无暇深加思索,南柯朝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迈步:“等一……!” 小巷里乍然亮起一道微光。 吃得肚皮溜圆的奶牛被吓到,一个炸毛后跳撞上墙壁,发出惊叫。 南柯停下回头,看见奶牛猫慌张逃走,只留下在地上平静亮着光的手机。 是南柯和牛皮纸袋一起搁在地上的手机。 呼喊的尾音在短短一个呼吸间彻底消逝。 不对。 南柯紧皱眉头闭眼,抬手抓住头发。 不管是猫,还是人,都不对。 她听错了? 是……听错了吧? 无论如何,南柯迟疑这几秒,都已经错过追上他们询问的时机。 南柯回到原地捡起手机,看见锁屏上滚动的两条讯息。 慕白鲸:我到宿舍了,谢谢你的药。你回去了吗? 慕白鲸:明天立冬,是你的生日,要不要吃我妈煮的长寿面? 南柯低头靠在墙上,看向地上的药袋,紧咬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回: ——抱歉,我明天有安排了。 第390章 飞鸟 对南柯而言,立冬是个特殊的日子。 近两年尤其。 即使安然度过,也会像场难以完结的噩梦,掠着巨大可怖的翅影,一次次在她脑内反复上演—— 温厚的手掌从身后轻抚南柯的鼻梁。 低哑的低笑落在南柯脑后。 南柯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听对方的吐息落在她的耳廓,关切叮咛—— “南柯,你这样是不行的。” “除了这里。” “你哪都去不了。” …… 南柯屏息,麻木地发声:“是……” 声音一迸出嘴唇,南柯就醒了。 被窝温暖,安稳妥帖地把她从头裹到脚。 南柯意识到,刚刚只不过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拽下蒙在脸上的被子。 这是一间仅有两人的特别寝室。 白昼幽微抹过床脚窗帘的缝隙,和过道对面亮度极低的电脑屏幕彼此辉映,一个长发的瘦小背影抱膝缩在屏幕前,不声不响。 南柯的小腹正坠坠地钝痛,缓了一会儿,从枕下摸出手机确认时间。 下午四点半。 ……迟到了。 南柯摁住眉心叹气。 她怎么忘了定闹钟?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只能去跟辅导员补假,然后抓紧时间,去上晚上的最后一节课。 南柯下床去洗漱,经过室友背后时,安安静静的女孩忽然朝后扬起一只手,说:“南柯,我捡到了这个。” 在南柯眼前摇晃的是个小纸袋,印着药房的名称。 南柯瞳孔骤缩,反射性劈手夺过:“你……!”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南柯猛然顿住,把纸袋藏到背后,压低微颤的声线:“……你在哪里捡到它的?祈鸟?” “寝室地上。”祁鸟保持手悬在半空的姿势,回头看南柯。 南柯深吸一口气:“里面的东西……” “我不感兴趣,”祁鸟打断南柯,盯着她问,“晚上的大课,你要去上吗?” 南柯抿唇:“……嗯。” “我帮你请假,”祁鸟不容置喙道,“南柯,你陪我去体育馆。” 这并不是什么抓到把柄的威胁,而是南柯和祁鸟之间经常发生的对话,答应也可,拒绝同样无所谓。 但电脑的冷光映在祁鸟的瞳仁里,那冷淡幽暗的色彩,让南柯莫名心慌。 谁叫祁鸟偏偏挑在现在问。 南柯就没看透过她在想什么。 “好。”五秒钟后,南柯勉强应下来,“你等我一会儿。” 祁鸟眼睛乍亮:“那你快点儿,等会儿帮我扎头发!” 快是快不起来的。 南柯身上满满的酒气,就算祁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南柯也不想被多余的人闻到。 洗澡期间,卫生间门多次被大力拍响,南柯无视催促,洗漱好出去,看见祁鸟坐回电脑面前,紧皱眉头,视线仿佛要把屏幕里旋转的舞者盯穿。 “你不想陪我去。”祁鸟冷着脸说。 南柯没否认,从祁鸟桌角的收纳盒勾出几根皮筋,站到祁鸟背后:“你跟辅导员请假了么?” 祁鸟猛地举起手机,距离近得就差拍在南柯脸上。 南柯眯起眼睛,看见祁鸟跟辅导员发的消息——“祁鸟和南柯晚课请假,请辅导员批准,谢谢”。 辅导员已读不回。 “去体育馆之前,我想先去趟食堂。”南柯转开脸,拢着祁鸟的头发给她扎高高的丸子头。 祁鸟动了动脑袋,摸出半盒葡萄糖扔在键盘上:“给你。” 南柯:…… 出门时,南柯把纸袋撕碎塞进垃圾桶,一起打包提在手上。 她们下楼正赶上旷的这节课下课,刚丢完垃圾,就在宿舍门口碰上了回来的同学。 走在前面的女生撞见她们,尴尬说了声“嗨”,南柯刚要张口,旋即被祁鸟快步拖走。 身后传来小声议论。 “她们又不来上课,辅导员不管吗?” “嘘,小点声。” “说两句怎么了?” “你的寝室长没提醒你吗……” “讨厌!”直到听不见那些声音了,祁鸟才放开南柯,忿忿说。 南柯揉着发红的手腕,垂眸不语。 祁鸟回头冷眼看她,片刻之后,面无表情抬头,仰望头顶的树荫。 南柯所在的寝室是特别的。 复学时,辅导员委婉地嘱咐南柯。 不用想着要和室友好好相处。 有什么事——即便是任何小事,也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辅导员。 大约是因为手上捏着一堆厚厚的病历,所以他没有说得敞亮,但南柯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让她们不要给他人添麻烦。 同样的话祁鸟应该也听过。 因为她们都一样,是确诊了重症心理疾病的学生。 抵达体育馆时,校队和体院的学生都还在训练。 南柯在换衣室门外等祁鸟,一个外联部的学姐路过,看见是她,惊讶地折返回来:“南柯,你也来了呀!” “学姐好,我陪室友过来。”南柯看见她挎着相机,“今天部里有安排吗?” “是这样啊。”学姐失望得抓了把头发,“你和白鲸那天去接机不是没接到人嘛,为了不耽搁日程,部长提议我们录像发过去,让那边先海选。这不,我还专程借了台相机。” 学姐拍拍笨重的相机包。 对上学姐求助的目光,南柯摇头:“我也不会,慕白鲸应该知道怎么用。” “他跟着部长拉赞助去了。”学姐叹气,摆摆手道,“那我先忙去了,拜。” 南柯和学姐道完别,转头看见换好衣服的祁鸟靠在门边盯她。 祁鸟个子小小的,因为几乎不好好吃饭,瘦得接近脱相,穿着滑冰服站在那,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你总和别人搭话。”祁鸟没好气。 “因为我参加了社团,”南柯边回答,边和她一前一后向冰场走,“如果你也想试试,可以请辅导员帮忙推荐。” “我讨厌他们。”祁鸟拧眉。 祁鸟无差别地讨厌所有人。 其中大概也包括南柯吧。 南柯没回答,和祁鸟分道扬镳,在空荡荡的观众席里拣了个位子坐下。 另一头,祁鸟靠在冰场角落弯腰穿冰鞋,表情肃穆,和刚才判若两人。 滑冰是祁鸟唯一的爱好。 可惜祁鸟胆子小,在发现新室友愿意陪她来冰场之前,只敢宅在寝室里闷闷刷视频,长达一学期之久。 而在那之前,她们甚至没有互相自我介绍过。 南柯还有点困,趴在了前排椅背上,祁鸟远远回望过来,确认她在,才放心滑进冰场,开始练习。 同一片场地里,刚才遇见的学姐支着三脚架,对着场上穿行的校队队员调相机。 许多人影来来往往,在南柯的视角里,像极了一群繁忙的蚂蚁。 冰场里温度比户外低,南柯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隔着雾看着他们,又开始想冬至前的那个晚上。 “国崩。” 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勾勒这个名字。 怎么想,都像是她擅自期待。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 除了那双黯淡的美丽眼眸,现在的南柯已经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甚至会在遇见影小姐和阿流时,因为模糊的记忆险些错认。 假使当年的国崩哥哥真的出现,南柯也无颜面对那抹色彩。 但是…… 南柯握紧手指,目光跟着冰场上的祁鸟游移。 如果当时有追上他,看看他的眼睛就好了。 想见他一面。 那个在寒冷的雪夜里,愿意给她容身之所的人。 “国崩?”声音猛地在南柯右手边响起。 南柯一凛,抿唇侧头,看见慕白鲸弯着腰,一脸好奇盯着她。 “是你啊。”南柯坐直身体,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叫了你好几声,但你在发呆。”慕白鲸在旁边的位子大喇喇坐下。 “抱歉。”南柯说。 慕白鲸看向下方的冰场,皱眉叹气:“我刚陪部长谈好赞助,学姐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催我回来帮忙录像。” 南柯一怔。 “也不知道谁告诉她我会摄影的。”慕白鲸埋怨睨她,意有所指。 南柯轻咳:“对不起。” 慕白鲸一笑,指向冰场里独自训练的祁鸟:“南柯,你的室友看起来滑得不错,要不要也录一个?” “你得问祁鸟本人。” “主要是我们校队几个老前辈都毕业了,以现在新人们的水平……”慕白鲸苦恼咂舌,“对方八成会看不起我们。” “你是说,那个阿贾克斯?” “是啊,我们上次去接机不就被放鸽子了?” “嗯。” “还好我们也不用大半夜去接他了。那边的教练发邮件过来,说阿贾克斯擅自改签机票,已经落地了,等联系上他,就勒令他来a大报到。” 真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啊。 南柯默默为即将面对麻烦人物的自己画了个十字。 慕白鲸说着忽然一顿,摸出震动的手机贴在耳边:“喂,学姐。” 南柯看见冰场上的学姐远远面向这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慕白鲸边苦笑边起身:“嗯,对,到了,马上来……” 南柯朝即将上工的慕白鲸摆摆手,慕白鲸叹一声,挂了电话,打外套里摸出两杯奶茶:“喏,南柯,给你们带的。” 纸杯触手温热,南柯抱着奶茶抬头,还来不及说谢谢,慕白鲸已经一路小跑,下冰场去了。 冰面上的祁鸟正在滑行,一察觉慕白鲸出现,立刻停止练习,像是遇见天敌的猫咪,谨慎地退后,快速回到南柯身边。 “他怎么又来了。”祁鸟瞪着慕白鲸,在南柯身边忿忿坐下。 不知为什么,祁鸟对慕白鲸尤其有成见。 葡萄糖不顶饿,南柯已经叼着吸管喝完小半杯奶茶,闻言把另一杯递给她:“慕白鲸给你的。” 祁鸟轻哼,插上吸管正要喝,忽然想到什么,眨了眨眼:“咦?他的口袋是怎么装下两杯奶茶的?” 南柯微顿,沉思、迟疑:“可能……他的口袋很大?” “原来如此。”祁鸟恍然。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南柯扯开话题。 “我还没练够,”祁鸟鼓着一腮帮子的奶茶,眯眼瞥向冰场上忙碌的慕白鲸,依旧没好气,“等他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