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 第1页 《不枉》作者:林与珊【完结+番外】 文案 谈城当了三年的混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有着隔山望海、天上地下悬殊的小提琴手,与他早就有了过深的羁绊。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宛忱,谈城 ┃ 配角:莫斯,穆歆雅,游岚,秦安,秦然,林裴,费鸣 ┃ 其它:全文胡诌。 ☆、第一章 谈城蹲在墙角不耐烦的抹了把脸,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带着嚣张的意味,黑白分明的眼睛藏在青灰色烟缕后面,他抬手拿掉嘴上叼着的烟,伸长胳膊食指轻弹,几抹菸灰落下,风一吹四下散开,蹲在他旁边浓妆艷抹的女孩揉了揉眼睛,扬手推了他肩膀一下。 「吹他妈我眼睛里了都。」 痛快的说完这句脏话,女孩耳垂上的金属大耳环被夕阳余晖打上了金色,某个角度亮着光,晃的谈城略微眯了下眼。 他其实很想回女孩一句「别骂人」,下意识已经张开了嘴,却没发出声。他觉得挺没意思的,无论蹲在他身边的女孩和他是什么关系,他觉得这样的关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因此要说出嘴的话就都成了废话。 谈城抹了两把脸,用力睁开眼睛,眼白上很容易就能看见分布均匀的血丝,长久失眠对他来说是一种毫无人性的折磨,只要不是躺在床上,做什么都困、乏、累,只要躺在床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整晚整晚的精神。 「来了来了。」 他面前一帮夹着烟的人纷纷把菸头叼回嘴里,齐齐面露凶色,像是排练过似的。为首的人向右一歪头,自我感觉这个动作做出了气势,紧接着开始活动起肩膀,咔嚓两声响。 朝他们走来的学生木讷的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停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从一步一挪改成了原地踏步。 那学生远远的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有了大概揣测,眼珠不停左右横扫,把他们几个人的穿着打扮「欣赏」个遍后,没有半点犹豫,转身就往巷子口跑。 「追。」 为首的一发话,身边五六个人又齐齐迈开腿追了过去。 谈城依然蹲在拐角处的灰墙前抽菸,拧着的眉毛慢慢松开,愉悦的神情在脸上蔓延开,俨然变成了一副看戏的样子。 其中两三个人的速度非常快,那学生还没跑几步就被摁在了墙上。发话的人从他背上扯下书包,拉开拉链在空中倒扣,哗啦一声,撒了一地的学习用品,还附加个钱包。 「新生吧?」一看这学生胆怯的模样就知道是高一刚入学的新生,不然也不会选择走这条道儿。 为首那人蹲下/身把钱包捡起来,在新生的白色校裤上弹了弹,那是一个精緻的棕色牛皮钱包,两折款,翻开一目了然,有几张银/行/卡,有多少张红票子,数都不用数,直接上手拿。 那人又用钱包敲了一下新生的头,动静挺大的,不过新生留着一头黑色捲发,严严实实的遮盖住头皮,看不到一点白色,倒也不觉得有多疼。 「密码。」 新生哆哆嗦嗦哭丧着脸:「我、我今天刚来报导。」 身后两个人压的他身体和墙面严丝合缝贴在一起,他为了能说清楚话只得仰起头,侧过脸,又因恐惧支支吾吾的咬不清楚字,最后竟然直接呜咽起来。 为首的人做多了这种事,对眼前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丝毫没客气,反倒是笑着说:「你去取,我们在这儿等你,要敢跑,我保证下次见到你让你连学都上不了。」 这话用的口吻挺平和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看上去一点好人模样都没有,还是让那新生吓了一跳,即便松开压制在他身上的手也没能让他轻松多少。 「你们……」新生扶正用来修饰脸型的平光镜,镜片上的划痕让他看不太清楚这些人的五官,只得颤抖着肩贴着墙面往来时的路上一点点蹭步,似乎在思考什么。 蹭了没两步就停在了原地,转过身的时候依然能听见细弱的哭声:「要、要多少?」 「看诚意咯。」旁边的人抱着胳膊靠着骯脏的墙面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新生,想笑又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扮的是个狠角,必须要维持好当下演出来的气势,于是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忍俊不禁。 新生倒觉得这人的反应像是在挑衅,思来想去在脑海里飞速转着好话,奈何自己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没什么经验,继续退让:「给你们多少你、你们才肯放、放过我。」 「废话太多。」为首的把菸头往地上一扔,转过身把脸沖向谈城:「小城,你去盯着他。」 「我?」谈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说实话,他不太想去,他们干的事儿他也不太想做,倒没什么顾虑,也不是没干过,更不能算瞧不上,他倒想瞧不上这帮人的作为,但自己这么多年混迹于他们中间,以前多少对这种事嗤之以鼻,现在近墨者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连羞耻心也跟着波澜不惊。 为首那人又道:「赶紧。」 这人留着光头,是这些人中唯一比谈城的板寸还短的,而且这人的脑袋是个正圆,光滑的头皮显出健康的肤色,乍一看并不让人觉得害怕。 但杵在一堆不怀好意的人中,这光头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顺带着也难以让人琢磨出他究竟安得什么心。 第2页 谈城拍拍后背站起身,用舌头把腮帮子戳出一个鼓包,犹豫两秒后才懒洋洋的走上前,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沖新生扬了下下巴,示意他别耽误工夫,赶紧取完了事。 新生转身一个踉跄,把书包紧紧抓在怀里。 他们二人走出巷口,从昏暗的阴影中蹿出,来到宽阔的马路上,可能是空间一下开阔不少,不像刚才逼仄的小路把人的胆量都给挤没了,那新生打了个激灵,满血复活一般,趁着和谈城隔着三两个行人的距离,拔腿就跑。 「操。」谈城健步跟上,这才看清这人跑步的姿势和速度绝对跟体育特长生有的一拼,刚才他们几个人还庆幸今天终于堵着个新生小白,恐吓几句就能收工,不动手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谈城最不喜欢用肢体语言和人打交道。 现在看来不太行。 忠哥,也就是这拨人为首的那个光头,对他手底下这几个人的脾性和心思了如指掌。谈城高三不务正业就开始跟着他混,忠哥觉得他是个好苗子,用着顺心所以待他也不薄,甚至还把自己空闲的屋子租给他,但两人的关系依然算不上有多近。 别人对他或许忠心不二,甚至连捧带吹不乏好话,刚开始听着带劲,越往后越对这些虚伪的吹捧不屑,反倒衬的不多话的谈城有几分特别来。 谈城一般不应事,只要应下的他都会做好,包括不情愿应下的也一样。 盯着那新生的背影跑了没一会儿,眼看就要追上,就见他猛地剎住脚,蹦了两下,但还是没来得及及时立稳身子,惯性向前,直接扑在了从音乐附中校门口大步而出的学生身上,抱着他两个人笔直摔倒在地。 新生哀嚎一声便立刻回过神,惊慌的连句「对不起」都没顾得上和对方说,却仍不忘回头看谈城一眼,手往旁边的空地一撑,飞快站起身就往学校里跑,进了校门后他才弯下腰捂着胸口不停喘气,熟悉的环境仿佛让他突然得势一般,转身沖门口的谈城傲慢的比起一根中指。 看着那新生判若两人的模样,直接把谈城给气笑了,原地晃了几下身子倒也没真放心里计较。这要是往常,他绝不会容忍别人对他半分挑衅,甚至就连挑衅的意味都不会让对方有机会露出来。 今天明显不在状态,身上每个部位的「工作情绪」都不对劲,做什么都觉得了无生趣,于是就这么楞楞地杵在原地,谈城又熟练的点起根烟,望着眼前的校园百无聊赖的抽着。 左看右看,然后一低头。 他脚边坐着个人。 这人眼睫很长,又弯又密,尽管俯视先看见的是他头顶的发旋,以及一头深棕色的短发,但长睫呼扇呼扇落下,是谈城视野里唯一的动静,看了一会儿也不见这人有别的动作,于是他鬼斧神差的蹲下身,歪头看向正坐在地上缓神的人。 原本他整个人都被谈城站着的身影挡住,圈进一小片黑暗里,被埋的五官看不分明,此刻夕阳余晖越过谈城的肩膀跳进那人琥珀色的瞳眸中,照的他一双眼睛澄澈明亮。 谈城原本没打算盯着这人面容看,蹲下身时才发现他大半张脸都被白色的口罩遮住,唯有眼睛露在外面,晚霞把他白皙的皮肤涂上了一层红。 谈城见他一直在愣神,不自觉抬起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儿吧?」他问。 手的影子再次遮住阳光,谈城晃完手也没想着放下,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看。这人终于没再眨眼发愣,用手背打掉面前碍眼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书和笔。 「餵。」谈城有些不耐烦地沖他喊道。 这人压根不理,自顾自收拾。就在谈城心下瞭然,对他失去兴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突然被他叫住。 「钱包还我。」 谈城叼着烟转过身,一脸懵逼的开口问:「什么?」 「钱包。」 只见那人向他一伸手,一副认定了是他拿了钱包的样子,单从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坚定谈城就知道他没在找事儿或是开玩笑,尤其谈城的长相还偏偏不是能让人拿来找事儿和开玩笑的对象。 谈城愣了能有一分钟,才转头看着人来人往的校园,刚才沖他竖起的中指此刻终于让他感觉出了一股子怒意,而且越发浓烈,好像从没有什么人能让他这么愤怒过。 他极少在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耍了两次。 谈城看着眼前的人:「我没拿,是刚才撞你那人拿的。」 说完他就笑了,自己明明是个流氓,从流氓嘴里说出来的话大多没什么可信度,他撒过太多谎,唯有这一句说的十分真诚,真诚到连他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所以这件事的发展多半就只剩下一种趋势,打一架。 然而令谈城吃惊的是,这人居然相信了他说的话,并且说了一句他这辈子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也有人能对他说出来的话。 「行,那你有钱吗?借我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二章 谈城震惊的看着他,手里的烟都跟着抖了两下。 头一次,有人管他借钱,还是个几分钟前刚阴错阳差撞见的陌生人。他丝毫不怀疑自己浑身上下的打扮没一处能让别人指着他说这人有钱,连进烟店买包软中华的底气都没有,向来只抽三块钱的黄果树。 第3页 劣质烟味儿闻惯了,偶尔会变向刺激一下他的神经,情绪也跟着不稳定,时常焦躁不安,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换款名贵的烟小奢一下,可见日子过得有多贫乏。 给了眼前人多大胆,敢明着跟流氓借钱。 「没有。」谈城漫不经心的说,重新叼起烟,适时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邋遢样,四十五度角扬起下巴,眼睛迷成条缝,皱着眉不屑的看向对方。 「不多,三十就行。」那人摆摆手,同样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要不是谈城确定今天是第一次碰见这人,单从他说话的口吻还以为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故人,这场面看上去倒挺像久别重逢。 「不是,你……」 谈城脚下换了重心,抱着胳膊打量他,白色校服外套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只看得出身形消瘦,别的细节都被肥大的衣服悄无声息的隐藏,除了身高,其他一概不知。 正是比他多冒出一个脑袋尖的高度,让谈城态度神奇的傲慢起来,好似这略胜一筹的身高莫名给了他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 就算如此,他这话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这附近有没有卖那种能烧的钱币、元宝之类的店?」那人边说边用食指勾下口罩,拉到下巴处,迎着夕阳微弱的光线看向谈城。 眼神清澈,五官精緻,是一张清雅俊秀的脸。 谈城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因为脑子开始不转了。 大概是失眠太久,让他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他把烟用手指揉灭,往地上一扔,双手插兜挑眉瞄了那人一眼:「我带你去。」 崇明市九月气温温和适中,行人脸上少有的都带着笑。那人跟着谈城走在喧嚣热闹的街头,街边两侧人头攒动,放眼望去繁华的凤羲路边挤满了一双双下班约会的情侣,鼎沸的人声车声包裹着一前一后两厢无言只管埋头走路的人。 谈城走路向来不去看周遭景色,只顾脚下。 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在谈城以为那人不会再跟着自己的时候,转身便对上一双好看的琥珀色瞳眸,眼神清明,看的他呼吸一窒,险些贴上的两张脸快要把因缺觉导致身心疲惫的谈城弄出心脏病来。 「你还跟着我?」谈城越发觉得今天诸事不顺,又一次被气笑了:「你的防备心也太差了吧?不怕我把你打晕卖了吗?」 「你打不过我。」声音平稳,气色平和,居然把他说出来的恐吓当成了玩笑。 谈城嘁了一声,要不是这人长得还挺好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把「神经病」三个字脱口而出。 他们继续埋头走路,谈城加快步伐,钻进街边一侧的胡同口笔直往里,来来回回拐了无数个弯,绕到一片明显与「外面」格格不入的地方,虽然视线从狭窄的小道跳到这里开阔不少,但这里始终萦绕着一股让谈城身后跟着的人觉得不太舒服的味道。 城中村。 被城市规划抛弃的小地方,成了一些气味相投人的栖息之地。其实从面前林立的平房商铺中间走过去,再向前走两百米就是一条环线的出口处,往右再从桥下穿过,对面便是一片虽算不上高档,但至少干净整洁的住宅区。 被环线划分开的两片区域,明显透露出一股耐人寻味的违和感。 谈城从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找了半天,才从其中挑出一把带着红色铜锈的长柄钥匙,插/进孔中轻轻一扭,发现没门锁。 推开玻璃门,先是听到电视机咝咝啦啦发出极不和谐的声音,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在罢工声和清晰人声中来回切换,继而是筷子拍在玻璃柜上的巨响。 谈城拧着眉毛,瞪了面前正在吃饭的女孩一眼,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视线重回被带回来的那人身上,却见他自动忽略掉屋子里的人,正环视四周,认真挑选种类繁多的纸币元宝。 谈城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有下文,先走到柜檯里侧,面朝靠着墙壁摆放的佛龛,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上举的双手在空中晃了晃,抿着嘴,表情看上去十分虔诚。 「有个屁用。」女孩看着他做完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谈城转过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钱呢?」女孩瞪着他问,又低头吃了一口漂着辣油的面条,嘴唇瞬间红了好几个色号。 「什么钱?」谈城虽然是跟女孩说话,眼神却始终没离开正在选货的人。 「什么什么钱?」女孩带着些许不耐烦,口气也变成了质问,她歪身靠着柜檯翘起二郎腿,高跟鞋跟一下下踢在玻璃上,歪头看了看屋里的客人,毫不避讳的说:「忠哥让你盯着的人呢?」 不知为何,谈城并不想当着那人的面聊他自己的事,而且当女孩说完这话的时候,正忙于挑纸钱的人突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的谈城心里泛出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好似洞察了他所有难以搬上檯面的「丑事」。 好在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那人很快又重新盯回手里的纸钱,不动声色的伸手拿起几摞。 谈城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双手撑住柜檯边沿,闷头闭眼不说话,疲惫感从骨缝中汹涌而出,爬上眉眼,困得他眼角开始泛泪。 「就这些。」 那人抱着两摞黄色和白色的纸钱,还有两袋子金砖和元宝,一股脑儿都堆上柜檯,把它们推到谈城眼前。 第4页 谈城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困意挤掉,面前多了自家的货,和一只白皙的手,骨节分明,细直而又修长,指甲剪得很整齐,看不见一点白色。 谈城摁了两下计算器,摁下第一个数字的时候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四样东西的价钱全是个位数,根本用不着辅助工具计算,笨拙的样子仿佛自己当着那人的面亲手在脑门上写下三个字,「低学历」。 「就三十吧。」谈城郁闷的把计算器扔到一边,从柜檯里拿出一个蓝色薄皮本,翻开快要掉落的封面,里面空白一片,他又从下面摸出一根不知道闲置多久、笔身沾满了厚重灰尘的碳素笔,用力甩了甩,日期写了三遍才写出水儿来,认认真真把那人挑选出来的东西详尽记录在刚被拿来充当「记帐本」的田字格本上。 谈城并不知道,他写字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笔写过字了,差点忘记签名的签该怎么写,食指抵住下巴想了半天,才半信半疑的写完了所有要记录的内容,把笔转了个个儿递给那人。 接过笔的时候,那人的指尖碰到了谈城的拇指,冰凉的触感让他不禁低头,看见被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一段字后面,签下两个漂亮的正楷字。 宛忱。 「明天还你。」签完,宛忱把本和笔都合好,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走。 谈城赶忙叫住他:「给你拿个袋。」说完,从柜檯里胡乱扯下一个薄塑胶袋,将宛忱身上的东西扒拉到袋子里系好结重新递给他。 接过袋子,轻声说了句谢谢,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声轻盈空灵的脆响,尾音弱下去的时候,宛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店铺门口。 谈城站在门前,看着风铃出神。 「你什么时候开始让人赊帐了?」女孩左右横扫两眼,伸长胳膊把柜檯上的抽取纸盒拿过来,抽出两张飞快抹掉嘴上的红油,力度大到连口红一块抹了下来。 她拿起高仿包里的随身镜和劣质口红,对着只勉强能映出嘴唇的狭小镜面没什么技巧的涂着红色,涂完用力抿了两下双唇,满意的扬起一抹笑容。 「晚上去不去酒吧玩儿?」一支简单的口红就能让女孩喜笑颜开,她从位子上蹿起身,跑过去抱住谈城,在他侧脸上留下一个完整的唇印。 「不去。」谈城条件反射抬手抹了把脸,嫌弃似的拿起纸把手背上的红色擦掉。 「你女朋友可要被别人抢走了哦。」女孩对自己男朋友的表现熟视无睹,依然讨好似的撒娇,渴望能多博得一点男友的关注。 「随便你。」谈城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绕到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烟包夹出一根烟,用脚把散落满地的垃圾和塑胶袋归拢到一起,缩在柜檯后面的转椅上打火机啪的一声响,口鼻间瀰漫的劣质烟香让他舒服的眯了下眼睛。 有时候他会下意识拒绝这种气味,断开的时间一长,又有点想念。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荼毒。 「谈城,我韩丽丽可是你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你就这么对我?」名字起的毫无新意的女孩跺了下脚,气鼓鼓的看着他,单肩包的金属链子从肩膀上滑落,缠在她臂弯处。 「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又不是我媳妇儿你倒挺『自觉』。」谈城依然眯着眼,陶醉在自己营造出的迷离烟气里,任由熟悉的味道麻痹自己的神经,意识很快变得稀薄起来。 韩丽丽哼了一声,扭头踹开门瞬间跑没了影,店铺终于久违的安静下来。 谈城实在享受此刻来之不易的清闲,铃铛声渐弱,思绪也跟着游离体外,电视机的信号终于对上了弦,里面传来电视购物导购员的声音,凑巧是个浑厚低沉的男音,极具催眠功效。 谈城将脚后跟搭上柜檯,左手随意放在身侧,夹烟的右手顺着转椅扶把儿滑了下去,香菸离手落地,逐渐在他细微的鼾声中缓慢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章 谈城能感觉到有人走进店里,意识却还没清醒,身上的酸楚感也还没得到缓解,垂在椅子下面的手先一步往柜檯摸了过去,在玻璃板上拍了半天才一巴掌顺下来手机。 不情愿的眯起眼强迫自己适应屏幕亮度,等着视线慢慢变清晰。 晚上八点半。 「操,才睡俩小时。」 他把脚从台子上挪开,踩在地上过了会儿猛地倒抽口气,刚才睡着的时候没留神压着膝盖上的麻筋儿,此刻使点力气就跟上刑似的,右手赶紧握拳捏两下好分散注意力。 「怎么,还得坐这儿等你睡醒了?」 谈城几乎是被这声音吓得一机灵,赶忙往墙上一拍,啪的一声店铺里顿时亮如白昼,不禁用手挡了下眼,好半天才缓过来。 「忠哥。」 忠哥全名王大忠,是个不用看脸光听名字就知道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世俗气的人,小时候户/口/本上的原名用的是钟錶的钟,为了显得有文化,后来才改成了忠心耿耿的忠,意在希望手下人都能对自己一片赤诚。 他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抖着腿漫无目的的扫向四周,鄙夷的看着靠墙半臂高的佛龛,上面乱七八糟挂着落满灰尘的珠串,香鼎里放的全是大米,插着三根燃了半截的细长佛香。审视完一圈,才把目光重新移回谈城身上。 「钱呢?」 第5页 「人跟丢了。」谈城用舌尖往回勾了下嘴唇,上下唇瓣一抿,啧了一声,「您说个数,我给兄弟几个补上。」 忠哥手里这几个成天混吃等死的流氓混混,经济来源有一多半来自坑蒙拐骗高中生,他们今天猫的地方,是两所高校中间的夹道,左手是所艺术气息浓厚的市重点音乐附中,右手则是透着浪漫与庄严气质的国际私立中学,两者共同点,是学生家里一个赛一个有钱。 用忠哥的话来说,「拿」这些人的钱心安理得。因此对面的崇明市附小才得以幸免。 谈城这话说的让忠哥很满意,其实他早就感觉出来下午送上门的「新生」身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具体说不清是哪里让他觉得别扭,很多动作显得颇为不自然,才让谈城一路跟着,果真出了问题。 王大忠向来不怀疑谈城的话,他就长了一张让人提不起疑心的脸,认识两三年做事从未出过岔子,后果全都攥在自己手里,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忠哥摸了把光头,翘着二郎腿用下巴点了点佛龛旁边冰箱里的二锅头:「拿点儿。」 谈城立刻找了个纸箱,把一整层的酒全塞了进去。 夜色酒吧与城中村隔着一条商业街,门脸和谈城开的杂货铺差不多大小,店主经营的十分不走心,房顶招牌灯坏了就任由其自生自灭,透着一股子爱来不来的横劲儿。 油绿色的大铁门将里外两个世界严丝合缝的隔开,门一关,所有人在里面平等的醉生梦死。 装潢都那么随心所欲,自然也不会介意宾客自带酒水。 谈城双手托着箱子几乎是人贴人一步一挪才走到最里侧的贵宾位,放下纸箱抬起眼,和韩丽丽的目光擦过时,什么表情也没有,扭头沖忠哥勉强挤出个笑脸:「不陪您了,明天店铺来新货,我回去收拾收拾。」 忠哥也没发难,只是拿出一瓶二锅头,三两下用牙咬开瓶盖,递给他。 谈城仰头一口闷,整瓶下肚,喝完把玻璃瓶往旁边的空地上狠狠一摔:「感谢忠哥。」 沙发上围坐的一圈小弟立马附和:「感谢忠哥!」 王大忠一弯眉眼,笑了个没心没肺。 谈城的酒量并不怎么好,只是不上头,给人一种很能喝的假象。 从灯红酒绿的世界钻出来,跳进温度不高的秋风里,顿时就有些站不住脚。好在路程不远,几分钟就能晃回家,横竖怎么走都走不丢。进店门的时候上台阶的步子迈的又正又稳,谈城骄傲的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杂货铺二楼是一间简易卧室,三十来平米,一水儿白墙,破旧却干净。靠窗的红漆木桌像个古董,面儿上还算保存得当,四条腿全/裸,露出里面米白色的木芯。整间屋子全靠九零年代老式电视机和头顶风扇撑起些面子,以及电视柜下面回收来的两个二手音箱。 谈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小提琴音乐cd,原先对面铺子是家卖光碟的,里面什么内容都有,开了三个月经营不下去,于是全场甩货三块钱一张。 这张就是从成堆的毛/片里挑出来的,明显是张乱入的盗版碟,大概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凑巧被谈城选中。 他平时失眠就靠它来抚顺焦虑的神经,尤其喜欢其中一首叫做《云层之巅》悠长绵柔的慢曲,催眠又净心。 这是他觉得这辈子花的最值的三块钱。 只是每次放这盘音乐的时候,韩丽丽就说他在装逼,知道小提琴长什么样儿么就听。 谈城没换衣服,直接穿着短袖往素色床单上一砸,床板嘎吱一声响,突兀的串进音乐里。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闭上眼缓慢呼吸,胸口有规律的起伏,陷入单薄脆弱的浅眠。 宛忱把黑板上的作业记好,合上书本放进包里,单肩背着走出教室。 出楼口时脚步被浓烈的阳光截住,迫使他站在阴影里扬手挡住眼睛。 崇明市音乐附中分为南北两个校区,总占地三百多亩,建筑内三分之二空间都用作音乐教室、排练厅和礼堂。 宛忱紧了紧拎着琴盒的手,漫步在林荫道上,两侧是站的笔挺的白桦,被缥缈而来的乐声一衬,像站了两排彬彬有礼的绅士。 交响乐团排练厅在三号楼一层,二层才是允许学生独立使用的教室。宛忱高一时跟过一段乐团排练,上了年纪的陆指挥对他颇为上心,不仅仅是演奏水平完美超出他心里那根标准线,重点是宛忱身上有种跟音乐绝对能够凝合的独特气质。 简单来讲,就是看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搞音乐的。 只有宛忱自己不这么觉得。 他伫立在门外,完整听完乐团演奏的一曲《华裳》,这是陆指挥年轻时写的作品,虽比不上国外经典流传的世界名曲,但至少在国内是有着过高呼声和人气的。 202房间是钢琴和小提琴共用教室,这里霸占了宛忱大部分时间。推开门时,钢琴声顺着门缝偷熘出来,放在门把上的手一顿,门外的人低着头,侧耳聆听,欣赏完整曲的演奏。 一曲弹毕,宛忱才继续将门推开,铺面而来呛鼻的烟味儿致使他不得不后退两步,又重新躲回了门外。 「你什么毛病。」 那人动了动耳朵,叼着烟,扭头看见靠着门框把半张脸埋进校服里的宛忱,光速将烟碾灭在琴架上的菸灰缸里,跳起身大踏步朝他走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亮相在视野中。 第6页 「想我没。」 「想你个鬼。」 宛忱绕过他,把琴盒放在旁边高台,徒手升高几公分谱架,从书包里掏出几张面相枯黄,满脸褶皱的乐谱在架子上摆好。 「好歹也是要一起合演的嘛,为了配合默契,你每天得花点心思想念我和我的琴声。」 那人变戏法儿似的从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没滋没味的边吃边说。 「秦安。」宛忱叫了他一声。 「到。」名叫秦安的男孩把水果糖从口腔左边拨到右边,认认真真的看着他。 「钱包还不还我。」他说。 秦安一愣,嬉皮笑脸的打趣,伸手把校服裤兜里的长款钱包拿出来递给他:「开个玩笑,生气啦?」 「没,你又不是开我玩笑。」宛忱顺手接过,扔到书包里拉好拉链。 「谁让他们敢打劫我弟。」秦安挑了首小调随意哼着,晃悠回钢琴前摁下一组和弦:「昨天那人什么反应?说来听听。」 宛忱微微低头,用下巴固定好琴身试了试音。他听力并不出众,但也高于乐团平均水平,音律间极细微的差别可能要听个两三遍才能勉强听出些不同。 专心致志拉完一首,被掌声乱了兴致,这才漫不经心的回答:「我还欠人三十块钱。」 「啥意思?我这玩笑还开出后续了?」秦安侧身倚着钢琴,长腿交叉站立,双手抱在胸前扬起嘴角,口吻里带着惊奇和不可思议。 宛忱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注意力重回乐谱上,下一曲开始前微阖眼帘,屏气凝神。 阳光透过窗户爬满琴身,从秦安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五官被盖上了一层舒适的暖意。 谈城蹲在音乐附中门口,百无聊赖的在五指间来回转着烟包,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实在是有些,不,非常莫名其妙。 昨天那个叫宛忱的人离开前也没留个联繫方式,谈城忙到下午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糟心的事,顿时就有点郁闷。 他倒不在意这三十块钱,只是不想再和那人有任何交集,不知为何总会想起他那不经意一瞥的目光,干净的让人心慌。 之后便觉得在他面前做任何事浑身都不自在,可能是因为对方看上去是个体面人,通常在体面人眼中他们这帮混混会被自动划拨到「异类」里,张口闭口全和钱掰扯不清。 谈城和其他人不同,他没什么心思往跟自己气味不符的人堆里爬,宁愿缩在同类人群中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他其实想跟宛忱说,三十块钱不用还了,但又觉得跟有钱人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可现在蹲在人学校门口又算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是来要钱的吗?有谁会相信他是为了特意跟人说不用还钱才在这里一等等到天都快黑了? 路边亮起了流萤似的霓虹,将谈城的身影拉长,孤零零打在地上。 他缓慢站起身回头看了看陷在黑暗中的校园,突然想起昨天那个「新生」朝他十分不屑竖起中指的模样,嘲讽的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了。 明明那才是对待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态度,而宛忱,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谈城用鼻子哼了一声,踢开脚边的石子,裹紧衬衫,把这座城市的烟火气一股脑儿抛在脑后,屏蔽掉所有喧闹的噪音,闷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章 昨天走这条路的时候,宛忱特意在脑海里记下几个显眼的标识,才不至于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原地打转,差不多和昨天花费相同的时间就走到了那间杂货铺门口。 透过玻璃看见柜檯后面坐着个人,手机横放在手里,一脸专注的在打游戏。宛忱下意识以为他就是昨天的老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一只脚踏进门内才愣住了,里面坐着两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另外一人坐在靠门这侧贴墙放置的凳子上,正瞪眼看他,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种地方出现高校生实属罕见。 迷之沉默萦绕在三人中间,半晌,柜檯里的人才像回魂一样得体的站起身,把靠坐的有些歪扭的薄外套往下拉了拉,摆出标准的迎宾笑容。 「欢迎光临。」 「我……」 宛忱盯着眼前这人,光顾着打量,一时卡壳,连个开头也没说出来。这人穿一身简单运动服,头发染了灰色,有些长,虽未及肩却也顺着脸颊长到了下巴,不知道他是真的脸型消瘦还是头发衬得,有着高中女生非常嫉妒的瓜子脸,嘴唇红里透粉,脸上是让人看上去非常舒服的小米色,干干净净连颗痣都没有,鼻樑高挺显的五官一併跟着立体起来,乍一眼,有种雌雄莫辨的错觉。 声音是个温柔的男声。 「你……」那人调皮似的重复宛忱的话,还故意拖长了音。 「我找……」 找谁。 宛忱皱了皱眉,沉思良久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忘了那人的名字,而是压根就没问过。一时尴尬弄得他有些茫然,停顿半天才木讷的转过头似是想向另外那人求助。 他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那人立刻接收到信号:「欢迎光临。」 宛忱:「……」 「我找老闆。」他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这么小的铺子也用不着员工,于是大致猜测那人身份,随口说道。 第7页 「请问是找租店老闆还是店铺老闆?」温柔的男声很耐心的回覆他。 宛忱这次倒是很快顺出一句:「两位老闆分别叫什么?」 「王大忠和谈城。」 如果那人叫王大忠,他决定立刻掉头就走:「谈城。」 「他堵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灰头发说。 宛忱没再回话,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他跟那人也不过是昨天才认识,今天只是来还钱的,虽然对「堵人」两个字有点好奇,不自觉会联想到秦安闹出的恶作剧,但他并不想多嘴,更不想跟两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坐屋里等会儿吧,应该没多久。」灰头发又说,看样子还想让出身后那把明显比这家店铺装潢高出一个逼格的转椅。 「不用。」宛忱指了指门外,「我在门口等就好。」 那人好像还说了句什么,被门角带起的风铃声盖住,宛忱没听清,也没打算让自己听见,随手把下巴上的口罩拉回鼻樑。 谈城盯着自己脚尖,步伐不快却感觉自己踩了两个风火轮。心里全是烦闷,而且越想越搂不住火。 他很想跟「竖中指」那人痛痛快快的打一架,否则这篇儿大概是翻不过去了。 谈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把宛忱爽约的怒意也强加在了那人头上,自动帮他撇了个干净。 绕过拐角,面前就是一条逼仄的小路,两旁是功能各异的店铺,中间勉强能够容纳一辆轿车的宽度,两辆快递车错身都有点吃力。 谈城双手插兜,叼着烟只顾闷头走路,临到自家店铺门口才勉为其难抬了下眼,这一眼直接跟宛忱来了个脸对脸。 又是那双漂亮有神的大眼睛。 谈城立刻从台阶上蹦了下来。 「你……」 熟悉的声音跳进耳朵,店铺里坐着的两个人快速走到门口,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这俩人为什么总说不完整一句话。 「还钱。」宛忱把提前准备好的三十块零钱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他。 谈城下意识就从嘴里顺出一句「没事儿,不用了。」 宛忱什么话也没说,手也没收回去,就这么直愣愣的伸着。 谈城盯着他那双修长的手看了半天,直到菸灰被从巷口窜进来的风零星吹散,他才回过神接过,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确切语言,就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叫王大忠吧?」 「啊?」 看他这反应,宛忱就知道了答案,不自觉笑了笑。由于带着口罩,谈城看不出他是何种表情,反而会把关注点全集中在眼睛上,眼角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应该是在笑。 笑的他反倒有些心虚。 不久前他才把这个人在心里反反覆覆批/斗一番,以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言而无信,还带着愤青固有的有色眼镜分析人,直到此刻谈城才发现根本是自己无端对他生出恶意,人没把他划分到「异类」里,他倒先把对方给分了类,摸着后颈竟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宛忱看出他欲言又止,本想就此离开,为避免做的太过刻意,随便找了个话题轻松聊几句:「你的店是卖丧葬用品的吗?」 「不是。」谈城很快回答:「杂货铺,什么都有。」 「很少见有杂货铺进这些东西。」 「不是进的,元宝我自己捏的,纸钱就随便用宣纸折折剪剪,再戳几个洞。」谈城并指夹烟深吸一口,转过身和宛忱身体错开往旁边吐掉烟气,随即把菸头扔到脚边碾了碾。 可能是因为自己带着口罩,谈城不想让他闻到烟味儿,就留给他一个锋利的侧脸。宛忱注意到他在吐烟的时候左眉毛会跟着轻挑一下,是个不怎么明显的小动作,细微带着些可爱。 留意完,才对他刚才说的话吃了一惊。 那些东西虽算不上工艺品,但要模样有模样,要型有型,线条简单看似做工不难,量却不少,需要耗费相当多的精力和时间。 突然就觉得这些东西买便宜了。 「你没亏本吧?」下意识让这句话熘到嘴边,宛忱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说出了口。 「没。」谈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晃了晃身子:「你买那么多也没给你打个折。」 宛忱笑了出来,他把口罩勾到下巴上,让谈城看了个清清楚楚。 「你身边有人用这些东西?下次来给你粘个大别墅,保证能在那边舒舒服服当个地主爷。」 谈城本想问他是买给什么人,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过于隐私,于是换了句让自己显得阔气点的话。 「谢谢。」宛忱看着他,又指了指玻璃门后面一直偷听他俩谈话的人:「你朋友?」 谈城头也不回,撩起衣摆就要去翻裤兜里的烟,碍于宛忱还在,才没好意思拿出来:「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谁有空就会过来帮忙看店。」 宛忱觉得这句话说完,差不多可以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再客气一句:「名片。」 这俩字砸的谈城一愣。 他飞快在脑海里组织语言,缜密的思考该如何回答,婉拒好像有悖自己心意,谈城没办法故意让眼前这人陷入窘境,那张漂亮的脸上不太适合出现这种表情,但又不想明说自己一个开店的老闆,连张像样的名片都没有,顿了顿,突然朝他霸气伸手:「手机。」 第8页 宛忱见状,立刻把手机拿给他。 谈城接过来有些诧异,苹果更新换代到现在,这人依然用着6s,连个plus也不是,裸机一部,像样的手机壳也没有,屏保桌面全是系统自带图片。 随手点开通信录页面,联繫人倒是不少。 「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送到你学校。」这句话说得比较像回事儿了,至少能让人觉得自己很大气。 宛忱看了他一眼,客气点头,拨过去号码后把手机重新塞进裤兜。 谈城以为他会往来时的路走,没想到却是径直穿过巷子,右拐上了大路。 他站在台阶上缓慢蹲下身,摸出烟点起一根,用夹住烟的手挠了挠细窄的脑门,不自觉又往巷子口看了一眼。 「看够了吗?」灰头发轻推玻璃门,也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张望,边看边与谈城并肩蹲在一起。 「什么话到你嘴里准变味儿。」一口烟吐在了那人头发上。 昏暗的小巷里只有几家还在营业的店包揽了照明路面的活儿,光线稀薄的可怜,却并不影响谈城的眼力。 「林裴,你客人来了。」 只见他一扬下巴,林裴原本已经收回的目光又重新放向巷口,远处依稀走来个高挺的身影,左臂挂着西装外套,领结随意晃在胸口,白衬衫衣料挺括,显出诱人身材。 林裴砸吧了下嘴,漫不经心拍拍屁股站起身,整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宛忱掏出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两圈,走进黑暗中摸索着墙上的开关,门掩上的同时灯光洒满房间。 还没吃饭,他打算随随便便对付一点。拉开冰箱的时候才发现空无一物,心里也空的像是能立刻就地参禅礼佛。 手机有规律的在茶几上震动,宛忱正琢磨着该往高压锅里放多少米才不会超出一顿饭的量,没顾上看来电显示,直接划开屏幕放到耳边。 「餵?」 「出来嗨。」 宛忱挂断电话,犹豫的拉开抽斗,然后拽出米盒估摸半天才倒进锅里,加水过滤一遍后,再次注水堪堪没过米面就盖上锅盖往灶台上搬,对自己这次没忘加限压阀感到欣慰。 电话又响了起来。 「别挂。」秦安在接通后先嘱咐了一句,口吻很是不客气。 「我煮粥呢。」宛忱把扔在玄关的书包拎回书房,随手摁开檯灯。 「你别又把邻居招来,这次是打算炸锅还是崩灶台?」手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宛忱把这些声音挨个听了出来,都是交响乐团的人。 「说正事。」 「你猜辅导咱俩期末音乐会合奏的老师是谁?」 秦安激动的情绪宛忱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他心仪的人。 不过宛忱除了在音乐上和他配合默契,其他时候向来不给面子。平时这人容易嘚瑟,得了便宜还卖乖,身边不乏哄着顺着的人,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公子哥的人设。 「不猜。」 「游岚啊。」秦安大概是喝多了酒,声音有些大,嚷出了噪音效果,宛忱嫌弃的把手机移开耳朵,愣了愣,又急忙凑近。 「他……回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章 偌大的空间里,仅有一盏檯灯恪尽职守的撒着光,堪堪覆满桌面,照亮房屋一角。 宛忱半个身子背着月光,眼前摊放的课本被风缱绻起页沿,手边碗里盛了一坨不明粘稠物,趁热舀起几勺,味蕾受尽屈辱。 这粥糊的实在没法吃。 秦安的微信跳进屏幕。 -给我拍张宛大厨神的杰作。 宛忱大大方方的将那一坨发过去,连个滤镜也不加。 -还没到端午呢啊,谁这么猴急给你家送粽子。 -粥。 过了一分钟,那边发来条长达四十秒的笑声,交响乐团果然名不虚传,都笑出了声部。 -烧点开水倒碗里搅合搅合。 -我去烧。 -算了!别再把壶炸了! 宛忱不以为然,起身关好窗户,将帘子合上,走进厨房往电热壶里注满水,摁下开关。 没一会儿,蒸腾的热气顺着盖缝儿冒出,还没听见声响,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伸手拿过来。 盛满的沸水喷涌四散,宛忱眼疾手快立刻缩回胳膊,还是没能幸免,烫到了半截小指。 他打开水龙头拨到凉水,盯着池里还未清洗的高压锅出神。沖了半分钟才不情不愿的从皂盒里拿出海绵,随意扒拉几下,连个洗洁精都懒得放。 宛忱躺在床上单手背头,长腿交叠,在脑海里重复演练合奏曲目,指尖微微蜷缩,时不时点出几个转折音,旨在巩固与钢琴声交融时的情绪侧重。 困意直到凌晨才爬上他清浅的眉眼。 原本静谧的校园此刻仿佛被原/子/弹扫荡过一般。 女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甚至门口还有数名扒着铁门正往里垫脚挑眼的非本校生。 隔壁私立中学都有几个慕名翻墙过来的。 宛忱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出教学楼,闻声投去目光,脸色微变,脚下立马加快频率,改为小跑。 「阿宛宝贝儿!」 在听到熟悉而又膈应的暱称时,宛忱没有片刻犹豫,逃命一样往南校区排练室狂奔。 第9页 砰的一声巨响,202房间的门被用力甩上,几乎是在走进房间的剎那,宛忱已经调整好面色,若无其事的和单肘撑在琴盖,边抽菸边沖他坏笑的秦安对视后,慢条斯理打开琴盒开始调弦。 「别弄了,游岚马上到,让他先听听音。」话音未落,窗外一阵骚动,秦安还没来得及蹿到窗边探个究竟,就听楼下的陆明启中气十足大嚷道:「别给我招蜂引蝶的!」 游岚压根没听清老头喊的什么,迈开羡煞旁人的大长腿三两步跨进楼内,将矮了自己一头的陆明启结结实实抱进怀里。 「老师,我想死你啦。」 交响乐团的成员们纷纷从屋里探出脑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平日总爱板脸装深沉,说个笑话又一秒破功的陆指挥竟被一位混血男人结结实实搂成了小鸟依人,束手无策,动弹不得,连老花镜都给戳歪了。 「行了行了撒什么娇。」陆明启费力抽出一只胳膊拍了拍游岚坚实的后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游岚把所有客套的话以及分别一整年的思念全都压缩进这个拥抱里。 松开自己的老师,游岚冰蓝色瞳眸蕴着深情,勾起嘴角问:「那俩孩子呢?」 琴音从秦安指缝间缓缓流淌,他的身体随高亢激昂的旋律大幅度晃动,每次曲调转折时总要深吸一口尼古丁,哪怕菸灰落到手上也依旧亢奋,单单二十几个小节过去,额头已布满绵密的汗珠。 游岚闭上眼睛聆听,手指一下下点在小臂上,时而细眉紧蹙,时而欣慰点头,还时不时往宛忱身边靠过去。他迈几步,宛忱就退几步,一曲结束,两个人一站一蹲挤在墙角冲着钢琴干瞪眼。 「老大,如何?」秦安把烟碾灭在菸灰缸,侧身跨坐在椅凳上有趣的欣赏那俩人脸上大相迳庭的表情。 「还是老样子,没退步也没进步。」游岚放过宛忱,走到谱架前翻看小提琴谱:「你压根不爱钢琴。」 「一首曲子可以有多种演绎,最直接的就是照搬。你的天分在指法,但弹琴不仅仅是靠肢体表达,也要用脑思考每个音符在整篇乐曲中的位置和意义,每个乐句存在的性质,是作曲者在发问还是在回答。」 游岚摇头继续道:「你的呼吸是乱的,没有衔接过渡,没有起承转合,有的只是僵硬死板的照搬,只是一腔热血的自我陶醉。钢琴不是炫技的工具,而是对情感最为细腻的抒发方式,它很容易创造感染力,但你向听者的表述是进击压抑的,是极端自负的。狂傲不屑,徒有华表。」 他拿起笔在宛忱曲谱上涂抹掉几个音符,又重新加了一个小节,这才抬头看了秦安一眼:「不过现在市场还就吃你这套。」 「我可不想跟陆老头似的一辈子都在为追寻更高的艺术造诣献身。」秦安站起来踮起脚尖伸了个懒腰,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腹:「这水平,不配在专业人士面前班门弄斧,我就图一潇洒,哪儿那么麻烦。有天分,那就藉此混口饭吃嘛。」 游岚勉为其难给他鼓了鼓掌,点评完巴不得赶紧翻过这篇儿,转头嘴角漾起笑意对宛忱轻声说:「你呢?」 宛忱蹲在墙角认认真真听这俩人扯淡,还以为他们能高谈阔论一节课,谁知话头猛地调向自己,一点准备没有,当场蒙逼。 「宝贝儿……」 「闭嘴。」 他用弓指着游岚,毫不客气的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勉强调整好情绪后,才把琴身掖在颈下,深呼吸,微阖眼帘,整个琴房落针可闻,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一併静止。 游岚偏爱宛忱,完全是因为他具备视觉与听觉双重冲击和享受,单拎长相,虽养眼,不见得有多令人难忘,只谈音乐,又并非能在众多有天分的人中出类拔萃,可偏偏糅合在一起,就是想多看两眼,多听几遍。 秦安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宛忱拉了十几个小节后,游岚打断了他:「我给你调调弦。」 拿过小提琴,才又想起什么,转身对秦安说:「刚才打岔忘记了,钢琴高音弦有松动,你自己调。」 差距。 秦安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陆明启知道游岚留学归来,这帮崽子们是没心思排练了,于是慷慨的给他们批了半天假,不过只能在学校里自嗨,避免一切不良社交。 尤其嘱咐了总爱带头挑战他底线的秦安。 音乐附中食堂恢宏气派,光可鑑人的瓷砖映着一行人的脸,头顶奢华璀璨的水晶吊灯用游岚的话说,设计师用力太猛,有点画蛇添足。 西餐窗口前有个高挑的身影正在排队。 游岚立刻凑了过去。 「依依小姐,晚上约你,有时间吗?」 叶依依闻声回头,在看到游岚那张伪装的人畜无害的脸时,没绷住表情笑了出来,故作优雅婉拒道:「秦安不同意哦。」 「你在他身上浪费什么时间,琴艺一点没长进,就知道气我。」游岚痛心疾首道。 「我听见了。」秦安耍酷的往嘴上叼了根烟,拿过叶依依的餐盘,示意她坐位子上等着饭来张口就好,「老大,兄弟妻不可欺。」 「开个玩笑。」游岚耍贫耸了耸肩,捏了下秦安的脸:「只要你用心弹琴,我还是很爱你的。」 叶依依将身后的长马尾缕到胸前,拿着手机问:「我定了几杯咖啡,刚发来信息说到校门口了,你们谁去拿?」 第10页 「我去吧。」宛忱主动揽活,把自己的餐盘扣到秦安盘子上:「回锅肉盖饭。」 耳边消去了叽叽喳喳的吵闹,静谧的校园只依稀听得见风声。 宛忱顺着石子路往北校区慢慢晃步,正琢磨刚才被游岚改过的曲谱,一时入迷,直到临近大门,才想起来抬头寻找手里拎着咖啡纸袋的人。 扫了两眼,他愣住了。 那人穿了一身十分扎眼的机车服,骑着实在有违他气质的送餐摩托车,一条长腿撑地,另一条弯曲踩在踏板上,身体向后微仰,正低头看手机。 他叫什么来着? 宛忱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最近通话,才想起来那人的名字。 谈城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订的?」 「是我同学的,我来帮他们拿。」宛忱走到他身前,闻到一股非常浓醇的咖啡味儿。 他看见谈城从车后座的食品箱里把四杯咖啡拿出来,在递给他之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杯盖有没有侧漏。 「你们学校应该有咖啡厅吧?」谈城随口问道。 宛忱点点头:「有,只是没有这家咖啡好喝。」 「你喜欢喝什么口味?」 「香草拿铁。」 谈城笑了笑,道:「下次到店里来我给你做。」 说完,他潇洒的把名片一併递过去,心下暗爽。 「你还会做咖啡?」宛忱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眼神里竟带着些许羡慕。 毕竟他是个能把粥熬成粽子的人。 谈城本来觉得递名片的瞬间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本想再吹两句牛皮,却听到宛忱的惊嘆,尤其被那个眼神看的心里顿时五味上浮。 他是个挺随心所欲的人,尤其在朋友面前习惯了口无遮拦,当着陌生人就更敢什么话都往外吐露,添油加醋往自己身上一按,把会做的事夸大成特长,显出点和别人与众不同来。 面对宛忱,他却突然说不出这些话,不清楚是为什么。 好像只能卸下伪装,主动原形毕露。 「就……一般会吧。」谦虚完,谈城想了想又补充道:「周二周四我在店里,一直到晚上八点。」 宛忱收好名片,举起咖啡笑着说:「谢了。」往回没走两步,又转身走了回来,直勾勾的盯着他:「你店里有电水壶吗?我家里的那个昨天被我弄短路了。」 谈城眨了眨眼,他实在没想到宛忱会问这么一句,尤其没有任何防备的对上他那双藏着精粹光芒的眼睛,半天才失神的嗯了一声:「明天给你送来。」 「不用,放学我去咖啡店等你下班,直接到你店里拿吧,顺路。」 砸给他这么一句话,也不等谈城反应,宛忱迳自就往校园里走。 谈城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有些清瘦的背影。 电水壶还能短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六章 这一下午,谈城都有些心神不宁,给客人打包时好几次贴错了标籤。好在工作日下午的客人并不多,店长闲来无事,给他做了杯冰咖啡,轰着他去休息。 谈城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看上去精緻昂贵的玻璃杯放到桌面,杯边向外四散出彩色的光,然后双手插兜慵懒的半躺进单人沙发里,奢侈的享受午后暖阳。 他鲜少能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为了生存,时间仿佛被压缩榨干,整日陷在千篇一律的按部就班里,喜怒哀乐被枯燥的忙碌拉成一条直线,毫无波澜,重复在既定的循环中,身心逐渐麻木。 偶尔静下心来去看窗外的街景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谈城可能没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客气的享尽店长的好意,直接偷了一下午的懒。当他因逐渐黯淡的光线回过神时,才想起来看眼时间,跳起身忙钻回柜檯,催促店长下班。 「看你在想事情,没好意思打扰你。」店长将捲起的袖口挽下来,临走时还不忘擦干净台面,以便减少他晚上的工作量。 「您太照顾我了。」谈城尴尬的笑了笑,他不太适应接受别人的好意,也很少接受,因此从没思考过这种情况下应该要怎样回应。 手机在兜里有规律的震动着,还是店长隐约听见声响提醒的他。谈城木讷的拿出手机随便扫了一眼,差点没把它掉到搅拌机里。 宛忱。 划屏接通,对方先开了口:「凤羲路23号是在车站对面吗?」 谈城对这片很熟悉,一听车站两个字就知道宛忱走反了方向:「你在车站别动,我去接你。」 嗯?说完这句,他愣了愣。心里明明预想的是,你开导航跟着提示音走就能找到。 谈城对自己有点郁闷,多大个人了能丢是咋地,怎么头一次操心的跟个老妈子似的。 挂下电话,才想起来店长原本是要下班,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他满不在意道:「去吧,等你回来我再走。」 晚高峰的车站人头攒动,彼此之间相互拥搡,时不时被人堆挤出一个不幸儿,掉下站台又焦急的插空钻回去。 宛忱左臂挂着校服外套,单肩背包,和这些人拉开一小段距离,右手食指轻点在手机背面,目光扫着来往的车辆。 谈城站在对面的马路边,踩着牙子晃了晃身,夹掉唇间叼着的烟往垃圾桶上一碾,下意识就要开口喊人。 第11页 张开嘴的那一刻,想了想,还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宛忱的号码。 谈城一直注视着他。 看见他深棕色的短发被夕阳打上一抹亮色,整个人站在逐渐退热的阳光里低下头,翻开右手,听筒里传来他干净清爽的嗓音:「到了?」 谈城突然有种他们已经相识很久的错觉。 「对面。」他说。 宛忱抬眼便对上他的目光,沖他笑了笑,随即挂断电话。本想图省事横穿马路,却见谈城沖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人行横道,两个人平行走了十几米,宛忱才过到对面与他汇合。 「抱歉,麻烦你带我走一遍路,下次我就能自己过来了。」宛忱把滑到大臂上的包带往肩膀提了提,「我方向感比较差。」 谈城完全抓错重点,在听到「下次」两个字时不自觉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没事儿,不麻烦。」 咖啡店门口的木牌下方挂了盆绿萝,受人精心照料,正叶肥茂盛的长着。推开门,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宛忱被谈城领到柜檯前,香草拿铁早已点过,正俯身选玻璃柜里所剩无几的甜点。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低领线衣,松松垮垮挂在肩上,弯下腰时锁骨那片露了出来。谈城不经意一扫,看见一条竖在胸口偏右位置的暗红疤痕,抽回目光皱了下眉,再看过去时宛忱已经直起身,笑着对他说:「芝士的吧。」 「爱吃芝士?」谈城点了两下屏幕,接过他递来的钱放进收银机里。 「甜品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宛忱回头看了看店里,应该是在选座位。 「那你尝尝我做的,没准会喜欢。」谈城把标籤贴在纸杯上,沖他一扬下巴,「随便坐,待会儿我拿给你。」 宛忱还在惊讶他会做蛋糕这件事,本想多问两句,见他井然有序开始忙活,没好意思再打扰,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把书包轻放在对面椅子上,拉开拉链拿出作业本。 夕阳如咖啡店浪漫情调的暖黄色灯光,晕染在他侧脸,宛忱歪着头一动不动看向落地窗外街边两侧言笑晏晏的路人,厚玻璃隔绝了喧嚣,像在演一部无声的电影。 他不太喜欢热闹,又喜欢看形色各异的人,看他们脸上鲜活的表情,所以选在这里刚好。 谈城端着拿铁和蛋糕,走到窗边才发现宛忱坐的是自己刚才坐过的位子。 「我还有两个小时才下班。」放下杯盘,他低头看着宛忱的脑袋顶,虽然发量浓密,还是隐约能看到藏在发间里的旋儿。 细长的眼睫突然抬起来看向他时,谈城心跳漏了半拍。 「好吃。」宛忱舔了舔嘴唇,拿着铝制小勺又挖下一块,心满意足的点点头:「以前吃的芝士蛋糕都很硬。」 「要用低筋粉,打蛋白时速度得快。」听到门口的动静,有客人进店,谈城随口撂下句「有事喊我」,匆忙走向柜檯。 店门外的装饰树上绕了几圈彩色的灯,远处没在夜幕下的高楼亮起了霓虹,城市里漫出的烟火气逐渐围拢过来,停在宛忱眼前。 他后背轻倚沙发,校服外套重新穿回身上。窗外只剩下零星黑影,实在没什么好看,于是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刷着朋友圈,指尖停在秦安不久前刚发的那张图片。 是张合影。 镜头里秦安牵着比他小两岁的弟弟的手,笑的很开心。倒是他弟一如既往沉着头,一脸讳莫高深,死死的攥着他。背景是条模糊不清的鱼,闪光灯在玻璃上曝光成刺眼的白点,坐标显示是在水族馆。 宛忱勉为其难点了个贊。 秦安立刻公开评论:然然说,今天也是极其想念阿宛哥哥的一天。 -然然抱,乖。 快速摁完四个字,继而又点开微博。好些天没看,评论数从数字变成了三个红点,宛忱随便挑了几人回复后,摁灭了屏幕。 谈城准时下班,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零散物品全塞进机车服兜里,反手关好灯。 咖啡店后门的狭窄胡同里停了辆大二八,谈城在宛忱震惊的目光下将它解锁。其实宛忱并没有太在意他骑这辆车会有怎样的违和感,而是盯着车头上突兀的车筐愣了半天。 谈城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下意识就要伸过去拿他肩上的包。 「那什么……」他顿了顿,「筐子太脏了,书包还是你自己背着吧。」 宛忱光顾着惊讶,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又觉得沉默不太礼貌,于是点了点头。 街道在八点以后陷入深眠,四下静悄悄的,两条颀长的影子斜在墙上,缓缓向前移动。谈城从兜里摸出烟,看着宛忱,正想放回去,就听他道:「抽吧,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带的口罩,平时在学校里不带。」 火苗驱散一小片黑暗,打亮谈城半张脸,随即熄灭。 想也是,长得这么好看,正是消磨颜值、小姑娘往身上扑腾的时候,哪儿捨得藏着掩着。 这一路上宛忱只在刚才谈城点菸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过一句话。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的距离,直到走回店铺,这种诡异和谐的状态也没被任何人打破。 林裴正蹲在隔壁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玩手游,轻描淡写往谈城身上瞄过去,在看到跟在他身后的宛忱时立刻换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看上去像尊迎宾的石像。 第12页 没记错,这俩人三天见了三次,比他和他客户处的时间都长。 谈城站在里屋的储物架前手速极快的翻腾,这间屋子就算开了灯眼睛也好似覆了层灰,还有股呛人的潮湿泥土味儿。他锁眉叼烟满脸不爽,来回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扒拉出来用薄塑胶袋凑合当做包装的红色电水壶,拿出去的时候,直接和刚睡醒外套袖子都还没穿好就从楼上走下来的韩丽丽撞了个对眼。 宛忱手里拿着两盒方便面:「帮我一起装上吧。」 谈城心里的火几乎是在看到韩丽丽的一刻瞬间蹿了起来,别说点菸,火/箭都能点:「谁让你进我房间了?」 韩丽丽听他这口吻愣了愣,半晌才嚷道:「吼什么!睡你床怎么了!」 嚷完,还殃及池鱼瞥了宛忱一眼,不过宛忱压根没看她。 这要是往常林裴在店里,谈城顶多和她吵两嘴就不愿再费口舌,有时候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久而久之的沉默在对方眼里成了默许,才导致如今变本加厉。但今天当着宛忱的面,谈城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再愿意将就,韩丽丽让他的处境很难堪。 他曾经无数次想和她撇清关系,却总是懒得将精力浪费在和小女生剖心挖肺的掰扯上。 此刻突然觉得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除了让他心烦,还有点心虚。 「我就说一次。」谈城瞪着她:「在我还能耐着性子和你说话的时候,别再进我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七章 第七章 这句话说完,韩丽丽没了动静,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在这盒大的店铺里各怀心思的僵持着,耳边只剩下塑胶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涨红脸的姑娘眼底也跟着红了起来。 「多少钱?」宛忱拎起袋子,突兀的打乱气氛。 谈城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杀伤力这么大,比起掰扯他更不擅长应对异性在他面前失控落泪,尤其这种将落不落的隐忍情绪不知道后面会不会随时爆发避无可避的争吵。 在听见宛忱救命稻草一般的声音,谈城如释重负地扒拉过来计算器,啧了一声,又扔到转椅上不自然摸了摸后颈,叼着烟含糊不清的说:「你拿着吧。」 宛忱大概猜到了他会这么回答,从钱包里摸出五百块压在收银机下。 「用不了这么多。」谈城说完伸手将平整的红票扯出来就要往他衣服里塞。 「记帐。」宛忱后退一步,谈城捞了个空。 一来一往的,权当旁边的女生不存在。 人情绪还酝酿着呢,连个面子也不给。 那个田字格记帐本被谈城收起来放在佛龛旁边,以免被他遗忘。要说不过刚二十,还没老到记不清事的地步,却总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常常一样东西上一秒随手搁置下一秒就凭空消失。 翻开本子,他将前天那笔三十元划掉,在下面新写了四个字,「欠帐一百」。 把笔递给宛忱的时候,顺便把本也转了个方向。 冰冷的指尖触到谈城食指关节粗糙的皮质,目光顺从的跟着他的手,低下头。 宛忱盯着方方正正绿格子里非要把每个字都写出框一笔的歪扭草书,合上蓝色封皮,在姓名后面的横槓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盖好笔帽,宛忱转身往外走。 韩丽丽裸着半个肩膀,尴尬的杵在原地,脚上穿的是双白里透灰的薄拖,不知是从哪个快捷酒店揣回来的,碎发垂在脸侧,偶尔用袖口蹭蹭鼻尖,可怜兮兮的模样。 谈城说了句偶像剧里男女主吵架的狗血桥段:「你不走,我走。」然后跟着宛忱头也不回的跨出了店门。 林裴还在打游戏,余光瞄见这两人又从店里走了出来,他放下手机,眯起眼打量谈城,这位店主好似正身体力行「送客送到家」的服务宗旨,登时让他来了兴致。 「嘛去?」他问。 谈城给了他一个「管住嘴不然回来揍你」的表情,林裴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弯,把后半句差点熘出唇缝儿的调侃勾回了嗓子眼儿。 「帮看店。」谈城叼烟插兜驴唇不对马嘴的回道,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没看他,望着巷口碗大的一团光亮出神。 跟都跟出来了,说点什么吧。他想,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琢磨的时候,宛忱先开了口:「这个壶,是几插的?」 谈城立刻顺着话说:「三插,不会不能用吧?」 宛忱摆了摆手,笑了笑:「应该不会。」 谈城看了他一眼,两个人距离有些近,又刚好路过一家小吃店,店内莹亮的白炽灯打在他细长的脖颈上,表面那层细密的汗毛此刻都看的一清二楚。 连电水壶都能弄短路,只能是个除了吃饭不能别人代劳其他琐碎都有人伺候的阔少爷了。 阔少爷大晚上亲自出来买东西? 谈城跟着宛忱走了一路。两个人先是跳出巷口右转上了条平坦宽阔的大路,穿过环线桥洞,又与来路平行往回走了五分多钟,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城中村隔桥相望的普通住宅区。 宛忱临近小区门口脚步也依然没停。 谈城站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我回去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四下无人,但他还是警惕的往周围看了看,生怕没控制好音量吵扰到遛弯儿的居民。 第13页 「嗯,谢谢。」宛忱转过身朝他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买了新壶,旧壶该怎么处理。扔了?宛忱站在厨房单手撑着灶台,低头瞅了眼地上,他家的垃圾桶还没壶大,想扔也只能随便套个袋子扔到楼前的垃圾箱里。 他犹豫的拿出手机点开搜索页,输入「废旧电器应该如何处理」几个字,查找相关说明。 回收。 宛忱福至心灵,用新买的电水壶外包装兜好了坏的,在玄关处换好鞋。 小区算不上高档,楼体设计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水准,倒是花坛和凉亭给整体布局拔了高。 晚上出来散步,偶尔能遇到养狗的居民,与宛忱同楼的有两位,泰迪一如既往兴奋的蹦着迪,憨纯的柴犬任由其骚扰,时不时逮住机会把鼻子凑进它棕色捲毛里嗅几下,示个好。 他觉得谈城肯定走了。进家门十几分钟过去,也不知道现在追不追的上。 临近中秋,玉盘似的满月藏在如纱的云层中,星辉寥寥,没什么看头。 街灯立的笔挺,靠着它抽菸的人却是端抱手臂,身体微微泄力,曲腿的脚尖点在另一只脚边,逆光依稀能看清单薄身形的轮廓。 「谈城。」 刚要夹烟的手倏地一顿,谈城回脸投过去的目光中带着诧异。 「这壶你帮我处理了吧,我看网上说可以回收。」宛忱也有点诧异,向他走过去的同时把右手上的东西一併递了过去。 「哦。」谈城接过来看了看,两三眼没瞧出哪儿坏了。 「还不回去?」宛忱注意到他这根烟刚点燃没多久。 「这就走。」谈城用空着的那只手夹掉烟,「回收没多少钱,记帐?」 宛忱听罢弯起眉眼,勾掉口罩笑了笑:「请杯咖啡吧。」 游岚坐在排练厅右侧靠墙的位置,双目紧闭,满脸阴郁,仿佛刚才交响乐团演奏的《华裳》是对他精神上的漫长荼毒。 除了陆明启当众举着白瓷杯悠哉喝茶,全体团员纷纷攥紧乐器,没多时手心就漫出汗来,仍是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长笛跑了三个音,也不知道陆老师是怎么忍过来的。」气氛冷的差不多了,游岚才玩味的开口,目光凛然的像根指挥棒,非要戳人嵴梁骨:「天天这脸抹的比乐器还干净,能有心思练习?是想考音乐学院还是电影学院,走错门了吧?」 遇上音乐,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长笛组是三个姑娘,听见夹枪带棒的点评一个劲儿把浓妆艷抹的脸往谱架后面藏,只有叶依依甩了下马尾,露出一股子无可撼动的强硬。 「单簧管没吃饭?都吹漏气了没觉出来?」 体重超标的男生在人群中晃了两下,沉下了脑袋。 「打三角铁的是兼职吧?凑数的?就那么几个音还抢拍,难道要指挥凑你跟前提醒你该什么时候进入吗?需要给你俩眼球上栓只导盲犬吗?不看人也得看谱啊。」 游岚说完,叩了叩胸,一副快要吐血的表情。 「小提琴……」他指了指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三个人,顿了顿,嘆气道:「还行。」 宛忱身旁那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他却没有。第二十二小节长号音结束后的小提琴solo他们其实有点赶拍,很细微,并不明显,但游岚一定听的出来。 「散了吧。」游岚不耐烦的朝所有人一挥手。 「人渣有什么可傲的。」 在他起身的时候,一个男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陆明启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是第二排最边上的大提琴手。 游岚贯穿头尾的精神气儿让他看上去好似连打架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不过他没有动手的欲望,况且他那双手金贵的很:「小朋友,没事儿少刷微博。」 「难道不是吗?」大提琴手对上陆明启的目光,知道自己隐藏不住,却也没必要对谁胆怯。 因为很多团员跟他同样愤愤不懑,尽管只有他出了头,「睡粉丝,耍大牌,盗窃他人作品,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对我们指指点点?」 「睡粉丝和耍大牌我承认。」游岚勾了勾嘴角,「盗窃他人作品这事儿,从你嘴里说出来可要后果自负。」 「明明就是你偷了陆指挥的曲谱改写的。」男生看见他那张小人得逞的嘴脸,气的声音都跟大提琴音色一样低沉。 「很开心你为陆老师鸣不平。」游岚满不在乎的说,继而转向陆明启,「陆指挥,劳您给我正个名吧。」 「《兵临永夜》确实因为人气太高有很多负面声音,被扒出来和我指挥的一首《萤火》主旋律类似。」陆明启喝茶抿嘴,嘆了口气。 「游岚作风上的事我说过他很多次,但那毕竟与我教他的音乐无关。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没有能逃得过他耳朵的作品。《萤火》是他上高一时创作出来的,可圈可点,而《兵临永夜》则可以让所有质疑他的人都闭上嘴。」 大提琴手哑然失色。 《萤火》他跟乐团演奏过,是首非常喜欢的曲子,也因此对《兵临永夜》抄袭异常愤怒,但他从没想过这居然真的是人品堪忧的游岚的作品,还是他上高一的时候写的。 作为同样是高一生的他,高下立判。 美好的事物一旦沾了人气儿就容易变质,这首《萤火》大概不会再让男生有最初演绎时那种纯粹烂漫的感觉了。 第14页 「为了惩罚你。」游岚指着他,饶有兴趣的将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一遍,收下他们噤若寒蝉的表情后,拿腔拿调的说:「为了惩罚你们。」 「本学期期末音乐会就排《兵临永夜》吧。」 说完,游岚背过身,站在门口沖屋里面面相觑的学生们挥了挥手,愉快的消失了。 乐团哀嚎四起,陆指挥欣慰的笑了笑,心道:小兔崽子可算是得逞了。 被阳光拂过后的楼道像首情韵轻扬的小调,音符在楼梯上跳跃。宛忱拎着琴盒踩着拍点一步是一步往二楼的排练教室走。 他站在202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秦安的钢琴边站着一个少年。 秦安很难得弹了一首清耳悦心的曲子,很难得没有抽菸,宛忱也很难得竖起耳朵,提起一百二十分的兴致去听他指尖下为数不多流淌出来的旋律,完美的几乎没有丁点瑕疵。 一曲末,他拍了拍大腿,转头先对靠墙坐着的人说了几句。宛忱推门而入,才看见门侧一排红色胶椅上坐的是一言不发的游岚,正拧眉沉思。 半晌,他摇了摇头。 琴边站立的少年始终眼帘微阖,面无表情,即便站在满目阳光里,五官依然叫人看不分明。 秦安打了个响指。 好像加密的机器被解锁一般,听到声响的少年木然抬头,眼里单单只容得下秦安一人,于是挪步到他身边先是牵起他一只手,另一只手在黑白键上按下两组和弦,怯怯的,一触即放。 他们二人谁都没注意到,游岚那双充满多情、深邃而又魅惑的蓝瞳中,多了一丝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八章 谈城在舒倘轻柔的小提琴曲中醒来,睁眼的同时神魂就已经归位。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塑料钟,刚过六点,满打满算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床头柜上的日历今天的日子被圈了红。 由于睡姿绷直僵硬,谈城等了很久四肢才像是回了血,有了感觉,这才缓慢起身。 趿着拖鞋,走到褪了色的红漆桌边,他拉开座椅缩在桌前,仰头靠着椅背屏气凝神。 没一会儿,青灰色的烟缕笔直升空,谈城痴痴的望着天花板,左手跟着从音效不怎么可观的音响里流出的旋律,将拍子轻点在桌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自己的母亲了。 谈城的母亲叫白灵,人如其名,天生一副白净水灵的模样,是个让同性嫉妒,异性迷恋的典型。 自他记事以来,母亲就是一个人,他从不逼问父亲是谁,去了哪里,但白灵也从不避讳和儿子谈起这些,只用两个字「跑了」,把父亲这个角色本该有的慈目伟岸,从谈城的生命里轻描淡写的抹掉。 我是你母亲,我也可以是你父亲。 白灵纤细修长的手指叼着烟,穿着半透的吊带蕾丝裙,站在铁窗前的光亮里,转身对谈城这样说。 她是个文盲,也是个妓/女。 毫无担当的男人在离开时,留给她的是一老一小两个男人。 白灵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与其用剩下的时间消磨恨与悔,不如用瘦弱的肩膀以身作则,教会唯一支撑她走下去的儿子如何撑起支离破碎的家。 她做的,是一份干净纯粹的体面活。勾引和纠缠是这个职业的座右铭,她却从一而终,只讲你情我愿。 从不魅人,从不插足,活的磊落又光明。 谈城上初中时,她花光所有积蓄从郊村搬来了崇明市以南的城镇,打听到价位适中的住所,安顿好家人后,又在隔壁街上租了家二十来平米的店铺,花点小钱,精心布置成了「接待室」。 她傲然接受所有人的唾弃与谩骂,却一点没妨碍让谈城在同龄人中腰板挺直,对他该有的开支从不含糊,母子俩愣是顶着可畏的人言,活的自我和痛快。 但美丽终究会有陨落的那天。 皮囊耗损,意志凌迟,长久的压抑让她在谈城上初三时有了可怕而又自私的念头。 那天夜里,久久未归家的白灵打算抽完最后一支烟,给儿子买点他喜欢吃的茴香馅饺子。 换好衣服刚要出店,少女的呼救声突然传进她耳畔,脚步登时一顿,迈出去的半只脚立刻收了回来。 拉开铁窗前的纱帘,昏暗潮湿的巷口挤着一男一女,不用听声音,光从这二人的姿势判断,白灵就知道男人邪恶的目的。 她不是个多事好事之人,可偏偏没收住目光,瞥了女孩一眼。这一眼,成全了她早已根深蒂固的执念。 女孩很漂亮,已然有了美人的雏形。她长得过分白净水灵,那明明就是白灵年少时的清粹模样。 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虔诚的遐想与期望,从未想过会弄得满身狼藉。 她不愿这个女孩和自己委身同路,这么小就失去了还能做梦的权利。 于是,白灵用男人眼中最直观的欲望,用年华落定前最后的婀娜与倾城,守护了女孩。 在职业生涯唯一一次的强迫中,她结束了自己。 直到爷爷住院昏迷前,谈城才完整的知道这件事。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叫王海的男人,于是顺藤摸瓜,他留在了王大忠——王海手下最得势的小弟身边,却不知那人真实身份其实是王海的表弟。 十八岁,属于谈城的成人礼,是一把刀和缠在手上的绷带,以及早已随着成长融入骨血的同归于尽的觉悟。 第15页 然而人去楼空,王海一夜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不久后,他从报纸和新闻上得知,王海因强/奸、杀人、恶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法律没能给他母亲一个交代,却及时留住了他的命。 谈城笑着哭了很久,把所有隐忍与愤怒泄了个精光,在母亲坟头烧掉一百多份报纸,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王大忠在王海手下虽是个小锣头,脑子却比他表哥要灵光的多。王海无恶不作,王大忠却本分的只图财利,给自己留足后路。 当表哥的所作所为被人全盘起底的时候,王大忠便连夜带着谈城和手下几个信得过的小弟,从崇明以南,迁至崇明市北面的一处城中村。 一晃两年多过去,日子依然不疾不徐的走,很多旧事也随年月一併尘封。 一根烟的时间,谈城又分了神。他蹬着雪白的墙面,翘起木椅前腿,垂下双臂无聊的晃了晃身子。 店铺门口支了个电磁炉,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汤泡。 谈城蹲在门口瞪圆了眼在等就快熬好的大米粥。 一只橘色野猫伸长爪子挑衅似的沖他弓了弓身子,发现此人正心绪神游,实际并无恶意,当机立断放下戒备,乖巧的喵了一声。 换来一根火腿肠。 猫吃的美滋滋,他却抱着碗出神,还是林裴抖胆给了他一记后脑勺,谈城才抬起头来,瞥见从理发店走出个人,西装笔挺的,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一看就知是刚吹出来的型。 「那人什么工作?」他问。 林裴坐在台阶上,横着手机边打游戏边回答:「医生。」 谈城挺好奇,他们这个破地方进来个人模狗样的,十个里能有九个是迷路,怎么独独剩下那个让林裴给捡到了:「怎么认识的?」 「gay吧。」 「发展成对象了?」 「人有老婆。」 对话就此打住。林裴不以为然,谈城也无心多问,没滋没味就着咸菜,往嘴里扒拉两口烫嘴的白粥。 阳光才想起来要雨露均沾,慌慌张张的在这条巷子里到处泼亮。谈城眯了下眼,把吃干净的碗筷拿在手上,准备晒会儿太阳再去洗。 自从换了新游戏玩,林裴一次也没赢过,强忍住拽手机的冲动,偏头对他说:「晚上木木生日,看完你爷去超市买点儿青菜鸡蛋,凑合吃顿长寿面。」 谈城用鼻子哼气道:「我给你俩做?你俩就等着吃?」 林裴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笑道:「要不叫你家高中生一起,吃完正好凑一桌麻将。」 「滚啊。」谈城紧接着骂了句人,「再逼逼削你。」 重症监护室原本穿插/在普通住院部三层,成天人满为患,亲友家属扎堆探望,吵得上下楼层的病人整日不得安宁,后来被崇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单拎出来,归置在刚建好的新楼里。 客梯直接按照货梯的规格安装,乌央一片能乘四十多人。 谈城挤在一堆刺鼻的香水味里,手上的保温桶不知被谁的名牌包包给剐掉了。电梯门开,灰熘熘跟着人群滚到等候区的蓝色座椅下,他不得不用脚把保温桶勾出来立在一旁,顺势大马金刀占了个绝佳位置。 只要护士打开门,他就能看到爷爷。 三点探望时间一到,谈城率先冲过去,套上白大褂,来回搓着免洗洗手液,扯过一次性帽子和口罩,胡乱往脑袋上套好,走进右手第二个隔间。 爷爷安静的躺在床上,各种仪器围在周身,有规律的呼吸着,面色安详。 护工往他身后放了把椅子,谈城握住爷爷的手,轻声唤他。 「昨天老人家清醒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不要再输营养液了。」护工抬起枯藁老人的脖颈,用温热的半湿毛巾擦着挂在他身上干扁的皮。 谈城把嘴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摇了摇头:「再坚持一段时间。」 「孩子。」护工是个中年妇女,以前做月嫂,本想图个轻松,却没想到服务对象不过是从婴儿换成了巨婴,工作量非但没减,白头发还多了几缕,「阿姨这两年一直看着你,都苦成什么样了,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换做是我,我也……」 到底还是没能说下去,「假如」后面的话大多没什么安抚力。 但有人能感同身受为你考虑,这份真心谈城还是欣然收下:「谢谢阿姨,您辛苦。」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硬撑到何时。两年前在卖母亲留给他的那间屋子时,谈城有过想要放弃的念头,然而现在他已经被现实拖垮的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思,总想着,至少在还有资本犹豫和权衡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心安理得些。 他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探望时间仅仅一小时,谈城耗尽分秒,伺候爷爷换了衣,尝了粥,结算了护工工钱,又交了三个月的住院费,走出医院一头扎进夕阳里,肩膀往下一泄,长长送出一口气。 点火叼烟,他拢好身上的黑色外套,快步融进车水马龙的喧嚣人流中。 凤羲路上有间门脸不算大,但品类齐全种类繁杂的超市,往两片居民区中间潇洒一立,一点儿不愁营业额。且瓜果鱼肉都比较新鲜,逢年过节还能遇上打折促销,便捷又实惠。 谈城想着揣俩蛋薅几根绿蔬没必要胳膊上再挎个篮,花椒大料用不着,葱姜蒜末林裴那儿有,打算速战速决,于是脚下生风,在各色格子间随手翻出两小把青菜,站在特价鸡蛋前选了一盒最便宜的,边看日期边往收银台方向走。 第16页 光顾着眼前,没注意到乳品试吃区那儿正畅快淋漓喝免费酸奶的人。 那人大概喝上了瘾,没完没了的,放下一杯,又拿起旁边的,对售货员的白眼熟视无睹,唇上挂着一圈白就往过道上晃悠,没瞅见步履匆匆的来人,啪的一声,怀里鸡蛋碎了满地。 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往这边投过来。 「我他妈……」熟悉的声音响起。 「谈城?」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九章 第九章 怎么又是你。 及时咂吧下嘴,谈城将这后半句感慨咽回肚子里,瞅着满地不成形的鸡蛋黄拧着眉,一脸苦不堪言。 不好扭头就走不管不顾,又放不下身段处理,他看了眼四周,没人再好奇,正打算趁机潜逃,却见宛忱蹲在自己脚边,伸手就要去拿翻倒在地的塑料壳。 谈城意识还没跟上,身体本能反应,单手抄到他腋下一把将他捞起来。 「我弄吧。」口吻里带着无奈。 哎。谈城嘆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纸包扔给他:「擦擦嘴。」 恰巧这时卖酸奶的售货员拎着墩布跑过来,大刀阔斧地往地上扒拉,潇洒的像个女侠。清理完,看了一眼谈城,指了指塑料壳,示意他拿着去收银台交钱,然后转身仰头瞪着宛忱,双手叉腰,用下巴点了点试吃区新进货的那排酸奶。 宛忱眯了下眼,不得不背着售货员的注目礼,从货架上拿下两瓶。 「给我吧。」话音未落,谈城刚捡进手里的塑料壳就被宛忱扽走,用纸巾捏住泛腥粘稠的一角,满不在意的看着他:「来买什么?」 「买些晚上做面的食材。」 两人重新走回放鸡蛋的货架,谈城拿了盒一模一样的,扭脸对上宛忱如炬的眼神,澄澈的瞳孔里束起两团动荡的火苗,模样有些可爱,愣是把他逗乐了。 「是不是饿了?」他笑着问。 宛忱点了点头。 谈城其实一直都挺好奇,想起他上次从店里拿走的两桶方便面,一句话顺着疑问熘到嘴边:「你家就你一个人?」 宛忱没说话,支楞手臂拿远塑料壳,有心事似的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摘掉口罩回答:「算是吧。」 这三个字很容易引人遐想,后面理应客套的跟出一长串关心,但宛忱目光下移盯着地面不动声色,看样子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谈城向来不多过问别人的事,于是换了种客套开口道:「一起?」 宛忱以为他说的是一起结帐,想都没想把酸奶快速拿给收银员,从兜里掏出钱包扯出张红票紧跟着递过去,直接被他打掉了手。 谈城抓出一大把碎钱,按机器上的结算金额有零有整的划拉完钢镚,变戏法一样摸出个军绿色帆布袋,把食材零钱小票以及那两瓶酸奶一股脑儿全装进去。 「我说。」空余的那只手闲不住,边玩打火机边看向宛忱:「一起吃饭。」 林裴看着巷口那两个逐渐放大的小黑点,用胳膊杵了杵正帮他打通关的木木。木木不耐烦的刚想回过去一巴掌,就见两片阴影盖了下来。 木木抬起头,看见谈城身后跟着个人,觉得眼熟,猛地想起,立马喜笑颜开:「欢迎光临!」 「光你妹。」谈城侧身把绿兜子甩到林裴眼前:「洗菜去。」 林裴眨了眨眼,指着自己鼻尖:「我洗菜?平时不都是木木洗吗?我地位降的这么快?」 木木捧着手机大拇指一通乱摁,提醒道:「今天我生日。」 林裴还想废话,被谈城抬手打断:「给你多加个鸡蛋。」 宛忱并不知道今天要吃的是长寿面,空着双手跟过来,后悔没多问两句。敏锐的从林裴的话里筛出寿星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真诚,笑着说:「生日快乐。」 木木长得有点憨,一眼就知是个绝对能从面相辩出好赖的人,听到他的祝福,嘿嘿傻笑两声,没好意思看人家,转头沖蹲在他旁边抽菸的谈城说:「瞧没,今年生日被高材生开光加持了,保佑我这一年顺风顺水,娶到老婆。」 顺风顺水听着还挺正经,娶到老婆?宛忱打量着他,目光上下一拨,琢磨没比自己年长多少。 「娃娃脸。」谈城用牙咬烟,熟练的吐了个烟圈,左眉毛不自觉挑了挑,「三十了。」 「还差几个小时呢。」木木说完,听见身后的玻璃门被拉开,林裴放下卷到臂弯处的衣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浇了他一脸。 「锅也给你洗好了,赶紧的,快饿死了。」 宛忱走进理发店才发现,空间还不如谈城的杂货店一半大,勉强容纳三五个人,除去店员,尽管除林裴外没看到屋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最多一次只能接待两三个顾客。 倒是五脏俱全,各种瓶瓶罐罐按高矮甚至遵从色阶排列在镜子前的台面,摊开的大铁箱里整齐码放着理发用的铝制工具,皮椅面掉了几块皮,不影响外观,地上干净的几乎一尘不染,显然是刚打扫过。 理发店最里面的屋子是间厨房,和外间形成鲜明反差,无从下脚不说,数只身形各异的虫子仰躺在灶台上。谈城淡定拿起垃圾桶,用塑胶袋一抓,扔了进去。 「外面等吧,里面太脏。」 说完撸起袖子,切菜板上频率极快的蹦着响,宛忱还没来得及凑近,一把小葱就成了末。 第17页 筷子搅着橙黄液体,清脆几声,谈城拾起手边瓶罐,往碗里倒入几滴芝麻油。 沸水开锅下面,谈城用的是细挂,不用中途加凉水,半熟后小火打进鸡蛋,清淡的香气顺着锅沿四散,热气拢在脸上,往他鼻尖挂了几滴水珠。 见他将满盆油绿倒进了锅,宛忱上前一步,把摆在锅边四个碗中最大的那个用食指推了出来。 两家店铺门口热气蒸腾,夹在中间的小片空地支起口铁锅。林裴和木木饿狼抢食一样往锅里扎着筷子。 宛忱悠哉的抱着大碗,坐在杂货铺前放置的木板凳上也不吹气,耐心等面自然凉。 面上盖着一整个荷包蛋。 木木蹲直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鸡蛋花,又抬头看向站在宛忱身后靠着门把手抽菸的谈城:「兄弟,我过生日。」 宛忱瘪着腮帮子,挑起一筷子大口吸熘,充耳不闻。谈城亦是。 林裴趁机把最后几片绿色捞进自己碗里,尝了尝,味道不错,才想起来少了点儿什么。和谈城目光一触,见他会意的从厨房拿了颗水煮蛋出来,脸色顿时拉的老沉,还他妈是个没剥壳的。 秋雨过后,天气微寒,宛忱竖起校服外套的衣领,一拉到头,将半张脸缩了进去。 交响乐团从今天起开始排练游岚的《兵临永夜》,里面融入了各种繁杂器乐的和声,这就意味着原本被《华裳》划出局的钢琴,又因此重回众人视野。 秦安却没准时到场排练。 二楼教室里,一男一女正全情投入的亲吻,女孩的身体倚着腰间那只手,后背抵住琴盖微仰,唇前几缕发丝缠着湿热,被男孩用指尖轻轻勾掉。 门吱呀一声响,秦安眼底略过一丝不耐烦,不情愿的抬了抬眼皮。 「不是我想打扰你们。」宛忱无所顾忌的对上秦安的眼神,摆了摆手,一个字都不想费力多说:「你俩随意吧。」 「不好意思,这就下去。」叶依依整理好校服,脸上的红晕还没散,表情已经恢复自然。 刚走进排练厅,游岚一个箭步,又将叶依依身边的两个少年扯出了门外。 「有个好消息。」游岚靠着墙,一脸神秘,嘴角勾着笑,魅人的蓝瞳看上去很是不怀好意。 秦安整个人的重心都撑在宛忱大臂上,老流氓姿态摸出根烟含在嘴里,也不点着,隔墙就是陆指挥,要敢让他闻见烟味,关一周禁闭狂背乐理知识都算轻的。 「我要有大嫂了?」 游岚反手就是一记手刀,噼在秦安尾骨疼的他眼泪直流:「别咒我。」 宛忱扭脸就走。 「期末音乐会莫斯要来。」游岚抱着手臂,看着他的背影也不去拦,他确信这个消息对宛忱来说有绝对的诱惑力。 果不其然,就见宛忱脚步一顿。 「疯了疯了。」秦安十指插/进发间,用力揪了两把,缓了半天才回过神:「他来……选人?」 「还不清楚他来的目的,不过任谁也不会放任这次在德国圣伦沃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家面前表现的机会。」游岚看着宛忱,温柔笑道:「百年不遇的机会。」 「老大,有什么安排?」秦安跺了两下脚,显得有些亢奋。 「三重奏。」游岚言简意赅的回答。 秦安立刻看了宛忱一眼,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笑,他现在只想吼两嗓子:「说吧,搞谁?」 「舒伯特。」 「大提琴选好人了吗?」秦安弯起食指放在齿间狠咬了一口,尽量把心脏从跳楼机上扒下来,可还是忍不住用力捏了捏宛忱的肩膀。 「当然。」游岚说,「不过前方等着他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不好说。」 秦安一脸懵逼,宛忱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天顶撞游岚的大提琴手叫肖博瀚,宛忱对他没什么特别印象,就知道这人经常不分青红皂白挑头鸣不平,俗称愤青。演奏水平一般,还不够格音乐附中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 游岚选他只有一种可能,无非是绿叶衬红花,但也得保证红花有超强稳定力能控场不被绿叶带跑,由此更能分出高下。 很明显,游岚是对秦安和宛忱给予了过高期望。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纯属在合奏练习上对之前的事情趁机打压报复,这倒很符合游岚的行事作风,吃了亏,百倍千倍讨回,劲儿一上来,谁管你是不是学生。 陆明启等的有些不耐烦,跨出门握紧指挥棒往秦安股缝儿里狠狠一戳,楼道里顿时响起一抹亮堂嗓,就见他捂着屁股瞪圆了眼睛低吼道:「你们为什么都对我的屁股这么执着!」 「猫这儿干吗,排练去!」陆指挥浑厚的声音不去三楼合唱团唱男中音实在有些可惜。 「你等等。」 刚要跟着游岚进屋的宛忱回过头,就见陆明启慈眉善目的沖他招了招手,从严厉的陆指挥摇身一变邻家老大爷。 「宛忱哪。」陆明启摸了摸鼻下的八字鬍,意味深长的说:「你妈妈还是希望你能住宿,安全起见,就别往学校外的地方跑了,也好让我们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章 宛忱脱掉白色外套带好口罩,顶着一脑袋热汗,露在外面的皮肤湿漉漉的,活像个行走的蒸笼。他仰头灌下小半瓶水,抬手拨了拨额前刘海上的汗珠,慢悠悠从健身房往家走。 第18页 凤羲路两侧乱闹闹的,一到国庆沿街店铺就开始搞各种么蛾子,促销返券最低折扣,嗅着游客身上的商机满大街卖命吆喝,此起彼伏的吵闹声把宛忱推到了一条逼仄的胡同里,顿时清静多了。 他们这片有一处算得上是旅游名地的景区——静安寺,据说很灵验,因此就算平时周末,寺庙的香火依旧旺盛。大多数人的意志总需要靠神明寄託,好像叩了首,买了功德,从此便能跟佛结下深缘,可渡一切苦果。 避开人流,耳机里的音乐声大了起来,宛忱拿出手机调低音量,看见两个小时前秦安发来的信息。 -听听。 后面附着一段十几分钟的视频。 《降e大调第二钢琴三重奏》,演奏者是莫斯创立的室内乐团。 镜头一直对准的是莫斯的手,显然这是某位倾慕者避人耳目偷拍的,能搞到这种私密视频着实不易,宛忱立刻读懂秦安的意思,他想让自己从莫斯的演奏状态中获得些灵感。 手机屏幕太小根本看不细緻,他急需一台电脑和一支笔。 家里的网欠费已久,学校周六网络室不开门,宿舍被秦安折腾的狗都嫌,思来想去一抬眼,面前是家装修的还算精简的网吧,宛忱心里顿时有种「转角遇到爱」的感慨。 网吧名叫木土,名是真土。 「欢迎光临!」 声音有点耳熟。 宛忱把口罩勾到下巴,笑着走了过去。老闆正鼓着腮帮子就着咸菜吃馒头,吃的正起劲,余光扫到柜檯前站了个人,随手抄来登记册和笔,头也懒得抬,直接拍在了那人眼前。 「木木?」 「嘿呀。」木木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笑出了两个酒窝,赶忙站起身把上衣整理好,不自然的挠了挠后脑勺:「高材生,你还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宛忱笑了笑,打趣道:「木土,你姓杜?」 「对呀。」 「你叫杜木木?」 「我叫杜杜。」 「杜……那木……土……」 随便吧。 他登记好信息,扫了一眼右侧墙上挂着的会员卡办理须知,掏出钱包捏出一叠钱:「来个一千的。」 两只眼睛瞪得熘圆,木木赶忙双手接过,生怕眼前的金主改了主意。刚想从手边的盒子里给宛忱拿张黑卡,又听他道:「你记得就行。」 卡没接,送的水也没接,要了张铅笔和a4纸迳自就往屋内走,一脚踏进里间,灌了满鼻子烟味儿。宛忱勉强找了个偏僻安静的角落坐下,打开电脑登录微信,插好自带的耳机,迅速在纸上潦草的画出五条线,时不时往上面填充几个音符。 桌子上多了一杯水和一盘小食,他没空抬眼,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段视频反覆看了近两个小时,白纸上躺着乱七八糟闹心的字,宛忱仰头靠着椅背闭了闭眼,很受打击。 到底是世界级小提琴家,敢在莫斯面前演奏,简直是自取其辱。 笔尖还在纸面摩挲,耳机外的声音大了起来。直到一把木椅砸在他旁边那台机器上,宛忱才皱起眉往烟雾缭绕的屋里投去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人全都走光了,空荡荡的。 一排电脑桌顶头站着一个带金鍊子的社会大哥,文着花臂,面色阴沉,额角粗长的伤疤透出一股子狠劲儿。 大哥见宛忱终于抬头,往地上啐了口痰,指着他的脸说:「你,出去。」 被指的人不为所动,扭脸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木木抱头缩在柜檯后面,非常担心宛忱的安危,在听到大哥蛮横的对他叫嚣时,壮着胆摸出抽屉里的手机,捂住话筒三言两语讲明白发生的事,在大哥手下的人回头往他这边查探时匆忙挂断电话。 「嚯,小子,你挺有种啊。」大哥可能是头一次被人无视,没想过之后该怎么对付,愣了半天脸上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气的差点没精分。 宛忱把纸翻了个面,又潦草画了个五线谱。 「我他妈……」 「蝎子。」 进度轴刚好走到三重奏末尾,在观众掌声响起来的前一秒,耳机外的声音跳了进来。宛忱摘掉耳机卷好收进兜里,手上转着笔,侧脸看向站在门口那人逆光的轮廓,脑海中突然跳出个倚着路灯端抱手臂抽菸男人的身影。 同样是单薄的身形,同样是一脸不耐烦。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被叫做蝎子的大哥搓着手,脸上换了抹谄媚的笑,狡邪而又做作。他往谈城身边一凑,嬉笑道:「帮我跟忠哥带声好。」 「自己说。」 蝎子听罢也不生气,两副面孔倒得也勤,依然嘿嘿两声,满脸无辜:「忠哥的手怎么都伸到这个胡同来了?」 「跟他没关系。」谈城把菸捲挪到右唇角叼着,往他油脸上吐了口烟,「这店归我管。」 「哟,老了老了,看来是我最近鼻子不够灵敏,没在这里闻到你的味儿。」蝎子话虽说的诚恳,身子却依然往屋里挺。 谈城摸了摸耳朵,抬眼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宛忱,下巴一扬,并指拿掉烟:「还多久?」 「半小时。」 「成。」 木木自从谈城来了之后就站直身子没事儿人似的闷在柜檯里该干嘛干嘛,听见他问完话,立刻抬头默契等待指示。 谈城果然转过身沖他道:「蝎子半小时后包场,酒水全算我的,头半小时免费。」 第19页 不等木木应声,他再次对上蝎子的眼神,俩眼珠里就写了两个字,不送。 蝎子很快点了点头,看了宛忱一眼,带着手下六七个人撤出网吧,走到门口的时候抬手摸了摸额角伤疤,笑了。 新仇旧帐不怕多,烂在这种地方的人,有的是时间耗。 谈城把扣在地上的椅子翻过来放好,挨着宛忱坐下,把脚翘到桌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各干各的,他甚至没去看宛忱手上正在忙活的事,只是有一点让他挺好奇,自己居然能在这种地方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到门口的光线暗了下去。 林裴本来要和谈城一起去给木木扛场子,临时来了个客人,还是个打算焗油的大户,不好推辞。 理的不细心,等的也不耐心,久久不见人归,于是揣起钱包刚推开门,就见谈城毫发无伤的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第几次见了? 您干脆住这儿算了。 还没等见怪不怪的林裴问话,谈城把烟往地上一扔,先开了口:「费鸣晚上过来吗?」 「干吗?」 「不愿意吃饭拉倒。」谈城说完就往自己杂货铺走。 「卧槽过来过来。」林裴一把将他拖回来,摁进店里:「太难得了,我以为除了我和木木生日,你绝对不多做一回饭呢。」 说完,看了看宛忱。 哦,也是哦。 「就盖饭,没别的。」 林裴刚想说哪次不是盖饭,还就盖饭最好吃,一抬眼,发现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宛忱嗯了一声。 谈城下厨的时候,林裴靠在外屋水池边,目光毫不遮掩笔直的落在宛忱身上,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似是要将他看穿。宛忱也不躲,大大方方拿起本杂志,漫无目的的翻看。 快速略过一本,见对方还盯着自己,宛忱抬起头沖他礼貌笑道:「手机拿来。」 「嗯?」林裴怎么也没想过宛忱竟以这四个字作为聊天开头。 在递过去手机之后林裴才知道原来是自作多情,人压根就没想要和他聊天:「玩的哪个游戏?」 里屋乌烟瘴气,温度徐徐升高。林裴被一股热浪轰出来,脱掉身上的马夹扔到洗头椅上,先是深吸一口气闻了闻饭香,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谈城的腰:「真不是我多嘴……」 「该着人钱呢。」谈城拿起挂着热油的锅铲把他逼到墙边,好让这人离远点省的跟耳边瞎叨叨。 「那你一顿饭给人算多少钱?」 「没算。」 「你当我是傻逼吗?」 「你不是吗?」 谈城的口吻并不像在逗趣,话一出口林裴就知道他在影射什么,没来得及制止,就听他把锅铲扔进碗池里,胡乱用脏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了擦手,眼皮都懒得抬:「你打算跟那人到什么时候?」 林裴沉默不语。 热气顺着门缝儿熘出去,谈城身上却一点没降温。两个人在厨房里各怀心事的闷着,最后还是他用打火机点破了尴尬。 「盛饭。」 宛忱在回谈城店铺吃饭之前,把手机还给了林裴。二十分钟通了三关,还没补过一次血。 木木知道了想打人。 他跟在谈城身后进店之前,看见一个人从巷口逆风跑来,将林裴牢牢抱进怀里,宽大的手掌附在他脑后,轻轻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 他们在黑暗中深情拥吻。 临近半夜,木木拿着钥匙打开谈城早已锁好的店门,匆忙跑上二楼。 谈城正精神抖擞的瞪着天花板。 「嗯?」木木先是小心翼翼的往屋里张望:「宛忱没在?」 床上的人看了他一眼。 随后见他关好了卧室的门,坐到床边,想了想,又起身摁掉音乐:「这小提琴太催眠了,我怕说着说着倒你身上。」 「怎么?」谈城坐起身靠着床板问。 木木沉着脸,严肃道:「蝎子走的时候问了宛忱的名字。」 谈城一听这话立刻皱起眉。 「我本来想随口编个人名,谁知道他直接看的登记册,这孙子贼得很。」木木说的声音很小,也不知道是在防谁,说完郁闷的嘆了口气:「怎么整?」 「不怎么整。」谈城摸出根烟放在鼻下闻了闻,「他是沖我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一章 深秋略带萧瑟的风将崇明市的天吹的莹蓝里透着青,阳光如同教室里亮朗的灯,明媚的洒向每一处角落。 讲台上的老师生龙活虎的撑着睡过去半个班的课堂,宛忱侧过头,思绪熘出半敞的窗,所剩无几的枯黄杏叶在枝间摇坠,花坛中仍有一小把不知名的野花傲然立着。 前排秦安的后背有规律的起伏,桌洞里的手机铃声在一片窗明几净中叫着嚣。 宛忱用脚尖踢了下他的椅子,秦安跳着屁股后背撞上他的桌沿,铅笔盒往桌面中间移了几分。 顶着从讲台射来两道怒不可恕的目光,秦安旁若无人的划开显示陌生号码的屏幕,慵懒的从齿缝间哼唧出个餵字。 半分钟后,宛忱被他抄起胳膊扯出了后门。 尽管离崇明市中心很远,凤羲路上也依然闹腾着早高峰。 音乐附中校门外是环线主干道,已过九点,车与车之间距离仍旧暧昧,时不时还要警惕「第三者」插足。不远处拥挤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快速蹦着闪,偶尔能听见两句司机的谩骂与抱怨。 第20页 还有秦安的。 「操,敢碰我弟一下我他妈弄死他们。」 夹道相隔的国际私立学校堂而皇之的炫着富,被两人高的红色围墙圈出了一片异国风情,金灿灿的色彩主调里融着西方建筑的恢宏,四下依旧盖着无惧秋意旺盛生长的植被,生出一种春色满园的错觉。 秦安把围追堵截的保安甩给身后的宛忱,甩开膀子大摇大摆跨进了高中教学楼。 简单说明来意,做好登记,转眼秦安便没了影。问了好几遍高一教室在哪栋楼里,晕头转向跑错好几个地方,折腾出一身汗,宛忱才终于听见他破口大骂的声音。 楼道里张袂成帷,纷杂的议论声向热闹一片的教室内包抄过去,宛忱艰难的从拥挤的人群中扒开一条缝。 墙与窗接缝处的阴影里站着个少年,低着脑袋,稀薄的光线将他层次分明的黑色短发覆满莹亮,脸上挂着伤,目光盯向窗外校园里的某处,手里紧紧攥着一沓页色发黄,被扯掉半边页角的五线谱。 与秦安狂野不拘的性格不同,他有种隐忍的无畏与倔强。 「操,打你怎么了,这也就是我弟手轻,换做是我直接给你揍重症室去,墓地下葬都给你提上日程。」 怒火泄了个痛快,秦安顺手点起根烟叼着,一旁的班主任和年级组长显然已经尝试过危言耸听,正愁眉苦脸的后悔叫来眼前这个不嫌事儿大,蛮不讲理的蹿天猴。 满目狼藉的桌椅里或坐或躺几个学生,对话的那个仍然不服软:「秦然就是他妈有病,瞧他几张破纸至于吗?有病就回家治病,别跟我们这儿耗着,再脏了眼……」 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宛忱没有上前阻拦秦安和别人动手,只是碍于伤了手腕得不偿失,勉强给他抓狂几秒的机会,过完瘾,就从背后单臂环到他颈下,将人夹离了战场。 秦安扒着卡在他下巴上的胳膊,还不忘抬腿给对方两脚,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关。 「然然。」宛忱松开秦安,沖靠在窗边的秦然笑了笑。 秦然应声回头,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落在秦安唇角的淤青上。 那一刻,就好像世界在他眼中是沉默失色的灰白,独有秦安这一抹彩。 他把琴谱递到秦安眼前,指了指上面的裂口。秦安虽不以为然,却还是心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满不在意道:「没事儿,哥早不弹这首了,不用背,回去给你张新的。」 秦然没说话,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你挂彩了弟弟。」 秦安弯起眼角,双手捧着秦然线条锋利的脸,哄着话:「哥也有,跟你一样。」 尽管很细微,但宛忱还是捕捉到秦然嘴角勾起抹清浅的笑意。 犯事的兄弟俩手牵手乐得逍遥,往附中晃晃悠悠的踱着步子,宛忱跟在他们身后仰头接着阳光,感觉好像比来时热了不少。 路过夹道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有几个学生正被一群张扬跋扈的混混围着,吓的直哆嗦,而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倚墙站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身影。 游岚弓着身,双臂撑在二楼排练室窗前,朝宛忱他们吹了一声流氓哨。目光齐齐射来,嫌弃亦或鄙夷,游岚乐得尽兴,却发现唯有跟在秦安身后的少年始终低头盯着脚尖自顾自的走,他眯起眼,对那孩子充满了新奇。 不是第一次见了。 秦然接过崭新的琴谱,一动不动的站在钢琴右侧,就连呼吸也一併隐去。 宛忱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遍《萤火》,手感适中,十三小节揉弦时肘臂力度稍稍欠缺,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瑕疵。 秦安试着弹奏《兵临永夜》单人钢琴版,之前练过不少次,都没走心,中途错的音也全在意料之中,烦闷的就着尼古丁磕磕绊绊弹完,嘆了口气。 「老大。」秦安一脚踩上座椅,用膝盖托着下巴懒洋洋的问:「来个示范呗。」 游岚闻声笑了,挥手示意他腾地方。 音符从他柔软的指尖下缓缓淌出。 《兵临永夜》讲述的是一支濒临亡国的骑兵在鸦盘鹰飞的午夜战场,受数万敌军围困,为守信仰拼死保城,在战死最后一兵一卒,将军释然自刎的故事。前半部分曲调高亢激昂,双音扣人心弦,涤荡肺腑,撼人心魄,表达出孤魂士兵视死如归的悲烈。后半部分如歌如泣,肃穆低沉,似朦胧月夜下的哀鸣,演奏者需融进将军的情绪中,带着几分对破败家国的眷恋,冷却心境,这就要求能极大克制住先前扬起来的热血,做到情感宣洩上的收放自如。 着实困难,但它们全数出现在游岚游刃有余的演绎中。 秦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宛忱也没好到哪儿去,脖颈处的寒毛立的笔挺,后背攀上了一层麻意。门口响起阵阵掌声,交响乐团的成员们各个半张着嘴,惊嘆的摇头。 肖博瀚大概从游岚的手刚触到琴键时就开始后悔之前的莽撞,眼神从始至终死死抓着他不放。 「卧槽,老大你……」 「在世界音乐最高学府,这只能算一般水平。」游岚及时打断秦安的奉承,五指插/进刘海里向上一掀,蓝瞳亮的像抹了层蜜:「况且我这首曲子写的根本不够格,唬你们这帮刚学会爬就以为自己能跑的初学者足矣。」 秦安被这一曲打压的彻底没了硬气,连和宛忱合奏《萤火》都怅然若失的弹变了调,右手往高音区一拨,一熘不加修饰单一的音阶陡然响起,两只手重重按在了黑白键上。 第21页 宛忱放下弓,看着窗外染红了云朵的夕阳,他突然很想喝一杯香草拿铁。 游岚坐在靠墙那排椅子上,余光里站着全场唯一没有抬头看他演奏,没有为他喝彩的秦然,心里多少有点失意。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即便知道总有人比自己站的更高,走的更远,却仍然贪婪同领域中低位者的崇拜与仰慕。 游岚的谦卑只是一种自我警醒,时刻在心里告诫不要在不敌自己的同类中找寻存在感和优越感,避免固步自封。但此时此刻,在这里,他理应收穫所有人的敬佩与认同。 秦然看了十几遍曲谱,摸出根铅笔,圈出了三个小节和十八个音符,还给秦安。 秦安还沉浸在满腔失落里,接过来刚想往琴盖上一扔,不经意扫了两眼,打了个激灵。 曲谱上标註的是他第一遍弹奏时出错的地方,像他这种从不过脑的练习,弹完就惯性失忆,每次只得再从头顺下来卡在哪里算哪里,两遍不过就失去耐性。有时候急脾气上了头,总找退路,索性换拿手的练,久而久之,琴艺一点没长进。 这就是游岚所说,他根本不爱钢琴。 秦安把秦然标註的地方反覆弹了几遍,生疏的地方有了侧重,节奏就能更好把握。重新调整好心态,这一次明显比之前提高不少,至少是一气呵成。 精神上有了极大鼓舞,聚精会神的连烟都顾不上抽一口。秦安头一次嫌它碍事儿,麻利儿的吐到一边。 宛忱从中间插/入,两个人无缝衔接配合的默契与适然,彼此都有一种拨云见日,一往无前的通透。 「然然来。」秦安从椅子上跳起身,朝他挥了挥手。秦然茫然的挪到他眼前,被他哥抱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赧颜低头,抬起来的手虚掩在秦安背后,趁机用力深吸口气,闻了闻让他心安的味道。 「有两个音。」见那兄弟俩陶醉完,游岚才笑着开口:「弦可能脱钩了。」 「嗯?」秦安眨了眨眼,「我怎么一点也没听出来?」 「高音区,66到72键,再弹下我好确……」 秦然回身摁下两个音。 游岚的呼吸一窒。 秦安从左手边的柜子里拿出工具箱,拆开琴一看,果不其然有两个高音弦松动了。他没怎么紧过弦,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在校正销钉挂弦折角时,愣是把其中一根弦给拉断了,也可能这根弦本身就有断裂的趋势,总之,这根钢丝是彻彻底底下了岗。 原本简单的事被他弄的复杂,秦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弦丝在手指上绕成几圈,撸下来带在秦然食指,像小时候大人们哄他俩过家家一样:「送你。」 澄澈的眼神蕴着欣喜,清雅细緻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游岚还是第一次看见秦然稜角分明一丝不苟的五官,心里一悸,皱了皱眉。 凤羲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马路正疲惫的盛着晚高峰。宛忱单手拎着琴盒站在咖啡厅对面,透过明净的玻璃隐约能看见柜檯后那个忙碌的身影。 梧桐树叶正在深秋中缓慢褪色,他勾下口罩,迎着风缓步向谈城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二章 谈城的气质与咖啡店实在不符,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脸上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硬,就连笑的时候表情也不肯松软下来。 但他有一张穿什么像什么五官颇为精緻的脸,工作服的款式接近西服,白衬衫透出肩臂结实流畅的线条,上排两颗扣子散着,领口慵懒的打开,能看见清晰绷直的锁骨。 下身黑色长裤,两条瘦长的腿站的笔挺,余出的裤脚缀在一双棕色的高帮靴面。 虽然寡言少语,整体印象却不刻板,甚至还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痞帅来。 谈城知道有客人进店,却没说「欢迎光临」。他不像木木,条件反射张口就来,随时都能蹦出服务行业里最基本的礼仪用词。 他在来咖啡店上班前对着镜子反覆练习过几次,只要不笑,带有挑衅意味的口吻让听的人总感觉下一秒就能动起手来。 眼下还有两个人的餐品没做。关于制作流程,谈城已经比刚入职时娴熟的多,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灵活的手指在机器杯盘间利落穿/插,没有一丝磕绊,红茶拿铁和布朗尼蛋糕很快完成。 宛忱走近时,他才抬起头愣了一下,很难得笑了出来:「还吃点什么?」 「哪个是你做的?」 「红豆多拿滋。」 「就它。」 谈城手指戳点收银机屏幕的时候,余光注意到他手里拎了个黑色皮质长盒,体积不小,看上去有些分量,根据外观推测里面装的应该是某种乐器。 一不留神香草拿铁的数量摁成了二,店长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慷慨的给了他一杯咖啡的休息时间。 白瓷杯与人皆是面对面,他们还坐在上次不约而同选了同一个座位的地方。 窗外雾蒙蒙的,远处林立的高楼像盖了层纱,蔼蔼沉沉,只有近处的车水马龙略带些生气。 要不是今天宛忱手里拿着乐器,谈城大概一直不会问他有什么特长,甚至忘了他是音乐附中的学生。指尖若有若无的勾着杯把,目光时不时从他脸上略过,在心里油生出几种猜测。 吉他?贝斯?都没见过,好像长得差不多。尤克里里? 第22页 当尤克里里四个字蹦跶出谈城脑海,他被自己如此深广的知识面吓了一跳。 宛忱停下吃吃喝喝,从书包里拿出文化课本准备写作业。谈城瞅他这架势,似要久待:「不回家?」 「等你下班,去店里买些捲纸,抽取纸。」低头说完,宛忱转笔抬眼,「抽取纸能先帮我拽出来一张吗?」 谈城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不耽误他震惊。 「第一次总捏出一大叠来,不常用,放外面容易落灰。」宛忱说的漫不经心,更没分心在作业本上落笔。 脑子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回句什么,一打岔,就把问乐器这事儿给忘了,谈城转向琢磨起宛忱的话,若之前还半信半疑,现在基本能笃定,他是一个人住。 见他看书看得投入,便不好打扰,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谈城起身就要走。 想了想,还是嘱咐一句:「放凉了就别喝了,我再给你倒杯热……」 「能续杯吗?」 谈城及时砸吧住还未脱口的「水」字,一脸茫然。见宛忱闷头忍笑,抖了抖肩,才知是句玩笑。于是嘴皮子一痒:「行啊。」 宛忱愣了愣,抬起头看着他。 「办张会员卡,充值一千,免费续杯。」 刚说完,宛忱已经微微侧身,准备去掏装在裤兜里的钱包,谈城怕他当了真,立刻摆手:「不是,我跟你开玩笑呢。」 宛忱停下动作:「不办也能续?」 谈城:「……」 这坑挖的。 隔着两张桌子,靠墙安置的鞦韆椅上坐着个落寞身影,宛忱注意到原先对面同行的男孩已经先一步离开,桌上的水果茶失了温度,漂浮的果肉缓慢沉底。 吸引过去两人目光的,是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 店长在柜檯里分/身乏术,谈城眼疾手快,赶忙从工作间抄起扫把簸箕,将满地细碎的玻璃渣清理干净,又拿来搭在暖气片上干硬的抹布,擦净扑在木质桌面上的粘腻果茶。 「小姐,您……」 对上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衬得周围的皮肤一併跟着红了起来,两行泪印清晰未干,眼角又滑下来几滴新的。 谈城一时哑然。 「看什么看。」女孩的声音里带着沙哑,脸色憋的涨红,一激动破了音:「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尽管谈城避无可避被指桑骂槐了一嘴,好在店里客人不多,他的视野里不过宛忱一桌,倒不至于恼火,却也没压住脾气:「撒什么泼。」 音量极低,恰好被女孩听了个严实,豆大的泪珠下雨似的,本就不太平的情绪因这句话瞬间燃沸,痛哭道:「我为什么不能撒泼,就是因为我活的太小心翼翼,太患得患失,总想双方都顾及,结果男朋友被闺蜜抢了,现在好了,一身轻,我谁也不怕了,不怕……」 最后半句抖成了气音。 人在极度悲伤时只顾得上宣洩,至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得等心情缓和下来才能理智反应。 店长终于做好外卖单,朝声源跑来,先看了一眼谈城,见他脸上豁然写着四个大字「关我屁事」,笑着嘆了口气,弯下腰,打算耐心劝导:「你得这么想,这是件好……」 「你们都这么不会安慰人吗?」女孩恶狠狠打断他的话,捏成团的纸在眼下一扫:「怎么可能是件好事,怎么会是件好事,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有谁是成天揣着理性过日子的,我这么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你希望我怎么想,为他们想吗?成全他们吗?我他妈又不是圣母!」 谈城强忍住菸瘾,掏烟的手拐了个弯,顺势撸起袖子。只不过是个体现内心急躁难耐的习惯动作,却没料女孩竟会错了意,她猛地用力拍打桌面,胸口剧烈起伏,五官皱在一起,哭声因悲愤陡然变了调。 梨花带雨尚且惹人怜意,哽咽难鸣也能叫人心疼,这号恸崩摧的,换气都插不进话。 谈城和店长谁也招架不住,两个好似少不更事的大男人直愣愣杵在原地,连刚进店的客人都被一嗓子震慑了出去。 宛忱摸了摸琴盒,今天实在有些累了,但不妨再为最需要它的人演奏一曲。 音乐总是胜过千言万语。 耳边忽地伏起一阵微风,从远处传来缕缕琴音,轻柔的落进耳畔。众人木然回头,只见宛忱微垂眼帘,屏气凝神,用脸颊亲吻琴身。 尽管穿着校服,身形却温雅迷人,身后的玻璃窗透着浓郁的黑,屋顶吊灯照的琴弦熠熠莹亮。 谈城有些发怔。 音韵回荡,短暂遣走了女孩的哭声。初心总是天真烂漫,带着虚幻萦回入梦,情话一时悦耳,不敌乐声纯粹真诚。 梦醒十分,总要学着勇敢的将过往不堪通通揉进岁月,学着放下顾念大步向前,学着坦怀接受一切。 女孩一时听的入迷,忘了哭,待琴音落下才又悲意上头。宛忱拿着小提琴擦过谈城的肩,走到她面前坐下,口罩掩掉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炯亮的眼睛。 「这首曲子,叫《萤火》。」 「每首乐曲背后都有故事,这首也不例外。它讲的是一个女孩深夜寻着光亮不小心坠落山崖,被萤火虫铺成的网及时救起的童话。但她脚踏实地时才发现,静谧山谷空无一物,只有漫天萤火。女孩痴迷于眼前的景象,把自己的家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萤火逐一熄灭……」 第23页 女孩若有所思的听着,脸色由红转白,心情已然平复。只是等了半天,没等来故事的结局,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 「然后呢?」 「写故事的人不是我,但听故事的人是你。」宛忱说:「等你讲给下一个人的时候,听的人自然会期望是个美好的结局。」 店主适时吸了两下鼻子,谈城听得云里雾里,他倒没仔细琢磨宛忱说了什么,始终盯着他的脸,眼前浮现的依然是他拉琴时沉情投入的样子。 女孩张着嘴,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低头愣了片刻,才颤颤悠悠的问:「你为什么带着口罩?」 「我是明星。」 店长信以为真,捂了捂嘴巴,谈城差点一秒破功。 女孩瞪圆了眼:「能、能加个微信吗?」 「微信是加给朋友的,你可以加我微博。」 「那微博是加给谁的?」 「粉丝。」 这人嘴里有没有一句真话。 谈城看见宛忱把手机转了个方向递过去,本以为只是普通求个关注,没想到女孩的表情变得更夸张了。 又闲聊几句,筋疲力尽的三个人总算打发走了开店以来最难应付的客人。店长双手叉腰,对着门口长松一口气,累的眼酸胳膊疼的,却没忘跟正收琴的宛忱道声谢:「真是多亏了你。」 宛忱沖他弯了下眼角。 「那个故事挺有深意的。」 「是吗,我现编的。」 「……」 过了一会儿,店长才问:「真实的创作背景是怎样的?」 「保家卫国的士兵难以为继,在精尽粮绝的战场想要殉国,当他们看见伏在同胞尸体上的萤火时,隐忍背负,咬牙重拾希望,毅然点亮护城的战火。」 「最后成功守住家国?」 「全都死了。」 「……」 收拾好东西,也等来了换好私服的谈城,还是一身休闲卫衣更顺眼些。 离开的时候,店长叫住了他,八卦似的反手用手背挡住嘴,小声问:「你朋友?」 谈城本想回答只是认识,不料宛忱正看着他,不知怎么一时心虚,点了点头。 「是个有故事的人。」店长温柔的笑了笑:「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三章 浓郁秋意弥散在夜深人静,霓虹在梧桐稀疏的枝梢挑着光,四下静谧,天黑的浓稠,化不开似的。 宛忱的脸被手机屏幕刺眼的光照的失了色,本就白皙的皮肤看上去近乎羸弱。 谈城如释重负的吸了口烟,憋了一天,险些缺氧。 「车呢?」宛忱问。 谈城知道他是指那辆改装的一言难尽的大二八,抬手用拇指划了两下眉毛:「卖废品了。」 话音擦着铃声,身后蹬来几辆山地车。凤羲路尽头的静安寺临山,腰上有条盘旋的骑行道,引的爱好者们乐此不疲。谈城下意识扯了下宛忱的衣袖,干惯了粗活,手上没轻没重,力道使过了劲儿。 手机移出视野,重心跟着向右一歪,半拉身子撞上谈城的肩。山地车队呼啸驰骋,琴盒躲得十分惊险,宛忱立刻把它横在自己身前。 「走里面吧。」谈城说完就要让地儿。 「不用。」宛忱继续低头,手里忙碌着,顺手把琴盒递给了他。 谈城不明所以接过来,又听他道:「不客气,谢谢。」 高材生做事还真是条理清晰,不客气咖啡店帮你,谢谢帮我拿琴。 拿在手上才知道这琴盒的重量,不轻。谈城拿的不费力,但看宛忱比自己瘦了一码的胳膊,估计时间久了会吃不消。 「我右臂不能受力,需要保持肌肉对拉弓动作的记忆,不会忘记拉琴时的状态。」宛忱解释道:「左手拿琴确实费点力气。」 「小事儿。」谈城扭头往旁边吐烟,宛忱恰好站在他左侧,不自觉抬眼看了看他那根习惯微挑的眉毛。 可爱的。 风吹的不疾不徐,城中村寂静一片。路灯昏黄的光线被围墙挡在了外头,幽深窄长的巷子里,只能从还在营业的店铺里借些稀薄的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理发店门口站着个人,谈城眯起眼,用力一瞅,是个女人。 如果是个男人,倒还能跟林裴沾点边。他压根不用琢磨来者的身份,走过去权当没看见。 谈城不说话,宛忱也一言不发,连眼都懒得抬。 女人的长发盘的干净利索,犀利的眼神一点不含糊的往谈城身上打量,迫切的想要找出和自己要寻的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繫。 直到谈城前脚进店,后脚才被她叫住,这才又把身子探出门外,不耐烦的拧着眉。 「请问,林裴是住在这里吗?」 「不是。」 宛忱诧异的抬起头,听见女人继续发问:「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认识,不清楚。」 三言两语,用门隔断了絮叨的对话,门口的人显然还想再问些什么,高跟鞋往前踢踏两步,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往门上落声。惶惶不安中,胡乱搓了两把手背,焦躁却又矜持,不吵不闹,一看就知是个有良好家教的人。 窗外丝丝沥沥下起了雨,切断女人乱作一团的心思。愣了一会儿,她才从昂贵的名牌包里掏出一把摺叠伞,匆忙步入雨中。 第24页 谈城自顾自找货,把里屋现有的纸巾品类一股脑儿全垒在柜檯上,示意宛忱自己挑选。身子往转椅里一砸,随手叼起根烟,拨通了林裴的电话。 响了七八声才接。 巨大的噪音震得他耳鼓吃痛,谈城伸长手臂,离远些才道:「有个女的找你。」 「大点声。」林裴没觉出吵来,居然还忘形的开了免提。 「给你十秒钟找个安静的地方。」 九秒后,林裴带着回声的声音扬了起来:「啥事儿?」 「你店门口站了个女的。」 沉默半晌:「走了吗?」 「走了。」 倒气嘶出一个长音,而后用鼻子重重吐出,啧了一声:「知道了。」 「你在哪儿?」 「老地方。」 「费鸣也在?」 「嗯。」 没什么可聊,谈城把电话举到眼前准备挂断,又听林裴叫住了他。 「小城。」口吻沉的几乎听不清:「那女的怎么样?」 「我对女的向来没什么看法。」谈城顿了顿,犹豫着还是补了句:「咱们跟人没法比。」 「和费鸣般配吗?」 能听得出谈城一直耐着性子,可还是被这句话彻底激起了火。 太多人喜欢在朋友那儿妄图自我安慰,把善意的谎言当成假性事实,麻痹理智,扔掉自尊,偏要选择一条艰难逶迤的路。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问我?你怎么不问他?往他心口上戳个中指好好问问,般配吗?不般配能捨不得断,偷摸跟你搞地下情吗?」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有老婆,是我托人调查的他。」 谈城还没骂过瘾,听罢更是怒意窜头。视线上移,突然看见垒砌的纸堆顶上冒出个脑袋尖,才想起来宛忱还在店里,顿时觉得身上哪儿哪儿都烧得慌,手机碍眼的不行,摁断通话往兜里一塞,搓手抹了两把脸。 起身垫脚看人,宛忱坐在板凳上背靠柜檯,双臂交叉端在胸前,左脚腕搭在伸直的右腿膝盖,盯着早就漫了层雾气的玻璃门发呆。 「要我给你拆哪个?」谈城问。 宛忱闻声回头:「绿盒子茶香那个。」 谈城从最底下翻出纸盒,扒开塑封并指一夹,果不其然捏出一小叠来,刚想笑,抬头对上双莹亮的大眼睛,嘴唇一抿,忍住了。 宛忱没说话,盯着他手上的纸盒,又看了看桌上其他几盒纸,斜眼暗示。 越试越有瘾,越来劲,越不信邪,谈城差点条件反射把食指往嘴巴里送,俯身从柜檯里摸出卷胶条,扒开一粘,轻松带起盖在最上面那张,折腾半天终于成了。 得意的笑着,手边已摞了一沓纸巾,抬眼再看,宛忱把头歪向一旁正忍俊不禁。 收拾好柜面,屋外的雨仍有渐大的趋势,谈城一早查过天气,停雨也就半小时内。回身给宛忱倒了杯热水,拿起电水壶才想起来忘了件事:「你的壶没坏。」 宛忱愣愣的看着他。 「用的好好的。」谈城沖他晃了晃手里的壶。 「我后来试过,开关不亮,摁下去没反应。」 「插电源了吗?」 「……」 那晚壶中热水盛的太满,顺着壶嘴喷出来不少,宛忱情急之下拔掉电源,至于之后有没有再插上,他盯着工作时间不长,起码还得有个三五年工龄才退休的进口水壶,眨了眨眼。 显然是没有。 「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一起给你拿回去。」 「你用吧,新的用着挺顺手的。」 热气绕着杯沿徐徐攀升,宛忱的鼻尖被捂出几滴水珠,杂货铺的灯坏了一个,剩下那个亮的也不怎么卖力。光线昏暗,灰色的水泥墙压缩了视觉空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略显暧昧。 宛忱没坐下,谈城没好意思坐下,两个大男孩隔着柜檯一里一外杵着,时间一长,暧昧变成了尴尬。 「林裴喜欢男人?」 「嗯?」问的过于直白,一时没招架住,不知是该坦白还是该遮掩。 谈城始终认为,宛忱和自己不可能是同类人,以前不是,交集之后也不会是,就好比他出现在鸟不拉屎的城中村,开家谋生的小店不会让人觉得违和,宛忱站在这里,或多或少会显出几分突兀,甚至是格格不入。 关系不近,却依然想维持最基本的正面印象,至少,要往正常群体靠拢,披层体面的外衣,别活成这些人眼中不堪入目的另类。 「排斥吗?」内心争斗完,还没开口,宛忱的第二个问题就砸了过来。 「什么?」喉咙干涩发紧,谈城潜意识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还想侥幸着再确认一遍。 「同性恋,排斥吗?」 语气里有种让人甘愿放下戒备的轻松,谈城摇完头才反应过来,第一个问题已经给了肯定回答。 月光从云层中泄下,台阶上斑驳的苔痕莹莹亮亮,偶有行人经过杂货店门口,不知何时天放晴了。 秋雨生寒,冷意逼人。谈城生来火命,大雪纷飞照样一身薄款,宛忱可扛不住,着实打了个激灵,缩起手,冒出袖口的指尖重新把口罩勾回鼻樑。 跳出巷口转向大路,几辆计程车沙沙驶过,路灯照的柏油路面水雾朦胧,远望像条盛着光的绸带。 不是第一次看见小区大门,却是第一次走进。 第25页 宛忱家离门口不远,一层,是个两居室。两扇门大敞,站在玄关就能一览无余。其中一间空空荡荡,靠墙立着摺叠床和简易衣柜,倒是另一间布置的还算精心。蓝漆墙面,原木色家具,超规格双人床填满了大部分空间。 墙上挂了张男人的照片,谈城起初以为是某位艺术家的海报,仔细一看,这人和宛忱眉眼确有几分神似。 窗台上一排原本怡情的绿植此刻正没精打采的垂着腰,即便如此,谈城也一眼就知是常春藤和绿萝。 「我把五百块还你。」说着,他放下手上拎着的东西,就往兜里头摸。 「咖啡店会员卡最低充多少?」 「五百。」 「行。」 「……」 踩着脚垫,半步未及屋内,两个人一个没有客套的招呼,一个没有久停的心思。谈城转身掩好门,蹿出楼道,迫不及待点起根烟,只身融进黑暗。 收拾好零碎,音响里传来莫斯室内乐团演奏的三重奏。宛忱合眼侧耳倾听,一条手臂枕在脑后,脚尖似有似无的点着拍子。 窗外寥寥风声,帘子起了又落,终归平静。床上的人面色柔和,眉眼透着股深意,嘴角勾起抹耐人寻味的弧度。 一曲末,他缓缓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动人又明亮的瞳眸。 ☆、第十四章 深秋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校园里忽明忽暗,云层低矮,光连不成片。 秦安和叶依依你一拳我一掌打的火热,旁边的宛忱刚拉完丹克拉基本练习曲。 他安静的看了一会窗外,缓慢拿起弓,落目弦首,微阖眼帘。 手中提琴曲线优美,正面嵌有极致雅意的鎏金花纹,蜷曲舒展,与木质纹理相得益彰。 玩闹中的小情侣突然停了下来,刚迈进排练室的游岚捲起手上的曲谱,端抱手臂,靠向门框微抬下颚,唇角漾着抹笑容。 音色柔美,曲调温和,宛如漫步山间。苍郁穹顶下,听的见青鸟脆鸣,看的见溪流缓澈,落下的光斑影影折折。 演奏完,宛忱放下小提琴,淡淡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嘆了口气。 尤其在游岚大跨步跑来向他张开手臂的时候,连忙后撤到墙角都没能躲过这人强劲有力的拥抱。 「你什么时候学会薛汉阳写的《融光之境》的?」游岚利用一米九的身高优势,愣是压迫的宛忱无路可逃,将他牢牢锁进了怀里。 「陆老师有这首小提琴谱,我随便练的。」声音闷沉,刺鼻的香水味扑了满身,宛忱勉强抽出一只胳膊,安抚的拍了拍游岚的后背。 「很好,很好。」游岚激动地连夸两句,满意点头,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顺手将带来的谱子嫌弃的往垃圾桶里一丢:「本想让你试首改编曲,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秦安凑过来讪讪的问:「老大,有好消息?」 游岚玩味笑着,宠溺的看向宛忱,点头道:「明年的『华音盛典』给了我一个单元。」 闻声,原本无心插话的叶依依抬眼盯着游岚宽肩窄腰的背影,柳眉轻挑,若有所思。 「操,牛逼。」秦安的声音夹带着亢奋。 游岚捏了两下他的脸:「我会带你们出席,但表演环节你和宛忱只能上一个。」 「不去。」 不积极争取难得演奏的机会也就算了,连出席国内最知名的音乐颁奖盛典也一併拒绝,游岚单手叉腰,没好气的摇了摇头,被他最欣赏的学生给逗笑了,却也在意料之中。 天上砸下个馅饼,估摸着还是肉的,捡了便宜的秦安一惊一乍忙捂住胸口:「老子要出道了?」 「凡是登上这个舞台的人,之后都会接到经纪公司的签约邀请。」游岚怎么也不肯把目光从宛忱身上扒下来,撒娇似的沖他努了努嘴:「阿宛,宝贝儿……」 宛忱拿弓指着他,看架势,下一秒能给他从窗口扔出去。 游岚嘟起下嘴唇,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一帮人熘着墙边抽菸,或站或蹲,发色各异,都能凑出一条彩虹来。 忠哥大概扛不了冻,买了顶灰色的针织毛线帽带着,整圆变半圆,身高在视觉上也被按矮了几厘,小弟们各个想笑又不敢笑,尽量克制不去瞅那光头糟心的品味。 谈城站在人堆紧里头,避开行人目光,自顾自抽着烟。 「听丽丽说,你欺负她?」忠哥晃着发福的身子,有意无意开口问道。 谈城笑笑不语,懒得回答。 「这姑娘跟我的时间不比你短,是个知事懂事的人,脾性不坏,早点成家立业不挺好吗?」 谈城用牙咬烟,抖了抖菸灰,眼神似是在说他无家可归,无业可立,自然也无心应付姑娘的好意。 忠哥硬是拿出小学生理解水平阅人,以为他不过是害羞,拳头往他胸前一砸,坦言道:「有啥心事儿,跟忠哥说,一码是一码。」 像他们这类人,钱比女人分得清楚,在钱的问题上不会有谁愿意含糊,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能混一天是一天。感情对他们来说是基于经济基础的附属品,彼此知根知底,免去谈恋爱惯有的物质攀比,虽易碎倒也纯粹。 谈城始终盯着地面,看的无神,听的无意。他心里是感谢王大忠的,和王海不同,他尊重女性,善待兄弟,尽管处世方式并不苟同,但活的坦然,活的有血有肉。 第26页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想要脱离他们的一天。 爷爷住院后,孑然一身的谈城受了忠哥不少恩惠,谈不上卖命,却也事无巨细,忠心耿耿。只是他清楚,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几分唬人的交情,不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关系,吹弹可破。就像猴子捞月,有的人甘愿深陷,有的人却始终清白。 「忠哥。」谈城说的极为艰难,他一直没深究最近为什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原本已经给自己定了性,分了类,掂量好了后面的日子,「我想退出了。」 王大忠没什么脸色,但能看出心情不太明朗。 列个「最没面子的事」榜单,手下小弟主动「请辞」绝对能排的上号。 被打碎的花瓶,就算黏合工艺再卓越,存在裂痕仍是事实。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能够摒除异心,竭力挽回的余地。 「忠哥有任何事,吩咐了,照样尽力而为。」 王大忠就喜欢谈城这一点,让人觉不出一丝虚假来,话说的诚恳,事做的敞亮,人活的明白,心中有桿秤,原则是砝码,什么都能称的出个轻重。这样的人,他活不成,也留不住。 迟早的事。 「成。」忠哥豪迈的一拍大腿:「今晚有个酒局,蝎子要做我货的代理,你最后露个面。杂货铺我暂时用不到,你先住着,不共事又不是不来往,情分还在。」 蝎子垂涎忠哥生意已久,总不得法,一是忠哥看不上他这人,手段过脏,谈城有次搬运货品被他中途拦截,妄想来硬的,额角的深疤就是一记教训。二是这货打的是擦边球,不违法,但用量需堪酌,同一个人不能一次多购或购买多次,蝎子视财如命,为了钱绝不会拘于规矩,王大忠最忌惮他这一点。 如今松口同意,意在让他顶替谈城,上回网吧闹事忠哥多少有些耳闻,谈城若是没了这顶保护伞,蝎子便不会再看他脸色,给他面子。 王大忠是个惜才的老滑头,不可能轻易放掉谈城,这是为了牵制。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国际私立学校校服的少年,眉眼锋利,沉闷不语,手里攥着几张崭新的五线谱纸。 彩虹里的红头发混混把烟一吐,「哥儿几个,来活儿了。」 谈城闻声抬头,一排人乌央将那少年围成了一个严实的圈,没动窝的只有他和忠哥。 抢包、翻兜、掏钱,一气呵成,少年仍不动声色,事不关己,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曲谱,手指偶尔在大腿上轻点几下。 「是条大鱼。」红头发把一沓比他发色更艷丽的红钞捧给忠哥,期待的表情倒比那个少年更像个学生。 王大忠心情欠佳,仅仅瞥了一眼:「分了吧。」 话音未落,小鱼抢食似的平摊到每个人手上,红头发自觉留出一份给谈城,他没接:「这是忠哥晚上酒局的钱。」 以偏概全并非贬义,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高下立判。 直到这伙人勾肩搭背的散了,谈城才看清楚少年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疑,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从刚才到现在始终默不作声,对发生的事坦然无谓,他猜测,要么是不止一次被堵,已然习惯,要么是他有病。 秦然发现两步外站着个人,很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那人脚边躺着自己新换的钱包。谈城见状弯腰拾起,递了过去,谁知他非但没接,还当他全然不存在,自顾自往拐角处的文具店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弄的谈城满头雾水,手上拿着赃物,跟块烫手山芋似的,只得匆忙跟上。 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文具店开在第二个拐角处,地理位置本就偏僻,王大忠这伙人又杵在店铺进财的必经之路上,托他们的「福」,生意冷清的要命,所以当老闆看见秦然这个大金主时顿时老泪纵横,差点跪着迎接。 铺子不大,和谈城的杂货铺差不多,环境却不知优了多少倍。放货的架台擦的锃亮,台面一尘不染,商品琳琅满目,种类繁杂,却错落有序。 秦然轻车熟路,一看就知是常客,抓起两摞五线谱本往柜檯一放,老闆边扫码边趁机推销:「然然啊,没买笔啊,再给你拿几只笔吧,刚进的新货,可好用啦。」 刚被瓜分完又被按到案板上待宰的大鱼没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个老狐狸,顺从的点点头。 老闆面露欣喜,很愉快的转身扯下塑胶袋,七零八碎往里一兜:「两百。」 谈城心思细緻敏锐,几样东西最多不过八十,看来他们一伙人确实把老闆憋的不轻,竟敢漫天要价。 一个眼神递了过来。 秦然看着谈城,谈城也看着他。 最后一丝光亮被云层挤没了边,被落日拖长的影子继而又被灯光拉长,汽车鸣笛划破无声的夜,悄然拉开晚场的序幕。 秦安勾着宛忱的肩,偏要拧着身子,半瘫在他身上,有说有笑的往校门口走,身后跟着游岚和叶依依,还跟着几道令人羡煞的目光。 俊男靓女,墨镜口罩,真是音乐附中一道张狂又装逼的靓丽风景。 「操,那人干吗呢?」秦安眯眼一瞪,「嗖」的沖了过去,健步如飞。能让他行为瞬间恢复正常的,也就仅仅那一人而已。 谈城实在有些不耐烦。 对方的钱他一分没碰,又自掏腰包两百,拎了一路的东西还不算完,死活不肯接过袋子和钱包,要不是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尊重老幼病残孕,他才不会跟一个哑巴耗费这么长时间。 第27页 就在谈城把钱包硬塞进秦然口袋时,他隐约听见很小一声低吟。 哥哥。 几乎就是两个气音。 再抬起头,一个拳头沖他挥了过来。余光里,站着面露惊讶、神色茫然的宛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五章 这一拳对谈城来说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他其实可以顺势拉过秦安的手腕,往他腹部狠狠顶一膝盖,但在看到不远处的宛忱,四肢突然像灌了铅,只依着身体惯性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疑问,思绪乱成一团。尤其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时,眉心一凛,脑中猛地炸了个响雷。 能让他记清楚长相的人不多,能在一天内耍他两次的人也就这一个。 秦安将秦然护在身后,眼神带着狠,对上谈城的目光时,明显愣了愣。 「又是你?」秦安哼笑道,从秦然兜里摸出空空如也的钱包,往他眼前一摊:「惯犯就是惯犯啊。」 谈城有一百种可以出气的方式,最擅长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愤怒,尤其再次看见当日站在校园蔑视沖他竖中指的人,基本上都计划好要替他打120了。 搓火的事谈城经历了不少,像这种直接省略点火过程,一炮窜天的怒意他还是头一次感受到。 面对秦安不明是非的冤枉,和他那张义愤填膺、正义凛然的脸,谈城竟然什么也没做,只是点起根烟叼着,嘲讽的笑了笑。 「操,你他妈还有脸……」 「谈城?」 宛忱的声音传过来时,谈城正抱着手臂低着头。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敢去看宛忱,就只偷偷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影子,晃了晃身,沉默不语。 倒是秦安十分不可思议:「宛忱,你认识他?我操/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难不成那天我玩笑真开大了?」 听罢,谈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秦安的嘲讽变成了自嘲。 原来他们认识。 「这不是经常给咱们送咖啡的外卖员吗?」叶依依恍然想起这张看起来有些眼熟的脸,她不止一次和这人面见,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惊讶的口吻立刻换了种语调,鄙夷道:「没想到啊,居然是个小偷。」 宛忱见他毫无反应,不知怎么有点站不住脚,情急之下不自觉往前一伸手。 捞了个空。 谈城转身就往喧嚣人流里走。无数纷杂的情绪聚在脑海,成了一片没有任何颜色的白。 想了想,他还是站住脚,在路灯投下的暖黄光圈里回过头,手背朝外,沖秦安比了两个硕大的中指。 「我操?」秦安指着那人嚣张的背影,看向宛忱的眼神里竖着两簇火苗:「什么人啊?还记仇?现在的小偷都这么猖……你他妈笑什么呢?」 一行人纷纷诧异,就见宛忱弯起眉眼,望着流光溢彩的城市烟火,明亮的眸子里像是缀着薄澈星辰。 他心说,真可爱啊。 秦安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塑胶袋,他低头一看:「然然,你买的?」 秦然摇了摇头,往谈城离开的方向指了指。 「嗯?」秦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莫名其妙的扬脖张望:「啥?」 叶依依裹紧米白色长款风衣,脸上的妆因暗淡光线显出几分魅惑感:「怪冷的,赶紧走吧。」 为了庆祝「华音」的盛情邀请,庆祝秦安即将不战成名,另外三人决定晚上去酒吧过瘾尽兴。宛忱明确拒绝了游岚,不好对此再推脱,被秦安以美其名曰「暖场」的理由,拎进了队伍。 「去排练室等着哥哥,晚上回来接你。」 曲谱页角触及游岚手背,他摘掉墨镜低下眼帘,看见擦肩而过的秦然那双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脑海里一闪而过这双手轻抚钢琴的画面。 有的人,註定是为音乐而生,游岚已经很久没有嗅到令他兴奋的味道了。 按照秦安的话讲,他属于在普通人里最能装逼的,但周围一帮装逼的人,就显得他过于普通。 对于那些洋溢着舒展灵魂的爵士乐,三五个人里就有一个大能,人人穿的人模狗样沾一身小资情调的高档酒吧,游岚游刃有余,但秦安驾驭不了。 作为导师,自然是可以为了爱徒甘愿委身于形色混杂、只听得见单一重金属,狂躁与鼎沸人声的街边小店。 上次谈城来夜色,破败的招牌已然奄奄一息,如今干脆直接撤掉,隐于城市绚烂灯火下的孤僻一角。 铜绿色大门洞开,向失意者们慷慨的敞开双臂,醉人的怀抱引得来者想要无限释放野味与多情,菸酒与荷尔蒙,是这家酒吧骨架与血脉的构成。 几步外的阴潮角落里,孤零矮桌上,一只高脚杯盛着舞池明晃的流光,置身事外的谈城眼神迷离,无味的欣赏摇曳在眼前的魅艷身姿,借着尼古丁的气味慵懒的眯起眼,时不时用拇指划两下眉毛。 蝎子到的时候,忠哥叫了他一声。 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谈城始终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看着。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也不在别地,混乱且敏感着,始终落不到实处。 他想发泄,却又疲惫的只想缩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谈城,没想到啊。」说话的是蝎子,大花臂被紧绷的西装挡掉,硬/挺的胸肌将衬衫的一排扣子撑出了褶皱,看上去实在不伦不类。 第28页 碍于王大忠在场,蝎子大概不想表现的太得意,把「没想到吧」换掉了一个字,显出几分假意的诚恳来。 谈城轻淡一笑,杯口往他那侧一歪:「恭喜。」 「哎。」蝎子的声音拐了几个弯,额角的疤都被脸上的笑意给掩浅了:「没有你的承让,哪有我的机会。」 粗壮的手臂搭上谈城精瘦的肩膀,有意无意捏了两下。谈城挑了挑眉,侧身坐在忠哥旁边,一口气干掉三个口杯。 「谢谢忠哥!」发自肺腑的嚷完,他弓起身,抬手从前往后胡乱抹了两把头发。 忠哥仰靠椅背,左手边坐着神色慌张的韩丽丽。一嗓子吼的谁都没了动静,小弟们齐齐看向王大忠,面面相觑。 半晌,他朝坐在最外侧的红头发使了个眼色,红头发会意的要来两排酒,总共二十杯。 「要么,带丽丽一起走。」忠哥看着谈城,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像是有意给他留出反悔的时间:「要么……」 谈城看见忠哥沖桌上那两排酒扬了扬下巴。 「这他妈会喝死人的。」 「不会来真的吧?」 「小城能挺过去吗?」 「兄弟。」蝎子用手背拍了两下他的胸口:「你哪儿想不通?给你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个什么劲?」 谈城释然的深吸口气,伸手拿起了第一杯酒。 秦安往沙发上一躺,脸往座位粗糙的布料里一埋就开始迷迷糊糊的哼唧,嘟囔着含糊不清的字句。 喝的烂醉,头顶吊灯在视野里生出重影,他抓了抓发痒的脖颈,另一只手不安分的在空中挥扇,没轻没重的拍着宛忱的胳膊问:「老,嗝,老大呢?」 宛忱边看莫斯的独奏视频边回他:「去厕所了。」 鹅黄色短裙勾起一阵浪潮,半遮半掩的低领线衣搭配艷冶妖娆的舞姿,叶依依媚态全开,似是在向全场异性发出最为诱人的邀请。 游岚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继而一脚迈进了男厕所。 冰凉的水从指间滑过,突如其来的安静松懈了他持续紧绷的神经,音乐家宁愿听无数遍对他造成精神荼毒的交响乐团演奏的《华裳》,也绝不再来这种地方一次,简直丢掉半条老命。 尤其要对秦安明令禁止。 身旁水池前站了个人,游岚拧好水龙头,也不抬眼看,从兜里摸出手帕擦净手面:「你倒胆儿大,男厕也敢闯。」 叶依依对着镜子补了两下口红,轻抿嘴唇,是抹调情的桃粉色。 她转过身,倚着池边,勾起嘴角沖游岚妖魅一笑:「今晚我有空。」 游岚的蓝瞳里闪过一丝狡邪的意味,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说:「秦安知道你玩的这么野吗?」 也许是酒精上头,也许是厕所光线暧昧,也许是……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她与他中意的少年有几分相似,当游岚缓慢恢复意识,看清怀抱的人的身份,叶依依的香气已扑面而来,吻上他略微干涩的嘴唇。 游岚偏了偏头,松开她,有些想抽菸。尽管他已经戒菸很久了。 倒不是因为叶依依的举动,他向来包容所有女性的垂涎与爱慕,来者不拒,拒者不强,而是因为那让他惶惶不安,陌生荒诞的错觉。 游岚在惊措中缓了缓神,听见叶依依说:「学长,『华音盛典』,带我一个吧。」 谈城拼尽全力稳住手,抖了半天才勉强拿起的第十一杯,被韩丽丽一巴掌扇掉了。他弯着腰,艰难的撑住膝盖,面色赤红,微微晃了晃身子。 「忠哥,让他走吧。」韩丽丽咬牙蹙眉,攥紧衣摆,倔强的往肚里吞泪。 忠哥什么也没说,失望的看着谈城,手背向外一推。待他离开,才拿起那杯未尽的酒,没滋没味的咽下了肚。 谈城在躁乱的人群中踽踽独行。 意识渐渐模糊不清,喉咙好似卡了块烧的炙热的红铁,脚底脱力,步伐软绵绵的。群魔乱舞,光影交叠,他一个踉跄,径直砸在了地上。 宛忱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一眼趴在他脚边,喝得不省人事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六章 谈城伸手摸索着周围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在摸到一片手感极差的粗制布料时,手掌抓住边沿使劲向下一按,费力撑起身子。 他和坐在沙发上的人目光相对,残存的意识立刻惊出了九霄云外。 「操。」谈城低头苦笑:「都他妈喝出幻觉了。」 出口离得不远,没两步就晃悠到了。谈城扶着门框迈出步子,临近初冬的风卷着透骨的凉意打在脸上,一个激灵,眼前的画面就跟万花筒似的,天旋地转的扭作一团。 把秦安託付给游岚,宛忱单手拎着书包立刻跟了出去,甫一出门,就见缩在旁边狭窄墙根里,吐得乱七八糟的谈城。 他站在拐角处没有靠近,将包里喝了几口的矿泉水往外提出半截,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谈城在黑暗中直起腰,抬手抹了抹唇角,空腹猛灌的后果就是胃里没东西可吐,以至于胆汁都牵连出大半,身体发虚的不行。 谈城麻利点起根烟,用老办法勉强给自己提神,好在他有的只是明确的困意而不是别的什么,逐渐稀薄的意识告诫他,必须马上回家睡觉,这回定能睡个踏实。 第29页 一辆疾驰的车擦着他的衣角略过,伴随着一句叫骂。谈城转过半边身子,本就站不稳的脚又由着惯性向后撤了两步,脚跟撞上了马路牙子,整个人脱力摔坐在地上。 他看不清东西,只看得见带着茸茸毛边的光团和远处高架桥上阑珊灯火连成的虚晃光带,城市在他眼中亮透了半边天。 市声纷扰,人们生生不息,眼前的世界鲜活又明朗 谈城双手插兜,将目光放远,依稀能寻见过去明澄的时光。他没来由的想念白灵,想念爷爷,想念一切和他有关的人,渴望从中找出一丝心安和慰藉。 远处流光溢彩,周身暗暮成荫。 与他相隔一臂的地方,坐下个人。谈城过了很久才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原本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谈城却走长了一倍。站在杂货铺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半天对不准孔道,烦的他想直接砸门。 瞪着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看了半晌,才又低头老老实实跟钥匙较起劲,安分的开门进屋。 倒在床上的瞬间,窗外的声响悉数撤出耳畔,意识被迅猛的困意埋灭,很快便睡熟了。 宛忱回家后泡了包方便面,没放酱料包,从冰箱里拿出麻酱罐舀了一勺伴着吃。 他坐在床上背沖音箱,抬眼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单人照,男人笑意温存,挺括的深灰色西服给他的外貌增添了几分英俊,整个人显得干练又稳实。 味蕾糊了一层盐,麻酱面齁的宛忱立刻趿着拖鞋跑回厨房猛灌两大杯水。 灶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提醒事项跳进他的视野,上面只写了三个字,静安寺。 一早,游岚挂着两个黑眼圈扑到了宛忱身上,又被他嫌弃的扒到一旁。 「你昨天跑那么快干吗?」游岚单指勾着墨镜转了两圈后又道:「秦安那小子沉的跟头猪一样,背了他一路,肾都快给我压穿了。」 「你肾要是有问题,一定不是被他压的。」宛忱自顾自往二楼排练室走,有个念头这几天一直在他脑海里蹿游,折磨的他心急手痒非常想往这条偏路上试探。 他打算在音乐会上,在莫斯面前,不留遗憾的狂妄一次。 游岚追着他,两个人有说有笑相互打趣,直到推开室门,铺了满眼阳光的剎那,表情齐齐僵在了脸上。 游岚十分震惊的半张着嘴,身后的宛忱跟着愣了会儿,才慢慢走向坐在钢琴椅上,神色略显呆滞的秦然。 他正低垂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撒了满地的曲谱。 屋里是一片亮敞的暖黄,白色窗帘也被晕了层光。秦然的呼吸很弱,存在感极低,要不是看见这里坐着个人,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生气。 「然然。」宛忱蹲下身仰视他,将散在周围的谱纸一一拾好放回他手心:「等了一宿?」 秦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抬了下眼皮,继续看着被自己攥皱的一叠纸愣神。 就在游岚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秦然开始失控,撕裂了手上早已揉烂的,背了一整夜的谱子。 发泄的尽兴,崩碎的彻底,像是打开了隐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开关。秦然虽面无表情,手上的劲儿却不小,宛忱险些被他推了个踉跄,又见他转身把琴架上的谱子扯过来,意犹未尽的继续第二波。 那是秦然第一次听秦安演奏《兵临永夜》的钢琴谱,上面圈画的全是他的笔迹,对秦安而言这份谱子非常重要,甚至能直接改变他弹奏时的整体状态。 游岚试图想要从秦然手里抢下来,不料他挽高袖口、横在眼前的手臂被秦然结结实实擒了个正着,一口咬了上去。 秦安迷迷瞪瞪的拨开屏幕,没拿稳,手机砸在脸上翻了个面,恰好落在他耳畔。他吃痛的骂了句人,听筒里传来宛忱低沉的音色。 他还是头一次从宛忱的声音里听出几分急躁来:「秦然在等你。」 还未醒的酒意瞬间被扫了个精光:「我操!」诈尸似的跳起身,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边穿衣服边吼道:「他现在什么反应?」 「撕纸。」宛忱扭头看了一眼脸色发青的游岚,靠近臂肘的牙印红的触目惊心:「咬人。」 「咬……」秦安倒吸口气,闭了闭眼,有些忐忑的问:「咬伤你了吗?」 「咬的是游岚。」 「哦,还好还好。」 「……」 叶依依伸手往床头柜上摸索,瞅了眼表,未到归校时间,于是不耐烦的用被子捂严实耳朵。 「我就在学校对面的宾馆,马上过去。」袜子找出半只,另一只不翼而飞,干脆不穿了。秦安光脚踩进旅游鞋里,涩的拱不到顶,食指往里一戳,疼得他直起身飞快甩了甩手:「你开下免提。」 「然然。」焦急的不等宛忱把手机送到弟弟耳边,秦安已经叫出了口。 闻声,秦然呼吸一顿,木讷的眨了眨眼,随即安静下来。 「对不起,我忘了对你承诺的事,你原谅哥哥,再等我五分钟,马上就能见到我了,乖乖的,嗯?」 秦然认认真真的盯紧面前的手机。 「听见了就摁个1。」 秦然的面色逐渐缓和,他慢慢凑近屏幕,食指轻点开键盘,摁下左上角的数字后,怯怯的缩回手,目光在游岚脸上和手臂牙印上逡巡,不自然的抿起嘴唇。 第30页 秦安赶到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抚秦然,更不是慰问游岚,而是从书包里翻出药瓶,往手心里倒出几粒。秦然顺从的张开嘴,喉咙微动,吃完药沉下眼,杵在一旁默不作声。 「老大呢?」 宛忱放下小提琴:「去医务室了。」 想必咬的不轻,秦安艰难的嘆了口气,「哎,请他吃顿病号饭吧。」 「太没诚意了。」身后响起个声音。秦安转过身看见游岚正沖自己指着被碘酒浸色后的皮肤,故作姿态笑道:「一顿饭就想敷衍我?」 「老大,真对不起,我……」 游岚摆了摆手,显然对此毫不在意,指尖换了个方向,指着被他挡掉半边身子的秦然问:「你弟弟什么病?」 不是讽刺,是再正常不过的问句。秦安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纸屑,跟过了遍碎纸机似的:「自闭症。」 游岚挑了挑眉,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小时候比较严重,这几年好多了。」秦安转身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就是比较粘我,不高兴了就用撕纸和咬人的方式发泄。」 「秦然比我小两岁,为他我晚上了两年学。」 「不是单纯的自闭症吧?」游岚问。 秦安一怔,点了点头:「医生说,他是高功能自闭症,听力卓群。」 「他是不是本来就会弹钢琴,为什么没来音乐附中?」 「会弹,但弹不出来,他不喜欢或者说没办法在别人面前表演,除了偶尔心情好时,会当着我的面弹两首简单的练习曲,上一次听到还是在我生日会上磕磕绊绊弹奏的《欢乐颂》。」 至此,游岚终于了解发生在秦然身上所有的事,看向他的蓝瞳毫不遮掩的晕开抹危险的光:「给他办转学吧。」 宛忱、秦安皆是一愣。 「我来教他。」说罢,游岚上前几步,走到秦然面前缓慢蹲下身,四目相对,一个炽热,一个戒备。外人眼中好似正在对峙的两个人,游岚却勾了勾唇角,表情无辜的对秦然道:「不对你的行为做些补偿吗?」 秦然率先断开目光,轻淡的看了一眼他胳膊上才刚处理好的伤。 「想不想成为一个可以让哥哥依靠的人?」 秦然倏地抬起头,重新对上那双澄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问他。 从小到大,他深知自己是负担,仗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在哥哥面前肆无忌惮。可越是依赖就越是害怕,越不敢想他们终会分别的那一天。 游岚觉出他的动摇,手从他身侧伸过,将钢琴盖抬起,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秦然看向秦安,看见他脸上带着欣喜与期盼,心中一悸。他何尝不希望能从执念的人身上,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理由,而不是取尽他的用心,榨干他的耐性,活的既卑微又胆战心惊。 生命的足音会因信念而有力。 秦然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一架钢琴,白皙的手指轻落琴键,呼吸放缓,周遭一切随之沉淀。 一首《华裳》正从指尖下顺畅流淌,三人眼前浮现的画面皆无比壮丽,亦无限高远。 秦安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不觉中,眼眶越来越烫。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七章 沿着凤羲路笔直往前,是条盘山道的入口。临近正午,阳光被稀疏的枝干分割成几束,透过窗户覆上宛忱的眉眼。 他坐了个单人座,书包斜躺在腿面,单臂护在身前,窗外树影摇曳,天色明净不染,风和绮丽,公交车徐徐驶进站,沐在一片晃眼的光线里。 静安寺门口的站牌经年累月,露出些许斑青锈迹,即便是工作日,这里的香火客也依旧不见少。 宛忱下了车,背好书包,先到售票处买了张成人票,随大流跨过十几厘高的暗红门槛,一眼便见不远处正殿前主干道上放置的四方香鼎。 菩提树在青灰色烟缕中影影绰绰,熟透的果实偶有落下,被玩闹中的小孩拾起,当作圣果,用衣服擦净表皮,捧在掌心。 这里没有金碧琉璃,也没有宏伟高柱,有的只是褪了色的红墙和缺片少角的青瓦。唯一显出几分阔气的,是沿殿宇外墙精修的白玉围栏。 叩拜队伍沿着肃穆的堂廊向门口延伸,人们手中或举或端握着至少三根通体玫红的佛香。 宛忱拾级而上,绕过布置周正规整的正殿,穿过嵌进间墙中两进的朱红色木门,人声飘远,光线沉郁,一间古朴破旧的木屋倚墙而立。 门额上潦草的糊着块棕色匾额,「往生殿」三个字褪的只剩几笔浅墨,模糊印迹中透出一股肃远的神秘感,令人不由得心生虔诚。 里屋高架上摆了三层牌位,每一块都被巴掌大的莲花烛和零散小物围圈供奉。卖蜡烛的小僧看见宛忱,圆盘似的白净小脸挂着笑,先上前一步行礼,深黄色衣摆蹭着脚踝微微荡起,像是不沾一丝浊气般,隔绝了一切可能近身的世俗纷嚣,再将第一排正中间放置的普通圆饼蜡烛撤下,毕恭毕敬递过去两朵新烛。 宛忱借火点燃,小心翼翼的放至牌位前,双掌合十,鞠了三躬。 又在这清幽静雅的简陋室内停留片刻,他才不舍的收回游离的思绪,藏好发红的眼角,向小僧点头告别,缓步踱出屋去。 小门对着的偏殿旁边,栽着棵品名未知的老树,侧弯着腰,枝梢在初冬里仍带了抹绿,生气十足的伸向墙外,像是有意泄出寺内怡人的秋色,引人前来。枝干上却几乎不见皮色,被写满祈愿的红缎带匝的严严实实。 第31页 两人合抱粗的主干另一侧,置了张木桌,铝制铁桶里盛着粘稠米粥,大白馒头垒成了小山头,新出炉的一锅没一会儿就被抢光了。 肚子适时的「咕噜」一声,宛忱盯着热气蒸腾的铝桶,走到队尾,排在了一家三口的后面。 女孩细软的头发被分成两缕,用娇俏的粉色皮筋绑好,半拉馒头在两只手间来回跳着,不时往上吹两口气。迫不及待咬下一口,腮帮子鼓成个球,满足的发出一声带着稚气的感嘆。 「谢谢哥哥没有?」替她整理衣服的女人轻声问道。 「哥哥睡着了。」女孩含糊不清的撅着嘴巴往外吐字,引得宛忱顺着她的目光向贩卖香火的货铺门口望去,矮脚木椅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臂,歪着头,嘴上叼着根没有点燃的烟。 宛忱弯起食指,用顶出的关节触了下女孩稚嫩的脸。 女孩抬起头,由于这人的五官被口罩遮去大半,只看得清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半截高挺的鼻樑,却不妨碍女孩看出了神,就见他眼角带笑,悄声对她说:「我去帮你说吧。」 谈城其实睡的不实,昨晚亦是,凌晨一两点醒来后,被巷子里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狗吠的睡意全无,精神的跑去隔壁开火简单做了碗榨菜肉丝面,剩下一锅鲜汤被闻味儿起夜的林裴就着冰箱里几口剩饭,硬是添工加料鼓捣成像模像样的汤汁捞饭,两个人坐在外屋的皮椅上吃了个尽兴。 吃完回屋,谈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小提琴曲虽没了催眠功效,倒也静心,熟悉的那首反覆听不腻,他抬手在空中划了两下拍子,刚想陶醉的摆出一副拉琴的姿势,脑海里蹦出个优雅的身影让他眉心一紧,随之作罢努了努嘴,放软身子,双手背在脑后安静的听了整宿。 床头日历上的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除了亲人生日,其实并无特别意义,爷爷原先开了个早餐铺,谈城一日三餐都在铺子里解决,生活过的清贫却也附着温馨烟火气。爷爷信佛,会在每年生日这天去寺庙做义工,发挥所长,为有缘人准备可口斋饭。之前住的地方挨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宇,谈城搬来城中村后,依照爷爷先前的做法,在静安寺领了同样一份工,算起来今年应该是第三个年头。 谈城始终不明白,自己的日子过得连凑合都算不上,何来心力奉献旁人,众生皆苦,自有佛渡,做的了一顿饭,做不成一辈子饭,管饱了一群人,管不够所有人。后来爷爷往家里搬来个佛龛,是他的食客送的,爷爷笑着摸了摸谈城毛茸茸的脑袋顶,只说了一句话:「要爱佛,更要爱人。」 一片阴影投了下来,眼珠子有意识的在眼皮下晃了晃,谈城睁开眼睛的瞬间,后背生出股麻意,随即歪出了靠椅,手臂还没来得及持住平衡,整个人向右斜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宛忱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谈城单手撑地跳起身,拍了拍裤子,脚边落着的白色菸捲沾满了灰。他有些震惊,还有些意外,不自然的摸了摸后颈,显出几分无措,张着的嘴又无声闭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个女孩让我跟你说声谢谢。」宛忱朝排在队尾的三口之家一指,谈城偏头看过去,女孩沖他挥了挥手。 哦了一声,又没了下文,谈城挺匪夷所思自己为什么总在宛忱面前犯别扭,惯用打招呼的问句随便挑几个聊都比现在尬杵在这里强。他想了想,打算先问饿么,吃了么,然后再…… 「我有点饿,还没吃饭,能先预支一声『谢谢』吗?」 「……」 往一处不起眼的平房走过去的时候,刚好遇见抱着锅盆往出走的僧人,谈城搭了把手,宛忱在一旁看着,等他和僧人相互行完礼数,才又继续跟上他。 「没有葱蒜没有油更没有肉,斋饭全素,凑合一点先填饱肚子。」 「嗯,晚上我想吃回锅肉盖饭,你那儿素材全吗?」回锅肉三个字谨慎的用了气声,谈城没来由的想笑,止不住,肩头微颤。 顺着话就说:「全,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嗯?」宛忱看着脚下,这段路不平坦,没有垫砖新修,掺着不少粗砂和石块,「我不会做。」 「……」点餐呢这是? 您还真不客气。 一碗热粥下肚,伴着盘爽口的木耳腐竹,一碟用植物油炒出来的萝蔔丁毛豆。正正方方的小院,框出一隅天地,宛忱坐在水泥高台上悬着腿,放下碗筷,朝手心呼口热气,来回搓着。 谈城盘起腿,偏头看他,离得距离比较近,才注意到他那双手白净的过分,指尖连根倒刺都没有。 「老早就想问了。」收起碗碟,拾起勺筷,谈城跳下高台:「你这双手是不是除了拉小提琴,什么都做不了?」 「还可以吃饭。」 「……」 多余问。 收拾好零碎,甩干手上的水,这饭也吃了,眼看快到咖啡厅打工时间,谈城顿了顿才道:「我得走了。」 「一起。」宛忱说完双脚沾地,一侧包带从肩上落下,重新背好,走到他身边站定。 谈城有意让宛忱走在前面,却见他半天没动,才反应过来,这货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路痴。 「走过一次能记得些。」宛忱苦于给自己正名,指了指右手边的银杏树:「来时我记得这树。」 第32页 「刚才走的不是这条路。」 「但是也有棵银杏树。」 「静安寺里有三十多棵银杏。」 「……」 谈城笑道:「没事,艺术家也会有短板。」 宛忱嘴硬不死心:「也有例外。」 「嗯?」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就听那人悠悠道来:「你的店我走一次就记住了。」 正殿前的香鼎里依旧青烟缕缕,寻幽览胜来此叩拜的人们默契的找到了同一种瞭然于心的归属感。 对宛忱而言,来时的心情像蒙了层纱,既无嚮往,又渴望团聚,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归时,日光和煦,天色朗净,一切映在眼里的事物都像水洗般带着莹亮的轮廓。 眼前那抹清晰的身影透着股温意,不自觉诱他靠近。他看两眼寺宇中清淡的秋色,看一眼谈城细长的脖颈,看两眼遍布满园成熟的菩提银杏,看一眼谈城线条标緻的耳廓。 直到近了寺门,两人并肩同行,眼神仍忙的不亦乐乎,谁承想,脚抬低了半分,「砰」的轻叩,谈城条件反射就要去抓宛忱的胳膊,手还没触到实物,宛忱已经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一分神,自己的步子却乱了章法,抬起的脚将迈不迈,磕在门槛上,大跨步扭着秧歌往前倾身,死活站不稳,情急之下扎了个马步,立定后飞快蹲下身,耳朵根儿上的红色着火似的瞬间蔓延至耳尖。 宛忱笑的喘不上气,蹲着的那位郁闷的挠了把板寸,感觉现在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只能显得自己更蠢。 骑行队伍呼啸而过,风被破开一角,对面站台里三两人有说有笑,结伴等车。 谈城靠着站牌点起根烟,轻缓吐出的烟气融进身后浓郁的香火气中,他故作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宛忱,深棕色短发覆着一捧金色,着实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八章 车里比外面要暖和不少,尤其还是坐在靠窗一排被阳光烤的暖哄哄的双人位上,折腾了一天的宛忱本就有些昏昏沉沉,司机师傅还贴心的将车开的匀速平稳,传进耳朵里的发动机的轰鸣声由粗变细,渐渐弱不可闻。 谈城左肩微沉,回过头,鼻尖刚好蹭到宛忱柔软的棕发,闻到股淡淡的清甜香味。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印象,合眼前的记忆留在那抹香气里,意识就跟断了线似的,悄悄睡熟了。 身体有规律的随着缓驰的车晃动,身上的暖意越发浓烈起来,两个人的呼吸碰在一起,心脏近乎合拍的跳着。 前方十字路口突然拐出一辆超速行驶的轿车,好在老司机驾龄长经验足,面对突发状况沉稳果决,立刻左打轮缓冲并脚踩剎车,堪堪避过,越出半截人行横道,急停在主干道上的红灯前。 谈城总是行为快于脑子,身体猛然前倾时左手已经伸到了前排旁边的椅背上,宛忱的额头撞在他手背,劲儿不怎么大。谈城趁他睁眼前赶忙缩回手,从裤兜里摸出烟包在五指间来回转着。 车上响起乘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掺杂了几句叫骂,要不是司机反映敏锐,险些酿成不可估量的祸事。宛忱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谈城,最后将目光落在他泛着微红的手背。 他其实醒了挺久了。 咖啡店和音乐附中一站间隔,谈城坐过了,宛忱也没提醒,两个人在校门斜对角的公交站下车,往前两步路从环线高架桥下洞口穿过,气温略低,穿堂风吹得宛忱瑟瑟发抖。 对面菸酒铺里走出四五个人,纹着花臂,俗不可耐的大金鍊子又被明晃的太阳补了层光,谈城眯了眯眼,迅速将黑色薄款外套一拉到底,转身披在宛忱的肩头,兜帽一扣,声音极低的说了句:「穿好,别出声。」 热度拢了过来,衣服大了一码,宛忱微低下头,手缩在袖口,盯着谈城的脚后跟移动步子,视野里多出几团黑影。 「还是年轻好啊,酒醒的够快,搁我那么喝可得睡个两三天。」带着一身匪气的壮汉用牙齿撬开瓶盖,仰头吞掉半瓶汽水,摸了摸额角深长的疤印。 谈城无意与这人侃大山,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便要走。 「哎。」蝎子横跨一步挡在谈城身前,用下巴点了点身后:「谁啊?」 「朋友。」 「女朋友吧?」说完,抬起的咸猪手就往帽沿前伸,边耍流氓边嘲讽道:「我说你怎么不要人韩丽丽,可找着原因了,哟,不会是高中生吧?攀高枝了啊?怪不得想脱离王大忠,品味高了,哥几个是不是融不进你眼……操!」 身子顺着手臂被拧的劲儿转了个直角,疼的他咧嘴大叫。旁边三四个人围上来时谈城才松开手,凶狠的眼神从蝎子涨红的脸上一扫而过,「离我远点。」 如何添油加醋在忠哥面前参他一本,那都和谈城再无瓜葛。而他们之间难免会有一架,为旧恨,自然也无所谓再添新仇,只是他的事,无论如何不能牵连宛忱,他是局外人,是个本不该和他牵扯任何瓜葛的人。 四点,交响乐团排练,宛忱直到坐进排练厅时才觉出热来,盯着反光的金属拉链愣神,忘记把衣服还给谈城,大冷天让他只穿薄薄一件单衣,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拿出手机,复制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添加微信。 游岚正扯着嗓门训斥圆号声部,没嚷过瘾,扭脸又把怒气撒在单簧管组,《兵临永夜》愣是被这群人演奏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矫情感,没有气势,没有悲壮,有的只是一团软绵绵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无病呻/吟。 第33页 叮一声,正好响在语速极快的倒气间隙里,这一打岔,让游岚一时忘了后面要说的话,一双猫眼似的蓝瞳瞪着低头摆弄手机的宛忱,虽然在看见他那张脸时,怒火已然消去大半:「宛忱。」 游岚声音低沉却轻柔的唤了声,第一排的小提琴手们齐齐倾身歪头,就见宛忱淡定抬眼,对上坐在队形正前方,翘着长腿端臂正打量他的游岚的眼神。 「上来做个示范。」 节选的部分不长,有八小节跳音,需考量手腕力度、弓弦角度以及音准。宛忱姿势优雅标准,从架琴到拉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形成的肌肉记忆很快带出一段让游岚极为满意的演奏,水平甚至超过了他预想的示范效果。 赞赏的话没过耳,被叫上台前刚发出去的那条「衣服忘记还你」有了回复。 -穿着吧,看你冷。 -你不冷? -打铁的,火力旺。 谈城做好两杯咖啡,往围裙上抹了抹湿哒哒的手,凑近柜檯上的手机,精简的回了条信息,没过几秒,再抹,再回。店长实在不落忍让人小伙子谈恋爱谈的自己看着都心力交瘁,于是接过他手中的空杯,腰向右一顶,将他推出去半米。 「去去去,别三心二意的,赶紧回完。」 宛忱笑了笑,自动把「打铁」俩字调了个个儿,刚想摁灭屏幕,紧接着又蹦出一条。 -这几天放学等我一起。 指尖一顿,前因后果一联繫。 -因为蝎子? -嗯。 -没事,不差他一个。 最后这句回复谈城琢磨了能有一分多钟,没理解,思绪被新进店的客人打断,不得不在收起手机前又潦草回了条,匆忙蹿回柜檯。 -别废话,等我。 七点半结束集体排练,宛忱又给自己多加了半小时练习独奏。离期末音乐会还剩两个月,莫斯只来这一次,机会也只有一次。宛忱合上谱子,收好琴,重温两遍演奏视频,恰好等来谈城的微信。 门口不见身影,刚想寻寻左右,一顶帽子扣在了头上。宛忱食指顶了顶帽檐,将左臂挂着的外套朝谈城递了过去。 「你先走,我走你后面。」 谈城远远缀着,宛忱一回头就能看见。大概是不想让蝎子撞见两人过于亲密,又担心他来寻自己麻烦。 宛忱没多问,把帽子摘下来看了一眼,明明是件掺了流行元素的时尚单品,却被他咧嘴嫌弃了一番,顺带着谈城的审美,也不知是从哪儿顺手买了顶。 谈城叼烟跟上,这帽子是在咖啡店旁边的外贸服饰折扣店买的,说是打折,仍是花了他好几十,着急接人,没工夫为价格掰扯,不过贵点带着是挺好看的,看来自己品味不错。 入冬后的城中村,到了这点坚持营业的没几个。绕过最后一处拐角,整条深巷一眼到头,仅有两三家亮着灯。 弦月高挂,被雾蒙着,光照不进来,换了谈城走在前面。理发店里飘出一股热气,夹着饭香,惹得宛忱嗅了嗅鼻子。 推开门,暖气十足。林裴坐进皮椅里双腿翘上池台,叼着啃掉半边的苹果玩游戏,冷气涌进屋子时猛地打了个哆嗦,手一抖,输多了也习惯了,还以为是来理发的客人,优先摆好笑脸,扭头一瞅,送出个白眼。 倒是看见宛忱,提起不小的兴趣。 「哎,金主爸爸。」 宛忱一愣,指了指自己,「叫我吗?」 林裴懒洋洋的沖谈城挑了挑眉:「不然呢?他像吗?」 「听说你在木木那儿办了张会员卡,在谈城那儿办了个vip,你看啊,我家这洗发水……」 谈城隔开两人的视线,往林裴脸上喷了口烟:「谁在做饭?」 「稀奇了嘿。」林裴一拍大腿:「木木。」 谈城倒也没多惊讶,但意外还是有的。木木会做饭,只是做的一言难尽,刚认识他的时候热衷于献殷勤,没两顿就换了谈城。 快三年了也没见他再动火,人一旦出现反常,总是有理由的。 「我就说生日愿望有高材生金口加持,一定能成真。」顶了张娃娃脸,还是难和年龄画等,木木脖子上挂着史努比的围裙,手上扬着锅铲,圆脸笑嘻嘻的,将刚出锅的宫保鸡丁放在靠墙的小木桌上。 闻着像那么回事,尝起来,盐和糖又搞混了。 宛忱愉快的吃着,盘子被谈城拿到一旁,打算回个锅。他看了看木木,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却也不像是真找着了媳妇儿:「姑娘哪儿人?」 「老家的,见过了,这两天打算回去办事儿,网吧已经找到接手的人了。」 「走这么急?」谈城问。 「急啊。」木木使劲眨了眨眼睛:「这种好事儿能不急嘛。」 没再细问,谈城转身进了厨房,开火热油,噼里啪啦一通响,盛出一盘,手上忙叨着,心里也没闲着。 木木这个人太实在,也太实诚,学不会跟别人耍心眼,也学不会遮遮掩掩,一点小恩小惠就走心,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鲜少见他对哪个女生上过心,找不到对象并不奇怪。 冷不丁要结婚了,谈城又不好多打听,显得对自家兄弟多没自信似的。 记忆中听到他提及过老家,是个南方小镇,贫穷落后,家里只剩一位老母亲,大概也没机会拜望,于是放下锅铲,裹着身热气回了杂货铺,拆了袋崭新的红包,塞进去两千块钱。 第34页 一手一厚叠份子钱,木木眼泪大把大把的掉,抱着谈城和林裴,哭得惊天动地。宛忱望了望厨房里灶台上那盘菜,又看着屋里温情一幕,掏出钱包正数票子,被谈城压低了手:「让他们先吃着,我给你炒回锅肉。」 四个人是第一次围着小桌吃饭,也是最后一次。 木木临走时还在哼唧,说自己这辈子有兄弟死而无憾,林裴一巴掌拍上他后脑勺,喜事当头,提死字晦气。 木木露出一口白牙,把脑袋凑过去,看样子,还想让他再多拍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十九章 天蓝的向看不见的边际延伸,云层低矮,被风推散,阳光若隐若现,排练室内忽明忽暗。 秦安抽完第三根烟,才顺畅的弹完《兵临永夜》,烦躁的扒了扒额前刘海,把菸头碾在琴架上的菸灰缸里。 期末音乐会临近,交响乐团的排练正如火如荼的进行,个人表演曲目已经确定,游岚为确保秦安的演奏质量,推选的仍是《萤火》,宛忱各项曲目完成度都很高,思来想去,决定给观众留个悬念,让他在音乐会上自由发挥。 游岚只是不想给宛忱压力,毕竟那天是要当着世界级小提琴手的面,多少会有些紧张。 秦然的状态时好时坏,基本上秦安在的时候才肯弹奏一两首,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背哥哥演奏过的谱子,任谁也吵不进他的世界。 游岚对秦然颇有耐心,给足了他私人空间。二人经常身处同一屋檐下,秦然缩在钢琴前盯着黑白键愣神,游岚则坐在靠墙那排红胶皮椅上,手中捧着本外文读物,互不打扰。 翻两页,游岚长睫微抬,只一眼便落下,手上继续翻着。 宛忱从衣柜里找出件深绿色羽绒服,短款,帽沿上兜了一圈厚重的毛。他换了条牛仔裤,腿型修长,一双纯白旅游鞋显得人精神又利索。 口罩掩好,甫一出门,又给冻回来了,老老实实往里加了条秋裤。 健身房人满为患,等了几分钟才空出一架跑步机。宛忱插好耳机,听着莫斯毕生写的唯一一首作品,脚下匀速交替着步子。 身上跑热了,心思却没跑明朗。他不怎么在意音乐会,在意三重奏,他在意的是莫斯。 这首曲子风格很柔,近抒情,和《萤火》《兵临永夜》不同,它不需要怀有多么高涨饱满的情绪,只需要耐心向人讲述一件简单而又平凡的美好故事。 宛忱恰巧就欠缺在不知该如何向人诉说自己的音乐,他能将音准拉的分毫不差,能完整甚至完美的演好每一首曲子。 游岚说,很少有人能将乐曲一丝不苟的临摹下来,这就区分了演奏者和演奏家,更少有人能在临摹时融入自己的见解与诠释,陈里有新,这就区分了演奏家与艺术家。(注) 走在生机勃勃的凤羲大道上,人声车声在耳畔处混成了无比真实刺耳的交响乐,压着耳机里柔和的乐声,听的曲子都变了味。天色早早暗下,街边亮起流萤似的霓虹,宛忱收好耳机,突然有些不想回家。 他拿出手机,摁开微信。展开的对话页面还停留在之前那条,回过去的是三个字「健身房」。 总要和一个人报备动向,总有人护在你身旁,这种感觉有点微妙。宛忱短暂借这种情绪分散注意力,克制住音乐会带来的焦虑不安,大拇指飞快敲出几个字。 -在哪儿?小跟班。 -身后一百米报刊亭。削你啊。 宛忱笑了笑,放远目光,心跳跟着汽车尾灯一闪一闪的。 -看电影吗? -? -走吧。 沿高架桥往西走二十分钟,有家装潢的小清新中透着几分小资的悠唐购物中心,占据优良地势,以「精英白领人群为干,周边常驻居民为脉」 (注),阔气敛财。 拥有独立消费能力,愿意为生活品质和精神需求买单的群体比重越来越大,正是敲中这一点,悠唐的营业额才会年年攀升。 宛忱不识路,谈城不识地,两个人跨上公交五分钟到站。下车后,谈城突然有点犯憷,尽管挨着自己的住所没几步路,但他有明确自知,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自己。 想走,但宛忱没给他机会。 「已经检票了,快。」 跟着人流进到观光梯里,离地面越来越远。谈城低垂着眼站在扶手前,他今天围了条深红色方格围巾,衬得肤色比平时白了一个色号,下巴埋在里头,就显得侧脸的线条更加锋利,耳廓更加清晰。 宛忱看他的时候,谈城的耳尖刚好动了动,有点痒,他忍不住伸手挠了两下。 心里跟着一痒,偷看的人迅速别开目光。 电梯门开,里里外外皆是人头攒动,据说是因为某部英雄电影上映,宛忱跟风看过两部,没什么兴趣,但这次上映的刚好是他看过的第三部,于是准备一跟到底。 二维码取票,检票,五号厅。坐在位子上后,宛忱感觉谈城一直紧绷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笑了笑,把柠檬茶放在他右侧的扶手里。 「你什么时候买的饮料?」谈城回头瞪着他,表情没收住,有点吃惊。 「等电梯的时候,旁边有家饮品店。」 「我怎么没看到?我也没看到你手里拎了东西,多少钱我……」 「开始了。」宛忱沖他指了指屏幕。 第35页 imax的3d眼镜遮了谈城小半张脸,影片播放前的试播片段一出来,他用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宛忱咬着吸管拼命压住笑声,好在谈城立刻反应过来是荧幕效果,识趣的缩在座椅里,再没动换过。 影片具体讲了什么,宛忱没心思看,一向习惯安静的他此刻也并不觉得吵,居然还睡了半场。听完片尾曲,他起身要走,却被谈城抓住了袖子,一触即放:「我刚刚听见有人说后面还有彩蛋。」 宛忱嘆了口气,继而又坐下,按着胸前的衣料挠了挠心口。 谈城出来就往厕所跑,宛忱拿着剩下半瓶柠檬茶在大厅等的无聊,看见售票处旁边的橱柜里放着跟电影有关的周边,灯光一打,玻璃上一团曝光的白点,走近的时候被晃了一下。 有钥匙扣、存钱罐、杯子和主演们的限量签名照,可选的东西很多,但都入不了他的眼,倒是旁边架子上摆着两个手办,一个是按演员身材比例做的,形态逼真,一个是卡通版,除了可爱没别的亮点。 谈城往裤兜上抹了把手上的水,接过一掌宽的透明包装盒,愣了愣。 宛忱怕他不好意思收,忙补了句:「保护费。」 谈城点了点头,皱着眉说道:「怎么这么丑?」 宛忱立马把口罩勾回鼻樑,差点把心里话蹦出去:觉着跟你挺像的,就买了。 回到家,谈城把手办拿出来,想了想,怕落灰,又放回盒子里,撕掉外面一层贴纸,只剩透明塑料,看上去像个简易展示盒。将它放在电视机前的小音箱上,正对着床头,他放好光碟,躺回床上,那首《云层之巅》顺着熘进屋内的柔和光线,缓缓流淌。 谈城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从兜里掏出手机。 宛忱未启用朋友圈,也就是说,没有办法从别的途径了解这个人。朋友圈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无论是自发还是转发,刷屏还是点赞,三天可见还是仅显示半个月,都对一个人的心思和情绪有迹可循,都能咂摸出一点模糊的具象来。 不知为何,谈城心生出一丝遗憾和挫败感,随即点开微博,转发了几个大v的「锦鲤微博」后,刚想摁灭屏幕,下方小房子上多出一个红色的数字一,关注了很久的博主更新了条最新动态:#深夜话题#你们看电影时会比较注意哪些细节? 点开评论,热评第一是博主自己的回覆:片尾曲和身边的人。 谈城犹豫了几秒钟,敲下一行字:特效和柠檬茶。 宛忱吃了碗速沖的皮蛋瘦肉粥,现在在跟一颗橙子较劲。他在犹豫是用手剥,还是用刀切,是能忍受指甲缝里沾色还是能担住切掉块肉的风险。 最后他选择不吃,换了根香蕉。 回到卧室,手机亮着,秦安发来张图片,并附上满屏的惊嘆号。 照片中,秦然正用铅笔在五线谱上涂抹,时不时用橡皮擦两下,来来回回也没写出几个音符来。 -我操!你看我弟在干吗,在创作!我弟在创作!! 要不是隔着屏幕,他那放飞自我的吐沫星子能甩宛忱满脸。 -手稿留好,等然然成名,拍卖给你养老。 -咱俩谁没人养,人叶依依说给我生仨呢。 宛忱咬掉香蕉尖,退回对话列表,看着谈城的头像,即便点开放大,像素也还是很模糊,不过依稀能辨出是他摆在店里的那个佛龛。 朋友圈里只有一张图片,是个女人。照片有几分年代感,像素比头像的还低质,即便五官看不分明,也能从大致身形就能判断出是个白净水灵的美人。 照片上方附着三个字:晚点见。 发布日期是两年前。 两张电影票被压在了正对床头的音箱下,宛忱走回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琴盒。 黑色勾纹里嵌着灰,金属锁头锈出一抹暗红。宛忱深吸口气,打开,拿出那把选材用心,做工精细的小提琴,后背刻着个笔锋犀利的单字。 他调试好音准,侧脸架好琴,眼睛看着呈十字的弓与弦,刚要扬起的手腕向下一顿,犹豫着,还是放下了。 鎏金的「勛」字被身后檯灯柔净的光线抚的熠熠发亮。 夜晚总叫人苦思与深忆。 白皙的指尖轻触琴弦,发出幽微声响。宛忱合琴仰躺在床上,带好耳机。 莫斯的这首曲子他几乎牢记于心,却始终觉得在理解与演绎上,像隔了层玻璃。他点开莫斯的ins,再次看见了那句深情告白。 -它是我刻进皮肉,没入骨血的一生所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一处(注):我瞎写的。 第二处(注):选自我家周围购物中心修建时的文案。 ☆、第二十章 陆明启的办公室朝阳,屋里漫着阳光与细尘的味道,即便窗外飘着零星小雪,檯面上几株绿植仍生的正旺。 宛忱用散着热的白瓷茶杯暖了暖手,吹开浮在面上的碎茶末,暖意透身,呼出一小团白气。 「准备的怎么样?」富有磁性的声音将宛忱的视线从杯沿上移开。他用指尖摩挲着杯把,轻淡回答:「没给自己留退路。」 陆指挥笑的中气十足,一巴掌拍在宛忱细窄的肩头,劲儿不小,端着的茶水险些溢出来:「有意愿进圣伦沃交响乐团?」 「没想那么远。」 确实没想过以后的事情。宛忱很少思考「未来做什么」这种「当下还没过好,就给自己平添烦恼」的事,且不说现在的青少年想法一秒一换,往后的决定,取决于你现下拥有的一切,取决于周遭对你的影响,取决于你对生活的觉悟和期盼,这些于他而言,都是空泛之谈。 第36页 中年男人背过手,绕过宛忱走向窗边。玻璃上漫出片薄密细珠,依稀能看清满是生机的校园剪影。两个人静默片刻,还是陆明启先嘆了口气,换了副为人父的慈爱口吻:「身体要记得定期检查。」 「嗯。」 地板上落下大片暖黄色的光,堪堪够到宛忱的脚面,他稍稍把杯子往前移了移,杯中茶水莹莹闪着亮。 「你妈妈这几场案子打的非常漂亮。」陆明启拾着喷瓶,细心照料起台子上那排明眼的绿色:「关注了没?」 宛忱摇了摇头,发现老师正背对着自己,清清嗓子说了声「没有」。 陆明启放下手中的塑料瓶,逆光转身,笑的比屋外暖阳还让人暖心:「今天冬至,来我家吃饺子吧?」 把杯子放回桌面,宛忱背起书包,准备回教室上文化课。他看了一眼陆明启发白的鬓角,面色温和的弯起眼:「谢谢您。」 知道是在拒绝,于是让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在宛忱抬手开门往出迈步时,口吻极轻的说了句:「想她吗?」 宛忱摘掉下巴上的口罩,低头看着发白的手背:「不想。」 有些真心话说出口除了给对方徒增压力,再没别的意义。想与不想,主动说出来的大多为真,被问及,回答的要么敷衍,要么不走心。 历史老师在讲王侯将相,台下该睡的睡,该玩的玩。秦安难得在背谱,不过没坚持多久,额头就砸在了桌子上。 「秦安!」讲台上那抹清脆的声音厉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男生「噌」的起身,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女高音飙着:「困就站会儿!」 男中音附和:「谢谢您咧!」 哄堂大笑,这下全精神了。 宛忱跟着笑了两声,低垂眼帘,铅笔盒前的手机黑着屏。视线透过玻璃,瑞雪洋洋洒洒,一只小雀落在窗台,晃了晃脑袋。 他拿起手机。 -今天冬至。 谈城蹲在杂货铺门口盯着这条信息,不明寓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 回的宛忱想打人。 -冬,至。 谈城越瞪这俩字越觉得陌生。这时林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军绿色布袋子,一看就是超市购物的标配。 「今天冬至。」朝他嚷了一嗓子。 林裴跳了下脚:「毛病吧,我还没耳背呢听得见。」说完拍了拍发梢上沾着的雪,戴好帽子,「我不是正要去买饺子皮呢吗?材料我买,馅儿你和啊!」 福至心灵,谈城立马低头敲字。 -猪肉茴香,放学等你。 花坛矮树积了厚厚一层白,天地之间皓然一色。中午下课,宛忱把书包留在教室,裹着深绿色厚袄出了门,帽子上的毛围出一圈脸的轮廓,口罩捂着,刘海遮住了眉毛。 谈城叼烟踩雪,踩得「嘎吱」直响,没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他抬头瞅了一眼,又继续抱臂低颈,愣了愣,才半信半疑的盯着宛忱,烟气混进了飘雪里。 团成个球,这谁认得出来。 路上行人一水儿的羽绒,唯独谈城披了件跟校服差不多薄厚的外套,面料透风,看着都冷。他双手插兜,肩膀不颤,走路不晃,一点不惧严寒,浑身上下也就耳朵尖红通通的,时不时动一下。 脑顶一层绵密细发,盛着雪花。 巷子里里外外铺着白,像层厚毯,两人并肩踩出一熘脚印,歪扭的跟着他们,指向不远处的杂货店。谈城新进了两箱速沖柠檬茶,喝着不如那天现做的新鲜,勉强能咂摸出些柠檬味。他给宛忱泡了一杯,见他喝了两口,又退回自己手里。 「店里空调坏了,去林裴店里暖和会儿,我弄好东西就过去。」 说完,一头钻进里屋忙活,折腾半天,把东西搬出屋的时候见宛忱仍没挪窝,「怎么了?」 「不冷。」宛忱违心的打了个哆嗦,嘆了口气,沖谈城摆了摆手,转身推开店门。 实在有些后悔进门前没先打声招呼。宛忱看着眼前瘦高的男人将林裴严实的搂抱在怀中,一个挺腰一个弓背,吻的比屋内的暖气还热乎。 林裴听见动静一把将人推开,抬手抹了抹唇角,见是宛忱,顿时有些尴尬,就听他不疾不徐的说:「我来买洗发水。」 林裴眼睛瞪的熘圆,脑子没跟上趟,手也没动换。 正拿着钱夹往外掏钱的宛忱抬眼看着木讷的林裴,「十瓶,留你店里用。」 「六百八十元。」回话的是站在一旁的瘦高男人,后背正对着镜子,灰色条纹衬衫按肌肉线条走势严丝合缝的伏贴着,巧夺天工的五官英俊的勾人,优雅的坐在皮椅上打量宛忱。 宛忱礼貌的淡淡一笑:「你好,费鸣。」 费鸣一愣,林裴的眼睛瞪的更圆了。 顶着一脑袋白沫的时候,谈城进店,脚步一顿,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林裴和费鸣,以及座椅上面如死灰的宛忱。 被侧脸骨架修饰的细长脖颈上挂着泡沫,谈城下意识弯曲食指由下往上将它勾掉,抬眼时,镜子里的人正看着他,看出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模样像极了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移开目光,端着碗盆三两步跨进厨房。 谈城盯着指关节愣了几秒钟,皱了皱眉,没琢磨出什么。一不留神,馅里的酱油放多了。 擀皮的时候鼻尖痒,脑袋正发蒙,没注意,用沾满面粉的指尖蹭完,继续手上的活。身后门响,油烟味里掺了抹清新的洗发水香气,谈城闻味回头,看见宛忱洗的蓬松的棕发和抹的白润的脸,还未开口,宛忱先指了指谈城的鼻子。 第37页 对眼瞅着,又听见笑。 鼻头一冰,宛忱皙白的手指沾着粉,谈城皱眉问:「手怎么这么凉?」 宛忱看着规整的饺子皮,凑近和馅的碗闻了闻:「体寒。」 「会包饺子吗?」谈城说完笑了,明知故问,却忍不住想看看他的反应。 就见宛忱镇定一点头:「会吃。」 「……」 巴掌大的面皮四指托着,用筷子挑足了馅,花边捏的整整齐齐,没几分钟,盖帘上码了两排,全一个样,找不同都得拿着放大镜。宛忱杵在一旁认真看着,谈城要教他,不学,目光从他手上移开,往别处游走,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谈城身边。 从第三排开始,饺子有胖有瘦,原因是挑馅的换了人。宛忱把握不好量,谈城怎么都能捏,最后先把鼓囊的下了锅,煮出来个个挺肚饱满,肚子适时「咕噜」着,心急烫嘴咬掉半个,哈出口热气。 「吃几个?」 「三十个。」 谈城不知道是该瞪他还是该瞪饺子:「我才吃二十个。」 宛忱以为是自己太不客气没考虑数量,忽略了屋外那俩大活人,忙换了个数报:「二十。」 「不是。」漏勺一抖,谈城笑了:「够数,我是没想到你能吃那么多。」 「嗯。」宛忱看着他,眼神亮着:「三十五个。」 「……」 一顿饺子能不能吃好,八分在馅,两分在醋,或者说配料。平时和林裴吃,只用最普通的饺子醋,这次往醋里加了刚炒出来的辣油、半勺糖,额外添些蒜末,费鸣和宛忱一人端着小半碗,一句话都顾不上聊。 谈城最后上桌,最先离开,端出第三锅饺子时,快四十的人把腰带松了个孔,放下筷子,沖对手抱了抱拳。 32比35,宛忱点头承让,又喝了两碗紫菜蛋花汤。 「家里有微波炉吗?」谈城问完才觉得没问到点上,改口道:「会用微波炉吗?」 他看见宛忱放下汤碗,送来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还能凑一顿,热透了再吃。」谈城递给宛忱的玻璃饭盒方方正正,里面装着白胖的饺子,盖子上糊了层水珠。 宛忱用塑胶袋兜好,才想起来没带书包,只能手提。 「放学接你的时候给你捎过去。」 宛忱盯着被重新拿走的饭盒,回头看了一眼林裴,这个人正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是在笑他护食如命,还是在笑谈城从没对人如此上过心。 大雪新盖了一层,门口的脚印浅的有些看不清,晴空被满眼素白衬得暗了几分。嘴里的糖被舌尖拨来拨去,化开一股甜腻。 仍不见弱的雪势,掩去了来路,也掩掉了记住的那几个标识,宛忱在几条巷子里兜兜转转,始终寻不见出口,他倒不急,慢悠悠的在漫天飞雪中闲庭信步。 不过眼下却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不得不让他收起兴致,闪身躲进一片用砖砾堆砌的废旧小院里—— 有人在跟踪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二十一章 蝎子循着脚印在拐角处站定,沖身后三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条路几乎没什么人走,他们跟的很轻松,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会自寻死路找最容易暴露的地方藏身,而且还是个死胡同。 雪越下越猛,眼前一片密密麻麻飘零着的白点。 四个人顺着墙根一点点往前搓步,他们摸不清那人实力,行动的谨慎又小心。 蝎子穿的不多,一件不合身的修型黑皮衣,运动裤和球鞋,腋下夹个皮包,把黑社会老大的着装搭配模仿了个八/九分,神态一分也没有,实在没什么做大哥的天分。 身子贴墙,头往前伸,向横在眼前的胡同尽头看过去,单单露出只右眼,一张大脸立刻凑到鼻尖前,两双眼睛对视着,对方弯弯的清浅眉眼里掺着笑。 蝎子嗷了一声,捂着心脏连忙后退两步,一脚踩中身后小弟的鞋面压着他齐齐摔倒在地上。 「操!」虽然大哥扮的差几分火候,可面子不能丢,尤其还是当着手下小弟出糗,实在有失威严。被扶起身时,手往带来的几个人衣领上一抓,一个接一个将那三人依次扔了出去,自己跟在他们后面,谨慎的望向左侧废旧破败的空院。 宛忱摸了摸兜,带的是双露指手套,纯棉厚绒,够大,能遮住半截手指。他活动了下绑着护腕的手,好在是冬天,不用赤/身/肉/搏,收拾起来没什么太多顾虑。 其实刚才在看到跟踪的人是蝎子的那刻,他猛地在心里松了口气,既然来的是个小角色,又是对方先挑的头,自然不必收着手上的分寸。 一眼扫过去,有战斗力的估摸着就两个,好解决。五指攥紧,先发制人,还没等后面跟着的人进院,徒手捞来一个,膝盖往肋处一顶,手刀落上后脖颈,先送一人倒地啃雪。 目睹了全过程的小弟一愣,反应极快的躲过宛忱挥过来的拳头,谁知他另一只手里攒了个雪球,直接糊迷了眼,紧跟着腹部吃痛,被踹到掺着泥水的青石堆里,身上沾着的白瞬间汤成了黑。 第三人的西瓜刀还没展开,手腕先被擒住,力道极大,就见面前的人向下一压,再「嘎嘣」蛮拧,一口气没倒匀,接着耳朵一凉,颈侧被拍了块冰,缩脖子的瞬间一拳捶上下巴,痛的不得不双手掌心外翻竖在胸前,看样子是分清了形势,不想再打了。 第38页 宛忱绕过这人,出拳速度极快,破风一般,裹着气流急停在蝎子眼前。蝎子脚步立刻往回捯饬,脑袋向后仰着,喉咙微动,惊魂未定的咽了两口吐沫。 刚想赔笑说点什么,就听见一抹温柔中带着狠劲儿的嗓音。 「找我有事?」 蝎子忙不假思索的回答:「没、没有,路过。」 人带少了。他往旁边地上瞥了一眼,又壮着胆回头看了看戴着口罩的人,「没想到你这么能打。」 宛忱捡起落进雪里的刀子,在指间转着。健身房搏击课没上两节体力就吃不消了,学的这几招防身术差不多都用上了,再没别的花招,要是没起到唬人的作用,被那三人反应过来打算捲土重来,还真没其他对策应付,妥妥只能比谁跑的更快了。 宛忱摘掉手套,曲起冻红的五指揣进兜里,抬眼看向蝎子:「惹谁,也别惹死过一次的人。」 蝎子皱起眉,心生疑惑,明明这人是笑着说的,怎么总感觉心脏像是被他钳住似的,紧张的情绪在身体里迅速扩张膨胀。 声音发沉问道:「你和谈城是什么关系?」 宛忱把羽绒服的帽子重新扣回脑袋顶,刚洗好的头发又被雪水浸湿了。听见这话,送去个友善的眼神:「还不清楚。」 走到他身边站定,挑眉轻声补了句:「不过以后会让你清楚的。」 估摸着,这事算了了,至少蝎子不会再跟着自己。走了两步抬头发现面前是堵墙,方向又搞反了,转身继续踱步。 于谈城而言,蝎子不出现,隐患危机仍然存在,等不到事情解决就会一直紧着根弦,这根弦会天天逼着他来跟自己见面。 藏在口罩下的唇角愉快的勾起弧度,心里美滋滋的。 这破地方怎么还没走出去? 轱辘滚在地上嗡嗡直响,伴着杂碎的脚步声。楼道里满是推搡拥挤来接孩子的家长,行李蹭着旁人脚面滑过,放往常兴许会埋怨两句,但此时并不会因此坏了心情。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总是愿意把负气留在过去,期盼能收穫一个美好的新年。 咖啡店里的人比平时还要多一些,柜檯里的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招呼着。门响抬眼,光亮里站着个身形消瘦,手拎琴盒的少年,甫一进到屋内,热气扑在脸面,澄净的大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细缝。 谈城看着正往柜檯走过来的宛忱,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就被半路蹿出来的女孩截了胡。 「嗨,大明星。」 两人皆是一愣。 店长又慷慨的给了谈城一杯咖啡的休息时间,寻思每次这位半遮面的朋友来店里自己怎么总能对员工如此豁达,目光顺着二人背影,落在上次女孩闹失恋时坐的那张鞦韆椅上。 「对不起。」还没回过神,先被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的莫名其妙。谈城闻声看着女孩,刚才只匆忙一瞥,正脸一扫而过,现在倒看的仔细,比上回丢魂撒泼的模样周正不少,浅显淡妆,整洁衣着,举手投足得体大方,简直判若两人。 「没关系。」 女孩虽是沖谈城道歉,宛忱却淡定接话,把琴盒横放在桌子上,将他们这侧半拉桌面占的满满当当。 女孩身侧坐着一名男士,长相普通,眉目里始终带笑,看她的目光脉脉含情,偶尔腼腆的沖对座弯下眼角。 像木木,同样是那种一眼就能从面相辩出好赖的人。 「上次真的谢谢你们。」 宛忱受的心安理得,倒是谈城,人生头一遭遇到别人对他说「对不起」「谢谢你」,不自在的用手摩挲起裤子,有点想抽根烟。 「你能……」女孩抿了下嘴,犹豫着,看了眼琴盒又看了看宛忱,咧嘴一笑,伸出一根食指用请求的口吻问道:「再拉一次上回的曲子吗?」 「不能。」 「为什么啊?」肩膀泄力,软塌塌的垂下,女孩的表情有些沮丧。 「得收费。」 另外两个人齐刷刷的看向他。 「行。」女孩扬了下头,缕了缕绑的干练的马尾辫,笑道:「你开个价。」 就听宛忱轻描淡写的说:「一张vip卡。」 这时,店长恰好端来两杯香草拿铁,小心翼翼擦着桌沿放到琴盒前,笑容满面的拍了拍满脸震惊的谈城,琢磨着能有几成把握把宛忱骗来给自己当长工。 想了想,没必要,手里抓着一个,另一个也不会跑。 在纸上写下手机号,谈城拿回柜檯办理手续。 宛忱刚打开琴盒就吸引来不少期待的目光,咖啡店的色调偏暖,又被落地窗外的晚霞扑了一层红,光线落在头顶,周遭满是金熠的浮尘,本就俊雅的五官多加了一道柔和的滤镜,寡淡的眉眼因此变得陡然鲜明。 他架好琴,低垂眼帘。长睫落下,右手拉弓,店内静的落针可闻,呼吸缓慢而又轻盈。 是首《融光之境》。 漫天星海,弦月银勾,一泓碧泉掀着盛光的微澜,林间飞鸟清鸣,白鹿循声跃步,安谧幽境缀满星辉,琴韵纯美,音符缱绻起情人耳语,浪漫的洒向迷离天际。 弓离弦,一口长气送出,掌声虽听的不走心,却笑着收下。 店长用手肘戳了戳发愣的谈城,有客人点餐办卡,别光顾着听曲,更别白费宛忱一番美意。 用眼神说完,拧干池子上搭着的毛巾,走出柜檯继续忙活,身心皆是意犹未尽。 第39页 「这首有故事吗?」女孩睁着一双格外莹亮的眼睛问。 宛忱喝了口咖啡,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男士,点了点头:「正在写呢。」 「好结局?」 「希望是。」 凤羲大道守时的亮起霓虹,斑斓灯火点燃迎新的气氛。张灯结彩的屋外,铺着满眼的红。 小区也不例外,就连出来遛弯的泰迪和柴犬都穿上了新袄。 谈城把琴放在玄关,站在门口脚垫上,把烟用手指碾灭,拿出纸巾团成团塞进口袋里。 第二次来,屋里装潢一分没变,空着的卧室依然立着那张摺叠床,透明罩上又新落了一层灰。 宛忱换了身衣服,在脱掉里面的单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时,谈城目光极轻的略过,匆忙的连轮廓都没看清,低下脑袋,有些不自在的揉了揉后颈。 正打算离开,室内的灯光倏地一灭,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熟悉的味道靠了过来。 掩门,落锁,下台阶。出了楼门谈城才顿住脚,茫然的看着宛忱。 「你不回家?」 摇摇头,不说话。 另一个张着嘴,想说,没的说。 嗖的一声,向上攀升的闪光点拖长尾线划破黑夜,在净空中猛地炸开,烟火照亮小区里的一草一木,面对着的两个人轮廓虚晃一闪,随即又暗了下去。 谈城不得不使出杀手锏,虽然关系仍不算近,但宛忱的底细实在太容易摸清。 「吃面吗?」 眼睛亮亮的。 谈城走了两步,才听见宛忱又轻声说了句:「还想看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二十二章 末班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只有两个人。司机不疾不徐的开着,边赏流灯边看烟火。 有人说,最美的风景只在沿途,只有开车的人才能看的到。一年未歇,来来回回将车开的烦闷枯燥又乏陈可味,可临到末尾时的这一趟,又带着几分留恋与不舍。 伴着红火的跨年盛景,这才如梦方醒,这一年是真的要过去了。 盘山道前有一站地,叫杏石巷。站牌倚着坡体,锈的连字都看不清。下了车,左右无人。 往右,沿路笔直向前,能看到一条僻静的幽巷。古朴建筑,砖瓦平房,石板路,一家一户一店铺,自给自足。评的悦耳这里便是旧址遗蹟,说的通俗无非又是一处等待拆迁改建的城中村落。 往左,静安寺。 大门已经关了,没办法从正门进入,于是顺着一条逼仄的山道上行,扫开挡在眼前的枝杈,徒手徒脚往另一侧隐蔽的后门爬去。山体是斜的,主干道护栏外的山路长年不修,一直严禁行人攀爬,这会儿无人看管,就被两个不守规矩的大男孩钻了空子。 「你跟在我后面。」谈城转身用手扒开几根杂枝:「很容易划破手,注意点。」 宛忱极细微的点了点头,没接话,不是不想接,而是没力气接。身子发虚,步伐不稳,刚开始以为是饿的,坐上公交车后才觉出应该是感冒。 四下静谧,唯有枯叶摩挲时的细碎声响,土坡路面坑坑洼洼,掺着未化净的雪。爬坡很容易抻的人精疲力尽,加上身体本就不适,走的十分吃力。 好在已经能在视野里看清灰色围墙模糊的概廓,最后一步伸手扯了下谈城的衣角,才勉强稳当的迈上山顶。 深呼吸,满是沁入肺腑的新鲜尘气,来时的艰辛瞬间变得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墙体中嵌有一扇破败的铁门,锁着一间小院。谈城摸出铁丝,随意捣鼓两下,扯链推开,是上回吃斋饭的地方。 平房里灶台下的膛炉燃着柴火,有位小僧正守着一锅豆芽汤,回头看见一位面熟的施主带着客,便把板凳挪开,让出掌厨的位置。 「煮好了吗?」谈城问。 「好了,如果要吃嫩一点的,就再等个三五分钟。」小僧行了礼数,又转回头继续盯着。 舀了半碗递给宛忱,示意他冷了就在屋里围着火,嫌脏就在外面高台上坐会,喝汤暖身,也不至于冻着。 宛忱点头,爽口的清汤下肚,暖意顺着四肢漫延,手心渐渐有了热度。 迈出门,还是半米青石高台,还是被框出的那一方天地,抬首仰望,繁星宛如碎银般洒落在净空,夜深成墨,唯圆月一盏明灯。 白瓷碗里热气弥散,眉眼攀上困意,宛忱安静的看着被门框圈出来的谈城的背影,指尖有意无意的在腿上点着拍子。 莫斯的曲子毫无徵兆的在耳畔响起,隔着的玻璃渐渐弱化成纱,轻柔的笼着他。 没等多久,巴掌大的碗被谈城用自己的围巾托着,隔着热,换到宛忱手上。光闻香就已经馋的不行,挑起一筷子,腮帮子立刻瘪了下去,呼出口白气,舒服的眯了下眼睛。 谈城叼着烟,没点火,这里毕竟还在静安寺内,他只本分的馋馋味。 「你不吃?」热气打在对方脸上。 「怕你不够,我回去吃。」 喝尽汤,放下碗,听见了悠长古沉的钟声。不远处一方天际,跳着烟火。 此时并肩的他们,正处在看得见尘世的喧嚣之外,谈城偏过头去,望着那双本就明亮,此刻越发澄澈的眼睛,心里一暖,笑着说:「新年快乐。」 宛忱弯了下眼角,突然觉得很多原来看不清、辩不明甚至不会分神遥想的事,渐渐都有了清晰明朗的轮廓。 第40页 「新年快乐。」 跨年夜鲜少还有计程车上路,打车页面转了五分钟也无人接应。摁灭屏幕,回身把自己的外套也披在宛忱肩上,裹紧,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 「我听见了。」气息弱的很。 「听见什么?」语气差点带着责备。 「你嘆气。」 「……」 沿着马路一直往家的方向走,两步一回头,越寻不见出租,越是心躁。点着第四根烟的时候,裹的只剩两颗眼球的宛忱偏头假装轻咳一声,谈城郁闷的看着指间的菸捲,心疼的揉灭,扔进垃圾桶里。 一辆黑车闪着红灯开了过来。 摇下车窗,是个老头,废话一句没有:「到哪儿都三十。」 谈城刚想骂街,一张红票伸到眼前:「麻烦开快点。」 实在有些撑不住,身子软成一摊,坐不直,只能用头抵着前椅座背,眼皮沉的像挂了块铁,骨缝里蹿着疼,四肢酸胀,恨不得就地跳脚抻抻筋。 「难受吧?」 「没事,长个儿呢。」 「……」 感觉像用衣料包着团燃的正旺的火,背后生出一层细汗,刘海打湿了几绺,不成型的贴在额前。宛忱走进家门,闷头砸在床上,天旋地转的晕着,稀薄的意识立刻崩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谈城犹豫着是该进去帮忙还是该扭头就走,思来想去,林裴生病的时候跟哄孩子似的餵过感冒沖剂,木木更不用说,一旦生了病,就一男版林黛玉,抱着自己的腰可劲儿哼唧难受,嘴里念着经「命不久矣了,哎要死了要死了」。 眼下就这么离开,一晚上别睡了,得担心一宿。 瞅着光亮整洁的木地板,一尘不染,打开柜门发现就两双拖鞋,一个尺寸,穿上大拇指顶出去半截。 床上这人躺的毫无章法,翻不动身,板不动腿,主要是不敢使力,艺术家都娇气,这要是换成那俩,手指往鼻孔里一杵,一手一个拖起来吃药也不在话下。 折腾不起,也不好伸手抱,拽过被子严实盖好,凑近他耳边问:「宛忱,家里有药吗?」 没反应。 这他妈跟扭头就走有什么区别,屁都做不了。 谈城叼起根烟,打算去趟药店,换好鞋后重新把拖鞋放进柜子,借着卧室的光亮看了眼地板,轻声掩好门。 「您朋友是发烧还是感冒?发烧吃布洛芬就行,感冒的话,感冒沖剂和清瘟颗粒一起吃好得快,不过他是过敏体质吗?有些人的脾胃对药物很敏感,不能乱吃。」 这是今天抽的第几根烟来着? 「都、都来点儿吧。」说完忙补了句:「拿够量。」 看宛忱能用什么药吧,不行剩下的就自己拿回去吃。 破药花了好几百,烟也没了,又从菸酒店顺了包黄果树。赶回小区,钻进门洞,声控灯亮了又灭,盯着棕红色木门干瞪眼,抬起想要敲门的手又立刻垂回腿边,烦的想约人打一架。 这年跨的,终生难忘。 把药袋往门把手上一挂,转身掏出手机。 捂了一身的汗,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趴了整宿,被光晃开眼睛时,身上除了浅层的痛感,脖子僵疼的险些摆不正。 檯灯亮着,宛忱坐在床沿边闭目缓神。围巾外套都挂着,鞋也没脱,嘴里一阵干涩。扯掉外衣,换了件高领线衣,趿着拖鞋蹭到厨房,摁开电水壶,撑住台面,盯着亮灯的开关,感觉身体仍是虚的不行,胃里直叫唤。 这次大概是真被饿的。 兑了凉白开,灌进去好几杯水,拿出几片常用药,想着烧个粥随便凑合几口,先把药吃了。宛忱抬手去搬灶台上的高压锅,没挪动,看了眼米盒,算了,还是叫个餐吧。 划开屏,微信里躺着百八十条新信息,一水儿的复制黏贴。谈城的头像被拱到了最下面,一条条没滋没味的翻完,点开他的,指尖一顿,愣住了。 -买药忘拿钥匙,进不去门。 附了张图片,铜制把手上挂着白色塑胶袋,光线有些昏暗。 -不知道你能吃哪种,不吃就我吃。 宛忱撩了下刘海,笑了笑。 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怕你烧的难受,万一不舒服,醒来给我打电话。 -我就在门口。 一瞬间,力气全回身了。地板刚上的油,滑的很,一步跨出去两米远,也不怕噼着裆。宛忱的手止不住的打颤,不知道是虚的还是紧张的,心跳有些快,张嘴大概就能蹦出来。 他打开门,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人。 谈城站起身拍拍裤子,叼烟走到眼前时,宛忱还有清醒的意识,后面问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人声飘出去很远,过了很久才传回来,手上除了药袋,还多了份早餐,一眼就知是小米粥和烧麦。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一个站在门里,恍惚着,盯着那人眼白上的血丝和发红的眼角,一个站在门外,满身呛鼻的烟味,撑着困意,又把发了一遍的话不厌其烦的重新复述给对方听。 回过神时,谈城已经走远了。 书房被阳光抚的很暖,桌面摊着本画的凌乱的五线谱,被风合上了页。宛忱神色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脑海里空着白,窗户大敞着,也不觉得冷,一点不像是受了寒的病人。 过去一年多的时光,如同收藏已久翻了毛边的旧照片,用一把琴支撑起来的日子突然逝去的不留任何怀念,孤独也好,怅惘也好,最后就只剩下一捧没什么大不了的释然。 第41页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ps:是宛忱先动的情。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音乐附中门口拉起了横幅,显眼醒目的红底白字,站在马路对面的崇明市附小里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过往车辆摇下窗户,行人偶有驻足,平日热闹的北校区此时空静无声,被一排站的笔挺的白桦林连接的南校区,人头攒动如热锅蚂蚁,将富丽的音乐厅入口围的水泄不通。 以紫红为底色的入场券上,印着交响乐团彩排盛况的模糊虚影,「音乐会」三个字用音符设计的巧妙艺术,极富视觉美感,无数细节无不彰显校方对这场名人云集盛事的期望与用心。 虽不对外,依然有几位娱乐记者慕莫斯、游岚之名而来,哪怕只能留守在候场区,也想一睹名家演奏时芳兰竟体的风采。 后台,交响乐团纷纷一席黑衣,唯宛忱、秦安两身白。蓝色条纹顺着衣领延伸至下摆,衬的本就瘦长的人,身形更为俊雅高挑。 观众依次凭票入场,厅内概况在宾客眼中逐渐明晰。 一座设计精美且风格独树一帜的音乐厅诚然为一件难得的艺术品,它与乐器的相辅相成,能够完美营造出最具亲切、温暖与空间感的混响音效,悉数收进聆听者的耳畔,带来一场无与伦比的视听盛宴。 怡情的木色充斥视野,滤掉了大多数人心中的焦躁与不安,步调渐渐放缓,坐进胶椅里的身体变得越发松弛疏朗。 秦安弓起身,双肘撑膝,揉着手背,一旁紧贴他身侧站立的秦然正细心为他整理曲谱。 宛忱双腿交叠,后背抵墙,养神闭目,胸前衣料随呼吸安静的起伏。 「哎,我他妈还是紧张。」 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慵懒的往左边瞅了一眼,继而微阖:「你要是演砸了,『华音』也别去了。」 没收到安慰,反被责备,秦安没好气的努了努嘴,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吝啬:「我不去谁去,你去啊?」 「谢晚舟不也在游岚的预备名单里吗?让他替你。」 「操,那是薛汉阳的学生,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这块肥肉说什么也不许给外人吃,连闻味儿都不行!」 「那你就争气点,游岚惜才那劲儿一上来,不管谁是内人外人。」话说多了,也无心休憩,宛忱坐直身子紧了紧微垂在胸口前的领结:「我看过他的演奏视频,你离他有段距离。」 「吹牛逼呢。」秦安的大拇指扫过鼻尖,口吻里带着不屑:「走着瞧,我肯定不给老大丢人。」 宛忱笑道:「还紧张吗?」 秦安听罢愣了愣,嘴角扬了起来:「你丫安慰人的方式真特别。」 灯光暗了下去,后台细碎的聊天声也跟着弱了几分。一束白光打在主持人身上,宛忱起身系好衣扣,走到桌边,抬手打开黑色的小提琴盒。 面色一沉:「糟了。」 闻声围过来几个人,秦安一把将他们薅开,仔细看了半天,皱眉疑惑:「咋了啊?」 指尖轻抚弦与弓,触到细微湿感:「室内外温差大,忘记放干燥剂,弦还好,弓毛受潮了。」 秦安赶忙上手摸了摸,语速极快的问:「应该没事吧?弄干就行了吧?」 宛忱嘆了口气,摸出纸巾小心翼翼的沾擦:「如果仅仅只是一场完成课业的演奏会,我不会在意。但台下坐着的,是莫斯。」 秦安本想侥幸,一听莫斯名讳,立刻闭了嘴。 事发突然,没有时间分心和犹豫,只得硬着头皮登上舞台。帷幕拉开,暖色光线轻柔的笼了过来,坐上首席位置的小提琴手往前排略过一道目光,仅一眼,他便瞧见那位拥有俊朗外形的金发男人正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自己。 第一首曲子,是以色列作曲家麦可·泽尔顿海什的《花火与闪光》。宛忱无心沉浸在悠扬唯美的音海里,思绪紧绷,他的慌乱虽不显色,手腕却有些僵硬,连自己都能听出的瑕疵,即便有其他乐器巨大的和声掩盖,也令他越发惶惶与焦切。 余光里,坐在莫斯旁边的游岚站起身,快步朝后台走去。 曲毕,宛忱跟着人流涌回休息区,掐了掐眉心,就听一人声色发沉的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杂音?」 「弓弦受潮,我回去换把琴。」宛忱说完拿起衣架上的长款羽绒服,被游岚捏住手腕。 「抽什么风,老师的独奏演完就是《华裳》,根本赶不及,找人给你送来。」 眼皮沉着,脑袋空着。宛忱轻声回答:「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管这些。」游岚拧着眉:「忘记放干燥剂对于一个小提琴手来讲本身就有失严谨,暂且不谈。就你刚才的种种表现,也别想把失误都归结在琴上。」 宛忱安静听着,手腕细微的颤动,团员们纷纷噤声坐在一旁,有些手上拿着手机的,又悄悄收进兜里。昏暗的空间静的出奇,唯有游岚一人的眼神亮着,语气硬着。 「老大,你别怪宛忱,他也是……」 「抱歉。」 秦安哑然,看着面前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里像被人掐了一下似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宛忱。虽然那人沮丧的近乎不动声色,却叫人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游岚同样担心意乱,没再说话,绕过他离开了房间。 第42页 屋内一时沉寂,静的落针可闻。 「我出去打个电话。」 靠着弧形的音乐厅外墙,对面是扇未合严的窗,凉意醒神却又刺骨,身上的温度退潮般冷了下来。 宛忱深吸口气,抬眼望着天花板,半晌,拨通了谈城的电话。 「嗯?」 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些闷,但不妨让他心中一暖。谈城可能是在忙,一时空不出手,又急于接听,于是用脸侧和肩膀夹着手机,口鼻离话筒比较近,气息都打在了宛忱耳畔。 绷直僵硬的身体渐渐放软:「帮我件事。」 「嗯,不是今天是什么音乐会吗?这么快就弄完了?」 宛忱没说话,只是听着,还想多听几声。 「怎么了?是又不舒服了吗?不会吧这才刚过半个月怎么……」 「演砸了。」 谈城话音一顿,又很快接上,换了副轻松的口吻:「你那琴拉了多久了,是不是该换把新的了?」 宛忱笑了笑:「你在安慰我吗?」 「听出来了啊。」 话题岔远了,谈城放下手里的进货单,拿正手机问道:「说吧,什么事?」 「我家书房放了把琴,尽可能二十分钟内帮我取过来。」 「行,给多少钱?」尾音滑出笑意,紧接着传来点菸的声响。 「我数数那天在你店里有多少人办vip卡啊……」 「啧,等着。」 刚摁灭手机,屏幕上又蹦出条信息。 -卧室衣柜里还有套校服,买大了一码,你穿上进来,到音乐厅后门找秦然。 谈城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痞样,皱个眉能把小学生吓哭,辍学三年重穿校服,不伦不类不说—— 秦然是谁? 还有,大哥,我怎么进你家啊? 借了林裴改装的唬人拉风的小摩的,一脚蹬出巷口,转眼急停在小区门口。三两步跑到宛忱家窗外,蹦着往屋里瞅了两眼,卧室隔壁就是书房,窗户一扇落锁,一扇半开。 四下张望,近处没什么人,扒开外层纱窗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安全系数也太低了,这不等同于大张旗鼓的沖小偷招手说欢迎光临吗? 翻上窗台,落脚,回手关紧窗扇。脱掉鞋垫起后跟走到玄关,趿了双摆在外面的拖鞋,先从卧室衣柜里拿出搁在面上的白色校服穿好,一眼望见书房里矮柜上放置的黑色琴盒,小心端平,跑回门口,整个过程用时不到半分钟。 谈城还是有些膈应,虽然是受人所託,但这跟入室行窃实在没什么两样,心虚得慌。抱着琴从正门离开时,反覆检查门窗有无关严,这才肯放心离开。 走进音乐附中校门的时候,有些恍惚,竟生出一种自己还在上高中、还是在读生的错觉。尽管无数次在这所学校门口徘徊张望,进来时,心下还是掺了不少忐忑与茫然,但更多的是亢奋。 以及多添了一味马上要见到宛忱的急切期盼。 南校区人声涌动,致使脚步放缓。在音乐厅正门转悠两圈,才在一处偏角找到了所谓的后门,与堂皇乐厅极为不衬,寒掺的和林裴家厨房门有的一拼。 谈城一眼就认出了还欠自己两百块钱的大债主:「你不是隔壁学校的吗?怎么穿着……哎!」 秦然抬了抬眼皮,奉命接到了人,转身就往门里走,根本不听身后人说的话,一路领他到了后台,抱着秦安马上要用到的乐谱缩在座位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地面。 《华裳》结束,宛忱依旧拉的不顺心,甚至没了去看莫斯的勇气。走在队伍前端,心中怅然,喉咙干涩发紧,眉心溢出一小片冷汗。 「给。」 视野里多了一只手,一个黑色琴盒,抬起头时,谈城正站在休息室外窗边明亮的光线里。宛忱木讷的看了眼表,刚过去十分钟。 接过琴,指背相触,却见他突然皱眉,一把拉过自己的胳膊,后腰抵上窗沿。 疑惑望着,就听他道:「手这么冷,晒会儿太阳。」 不多时,背上渐暖,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低落被揉顺抚平。谈城是正光,轮廓框出帅气的外形,狭窄过道将两人之间的氛围挤的暧昧。身后有人走过,谈城不得不上前两步,微偏过头,错开眼神。 离得有些近,侧脸上一层细小绒毛像覆了一层温煦的暖意,宛忱笑着看向他,故意凑到他耳畔,悄声说了句谢谢。 耳尖动了动,心尖痒了痒。 「我的独奏是最后一首,你留下来听,送给你的,就当是谢礼。」 递过去一张节目单,轻放在他手心。 谈城看着宛忱提琴离开的背影,没好意思拒绝,低头打开巴掌大的单面,一眼扫到最后。 10、演奏曲目未知,作曲未知,演奏者,宛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有不对之处还望严厉指正,虚心受教!! 音乐附中期末音乐会节目单 1、曲目:《花火与闪光》 作曲:麦可·泽尔顿海什 演奏: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和打击乐 2、小提琴独奏:《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作曲:西贝柳斯 演奏:陆明启 3、曲目:《华裳》 作曲:陆明启 演奏:交响乐团 4、钢琴独奏:《萤火》 第43页 作曲:游岚 演奏:秦安 5、曲目:《尘埃》 作曲:卡佳·萨利亚诺 演奏:叶依依(长笛),肖博瀚(大提琴),钢琴(秦安) ——中场休息—— 6、曲目:《第二号室内协奏曲》 作曲:布鲁诺·曼托瓦尼 演奏: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和打击乐 7、曲目:《伦敦德里小调》(《londonderry air》) 改编自爱尔兰岛北部小城的一首古老民歌《向库库列英告别》 表演:合唱团 8、曲目:《降e大调第二钢琴三重奏》 作曲:弗朗茨·彼得·舒伯特 演奏:秦安(钢琴),宛忱(小提琴),肖博瀚(大提琴) 9、曲目:《兵临永夜》 作曲:游岚 演奏:交响乐团 10、小提琴独奏:未知 作曲:未知 演奏:宛忱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中场休息时,游岚迅速跑回候场室,打算噼头盖脸先忍着心疼把宛忱痛骂一顿,再将巴掌换成糖,说尽好话安慰。 这样想着,连门脸还没看清,就被半路杀出来的秦安抄起一胳膊,拖向一处阴暗,劲儿大的居然让他有些挣脱不开。 「老大,你的『华音』备选名单里真有谢晚舟?」 怒气横秋的杀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现在的孩子可真是沉不住气。游岚道:「确切的说不是备选,是我有心想捧他。」 秦安嘶了一声,异常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让我上『华音』,是因为我弹的好,还是『友情贊助』?」 虽然严格来讲,游岚毕业于音乐附中,在国内顶尖音乐学府读完博士后,留学前回母校帮陆明启招揽新生时看中了宛忱和秦安,名义上只能算是他们的伯乐和学长,可毕竟学成归来后的身份有所不同。 既为人师,对待自己的学生还是不会将犀利的言辞说尽,于是脑袋里正飞速思考对他说实话与说谎话的利弊。 末了,淡淡道:「一个人能否出名,有两个关键因素,实力,人际。光有实力,就像光泽度极佳的珍珠,无人捕捞,无人开蚌,就只能被关在贝壳中孤芳自赏。光有人际,你也不过是千万颗珠子中的一粒,既不独特也不耀眼,最后招惹的无非是一身骂名。」 游岚顿了顿,继续说:「人际,我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但同样的,我也必须在你身上看到可挖掘开採的部分。我要你全力以赴,所以谢晚舟必须存在,有压力你才肯前进。」 感动归感动,可往往安慰一个人才需要一大长串的废话。秦安撇了撇嘴道:「你说实话,我扛得住。」 「友情贊助。」 「……」 游岚揉了揉秦安的短发,刚想再抚慰几句,余光里漆黑的舞台重新亮起,下半场开始,他这才回过神。 被秦安一打岔,连宛忱的面都没见着,本想大刀阔斧的批评指点,结果憋了满腹的话连个单字偏旁也没噼出去,郁闷的沉下脸,结实的往秦安脑壳上砍了一记手刀。 「当务之急不在你,在宛忱,你跟这儿添什么乱?」 「陆老头去看他了。」秦安吃痛的抱着脑袋一通揉:「不过刚看了一眼,就打保票说他下半场肯定没问题。」 没等游岚琢磨,主持人已经走过来,催促他这个大人物赶紧回座。 谈城从休息室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外面装潢的一丝不苟,内里连个指示标牌都没有,弯弯绕绕好半天才找到音乐厅的三号大门。 刚拉开条门缝,颇有层次的高中低和声传了出来,愣了愣,远远望见舞台上站了三排白衣,还以为走错了场,拿出节目单瞅了眼,应该是第七首也是唯一的一首合唱。 面前一片乌央的黑影,一眼扫过去,各个穿的衣冠得体,侧耳言谈儒雅斯文,本想在最后排角落里找个位子坐下来听,脚步一顿,又缩回门口,默默站直身子,单肩轻倚门框,抱臂望向远处大片光亮。 刚才光顾着送琴,没来得及细緻打量一番宛忱的穿着,这会儿衔着第七首曲子结束,宛忱步上舞台正中央,身后还跟着两人。 仔细眯眼一瞧,嚯,竖中指那小子,居然会弹钢琴,不怕把指头戳琴键里吗? 跟心里嘀咕完,两只眼睛说什么再也不肯离开舞台。宛忱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端正的挺直腰背,左腿前伸,右脚前掌撑住身体重心,抬起右臂的同时,缓慢往胸腔里提了口气。 谈城的呼吸近乎与他同步,乐声奏响时,气息一窒,不由得眯了下眼,迫切的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听了一耳,看了一眼,就觉得舞台上的宛忱实在太过耀眼。 弗朗茨·彼得·舒伯特本人对自己这首曲子的描述是:「它不是献给某个人的馈赠,而是所有能从曲中发现美的人,都可以作为它的主人。」 小提琴将乐曲多变的旋律轻稳的用弓弦糅合,盛着钢琴演奏者娴熟的演绎技巧,用流淌的音符谱写着世间纷美,在观众心中撩起一拨不小的起伏。 唯一不足的是,大提琴有些急切的用低沉的调子和着,时赶时缓,始终没能精准的卡上拍子。游岚一方面满意宛忱心态上的恢复,一方面对肖博瀚的音乐水平实在有些失望。 第44页 这也难怪,当初他的决定对大提琴手来说本就是把双刃剑,明知能力有限,却还要扛下整曲硬着头皮流畅演完,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至于瑕疵,别人听不出,但在莫斯、游岚等人的耳朵里,近乎于一种精神侵染。 谈城在掌声响起时才想起来还没看这首曲子的名字,在看到什么降e,什么第二钢琴时,皱了皱眉,这还分什么一二三四五号钢琴吗?名取得真够随性的,作曲人是佛,沸,拂,哎,明明眼熟这个字怎么去掉偏旁就不会念了,朗后面这个字……哦!比尔盖茨的茨,认得认得。 心里越来越慌,最后直接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在笑人取名怪异难懂,还是在笑自己愚笨无知,只觉得与宛忱的差距简直是隔山望海,天上地下。 灯光熄灭,半只脚还没踏进休息室,秦安毫不客气的指着肖博瀚,哼笑一声:「第五曲《尘埃》的时候,我和叶依依带你就带的极为费劲,刚才你索性连音都弹错,你想当着莫斯的面往自己身上泼粪,别臭着我和宛忱。」 秦安鄙夷的上下打量一番肖博瀚,又补了句:「真不知道老大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选你来演。」 肖博瀚把嘴绷成一道僵直的线条,强行克制住想要打人的冲动,肩头抖似筛糠,恶狠狠的从唇齿中挤出几个字:「游岚是故意的。」 听罢,秦安怒不可恕的往他耳侧挥了一拳:「给你机会的人,无论抱以何种目的,都应该心怀感恩。他想成全你,是你自己不努力,怪不得任何人。」 对上被吓得发红的眼睛,秦安收拳的时候突然有些茫然。刚才这番话,与其说是带着斥责的口吻教训那人,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游岚曾说,自己并不热爱钢琴。对某一事物抱有热忱,一定会期望能够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可每到瓶颈,秦安总是知难而退,后路留多了,走惯了,前路的方向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是前进还是留守原地,固步自封在周围人虚假的吹捧里。 宛忱反手持弓,用尖部捅了一下秦安的腰线,就听嗷的一嗓子,他整个身子全扑在了墙上。 「你干吗!」秦安捂着痒痒肉瞪着他。 「有功夫愣神,不如多看两遍秦然圈画的曲谱,省的你一会儿打脸。」 「哦对对对,还好你提醒我了,《兵临永夜》我到现在都还弹不熟,是得看看,免得被别人说成大尾巴狼。」声音立刻拐了个弯,秦安跳着脚嚷道:「然然!到哥这里来!哥需要你!」 宛忱笑着,长松一口气,脸色缓和不少,不过很快他就没办法继续保持平静。刚才冷不丁往莫斯所在方向抬了下眼,心里一沉,他倒希望是自己眼花了。 可就在谢幕时他又一次清楚瞧见莫斯表情痛苦的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以及再次映入眼中,牢固缠绕在小臂上那抹碍眼的白色。 他受伤了。 第九曲,《兵临永夜》,游岚基本上是捂着耳朵听完的。唯一令他算得上欣慰的,是钢琴部分超水平完成。陆明启的指挥棒在空中一顿,曲毕,秦安离琴的双手因后背透出的层层汗意而握紧,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激奋的想要吼两嗓子。 至此,音乐会接近尾声。舞台上的座椅谱架被悉数撤下,只剩满眼暖黄色的光亮。 谈城还未从上一曲满腔热血的高昂情绪中缓回神,心脏仍像拍皮球似的巨颤,被音乐渲染后的身心有种洗礼般的透彻,震撼着,感动着,同时也生出一片不找边际的迷茫。 二十年的人生,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与满堂喝彩一起,置身于音乐的世界里。 他有点踌躇,有些本不该和自己存有交集的人,身上是带着勾人嚮往、引人贪婪的气味的,若是离得太近,处久了,便不愿再离他半分,妄想甚至妄图那人能够一直伸手拉着自己,不肯再次沉回到早已脱离的泥潭里。 谈城突然有些不敢去听这最后一只曲子,因为它的演奏者,就是给予他做这个黄粱美梦的始作俑者,如同手里节目单上的那两个字,有关于宛忱的一切,全部都是未知。 他想走,却迈不动步。 气味已经闻到了,就算是饮鸩止渴,也想再多听一听。 聚光灯倏地拢做一束,周遭暗了下来。谈城抬眼时,宛忱已经随着掌声身处在舞台正中间的位置,无人报幕,无人介绍,好像在这偌大华丽的音乐厅中,只剩下那一个人和一把琴。 陆明启、游岚、秦安以及交响乐团所有成员全部摒足呼吸,拭目以盼。当陆指挥看见宛忱拿出那把刻有「勛」字的小提琴时,眼底立刻红了起来。 被「未知」两个字烘托出来的气氛,已经在所有人周身萦绕出一种浓郁的神秘感。彩排时,游岚不停的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宛忱最终确定演奏的曲子。 猜过《萤火》,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挑战难度;猜过《融光之境》,曲风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接近,完成度高,想要完美诠释没什么悬念。 但宛忱总会带给别人措手不及的惊喜,总是对得起旁人给予他的近乎于压力的期待,尽管之前出了差错,可眼下的状态,让人有种下一秒,就会被他的表演彻底湮灭所有情绪的忐忑。 而当宛忱的手指在琴头轻按,音符柔软亲吻在弦间,众人眼前毫无画面感,有的只是诗人般如痴如梦的吟诵,亦或唯有一人能听懂的,仅仅属于作曲者的自白。 第45页 莫斯原本低头看向手腕的哀切眼神,在听到乐章响起的剎那,突然打起了晃。 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望着舞台上的一人一琴,此刻传入他耳畔的,是他尘封了十年,再也无人提及的欣喜若狂与哀婉决绝。 宛忱轻轻勾了下嘴角,往视线尽头的那扇门看了过去。 《to my love》,《给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10、曲目:《to my love》(《给爱人》) 作曲:莫斯(作于十年前) 演奏:宛忱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离得很远,却听的真切。目光对视的剎那,谈城立刻偏头,眨了下眼,没理解自己这个下意识的举动。重新向舞台中间望过去,宛忱已低下眼帘,专心感受弓弦间轻柔的律动。 莫斯的这首曲子很小众,仅仅在ins上以一小段录音截频为承载,一张手写曲谱作背景,从未在任何大型演出中演奏过。 他与舒伯特同为奥地利作曲家,不同的是,舒伯特的音乐能够包揽容纳世间所有的「美」,哪怕在他身陷囹圄,患病及身时,也依然秉性高洁,所着作品风格独树,从史诗赞歌的壮烈华丽,到小家小户的贫苦压抑,无不囊括,无不诉述。 相比之下,《to my love》只是诉说了一件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爱情故事,它的描述平淡无奇,毫无波澜,没有热切到能够撼动人心,也没有细腻到能够安抚灵魂,甚至及不上莫斯三十岁前创作的,四十多首曲子的一般水准。 宛忱没有挑选那些从他笔下琴下流传出去闻名世界、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独独选择了这首并不广为人知的曲子。 音乐厅内的顶灯衔着舞台上暗下的光线亮起,掌声稀稀寥寥,人流顺着楼梯涌向出口。 坐在第一排的人谁也没有动,后台围拢过来交响乐团的成员们不明所以,纷纷朝舞台前方看去。 莫斯的目光不带一丝温意,却始终紧盯那一人一琴。 耳边的喧嚣散去,敞阔的大门再次轻掩,握琴的手湿出小片汗渍,长久对视,宛忱终于难为情的偏过头,不自觉的望向三号大门。 谈城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选择这首曲子?」 除了游岚,没几个人听懂这句话,一是语速极快,二是,莫斯说的是英语。 「老大。」秦安侧过身子,手背挡嘴,用气音轻声说:「翻译啊翻译。」 「因为演奏起来比较容易。」 旁人惊讶于宛忱那一口流利的英文,游岚惊讶于他回答的过于直白。 气氛一时冷却,场面有些尴尬,时间又过去几分,莫斯突然笑了。 他说:「我这一趟,没白来。」 莫斯站起身,将西服扣子系好,礼貌的伸出缠着绷带的右手。宛忱一愣,急忙抱着琴跳下舞台,大方的递过自己的手与他握紧。 莫斯依然笑着,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本书和一套谱子,馈赠给他,并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悄声道:「明年的毕业音乐会,我会是你的一个选择。」 将书揽进怀里,宛忱闭了闭眼,心中坦然。莫斯没有久留,也谢绝了陆明启和游岚盛情款待的美意,只身步上台阶离开。 那个背影孤傲又坚强,无名指上两枚叠带的戒圈被灯光抚的熠熠发亮。 休息室里正在上演老鹰捉小鸡。 宛忱抓着秦安的衣服,用其躲避游岚没大没小的骚扰。游岚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非要亲两口自己的得意门生才肯罢休。 「创作中的时间流速最快,你知道对于一位成天跟时间赛跑的演奏家、作曲家来说,每分每秒都有可能产生灵感,没有哪位名家愿意为这种小打小闹的音乐会浪费自己的精力。能让莫斯说出『没白来』这句话,已经是对你最大的肯定了。」 游岚说完,懒得再跟小孩子们周旋,一掌抡开秦安,将他身后那人拉扯过来,问道:「他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宛忱抬手挡住不断凑近的脸,仰头皱眉回道:「他说毕业音乐会我可以选择他。」 屋里安静了两秒,爆发出一阵狂叫。游岚和秦安扑过来把宛忱勒的喘不过气,后背差点被捶出一口老血。 「庆祝!必须庆祝!走走走吃饭去!」 险些窒息的宛忱立刻蹲下身,扒着那两人的腿往前搓步,凑到放置琴盒的桌前才起身站好:「我有点事,你们吃吧。」 「不是吧?一到饭点最积极的人明明是你啊?啥事对你来说比吃饭还重要?」秦安问,游岚附和点头。 「吃饭啊。」 说完,抱起两把琴冲出门外,留给屋里两个面面相觑的人满肚子疑问。 从后门离开的时候,遇到了陆明启。宛忱知道自己逃不过老人家的唠叨,索性与他并肩,一同往校外走。 安静的只剩寂寥风声的校园,仿佛刚才的鼓乐喧天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表现的不错。」 宛忱点了点头。 「我把视频发给你妈妈了。」 顿了顿,继续点头。 「我没想到你会用你父亲的琴。」陆明启双手背后,一点不心疼祖国的花朵手上坠着两个巨大的琴盒,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鼻下小鬍子往两侧一撇,嘿嘿笑道:「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你父亲在台上独奏,我在台下给你母亲做现场直播,夫妻俩那个恩爱哟,真是羡煞旁人哪。」 第46页 宛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 陆指挥看了他一眼,长嘆一口气:「人总要往前看,前面的路还会出现很多陪伴守护你的人,还有更多值得去经历和感受的事,别沉着脸,来,看一看前方嘛。」 没完没了的。 宛忱耐着性子抬起头,朝不远处的校门口投去目光,半晌,愣了愣,然后笑了出来。 「这就对了嘛。」陆明启满意的拍着他的肩膀:「路上小心点,有事记得给我发信息,虽然你从来也没发过吧。」 谈城靠着门口的围墙曲起一条腿,漫不经心的叼着根燃了半截的烟,在看到离近的身影时,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接过宛忱手中的琴盒,往小摩的上结实一捆。 「买新车了?」 「林裴的。」 一人空手,一人推车,背着冬日暖阳,地上斜着两个重叠的黑影。横穿马路后,谈城有意让宛忱走在前面。 想来可能又是顾忌蝎子,于是他随便拧了个奇葩的理由:「我腿有疾,跑不快,万一他们手上没分寸,伤着我,你都赶不及过来。」 谈城看了眼宛忱的腿,看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是隐疾,不好多问,于是信以为真,就这样并肩走着。 「中午想吃什么?」 「炒饼。」 ……真会点菜,上哪儿给您老弄饼去。 在破的只剩一盖漏风的顶棚里塞好摩的,谈城把两个琴盒递到宛忱手上:「放二楼,吃完饭再拿。」 「下午什么时候回学校?」又问,掏出钥匙打开店门。 「不想去了。」 这么任性的吗? 谈城看了他一眼:「那我跟你回趟家,量一下窗户的尺寸,按个铁窗。」 宛忱一愣:「按铁窗干吗?」 「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有点防范意识?我能轻易从你家顺把琴出来,别人也能。」 「我就不能,我试过,窗台太高跳不上去。」 「……」 和艺术家聊天真是门学问。 谈城抬手捏了下鼻子:「上楼坐会儿,我去前面的小吃店买两张饼。」 宛忱应声点头,拎着琴盒绕过柜檯,步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一扇掉漆的木门将过道与卧室隔开,房间里漫着股洗衣剂的味道。四周一水儿白墙,边角挂着几块墙皮,将掉不掉。家具不新,却整洁干净,床铺单一色调,床单连条辙痕都没有,该讲究的地方一丝不苟,未翻新的旧貌也不伤大雅。 琴盒并排轻放在桌面,目光被电视柜上的音箱吸引,宛忱看见了送给谈城的卡通手办,还有一张压在透明塑料盒下面的光碟。 现在基本上已经没人在听cd,他拿起来看了眼封面,印的字不是字,图不像图,倒是背面的曲目表印迹还算清晰。 在看到《云层之巅》这首曲子时,宛忱盯了好一会儿,才木讷的放下,坐在床沿边搓了搓手,继而又盯着发红的手背。 不知坐了多久,屋外响起脚步声,谈城端着两个盘子上了楼,瞧见宛忱的反应,清了清嗓子。 将思绪拽回,宛忱转头沖他笑了笑,揉着肚子接过一盘,抄起筷子。 「听音乐吗?」 「好吃。」 异口同声。 「多吃点。」 「不听。」 还是异口同声。 两个人都闷头忍俊不禁。谈城吃了两口,就把盘子放在电视机柜上,点起根烟看着墙面,双手撑在身后,心里琢磨了一番,才道:「你今天,很厉害。」 「就今天厉害吗?」 「……」 怎么聊什么都这么别扭。 「我看做你们这行的,都……怎么说,会上电视,每天都有通告,满世界飞,吃穿用都特别精细,身边好几个助理。」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谈城仰头笑着,用脚尖点着地:「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 尽力聊了,真的。 啧了一声,道:「当然是夸……」 宛忱用筷子凌空点了下柜面上的盘子:「你还吃吗?」 谈城半张着嘴,摇了摇头,就见宛忱换下空盘,继续往嘴里扒拉炒饼。 步回小区,放下东西,宛忱拿着笔纸把绿植往旁边移了移,双肘撑在窗台上,听窗外的人立着铁尺报数。 谈城大致比了比相邻的两扇窗户,同等尺寸,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把测量精准的数据又报给对方。 一里一外站着,屋里的人向后撤脚,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檯面上,用手托起下巴低垂着眼。屋外的人靠窗而立,抽一口烟就用手夹到身侧,窗台卡在他肩膀的位置。 宛忱离的很近,调皮的沖谈城的耳朵很轻的吹了口气,就见他耳尖细微的动了动,过了会儿,抬手挠了挠。 谈城细软的头发因长度太短直挺挺的立着,围巾懒散的绕在颈间,衬得侧脸轮廓更为清晰,线条被傍晚余晖补了道光,高挺的鼻樑把五官托的深邃又立体。 宛忱看了很久,心道:嗯,帅的。 白色的小面包停在了楼门口,两个师傅带着大小工具忙活半天,利落的按好了和窗棱同色的铁窗。 推出去三十公分的空间,谈城示意他把绿植放到窗外,看着一排排软塌塌的枯黄叶身,实在有些闹心,这样自己没事时还能帮他浇浇水,养一养。 第47页 夕阳落红,谈城是逆光,宛忱眯起眼睛,想了想:「明晚有空吗?」 明天是个周五,谈城不假思索道:「有。」 「那行,请你吃个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ps:关于舒伯特乐曲的评价,实属个人愚笨见解,说的不对望海涵。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当谈城跟林裴说要做个发型的时候,差点没被他一脚蹬出门外。 「来,您自个儿瞧瞧,揪的起来吗您这毛。」兰花指往谈城头顶小鸡啄米似的拔了拔,自己先乐了。 谈城叼烟皱眉:「要不染个色?」 林裴背贴镜面,将眼前人上下前后打量一番:「有情况啊。」 瞥了他一眼,谈城大马金刀坐进皮椅里,抱臂不言语。 思来想去,林裴边用水龙头冲掉白瓷池壁上的碎头发渣边问:「想要什么效果?」 吐出最后一口烟,谈城把菸头往垃圾桶里一扔:「看着年轻点。」 林裴一听这话,顿时笑的合不拢嘴:「您老高寿?还年轻点,再年轻就该回娘胎……」 没说完,先嘶了一声,及时掐去后半句。玩笑顺着嘴皮子就往外熘,口无遮拦惯了。手背进水,试了下温度,扭头问:「你俩去哪儿浪?」 谈城弓起腰背,把脑袋伸进池子里,掖了下领口:「就吃个饭。」 「吃啥?」 这个问题问得好,毛巾都盖头上了,也没回答出来,谈城拿出手机给宛忱发了条信息。 宛忱趴在桌子上正百无聊赖,半眯起眼,睡意时有时无。前排的秦安单脚踩着桌洞,后背贴着椅背一下下往他桌沿上撞,放在铅笔盒前的手机被震到了眼皮底下。 屏幕亮了起来。 -去吃什么? 食指敲着外壳,想了想,大拇指飞快点着键盘。 -牛排。 「牛排?」林裴抓了抓下巴,脑海里浮现出上次和费鸣去吃高档西餐时的画面,两人皆是西装革履,当然,他那身是对方买的。 凭直觉,手往旁边的染发膏一指,指了瓶银灰色。 下课铃响,宛忱往书包里扒拉桌面零碎,被秦安一把擒住手腕。抬头,看见张愁眉耷眼的脸。 「帮我个忙。」 手上的动作没停:「说。」 「放假头两天我和叶依依要出去一趟,帮我照顾下然然呗。」 秦安笃定宛忱一定不会拒绝自己任何请求,尤其还和秦然有关,于是换了副嬉皮笑脸:「住我家,陪他两天,就两天。」 宛忱背好书包,心情大错,笑着应下:「行。」 他走得有些急,弄得秦安一脸茫然,还想嘱咐几句的话卡在喉咙里没机会吐露,忙嚷了句:「干吗去啊!不上自习了啊?」 「约会——」 班里的议论声骤停,纷纷回头看向半掩的后门。秦安瞪圆了眼睛,好半天才发出句听见这两个字的感慨:「我操?」 宛忱脚步是稳的,手指是凉的,心里却又浮又热。已然适应了迈出教学楼门抬眼便是那人身影的日子,可今天的感觉尤为不同,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位突然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帅出了新高度。 一层薄密的黑毛染成了灰,比之前显得更精神,脸上干干净净,扬着抹少年的青春气,酒红色围巾绕颈三圈,尾部收进大衣领口,呢子质地的棕色外套衣料挺括,贴身修型,下身一条牛仔铅笔裤,裤脚严丝合缝掖进了高帮匡威鞋里。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谈城稍稍比宛忱冒了个尖,公交车上人满为患,他们贴的比较近,气息都打在了对方脸上。 谈城略微仰起头,有些尴尬的去看立在对面栏杆上的闭路电视。 下了车,清新的冷气还没来得及吸两口,很快又扑进悠唐购物中心不要钱的暖气里。两个人前后脚上到四楼,脖子上均热出一片细汗。停在装修的极为奢侈华贵的餐厅门脸前,服务员手持平板,迎着谈城,笑的淡妆都鲜亮几分,毕恭毕敬一点头:「先生几位,有预定吗?」 宛忱上前一步与他站在一起:「两位,a02。」 餐厅是极简风格,主色调为木色,光线较暗却柔,米黄桌布上端放的高脚杯盛着圆饼蜡烛,四散的玫瑰花瓣有粉有红,沾着水珠。光可鑑人的白瓷盘边放着银制刀叉,细緻的用白色方巾裹着。 谈城跟着服务员拐了三个弯,踩着柔和的小提琴曲,走向靠窗那排最里头的沙发椅。 拉开座椅,绷着身子坐下,看服务员的架势似乎还想帮自己挂衣服,谈城赶忙摆手谢过,将大衣围巾随意搭上椅背。宛忱的目光虽没一直扒着他,只时不时扫两眼,嘴角却始终勾着,五指压着菜单推向对面。 谈城没好意思客气,翻开认真浏览,正要选餐,余光里多了一抹白。视线跃过杯盘,落在对方身上,看见宛忱脱掉外装和校服,里面穿了件纯白色的高领线衣,领口慵懒的塌着,衬出细长脖颈,五官被头顶吊灯补了层光,长睫低着,棕发蓬着,刘海盖住窄额。 「先生?」 头歪向服务员,眼神却慢了半拍:「啊?」 「以上是我家的精品牛排推荐,您有需要的吗?」 愣了愣,明明刚才耳边没声音啊?谈城木着表情翻了两页菜单,随便一指。 第48页 「好的先生,那要多少克的呢?」 不按份,不按块,按克?也不给个选择区间,被问的人一时卡壳。 「260克,七分熟。」宛忱接话,五指握杯喝了口柠檬水:「经典沙拉,口蘑,鸡翅,芝士蛋卷,空心面,海鲜捞饭两份,慕斯蛋糕。」 谈城听的皱眉:「都是你吃的?」 「都不是。」 顿了顿:「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得了。」 「……」 餵猪呢? 等餐的时候无所事事,谈城见宛忱单臂撑桌,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划拉屏幕,没有要侃大山的意思。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挲,也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微博刷着。 恰好蹦出一条特别关注提醒。 睡前读物v:转发这杯仙水,未来一个月内好运连连。 挂了张图,擦得莹亮的玻璃杯里,盛着无色透明液体。 最多是个农夫山泉,不能再贵了。 骗傻子呢。谈城心里明镜似的,摁了转发。 顺便附评:第一!!! 妈的,人在发闲的时候真是无所不干,画风大变。 发完微博,一分钟十几条评论,宛忱点开红色数字,效仿其他博主找首评送花,在看到@t-city的微博名时,眼角登时一跳。 头像和微信一样都用的是摆在店里的那个佛龛,像素依旧感人。主页四百多条内容全是「锦鲤微博」,半数来源自己发的,翻不到底,直接点开相册,空空如也。 关注,评论送花。 看着信封与人像标识上的红色1,谈城惊得呛了口水。点开「睡前读物」的微博首页,关注人数1,粉丝百万。 手滑? 餐前面包端了上来,整块的,切片的,摆了满满一盒。四方格盘里,番茄酱、草莓酱、炼乳以及黄油,也不怕吃串了味。 宛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放下了。 豆沙的,齁甜。 除了海鲜捞饭凑合着尝两口,他没什么食慾,不过对方吃的不亦乐乎,看着又有了点胃口。尤其当服务员想要撤掉还剩些浓汁的牛排时,被谈城「哎」了一声制止,用松软的面包沾抹干净后,才递去个「行了」的眼神。 头歪向窗,宛忱偷偷盯着谈城的吃相,以及玻璃上映着的一团火烛,笑了笑。视线远眺,高架上亮起了霓虹,城市的喧嚣离不近,杯盏间静的无人打扰。 「你不吃吗?」谈城抄起一叉子空心面。 「没你做的好吃。」 愣了愣:「你这彩虹屁吹的。」 笑着问:「你还知道彩虹屁呢?」 一颗口蘑咽下肚:「现在的小孩可多新鲜词儿了。」说完,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句:「进来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差点忘了,这里放的小提琴曲没你拉的好听。」 一来一往互相吹捧,一人不自知,一人乐在其中。话匣子一开,谈城从初次见面时的印象聊到舞台上动听真挚的演奏,悦耳的话比吃进嘴里的慕斯还甜上几分。宛忱望着谈城立在空中比划的刀叉,思绪一时飘出去很远。 「挺……不可思议的。」声音越来越小。 回过神时,才发现漏听了一大段。 「什么不可思议?」 「我能遇见你。」 酒足饭饱,看了眼时间,宛忱有意逛会儿商场买两件衣服。谈城起身去了趟洗手间,趁着对方没在,他掏出钱包结帐,明细单懒得看,直接递过去一张信用卡,说了句没密码。 谈城双手撑着水池边,看了看镜中发红发烫的脸,不知是穿的太多还是餐厅里热气烧的太旺。扑了捧水,揪出纸巾抹了把,摁了半天洗手液没反应,低头研究才发现是感应的。 洗净手时,身旁多了个人,透过镜子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大大方方看过去,是副生面孔,谈城对上那人轻视的目光,见他优雅的将手伸到洗手液下,抹匀沖净,掏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着。 目光和动作,都让人极为不舒服。 带着疑惑回到座位,被宛忱一眼察觉:「怎么了?」 谈城挑眉看着刚才那人进了包间,又挽着位女性出来:「遇到个不怎么友好的人。」 宛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紧接着眉心一凛。 谢晚舟。 被挡住的女生只露出半张侧脸,高束的马尾垂在身后,两人有说有笑往门口踱步,相偎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般配。 宛忱立刻低头点开秦安的微信。 -叶依依跟你在一起吗? 很快回过来。 -没,本来订好去滑冰,她临时有事就没见。 「怎么了?」谈城问。 宛忱闻声收起手机,不打算生事,兴许是自己看走眼:「没什么,陪我去买两件衣服。」 刚要起身,谈城伸手拦了一下他:「饭钱多少,我转你。」 「保护费。」宛忱边穿校服边笑着回道。 临近周末商场里的人不算多,却也不见少,大多密集在餐饮和电影楼层,一水儿恩爱的小情侣。三楼有家潮牌店,黑白主调,光晃的刺眼。两个人逛了几圈,还是这家的设计风格最对口味,宛忱挑的主打款,让店员拿了185/180两个号,人手一件进到一排浅灰色格调的试衣间。 几扇门都关着,半天等不来空间,他俩不急,一旁的店员却有些急不可耐,常有客户嫌试衣排队太麻烦掉头就走,于是慌乱的收拾出仓库,放了张小凳,谄笑道:「这里也可以试。」 第49页 「你先去。」 「你去吧。」 这事还有什么可谦让的,店员继续笑道:「里头大的很,容得下两个人,可以一起啊亲,还暖和。」 容得下,还暖和。 两个人勉强被猴急的店员塞进了临时整理出来的隔间,一关门,背对背谁也转不来身。左上角裸着一颗灯泡,近乎窒息的亮着,光投不到地上,视线有些模糊。 谈城脱掉占地的外套,宛忱后背贴感消失,也抽出一只手解开羽绒服,在感觉到有热度传来时,微微侧头,谈城的背肌映进虹膜中。 这人虽瘦,身上却全是精肉,嵴樑若隐若现,胳膊向前,一对蝴蝶骨凸显,线条勾勒出微蜷的腰身,带出几分性感。 宛忱回脸深吸口气,胳膊伸进新衣袖里,套头向下拉扯,拉不动,捲起的布料卡在了肩背上。 「……谈城,帮个忙。」 换好衣服的谈城会意的将双手伸进卷凑的衣服里,抚平捋顺,拽着衣摆一路往下。 宛忱突然抬手抓住一旁放货品的架子,嘶了一声,弓起背,低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谈城凑到他耳边问,热气打在耳侧,烟味近身,宛忱一惊,猛地转头,擦着对方鼻尖的时候心跳空了半拍。 用手轻轻将他推离自己,上下一打量,笑道:「挺帅的,配你今天穿的牛仔裤很合适。」 谈城先是不以为然,又当成一句彩虹屁。直到出了「换衣间」,站在等身镜前,才有些恍惚。 还真……挺好看的。 愣神的时候,宛忱又从展示架上拿了件外套披在他身上,谈城抿着嘴顺从穿好,就见他拿起拉链,对准接口,上行的目光停在自己下颚。 宛忱拽了两下他的领口,立起衣领,又开始整理衣袖,弄得谈城一阵不自在,无处安放的双手举在空中,又被眼前人按回身侧。 尽管宛忱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对视,但手上的动作无一不是为了谈城。 「就这么穿着吧。」 谈城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瞅了眼标籤,纠结半天才道:「好看是好看,可是太贵了。」 「预支的保护费。」 说完,愉快的掏卡结帐,两身四件,款式版型一模一样。宛忱接过春风满面的店员手上拿的袋子,不给谈城任何拒绝的机会,拽着镜前还在犹豫的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店铺,连「欢迎下次光临」都只听了一半。 卖柠檬茶的地方排起了长队,谈城扫码点好两杯,站在宛忱身侧隔开柜檯前来来往往的人,专心等叫号。 直到进了小区,宛忱手上的柠檬茶也没喝几口。 月光将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长,风不疾不徐的吹着,扑在脸上刮的有些疼。宛忱低头看着空荡的右手,不知何时装新衣的袋子已经换到了谈城手上。 「进去吧,外面冷。」 宛忱不走心的嗯了一声,没有去接谈城递过来的衣服,而是绕到他身后,手往里掏,一把扯掉了挂在商标上的价签吊牌。 「……」 走进楼门的时候,身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宛忱顿住脚,转过身看向谈城。四周黯淡无光,看不清五官,只依稀寻见一个挺拔消瘦的身影。 谈城用夹烟的手抹了抹眉毛,笑道:「想吃什么?」 宛忱很快回答:「炒饼!」 头往小区门口一扬,示意得用跑的,这点儿,小吃店马上就要关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二十七章 正文027 谈城给客人找了零,收拾好货架上的鸡零狗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宛忱放学还有半小时。坐在转椅里叼烟的时候哼了首曲,下意识跳到嘴边的调子,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风铃声响,还没坐热乎椅子的谈城继而起身,说不出欢迎光临,递去个友善的表情,一愣,是韩丽丽。 韩丽丽穿了身素,淡妆。印象里「处对象」的时候脸上永远跟扑了三斤面粉似的,耳垂上夸张的大金环配唇上一抹突兀的红,身上就没点沉稳的色,非得是超龄打扮,也不见得有多成熟。 成天嚷嚷着「这是女人味,你不懂。」 她有些拘谨的站着,沖谈城客气的笑,僵硬的指了指他身后柜架里的通用耳机。谈城扫码递给她的时候,韩丽丽抿着嘴,盯着他,踟蹰好半天才接过,说了句:「感觉,你变了不少。」 谈城没说话,他没心思寒暄或者叙旧,又看了眼表,敷衍点头。 收钱,关电脑,揣起包烟,风铃声何时又响,没太注意。屋外亮堂一片,看着是暖的,还是披了件外套,沖佛龛拜了拜。谈城前几天去医院探望爷爷,护工大姐仍掏心掏肺的好意劝说,他感激,却未应,把卡里最后一点积蓄全数交完,勉强续够四个月的费用。 就算要啃肉,也得绷着爷爷的命,因为这是世上唯一还在爱他的人。 门还没挂锁,两个长影伸到脚下,谈城正往兜里掏钥匙,目光左移,看见宛忱和……秦然。两个人都托着行李箱,宛忱手里的,上面还压了个黑色琴盒,谈城上前两步先接过来,才开口道:「我不是说了早放学也等我过去再走吗?」 话音没落,秦然拉过自己的箱子立在他眼前,看着他空着的那只手,往宛忱身后跨了一步,低头背谱。 第50页 谈城愣着,宛忱笑着,少年一脸严肃。 「这两天我要照顾然然,你帮我想想附近哪儿有可以玩的地方,最好人少,安静,有……小动物。」 一听「照顾」二字,谈城看了眼宛忱边上眉头紧蹙苦大仇深的秦然,心里猜了几种可能,没多问,把箱子和琴盒锁进房间,琢磨着:「杏石巷东头有个『橙红公园』,里面有很多雕塑,还有片湖,中心广场可以餵鸽子。」 秦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盯着谈城,宛忱见状欣慰点头:「可算是有反应了,我说了一路的西餐店、游戏厅、电影院、熘冰场、射箭,室内娱乐数了个遍,才回给我三个字,『小动物』。」 秦然跟在他们后面,宛忱与谈城并肩,继续道:「我连宠物店都提了,又说吵。」 谈城听着,偏头吐了口烟,左眉毛一挑,笑了:「没想到你还会照顾人。」 宛忱:「会照顾还用拉你这儿来吗?」 谈城:「……」 保护费下次记得收双份。 顾及秦然,谈城叫了辆出租,凤羲路两侧光秃的树干把阳光分割成大小光斑,靠窗三人的脸上都落着几块。谈城和宛忱坐在同侧,后视镜映着宛忱清瘦的脸,干净的眉眼,白皙肤色,长睫低垂,靠在椅背侧歪着头。 谈城想起在店里下意识哼的那首歌,是宛忱音乐会上的独奏曲,调子平实舒简,易记,所以过耳不忘。 也可能是演奏者的演绎加深了乐曲撩拨心弦的痕迹。 杏石巷里有家卖谷物的店,五彩纷呈的豆子用麻袋装着,每个袋子头顶悬着木质吊牌,标着名字和价钱。谈城用密封袋兜起包玉米,宛忱拾起一粒就要往嘴里送,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生的。」 秦然嘴里嘎嘣嘎嘣响。 谈城:「……」 俩活祖宗。 橙红公园中心广场有专门卖鸽子的零嘴,比杏石巷里的要贵上两倍有余,虽是小钱,但谈城习惯了节省,路过顺手的事。 青瓦换了橙色琉璃顶,新修的正门比以前阔气不少,林荫道两侧的红漆人物雕像形态各异,其中一人姿势宛似在拉小提琴,谈城走过去学着动作晃了晃身子,全情投入的博宛忱一笑开心。 「像吗?」谈城用胳膊肘碰了下宛忱的胳膊问。 笑着点头:「比我帅。」 谈城竖了个大拇指:「这个彩虹屁吹得有水平多了。」 道路尽头,视线铺开,是一片盛着光亮的碧色湖面,熠熠耀眼,像缀着钻石般。三两只木船划水浅行,漾起层层镀金的波纹,伴着几抹孩童清脆的笑声。 秦然坐在长椅上沐着暖阳,指尖勾谱,一下是一下,细微点着头。宛忱和谈城坐在他对面,隔着半人距离,彼此身上的味道被风吹散沖淡,却都恰好混进鼻息,闻的真切。 宛忱勾起下巴上的口罩,断开谈城的气味,定了定心。 谈城弓起身子与宛忱错开,搓了搓手,盯着两旁生满碎草的路面出神。他有些忍不住,不想身边的人在自己这里始终都是「未知」,又怕关系越近,越拉不回心思。 宛忱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和他过去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就算相处适然,觉得新鲜,一时半伙被吸引,谈城也愿意费点心力,往灰白记忆里添一笔色,以后偶尔拎出来回味。 世故人情他经历得多,身边留不住亲人和朋友,过往离别熬出来一颗硬壳的心。虽做事分寸有度,却忘了自己还有一味没尝过的东西,把此时对宛忱的自我认知都佯装成了新鲜感使然。 「玩个游戏。」 声音拉扯回谈城游离的思绪,偏头看过去,逆光,不由得眯了下眼:「行。」 「你先问,我再问。」宛忱说。 谈城笑了笑:「问什么?」 宛忱没说话,双手插兜缩着脖子,他们这侧是个阴面,比较冷。 想了半天,总觉得要问的太多,于是从头上挑了一个,说的磕磕绊绊:「第一次你来我这儿买的是纸钱和元宝,家里……」 谈城努了努嘴,没继续说下去。宛忱的视线不聚焦,有点散,停顿半晌开了口:「是我父亲。」 四个字,没了下文。 谈城叼起根烟,打火机在手上转着,对面的秦然将谱子翻了张页:「该你了。」 谁承想对方也从头上挑了一个问:「第一次去你店里见到的那个女生。」 「没关系。」谈城知道他说的是韩丽丽,也知晓自己浑身上下其实没得可问,之前就怕宛忱误会,正好趁机解释:「来这儿定居认识的,一帮人混一块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成年了,就想随大流试试,哥儿几个一起闹也就答应了,总得合群。」 「不合适?」 「没感觉,更没心思,手都懒得牵。」谈城靠回椅背,夹烟往旁边枯草堆弹了弹灰:「我一混日子的,谈个恋爱不伦不类,我的时间大把,姑娘耗不起,再耽误人家。」 宛忱看了谈城一眼,突然弯曲食指用指背碰了一下他的左眉毛。谈城一惊,没躲,只是弹烟的手不禁停下了动作。 「你吐烟的时候会挑左眉,无意识的?」 谈城抬起手放在脸前虚碰两下,略带尴尬的笑着:「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时,秦然收谱起身,往右侧的人行道快步走去,视野所及大片鸽群飞回,正落在铺满红砖的中心广场。 第51页 绕过几个围圈可坐的花坛,四周立着挂满枯叶的树干,枝杈上落了一只鸽子,歪着脑袋,继而向地面俯冲,蹭着秦然的裤脚收翼,摆谱似的踱步。谈城抓了一把玉米粒洒在他脚边,看见吃的,大爷秒变孙子,低头猛啄。 秦然接过一捧,沖谈城笑了笑。 宛忱向他伸手时,谈城犹豫道:「万一鸽子嘴下没分寸……」 「不至于,我的手没那么金贵。」宛忱弯起眼角,又沖他抬了抬手,谈城这才思量着往他手心放上几粒。 一捧不过瘾,秦然干脆直接扯过袋子拎着,奢侈的一撒一大把。谈城双臂交叉端在身前离远望着,满眼扑棱翅膀,没着秦然的身影,少年站在光里尽情的笑,手舞转圈。一旁的宛忱用手机拍了段小视频发给秦安,镜头侧移,又偷拍了一张谈城的侧脸。 一只落单的鸽子挪到宛忱脚边,仰头,张开羽翼停在他指尖。 「谈城。」宛忱叫他。 谈城回头,看见一人一鸽被光线镀亮的轮廓,从兜里拿出手机抓拍数张,点开宛忱的微信发送原图。 吃完手心里的食儿,指上的力道一松,鸽子蹿到了谈城脑袋顶,站的笔挺。宛忱悄声喊了句「别动」,又将这难得的画面框进屏幕,谈城哭笑不得,鸽子一动不动立成了雕塑,背景是迎风正向他们跑来的秦然。 喀嚓。 秦家独门独栋,落户在崇明市郊区一片富饶的别墅群中,白色围墙圈出块极为奢华的地段,房屋气派的让人望而却步。计程车停在门口,谈城从后备箱拿出秦然的行李,偏头对宛忱道:「明天回家前给我发信息。」 「蝎子又不在这片,没事,我一个人能……」 「我正好要去第一人民医院看我爷爷,离得不远,顺路。」说完,扬着下巴,往大门一点:「进去吧。」 秦安父母常居国外,心大的留两个儿子在国内自生自灭,夫妻俩思维前卫,不要求继承家产,不强求子承父业,愿意做什么不拦着,只要不犯法,钱给一大把,佛系的很。 挑高的门厅设计的十分雍容,细节之处无不体现设计者的沉稳严谨。门廊南北舒展,家具摆放的文雅有秩,简洁富丽又讲究。 家里一个做饭的保姆,一个男管家,两口子,舒服的住着一层客卧,二楼是秦安和秦然的卧室。 管家正收拾秦安的床铺,回身看见秦然,眼角笑出褶子:「然然啊,晚上还睡哥哥屋?」 秦然点头,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饿了,先下楼等饭。管家铺好床被,将两个枕头并排摆在床首,又笑着朝向宛忱:「秦安不在的时候,然然会偷偷睡在他房间,还叫我不要告诉他,你也帮然然一起保密吧。」 宛忱应下,心里却生出几分疑虑。 晚上熄灯前,宛忱洗漱完胸前敷着热毛巾走回房间,听见琴房里传来一段哀婉动听的柔和旋律,脚步循声立在门口,轻推开一条缝隙,细窄的视野里是秦然弹琴的背影。 惊讶于他琴技的同时,又隐隐对这曲调陌生,琴上没放谱,秦然背下来的全是秦安弹过的作品,这一小段曲风有别于游岚,显然不是他作,可烘托出来的氛围却与《萤火》极为相似。 宛忱偷偷录了一小段音频,分别发送给了秦安和游岚。 正回信息,秦然已经来到自己身前。他打开门看了宛忱一眼,光脚走回秦安的卧室,抱着半身高的独角兽玩偶坐上床沿,盯着落地窗愣神,安静的好似周围一切都不得近身。 宛忱怕冷,先缩进被子里取暖,窗外的路灯朝屋内散着大片白光,秦然的背影是一小团墨黑。 「然然,刚才那首曲子,有名字吗?」 没有反应。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心里的疑虑渐浓,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撩了下刘海小心翼翼的问:「有什么不敢跟秦安说的,可以跟我讲,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秦然端起塌陷的肩膀,缓慢转身,用手一下下轻抚独角兽细软的毛,半张着嘴没出声,喉咙微动,舌尖泛着苦,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在宛忱准备睡下的时候,秦然忽然声音很轻的说了句:「喜欢秦安。」 关灯的手倏地一顿,宛忱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错愕。 他比任何人都要分得清秦然嘴里「喜欢」二字的分量和意义。 屏幕亮了起来,是秦安发来的一条信息。 -要哭了,怎么弹的这么悲伤,我弟心情不好吗?你是不是惹着他了? 后面附了个大笑的表情。 ☆、第二十八章 正文028 音乐附中放了寒假,时间便朝着春节缓慢推移。谈城出门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雪,走了没两步,雪势渐猛,像老天爷不顾一切播撒下来的满心焦虑,却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的慌乱无措。 接到护工的电话时,谈城才刚有一点模糊的睡意。凌晨五点,他顶着冷风兜好衣帽,头一次去医院没有坐公交,拦下一辆出租,钻进后排靠着椅背,眼睛闭了又睁。 拔地参天的建筑正在朝阳中甦醒,凤羲路上载着喧闹的早高峰,路边的小饭馆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雾,一人敞抱才能搬起来的蒸笼让谈城突然有些恍惚,不自觉怀念起爷爷开的那间早餐铺。 车停在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谈城交钱下车,却有些不敢走近。他记得每一次来这里的心情,疲惫、无力、压抑中又带着嚮往和期盼,精力被现实拉扯的麻木,逐渐将日复一日的探望当成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52页 上了楼,带好一次性医用帽子和口罩,他来到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病房前。现在不是探望时间,整条楼道只有谈城一人,窗帘紧闭,白炽灯亮的让人分不清是黑夜白昼,耳朵里充斥着气压压迫耳膜的聒噪声。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推开眼前半敞着的门。 屋里除了护工,还有费鸣。 爷爷的脸上盖着黄色的布单,周围各种仪器已被医护人员悉数撤下,护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看见谈城憔悴的模样,眼底立刻泛红,有些收不住情绪,起身心疼的抱了抱他。 谈城用力抿着嘴,后槽牙咬的嘎吱直响。他挪到爷爷身边,抓住从被单里露出来的一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有些凉,他使劲来回揉搓着,试图想带给爷爷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护工嘱咐你关于老人家的证明材料都带了吗?」费鸣轻声问。 听见问话,谈城这才向他这侧偏了偏头,眼神却没离开紧握着的双手:「你怎么在?」 「以前听林裴说起过你爷爷在我们医院,昨天值班,今早来看望一个病人,看见病房里有动静,就进来巡视一眼。」费鸣说完,有些犹豫的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老人家走的没什么痛苦,别太给自己压力。一会儿送往太平间,我先去找同事给你开死亡证明。」 直到听见「太平间」三个字,谈城才终于回过神,睁着通红的眼睛望向护工,颤着声音问:「爷爷他……真的走了吗?」 护工偏过头,捂着嘴没有回答。 负一楼的光线有些昏暗,静谧无声的楼道异常阴冷。谈城跟着爷爷走了一段,站在拐角处靠着墙,没再跟了。他安静的待了几分钟,觉得身上虚的几乎站不稳,护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也没怎么认真去听。 重回地面,不过半小时,谈城却觉得恍如隔日。窗外的雪终于飘大,屋内暖气充足,他坐在塑料椅上用力搓着与爷爷相握的那只手,从掌心看到指背,拳头紧了又松。 眼前人来人往,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统统按部就班,一切如常。不知过了多久,费鸣把一叠单子放进他怀里,给他接了杯热水,在他身旁坐了片刻,才道:「我给林裴打个电话过来接你吧?」 谈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用纸杯暖着手。 脑子是懵的,眼睛是疼的,身上是虚的。爷爷走了,那个唯一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归宿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不否认,在爷爷生病的这段日子,有过退缩,有过胆怯,也有过放弃的念头,甚至在接到病危电话时,内心有一瞬间可耻的敞亮,但很快又被失去的痛苦取代。 谈城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他没力气思考,没心思琢磨,因为那个可以让他思考和琢磨的人,已经不在了。 手机在兜里不停的震动,谈城双眼紧盯明亮的窗外,没去理会。从大雪纷飞又回到毛毛细雪,杯子里的水早已没了温度,他缓缓起身,往出口的方向一步是一步的迈着。 出了大楼,被刺眼的阳光一晃,所有的情绪一瞬间从心里不停的向外翻涌。脚下像踩着棉花,无力却迅疾的跑向楼侧的一处阴影,快速蹲下身,捏紧手上装着爷爷生平所有存在证明的袋子,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孜然一身的谈城苦笑着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身边会有谁,还剩谁。这个想法实在太可笑了,他才二十岁,有谁会在经历着大好年华的时候去想将死之事,未免太过遥远。就算爷爷躺在了病床上,谈城也觉得他离死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疼痛兜头浇下,他死死地攥着衣袖,终于闷声大哭出来。 谈城非常清楚,当自己再抬眼时,偌大世间,仅剩他一人。 雪停,风静,阳光打亮了他所处的这侧阴影。他感觉到背上渐渐有些发热,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做了两次深呼吸,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差点没把他吓得尖叫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谈城捂住哭的通红的眼睛,另一只手拼命往兜里摸索着纸巾。 宛忱把早就准备好的纸递给他,勾下口罩笑道:「给你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我就自己找过来了。」 「哦。」谈城擤了擤鼻涕,胡乱抹了把脸,想撑着膝盖站起来,不料身子一僵,突然向前打晃,宛忱见状赶忙上前扶稳,见他脸上带着深重倦容,不安分的抬手摸了摸他一脑袋柔软的小细毛。 「你干吗?」谈城看着他。 「帮你整整发型。」宛忱也看着他。 谈城笑了出来:「那整好了吗?」 「整好了,帅的。」宛忱沖他做了个ok的手势:「林裴都没我这本事。」 一下没搂住,笑出了鼻涕,谈城尴尬的捂脸转身,却被宛忱抓着手臂拨正身子,拿出纸盖在他鼻下,动作极轻的擦了擦。 回到家,熟悉的味道围拢过来,紧绷的神经一松,谈城忽然觉得困的不行,直接窜上二楼,一脑袋砸向床铺。眼睛闭着,意识还在运作,他听见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手抬了又落,虚指着琴盒和行李箱:「我先睡会儿,你等我起来再送你回去。」 说完,呼吸很快变得有规律起来,最后一点浅浅的感觉,是有人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第53页 半夜三点,谈城睁开眼睛,先瞪着天花板愣了好半天神,才往墙上的钟表投去目光,看了眼时间。他睡了挺久,平时一般不会有这么长这么深的睡眠,可能是昨天折腾的身心实在太过疲惫,也可能,是音箱里一直循环播放的小提琴曲。 他坐起身的时候捏着被角看了一眼严丝合缝盖在身上的被子,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宛忱发了条信息。 -谢谢。 摁灭屏幕,他打了个哈欠,又抻长胳膊伸了个懒腰,躺回床上准备再补个回笼觉。头一歪,视线右移,他看见了黑色的琴盒和立的笔挺的行李箱。 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趿着拖鞋扯开门就往楼下跑,脚步顿在黑漆漆的杂货铺里,满地未整理的货品和单子,乱七八糟铺了满眼,柜檯上垒放的纸箱挡住从门口透进来唯一一束明亮的光线,转椅上,坐着不停往前倾身的宛忱。 他睡不沉,在谈城还没走近时,就已经醒了过来。 「感觉好点没?」声音慵懒,面色发白,宛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谈城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翻腾着一种极度陌生的情绪,陌生的让他惊慌,又有些令他神往,一时呆住,喉咙紧的拼命吞咽了几口虚无。 他给自己和宛忱倒了杯刚烧开的热水:「去楼上睡吧,我睡好了,正好理理货。」 宛忱接过他手上的杯子:「这两天我想住在这里,行吗?」 「行,住多久都行,里屋有新的牙刷和毛巾。」谈城下意识往嘴里灌水,烫的差点骂娘,干涩的嘴唇变得又红又肿。 「我行李箱里有,还是套新的,没怎么住过学校宿舍,放在柜子里又原封不动拿回来了。」宛忱忍住笑,端着杯子往楼上走,想了想,退回两步扒着楼梯露出半张脸:「困了就回床上睡。」 谈城摸了摸后脖颈,点了点头,又觉得光线太暗宛忱可能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忙嗯了一声回应。 之后的时间,烟一根接一根不离手的抽。 两天后,医院通知爷爷的遗体可以火化了,谈城穿好孝服,把裱好的照片抱在怀中。 宛忱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巷口,拦了辆计程车,转身帮他整理好衣服:「我就不去了。」 谈城明白,宛忱是想让他和爷爷享受最后独处的时间。 上车时,车窗摇下,宛忱趴在窗口:「别哭得太狠,再吵着爷爷。」 「不至于。」谈城揉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你回来。」宛忱说。 车驶出去很远,谈城才木讷的回过头,朝巷口望了望,又低下眼看着照片上爷爷的笑容,轻声嘟囔了一句:「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 宛忱步回店铺,坐在柜檯后面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左看右看,看见椅背抵着的柜架里放着一沓落灰的纸巾,顿时有些想笑,大概是谈城无聊的时候想起很久前他们在雨夜里玩的那个幼稚游戏,又在和抽取纸较劲。 宛忱从中抽出一张,正反对摺几道,做成了纸扇,拿出胶带绑在中间,首尾一粘,潦草的糊了一朵大白花,自觉还挺好看。他把白花放在佛龛旁边,点了三根佛香,三欠身后,将它们插/进了香鼎里。 这时,风铃声响,宛忱耳朵一动,转身时口罩已经勾回鼻樑。他警惕的看了眼来者,是个光头。 王大忠看见宛忱也是一愣,用眼神打量他一番,又里里外外将屋内寻了个遍,这才开口问道:「谈城呢?」 宛忱走回柜檯里侧,把胶带放回原位:「出去办事了。」 忠哥摆谱似的往靠墙的椅子上一坐,抱着手臂问:「你是谈城什么人?」 「老顾客。」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退让,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王大忠皱了皱眉,率先断开目光,这人看的他浑身不舒服:「手机没人接,简讯也不回,有点事情想找他做。」 「谈城很晚才回来,我可以帮你转达。」 忠哥了解谈城,虽然相识三年,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疏离感,任何人踏不进他的领地,他也不想走出来。这几日蝎子在忠哥耳边嚼的舌根子不少,起初他觉得谈城已经离开他们的圈子,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他的租户,但谈城是忠哥帮衬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王大忠或多或少对他还是有几分上心。 「春节那天让他帮我出趟车,手下几个都回老家了,六点左右杏石巷西口,老地方他知道。」 宛忱点头应下,坐回转椅,拿出手机开始刷朋友圈,送客的意图不言而喻。忠哥内心发笑,上前两步用食指敲了两下玻璃板:「你叫宛忱?」 宛忱将手机移开,回给对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爷爷的照片倚靠着棵粗壮的古树,谈城徒手扒开静安寺围墙外侧冻僵的泥土,挖了个半臂深的坑,将白玉质地的方形骨灰盒放了进去,严严实实的埋好,铺平,插上三根从店里带出来的佛香,磕下三个响头。 手上皮肉挂着细小伤痕,疼痛不知,坐在返家的出租上胸口不断起伏,将这三天埋在心里的阴郁浊气全部呼出。 抱着相框走回店里,宛忱恰好拿着琴盒和行李箱下楼,看见谈城,笑着,和他一起把爷爷的照片挂在了佛龛这侧的墙面。 「我不会用收银机,卖了什么都记在纸上了,钱压在柜架上,你记得做帐。」说完,宛忱拉过行李就要往门外走。 第54页 佛龛前放着一大团白花,上面落着飘下来的香灰,谈城盯着自己脚尖,心绪成麻,脑海中不停闪回与宛忱相处的一幕幕,不可遏制的任由脆弱作祟,转身挡住他的去路,用力抱住了他。 宛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谈城的力道大到让他的腰背都仰起了弧度。这个拥抱饱含温暖与感激,却独独没有宛忱想要的那份情。 他安抚的拍了拍谈城的背,用朋友间最亲密的方式,抬手捏了两下他的脸。 肚子叫着:「想吃炒菜。」 收紧勒在腰间的手:「什么时候都能吃。」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那在我家,边吃炒菜边看晚会。」 在林裴店铺里解决完晚餐,谈城把宛忱送回了家,回来后锁好店门,他打算整理下心情,将爷爷仅剩的一些琐碎物件收拢在一起,好好保存。二楼电视机柜下有个红色硬纸盒,里面装着爷爷生病前归整起来的所有私人物品,除了存/折和各类卡票,还有一张用信封装着的素色卡片。 谈城记得这张卡片在旧家原本是一直压在佛龛下面的,他不禁好奇,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内容能让爷爷如此看重。 打开,是一行漂亮的正楷字。 -感谢可口的斋饭与早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落款,宛勛。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二十九章 正文029 微波炉叮的一声,宛忱拿出热好的牛奶,就着半包谷物麦片凑合了一顿早餐。去厕所洗漱的时候发现刘海睡成了中分,打着弯,还挺帅,刷十分钟牙,笑了能有九分钟。 回卧室坐在床上看了会儿莫斯送给他的那套曲谱,同样是首未发表的作品,就连ins上也未曾提及。这首曲子的风格诠释都与《给爱人》类似,名字叫做《memory and longing》,《回忆与张望》,如果连起来演奏更像是一首曲子的两个乐章。 《memory and longing》依然讲的是一个平实动人的爱情故事,结局非常悽美。在莫斯的自传书里曾提到过一个叫朗茨的德国男人,用一整章来记述他们的相遇相知,尽管莫斯并没有对这段情谊交代后续,但宛忱能从这两首曲子的情感中体会出一些深意。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未合严的窗缝中传来,素色窗帘上映出一只手的影子。宛忱收好书和曲谱,目光望向窗外静坐片刻,才轻轻叫了一声:「谈城?」 「哎?醒了啊?」谈城用喷瓶长嘴拨开窗纱和帘子:「我给绿植浇浇水。」 宛忱穿好拖鞋走到窗边,胳膊往檯面上一撑。铁窗挡掉了谈城大半个身子,只能看见一张干净帅气的脸:「我怎么感觉多了点东西?」 「买了两颗仙人球,新年要添新。」谈城边说边放下瓶子,从窗栏中抽回手,点起根烟。偏头吐烟的时候又补充了句,「好养,你都不用浇水,晒着就行。」 宛忱盯着那两颗挂着密刺的仙人球,看了眼谈城脑顶上的细毛,笑着往肩膀上披了件外套,用手拽住里面的线衣袖口穿好:「一会儿先去买菜?」 「都买好了,直接回店里就行。」 宛忱拎着琴盒出楼门时,谈城已经等在门口,习惯性伸手接过来顺嘴问了句:「拿琴干吗?」 「没准有用。我有两把,这把就放你那里。」 阳光倾洒,亮的有些睁不开眼,小区内的植被像是映衬着春节喜庆的氛围生了层新绿,崇明市的二月已然有了早春的迹象。 不等谈城回话,宛忱突然侧身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撞,谈城脚下不稳,迅速向旁边的草丛踉跄两步,莫名其妙的瞪着他。 宛忱嘎嘎直乐。 「卧槽,劲儿还挺大,我可真是小瞧你们艺术家了啊。」「啊」字还没收尾,人已经朝宛忱沖了过去。笑着,闹着,近二十分钟的路程,愣是被他俩缩成了不到十分钟。 进到巷口,宛忱单臂搂着谈城的肩膀,手虚搭在他胸前,累的气都喘不匀,对方却仍面色不改,竟还悠哉的抽着烟。远远望见理发店门前蹲了个身影,眼盯屏幕捧着手机,脸上全是焦躁和不耐烦,看见路过的人连个招呼也懒得打。 「林裴心情不好?」宛忱进店后放下琴盒问道。 「年三十儿,费鸣得在家陪老婆。」谈城从冰箱里把冻好的袋装羊肉拿出来,又跑进里屋端了口大锅。宛忱刚想帮忙,谈城立马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躲掉他伸过来的手:「你就负责吃,别给我添乱。」 「好说。」宛忱沖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谈城抱着肉和锅绕过林裴,用肩背推开门走进理发店,宛忱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他绵密灰发生出的旋儿,没两分钟就听见他恶狠狠的骂了句娘,视线下移落在屏幕,不过是输了局游戏而已。 「我要做个护理。」宛忱说。 林裴扭着脖子抬眼瞧他,没回话。又输了一局后才拍了拍大腿,缓慢起身,刚想把手机收进兜里,被宛忱一把抢去,开了盘新局。 空调不热,水温不高,如同林裴不怎么明朗的心情。神情不属的抓了两把宛忱的头发,拧干后盖上块洗净的毛巾,魂不守舍的来回擦拭,发梢的水滴了满屏。 宛忱用袖口抹掉,见他从柜子里拿出罐姜汁,这时谈城从厨房走出来说了句:「羊肉化冻,还得等个半小时才能做饭。」然后对上宛忱明亮却复杂的眼神,不明所以的挑了挑眉。 第55页 「谈城,做个护理吧。」 「……」 不多时,两个人分别顶着一脑袋姜汁并排坐着,宛忱通了三关,把手机塞回后背靠着台面,始终沉默不语的那人衣兜里,沖谈城眨了眨眼睛,眼皮往旁边的空位上一抬,指了指林裴,又指了指姜汁。 谈城收到信号,拽过林裴的肩将他摁进皮椅里,捏着后颈压下脑袋,拎起水管把一头灰发浇湿。座椅上的人发着蒙,半晌没回过神,任由他俩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直到姜汁顺着脖颈滑进衣服里,皮肤生出细密凉意,他才苦笑着嘆了口气。 「手劲儿可还满意?」谈城五指发狠,用力过猛,天灵盖上的酸楚感惹的林裴眼睛里蕴着热泪,也不知道是真的下手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满意,收你当徒弟吧,答应吗?」乐着,袖口迅速往眼角一扫。 谈城没接话,看着镜子里的林裴,好半天才回道:「答应一半吧。」 「什么一半?」 「你把『徒』字去了。」 林裴六年前和家里断绝了一切来往,拎着一包衣服和几本书来到崇明市北城扎根,租下了这间小店面,靠前男友教给他的手艺一天天数着日子。他不惦记家产,不挂念亲辈,唯独放不下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粘着要抱要举高高的弟弟。 无数空惘的日夜交替,林裴挣扎许久,终于买了张票,坐进动车,踏上归途。揣着满心期盼回到了原来的家,这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理应同他最亲近的人,却移民去了离他最远的地方。 记忆中的弟弟,停留在了十四岁的模样,算起来,现在应该和谈城一样的年纪。 喜庆的氛围映衬着万家温情,而属于他的那份总是掺着隐忍的悲喜愁离,用岁月打磨出的成熟沉稳,在不得不维持下去的烟火气里,一点点消化殆尽。 林裴咬紧后牙,腮帮子鼓出一块,两只手不停揉搓,直到大拇指红到发痛,他才停下来站起身,目不转睛的盯着座椅后面的人。 「小城,你可别反悔。」口吻里含着些许鼻音。 「啧,我这满手粘的,弄完了你再哭行吗?」 「妈的,大过年的都赖你。」林裴使劲眨着眼,费劲的收敛情绪,他是个比较感性的人,心思重,苦楚无处可撒,只得拼命往肚子里咽,但凡被人戳到点软肉,喜怒哀乐就会溢在脸上。 便宜没占够,他又沖宛忱眯了下眼:「买一赠一呗。」 谈城扬起声音哎了一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见外啊。」 宛忱笑着,往谈城身上一靠:「新春快乐,林裴哥。」 刚调整好的心情顷刻瓦解,林裴捏住鼻子红着眼哭道:「你们两个臭小子!非要我出糗!」 屋里渐渐暖和起来,里外门侧各贴了一对春联,附着在福字窗花上的金粉扬进空气里,扑了宛忱满脸。 谈城端着羊肉锅出来的时候,林裴正用指甲一点点刮宛忱皮肤上的亮粉:「刚才洗完脸就不该抹油,这得抠到哪辈子去。」 杯盘摆满木桌,面前的人换了谈城,宛忱盯着他凑近的脸,专注的神情让眉眼的线条平添几分力道。 最后一粒粉沾在了左眼角下,像颗泪痣,本就对那双眼睛毫无抵抗力,现在更是让谈城有些移不开目光,手上始终不得劲儿,折腾到林裴一碗羊肉汤已然下肚,两个人才回桌落座,就着卓卓有力的心跳,吃的津津有味。 下午宛忱和林裴猫在杂货铺看电视,谈城正准备年夜饭的食材,兜里的手机震了两声被他拿起,看了一眼,是王大忠。 「忠哥。」 「小城啊,晚上出车别忘了。」 谈城一愣:「出什么车?」 听筒里的声音顿了顿:「你朋友没告诉你吗?今晚六点,杏石巷西口老地方送货。」 朋友?谈城的脑子飞速转着,忠哥认识林裴,会直呼其名,那这个指代只可能是宛忱,想到这,他略显生硬的答道:「告诉了,我忘了跟您说,有事耽搁去不了。」 依照王大忠的脾气,安排好的事如果黄了,尤其还和生意有关,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谈城没去听忠哥在电话那头嚷了什么,把手机拿到眼前将医院刚退回来的治疗费全数转给王大忠,也没管余出去多少。 「忠哥,明年的店铺租金转您手机上了,多出来的钱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应该的。」 话说的严谨,事圆的滴水不漏,扬起来的火被浇下去大半,王大忠看着屏幕上的转/帐信息,语气颇为无奈的说了句:「行吧,我再找人。」 挂断电话还没消停两分钟,手机再次响起提示音,这次跳进来的是条微信。 木木发来一张合照,照片中他与一个清秀的女人脸贴着脸,一副恩爱甜蜜的模样,乍一看男人精神女人漂亮,仔细分辨,不仅开了美颜,估计还用了磨皮。 -啥时候用起小女生玩的那套了,p的妈都不认识了。 -我妈还夸我变帅了呢,这图是我媳妇弄的。 -新春快乐小城。 谈城又看了两眼照片,唇角不自觉扬着,木木还是那么傻里傻气,可傻人有傻福,这傢伙现在比他们过的都安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实了地,飞快摁下六个字,发送。 -新婚快乐木木。 杂货铺玻璃门上挂满了雾气,氤氲的让人看不清外面红火的光景。柜檯前支了张小圆桌,碗盘一个挨着一个的放,菜甫一上桌,饿着肚子等食的两个人谁也没工夫抬头瞥两眼晚会节目,直到酒足饭饱,弓背变成挺肚,宛忱和林裴才满足的顺出口气,享福的眯起眼睛看向电视机。 第56页 谈城叼着烟双手背到脑后,望着墙上爷爷的照片,神色柔和的舒展着眉眼。 「吃饱了就困。」林裴伸直双臂打了个哈欠,眼角挂泪:「这节目真没啥可看的。」 宛忱单手撑住下巴,五个指头在唇上轻点,看了眼正在愣神的谈城,扭头对林裴说:「要不我给你表演个节目吧。」 林裴坐正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问:「要收费吗?」 「今天的头发护理免费吧。」宛忱边说边往二楼走,林裴见他从楼上带下来一个黑色琴盒,眼神一亮:「我去,是什么是什么?」 宛忱用眼神说了句「你猜」。 结合眼前人的气质,林裴思考半天,打了个响指恍然道:「尤克里里!」 谈城:「……」 骨子里就得是兄弟。 穿戴好外套围巾,推开店门,左右看去,小吃店门口挂了顶红灯笼,整条深巷静的空无一人。 其实当宛忱将琴架好,他都没有决定要拉什么曲子。游岚的两首过于悲烈,陆明启和薛汉阳的作品更适合交响乐,至于莫斯,谈城听过一次现场,有些画面已经用最完美的形式写进记忆里,就无需再以新的方式加深印迹。 思来想去,只剩一首。 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里,这首曲子一直是谈城戒不掉的催眠剂,无数日夜辗转,他借着曲声压抑克制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让每一个音符,每一节旋律,顺着血液,附着心跳,游走进他的身体里。 《云层之巅》。 掌声衔着琴音响起,谈城回过神时,周围多了不少人,都是一同生活在这里的熟悉面孔。他低头鼓起嘴巴呼了口气,说不清现在心里溢出的是何种情绪,惊讶、感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认识你,不可思议走近你。 谈城笑了一下,突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眼宛忱。当他抬起头时,宛忱正沖他微笑,唇语在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关好一楼所有门窗电器,二楼卧室里的电视正唱着《难忘今宵》。白色的窗帘一下下闪着红,映着外面不间断的烟火,偶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蹿在巷子里,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安静的听着周遭各种纷杂的声音。 身体缓慢松弛下来,谈城觉得异常踏实与心安。 「有人让你带话给我,怎么没跟我说?」 「你得给我做饭,没时间去给人开车。」 笑了:「怎么觉得你有点蛮不讲理?」 回道:「那讲点理,本来还想吃夜宵的。」 谈城:「……」 声音和光线一点点弱下去的时候,谈城望着天花板,突然没来由的开口问道:「宛忱,你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吗?」 快要被困意压合眼的宛忱哼唧一声,漫不经心的答着:「不是,上了高中才从南边搬到北边来的。」 谈城笑了笑,没再说话,尽管他有一肚子话想要问宛忱,但此刻却觉得,什么都不比让他在自己房间舒舒服服睡一觉来的高兴。 临近开学的时候,宛忱坐在柜檯里的转椅上拿着手机,莫名其妙的嘀咕了一句:「陪我上学吧?」 谈城正无聊的盯着门角上的风铃抽菸,模糊不清的听了一耳朵,随意嗯了一声,以为对方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直到宛忱把校服披在他身上,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类似课程表的东西,表格上面标註着周一周三周五上学,周二周四咖啡厅上班,每晚和周六周日进货卖货,清晰详尽的规划好每天要做的事,谈城才呆愣在原地,吃了一大惊。 怎么一不留神就被眼前这人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大概再有一两章,就有人要来音乐附中踢馆了。 心疼下马上被虐的秦安。 ☆、第三十章 正文030 陆明启的食指一下下点在办公桌面,还在消化刚听到的实在不像请求的请求。这是宛忱第一次托他办事,收到信息说要来办公室商量的时候,险些以为是对方发错了人。 「陪读?」陆指挥的目光十分好奇的往门口逡巡,敞开的大门外倚墙靠站着一个脸上略微挂着点痞气的少年,年龄看上去和宛忱相差无几:「虽然音乐附中的文化课是可以公开旁听,但还从未有学生提出过要找人陪读……」 几根桃树枝贴着教学楼外的墙面伸向窗边,风一吹,空气中晕开一股甘甜香气,宛忱晃了晃端在手里的茶杯,碎茶末顺着杯沿缓缓下沉,说话声过耳却不走心。他看着陆明启,难得对中年男人笑了笑,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协调我不管,我只是来通知你的」。 宛忱刚出生的时候,陆明启就对他宠爱有加,视如己出般悉心照顾。宛勛出事后,他便自觉包揽「父亲」的角色,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恢复,状态一天天渐好,脸上变化着各味表情,唯独寻不见笑。 眼下的这抹笑意,他当然甘愿用任何条件做交换,于是慈爱的点头道:「你旁边的桌椅都空着,我去跟任课教师们打声招呼。」 谈城双手插兜微低着头,被来往学生诧异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舒服,兜里的烟被宛忱收走了,只能把进楼前随手揪来的草茎叼在唇间,不自在的扯了扯校服领口。 这尺寸就跟量身定做似的。 他其实有些兴奋。记忆里的高中生活早就淡在了平庸无谓的日常琐碎里,上到高三从爷爷口中得知母亲的事,便一心陷在王大忠那帮人的交际圈里,眉宇间过早沾上了一层不符外表的成熟气,本该是感受青涩时光的年龄,肩上却多了一份极端固执的背负。 第57页 谈城最喜欢听历史课,听老师讲述繁盛年代下小人物们金石可镂的决心,望着教室窗外崇明市干净到不染一色的碧空,偶尔白日生梦,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盼。 宛忱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搂着他的肩膀招摇过市的回了班级,旁人复杂的眼神暂可以熟视无睹,面前杵着的大麻烦却不能放任不管,还得想个必须能让他心悦接受的理由。 目光对上前桌,宛忱不由得在心里悄声说了句:哥们儿,来点助攻。 秦安蹭的从座位上跳起身,撸着袖子拎着拳头就往谈城眼前凑,宛忱早就摆好了架势,横跨一步结结实实将谈城护在身后,仰头说了句:「我的人。」 心下暗爽。 「什么玩意儿?」秦安指着谈城一脸莫名其妙的对宛忱嚷道:「你吃错药了吧?带个流氓来上课,不怕他那帮同伙一会儿过来掐群架啊?还你的人,我他妈才是你的人。」 原本静默无声的班级被秦安一嗓子嚎破,议论声纷沓而至,谈城忍住火,逼迫自己强行分散注意力,鼻尖扫过宛忱早上刚洗好的头发,吸了一鼻子洗发露的味道,居然也能比刚才要冷静不少。 有点神奇。 眼看秦安张嘴正准备第二波怒吼,秦然抱着三瓶饮料快步进了教室。秦安短暂的借弟弟缓了缓躁怒的情绪,刚想伸手接过一瓶,谁知秦然笔直的朝谈城身边走去,虽挂着冷面,也没抬眼瞧人,却最先将手里的饮料递给了他。 「不是。」秦安一把将秦然拎过来,噼头盖脸就是一训:「你和宛忱吃的一种药吧?什么毛病这都是,开个学都他妈分不清谁是自己人了。」 要不是历史老师及时踩着铃声进班,女高音用她那副浑厚的亮堂嗓把暴躁的秦安喊回座位,宛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放下书包,拿出纸巾将旁边的桌椅擦净,拉过来两桌并齐,宛忱才拽着谈城一同坐下,翻开课本,这节讲的是齐明帝萧琰的历史传记。 谈城把书嵴用力摁平,和宛忱一人守着书页一角,专心致志的听课。宛忱从书包里掏出从杂货铺顺出来的薄本递给谈城,他低头一瞧,封皮上漂亮的写着宛忱的名字,打开第一页,是几笔涂涂减减的欠帐明细。 「记笔记。」宛忱用手背挡住嘴小声说着,从铅笔盒里拿出两根黑色碳素笔,一只递给谈城,一只在五指间来回转着,时不时用萤光笔往课本上画几条重点,添几道笔迹。 宛忱坐不直身子,喜欢把手肘支在大腿上用掌心托着下巴听课,基本撑不过半堂,脑门就得磕桌沿上。以往磕一下吃了痛才知道老老实实趴回桌面偷觉,现在有谈城盯着,垂下的额头砸在他手背,索性就这么枕着睡了。 两排白桦树旺盛生长,宛忱和谈城并肩走在撒满光斑的林荫路上,道路两侧点缀着密匝的小白花。行李箱拉杆上放着黑色琴盒,轮子滚过的路面时不时跳出两颗跑偏的石子,发出几声「哒哒」脆响。 「不住宿怎么还要回宿舍放行李?」 「陆老师给我留了张床,中午有时回去眯会儿,柜子里放点日常用品,还会多放一套演出服备着。」 谈城脑海中立刻跳出上学期期末音乐会时宛忱穿的那套礼服,食指指背挑了下鼻尖,笑道:「挺好看的。」 上不承下不启没来由说了这么一句,宛忱有心逗他,顺口问:「衣服好看人好看?」 啧了一声道:「都是老爷们儿,话不用说这么明显吧。」 意会的回道:「嗯,衣服好看。」 「……」 钢铁直男。 阳光泼向202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温暖的拢着刚走进门的两个男孩,黑色谱架上摆着几张泛黄的曲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音符。宛忱放好琴盒,靠着窗台深吸一口气,拿出耳机沖谈城招了招手。 光线穿不过两人紧靠的肩头,手机里正放着《memory and longing》,谈城没听过,只是莫名觉得旋律有些耳熟。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绝对公平的是时间,宛忱认为还应该再添加一个音乐,就像此刻,谈城的视线落在橙黄一片的瓷砖地面,带着些许薄茧的指尖轻触着耳机,每一下都点在拍子上,听的出神却不自知。 宛忱从未让目光离开他的侧脸,整整一首歌的时间。他试图在谈城身上找到一种专属于自己的诉述方式,能够与这首歌曲想要表达的情感完美切合。 下午有节体育课,宛忱一直是免体,头一回出现在操场,整个班都向他行注目礼,满眼羡慕。他不在体育老师的测跑名单上,有着绝对自由的体力支配,于是拉着谈城,沿着一圈圈烤的炙热的塑胶跑道,大汗淋漓的笑着,狂奔着,步履不停。 盘腿坐在一席草地间,感受微风亲抚在耳边,晴空下俊鸟低飞,一声干脆清亮的哨音响起,乌央的人群纷纷跃过起跑线。眼里映着的,才是年少青春最该有的盛景。 谈城双臂撑在身后,看着不远处跑来的宛忱,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不是腿有隐疾吗?」 一愣:「啊?」 而后立马反应过来,是上次为了让谈城跟自己走在一起时胡诌的藉口:「哦,一到春天就好了。」 天真的问:「为什么到了春天就能好?」 下意识回答:「因为今年春天比往年要暖和的多。」 第58页 吃饭、练琴、写作业几乎都猫在谈城的店里,宛忱坐在转椅上正回忆着今天历史课讲的内容,后半堂被他睡了过去,重要的知识点没听着,历史卷子答的磕磕绊绊。 谈城蹲在地上缕着进货明细单,标註好的货箱统一堆在柜檯前面,正摁着计算器累加成本总价,听见敲玻璃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宛忱。 「有道题卡壳了,你会不?」说完,把卷子往前推出去几分。 放下手里的活,谈城叼起根烟双臂撑着台面,皱眉审题。这题不难,恰好他有把听到的内容写在笔记本上,拿过来顺手一抄即可。 「你帮我抄吧,艺术家的手累了。」 「……」 这也能算个理由?算吧。 谈城拿起黑笔左手压住卷面,绷紧的右手背上攀着青色血管,五指牢牢攥着笔身,认认真真将每一个字抄写端正,尽量配得上宛忱哪怕是潦草写出来也依然规整的字体。 宛忱把脸凑近:「早就想跟你说了。」 谈城没工夫看他,闷声回道:「说什么?」 「第一次见你往记帐本上写字的时候,专注的神情特别可爱。」 谈城抬头瞄了坐着的人一眼:「可爱?」 宛忱赶忙摆了摆手:「说错了说错了,重新说。」 食指轻点在他眉心,朝左一划:「往回倒一点啊。」 谈城笑的有些停不下来。 「第一次见你往记帐本上写字的时候,专注的神情特别帅气。」 送出个大拇指,愉快的回道:「满分。」 再暖和一些的时候,下了场春雨,崇明市的初夏显露端倪。厚重的礼服贴在身上,箍的让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游岚半睁的蓝瞳扫了眼对面坐立难耐的秦安,为了不让他紧张,特地用了宛忱的名额换上叶依依,也没见他的状态好到哪儿去。 「待会演出你要是敢出乱子,等我回去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一章 正文031 交响乐团的排练厅内或站或坐着几名成员,手持乐器却没有演奏。空旷静谧的房间内唯有讲台上方的老款电视机欢腾的跳着画面,陆明启捧着白瓷茶杯,和宛忱并肩坐在第一排的胶椅上,一同注视着屏幕里的实况转播。 「华音」盛典会场门口铺着百米红毯,两侧围栏后方是各色灯牌和宣传板,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浪潮般涌向停在入口处的白色商务车内,浅棕色头发的男人系好西服上昂贵的宝石衣扣,缓缓步上通往主会场的长毯。 身后成员们传来阵阵笑声,宛忱也有点绷不住笑。镜头转向秦安,清楚的见他满脸菜色跟在游岚身后,。僵硬的挽着叶依依的手,时不时紧张的捏一下衣角。倒是身旁的女孩泰然自若,鹅黄色长裙盖住脚面,散开的黑发鸦羽般直垂腰线,灯光一曝,笑的妩媚迷人。 「老啦老啦,你们一个个都比我们老一辈年轻的时候强多啦。」陆指挥嘿嘿笑着,欣慰的抿一口杯中清淡的茶水。 宛忱嘴角勾着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听着,无心和老人家唠嗑。余光瞥向墙角,秦然躲在一旁沉着脑袋默不作声,目光从未离开过眼前的曲谱,偶尔还会往手边的五线纸上潦草图画几个音符,但画完过不了多久就会用手擦掉,直到纸面变得脏兮兮的,再将其整张撕毁。 心情不好。 游岚的粉丝数量不少,出国前曾受邀参加过几场比较知名的选秀节目,加上人脉甚广,又凭藉一副混血俊美的皮囊,半只脚踏进娱乐圈一路走的顺风顺水。签好名,玩味的回答了几个主持人提出的,有关自己作风方面的犀利问题,巧妙避/雷,显出极高情商,最后还不忘称赞一番女主持的衣着审美。 陆明启嘆了口气:「到处招惹,跟只花蝴蝶似的。」 之后是漫长的颁奖时间,秦安的表演被安排在中场休息前最后一个环节。摄像师可能是个颜控,镜头经常会扫到游岚那张温和带笑的脸,而身旁坐着的一双男女,一个慌张的不停揉捏指尖,一个沉稳大气微扬下颚,举止自持而又得体。 临到表演前,秦然把桌子搬到宛忱身旁,桌面上放着一套《兵临永夜》的曲谱。在主持人向来宾介绍游岚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以及所获奖项期间,秦安木讷起身,做了两次深呼吸,游岚帮他整理好衣装,动作极轻的抱了抱他,在他后背安抚的拍了两下。 「调匀气息,速度别赶,切忌演绎大于情感,多抒发少炫技,你那点伎俩可入不了专业人士的眼,重点是让他们觉得你有可塑性,明白吗?」 秦安生硬点头,双手抓着衣领往下一扽,迎着掌声,转身登上华丽耀眼的舞台。 琴音一起,秦然的笔尖便跟紧旋律在谱子上一行行往后顺移,四分钟时间过去,每张页面几乎都有被圈画出来的音符小节。宛忱没有听出任何瑕疵,秦安的演奏流畅自然,情绪抑扬到位,呼吸与指间力度掌控协调,可以说比任何一次的演绎都要完美。 游岚的表情还算明朗。 中场休息的时间电视里放着没什么营养的gg,陆明启顺了顺心口,满意的笑道:「秦安进步不小。」 宛忱刚要接话,手机亮了起来,是游岚发来的信息。 -秦然听出几处问题。 他拿过桌上的谱子数了数。 第59页 -七处。 绷紧的心弦一松,冰冷的手指瞬间回暖,秦安的肩膀终于泄力松弛,坐进商务车里时整个人软塌塌的躺在叶依依腿上,困的直流眼泪。 「怎么样老大?」 「还不错,华峰娱乐的经纪人已经找到我了。」 秦安一听这话,猛地坐起身,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的人,口吻急切道:「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都得先完成学业,毕业音乐会华峰的人会再来看一次现场,这期间必须抓紧练习。不出意外,他们会是你的一个选择。」 秦安握紧双拳,在心底怒吼一声,觉得身心皆淋漓畅快。 游岚右手食指撑着太阳穴,左手勾着墨镜腿转圈,车窗外是不停倒退的崇明春景,明媚的色彩一闪而过,快的让他根本来不及品味。 七处吗?游岚有些失色的笑了笑。他不太想承认自己堪堪只听出来四处。要命的是,自从以连蒙带骗的方式把秦然拴在身边,日久相处那孩子渐渐对他也不再防备,可总有一种越来越说不清辩不明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感觉很快就要朝着失控的趋势发展。 被高楼玻璃上的反光晃了下眼,游岚伸开修长的手指覆在额前,很轻的一声嘆气,疲惫的想要借酒买醉。 坐落在市中心一处的艺术园区内,有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房屋,正厅吊着一顶华贵别致的欧式水晶灯,将本就莹亮的棕色钢琴打上一层炫彩夺目的光。一个男人优雅的坐在沙发上咬了口管家刚削好的苹果,还没嚼出味道,扭头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生气了?」旁边的中年男人放下报纸,摘掉花镜,五指交叉搭在膝盖上,意味深长的笑着问。 「游岚抽什么疯,他怎么能忍受有人把《兵临永夜》弹成这副德行?」 「晚舟,秦安的水平并不差,可以说和你不相上下,就刚刚那番演绎,我很满意,不愧是陆明启最为看中的学生。」中年男人端起茶几上的白瓷杯,望着杯中清透的茶水,眼角弯出几道鱼尾纹:「他很有潜力。」 「潜力?」谢晚舟拿出手帕擦了擦指尖水渍,不屑道:「薛老师,我们从国外演出回来有一阵子没排练了,以防成员们手生,是时候该去会会您的老朋友了。」 「哎。」声音扬了一道,薛汉阳抿一口茶水润嗓:「脾气别这么沖,咱们这是去交流学习。」 谢晚舟沉着脸,拿起遥控器回放「华音盛典」的整场录制,将屏幕画面定格在一张秀色柔媚的脸上。 「你和依依从小青梅竹马,上次她来乐团还没上高中,转眼已经长成大姑娘啦。」薛汉阳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点开陆明启的微信,编辑好内容点了发送。 「脾气也比以前拧多了,眼光更是差到极点。」谢晚舟用鼻子哼道:「那个叫秦安的,抢了我的风头又抢了我的人,老师,你觉得我还能视若无睹的坐在这里悠哉的啃苹果吗?」 手机提示音突兀的跳进两人之间的对话,薛汉阳举手沖他晃了晃:「明天下午,音乐附中音乐厅,不见不散。」 陆明启并不意外会收到老对手薛汉阳的信息,他给乐团简单开了个小会,确定好明天要演奏的曲目,留下宛忱和刚进门不到一分钟的秦安,商量对策。 游岚双臂交叉端在胸前,靠着排练厅灰白墙面安静的站着,没去听陆指挥说了什么,低下目光,自顾自盯着秦然的后背出神。宛忱在听到谢晚舟的名字时若有所思的看了秦安一眼,潜意识里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 秦安只当这些絮叨是耳边扇过的两阵风,过耳不走心的听完,放肆的拍了拍陆明启的胳膊,完全不当回事,一把搂过宛忱的脖子:「我跟你讲,老大说『华峰娱乐』看中我了,我操/做梦一样,我现在感觉自己走路都是飘的,绝对的人生赢家。美人在怀,前途大好,怎一个爽字了得!」 宛忱甩掉他的手,用拳头抵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开:「明天谢晚舟会来。」 「来就来,小爷我搓搓他的锐气。」秦安撸起袖子叉着腰,刚从兜里把烟包摸出来就被陆明启噼了一记手刀,揉着痛处往旁边一伸手,拽起正在背谱的秦然大摇大摆走出了排练室,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八点后的校园只剩几间教室依稀亮着灯,春风带着温意偷熘进来,宛忱撩起刘海露出覆着薄薄细汗的额头,放下手里的琴,合上谱子,坐上窗台弯起一条腿,目光随意的向楼外扫去,看见一个正往自己这边不紧不慢走来的身影。 202的门被推开,宛忱才看清那人手上还拎着一杯香草拿铁。 「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觉的。」宛忱边说边接过来,打开盖直接痛饮半杯。 「那你还喝这么猛。」谈城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两块用粉色锡箔纸包着的巧克力:「今天在店里试着用模具做了几个,你尝尝。」 以为会齁甜,没想到中间埋着一大颗榛子,宛忱咬掉半个,满口留香:「要我说,你以后自己开个咖啡店吧,这手艺,生意肯定爆火。」 谈城笑着没有接话,拿起左手边座椅上的书包,关好了排练室的门灯。 要往小区方向拐的时候,宛忱的步伐渐渐放缓,谈城光顾闷头盯着脚下,直到和他错开两人距离才发现身旁空了。周围人烟稀寥,路灯相隔百米偶有一盏,回头望过去,视野里只剩昏黄和墨黑两种颜色,虽离得近,却看不清宛忱脸上的表情。 第60页 谈城把书包往肩膀上提了提,问道:「怎么了?」 「家里洗衣机坏了。」宛忱撩了下校服衣摆:「衣服脏了没法洗。」 「等你回家换下来,我拿回店里洗完再给你送来。」 宛忱很轻的啧了一声:「那多麻烦,我住你店里明早醒了就能直接穿去学校。」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巷子口走,留给谈城一脸茫然,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出要住自己那儿,顾不得多想,赶忙快跑两步跟上。 平时洗衣服不怎么讲究,贴身的一筐,外衣一筐,虽然分着洗,无非也是一股脑儿全倒洗衣机里。谈城站在二楼走廊上的洗衣机前若有所思,他有些不太想就这么直接把宛忱的校服扔进去,挤点洗衣液随便滚两下潦草完事。 从楼下里屋拿上来新进货的红色洗脸盆,谈城叼着烟撸起袖子蹲在卫生间里,白瓷砖地面映着一团他的灰色虚影。把衣服放进盆里加满水,用洗衣皂使劲搓着袖口处的黑色笔道,猜想大概又是课听到一半,转笔睡着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印迹。 宛忱躺在床上歪着脑袋,认真盯着谈城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的睡意记不清了,只依稀听见有人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他的名字,然后就是薄被盖在身上很快便热起来的厚实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二章 正文032 谈城站在床边愁的直嘆气,回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早自习已经过了,就算现在赶过去,也只能将将够得着第二节语文课。之前住在店里是放寒假的时候,第二天不用去学校,所以宛忱每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犹豫半天,谈城握着宛忱的肩头小心翼翼将人扶起来,动作极轻的晃了晃:「醒醒,得去上课了。」 晾在窗外的校服带着股阳光的味道,在风里轻轻荡着,谈城拿着衣杆正要将它收进屋,手一松,宛忱又直挺挺的躺回了床上。 「哎,这么能吃,还这么能睡。」郁闷的挠了两下鼻樑,先收回衣服,再用胳膊往他脖颈下方一兜,重新板正宛忱的身子,把校服往他后背利索一罩。 宛忱仍闭着眼,长睫在眼底盖下小片阴影,身体有规律的起伏着,任谈城叫不醒也晃不醒。谈城无法,情急之下,绞尽脑汁想了个辙:「现在起来我给你烙两张葱花饼。」 意识回身,睁眼,看了看面前的人,手往唇前一拍打了两个哈欠。宛忱乖巧的穿好衣服趿着拖鞋径直走向卫生间,拿起牙刷的时候眼皮又沉了下去,不过没再睡着了。 就在谈城往楼下走的时候,宛忱这才回过神,半拉身子蹿出卧室,含着满嘴牙膏沫焦急的沖他背影喊道:「三张。」 「……」 洗漱完收拾好书包,隔壁理发店的小圆桌前已经坐了两个人。林裴和费鸣一人举着一张大饼,沾了满手的油,啃的忘我。宛忱接过谈城递过来的盘子,听他道:「先吃,吃完再给你烙新的,放着该凉了。」 三张热乎的香饼就着蛋花汤下肚,宛忱把抹嘴的纸揉成一团,放在掌心来回跳着,等谈城锁好门,抬头望了眼湛清的天空,一架飞机划过,拖出长长的尾迹云,心情大好,一把搂过身旁人的肩膀,一同往音乐附中走去。 他们到底还是没去上课。 谈城被宛忱拉着直接去了音乐厅,走了一段熟悉的路,从正门进入,推开没上锁的三号大门,周身光亮瞬间隐没,厅内漆黑一片,没有开灯。 上一次来,这里坐满了人,空间在视觉上被充填的狭仄,舞台离得太远,宛忱的身影在记忆里缩成了小小一枚。此刻,偌大空旷的音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视线一览无余,右侧墙面镶着一扇半臂长的窄窗,一束阳光透进,肉眼可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金粒。 「嘘。」宛忱放轻脚步,食指搁在唇边:「这里平时不让进来。」 谈城虚捂了下嘴,点了点头。 跳下最后一节台阶,舞台近在咫尺,身后的人扶着座椅落步,跟只猫似的一点声响都不出。宛忱右手握拳抵在鼻下忍不住笑,待心绪平稳,忽然深吸口气,某足劲儿大声喊道:「谈城!生日快乐!」 「哎操!」谈城一屁股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椅子上,捂着胸口,五官凑到一起,表情十分痛苦的轻声骂了句:「吓他妈我一跳。」 音乐厅回音效果极好,声音散的有些慢,宛忱撑住台面纵身一跳,坐在边缘处荡着腿,不怀好意的沖谈城笑道:「惊不惊喜?」 「惊喜个屁,惊吓差不多,心脏差点跳脱靶了。」顺着心口缕了两下,缓过劲来才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要不是微博有好友生日提醒,宛忱差点就要错过这么重要的日子:「艺术家无所不知。」 「滚啊。」谈城偏头笑了笑,心里暖的很,又问:「所以你昨天住我店里是……」 「想从今天凌晨开始,陪你一整天。」 仍然止不住笑意:「那就是说还得住一晚上呗。」 郑重其事一点头:「明早还吃葱花饼。」 「……」 咱俩谁过生日? 宛忱很严肃的整了整衣服,轻咳两声,后背挺直绷着嘴角道:「尊敬的谈城领导,您好,我是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高二文科班的宛忱,在这个撒满春风花香四溢的日子里,衷心祝愿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第61页 语毕,两人捂着肚子齐齐笑歪了身子。 「还、还有半句呢。」宛忱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故作漫不经心道:「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你一起过。」 音量很小,却刚好轻柔的穿过耳畔,落在心尖。光线很暗,却刚好能看清对方的身形和五官。谈城渐渐安静下来,喉咙发紧,咽了两口吐沫也不见缓解,抬眼看向宛忱的时候,宛忱也正看着他。 眼神明亮的让人想要义无反顾的陷在里面。 「谢谢。」手心溢出小片湿汗,谈城有点尴尬的移开目光,摸着后颈又补了句:「真的,谢谢。」 临近一点,交响乐团的成员们陆续进场。要是往常,多了一个陌生人,多半会被围成话题中心,被这些人从头到脚八卦一遍。可现在全员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沉闷,往后坐了两排的谈城倾身问向宛忱:「我怎么感觉气氛有点沉重。」 「嗯,一会儿艺术家们要打群架了。」 秦安是一点半到的,坐到宛忱身边的时候满脸倦容,显然是午睡刚起,还没醒觉:「你的陪读呢?」 自从和谈城误会解除后,秦安也不再对他带有敌意,但也没近到能够聊上两句的地步。宛忱正在背谱,眼皮不抬的回答:「去厕所了。」 谈城解完手,转身进了隔间,锁好门迫切的想点根烟抽。烟包还没掏出,门口传来动静,两个人走了进来,仔细一听,不是老师,顿时松了口气,他可不想给宛忱惹麻烦。打火机拿在手上,刚要点燃,一个女声响起,点火的手一顿。 男厕所怎么会有女生? 「我需要有人陪着我,你总往国外跑,怎么陪我?」 「我容忍你在我出国期间找个替身玩玩,可你眼光也太差了,找了这么个给我添堵的。」 叶依依勾着唇角看着谢晚舟,一副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态。 「毕了业,终归是要回到我身边的。你的长笛水平没有乐团会收,只有我能让你进薛汉阳的室内乐团。」 「他的乐团?还不如走一趟『华音』人气高呢。我谁也不靠,就靠我自己。」 「怎么。」谢晚舟的声音冷了下来,显然是耐心耗尽:「你还想勾搭上游岚吗?别忘了,你父母的小破公司还得靠我们家帮衬。」 叶依依拎的清事情轻重,听见这话态度立刻放软,讨好的牵了下谢晚舟的手,还没握紧,就听隔间里啪的一声,烟味散出漫进鼻腔。 两人一惊,谢晚舟警惕道:「谁在里面?」 谈城淡定推门,旁若无人的洗好手,拽出两张纸巾擦着,瞥了眼杵在窗边的一男一女,都挺眼熟。仔细一瞅,巧了,居然是上次和宛忱一起吃西餐时遇到的男人,于是将纸揉成团轻轻往窗前一抛,精准的落在那人身旁的垃圾桶里。 谢晚舟倒是没认出他来,只觉得谈城的目光和动作,都让人极为不舒服。 回到座位,宛忱已经上了舞台,灯光大亮,交响乐团所有成员整装以待。 选曲《华裳》,用不到钢琴,秦安坐在宛忱旁边无非是去凑个分子,鼓舞鼓舞士气。宛忱双肘撑膝弓起背身,单手拎琴拿弓,听见厅门开合的声音,扭头朝门口望去,十几个生面孔后面,跟着的是薛汉阳和谢晚舟。 谢晚舟看向他们的时候,宛忱已经没再看他了。 「你是不是又年轻了?」陆明启礼貌起身,客气的和薛汉阳拥抱。 「还是这么会说话。」薛汉阳用力捶着陆明启的后背,握紧他的手。 「给孩子们留点情面,这一届学生都很努力,但肯定比不上你精挑细选来的人。」 「情面是留给弱者的,我今天带来的都是刚进团不到半年的乐手,时间上来说,配合度很可能不如你们。」 「谦虚。」 「过奖。」 这两位中年男人曾同属一个乐团,争过小提琴首席,也各自带队参加过各种比赛。名次不相上下,较量了一辈子,是不肯言败的对手,亦是知己知彼的朋友。 过往岁月的所有回忆,都封存进了对音乐的沉迷与执着里。 游岚带着秦然落座,音乐厅的大门牢牢合严。整场肃静,舞台上成员们的呼吸几乎隐去,唯有心跳声蹿进耳道。陆明启的指挥棒在空中轻点,左手画半圈一扬,《华裳》露出冰山一角。 恢弘大气的山河与梦,雍容华貌无与伦比,苍穹无边,四海无界,天地间是永不褪色的绿意盎然,巍山万仞,浩宇璀璨。听微风吟唱,听细水缠绵,大地身披瑰丽衣衫,阳光万里无限。 薛汉阳全程注视着宛忱,此行前来除了是给爱徒谢晚舟正名,他还有一个目的是在毕业音乐会上把相中的这位小提琴手收入团中。遗憾的是,国际着名音乐家莫斯先生已经先他一步抛出榄枝,这就等同于将其他对宛忱有倾慕意向的人直接逼退在了门外。 游岚率先鼓起掌,他最能体会到交响乐团是在不断进步,满意的朝陆明启点了点头。 秦安同谢晚舟对视一眼,舞台交换给薛汉阳的室内乐团。他们此番演奏的是薛指挥三年前创作的曲子,被业界评称为「薛汉阳的理想国」,是他艺术生涯中最具权威、最有魅力的代表作—— 《青鸟》。 欢脱的音符在乐器间来回抛掷,问话与作答一一对应,其乐融融的乐手们脸上带着微笑,肢体优美的捧起轻快张扬的旋律,尽情挥洒向在场所有的聆听者,感情真挚令人动容,似是在说可以把我拥有的一切美好全部赠予你。 第62页 一曲结束,没有掌声,只有沉默。 薛汉阳背过手从舞台侧面的楼梯上缓步下来,沖陆明启和他身后坐着的四十多名交响乐团的成员们道了声:「承让。」 「啥意思?」秦安最先开口:「什么就承让了?不是,老大你说两句。」 游岚脸色不好不坏,结果其实在他意料之中,尽管薛汉阳带来的不过是这半年刚招揽来的新人,但不负国内顶尖室内乐团的名号,乐手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挑不出毛病。 「首先要表扬交响乐团的进步很大,我看在眼里,非常欣慰。但不得不说,演绎的实在太过刻板,倒像是完成任务般为了演奏而演奏。结束后身心只有卸下负担的轻松,没有享受音乐的畅快,就好比画手小心又谨慎的临摹大师作品,画出的线条便会过于生硬。」 游岚不慌不慢的讲道:「每个乐器都像一块独立的拼图,彼此间没有融合,被陆老师零零散散拼凑在一起,各自演奏,即便拼合而成,但缝隙仍在。音乐是诉说,要有互动,不能只顾自己这一块,这是我们日后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 「而室内乐团的演奏行云流水,仿若一个人的吟唱,气息很稳,音色丰富饱满,有张力更有质感,乐手间整体融合度非常高,凝聚力很强,尤其视觉上他们是在享受表演,这种状态下传递给人的情绪,是可以直达人心的。」 几段评讲,并非有意抬高对手贬低自己,确确实实存在实力上的差距,其他人兴许能虚心受教,心高气傲的秦安可有些坐不住了:「老大,没那么夸张吧,我觉得我们不比他们差啊。」 「差不差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谢晚舟翘着二郎腿接过秦安的话,抬起头看向他:「早就听闻陆指挥收了两名得意门生,有幸看过其中一位『华音盛典』上的表演,不错,很精彩。」 秦安瞥了他一眼:「怎么?嫉妒?」 谢晚舟摇了摇头,笑道:「我今天来是向两个人证明,你跟我之间是存在差距的。」 游岚听罢挑了挑眉,叶依依不安的抿了下嘴唇。 「差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秦安现学现卖笑着起身,踱到谢晚舟面前,趾高气昂的一扬下颚:「曲子你选。」 「《萤火》。」 噗嗤一声笑:「老大曾说过,《萤火》不可能有人弹得比我好,你要选《兵临永夜》还有可能跟我缩小差距,可别后悔。」 谢晚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无可撼动的强硬,坐回位子上将手錶从手腕摘下,开始揉搓十指。 宛忱在秦安上台后把《萤火》和《兵临永夜》的谱子拿给秦然,游岚不明所以他的举动,秦然倒是立马接过点了点头,可他会错了意。 「我不要你听秦安。」宛忱弯曲食指往五线谱上叩了叩:「我要你听谢晚舟。」 秦然皱起眉,他的所有行为无疑都必须和秦安有关,突然要他听别人的演奏,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宛忱见状又道:「这对你哥哥有利。」 半晌,勉为其难的再次点头。 秦安达到了最好的状态。 他将心底所有的自信甚至是自负毫无保留的展示给观众,以从未有过的大胆把音符弹的颇有张力,旋律承载的热情像一团炸开在眼前的耀眼星云,满腔热血一头扎进聆听者的心里,血液中无数沉睡的亢奋因子甦醒的没有过程,只有瞬间崩裂开来涌向皮肤表层的深深麻意。 他在淋漓尽致的燃烧自己的情绪,倾尽所有,将人与钢琴融为一体。 宛忱看着他,握紧手上的弓,勾起的嘴角已然表明,这场比试秦安定能稳赢。 这段表演不仅让游岚颇为满意,更让薛汉阳刮目相看。陆明启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老对手的臂膀,鼻下小鬍子往两边一撇:「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薛汉阳欣慰点头,回笑道:「但是胜负还很难说。」 松开最后一个和弦,秦安仰起头,眼里满是激动莹亮的光,他相信自己已经冲破瓶颈,感悟到了钢琴在他生命中的深刻意义。他低下眼,轻抚了一下泛着弱光的黑白键,密汗顺着捲曲的刘海滑落,滴在微微发颤的手背。 我将一往无前,他对自己说。 室内乐团的成员们纷纷鼓起了掌,秦安站在台上朝他们绅士的鞠了一躬。 谢晚舟缓缓步上舞台,与秦安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还剩下一分钟,好好享受这种成就感。」 若是太快让你从天堂跌至地狱,可别怪我。 从看台下起身到钢琴前落座,他确实只给了秦安一分钟的时间。谢晚舟身上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大家风度,因此当他弹出第一个音符时,直接往在场所有人心上猛敲了一记。 他的琴速比秦安快了将近一倍。 视觉上带给人的,是内敛与张狂的反差,优雅身姿像是披了层被烈火泼红的外纱,宛忱甚至觉得,要不是钢琴这种乐器本身克制着他从心底释放出的狂野意味,他此刻的举止倒更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萤火》是悲烈哀婉的,速度上的快慢会直接影响听觉上的效果。 宛忱凑到谈城耳边,轻声问:「觉得谁比较好?」 谈城是整个音乐厅唯一一个外行人,也许在其他人眼中这两个人的演奏各有千秋,但越是不懂的人,越能对表演好坏产生最直观的判断。 第63页 谈城看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犹豫,又认真听了一会儿,才道:「尽管我非常不喜欢台上那人,但不得不说,他比秦安弹的要好。」 秦安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他吞咽了好几口虚无,缩在座椅里,有些不敢再看再听舞台上那人的演绎。 如果说秦安的表演像是荆棘丛中生起的一团篝火,跳动的人心炙热,那么此刻谢晚舟的演绎,只用一句话便可概括。 万物皆有激情。 曲毕,胜负已定。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胡写一通……没眼看。 ☆、第三十三章 正文033 室内乐团成员们在喝彩,在吶喊,有几个人甚至吹起了口哨。掌声与赞许声过后,音乐厅内回归沉静,游岚没有说话,两位老师也同样保持沉默。 宛忱站了起来,下到前排,拿过秦然手上的谱子,表情有些难看。谢晚舟的演奏是有很多漏洞的,他只不过胜在了速度和气势。 秦安不是弹不出来这样的琴速,只因他太过轻敌,没有全力以赴。谢晚舟看似谦让,选择后弹,实则先发制人,他做到的,秦安就算证明自己也能做到,也不可能盖过对方先入为主在观众心里埋下的深刻印象。 谢晚舟没有赢在琴艺,赢在了心计。他很会察言观色,通过「华音盛典」上秦安的种种表现,知道他的心理素质其实并不强硬,想要击垮这样一个从小到大浸在蜜罐里没有遇到过任何坎坷,脆弱到不堪一搏的人,简直轻而易举。 「游岚,我对你很失望。」静默片刻,谢晚舟开口道:「我的实力你很清楚,你却要捧一个当众出错不下四五次的废物,骗骗普通听众也就算了,弹出来的东西也能过你的耳?」 「晚舟,注意态度。」薛汉阳虽这样发话,语气却是温和的。 当听到「废物」两个字的时候,秦安的肩膀猛地一颤,一团怒火在心底迅势中烧。宛忱太清楚谢晚舟是在牵着秦安的鼻子走,在激他,羞辱他,为的只是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将他摧垮。 「再来一次。」秦安右手虚捂着发烫的脸,声音沉闷,恶狠狠的咬牙切齿道:「弹《兵临永夜》。」 「不能再比了。」宛忱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试图压制他心里那份暴躁不安的情绪:「谢晚舟是有目的的。」 「我从来没怕过。」秦安装作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宛忱的手背,手心的温度分明是冷的。 谢晚舟让出位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得逞的表情显露无遗。 秦安的呼吸已经乱了,五指僵硬的弯曲着,伸向黑白键的手腕细微的发着抖。他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先前发生的一切,别去在意台下那些人不再肯定和敬佩的眼光。 旋律已经扬起,他没有退路了。 谢晚舟真的只给了他一分钟享受的时间。 谢晚舟的《萤火》演奏得要比他精彩的多。 谢晚舟居然说自己是废物。 谢晚舟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无地自容。 抬起来的手倏地顿住,章节断了。 全场譁然,宛忱低下头,闭了闭眼。 前半段演奏,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节奏的把控力度不稳,段落没有明显的层次感。秦安坐在钢琴前任由身心无限坠落,四肢的热度全部褪去,声音如同细线般拉出耳畔,留下的只有气压压迫而来炸开在脑海中的巨大轰鸣。 失败的感觉总有一刻叫人生不如死。 「哼,也不过如此嘛。」说话的人是肖博瀚。游岚皱了皱眉,没来得及阻止,又听他道:「期末音乐会你在后台说我的表演是往你们身上泼屎,让我至今都陷在难堪和自卑里,每每拿起大提琴我都会想到你说的话,胆怯,退缩,没有一点进步,可至少所有曲子我都能顺畅的演下来,哪怕演的磕磕绊绊,不尽人意。」 「肖博瀚,请你闭嘴。」游岚忍火道,要不是陆明启和薛汉阳在场,他很可能会不顾教师身份对一个学生大打出手,并且无所谓后果的严重性。 可他不能,他也拦不住。 「现在终于有人替我出了口恶气,凭什么要我闭嘴?直到今天我才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才能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进步,才能……」 「肖博瀚,喝点水,冷静冷静。」陆明启低沉的嗓音滑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气氛顿时僵冷下来,大提琴手及时住了口,用力做了两次深呼吸,表情是明媚自信的,看向秦安的眼神是鄙夷厌弃的。 宛忱走到秦安身边,单手往他腰间一环,力道极大的将他整个人从凳子上拔了起来,径直拖向后台。 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光亮,躲进阴暗里的秦安缓慢抬头,满眼通红。 「宛忱,我输了。」哭声渐大,听的人心里一紧,宛忱轻柔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你可是被『华峰娱乐』看中的潜力股,你还年轻,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这点挫折算什么?我和老大都会陪着你,还有秦然,还有……叶依依。」 「依依肯定觉得他的男人弱爆了。」 「谁说的,这个舞台才多大,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被这种小人小事绊住了脚。」 换谢晚舟弹的时候,宛忱回到了谈城身边。 「你朋友没事吧?」谈城侧身问道。 「让你看了出笑话。」宛忱往他肩上靠了靠。 第64页 「怎么感觉你挺淡定的?」 「不然呢?我这双手这么金贵,限制我撒火打架。」宛忱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要不你去帮我打?」 「说吧。」谈城坐直身子撸起袖子,朝四周一指:「全场随便点,伤残程度你定。」 宛忱立刻偏头笑个不停。 旋律扬到高处时,他突然对谈城解释道:「谢晚舟的实力和秦安实际不相上下,他之所以先选择《萤火》这首曲子,就是想让秦安放松警惕,趁机碾压他的情绪,挫灭他的锐气。秦安的心理素质并不是很好。」 「嗯。」谈城耐心听着,尽管他听的云里雾里,可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宛忱身上。 「演奏中的情绪和旋律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的,情绪上的波动会直接影响身体上的变化,从而影响整首曲子的演绎。」 「举个例子,人在紧张的时候,手比较容易发冷,会变得干涩僵硬,对我们来说这是最致命的,会牵扯到演奏水平的正常发挥。」宛忱说完,突然一把抓住谈城的左手,仔细一瞧,还是以十指紧扣的方式。 谈城听的很认真,冷不丁接了这么个举动,没成想是被宛忱结结实实占了个大便宜,只觉得手心里像是砸了块冰,下意识握紧:「你手怎么这么冷?」 「因为待会儿该我上场了,我要赢回这局。」 「你很紧张?」 「很紧张。」 一脸担忧的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 一本正经的答:「你给我捂捂就好。」 谈城听罢,立刻伸过另一只手,将宛忱的右手牢牢裹在掌心,小心谨慎的捂一下,揉搓一下,来回交替着动作。此时他才发现,宛忱的手跟自己的手大小其实差不多,却更白皙,更纤瘦,带着令人心疼的骨感。 看谈城认真给自己捂手的专注神情,像有人拿着软毛刷往心尖上轻柔的刷了两下,宛忱嘟起嘴,继而嘆了口气。 可真够要命的。 拿起小提琴往台阶下面走的时候,心里的悸动都没能停下来。 谢晚舟弹完,观众席上的掌声真切热烈,他站起来面向众人微微欠身,笑的温雅腼腆,实则内心正狂妄而又自负的叫着嚣。 秦安缩在后台一直没有出现。 坐在第一排的秦然终究是忍无可忍,立即起身上前一步,却被一把弓拦住了去路。 「暂时不用你出面。」宛忱温柔的笑道:「这人是冲着我们来的。」 「还以为你不打算抛头露面了呢。」谢晚舟边揉捏手腕边笑着说道:「听闻莫斯很中意你,不如我们来做个赌注。」 宛忱没有接话,自顾自低眉整理衣袖,吝啬的始终不肯往那人身上投去目光。 沉默有时更会放大一个人的嚣张,更容易刺激另一个人的情绪。 谢晚舟站在舞台正中间,处在所有人目光焦点的中心,此刻宛忱的目中无人,让他着实有些难看,语气明显比刚才要急促一些:「你要是输了,毕业后进我们的室内乐团。」 「废话太多了。」宛忱说的不紧不慢,依然看着自己手里的琴和弓,看似悠闲的活动着手腕:「赶紧比完我还要去给家人过生日,你已经浪费了我不少时间。」 谈城内心一颤,不自觉往周围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家人」两个字被宛忱咬的过于清晰,听的他脸上着火似的烧得慌。 莫名其妙的,被这个称谓搅的心里有些慌乱,却也蕴着一种舒服和心安。 谢晚舟气的腮帮子鼓出一块:「你……」 「你刚才用速度赢了秦安。」宛忱抬手打断他:「那我们就比速度。」 谢晚舟握了下拳,忍着怒意回到钢琴前,待宛忱踏上舞台侧面最后一节台阶,琴音一扬,《萤火》的旋律已经带着敌意铺开。 宛忱慢悠悠将琴架好,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谢晚舟弹奏的《萤火》,闭上眼,脑海里清晰浮现两张曲谱,一张是钢琴版联合谱表,一张是小提琴版单谱表,他记得钢琴谱第三十八小节处,谢晚舟的呼吸与抬手同步,为了防止自己激昂的情绪将曲子弹的太满,他做了一次细微的停顿处理。 不多时,宛忱将弓拉开,完美切入。 游岚捏了把汗,在听到宛忱的琴音时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小提琴对音准的掌控非常难,钢琴重在左右手的协调配合,于小提琴而言,手指稍有松动,音准就会产生明显偏差。 陆明启偷偷瞄了老对手一眼,发现薛汉阳面色如土,表情一改之前的泰然。尽管宛忱刚才那副傲慢的姿态沖的是谢晚舟,但也明确拒绝了室内乐团的邀请,着实不给薛指挥留下半分情面。 陆明启继续享受着舞台上两名学生的较量,心中暗爽。 不愧是宛勛的儿子。 谢晚舟额角挂着冷汗,体力达到了极限值,五指是僵硬的,后背是绷紧的,已然拼尽了全力,可那刺耳的小提琴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他的琴音,怎么甩都甩不掉。演奏中的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乐器间没有任何对话,音符单一且独立,没有一丝融合。 同是一点不爱惜乐器的炫技,近乎于崩溃的一味追求速度,呼吸是乱的,节奏是乱的,心绪更是错乱不堪,但宛忱却在谢晚舟营造出的混乱中,压着每一段落迅跳的尾音,乱中有序的跟着,步步紧逼。 第65页 游岚曾经评价过宛忱,他的演奏具备视觉与听觉上的双重享受,谢晚舟此刻是失态的,早就没了之前的从容不迫,宛忱击垮了他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 钢琴小提琴同时收音,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走到了结尾。 全场静谧的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宛忱撩了下额前刘海,往第三排座椅上看过去,谈城正注视着他,无声的沖他鼓了鼓掌。 谢晚舟失色的笑着,低着头没有作声。半晌,他才抬头看向宛忱,那人正满脸热汗的盯着台下一角,目光温和,神色安然,嘴角带起一丝惬意。顺着他的目光一併望过去,发现有个人也正以同样的神情盯着他。谢晚舟甚至觉得,对方所有的自信与底气,都是这一抹对视所给予的。 宛忱说:「承让。」 谢晚舟回过神,强迫自己缓了缓情绪,十指交叉向下一压,立刻调整好心态,动作优雅的一扬手:「该你了。」 最差也是势均力敌,输不了的,谢晚舟心道,他很清楚,宛忱同他一样疲惫,就算这一遍是小提琴音先行,他也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跟不上。 差不多该结束了。 宛忱长送一口气,还剩最后一搏。只是他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具备这样的水平,这样的能力,毕竟是一次大胆尝试,是在场除了两位老师和游岚,唯一一个敢在这个舞台上,勇敢跨出第一步的人。 心里到底不太平静,以至于端起的弓极细微的抖了两下。刚要落弦,眼皮不由自主抬了半分,突然愣住了。 谈城从座位里站了起来,慢慢移向音乐厅最左侧的过道,原本隐在暗处的身影逐渐变得明亮清晰。他停在舞檯灯光铺过去最远处的那抹光亮里,站在明暗交界处,右手握拳往心口上敲了敲。 别怕,心跳都给你。 宛忱笑了一下,将琴身微微倾斜,闭上眼睛调匀呼吸,拉开一个长音。 谢晚舟摇了摇头。 他的双手始终触着钢琴的黑白键,无数次压下指尖想要切进旋律,总觉得拆强人意。不是他找不到可以融合的切入点,更不是他怕会跟的太过吃力,而是那人明明拉的是《萤火》,却又不是《萤火》。 宛忱改编了游岚的曲子,在已经既定的音律里,加入了即兴创作,变成了一首陌生而又熟悉的新作品。 创作这件事本身,要比任何演绎都更具魅力。 宛忱遵循《萤火》的和声发展,将自己对作品的理解融入进去,使整曲拥有更高的和谐度,更加完整的构筑。 游岚上前一步,双手撑住舞台边缘,指甲叩紧木板,身体力行的迎接这份令他百感交集的惊喜。 秦安和谢晚舟的表演无论有多完美到不可挑剔,那都是在弹奏游岚所写的作品,而宛忱却是在尝试创新。 尾音落下,整场结束。 一滴汗滑落眼角,睁开,视线右移,谈城还在。宛忱突然有些恍惚,时光倒退回期末音乐会时最后的那首独奏。他离自己很远,站在视线尽头,只是小小的一团黑影。一曲后,再望过去时,谈城已经离开了。然而此刻,他同大家一起鼓掌,同交响乐团的成员们一起吶喊,吹响口哨为自己欢呼,光线明与暗的交界在他身后,他与自己不过几步近的距离。 宛忱定了定神,沖前排的秦然使了个眼色,从他手中接过两份带有圈画标记的曲谱。 「自恃清高,自命不凡,总觉得高人一等,可以。」宛忱走向谢晚舟,把谱子递了过去:「真正的强者永远是带着善意的,就让我这个小你四岁的师弟免费给你上一课。」 谢晚舟不以为然的抬起头,刚要说话,宛忱又哦了一声,补了句:「他是秦安的弟弟。」 见对方还想开口,宛忱摆了摆手,最后说了三个字:「别客气。」 跳下舞台拎着琴,宛忱没有一刻犹豫的走向谈城,一脑袋撞上他的肩膀,使劲蹭了两下。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看过来,一下让这两个人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谈城被盯的有些发慌,小声问道:「干吗呢?」 「都是汗,没拿纸,凑合擦一下。」宛忱说完仰了下头,刘海打绺支楞在额前:「我的衣服是有人用手洗的,捨不得拿来抹汗,你的脏了反正也是扔洗衣机里,没所谓。」 谈城挺佩服他的,面对这种场合居然还能条理清晰的琢磨「该用谁的衣服擦汗」这种事。不过被别人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的实在有些不舒服,于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抬手轻轻抹了抹宛忱仍带着些许热汗的额角。 陆明启喊宛忱名字的时候,众人见他迅速将小提琴收进琴盒,拽着身旁的人逃命似的离开了音乐厅。 傍晚的校园带着夕阳余晖的温热,风中透着阵阵暖意,连着南北校区的林荫道上绿意浓浓,路边的玉兰花开的正旺,香气被两个奔跑的男孩身影冲散。 「跑不动了跑不动了。」宛忱半弯身子缓了口气,在长椅上静坐一会后,才继续往校门口晃晃悠悠的挪着步子。 谈城一手拎琴,一手虚扶在宛忱腰后,疑惑问道:「为什么要跑这么快?」 「去拿生日礼物,然后去橙红公园,晚了就来不及了。」 鼻尖一痒:「来不及什么?」 笑着回答:「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66页 要出差,有可能会断更。 这两章写的太不好,终于熬过去,过渡章。 该让他俩谈谈恋爱了,快在一起了。 ☆、第三十四章 正文034 健身房门口有一趟直达橙红公园的班车,会停在公园中央广场的西侧。宛忱上车后支着脑袋靠在座椅背上眯起眼,一副将睡不睡的样子。 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绒布盒,是在健身房老闆娘那里订做的礼物。老闆是个肌肉凹/凸有致的猛男,老闆娘却是个温柔贤惠的娇妻,住的地方临近几个首饰加工厂,平日接点定制私活,多一份养家餬口的生计。 谈城起初还以为会跟着宛忱去商场一类的场所拿礼物,仔细想来,宛忱的生活轨迹过于单一,平时不与生人交际,除了家和学校,来的最多的就是健身房,至于其他地方,都是自己陪着去的。 衣领立着,服帖在脖颈,拉链拉到胸口,绷直的锁骨露在外面,皮肤被路灯染成了暗黄。视线看过去时,宛忱已经睡着了,光斑不时扫过他的眉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一定是个美梦,谈城想。 离终点站还有几公里,车开的有些急,宛忱的头随车身惯性向右一歪,撞在了谈城手心。手背贴着玻璃也并不觉得凉,只感觉那人的头发很软,散着比掌心还要温暖的热度。 崇明初夏早晚温差较大,橙红公园西门又是个风口。下了车,宛忱不禁哆嗦,谈城把身上的校服外套罩在他肩头,随手叼起根烟,一整天没抽,憋得实在难受。 宛忱蹲在路边等了他一会,来往车辆迅疾的闪着尾灯,瞳孔里跳着红点,胳膊枕上膝盖,侧过头看向谈城:「你以前生日都怎么过的?」 谈城偏头吐烟,低眼对上宛忱的目光:「忘了,不怎么记得,想的起来的就只有我妈会给我包顿茴香陷儿饺子。」 一根烟的时间不长不短,宛忱拢紧身上的衣服,踏入夜色浓稠的橙红公园。中央广场人烟稀少,周围空旷安静,路灯拉长两个并肩同行的人影,耳边只剩寥寥风声。 谈城记得这里的路面铺着红砖,此时盖着黑暗有些看不清楚颜色,快走到广场中心的位置时,鞋底的声响变得清脆,低头一瞧,脚下踩着的不再是石砖,而是块玻璃板。 「站着别动。」宛忱轻声说道,谈城见他又往前走了十几步才转过身,沖自己挥了挥手。 不明对方意图,却觉得有趣,于是抬手也朝宛忱挥了挥。 两人相距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在对方眼中只能依稀看得清彼此的身形轮廓,谈城眯了下眼,看见宛忱正沖自己做着手势,声音顺风传来:「三、二、一。」 地上的玻璃板亮了起来。 一条光路从谈城脚下延伸至宛忱身前,大致数了数,总共有二十块。放眼望去,广场上还有不少同时亮起来的光板,周遭环境像是过了遍水般,视线一下变得清晰明亮。 还没怎么回味眼前这番带着几分浪漫的景象,踩在原地的这块光板突然灭了,谈城一愣,抬头看了眼宛忱,不见他有任何反应,也没解释为什么会暗下去一块,看了看别处,同样都只剩下十九块玻璃还在亮着。 谈城正犹豫,又有一块光板熄灭,心里不知怎么一慌,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逐渐缩短的光路一端,忽然有些明白了宛忱的用意,于是不好意思的用指背挑了下鼻尖,鼓足勇气把目光牢牢钉在那人身上。 十七,谈城向前踩了一格。 在这样一种静谧又安逸的氛围里,总让人忍不住回想往事。宛忱的身影渐渐开始变得模糊,脑海深处的过往云烟晃到了眼前,那些以为早就被枯燥生活抹平的记忆稜角,突兀的锋利起来。 十六,十五,十四,谈城走了三步。 白灵的笑,爷爷身上的味道,学生时代贫苦却知足的日子,泛着苦,也夹着甜,混杂一气搅在舌尖,逼着他将过去的五味杂陈从头到尾重新尝了个遍。 十三,十二,十一,脚下的光板还剩十块。谈城握了握拳,脑中思绪作乱,不由得感怀,即便一个人呆在店里时,也鲜少像这样细緻的回忆已经无法改变的经历,他其实有些不愿承认,来路走到这里,竟然什么也没能留下。 十,九,八,七,谈城的心跳渐渐变得卓卓有力。这二十年遇到的人,发生的事,像一幅长卷铺展开来,上面只零星画着斑驳几笔,没有犀利的笔锋,没有斑斓的色彩,轻描淡写潦草带过,时间被消磨的毫无质感。 六,五,四,熟悉的失落感重重袭来。曾经麻痹思考埋在同类人中晃晃度日,以为这就是最匹配自己心性的活法,看似洒脱,不过是裹了层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保护色,不愿承认其实是不敢面对失去期待,一片灰白的单薄未来。 三,此时的距离近的已能看清宛忱的五官。眼前这人好看的笑颜,让灭掉的那些光板承载的记忆逐渐烟消云散。脑海中忆昔的画面有了宛忱的身影,他们的命运开始交叠,谈城这才发现,是这个人给了他勇气脱离泥潭,给了他心力经营生活,给了他渴望冲破心底桎梏,给了他鲜活而又明亮的另一种人生。 二,认识不到一年,相处的时间却迅逝的不给谈城留有回想的余地。去年秋天往前,每分每秒都被碌碌无为拉的冗长缓慢,如今也会捨不得时光流走,捨不得一觉醒来,眼前这人只是一场飘渺无实的虚妄。 第67页 两个人各踩一块光板站着,面对面谁都没有先开口,这条光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尽头里站着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少年,站着谈城看得见、摸得着,每天都会心心念念想一遍的那个人,一股不敢深究的情绪翻涌而出,他眼眶一酸,「家人」两个字猝不及防的响在耳畔。 是你让我重新生出想要认真过好每一天的愿望,是你让我有了想要保护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的深深念想。 一,宛忱。 光板只剩他们脚下这最后一块,自下而上浮动的光线围笼在周身,谈城笑着,张开双臂,用力将宛忱拥进怀里。 宛忱抱着谈城的腰,同他一起在原地晃了晃身子,揉了两下他的后背,薄薄一层布料,透着细密严实的热度,捂的双手也跟着一併热了起来。 「你已经走过来了,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子,都不要再回头。」宛忱说:「祝你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光板倏地熄灭,心却依然亮着。 二十年人生,确确实实就这样过去,不必带着落寞感伤,因为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足以将那些遗憾铺平填满。 谈城侧过脸,嘴唇碰到了宛忱的耳廓,继而做了个深呼吸,闻着他发间被风带起的清淡香气。 何德何能拥有你。 他们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张置在路灯下的棕木长椅。宛忱打开沾了满手汗的黑色绒布盒,里面放着两条黑色手绳,上面分别挂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纯银音符。 音符背后分别刻着英文字母c。 宛忱把它拿出来,带在谈城左手手腕,尺寸刚好。除了前两年生日收到林裴送的各种洗发水护发素,还都在他忘记补货的时候又拿回去给客户救急用了,谈城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有心意的礼物。 他借着稀薄灯光认真看了一眼背后印刻的小小字母c:「谈城的城?」 身旁人摇了摇头,合上盖子:「是宛忱的忱。」 心里暖的不行,谈城使劲眨了眨眼,问道:「你怎么不带?」 「我要演出,手上不能带东西。」说完,刚想收起来,谈城一把拉住他的手,固执道:「那就带脚上。」 宛忱听见这话忽然卡壳,坐在身边的谈城已经站起身,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左腿,让脚底踩住长椅边沿。 谈城稍稍往上撸起宛忱的校服裤口,解开尾部繁琐的绳扣,将黑绳牢牢拴在了他细长的脚腕。 宛忱的小腿又瘦又白,带深色的饰品非常好看,银质音符泛起一层金色亮边,映着两个人含着笑意的脸。夜变得更深,公园的气温有些低,谈城没捨得多看两眼,伸手将校裤缕下来小心轻慢的盖回鞋面。 回程车上换了谈城靠窗坐着,宛忱习惯向右偏头睡觉,果不其然,没走几站,左肩一沉,他便靠着谈城安稳的睡了过去。闭路电视里正放着「音乐之声」电台的流行歌曲,谈城单手托起侧脸,望着窗外不停倒退的崇明夜景,来城北居住了三年,还是第一次想要静下心来细緻欣赏街旁两侧的灯火通明。 公交车徐徐驶进站台,宛忱不肯再让谈城只穿一件单衣,刚要从车上跳下,却被谈城拦住,见他弓起背身,头向右一歪:「上来。」 宛忱见状笑道:「我可不轻。」 「巴不得你沉的要死。」谈城又歪了下头:「快,我冷,给我披件衣服。」 宛忱立刻往他背上一扑,双腿被他牢牢抓住。 回杂货铺的路走了无数次,闭着眼摸黑四五分钟也能走到,两个人却花了半个小时。宛忱身上确实一点分量都没有,走到半程谈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还是匀的。 这次他没再让自己忽略内心情感上的变化,由着对宛忱的心意狠狠生出一股子心疼。 「你以前就这么瘦吗?」 没反应。 「你那么能吃,肉都长哪儿去了?」 还是没反应。 「以后我可得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木须肉盖饭,汤面,炒饼,炒菜……」 谈城笑道:「是不是饿了,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回去想吃什么?」 「茴香馅儿饺子。」 眼眶一热:「上哪儿给你和馅去?」 掏出手机:「给我们大寿星叫个生日餐。」 昏黄路灯一盏,依偎身影一双,向家前行的步子踩的又实又稳。谈城稍稍把头偏向宛忱的脸,宛忱收紧搂住他脖颈的手,两人皆笑的清朗又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五章 正文035 水饺还没来得及吃,宛忱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谈城捏着皮边尝了一个,味道不错,于是把剩下的用保温盒装好,放进冰箱里,明早过遍热水就能吃了。 他的失眠不见好,临近凌晨仍觉不出睡意,尤其今年生日过的太超标,还想在心里偷偷咂摸咂摸余味。 想点菸,不自觉看了眼宛忱,打火机未响,目光也没能收回来。宛忱单手放在耳侧,五指放松弯曲,嘴唇稍稍分开一条细小窄缝,舒缓的呼吸带的时间都跟着慢了下来。 谈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内心犹豫,纠结半晌,用食指轻轻撩开他的刘海。屋里很热,蹭了一指背的汗,谈城起身拉开窗户,舒逸清风吹进房间。 他靠在窗边点了根烟。 明晰心意是一回事,确立关系又是另一回事,就着宛忱营造出来的温暖气氛沉浸在无限喜悦里,热度冷却后回到平庸的现实中,谈城不得不想,他到底适不适合宛忱。 第68页 换句话说,他配不配的上宛忱。 谈城在遇见宛忱前,从没产生过任何自卑心理,围拢在他身边的人,都是气味相投的同类。宛忱是误闯进他世界里的,身上带着炙热和光,自己没感受过,没见过,觉得新奇,觉得耀眼,不由得想要靠近。 他挑起了谈城刻意麻痹浑噩度日的那根神经,欲望一旦产生,再想压下去着实困难。 所以他才很快便从自以为是同类的群体里脱离,眼光高了,视线远了,盯紧宛忱的背影,跟随他前行的脚步,把沾满泥泞的生活一点点洗净,连同蹭在身上的那几块淤泥。 可以仰望,可以追随,但若要并肩,要知心,甚至在拥有后得意忘形的渴求肢/体/触/碰,谈城手一顿,菸灰零散飘落,他胆怯了。 人在尝到一点甜头的时候就会遥想。谈城佯装的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实际心锐敏感,事无巨细。他和林裴很像,都是不愿接受失去的人,林裴喜欢把情绪摊放在表面,谈城则是默默隐在心底。 亲人的离开是命运强加给他的,他无法掌控,但感情上的离合,他有能力提前避免。 刚认识林裴那会儿,他的消极倦怠谈城全看在眼里。前男友烙在他身上的几处印记像枷锁一样捆缚着他,而让他能够独立,能够生存下去的手艺,全是前任给予的,即便不欢而散,拿起发剪的每时每刻,都成了折磨。 直到他认识费鸣,被苦楚蹂/躏麻痹的心才有了奢望,哪怕原则的底线一退再退,他也要飞蛾扑火拽住那人,用他的温柔覆盖掉过往所有的伤。 谈城想,自己也能吗?若是义无反顾的任由身心陷进去,突然有一天宛忱腻了烦了不再喜欢了,还能退的出来吗? 毕竟自己身上什么本事也没有,一点也不特别。 自卑和失落顺着乱成一团的思绪,逐渐在心里放大,在身体里扩散。从来没把一件事翻来覆去想的这么细緻嚼的这么烂,谈城烦躁的又摸出根烟,刚放到嘴边,头还没歪,宛忱突然坐直了身子。 吓得烟和打火机齐齐掉在地上。 「什么情况?」谈城愣愣的看向他。 「有点饿了。」宛忱摸了摸胃部,眉间挂着「川」字,此刻怕是带着起床气的。 「那吃点饺子?我还想着明早再热了给你吃呢。」 「说了要吃葱花饼就必须得是葱花饼。」 「……」 果然有起床气。惹不起。 宛忱眨了眨眼,视线变得清楚些时他抬头看了看表,快过凌晨了。于是下床走到谈城身前,鼻尖动了动,烟味基本已经消散的差不多,可还是被他闻见,突然向前一伸脑袋,往谈城额间重重磕了一记。 「我操!」紧接着又嘶了一声,谈城迅速用手抹着发红发疼的痛处:「你他妈干吗呢?」 「把你敲清醒了,省的不睡觉跟这儿杵着乱想事儿。」 感觉像被抓包,不得不佩服这人心细如针的观察。谈城是小米肤色,背对窗口又是逆光,额头看上去红的不怎么明显,倒是宛忱,被周围白皙的皮肤一衬,红的实在是有点过分。 谈城觉得自己眼泪都被这人磕出来了:「你不疼啊?」 「疼啊!」 「……」 起床气还没消。 「那你不揉揉?」 「等你揉呢啊。」 「……」 好的,赶紧给你揉揉,别气了啊。 拿着理发店的备用钥匙,谈城尽量放轻脚步不制造动静吵到林裴睡觉,走到厨房发现隔壁卧室门没关严,一人宽的视野里,林裴窝在费鸣怀里小小一只,胳膊肆意搂着他的脖子,腿没骄没臊的槓着腰。 真没眼看。 饺子在沸水里滚着,盛出时热气蒸腾,用白瓷盘装好,调了和上次一样的甜辣醋,宛忱爱吃,谈城记得,只是这盘子里不过二十几个,那人上次一口气三十五个战绩,个头还比这些要大去不少。 一转身,林裴和费鸣皆站在门口,吓得盘子差点扣他俩脸上,接下直勾勾的目光,谈城摇了摇头:「自己煮去。」 「生日礼物搁在水池边。」林裴打开冰箱翻腾着剩饭,自己凑合当夜宵,就着锅里的热汤打算给费鸣下包速冻饺子:「试试合不合身。」 「不是洗发水护发素了?」谈城单臂夹着包装盒问。 「你那小矬毛用不了浪费。」林裴重新开火把饺子放进去,费鸣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凑过去揽过他的腰,从背后紧实的贴着他。 杂货铺门口支了张小桌放了把小凳,宛忱趴在桌面上往两边伸着腿,像等着小饭桌开饭的大龄儿童。 把饺子放到他脸前,谈城蹲在台阶上继续抽菸,盯着对面的车棚砖墙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宛忱:「你怎么知道那地砖晚上会亮?」 嘴上太忙,顾不上解释,于是含糊不清的说:「艺术家无所不知。」 谈城用鼻子哼笑一声,歪头去瞧宛忱的吃相,发觉这人无论做什么,模样都那么好看,想要认真把他全套动作都刻进脑海里细细欣赏品味一番。 烟离手,他低头拿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橙红公园中央广场」,首页最上方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崇明市最佳求婚圣地之一。 啪的一声,手机扣在了地上。宛忱看了一眼耳尖泛红的谈城:「怎么了?」 第69页 「啊?」没控制好音量,嗓门有些大,谈城微微嘆了口气:「手机壳漏电,被电了一下,没拿稳。」 哦道:「被手机电的还是被我电的?」 啧答:「吃你的饺子。」 临近下半学期期末音乐会,宛忱排练的时间加长,谈城每周多了一天去咖啡店打工。把宛忱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不厌其烦的嘱咐了句:「晚上排练室等我接你再走。」 「香草拿铁。」宛忱勾掉口罩说,鼻尖捂了一层细汗:「还想吃你做的巧克力。」 谈城点头应下,盯着他鼻樑上的汗珠皱眉,他很早以前就想问宛忱为什么总是戴着口罩,但对方从不主动说这些,以前没问出口,现在把人看得太重,做事变得小心翼翼,更不好多嘴。 目送宛忱走远,身影隐进白桦林,谈城这才转身离开。还没走两步,一个黑影伸到脚下,抬眼一瞅,蝎子。 安逸太久,差点把这人给忘了。 蝎子胖了不少,想必和王大忠两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谈城的目光不温不火,无心闲聊,双手插兜旁若无人似的继续往前迈步。 「前几天看你穿着校服,怎么,又回学校上学去了?」 听着,没搭理。 蝎子跟上他:「我看你和宛忱走的那么近,是不是觉得有这么个朋友美的都找不到北了?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了?」 谈城攥紧拳头,舔了下嘴唇降火。他不能像原来那样暴躁,随意动手伤人,因为他现在有了软肋。 「我看宛忱这人挺有趣的,应该也挺有钱的吧?不如让他加入我……」 「警告你。」谈城的声音沙哑的可怕,蝎子脸上的好意不假,可安的什么心不言而喻。毒瘤眼里只看得到最世俗的东西,这样的人就是个没有血肉的空壳皮子,满身散着铜臭味,做着不干净的勾当,还喜欢到处张扬:「你敢招惹宛忱一下,我杀了你。」 眼睛里分明蕴着克制怒意的红,蝎子瞬间哑然,没再跟了,看着他直挺精瘦的背,摸了摸额角上的疤,若有所思。 宛忱拎着琴盒打开202教室的门,所有人都在,难得凑的这么齐。他掩好屋门往房间里踱了两步,才觉出一丝异样。 气氛阴着,脸都沉着,视野里唯一一点动静,是躺在钢琴椅上,秦安嘴里叼着的烟,正一下下闪着火星。 秦然站在他身侧死死拽着他一只胳膊,秦安半个肩膀被拖出椅凳,烦躁的用力将衣袖扯回。少年被他扽的向前倾身,险些撞上琴沿,被眼疾的游岚一把护住。 距离薛汉阳室内乐团踢馆已有半个月时间,秦安一直没怎么出现在公众视野,宛忱偶尔发过去的信息也石沉大海。如今看来,经历了一番大动干戈的跌宕,脆弱碾压的他再也不想振作。 「秦安,我们跟你好好讲话,你什么态度?」说话的是叶依依,宛忱在她脸上没看到心疼,只从口吻里感觉到了厌弃:「有什么大不了的,做大事的谁人不是越挫越勇,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怎么?」秦安夹掉烟,失色沖她笑道:「连你也看不起我吗?」 叶依依后槽牙咬的嘎吱直响,抱臂沉默,束高的马尾辫一晃,傲慢的把头扭向一边。 「你吃的用的穿的想买的,换长笛的费用甚至是学费都是我出的,我养的你,谁都可以看不起我,就你不行。」 「话别说的太满,你当我瞧得起你这点钱?是你硬要给我花的。」 宛忱低头调弦,他倒不关心眼前这俩人口无遮拦的念着狗血桥段,余光里是秦然那张不剩一丝血色的脸。气氛僵了几分钟,中烧的怒意渐渐冷却,然而谁也没想到,秦然竟会挣脱游岚的手,整个人朝叶依依扑了过来。 由于一直在意秦然的状态,宛忱最先反应,赶忙把叶依依扯到自己身后,左手擒住伸过来的一双手腕,右手兜在少年脑后,轻轻捏了两下:「然然,哥哥看着你呢,别闹事。」 秦然呼吸急促,嘴角僵硬的绷着,在宛忱温柔的安抚声中心绪逐渐平和,肩膀不再剧烈起伏,可这个举动完全激起了叶依依早就生在心底的火:「秦安,你弟犯什么毛病,这要是咬伤我,我跟你没完!」 秦安终于坐起身,狠狠搓了两把脸,皮肤蜡黄,捲发打绺,显然没过安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往手心倒了两粒白片,抓了抓耳边碎发,虚力说着:「然然,过来吃药。」 秦然身体一抖,攥紧宛忱后背的衣服,把头埋在他肩膀,发出细弱断续的哭声。 「过来把药吃了,跟老大去练琴,我回宿舍补觉。」 宛忱顺了顺秦然的后背,却听他不停吐气,颤声呢喃:「我没病,我病好了,我没病。」 最后是被游岚半拖半抱带离的教室。 窗户大敞,屋内没开空调,崇明的六月热的人心浮躁。折腾一身汗,宛忱撩起衣摆扇了扇风,只剩秦安还在身边。想了想,坐到他身旁口吻极轻的问,生怕碰到他哪根搭错的筋,又得跟人急赤白脸:「发生什么了?」 秦安喘了口气,唇上裂着两道口子,没听见回话,眼睛先红了,然后才道:「老大说,华峰娱乐想签谢晚舟。」 宛忱摸了摸鼻尖,十指交叉悬空搭在膝盖,不时揉搓几下大拇指指背:「他们怎么知道的谢晚舟?」 「有人把那天斗琴的视频传到微博,打上老大的话题,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 第70页 果然,谢晚舟不仅仅只是来踢个馆而已,这人的心机和手段是单纯直率的秦安远远匹敌不上的。 宛忱在心里琢磨好一番安慰的说词,刚要开口,被秦安扬手打断:「宛忱,我跟老大说了,好好念文化课,老老实实参加高考。」 一听这话,立刻掐紧他的手臂,严肃道:「什么意思?你不弹了?」 「不了吧。」秦安又点了根烟叼着,眼神迷离的看向不远处桌面上静置的小提琴:「这段时间我不是没弹过,我连《萤火》都弹断了。」 宛忱松了手,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就算我能调整过来,时间等不了我。」秦安吐着烟,青灰色烟缕徐徐升空,他笑了笑,自嘲般继续说道:「我马上二十了,本就比同级生大两岁,难不成别人都大学毕业了,我还在上高中吗?」 「秦然怎么办?」宛忱试探的问,他知道秦然的心意,不敢妄自吐露,只能旁敲侧击。 「老大有意带他回美国深造,那边医疗水平也比国内高,各方面都不错,我很放心。」秦安肩膀泄力,抬头望着天花板,双肘向后撑住琴盖:「我曾以为,未来的路一片光明,老大给我人脉,华峰给我人气,依依给我鼓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秦安摇了摇头,笑道:「有一天工夫吗?这梦连个轮廓都没瞥清,却捲走了我所有的勇敢和底气。我怪谁?只能怪自己就是这样的心性,根本不堪一击。」 宛忱没说话,仍弓着背,看了眼明晃的窗外。 「你跟我不一样,莫斯青睐你,你的前途比任何人都要更高更远。」秦安站起身拍了拍宛忱瘦窄的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后悔学钢琴,上音乐学校,至少能认识你,认识老大,还有依依。」 「我没什么遗憾了。」 天什么时候暗下去的,宛忱记不清了,夏天的夜本就来的晚,快八点时地上还落着被窗楞切割成块的深蓝色光团。他静坐良久,灰影投在一边,什么也没想,只是安静的坐着。 屋内的白炽灯亮成一片,宛忱眯起眼,用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朝门口望过去,谈城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形越来越清晰。 「没练琴?」谈城把咖啡放到他怀里,下意识反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脸色不好,不是发烧了吧?」 宛忱向他一摊手:「巧克力。」 谈城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两颗,一颗攥着,一颗剥开铝纸送到他嘴边:「大晚上的不能摄入太多糖,吃两块得了。」 宛忱点了点头,口腔里溢开的丝滑甜腻,让他心情舒畅的勾了下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六章 正文036 期末音乐会这天是个周四,谈城特意向店主请了半天假,工作餐没吃两口就往学校赶,前脚刚踏进音乐附中,又被一通送货电话截住,三言两语挂断,无奈转身便朝杂货铺方向跑。进到深巷,路边哄吵的声音弱下去,这才拿出手机拨给宛忱。 「前面还有两个节目。」宛忱用肩膀和侧脸夹着电话,提好西服裤腰,对着换衣间等身镜抓了两把头发。 「赶得及。」谈城沖送货师傅指了指手机,示意他有话等会儿在讲:「我先把东西都堆店里,忙完再整。」 「放学回去跟你一起收拾。」宛忱系好领结,拽了拽衣袖,让负责化妆的女教师简单扑了层粉,说什么也不肯瞄眼线涂口红:「快一些,我紧张。」 「手凉吗?」谈城蹲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中间,一目十行扫着交货清单,语气焦躁道:「你替我给自己捂捂。」 「嗯。」宛忱笑着往自己手里哈了口气,空调开的太足,换衣间里没什么人气儿,身上确实不怎么暖和:「我要去候场准备了。」 「马上就到。」可能因为心急,平时都是等宛忱先挂断电话,这次谈城直接摁灭屏幕塞回兜里,在清单上潦草勾画几笔:「这几样东西我没找到,下回补上。」 送货师傅赶忙哎两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耳侧。 音乐厅内坐满了人,这次的排场不大,宾客来的不多,交响乐团成员们不用全挤在后台一隅窄地,最后三排座位留给他们用来整装休息。游岚和秦然仍坐在最前排,秦安没有到场,宛忱上台后轻描淡写往台下扫了一眼,都是生面孔。 三号大门未合严,留了条缝,能看见厅外明晃晃的光线。宛忱架好琴,阖眼屏息,呼吸下沉时,弓与弦之间拉出一小节柔美动听的和音。 是首凯尔特民谣(celtic folk),《there is no night》。宛忱用丰美悦耳的琴声,将凯尔特辽阔静美的山野田园描绘的细緻迷人,如同嗅着暖色花草绽放的幽香,呼吸清新甘甜怡人的空气,漫步在绿荫林间享受大自然慷慨的馈赠,令台下无数聆听者心驰神往。 谈城推开厅门,靠墙剧烈喘气,后背湿透,累的他想弯腰撑膝,可又捨不得低头移开视线。他发现每看一次宛忱的表演心情都和上一次有所不同,之前觉得那人穿着一身奢华的白色西服是好看,是养眼,此刻给他的感觉,是不可遏制的心动。 后排坐着的交响乐团有几个女成员看见了谈城,开始交头接耳,偶尔捂嘴偷笑一下。陆明启喝了口茶,几句窃语传进耳朵,也朝门口站着的人看了看。乐曲尾音落下,掌声热烈成片,宛忱睁开眼望向谈城,咧开笑容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第71页 这下可没法只背着三两个人炙热的目光,全场听众齐齐扭头往门口看过去,吓得谈城立刻熘缝钻出门外,嗤笑着摇了摇头,拿出手机给宛忱发了条「休息室接你」的信息。 宛忱换好衣服,单臂挂着走出换衣间,谈城已经等在休息室外狭窄过道上的那扇窗户前,余光多了抹身影,他自然的接过宛忱手上的衣服,轻声说了句:「辛苦了。」 「好听吗?」宛忱使劲搓着脸上的粉问。 「好听,特别好听。」谈城诚恳回答。 「拉倒吧。」宛忱摆了摆手,回休息室拿琴盒:「快结束了才来,也就听了个结尾,你就说好听?」 「那换个说法。」谈城摸着后颈有些难为情道:「曲很好听,但人更好看。」 「不是衣服好看了?」 谈城啧了一声:「上次也没说是衣服好看啊。」 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学校门口,之前回了趟宿舍和教室,手上多了行李箱和书包,谈城回头看了眼夏意勃勃的校园:「再开学你就高三了。」 「我都老了。」宛忱看着手里的票,是离场前陆明启给的两张音乐会入场券。 「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谈城点了根烟抽着,和宛忱边走边聊,行李箱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音。 宛忱拿出手机搜了搜定位,盯着屏幕也不看路,谈城勾着他短袖袖口,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听他道:「快十九了。」 十九?谈城愣了一下。按正常入学时间来算,高三理应十八岁,于是顺口问道:「晚上一年学?」 宛忱点了点头:「高中晚上一年。」说完,扬手把票券放到他眼前晃了晃:「七月中旬,陪我去。」 被他的动作打断思路,谈城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圣伦沃交响乐团的演出门票,上面除了乐团指挥,还写着小提琴首席的名字,世界着名音乐家,莫斯。 把票收进琴盒,谈城和宛忱并肩走着,两个人都流了一脖子的汗。快到杂货铺的时候,宛忱接过行李箱,谈城空出一只手在兜里摸索钥匙,刚要开门,隔壁理发店传来一个刺耳的女声,起初以为又是哪个女顾客不满林裴的手艺,他没理会,进店后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回身对宛忱说道:「我去看看,要是困了先回楼上睡会儿。」 「我跟你一起去吧。」宛忱放下书包:「回来也不睡,还得理货呢,这么大一摊子。」 一同出店门,宛忱拿着手机跟在谈城身后,步上台阶时正低头回陆明启发来的简讯,没注意眼前,一下撞上谈城肩背,直挺的向后一仰,被他一把搂住,本想说话,目光往理发店一瞥,皱眉眯了眯眼。 一个女人和林裴面对面站在过道两侧。女人双臂交叉端在胸前,林裴抱着臂肘没看她,视线垂直落在地上。 满地的碎发,林裴盯了会儿,抄过放在门口的扫帚,抬眼瞅着谈城和宛忱,没言语。簸箕还没伸过去,女人噼头盖脸便是一句:「你既被家人扫地出门,就该安生的找个地方活着,费鸣好好一个男人,马上要升主任了,流言蜚语传的人尽皆知,你好过了,他呢?前程都被你毁了。」 林裴的肩膀细微颤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谈城记得这个女人,之前来找过林裴,当时他还谎称和林裴不识。谈城不怕泼妇,不怕怨妇,不怕恶妇,想把人撵出去的招数和狠话多得是,可偏偏费鸣的老婆是个十分有家教涵养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得体,头发盘的干净利索,脸上画着淡妆,身着白领标配的灰色制服,只是散着股拒人千里的傲气和强硬。 句句不离费鸣,说出来的话全戳在林裴心底最软弱的地方:「他如果要和我离婚,我同意,可以允许他去找更优秀的女人,但我不能看他堕落在这种小破地方,被别人指指点点的用恶语挑断嵴梁骨。」 「他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林裴抬眼时,溢在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落下,沁进刚洗净的紫色衬衫里,那是费鸣前几天逛街时买给他的礼物:「他爱我,我也爱他。」 「他的爱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你的爱是会拖垮他的,会让他身败名裂的。你这么大个人,拎不清轻重吗?离开他是为他好,男人的前途非常重要,没有他你又不是活不下去……」 「我要说活不下去呢?」 女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她一直看着林裴,眼里没有心疼,对于她不理解的感情,不被世人接受的观念,于对方而言,同情是奢望。 「有些话我不想讲的太过直白。」 「没事方女士,您讲吧,您如果再不讲,我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 方女士闭上眼深吸口气,握拳的手背青筋凸起:「费鸣喜欢你什么,你说的出来吗?」 林裴看着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视线再次落低。 「你给我的感觉一点不像个男人,外表和内在的那种气概,可能连我你都及不上。费鸣无非是在家禁锢久了,想寻找刺激,想尝尝鲜而已。」 「费鸣是同性恋,我确定。」林裴的声音有些小。 「那你想过吗?」方女士条理清晰的说道,可以感觉出她的教养一直在告诫她要对眼前的人隐忍耐心:「遇见你以后他为什么没有提出要和我离婚,甚至没有告诉过你他已经成家的事实,你不问问我,在和你相处的这段期间里,我们有行夫妻之事吗?」 第72页 林裴的身体向后一晃,他伸手扶了下台面。 「他不离婚,我就不会跟任何人分享我的老公,你已经对我造成了精神上的极大困扰,况且我并不清楚你们这种人身上是否干净。」 谈城插话道:「方女士,请您说话注意点。」 方女士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没认出谈城,她不想和城中村里的人扯上一丁点关系,所以也没理睬他的话:「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让你离开费鸣。」 林裴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方女士那句关于「夫妻之事」的话,直到听见这句,他才彻底将费鸣蒙在眼睛上的那层温柔拭掉,不再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看清摊开在眼前的现实。 费鸣对他太好了,以至于他曾经想过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在他身边,汲取他身上的暖意就好。可人毕竟是贪婪的,对执着的感情永远不满足,他渴望情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不是终日提心弔胆担惊受怕。 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会试着争取。」林裴吸了吸鼻子,勇敢对上方女士憎恶的眼神。 「争取什么?」方女士的语气里没有丝毫退让。 「让他跟你离婚。」 「哼。」方女士摇着头,这声哼笑明显是在自嘲为何要跟这种人耐下心思讲道理,这些本就处在阴沟里的臭虫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根本是在耗费自己的修养:「你前男友是回老家结婚去了吧?」 林裴震惊的瞪着她,脸上挂着隐私被人窥视的慌张:「你怎么知道?」 「他把你带出来,又把你丢下,你还不吃一堑长一智,还要跟有婚姻的男人纠缠不清。」方女士指了指身后的镜子:「照照你自己,无非是脸生的比女人漂亮,头发弄的比女人美艷,男不男女不女,走在街上小孩子见了都是要绕道的。」 宛忱拉了下谈城的手,谈城的脸色很不好,可他没再打断女人说话。方女士有句话说的很对,林裴这么大个人,拎的清事情轻重,他应该对自己的感情做出理性判断。 屋里静了片刻,靠近林裴这侧头顶的灯管啪的灭了。方女士实在不想再去看那张倒自己胃口的脸,拿起放在一旁的包,理了下衣角,刚要带上墨镜,林裴转身拿起水池边上的电推剪,撩起刘海,顶着发际线往后,将一脑袋秀丽的灰发推的支楞八叉。 「林裴哥!」宛忱上前一步,又被谈城拉回身后。 林裴死咬住嘴唇,眼泪流了满脸,对着一脸鄙夷的方女士身后的镜子,把头发理的干干净净。理完,抹了抹头顶碎渣,也不管掉进衣服里的那些,拧着眉抽噎两声,鼓起腮帮子猛喘两口气,闭上眼道:「您回去转告费鸣,不必再来找我。」 方女士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挑眉问:「你不勾搭他,他会来找你吗?」 她说的不假,林裴很清楚。那晚在gay吧,若不是自己硬要往他身上贴,留了他的联繫方式,死缠烂打到今日,他们兴许会和大多数一夜/春宵的炮/友一样,不过是过客一场。 「您回去转告费鸣。」林裴苦笑着说道:「我不会再纠缠他了。」 方女士走后,林裴又撑着台面站了一会儿,才扶着座椅走回卧室,轻声掩上了门。宛忱和谈城对视一眼,帮着收好满地零碎,在皮椅上等了几分钟,才用备用钥匙锁好了店门。 回到杂货铺,宛忱迈过两个纸箱,蹲下身去捡扔在一旁的散货,被谈城拉住胳膊,直接带上了二楼。 「不是说好回来跟你一起收拾的吗?」宛忱脱了鞋爬上/床,沾了枕头就觉得困,尤其上面还散着谈城身上的味道。 「让你弄还得担心会不会伤到手,别管了,先睡吧,起来再给你弄饭。」谈城坐在床铺另一侧,拉过椅子垫着脚,顺手拿了根烟,没点,盯着白墙木讷的愣神。 过了没多久,身后不再有动静,谈城没回头,想着宛忱应该是睡着了。手肘支在大腿上,摸了摸眉毛,又撸了把板寸,烟在指间来回转着,正准备起身下楼的时候,腰上多了双手,紧接着后颈覆了层凉意。 谈城一下僵持着没敢动。 贴在后背上的人也没说话,就这样安静的搂着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宛忱呼吸渐匀,束在腰上的手松了力,可头还依然抵着谈城的脖颈。 屋里很闷,风扇没开,窗户大敞着。两个人身上都很热,汗湿了衣服,谈城几次想要回身放平宛忱的身子,让他能睡的安稳些,又捨不得就这样和他分开,低头看着落在他腿上的那只手,动作很轻的将它裹进自己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第三十七章 正文037 费鸣没再来过了。 林裴独自一人旅了趟游,要不是回来见他头上生出一层密匝的青渣,谈城没觉出时间又过去半月。崇明的盛夏蒸笼一样闷热,宛忱基本躲在店里不出门,吹着冷风,吃着冰棍,乐得自在。 「本来就体寒,少吃点。」谈城把扫好码的商品装进袋子,递给顾客。 宛忱坐在板凳上,单手撑在腿侧,望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点了点头。 傍晚,天幕半红半青,国图音乐厅在市中心偏北的位置,离的不近,谈城怕路上耽误工夫,于是早早关店,在巷口拦了辆出租。 见过彰显崇明市貌的宏伟建筑,便觉得音乐附中的那座逊色太多,恢宏气派的正门外立着七根白玉擎柱,门口种了三棵松柏,被浓厚的艺术氛围一衬,多了几分肃穆庄严。红毯沿台阶走势严丝合缝的铺开,宛忱拾级而上,手背碰到谈城手腕,抓住走了一段,继而下移牵住他的手。 第73页 感觉的出他不太适应这种环境。 谈城往四周看了一眼,不由得放慢脚步:「你看别人都穿西服长裙,咱俩就短袖大裤衩,哪儿像是来听音乐会的。」 「真正的艺术家都不走寻常路。」宛忱笑着,快步拉着他踏上最后一级,随着人流跨进了音乐厅的大门。 大厅内空间要比音乐附中的扩了四五倍,同样是木色主调,视觉上更加宽敞明亮。他们的座位在第三排最左侧,宛忱坐在里面,往谈城身上靠了靠:「让你听听世界级小提琴家的演奏。」 「我听不出来有什么区别。」谈城指着自己心口说道:「你的琴音已经先入为主了。」 把票收好,头顶灯光暗了下来,全场肃静。红幕布带着厚重感向两侧缓缓分开,圣伦沃交响乐团成员们纷纷亮相,宛忱在人群中迅速捕捉到莫斯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变得温和清明。 谈城虽这样说,但真正看见听见来自顶尖乐团乐手们出色的演绎,立刻辨出差别,不由得睁大眼睛,沖宛忱会意点头,鼓掌鼓的也比旁人用力。 莫斯的独奏选的是罗马尼亚作曲家迪尼库的《云雀》,难度极高,是首在小提琴高音e弦上绝无仅有的颤音名作。宛忱看上去要比莫斯还紧张,他担心那只受伤的右手会对演奏产生避无可避的影响,然而整曲下来,竟让人头皮发麻惊嘆高呼,完美的犹如无需雕琢的玉器,连音符都闪烁着温润光泽。 不到两小时的音乐会在谈城的意犹未尽中结束,他捏了下鼻子,对宛忱道:「我看演唱会台下粉丝都喊『安可安可』,歌手还会返场唱两首。」 宛忱笑道:「还想听?是不是比我厉害多了?」 「就那个小提琴手。」谈城左手悬在空中,五指毫无章法的飞速下压:「速度太快了,前一曲长笛听得我差点睡着,这首我到现在都还精神呢。」 「走。」宛忱拉起谈城的胳膊,逆着人流下到闲人免进的侧门,和安保低头交谈两句,那人迅速让位,两人钻到光线昏暗的后台:「我带你去见莫斯。」 乐团给莫斯设了间单独的休息室,宛忱用英语和他的女助理简要说明来意,被她领到了门前,轻叩两声,金发男人颀长的身影映在他们眼中。 莫斯拿着半杯红酒,朝宛忱扬了下杯:「来了?」同样说的是英语。 宛忱点头,上前握住他的手:「受您邀请倍感荣幸。」 谈城整理好衣服,同音乐家打了招呼,先前以为名人或多或少都会摆些架子,但这些刻板印象到了莫斯这里,只剩下一种温柔的亲近感。 「好好练琴没有?」莫斯宠溺的拍了两下宛忱的头顶。 「当然。」宛忱回笑道,随后低头看着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还……顺利吗?」 莫斯瞭然于心:「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乐团演出。」 心里漫出股说不上来的愁郁,宛忱用舌尖勾了下嘴唇,寻思还能说点什么安慰的话,莫斯很会察言观色,眼前这孩子的担忧全写在了脸上,知道是为自己,上前搂了一下他的肩膀:「明年交作业的时候别让我失望。」 宛忱小心的碰了碰他的右手,用力点了点头。 没有久留,短短几分钟,又从莫斯那里带回两本书,其中那本宛忱已经读完的自传是他送给谈城的。回程路上谈城迫不及待的将第一章阅完,挺直后背靠在后座说道:「莫斯先生高中居然也跟着混混打群架?」 宛忱的目光从窗外夜景移到他身上,笑了笑:「这有什么稀奇,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平庸,也都一样不凡,所以无所谓让糗事公布于众,他活的很坦然。」 谈城能感觉到宛忱对莫斯毫无保留的仰慕,这样优秀的人就连写书字里行间都散着无穷魅力。他把书小心收好抱在怀里,轻声问:「你刚才和他聊了什么?」 「莫斯让我好好练琴,毕业音乐会来验收成果。」宛忱看着他,继而又垂下眼:「谈城,他是我和父亲共同的偶像,毕业后我会跟他去德国进修音乐,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谈城很快嗯了一声,表现出认同和理解,可还是清楚听见自己心里喊着失落,被音乐会扬起来的情绪瞬间沉了底。 他们在咖啡店门口下了车,打算顺路走回去。相继无言,两人之间只夹着凤羲路边迅驰的车声。快走到高架桥下,一片青黛树叶顺风落在宛忱发间,谈城盯着看了很久,想了想,还是抬手将它拾掉。 停下脚步,宛忱转头与他对望,而后稍稍上前,目光逐渐下移,看着谈城富有质感略带干涩的嘴唇。 右手攥出了汗,心跳如鼓声,谈城喉咙起伏,内心被失落和悸动反覆蹂/躏,他本能的不想让宛忱离开,理智又清楚的告诫自己不要绊住他前行的脚步,可这个梦想确实让他一颗心悬了空,搅的无处安放。 眼下,剩了满满一腔的渴望。 谈城右手伸向宛忱脑后,两人之间不过一指距离,呼吸打在脸上,蝉鸣响在耳畔,盛夏光景忽地撤远,虹膜被眼前人淡红色唇瓣覆满。 触到皮层的剎那,手机响了起来。谈城抖了下肩触电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尴尬的把脸撇向一边。宛忱抿着嘴,用食指关节碰了下吻到的地方,低头看向屏幕,表情一点点凝固僵住。 「嗯。」宛忱接起电话。 原本要在杂货铺过夜,临时决定回家,本就心慌不安的谈城又见宛忱因一通电话乱了神色,心下积了更多不舍,呼之欲出的疑问熘到嘴边,还是凝成一句:「有事就找我。」 第74页 宛忱站在小区门口,影子投在脚边,他深深看了一眼谈城,转身向楼口走去。点着的烟燃了半根,卧室里的灯才缓缓亮起,窗前依稀站了个人,离得太远,看不分明。 谈城抽完烟,将菸头用手反覆揉碾,挠头最后远望片刻,终是不舍离开。 三天了,一条信息都没有。谈城窝在柜檯里侧的转椅上,拿着手机眯起眼没什么心思的划拉着微博,觉得内容不是乏味就是低俗,于是点开「睡前读物」的主页,打开相册,一条条向下翻看。 其实这个微博里的内容同样一点含金量都没有,可读起来总是让人莫名生趣。 睡前读物v:转发这双小猪佩奇拖鞋,未来一个月必走花路。 睡前读物v:转发这根2b铅笔,未来一个月考试不挂科。 睡前读物v:转发这个跑步机,未来一个月暴瘦十斤。 没营养,却在看到的剎那不自觉惹人发笑,看着文字和配图很容易生出那么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摁下转发的那刻心情至少是愉悦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微博的粉丝数量一直在不断攀升的原因。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新了。 满脑子想的都是宛忱,心里不踏实,做事也不安分。晚上听着音响里的小提琴曲和天花板对视一宿,白天精神的能跑两趟马拉松,谈城蹲在店铺门口无所事事的抽着烟,隔壁是同样蹲在门口,横着手机正打游戏的林裴。 犹豫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你和费鸣怎么样了?」 林裴分神抬了下眼:「他发信息说让我等他。」 「等吗?」 「等呗。」 一局ko,林裴骂了句娘,摁灭手机揣兜,起身跳到谈城身侧:「给根烟抽。」 谈城把烟包递过去,瞥着那一脑袋比自己还短不少的渣子:「其实你留硬汉发型也挺好看的。」 「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林裴熟练点起一根叼着:「成天顶着这发型也没见你硬气到哪儿去,宛忱几天没来了?」 「操?把烟还我。」 「我是你哥,说你两句就得老实听着。」 得,难兄难弟,受着吧。 地面热浪滚滚,太阳高走,店铺门口这侧阴影逐渐缩小,谈城半个身子沐在烈日中:「打算等多久?」 「等到头发长回原来的长度。」 八月初的时候,谈城发了条信息给宛忱,没等来回信。实在熬不住,借着给绿植浇水的名义晃悠到他家楼下,试探性敲了敲窗户,无人应答。 没人?按捺不住心绪,谈城立刻拿出手机拨过去电话,关机。 心情起起伏伏,甚至猜想宛忱会不会已经和莫斯走了,又觉得是天方夜谭,没谱的事。思绪乱如麻,站在铁窗旁边等到草木都落了红,背着一身夕阳落魄的回了杂货铺。 中旬的一天,难得睡了五个小时,醒来后全身酥麻,手机在耳边震了两下。谈城把它拿过来扣在胸口,闭眼默念三遍宛忱,无数次扬起的希望转眼落空,仍是不厌其烦的任由自己怀揣期待。 翻开一角侧着脑袋胆怯的瞥着,果真是。 蹭的坐直身子,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恨不得全钉到眼睛里。 其实只有四个字。 -我很想你。 我他妈更想好不好。 谈城一个箭步迈出卧室,下到一层才发现还没洗漱,光速把自己捯饬干净,锁上店门就往小区狂奔。半道上觉得是不是应该买点蔬菜水果送去,宛忱这几日都住家里,不能总吃外卖,心下想着,步子已经变向去了超市。 能想到的都买了,冰箱估计都塞不下。谈城抹了把脸上的汗,短袖湿透,也顾不得找个地儿先吹会空调凉快凉快,小跑着进了楼门,站在宛忱家门口的时候才发现大门根本没有关严。 本能的警惕,推开门往屋里扫了一眼,先是看到玄关处搁着个行李箱,不是宛忱拿去宿舍的那个,继而发现不常住人的房间亮着灯,靠墙倒立的摺叠床露出了平躺的一角。 来客人了? 谈城换好鞋,小心朝屋里踱步,扭头看向靠近自己的这间屋子,一下愣住了。屋里站的是个女人,半弯着腰支着下巴正用指尖点着茂盛生长的绿植,大波浪铺在后背直达细瘦腰线。听见声响,只是回头看了看,嘴角勾着,温柔的打了声招呼:「哟,小朋友。」 谈城理应被这个称谓雷的外焦里嫩,此刻却被另一种情感占了心头,也许是因为同样站在窗户前,同样穿着一身长裙,恍惚间他还以为看见的是白灵,张着的嘴半天没能吐出个字。 女人直起腰身,转过来看着他,食指轻触在颚下,细緻将他打量一番后,笑道:「宛忱男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八章 正文038 「不……是。」谈城嘆了口气,既好奇又有些不自在的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袋子。女人觉出他的紧张,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温雅一笑,朝隔壁房间挑了挑眉:「他在屋里,心情不好,你多陪陪他。」 谈城下意识点头,伸手推门的时候视线跟随女人往餐厅里瞧了瞧,桌子上放着块八寸大小的生日蛋糕,插了几根燃化一半的蜡烛,边缘一口没动。 打开门的剎那,谈城皱了下眉。几瓶啤酒空罐躺在木地板上,一水儿绿色,宛忱坐在中间靠着床沿,一条腿弓着,手上还拎着一瓶。他赤/裸上身,刺眼的红疤竖在胸口,闻声抬头看了眼谈城,勉强扯出抹笑容。 第75页 「来了?」 声音里夹着疲惫,离近看才发现眼眶是红的,皮肤不带丁点血色,满脸憔悴。 谈城心里一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其实他很想碰一下胸口那道印记,可是没敢:「怎么了?」 宛忱没力气说话,仰头吞了半口酒。 屋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宛忱,我去看看陆老头,看完直接去机场了啊。」 「嗯。」宛忱应道:「回律所给我个信儿。」 他没有要送客的意思,谈城觉得出于礼貌应该替宛忱送一下,于是帮女人把行李提到楼门口,还想多走两步,却被她制止了。 「帮我照顾好我儿子。」女人将长发掖至耳后,露出侧脸柔顺的线条,扬手抚了下谈城头顶,顺势划了划他的鼻樑,背身挥手离开了。 儿子? 宛忱他妈?! 脚踩不实,脑袋里乱七八糟回想着自己刚才有没有做出什么欠缺礼数的举止行为,回到里间卧室,那人已经躺在床上单臂遮眼,似乎是睡着了。收拾好满地狼藉,扔了兜垃圾,把蛋糕原封不动装盒,轻放进冰箱的冷藏室。 锅里水沸,面条煮熟盛出,过了遍温开水。拿出几根小葱简单切段,往洗净的铁锅里倒了层热油,葱香扑鼻,凉面往里一滚,不多不少正好满满一碗。 「起来吃点东西。」谈城端着葱油面坐到宛忱身边,一把将他扶起,递过去筷子:「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看你都瘦了。」 宛忱盘起腿沉着脑袋仍闭着眼,好半天才睁开,接过面条囫囵吞下,基本没尝出味道。 「昨天是你生日?」谈城问,看着他的样子心疼的声音都有些发空。 「嗯。」宛忱放下碗,盯着书桌上静置的小提琴,是他父亲的那把。谈城揪了张纸擦掉他唇角沾着的油,被光一照亮晶晶的,看上去倒是有了些生气:「我去洗碗,你睡会儿吧。」 没几分钟,宛忱的呼吸渐匀,肩膀放松,身子软了下来。谈城往衣服上拍了拍手上水渍,站在床边低头望着他没遮没掩的上半身,除了瘦,没别的观感。 就是脸莫名其妙烧得慌。 他蹲下身看着宛忱侧脸,很小心的碰了一下他胸口的疤,平视看过去微微凸/起,触感很软,不知道现在这样碰到还会不会疼。 认识这么久,从没听宛忱提起过关于他的任何事。谈城一直认为,有些话不该问出口,让对方处在说与不说的纠结立场,说了怕是顾及自己情面,不好婉拒,不说又会本能生出几分失意,浮想与猜测来回焦灼,尽熬人了。 「我想了解你。」谈城轻声说道,目光落上宛忱眉眼:「我想知晓你的过去,护着你大踏步往前走,守好你的梦想。」 他放肆的任由自己亲吻他的眼角,梦里大概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奢望。谈城把薄毯摊开盖住宛忱上身,掖在颚下,尽管知道那人看不到感受不到,可还是抑制不住沖他笑了笑,牵了牵垂在身侧拿弓拉琴的那只手。 门轻轻掩上,屋里没了声音,窗帘偶尔被风吹开,大片阳光流进房间,身上很快漫出一片细汗。宛忱将眼睛睁开一条窄缝,眨了两下,继而又缓慢合上,陷入深眠。 离开学不剩半月,谈城每天都来给绿植浇水,总能看见宛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像是永远睡不够似的。 有时候帮他倒一下门口垃圾,有时候往窗口放几颗刚做好的巧克力,这种心里总是惦念一个人,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对他好的心情,谈城初次尝到,觉得温馨,觉得舒服,觉得枯燥的日子里全然充斥的是明朗的阳光气息。 这天他还没走近窗前,远远望见屋里的人已经站在窗边,朝他淡淡一笑:「为什么不进来?」 「怕打扰你休息。」谈城仰头沖宛忱做了个鬼脸:「饿了没?」 「嗯,快进来。」宛忱说完,便往门口走去,脸上多了几分迫不及待。 闷一锅米饭,烧几道下饭的家常菜,宛忱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吃了三大碗,最后直接把木筷往桌上一拍,仰头靠着椅背摸着肚皮顺气。谈城一只手臂垂在椅后,侧身看向宛忱,在获得许可后短暂的抽了根烟。他对自己做的饭向来没什么胃口,但厨艺一天天见长,也对做饭这件事越来越上心。 两人安静片刻,宛忱突兀道:「给我捏个大别墅吧。」 「啊?」谈城伸了下脖子:「什么大别墅?」尾音还没落下,猛然回想起来之前承诺对方的事。那时他并不知道宛忱家里出事的是他父亲,还扬言让逝者在那边安稳的当个地主爷,现在只觉得自己那时口无遮拦,话说的相当没熘。 「快到日子了。」宛忱把空了的餐盘垒在一起:「开学那天陪我逃课吧。」 凌晨四点的时候,谈城含着烟醒神,用双面胶一点点将涂抹成暖色的纸壳粘好,边角按刻好的虚线对摺,精细到外墙做了双开的窗户,门前画了两层台阶,做完后拎在手里才发现足有半人高。 扛到宛忱家门口,被对方嗤笑半天。 「严肃点。」谈城推了推门,确认关严实后掩好防盗门:「给叔叔捎的东西不能马虎。」 谈城一路都在担心宛忱会情绪不高,想了一整晚安慰说词,现在看来根本用不到。这人上了车就在吃,小笼包蒸饺各一兜,嘴就没停过,没手再拿豆浆,只能他来代劳。 第76页 不过这种状态只维持到进墓园之前。 车是可以开进去的,宛忱没让。走过一条开阔平坦的路,是两节很长的石阶,墓碑有序坐落成片,按等级分开,向阳的这片修得极为奢华,名贵花草屡见不鲜,大多是夫妻合墓。背阴这侧几乎全是黑色简约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单人名字,周围杂草生的旺,应是许久无人清理。 「我不过去了。」谈城扶着宛忱买过一条引水沟渠,对他说道:「就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哪儿都不去。」 顺着其中一条窄道往里走了六个位置,宛忱停在第七座墓碑前。已经有人提前来过,黄白两束菊花各立一边,手机在兜里震了震,拿出一瞧,是陆明启的信息。 宛忱站了很久,腿脚有些酸楚,继而蹲下身,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宛勛的照片。石板之下的空间里,左侧被填的满当,右侧还空着,那是宛忱母亲留给自己的位置。 谈城就这么一直望着宛忱,那人站着的时候就觉得瘦杆一样,风一吹能散,此刻蹲下,肩背线条凸显,更觉身上没什么脂肪,完全单靠骨架子撑起薄薄一层皮囊。 周围热起来的时候,宛忱闷头往胳膊上擦了擦眼睛,刘海向两边支楞着,半张脸埋在臂弯下,呼吸平缓稳实,情绪起伏并不大。他侧过头看了眼谈城,寻到一丝慰藉,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轻声对照片里的人说了句:「放心吧,我过得很好。」 谈城看着那人朝自己走来,伸手将人接到自己身边,单臂环在他腰间,用力搂了搂。宛忱拿过纸糊的别墅,和他一同往坡下烧东西的壁炉走去,滚滚黑烟顺着烟筒升空,寄託的全是故人思念。 炉前地面撒着几根粉笔,宛忱拾起一根往深色墙壁上写了三个字「老爸收」,用铁叉搅合两下带着火星的枯草,火势渐大时,将纸别墅扔了进去。 忽地一团烈火燃起,宛忱退后两步,眼中跃出两簇红色。他和谈城并肩站在一起,注视着火尖喷出的浓烟,半晌,开口道:「我爸是在我生日那天遇害的。」 谈城想过宛忱的父亲可能是死于疾病、车祸又或者是别的不可控的天灾,唯独没想过是死于人为。喉咙卡紧,注视着身边人一双明亮的眼睛,又听他道:「抢救了半个月,都尽力了,还是没挺过来,两年前的今天离开了我。」 声音很柔,很轻,很像一个故事的念白,仿佛事不关己。这两句话宛忱说的轻松,心里也真实的澄亮,他对上谈城的目光,释怀的笑着,郑重其事道了声「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确实,谈城只觉得荣幸。对方终于主动向自己吐露心事,让他能往宛忱身前再近一步,像一口郁气咳出了肺一样畅快,觉得开心,满足。 「当然要感谢。」宛忱迎着暖阳,脸上落满橙黄色的光:「是你让我人生中的这一天不再充满悲伤。」 不再是养在心里的刺,不再被余下绚烂的时光孤立。 壁炉里的火势渐小,逐而熄灭,余下灰烬。风起了又落,乌鸦低旋着飞远。 谈城没理解,回程时才问:「九月一号除了是你父亲忌日,还是别的什么日子吗?」 宛忱靠在他肩膀有些瞌睡,听见这话很轻的点了点头:「一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了你。」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不愿面对、回忆、挣扎的日子里闯进他的世界,明明挂着一脸不耐烦,却还要领他去自己的店铺选纸钱。明明可以不管不顾身外之事,却大方的说要给逝去的亲人捏个纸别墅,希望他在那边过的舒坦。明明三十块钱很重要,认认真真记在了本子上,却特地花时间等在学校门口一下午,只为说一句「不用还」。 谈城身上有太多就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的善意,宛忱清清楚楚的感受着,一点点收进心里揣着,被他这份不自觉表露出来的真心裹得安逸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三十九章 正文039 排练室楼后新种了一片繁茂的梧桐,六月花季已过,九月仍有余香。树叶沿边向内延伸出暗淡绯色,映着火红的晚霞。 陆明启刚宣读完校方安排,交响乐团成员们瞬间炸成了锅,在排练厅里热成乱窜的蚂蚁,任谁都压不住这份雀跃激动的心情。宛忱甫一进门,就被三名女成员结实拢住,立刻往回缩了下脖子,吵闹声灌了一耳朵,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校庆舞会。」圆号组的男生回过头对宛忱道:「陆指挥说校方邀请我们交响乐团全数参加,本月中旬,悠唐酒店红山厅。」 「这帮女生都疯了。」吹单簧管的男生接过话茬:「要选舞伴,成对入场,陆老师指名让你领舞。」 噗的一声,刚喝进嘴里的水吐了个干净,宛忱表情诧异道:「啊?领舞?」 「谁让你是小提琴首席,地位只在陆指挥之下,又是他的心头肉。」另一个男生放下手里的长号,无奈道:「你赶紧选吧,选完我们才有机会出手。」 宛忱抹了下唇角:「没规定舞伴一定是女的吧?」 圆号:「……」 单簧管:「……」 长号:「……」 敲定音鼓的男生按捺不住,凑过来插了句话:「兄弟,不用为了我们做这么大牺牲。」 「是和谈城一起吗?」其中一个女成员兴奋的没搂住嘴:「要是和他的话我们愿意让出位置。」 第77页 半张着嘴,惊讶的不知该回什么好,一方面好奇她们怎么知道谈城的名字,一方面被那几双基情四射的大眼睛盯的哭笑不得,宛忱努着唇憋了个「嗯」字。 尖叫声伴着跺脚声闹得沸沸扬扬,陆指挥端着茶杯抻着脖子往后门看过去,在看到面色如常的宛忱时欣慰的笑了笑。 秦然站在游岚身边背谱,仍是拧着眉一脸愁苦。宛忱朝屋里环视一圈,问道:「秦安去吗?」 「应该不去。」游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最近都没怎么睡好,选的女伴全让他提不起性/致。一门心思扑在秦然身上,昨天发现这孩子正在谱曲,亢奋地把收藏的拉菲当成农夫山泉给喝了。 「游岚。」宛忱唤了一声。高个男人抬眼看着他,很受不了他那双炯亮精緻的眼睛,看得人心中躁郁都被抚平,笑着回道:「怎么了宝贝?」 「你放弃秦安了吗?」 必须承认,游岚对秦安非常失望,可他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游岚一向将秦安保护的很好,给他铺好了似锦的前途,却忘了这个年龄的孩子理应在失败中摸爬滚打,不该在象牙塔里抱着不切实际的梦过活。 「谈不上放弃。」游岚确有遗憾,舔了下嘴唇道:「如果他肯振作,我随时可以带他去美国,和秦然一起。」 闻声,秦然抬头看向说话的人,眼神炙热,唇角扬着。游岚感觉到动静,扭头对上少年的目光,要命的吞咽两口虚无,宠溺的拍了两下他的头。 交响乐团照常排练,宛忱用小提琴挡住手机,偷偷给谈城发了条信息。 -学校举办校庆舞会,要选舞伴,我们指挥让我领舞。 这会儿咖啡店的人不多,谈城用抹布擦净手,看见对方发来的内容时皱了皱眉。 -为什么让你领舞? 这不废话吗宛忱那么优秀,撤回。 -是选女舞伴吗? 还是废话,撤回。 -我都看到了。 宛忱用袖口挡住嘴巴憋着笑。 -…小提琴首席,请你好好排练,不要老玩手机。 -小提琴首席觉得,给谈城发简讯第一,排练第二。 以前没瞧出来啊,这人怎么这么会说话。谈城止不住笑,抿着嘴,刚做好的黑咖啡抖出去半杯。 「哎,恋爱总是耽误事。」店长拿起洗净的布巾擦拭着杯口,瞥了自己的员工一眼,打趣的话成了对方耳边风,没好气的杵在一旁开始自言自语。 -谈城先生,我能邀请您做我的舞伴吗? 剩下半杯也抖出去了。 屏幕上浮的对话静止,谈城的指尖顿在按键前,心里有何感想尝不出来,唯有心跳砰砰加速,躁的人耳根都不清净。 -你不答应我就去找别人了。 -找谁啊!! 这句回出了气势。 -我去问问我的小提琴,看它愿不愿意。 心里痒的很,不知宛忱现在是何表情,谈城搓了搓脸,愉快的晃了两下身子。 店主:「我当初聘你,是看中你沉默寡言冷酷到底的帅哥人设,这样比较能招揽来小姑娘,如今看来是崩了。」 谈城:「……」 店主:「最近办会员卡的人不多,我能雇你朋友来当驻店琴手吗?」 谈城:「……」 怎么还没下班? 排练到八点半终于结束,谈城拎着咖啡在后门等了一会儿,敞开的门缝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第一排宛忱的背影,趁他回身说话,谈城悄悄拿出手机拉近距离偷拍一张,新建一个文件夹放进去小心珍藏。 接到宛忱,递过去饮品,往他嘴里送了颗榛子巧克力。摁灭灯,教室里仅剩他们二人和稀疏的月光,暧昧的氛围萦绕在两个男生周身,谈城没忍住,抱了抱宛忱,皎月攀上他的鼻樑,发间清香钻进他鼻腔,手触到后背那对凸出的蝴蝶骨,轻轻揉了揉。 「干吗呢?」宛忱咽下嘴里的巧克力问。 「没事,就是想抱一下你,刚才看到你发的信息就想这么做了。」谈城不好意思的挠了两下后脑勺,没敢看宛忱。 「吃巧克力吗?」 「不吃,太甜了,我……」 宛忱舌尖轻舔嘴唇,覆着口中甜腻香味,吻了吻谈城,几乎是一触即放,却也比之前高架桥下那次压感强烈。 这一路上谈城的脑子都是热的,甭管是宛忱的声音还是车声人声通通入不进耳,眼前还晃着他凑近的琥珀色瞳眸,唇上还有丝丝甜香,憋了二十年的欲望险些呼之欲出,扰的他心神不宁。 谈城没有注意到,宛忱把下巴上的口罩勾回了鼻樑。 昏暗路灯下多了几个人影。 宛忱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到后面尾随而来的人,手上拿着傢伙,数量六七左右,不明目的,但肯定不怀好意,心有余悸,于是拉着谈城的手快走了两步,躲进超市旁边的另一片小区。 没想到这帮人竟然明目张胆跟了进去。 谈城意识到不对劲,并没有回头,当了快三年的混混,警觉性融进了本能。他把宛忱塞进两楼之间的一条窄道里,隐在黑暗处去听跟踪者的动静。 进来时发现小区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行人三三两两,求救不太可能,不过对方人数不多,没有尖锐利器,无非是棍棒,硬来便可。 起初以为是蝎子的人,听口音又不像本地人,没来得及多思虑,忽闻走近搜寻的其中一位说道:「那女的儿子是拉小提琴的,就照胳膊抡。」 第78页 「不能让她再查下去了,老大的家事势必会牵连出更多枝节,得不偿失,必须给她点警告。」 「能确定那学生是她儿子吗?成天带着个口罩根本认不出来。」 「这小子有警觉心,你们注意点。」为首的发话道:「他可不是一个人,注意别伤着其他人,惹来没必要的麻烦。」 宛忱攥着谈城的衣角,咬了咬牙:「你别管我了,他们是沖我来的。」 「这时候就别说废话了。」谈城歪了下头,脖颈发出嘎吱声响,肩膀画圆抻了抻筋,回身笑道:「我护你周全。」 他把宛忱的口罩摘掉戴在自己脸上,将帽子往脑顶一盖,朝那几个正往他们这边移动的身影沖了过去。 宛忱没捞住他,心里一空,声音很虚的唤了声「谈城」。 棍棒迎头飞来,谈城赤手接下,抄起一人手腕蛮拧,夺过一根长棍握紧一端,扫倒最不起眼那个,蹲身躲避迎胸挥来的棍子,击中为首那人脚踝。 「操。」为首的痛骂一声:「给我往死里干。」 宛忱听见「死」字立刻慌了,他曾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于是想都没想就从楼缝中跑了出来,沖离的最近那人额角就是一拳。 手腕巨震,疼的他倒吸一口气,紧接着脚边撩下个黑影,有什么东西朝头顶噼了下来。 谈城立即扑过去,抬起左臂扛下重击,一声闷哼沉在胸腔。 对方能打的还剩四人,这样耗下去对他们不利。谈城一把推开宛忱,脱掉黑色帽衫,暴呵一嗓,吓得楼上看戏的都往屋里缩了缩头。那几个人实实在在被震慑住,一时发愣,就见眼前人赤/裸上身,月光照在他精瘦的身骨上,抄起路边的铝制垃圾桶朝他们抡了过去。 「我操/你们丫的,来啊,都他妈来啊,别怂!」谈城的吼声很粗,沙哑骇人,对方登时不动了,显然有些犹豫。 「不是想往死里干吗?牛逼你试试。」谈城指着自己胸口道:「就往这里捅,我就站这儿,别几把装孙子。」 这一唬,谁都没动。 谈城吼完,呼吸停了半刻,杵在心口上的指尖没收回来。一个念头蹿出,他想,宛忱曾经经历过这种事吗?那道疤是因此而来的吗?他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看那伤口的形状难不成真是刀伤? 自己为什么会指胸口的位置而不是别处? 谈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在宛忱身上的所有已被自己深深印刻进脑海,甚至荒唐的想去承受他所承受到的,经历他曾经历过的。 不知谁家的狗叫扰了片刻清净,吠的人心慌,为首的往地上啐了口痰,一瘸一拐率先走了,负伤的几个依次跟上。 见那些人走远,谈城才呼了口气,回头捡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套回身上。一仰脸,宛忱红着眼睛上前两步看着他,被看出一阵心虚,不自觉把脑袋撇到一边,默不作声。 「要是真捅了怎么办?你就这么有把握吗?」声音里带着狠,也带着不安和心疼。 「没事儿。」谈城从没应付过眼下这种状况,一时慌乱,想去捧宛忱的脸,又嫌手脏,身上更脏,郁闷的嘆气道:「对不起,让你担……」 宛忱抱住了他,力道大的差点让他窒息。谈城能感觉出宛忱的害怕,他的反应同时也告诉谈城确实曾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想到这些,就好似有人往胸腔里塞了团棉花,堵的心烦意乱。 「手流血了。」松开谈城,宛忱小心抓起他的手腕,掌心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破口:「得去趟医院。」 「我说了没事,倒是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抡拳头。」 「抡骨折了你养着我。」 嘶了一声:「来劲了是吧。」 嗯了一嘴:「你先吓唬我的。」 谈城自知理亏,怒火中烧没搂住情绪,现在降了温,乖顺的蹭了蹭宛忱的肩膀:「你必须健健康康的,我一样能养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章 正文040 抵达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谈城手上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左臂淤青渐黑,无感疼痛。他没再和宛忱说话,对方的眼底一直漫着片红,生怕自己口不择言打偏了球,更让他担心了。 即便是晚上,主楼里的人也依旧不见少,大多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排队等床位的患者家属。亮如白昼的大厅里,队尾笔直延伸向楼层门口,中间支了几张简易摺叠床,有的索性就于此过夜。 宛忱望而却步,慌张的寻找挂号窗口,谈城想跟他说别着急,又想多看几眼他担心自己的样子,心里暖的不行。 两个人正拿着手机扫码交钱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谈城?」 是费鸣。 谈城见他穿一身白大褂,估计今天是个晚班,礼貌沖他一点头,显出些生分。费鸣没在意他的表情,盯着他左臂上的淤青皱眉道:「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要紧。」 「来我诊室给你看看。」 没想答应,宛忱却先一步跟上那人,谈城无奈,只得一併跟了过去。 「你一耳鼻喉科的大夫,还会看骨科?」 「这行干久了,什么都会点儿。」 这是电梯里仅有的两句对话。费鸣的诊室在三楼,相比大厅冷清不少,过了好几扇大大小小的门,拐了好几道弯,宛忱跟在他身后,看他脚下生风,有些心急的推门而入,带好口罩打开探照灯沖谈城招了招手,突然明白林裴为什么会如此执念这个人。 第79页 感觉非常可靠。 他坐在诊室外的蓝色塑料椅上,揉搓沾在手心里的灰,时不时抬眼看两下谈城,每看一眼都觉得顺心,像得到了慰藉一样舒服。没过多久探照灯便关上,费鸣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柜门,拿出酒精和碘伏。 「骨头没伤着,其他都是小问题。」说着,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沖外面静候的宛忱笑了笑:「诊室留给你们,我去查房,走的时候顺手带上门就行。」 一走廊的白炽灯尽数亮着,便显得屋里的那盏有些暗了。宛忱走进去把门掩好,里面的空间并不大,一眼无遗。标配的棕木桌和桌上型电脑,一张摺叠单人病床,有帘子做隔挡,除此之外就剩个孤零零立在墙边的白瓷洗手池。 谈城正拿着酒精往自己手心里倒,被宛忱一把夺过去,捏出两根棉签,细緻的先将结痂的血渍沾去,再换酒精一点点擦拭干净。 「哎,痒。」谈城本能的缩了下手,看了眼宛忱严肃的表情,咂吧下嘴又乖乖送过去,无辜道:「真的痒。」 宛忱不依不饶,还往他手心里吹了口气,谈城嘶了一声,咬着牙低头默念三遍「冷静」。 清理好伤口,收拾好零碎,宛忱坐在费鸣的办公椅上与床上那人对视一眼,知道他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顾及自己的心情憋着不言,于是拿出手机,点开通信录,拨通了其中一个人的电话。 谈城不自觉往屏幕上一瞟,对方的名字叫做「穆歆雅」。 「嗯。」宛忱站起身靠在窗边,摸着那盆开的旺盛的富贵竹,饱满的枝叶绿的浓烈,触感嫩软。 「你最近接的什么案子?」看着窗外高架桥上霓虹连成的光带,宛忱开口问道。 谈城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紧接着又听道:「我今天被人跟踪了,估计是跟着你过来的。」 听筒里传来穆歆雅调高音量的喊声:「伤到你没有!」 「没有。」宛忱转头和坐在病床上的人对视一眼:「谈城把他们都打跑了。」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长时间的停顿后,伴随着笔尖点桌的声响交代道:「一个离婚案,被告是个混黑社会的男人,律所间推来推去没人敢接,我看他老婆身上成天挂着伤,实在可怜,就接了。」 「你看谁都可怜。」宛忱语气虽硬,像在埋怨,神情却很温柔:「怎么就不为你自己的安危考虑考虑?」 「我配吗?」穆歆雅顺嘴滑出一句,啧了一声,话锋立转:「能拿到他们威胁你的监控视频吗?」 「怎么,你还想拿你儿子的遭遇当证据啊?」宛忱笑了笑:「什么妈。」 「我是什么样的妈,你就是什么样的儿子。」穆歆雅打趣完也笑了,换了副为人母的慈爱口吻,言简意赅道:「帮我感谢小城,谢谢他保护你。」 「嗯,多注意身体。」宛忱三言两语收尾,刚想挂断,又听女人唤他一声,手机重新移回耳边:「怎么?」 「去看你父亲了吗?」她问。单从声音里就能够听得出穆歆雅问的很艰难,仿佛触到深埋进心底的痛楚,本能的排斥,害怕提及,不愿面对,又渴望听到关于他的丁点消息:「帮我带话了吗?」 「看了,没帮你带。」宛忱撩了下刘海,眼神有些暗:「那点时间我想说的还说不完呢,没空帮你带,有本事自己看去。」 「什么儿子!」 「什么儿子什么妈,挂了。」 宛忱把拿电话的右手夹在左臂下,抿了抿嘴,伫立在窗边安静的远望崇明夜景。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谈城始终保持沉默,认真听着,视线一直死咬着宛忱不肯移开。 那些混混是尾随穆歆雅来的崇明,从宛忱和她的交谈中可知他们的目的是想恐吓宛忱从而达到威胁穆歆雅,让她撤消离婚案件主理人的身份。谈城听明白了,也明确意识到他为什么总是带着口罩,也终于清楚,宛忱为什么会是一个人生活。 没有哪位母亲能够忍受自己的职业会给孩子带来巨大的风险,所以她离开了宛忱。穆歆雅的同事曾问过她为什么不接手一些比较容易处理,不会引起任何纷争的案件,她的回答是,那这个社会的天平将永远是斜的。 姥姥在世时,也问过穆歆雅,为何不可为了家庭放弃如此危险的工作,为何一定要固执己见,涉足社会的至阴面,给家人带来灾难,并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穆歆雅的回答仍是一句话,如果我因害怕而放弃,代表默认后悔自己选择的路,可我没选错,更没做错。 穆歆雅是个律师,在法庭上是常胜将军,国内十大杰出律师之一,在业界声名威望。她接案子不看报酬,不看难易,只关心一点,是否能为真正需要帮助,手无寸铁的人尽一份力。 有人说,律师凭一张利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辩成白的,穆歆雅做得到,却不稀罕做。她大学毕业的演讲同样只有一句话,「我不是圣人,但我所信奉的东西必须守护真正需要它的人。」 她有能力,有实力,更有善意,那些自以为钱能买通所有的小人,遇到穆歆雅,就只能断送侥幸。这让她有了不少仇家,也因此无法一直陪伴在宛忱身边,避免给他带来祸端。 「我妈让我跟你说声谢谢。」愣神半晌,宛忱开了口,声音软了下来,表情已然恢复平静。 谈城笑了笑,有点害羞的摸着后颈:「那你说吧,我听着。」 第80页 「谢谢就免了。」宛忱垂下胳膊,缓慢朝他走近,把目光投到他脸上,继而下移,轻声道:「给个谢礼吧。」 说完,双手捧起谈城的侧脸,俯身吻了上去。 触到的那刻,谈城过电般往回撤了下身子,但很快又挺直迎着,认真感受这个吻的力度和味道。光线被宛忱严实盖住,他的脸是暗的,微阖的眼睛却澄澈明亮。他站在谈城两腿/之间,身上的衣料贴的很近,但身体依然是远的。 依旧是简单的触碰,只是时间拉长了而已。宛忱脸上微微泛着红,即便逆光谈城也看的清清楚楚。他太好看了,平时的面色显出股不怎么健康的白,此刻透出来的,分明有种叫人慾/罢不能的意味。 谈城抬手覆在宛忱后背,将他带到自己身前,用力搂紧他。两个人紧实的贴在一起,呼吸揉作一团,闻进鼻子里的消毒水味都带着一丝甜腻。谈城双脚落地,从床上站起身,与他平视,看着宛忱瞳眸里的自己,这一刻他突然想溺死在他眼里。 这份情在心里扎的有多深,谈城怕是现在才真正感觉出来。 吻开对方的唇瓣,舌尖轻轻勾挑,抚碰每一颗牙齿每一块软/肉。宛忱嗯了一声,想唤他名字,谈城没给他机会。彼此背后均漫出一层密汗,仍不忍就此分开,温化开蕴在心里的深情蜜意,慢慢溢上舌尖。 口腔里是满满的甜。 宛忱抱着他,偏开头,下巴放上他的肩窝,侧脸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以前他很不喜欢这种味道,觉得闷呛刺鼻,可置于谈城身上,就觉得像是扰乱心绪的迷迭香。 胸腔抵在一起,心跳同律。 谈城往他脖子上蹭了蹭鼻子,笑了一下,窃喜、激动、亢奋,无数可以描绘愉悦心情的词语揉进血液里,抱住宛忱的那双手臂轻微颤动着。 「怎么了?」宛忱在他耳边问,热气呼在耳畔,谈城静了静心,莫名红了眼底。 「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的音量很小,小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宛忱松开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勾着嘴角很正经的清了清嗓子:「虽然从来没有正式问过你,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谈城忍俊不禁的移开视线。 「谈城。」宛忱同样忍笑看向他:「可以请你做我的男朋友吗?」 腮帮子鼓了鼓,拼命压制住剧烈的心跳,谈城单手握拳放在颈下划了划,是个有些侷促和紧张的动作。关系若是就像之前那般顺其自然,没有明确的界线,兴许不会在自己灰白的人生画卷中添上重彩一笔。可真正在对方口中听见明晰关系的那个称谓,猛然间,谈城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 太刺激,太胆怯,想要得到,亦害怕失去。 「我吧。」等了半天,他才踌躇着开口:「我可能,不是,我肯定是……配不上你的,我知道。」 还想酝酿更多的话,被宛忱噗嗤作响的笑声沖乱了思路。 「不是,你笑什么,我这儿正严肃呢。」谈城提了口气,发现话到嘴边竟然不会说了,又过去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吐露出几个字:「我一、一流氓混混……」 宛忱双臂交叉端在胸前仍就是笑:「我给你缕缕啊。」 两人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中间夹着温热与明晃的光。宛忱深深的望着他:「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在贬低自己还是抬高我,这都无疑是拒绝这段关系的理由。」 「所以我也可以这么认为。」宛忱条理清晰逐一说道:「你觉得我在高处,配不上我,那反过来不就是你在低处,我配不上你吗?」 谈城吃惊的看着他:「卧槽,你们艺术家的思维方式真的是……」 「无法反驳。」宛忱接话,继而再次向他靠近:「你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做事无巨细的考虑,除了感情。」 「给我个机会。」宛忱的眉眼弯着抹让谈城舒心的弧度:「行吗?」 「话都让你说了。」谈城吸了吸鼻子,扎进他怀里,宛忱用下巴蹭了蹭他一头有些长长的头发。 「还有疑议吗?」 「不敢有。」 「那是不是可以继续刚才的事了?」 话音未落,谈城就听见响在头顶上方的清脆拉帘声,阴影围了过来。随之一同而来的,是比之前还要热烈且深沉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一章 正文041 计程车停在小区门口,值班室的保安尽职尽责的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周围没再有什么异动,可谈城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松懈,以至于都走到楼门口了,非要在屋外耗一宿。 「今晚肯定是不能睡的,我也睡不着。」谈城叼着烟立在窗边靠着墙,语气硬的很,丝毫不肯退让:「我这身上脏兮兮的,你家沙发我都不愿躺,明早回店里洗个澡再来。」 宛忱没好气的看着他:「行,到底是男朋友了,说话口气是不一样啊,以前哪儿敢这么横。」 谈城听罢立刻服软:「啊?我刚才横了吗?」 牵了牵他的手,笑道:「逗你的。」说完往四周扫了一眼:「拗不过你,但是明早别走,到家里来,你总得和我住在一起,慢慢适应吧。」 心里焦的慌,脸上臊的慌,谈城拿烟的手一抖:「同……同居啊?」 宛忱嬉笑一下,用指背挑了挑鼻尖:「怎么,不想?」 第81页 梦到好几回了,能不想吗。谈城心道,却没应声,扬手轰他赶紧回屋睡觉,示意自己就在卧室窗边守夜,有什么事吱一声便能听见。 简单洗漱,泡了个脚,浸了包穆歆雅从学中医的朋友那里带来的中草药,而后套了双棉袜。九月气温依然高居不下,木地板触感温凉,宛忱此举是为了可以不穿拖鞋,省事儿。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檯灯,暖白光线瞬间铺了满桌,伸手拉开薄透的帘子沖外边叫了声:「谈城?」 「在呢。」谈城赶忙应道:「领导有什么指示?」 秋风里夹带着几缕清淡的桂花香味,凉亭边的桂树上生出一簇簇浅灿的金黄,宛忱支起下巴,歪着脑袋看谈城,尽管视野被窗楞分割成几块,中心仍是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人:「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 咽了咽口水,谈城很快又点了根烟,咬着尾端的棉花,含糊不清道:「都这么晚了,熄灯睡觉,宿舍老师要查房了。」 「我可不是个守规矩的学生。」宛忱笑了笑。 谈城哑然,抬眼盯着铁窗,用力扒了两下,突然很严肃的说:「得亏按了这个,万一要是那帮人入室不轨,你连个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是是是。」宛忱打了个哈欠,侧脸趴在桌面,视线抬高,望着缀满繁星的天空:「我男朋友最有远见。」 「回床上睡。」谈城抓着窗沿往屋里窥视,模样的确像个正在查床的宿管老师:「跟窗口睡是想感冒吗?」 「床铺离你太远。」宛忱的意识渐渐稀薄,他一向入睡很快,谈城后面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觉得打在脑后的风小了,没了,关严的玻璃窗将外面的一切声响隔绝,营造出一个绝对舒适恬静的空间。 梦是安详的。 阳光把身上烤的暖烘烘的,绿植托着清晨的新鲜露气,睡到自然醒的宛忱缓慢睁眼,从脸下抽出一只手拉开窗扇。 还没叫出声,外面的人率先打了招呼:「早安。」 伸了个懒腰,跑到厕所用漱口水洗了洗口腔,站在玄关处换好鞋,险些忘记拿钥匙,单单只掩上了防盗门。宛忱出了楼口走到窗下一把攥住那人手腕,力气大到谈城一时竟没能将他挣脱开。 起床气,不好对付。 进了家门的两个人换好拖鞋,宛忱仍是拽着他不肯松手,直接把人拉到里屋床边用力向后一推,沉着声音咬出两个字:「睡觉。」 谈城不是很情愿,跟外面杵了一整晚,身上又是脏又是汗的,刚触到床面便立马起身,却被眼前人搞了个突袭,用嘴唇狠狠往他唇上一撞,疼的他又重新仰回了床上。 「卧槽?」谈城惊呆,还有这种操作?见宛忱气势汹汹一脸「不给商量余地」的表情,只得妥协的脱了鞋袜,僵着身子占着床铺一侧,弯起手臂置于耳下,闭眼调匀呼吸。 这张床很软,很大,能躺三个人还有富裕,被熟悉的气味围拢包裹,肩背很快放松下来。谈城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完全卸下防备的安逸,睏倦感拉丝似的钻进意识里,没过一会儿就有了睡意。 旁边的枕头上多了本莫斯的书,宛忱趴在床上托着下巴从序言开始翻阅。左耳是心上人有规律的沉稳呼吸,右耳是散落在小区院落里的清灵鸟鸣,他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谈城睡醒的时候依照惯性,先和天花板来了几分钟的干瞪眼,然后猛然回神,向左偏头,宛忱侧脸轮廓随着视线一点点清晰。 「我睡了多久?」问完,看了眼窗户,天空已经泛起一层厚厚的硃砂色。 「九个多小时吧。」宛忱翻了页手里的谱子,莫斯的书他基本上读完了,只剩后面附着的六首闻名中外的小提琴协奏曲。 「我操,我头一次睡这么久。」谈城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眉眼,感觉眉心挂着一抹把觉睡通透了的精气神:「真他妈爽。」 宛忱扭头看着他,视线略微下移,饶有兴趣的挑了下眉:「看着是精神不少,小城城也挺精神的。」 一听这话,谈城倏地坐身弯腰,醒来时就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被宛忱点透,那点不对劲变成了十足的害羞和别扭。 「一身汗,我回去洗个澡。」 「就在家里洗,我毛巾给你用,衣服给你穿。」 小城城还硬/挺着,这句话丝毫不亚于调/情,谈城实在架不住对方步步紧逼的诱惑,想逃,又被宛忱拉了回来。 「热的很,我去楼口吹吹风。」 「哪儿热?给你吹风扇。」 对方戒备心太高,看来是逃不掉了,顺着话说道:「……后背。」 书桌上放着不到半臂高的可携式风扇,宛忱将它拧向二档,把谈城转了个身,背朝风向。 「你是不是也有点热,我看脸挺红的。」谈城说完,下意识去摸宛忱的额头,抵抗力本来就弱,秋天流感多发,别再病了,想说不吹了这样容易着凉,谁知那人非但不听,还反坐在自己腿上,面对面抱着他,脸垫上肩膀,迎风眯起了眼。 「是有点热,那我也吹吹。」 「……」 「我再蹭你一身汗的。」 「那正好一起洗澡呗。」 「……」 等不见对方动静,宛忱坏笑道:「怕了?」 还真是怕了。谈城向来没畏惧过什么,二十年所有的胆怯与小心翼翼全实打实捧给了宛忱,面对怀里这个无时无刻能让他心律过快的人,长出的硬壳被蜜泡软,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轻易便能攻陷。 第82页 最后还是被宛忱半搡着推进浴室,砰的合严了门。按理说,闭塞的空间应是给了谈城绝对的自由,不会再有不适然的感觉,可看见的,是宛忱用过的牙刷毛巾,闻见的,是本就扰他意乱的洗发水香气,不算大的浴室,耳畔响着轰鸣,脚下的步子都有点轻飘飘的。 沖了半天水,还没觉出热,弯腰仔细一瞧,开关已然拧到了底。回过味才发现,不是水凉,而是自己身上比这水温还烫。 谈城双手扶墙,水流顺着腰线滑落,压下去的欲/望没来由的再次燃起,搅的心烦。往手心抹了点洗发露潦草擦在头顶,他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下这抹贪恋的味道,脑海里翻腾出宛忱站在耀眼光芒下,优雅演奏时的样子。那套白色西服,那把精美的小提琴,那抹高挑俊秀的身影,谈城皱了皱眉,闷哼一声,身体迅即软了下来。 厚颜无耻的把人肖想一番,他失色的笑了笑,没进蒸腾的热气里,所有不实的感官此刻都有了实实在在的具象。 宛忱饿了整整一天,饿的眼冒金星。谈城洗完澡换的是他平日穿的那套校服,下/身套了件宽松的条纹居家裤,头上盖着毛巾还没擦净水便往厨房钻,生怕那人慧眼如炬,发现他在浴室里做的那档子亏心事。 「以后关了店回家住,厨房是你的领地,按你喜好归置用具,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宛忱说着,拿起切板上的一块火腿放进嘴里,靠着谈城又补了句:「你喜欢看历史书,书房里有很多名人传记和历朝读物,只要你想,那也是你的领地。」 谈城放下切刀,真的是扛不住宛忱从昨晚到现在轮番用甜言蜜语攻占自己的心,有些无奈道:「你别对我太好,我又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值得你这样为我。」 一侧腮帮子鼓着,宛忱悄声道:「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男朋友特别厉害。」 「哪儿厉害了?」被他故作俏皮的模样逗笑,谈城偏了偏头,舔了下嘴唇。 「会做蛋糕,会煮咖啡,会弄巧克力,会做饭……」 「不就是会做点儿吃的吗?」 「民以食为天。」宛忱尝了一块刚盛出锅的土豆炖牛肉,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就是我的天。」 「……」 家里有备速效救心丸吗? 桂花清香散了满院,出了楼口便能闻见,走近凉亭,味道渐浓。小区里的风景宛若崇明市浓郁秋色的一览缩影,穹苍清澈,圆月像一颗凝脂嵌进夜幕之下,璀璨星辰铺成长河。清风穿亭而过,拂起宛忱棕色的发梢,谈城看的入迷,指尖的烟已燃尽,灰屑散去,浑身上下只剩心中那一捧沉甸甸的美好念想。 小提琴音响起,行人驻足聆听,悠扬舒倘的旋律甫一入耳,梦都是彩的。《to my love》,谈城听过,可仍不知道名字,只觉得美,不由得嚮往,于是慢慢朝亭中那人走近。 曲子不长,最后一个音符消融进夜色,宛忱站在亭子里温柔的看向他。谈城立在台阶上望着对方走过来的身影,愣着,直到一个诗意的吻落下。 「虽然迟了一天,但还是要补上。」宛忱与他鼻尖相抵,轻轻蹭了一下:「一周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二章 正文042 悠唐购物中心一层有一家装修极为奢华富丽的礼服定制店,透过外侧净澈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暖色风格的店面装潢,两排木柜挂满了格式样衣,挑的人眼花缭乱。 宛忱走进后迳自坐在沙发上翻看礼服款式,正在犹豫是选择定制还是买现成的。谈城挺了下身板,店员沖他打招呼的时候显得有些拘谨,本想多看两眼架子上的服装,见宛忱没跟着自己,又折回来安静的坐在他旁边。 「有看中的吗?」谈城拿着一次性纸杯问道,将它立在掌心里转着圈。 「这件怎么样?」翻定一页,宛忱给他指了一套深蓝色的礼服:「我觉得很衬你的气质。」 「我还有气质啊?」谈城笑了一下。 宛忱瞥了他一眼,继续翻看,淡淡的回了一句:「我男朋友有多帅估计只有他自己不清楚。」 旁边的两个女店员激动的跳了跳脚,谈城唰的扭头,震惊的看着她们有些神奇的反应。 相中三套合眼缘的,接过样服,宛忱拉着谈城进了换衣间。记得上次去潮流服装店挤在狭仄的仓库里连转身都费劲,相比这里要宽敞不少,甚至还置了一张梳妆檯,挂了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两人仍是背对背,换的速度极快,只是宛忱后背没再有舒适的贴感,没再感觉到谈城身上的热度,莫名生出一丝沮丧,麻利穿好皮鞋,扭脸一瞧,心跳却和上回同样,空了半拍。 眼前的人看上去模样周正,又隐约透着股痞帅的劲儿,套着一身斯文的壳,平添几分性感的男人味。宛忱一时没控制好表情,脸上挂着些许痴迷,谈城不禁笑了笑,看了眼上了锁的门,向前两步偷摸抱住了他。 「我还挺紧张的。」他的心跳确实有些快,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太久,谈城松开宛忱,小声道:「第一次穿这么正式的衣服,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把我迷死了。」宛忱右手虚空握住往心口上一插,做了个后仰的动作,逗的谈城忍不住得寸进尺在他额间落下个吻。 一蓝一白站在镜子前,荣光模样让谈城有些恍惚,更别说旁边站着比他还要养眼的宛忱。走出换衣间的时候,店员捂住了嘴,飞快朝他们竖了两个大拇指:「太好看啦!」 第83页 宛忱看着等身镜里的自己,扽了扽衣袖,继而抬手帮谈城掖下衣领,抻平肩线,拉扯着衣摆左右欣赏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就这件吧。」他笑着说。 号码正合适,也不用熨烫,衣料触感不必说,就是价格实在太贵。谈城询问了一下店员,可以租用,多拍些照片倒是实惠多了。宛忱就着他去问话的时间,又选了两条百搭的纯色领带。 「其实可以往礼服上再添些点缀。」店员带好黑棉手套从柜檯里拿出一盘金属饰品,还没来得及开口介绍,宛忱立即相中两个银色的g谱号胸针,二话没说便示意她包起来。 谁不喜欢爽快的客户,而且长得真是好看的过分,店员愉快的拿起计算器,加好总价,慷慨的把两枚胸针当做赠品附在包装盒里。 谈城也就两三分钟功夫没看住宛忱,人已经豪迈的刷完卡了,揉了揉发颤的心肝,只得嘆了口气。正打算换衣服,店员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立拍得,态度诚恳道:「能不能让我拍一张?」 「嗯。」宛忱迅速答应,比了个耶的手势,店主当即摁下快门,随后见他愣了愣,木讷道:「我是想说,让你多给我们拍两张。」 谈城捂着嘴笑的肚子都有点发痛。 沙发后面的墙面贴了一层暖色壁纸,很适合作拍照的背景。两个人彼此帮对方别好胸针,并肩站在一起,能觉出谈城还是有些不自然,反正也是拍上半身,宛忱索性拉过他的手放到腰后,在他手心画了两个圈。 谈城嘴角抽搐一下,心道,真磨人啊。却也因此放松下来。 定格的瞬间,宛忱往他那边偏了偏头,笑容清朗。店员连拍三张后把其中两张相纸递给他们,随手把照片挂在了玻璃橱窗里。 换回自己私服的时候,谈城把宛忱圈进自己怀中,贴着他耳朵轻声问:「钱不是这么乱花的,干吗要买这么贵的东西。」 「保护费。」宛忱又拎出之前的理由,耳畔一痒,不禁缩了缩脖子,眯了下眼。 店员扬着声音毕恭毕敬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见宛忱白皙的脸上浮着两团若隐若现的红晕,无声的做了个尖叫的动作。 校庆舞会当日天公作美,无风,气温舒宜,有些厚重的礼服穿在身上也并不觉得闷。宛忱正跟皮鞋鞋带较劲,绳质较硬,打成的结歪歪扭扭,折腾半天,还是谈城整理完蹲下身帮他系好,缕好裤脚,两枚纯银音符吊坠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去的人多吗?」坐在叫来的计程车里,谈城声音发紧问道。尽管那些面孔已然熟悉,有几个外向的女成员经常来找他们聊天,可毕竟是严肃隆重的场合,盯着那么多道热切的目光,焦躁紧张实属正常。 「都是你认识的人。」宛忱的视线放向窗外,右手与谈城左手交叠,在他手背上挠了两下:「没人会在意谁做领舞,吃的喝的往出一摆,哪儿还会关心跳不跳舞这件事。」 谈城没觉得这句话算是安慰。 他们到的很准时。悠唐酒店红山厅正门约三人高,奢荣华贵,更别说内场构建恢宏气派。脚下铺着随时可以席地而坐的花色绒毯,覆着水晶灯七彩明亮的光。 优柔音乐缓缓而来时,交响乐团成员们在正门内侧纷纷站成两排,掌声融进旋律,热烈欢迎校方领导和陆指挥、小提琴首席及校外来宾人员们入场。 「我们夹在领导中间吗?」谈城扬着脖子,看着宛忱扶正他的领带,轻轻往他胸口上拍了拍。 「别怕,进了场就开吃,不用想着咱们身上还有任务,这个重担交给陆指挥就好,他最擅长秀恩爱,在场那么多人,可得过足了瘾。」宛忱往旁边一挑眉,谈城看见两鬓灰白的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位知性文雅的女士,一眼便知是夫妻,相貌出奇的相似。 「舞还是要跳的。」陆指挥的左臂被夫人挽起,回头沖身后两个孩子慈爱的笑道:「人都等着看你俩出糗呢,可得让我这个老同志乐呵乐呵。」 陆夫人一听,往他胳膊上温柔的捶了两拳,念道:「老不正经。」 四个人融洽的笑作一团。 陆指挥说的不假,满场的人都对宛忱和谈城行各色注目礼,有窃窃私语的,有激动挥手的,还有忍俊不禁的。笔直前行的队伍临近舞台开始向两侧分散,随着变幻的灯光和音乐,他们被人群拱到了厅内正中间的位置。 宛忱开心的勾起嘴角,深情的看向谈城,双手十指与他交叉,随着柔美的乐声幅度很小的晃着身子,时不时举起他的右手不怎么规范的原地转着圈。 脚下的步子是乱的,摇晃的身体毫无节奏感,胡乱编排着动作,一点没个正型,不过管他呢,至少气氛已经扬起来了,哄闹的人们各自与挑选的同伴舞蹈,桌上的杯盘碰撞在一起,灌了一耳朵欢声笑语,没有比这再好的景色了。 眼前那人脸上落着缤纷的光,眉眼舒展,笑的如此开心。谈城心里一热,借着一个暧昧的近身动作,偷偷用脸碰了一下宛忱的耳朵。 巴不得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体力尽数挥霍,又开始拼命往肚子里塞东西。宛忱一口一个蛋挞红豆派,另外从端盘服务生手上拿过两个高脚杯,与谈城的杯口轻磕一声:「cheers.」 喝完,继续边聊边吃,绕着两排长桌走了好几趟才终于歇下脚。宛忱往后排的圆桌走过去,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战一回,目光远眺,突然愣住。 第84页 他看见了秦安。 「有没有很惊喜?」秦安余光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将手机游戏摁了暂停,放回兜里,笑了笑:「好久不见。」 「你真够可以的。」一拳砸在他腹部,劲儿不小,秦安顺势往后躲了躲:「哎,看着点儿,再往下命根子就不保了。」 游岚和秦然晚四十分钟到场,掐着时间直接进入「吃吃喝喝」的环节,被陆明启扯到身边好一通埋怨:「领导们都想见见你,成天我行我素的,太不像话。」 撒娇似的回过去拥抱,安抚好有点喝高的陆指挥,游岚拉开椅子与宛忱同桌,晃着杯中红酒,沖秦安使了个眼色:「开窍了?」 「嗯。」秦安摆弄着手里的烟盒,他今天没穿礼服,随便选了身还算正式的衬衫牛仔裤,不好意思的沖一桌子的人笑着道:「垂头丧气过一天是一天,重振旗鼓熬一天也是一天,慢慢来吧,不想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游岚左手放在他头顶,欣慰的用力抓了两下,秦安舒服的嘿嘿两声笑:「老大,别停,再来五块钱的。」 「小兔崽子。」嘴欠这一句换了个巴掌落肩,他哎哟一声表情很释然。 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勇敢走出来,变回之前那个自信阳光的大男孩。 「我会真正热爱钢琴,不再把它当做抛头露面赚人气的娱乐工具,会向着更高的层次迈步,非常感谢始终不离不弃陪在我身边的你们。」语毕,他抢过游岚手里的杯子,总结性发言后总是要来点酒意助兴,仰头一口闷进肚,旁边的人配合的鼓了鼓掌。 秦然开心的弯着眼角,缩在座位里偷偷瞥两眼哥哥,激动的握紧拳头,抿了下嘴。他在窃喜,翻出埋在心底的愿望尝两口,觉得甜,觉得满足,能够和哥哥一起去美国了,这是他最最期望发生的事。 努力这么久,为的就是能够等到这一天。 在秦安痛苦失落的这段日子里,他们没怎么见过面,毕竟秦然跟着游岚,这是他再放心不过的事,秦安也算卸下身上的担子,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认真思考了很久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好在,他选择的是走出来。 「哎对。」秦安往椅背上慵懒一靠,四下张望:「叶依依怎么没来?我都憋着没告诉她我参加舞会了,还想给她个惊喜呢。」 宛忱也有些疑惑,正准备寻人问问,忽听陆明启扬起一声亮堂嗓,大嚷道:「哎哟,老朋友,又见面了!」 薛汉阳身着一身名贵礼服,张开双臂与陆明启紧密相拥。 「来晚了,罚酒罚酒。」薛指挥阔气的松开一颗宝石衣扣,端起一杯红酒直接吞下了肚。 「好好好!」陆指挥亢奋的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宛若一篇华美乐章正演奏到高/潮迭起的时刻,鼻下的小鬍子朝两边喜庆一撇:「怎么没把你的室内乐团带来放松放松?别把他们逼的太紧啦。」 宛忱皱着眉,不安的嘟囔了句:「陆老师没跟我说薛汉阳会来啊?」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压都压不住。他没管自己是不是多虑,没时间细想会不会多此一举,潜意识里只想找个理由趁机支走秦安,于是打算就这么做,刚准备伸手去拉坐在身旁的人,就见秦安猛地僵直了身子,两只眼睛穷凶极恶的怒视着门口,眼白很快蔓延出成片的红色。 手一顿,宛忱不自觉跟着他的目光回头。 「马上又要出国,得加班加点排练哪。不过我可是给足你面子了,把晚舟带来了哦。」薛汉阳高声乐着,拇指往身后一指,迎着室内夺目炫彩的光线,一双男女手挽手走了进来。 这是校庆舞会最后两位到场的嘉宾,谢晚舟和叶依依。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三章 正文043 耳边的音乐声、杯盏声、嬉笑声全数撤出耳畔,唯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不断扩大,灌了秦安满耳。在看到那对明明碍眼,却分明登对的一双人时,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捏紧的拳头不可遏制的发着抖。 凉意顺着嵴梁骨爬上来,刺破他刚垒砌好的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嘲讽,是不敢思议,是恼羞成恨。 叶依依穿了一身漂亮的鹅黄色长裙,同「华音盛典」当天的服饰一模一样,裙摆掩住脚上的红色高跟,长发散开在腰线,神情仍是泰然自若,享受着成为全场目光汇聚的焦点。 薛汉阳拉着陆明启回了酒桌,与校方高层同坐,面色红润抑制不住笑意,手上的高脚杯起起落落。 放眼望去,只有一桌气氛死沉。 裙角落至盛放点心的长桌前,叶依依将手包换到左手拿着,小拇指勾起从肩膀上顺下来的发丝挽在耳后。她拾起一块桃酥尝了口,味道不错,正想吃第二块,视线缓慢上移,越过无数人头,与一人对视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叶依依迅速吞咽两口,险些噎住,不由得皱眉,继而放下酥点,故作镇静的转身,被谢晚舟拽住了手:「怎么了?」 「秦安在。」她深吸口气有点艰难的说道:「我本来打算舞会过后跟他说分手的,没想到他今天会过来。」 「有什么区别?早晚要知道的。」谢晚舟抬起头,余光扫了一眼秦安,得势般搂住叶依依赤/裸白皙的肩膀,吻了吻她的侧脸。 砰的一声巨响突兀的蹿进音乐。秦安沉下脑袋,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一旁的宛忱猛然起身,又被谈城压回座位,赶忙往他后背顺了两下,轻声道:「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别冲动。」 第85页 呢喃声传进宛忱耳朵,他偏了偏头,仔细去听,发现秦安正重复念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不知将这话咬碎了多少遍,他才慢慢抬起脸,眼泪顺着眼角大把滑落,而后用衬衫袖口胡乱一抹,像是做了很长的心理斗争,终于还是起身朝那两人沖了过去。 泪水糊了满眼,压根看不清道,一路上碰歪了好几张桌椅,叮呤噹啷的零散动静,惹得交响乐团所有成员齐刷刷望向那抹僵直的身影,有的眼神戏嚯,比如肖博瀚,有的和秦安关系比较近的,确实为他捏了把汗,很是担心那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宛忱和谈城一併跟着站了起来,游岚拦下秦然,示意他不要去给秦安添乱。他必须勇敢承受和面对自己人生的得与失。 只是曾经得到过的,都成了过眼浮尘。 「哟。」谢晚舟斯文装腔,儒雅作态,不怀好意的嘲笑道:「你可真够有个性的,这种场合随随便便糊弄一身衣服,啧,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你们做的事就能摆上檯面了吗?」音量不小,引来对面悉数校方领导的目光,秦安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势头,口吻没客气,情绪没压着,再没给对方面子:「叶依依,你给我解释解释。」 「我替她解释。」谢晚舟接话道:「依依本来打算要跟你分手的,只是怕你陷得太深走不出来,才会一直犹豫到今天。」 「我女朋友一向很善良。」 对上谢晚舟轻蔑的眼神,听着他不屑的笑声,秦安觉得眼前的画面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回过神时发觉已晚,自己竟当着众人的面哭的撕心裂肺。 到底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性格单纯的犹如一尘不染的白纸。事已至此,秦安便不再看重自己的颜面,张牙舞爪朝那人扑了过去。 谈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了回来,赶忙圈锁住他暴躁失控的行为,差点被他挠破了脸。毕竟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都在,这么明目张胆的打架斗殴,是会被处分的。 叶依依始终没出声,脸撇向一旁背着光,看不清是何种表情。 「谢晚舟你个乌龟王八蛋,你他妈居然当小三!」秦安试图挣脱谈城的手,无果。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了。」那人温文尔雅的站在他们面前,披着像模像样的君子人皮,侃侃而谈:「我和依依两家交好,从小青梅竹马,等她毕业便有意让她过门,说起来,你倒是更配小三的名号。」 秦安指着他的脸,失态嚷道:「你信不信我他妈跺了你的手,让你琴也弹不了,人也碰不了!」 叶依依惊恐的回过头:「秦安,你疯了?」 谢晚舟听罢不以为然:「我这双手可是买了巨额保险的,你动一下,我让你赔的家底见天。」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扫了过来,紧接着谢晚舟就感觉到唇角一热,疼痛瞬间炸开在脸上,整个人直挺挺的倒向绒毯。 宛忱将秦安护在身后,攥紧的右手青筋暴起,指背蹿红,不等摔倒那人起身,结结实实又挥过去一拳,直中眉心。 「操。」有生以来第一次爆粗口,没想过会是在这种遭遇下。谢晚舟扶着桌沿勉强站起来,本想威胁宛忱两句,忽然看见交响乐团成员们纷纷围拢过来,一时慌乱,情急中顾不得旁人非议,拉着身旁的人便要走。 「叶依依。」声音硬冷,听的女孩立刻站住脚,转头望着正搓揉手腕,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的宛忱。 「你欠秦安一个交代。」 不争气的任由自己最后这点懦弱作祟,秦安的目光死死扒住叶依依离开的背影,没出息的在心里默念,只要你回头,你肯回头,我一定原谅你。 门口的光亮逐渐由团成片,虚晃不实。他爱的女孩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光线尽头。谁曾说,初恋最美也最痛,秦安起初不以为然,尝到甜时一门心思顾自陷进去,无所谓老人之言,无所谓前车之鑑,轻易用满腹真心许诺对方一生一世,没成想到头来只打动了自己而已。 陆明启和薛汉阳各自安抚好自己的学生,薛指挥打着哈哈,三言两语用「小孩子闹家家」将这场在大人们眼中司空见惯的闹剧,在校领导面前一笔带过。陆指挥每吃两口饭菜,就会担忧的往对面人群中看一眼,时不时摇着头,无声嘆气。坐在一旁的陆夫人牵过他的手,会意的往他心里送去一丝慰藉。 酒一杯杯往进灌,尝不出绞心的辣,痛一点点往下咽,坠的肝肠寸断。 这种失败感再熟悉不过了。 距离刚才发表的那番激动人心的肺腑之言有十分钟吗?可真是掏心掏肺给大家表演了一场十足的笑话。 操。 杯子朝地面一摔,玻璃碎的彻底,亦如自己拼命想要振作起来的勇气。 按捺不住的双手因内心焦躁来回揉搓,手背漫出一道道红印,秦安大口喘息,而后往餐桌上猛敲一记,脑袋发昏发沉,脖颈脱力,额角重重的磕在了桌面上。 脑门抵着桌沿,撑住最后一丝意识,秦安抓着身边人的手腕,力道极大,喃喃自语着:「宛忱,我他妈,我他妈的,真的,就是个笑话,操,我自己都想笑了……」 这句话没能说完,秦安整个人向左一歪,砸在了宛忱怀里,逃避似的躲进兄弟的臂弯下,渴求自己还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 一行人提前离开了会场。 第86页 秦安被宛忱半搂半抱拖出红山厅,显得十分狼狈,最后换到谈城背上,乘电梯去了七层。游岚在悠唐酒店一层柜檯开了三个房间,他不放心秦安的状态,索性几个人在此将就一晚,明早清醒之后再回学校。 电梯门开,光线昏暗,秦安不安分的在谈城背上翻了个身,摔倒在地。被秦然架起一只胳膊扶起来,又将他推开,醉的视线模糊,满眼昏花。 口中呜咽,哽泣,握拳朝钝痛的心口上撞了几下。宛忱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钳住他的手臂,揽过他的肩。秦安乖顺的跟着没走几步,突然一把挣脱掉他的胳膊,用尽全力抬起右手往走廊墙壁上狠狠捶了过去。 咚。 他把自己的世界敲得支离破碎。 手背上凸起两根骨头,顶着皮,瞬间红肿,继而耷拉在身侧,止不住晃动。秦安笑了,仰头看着天花板,心道,去他妈的梦想,到此为止吧。 秦然扑过去抱住他的右臂,嘴里喊着哥哥,时而发出的是气音,时而咬字清晰。秦安摸了摸他的头,轻轻拨开他,孤零零扶着墙慢慢往前挪步,然后一头砸在了地上。 往后的日子,真是熬都熬不下去了。 天色再暗一些的时候,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秦然把被角掖在秦安身下,安静的守在他身边,用食指将他蜷曲的眉毛顺平,轻触眼角、鼻尖、嘴唇、下颚,怔怔的望着哥哥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心里满是怨恨和不甘。 他小心翼翼爬进秦安的被窝,缩在他身侧,偷偷抱住了他的腰,像小时候他们同床那样,尽是百般依赖。 谈城将门卡插/进卡槽里,屋内单单亮起了廊灯。他背靠柜门,抬起宛忱的手腕,动作轻柔的捏了捏:「疼不疼?」 「没事。」宛忱倚着他站立,额头抵在他肩膀。折腾出了一身的汗,内里衬衫粘在后背实在有些不舒服,于是走进房间脱掉礼服外套,摘下领带,挽高袖口,烧了壶热水打算泡两杯清茶。 「是不是扫你的兴了?」宛忱笑道。 「怎么可能,哪儿的话。」谈城帮他沖净杯子,温柔的回道。 拉开厚重的窗帘,两人相邻而坐,天色近暗,浓墨在喧闹的城市中晕染,霓虹未亮,玻璃窗将扑面而来的尘世烟火挡在他们眼前。 宛忱端着白瓷茶杯捂了捂手,吹开浮叶,轻抿一口。视线放远,等待天边最后一抹亮色落下,开口道:「请你吃饭那次,我看到了谢晚舟和叶依依,当时并不确定,以为自己看走眼,所以没去理会。」 谈城随后道:「我也是今天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才想起来这两个人曾经被我撞见过,只是一直没有留心他们和你朋友之间的关系。」 宛忱转过头笑着对他说:「你向来不会过问别人的事,连多看一眼都不肯,这些本来就该与你无关。」 「和你有关,就和我有关。」见宛忱情绪不高,谈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触感又滑又软,本想以示安慰,心下却道,不知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一起,他赶忙抽回了手。 宛忱晃了两圈杯口,茶水熠着莹亮顺着杯沿一併摇晃:「秦安是我高中唯一的朋友,而秦然,我一直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可在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上,我总觉得有种无力感,知晓实情却又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发生。」 谈城始终盯着宛忱,他的五官,他的手,他因谈吐而牵扯出身上的每一处动静,不由得起身,背对窗户,蹲在他面前仰头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双手搭上他座椅两侧,轻声问道:「你在自责?」 「谈不上。」宛忱低眉与他对视,面色显然温和不少:「只是作为朋友,本能的会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去思考,若是能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自然会为此而多做努力。」 「你就是在自责。」谈城握着他的手,挑了下眉,忽然笑道:「算起来,我还得感谢秦安呢。」 宛忱眼睛一亮:「怎么说?」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相遇吗?要不是他去我们那里找茬,伪装成新生把我骗的团团转,我也不会那么早遇见你,甚至咱俩一辈子都有可能遇不到。」 「确实要感谢他,不过和你相遇是早晚的事。」宛忱摇了摇头,口吻坚定道:「命中注定的人,怎么都能遇到。」 本应是谈城被这句话搅得内心悸动,谁知窗外的霓虹衔着宛忱的话音亮起,崇明的夜色毫无徵兆的降临,投向屋内的光线七彩斑斓,恰有一束映在谈城侧脸。 宛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随即放下手里的茶杯,拉过对方垂在身前的领带,送去一抹带着淡淡茶香的湿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秦安os:老子失恋,你俩居然在隔壁打啵。 ☆、第四十四章 正文044 夜又深了一层,秦安醒了。 意识回身的同时,痛感也一併蹿了进来,疼的他抬手往太阳穴上重锤几下,嘶的一声咧嘴,摸了摸右手背,狠狠的骂了句娘。 眉眼依然倦怠的有些舒展不开,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实物,短暂消停片刻,只得伸手摸索身旁,一点点往外挪动,试图下床开灯。 他摸到了一缕长发,指尖猛然一僵,居然鬼斧神差的唤了声:「依依,是你吗?」 潜意识里的渴望脱口而出,内心更是没出息的燃起期待,乞求之前的荒唐不过是噩梦一场。 第87页 床铺另一侧塌陷下去一块,身边确实躺了个人。秦安的情绪有些激动,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借着酒意激起的欲/望,心绪乱着,径直扯过那人揽在怀里,哽咽着,吐尽自己的委屈。 那人尽管一惊,却也同样回抱着他。力道不大,有些哆嗦,可感觉的到他十足贪恋这个拥抱,因此贴的很近,很紧。 间歇的沉默之后,是吻,是舔,是滚烫,是全套轻车熟路的动作。秦安有些犯迷糊,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酒喝得太多产生了错觉,怀里的人敏/感,胆怯,不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强势,这种反差非但没让他怀疑,还加重了他想要百般蹂/躏对方的深切念想。 他含着那人柔软的双唇,麻意由上及下,遍布全身,呼吸逐渐猛烈。双双倒床时,那人趴在秦安胸口喘息,长发散在周身,任由酥痒的触感下移,褪去他身上最后一道防线。在碰到一个异样的凸/起时,秦安惊恐的停下动作,如遭雷击,右手抓住那人左肩,忍着骨骼错位的疼痛,一把将他掀在了地上。 嘭的一声,是身体撞到墙面发出的动静。紧接着那人呜呜呜的哭了起来,继而躲在桌边缩成了一团。 秦安发了疯的站起来想要开灯,然而不必如此,借着窗外投进来的稀薄光线,他不用看的多清楚,一眼便知那是他最疼惜,最宝贝的弟弟。 秦然整张脸都埋在假发下,浑身颤颤诺诺,抱着膝盖后背贴墙,是个防御的姿势。听见秦安走近,不停想要往桌子下面钻,企图为自己的失常找寻一处庇佑。 摸出烟包,点着根烟,无所谓房间内让不让抽。秦安失魂的跌坐回床,撑神半晌,极力稳住失控的情绪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没吃药?」 秦然用胳膊把身体锁的死死的。 一想到刚才的亲密,秦安内心本能的排斥抗拒,甚至是厌恶。他深深的喘了口气,看了弟弟一眼,皱着眉继续问:「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秦然没有声音。 「然然,我真的,够烦的了。可能,可能你是好意,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能听得出,秦安把话说得很严谨,很轻淡,一直尽力克制自己躁郁的情绪,避免伤害到秦然。饶是如此,他也累了,倦了,受够了,音量随着上头的酒精一点点放大:「你为什么连这种时候都不能消停,让我好好清静清静。」 「你这是在做什么?头上戴的什么鬼东西?」 「你什么时候才能体谅我?」 「我不求你帮我分担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懂点事。」 越说越偏激,越说越想泄愤,火已经燃起来了,未醒的酒又在体内推波助澜,秦安将所有怒气对着最亲近的人切切实实吐了个精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嗯?」他起身蹲在秦然面前,一字一句的往外蹦着话:「看着哥哥。」 秦然拼命摇着头,哭出了声。 「看着哥哥!」 对视的剎那,秦安闭了闭眼。果不其然,如他所料,秦然涂了眼影,抹了口红,喷了香水,脸上身上还有哪些变化,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再看了。他打扮后的样子很像叶依依,多看一眼都让秦安觉得自己可笑,可怖,甚至是可悲。 他不明秦然的真心,自然想不到这其实是他的好意。秦安只关心这件事若是传出去,把弟弟当作女友替身,那这辈子就别想再挺直腰板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秦安不敢问秦然去哪儿化的妆,在哪儿买的假发,但凡想到旁人看秦然鄙夷厌弃的眼神,就好像他们看到的其实是自己堕落扭曲的内心。 他再也无法按捺的住,于是站稳身子,抓着头发哭笑不得的嚷了句:「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 哥哥,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下去。 「实在是……」 「太噁心了吗?」 宛忱打了个哈欠掩好房门,想要去看看那俩兄弟的情况,抬眼便见走廊上站着已经换好休闲服的游岚。他手肘撑着窗台在打电话,中英文混用,语速极快。宛忱等在一旁,听了两耳,堪堪听懂一丝大概意思。 收好手机,游岚转身看向宛忱,眉开眼笑道了声「晚上好宝贝」。宛忱上前一步,微微仰头对上高个男人的蓝瞳:「要回美国了?」 「等你毕业就走。」游岚哄孩子似的回答。 「你这套路数在我这里行不通。」宛忱不屑一顾摆手道:「是等秦然毕了业吗?」 「嗯。」游岚靠着墙,颀长的双腿微微分开,一副想要抱臂长谈的样子:「但是现在秦安出了状况,我不确定秦然愿不愿意跟我走。」 「实话说,对于钢琴,秦然比秦安要有天分的多,他的未来不可估量。我见过很多天才少年,至今没有一个能让我如此心动的。」游岚说着说着就出了神,在宛忱身边他总能毫无戒备的放松下来:「我愿意倾我所有栽培他,给他最好的一切。」 宛忱安静的听着,没作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他不知晓秦然的秘密,或许还能顺着游岚的话给他两句肯定,可是他说不出来,秦然不是普通的孩子,没有人能探析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孤独,脆弱,胆小又怯懦,如果始终不肯敞怀,接受外界,让自己从只有哥哥的世界中走出来,秦安便是他此生唯一的宿命。 宛忱看着游岚,顿了顿,刚想张口,忽然听见开门声。两人齐齐回头,看到秦安落魄慌张的模样,衣服歪扭的挂在肩上,穿着双白棉拖鞋,面容憔悴,整个人显得邋遢又狼狈。 第88页 来不及细想,宛忱上前一步急忙问:「发生什么了?」 「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下秦然,谢谢。」秦安说的很快,脚下步伐更快,宛忱和游岚谁也没能拦下他,眼睁睁见他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又用力摔严,巨大的撞击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上,灯光都被震的弱下去几分。 游岚预感不妙,快速沖向房间,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欲意摁开,被一个从未听见过的细软声音及时制止住了动作。 「别开灯,别过来。」 宛忱跟在游岚身后,顺着他所熟悉的声音往屋里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躲着一个瘦弱的身影,秦然正颤抖的向他们恳求,不要闯入他的领地,不要靠近,他不想被打扰。 游岚内心泛着酸,听罢,仍是大着胆子向少年迈步,走一步观察一会儿他的反应,继而又往前走了几步,缓慢蹲下身,先被那一头乌黑的假发弄得十分疑惑,没多想,撩开挡在他额前的几缕,突然一愣,顿时睁大了眼睛。 心下诡异又可耻的生出一味异样感。 细长的头发粘在秦然哭红的侧脸,嘴唇咬出了血,本就抹了口红,此时更浓,更艷,完全一副受尽屈辱的怜人模样。 宛忱吃了一惊,扭头看向床铺,一眼就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右手握拳放在唇前轻磕两下,五味杂陈,心疼的嘆了口气:「然然,你……游岚!小心!」 游岚根本反应不及,秦然已经朝他扑了过去,扒着他的肩膀一口咬在他肩头。游岚闷哼一声,拧着眉,承受巨大痛楚,竟毫不吝惜,双臂向少年无私敞开,拥抱着不安脆弱的秦然,耐心抚平他的躁动,带着热度的掌心一下是一下的顺在后背,声音轻柔的慰道:「别怕,没事了,别怕,老师在。」 秦然依旧哆嗦,牙齿也没能松开,他把游岚的衣服攥出了无数褶痕,不遗余力的泄愤,狠咬,捶打,撕扯,直到折腾的自己筋疲力尽。 收到秦安的简讯已是半夜,宛忱将电话回过去,听他老实交代去了医院,手背固定好支架,没什么大碍,养一养就能痊癒。听筒里的声音踌躇着,到底还是问了秦然的状况,得知情绪稳定,这才释然的松了口气,潦草挂断。 游岚谎称被一帮兄弟约出去吃饭,实则独自一人去了趟酒吧。三间房空了两间,只剩他们这间还亮着光。 宛忱放下手机,看了看躲在厕所里仍不肯出来的秦然,假发摘掉了,脸也洗净了,唯有心情没能得到纾解。他靠着谈城有些睏倦,眼睛半睁半掩:「有什么办法能让然然踏踏实实的上/床睡觉呢?」 谈城想了一会儿,问道:「他睡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 几乎不用思考,宛忱福至心灵:「他有个独角兽玩具,总要抱着才肯入睡。」 沙发上的单人抱枕充当了「独角兽」的角色,谈城把它拿到秦然面前,耐心等着他的回应,没用多久,少年伸手接过,光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盖住头顶,把抱枕严实的搂在怀里,蹭了蹭眼角的泪,轻轻合上了眼睛。 洗漱完,床上的人已然进入梦乡,眉心虽凛,至少能短暂逃避熬人的现实,也算一件幸事。宛忱用热毛巾敷着胸口,擦了擦脸和脖颈,偏头看向谈城,耸了耸肩:「问题来了,我们怎么睡觉呢?」 柜子里还有一床洗净的薄被,谈城把它拿出来放到沙发上,搬过茶几,沖他招了招手。宛忱会意的挨着他坐好,后背贴着沙发,腿脚搁在桌面,被子往身上一盖,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体紧紧包住。 「脚冷不冷?家里的棉袜没带来,穿着棉拖睡吧。」 「那多不舒服。」宛忱的声音渐小,冰凉的脚底踩着谈城炙热的脚背,笑了笑:「这样就行。」 原以为睡不了多久就得换副姿势,没想到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窗帘没拉,涌进屋内的光线爬上秦然高挺的鼻樑,他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拎着抱枕一角坐直身子,黑色短发睡成了鸡窝,并不难看,倒是给他忧郁的神情添了几分鲜活。 视线上移,他看见了沙发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裹着薄被,脑袋正蹭着另一个肩膀,不停点头,时间长了大概会落枕,却谁都未醒。 秦然安静的看了很久,掀开被子走下床,挤到宛忱身旁,抱枕塞进怀里,倚着他。宛忱没有清醒,朦胧中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往后仰了仰头,让对方能够贴自己近些,继而靠着谈城的肩再次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五章 正文045 历史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的字,宛忱歪着头,趴在桌面上记了两句重点,觉得无聊,觉得枯燥,索性认认真真盯着同桌的谈城,看他记笔记时专注的神情,发现那个蓝皮记帐本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页。 时间越走越快,学期过半。班里的学生大多都已明晰未来的方向和选择。艺考的艺考,出国的出国,剩下一小部分专业水平未达到的,同多数普通高考生一样,凭分择校。宛忱没有告诉谈城,他其实只需要专攻外语,文化课可以不上。毕竟,他也想尝尝当陪读是什么样的感觉。 下课铃响,谈城把笔记本和作业一併收入宛忱书包,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课上就想问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那我盯别人?」 「……」 第89页 「用眼过度,缓解疲劳。」宛忱说完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摁亮屏幕瞅了眼时间,对他道:「我想去看看秦安。」 自从九月中旬那场校庆舞会后,秦安没再出现过公众视野,虽然之前有过同样一段时间,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次显然与以往有别。 交响乐团的钢琴换了高一新生,天分不如秦安,却刻苦。每次排练的时候宛忱看见他心里总会生出些许遗憾,一个人练完琴后望着窗外遥想过去刚认识秦安那会儿,天真,直率,讲义气,对待任何事情充满自信,那时觉得他嘚瑟,爱出风头,甚至对他爱搭不理,现在想来,只觉得那些品质都太难得可贵。 宿舍楼在食堂东侧。谈城等在楼下,宛忱一个人上到四层,敲响了403房间的门,这里偶尔也是他午休的地方,如今让给秦安独住。 没人应,宛忱等了一会儿,从兜里翻出钥匙开锁。一股难以形容的浊气扑面而来,窗帘掩着,室内光线昏暗,走进发现根本无从下脚,地上狼藉成片,啤酒瓶零食袋,填的满满当当,当中最多的还属菸头。 被烟缕迷了眼,秦安皱着眉,赤/裸上身坐在床上正跟手机游戏叫板,唯一算得上慰藉的,是他多年弹琴练就的手速,把把稳赢。 听见动静,他回头看了看宛忱,没打招呼,只是嗯了一声,随手开了新局。 宛忱坐在自己床铺上盘起腿,心里想着措辞,目光往周遭一扫,看见衣柜前放着三个巨大的纸箱。 「那是什么?」宛忱沖他指了指。 秦安叼着烟不耐烦的瞥了瞥眼:「叶依依给我的交代。」 两年感情,外人看来不过三箱衣物,分量轻重,只有当事人自知。 「多久没回家了?」宛忱问。 分了个神,这局输了,秦安把手机往身后一扔,并指将烟拿掉:「你也是来劝我的?」 「怎么?」宛忱笑了:「我也会被赶走吗?」 秦安不怎么在意的摆摆手:「你的话我还是愿意听的,说吧。」 「再过两天就是你二十岁生日了,回趟家,我和秦然给你过。」 没听见下文,秦安挑了挑眉:「完了?」 「完了。」宛忱拿过桌上独立包装的巧克力,尝了一块,憋着气咽下。味蕾被谈城养的太刁,早就戒了外卖和零食,此刻一尝,真是一言难尽。 「那我说两句。」菸头燃灭,又点起一根,秦安抓了抓耳朵,弓着背,身形看上去瘦了不少:「我打算复读一年,随便上个大学,继承家业,再不济也比别人强,对吧,所以没什么可惋惜的,日子总能过得去。至于秦然……」 秦安顿了顿,他这段日子一直在想秦然那晚怪异的举动,然而直男思维不可能将此举与别的感情挂钩,更不可能认同这种背德的乱/伦,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逃避。 「秦然能去美国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不否认,这是解脱。」 刚想敲门的手一僵,这句话顺着未合严的门缝熘进屋外那人耳朵里,他捂着嘴喘了口气,咬着指背向后退了两步,把从食堂打好的午饭挂在门手上,迅速转身离开。 屋里静了片刻,秦安知道宛忱在听,于是继续说着:「这些天我听到最多的词是『振作』,听的我都想吐了。要活成什么样才叫振作?不是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就叫振作,选择其他的路也不是不可以,为什么非要我……」 「是要你心甘情愿选择其他的路。」宛忱打断他,长睫落下,看着满地零碎:「你放不下钢琴,你不甘心,你还有怨恨,你走不出来。」 他稍稍加重了语气,听的对方一阵心虚。 「都会过去的。」秦安吐了口烟,宛忱的视线变得朦胧,对方脸上的表情让他看不分明:「我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起初以为是叶依依,毕竟只有在你心里有足够分量的人才有能力拉得动你,现在看来,恋爱真能把人谈孤独了。」 秦安指着自己心口,自嘲道:「这里是空的,漏风,可悲的是只能自愈,谁也救不了。」 「给我点时间,离开这些人,换了环境,自然也就熬过去了。很多心烦是因为周围的人哪怕是安慰也不可避免提及你的伤心,人是好意,可我听着刺耳,又不能发火,只能躲。」秦安苦笑道,嘴唇干涩,神情黯淡:「宛忱,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你活的敞亮,懂人情世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很佩服你。」 「还能夸我,说明你的状态也没差到哪儿去。」宛忱笑了一下,起身走到他面前揉了两把他的头发:「人都是感性动物,输出的感情皆为赌注,赌赢的未必幸运,输了的未必不幸。当然,再有道理的话也不过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说辞,南墙该撞,只是别撞太狠,在乎你的人会心疼的。」 秦安偏了偏头,眼睛有点红。 「除生死无大事。」宛忱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这句话其实很没用,因为鲜少有人真正体会过,所以换一种说法。生与死是人的两极,不由我们掌控,但是从『发生』到『接受』这一漫长的人生路上,大多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但凡那些能够把握住的东西,愿你都能不留遗憾。」 离开的时候,宛忱看到了挂在门把手上的午饭,没多想,反挂进里侧,掩好门,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看见谈城正站在拐角处。 第90页 笑道:「怎么上来了?」 回道:「想多陪陪你。」 下午没课,宛忱打算同谈城一道去咖啡店自习,回杂货铺的路上说了后天要给秦安过生日的事,谈城想了想,做了个决定:「生日蛋糕我来准备吧。」 一听这话有些激动,宛忱立刻点头:「那你可得做大点儿,不然全让我吃了,他们就没这口福了。」 「听你的。」谈城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迎风走进归家的巷口。 咖啡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可店主依然吝啬的一天只雇一个员工。谈城在柜檯后面忙的恨不得自己是条八爪鱼,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停的给他添乱。 谈城第不知道多少次被vip桌的客户叫过去,脸上挂着无奈,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陪笑,颇有耐心的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要个香草味的拥抱。」 「……」 「要个红豆味的牵手。」 「……」 「要个甜橙味的亲吻。」 「……」 谈城回到柜檯,边擦杯子边嘆了口气,好不容易等到对方消停了,自己又莫名其妙开始期待什么时候再被那人叫过去。「艺术家」情话一流,不是撒娇胜似撒娇的模样真是折磨的他哭笑不得,心思飘出九霄云外,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表,还有三个小时才能下班。 熬吧。 天色一晃暗下,凤羲路两侧亮起了灯龙,行人匆匆,偶有进店买杯咖啡的也不久坐,生活总是快节奏。宛忱背了几百个英文单词和两张小提琴谱,抬起头时,谈城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我跟店主说了,可以用后厨的工具做蛋糕,人少些的时候我做了几种口味,来尝尝?」 早就跃跃欲试,就等这句,宛忱赶忙起身跟着谈城先把店门反锁,挂牌翻面,「close」沖外。关掉灯,蹿进写有「闲人免进」的工作间,一眼便见桌子上放着几个小碟子,从外观辨得依次是香草味、红豆味、甜橙味…… 咦。 「刚才提的需求现在可以满足你了。」谈城说着,食指勾起一味香草的,小小一团奶油沾在指尖,递过去说道:「尝尝。」 宛忱张嘴含住,甜度适中,味道香醇浓郁,富有口感,满意点头。得到肯定,谈城笑了一下,紧接着笑容一点点凝固在了脸上。 食指被宛忱咬住,没能收回来。 指尖起了一阵麻痒,被软/舌一圈圈绕着,热意顺着手指沿着胳膊一路直逼心房,这么明目张胆的勾搭还是头一遭,谈城险些受不住,皱了下眉,咬牙定神,好在宛忱只是起了玩心而已,很快松开,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又倒回去了,心跳跟过山车似的。 他见宛忱舔了舔嘴唇,慢慢走近,在自己身前站定,膝盖往起抬高半分,贴着某处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谈城,你有反应了。」 谈城自知躲不过,干脆卸了伪装,斗胆一回,反守为攻:「宛忱,你别招我,我们当混混的,没别的本事,欺负人可有的是办法。」 祈祷着一句话能把人吓退,到底低估了对方的意志,就听他道:「比如呢?」 这是不把人逼上梁山不罢休了。谈城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在喜欢的人面前谁能矜持的住,以前种种,都因患得患失而不敢为所欲为,现在心上人送上门来,自然也得用行动证明自己有能压倒对方的实力。 硬着头皮,谈城从甜橙口味的蛋糕上取下一颗水果糖:「一颗硬糖如果不嚼的话,五分钟就能含化,但你可能需要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 「为什么?」宛忱顺着他的话问,没觉出对方意图。 硬糖轻触唇间,宛忱愣了一下,乖顺张口,刚尝到甜味,谈城的舌尖探了进来。味道还没完全散开,他先把硬糖勾回自己口腔,用舌身余味涂抹对方每一处齿壁,细细品着,慢慢尝着,直到味道淡去,再卷回舌头汲取一味新甜,二次探入。如此辗转,重复,叫宛忱只能藉由自己的唇舌尝味,始终触不到糖果本身,更别提将它含化。 宛忱终于明白这种「深藏不露」的人确实不能招惹。 他无数次想要进攻破垒,总不得法,还会被谈城更猛烈的攻势搅得呼吸急促,差点缺氧。上下牙床酥痒难耐,意识到对方是在报复他先前的举动。没本事脱身,被吻出一背的热汗,白皙脸面浮现潮红,微微错开鼻尖短暂休息,想要就此示弱,又被那人不依不饶的摆正下巴,周而复始。 「谈城。」宛忱觉得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都带着甘甜湿气,含糊不清道:「热,停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虽是这样说,心却软了,慷慨的把糖果送进他口腔。尽管换了领地,可仍占主动权,交/融,纠缠,不愿甘休,湿粘发音道:「热晕了没关系,我背你回家。」 不多不少,整整十分钟。两个人像跑了场马拉松一样累的气喘吁吁,弯腰的弯腰,撑桌的撑桌,明明屋里屋外气温舒凉,他俩皆是大汗淋漓。 宛忱撩开湿哒哒的刘海,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蛋糕还没尝,满嘴的甜橙味,低头看着正往地上蹲的谈城,笑了半天:「没想到啊,男朋友。」 「别说。」谈城偏过头,点起根烟叼着,缓解尴尬:「臊得慌。」 拿起样品分别尝了尝,觉得味道都很不错:「几种口味拼在一起,不用做的特别大,八寸左右就行。」 第91页 谈城嗯了一声。 宛忱蹲在他面前与他对望,看他眼下浮开的浅浅暖色,咬着勺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温柔道了声:「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作者也臊… ☆、第四十六章 正文046 游岚那晚在酒吧里买醉到清晨,沾了一身的烟味儿。脸上挂着几个唇印,不知道是谁的,意识在给两个小姑娘签完名后断了篇,睁眼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摸了摸细眉,头痛欲裂。 他向老闆要了根烟抽着,第一口觉得闷呛,第二口觉得爽,之后全然是熟悉的舒畅感。记忆随烟回溯,很久前打算戒菸是在写完《兵临永夜》当天晚上决定的,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出国留学那年去了美国加州,那里的夜色一年四季都很美,夜生活更是丰样多彩。他在纸醉金迷的赌场里挥霍,在媚媚笙歌的夜总会里消遣,乐得自在,却对自己始终有一点疑惑。有钱,有名声,有美貌,更有无数倾慕者,可为什么写出来的东西,总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悲凉。 高一创作的《萤火》如此,读博创作的《兵临永夜》亦是如此,中间相隔十年,风格主题一点没变。 他不觉得人生中缺少了什么,理直气壮去当别人世界里的偶像,以为人生大概就是这样,遇见音乐上的才者惺惺相惜,没了兴趣好聚好散,快三十岁,玩世不恭也能混的如鱼得水。想念留学前看中的两个很有潜力的高中生,心血来潮回母校当个助教玩玩,反正闲来无事,时间大把。 秦然的出现显然在他意料之外。 起初因为自负的听觉遇到劲敌觉得有趣,便对这个孩子多了几分关注,得知他与生俱来异于常人,生出怜悯之心,打算圈在身边亲自培养。在听到他的琴声,看到他的进步后,游岚喜出望外,想要带他去美国深造,甚至为他咨询好了能够医治「自闭症」最好的医院。 这是他第一次实打实为一个人付出,倾他全力,尽他所能。 游岚以为有关秦然的事完全出于自己「爱才心切」,从未深究。曾经有过的心动,多半被当做性/致上的恶趣味,直到撞见秦然打扮成女人的模样,感受他无助、痛苦的拥抱,游岚可悲的嘆息一声,老天爷真是跟他开了一个要命的玩笑。 床/伴无数,恋人无数,感情谈到麻木,到头来,初尝揪心与在乎,对方竟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很清楚自己对男人没兴趣,也没有可怕的特殊癖好,但也清楚自己从没在男女关系上动过真心,一次都没有。 作品里悲凉意味的原因模模糊糊的显露,游岚头一次绞尽脑汁去想感情上的事,他以为,这会是他一生中最无趣也最无谓的部分,没成想,遇到真正在意的人,后劲竟然这么大。 烟已燃尽,游岚没有抽第二根的欲望,只是咂摸咂摸熟悉的味道,花点时间想一想过去,捋一捋心情。 两个月后的某天中午,游岚跟陆明启排练完交响乐团期末音乐会的演出曲目,独自一人上到二楼排练室,打算改一改自己刚创作出来的新曲小样,用于某部小成本电影的片尾曲。 踩上最后一节台阶,扶着楼梯的手没有松开,视线落在202教室浅棕色的木门上,有些惊讶。是谁把《兵临永夜》弹得如此高亢悲惋,是谁把它演绎的如此疯狂绝望,是谁把它诠释的如此完美极致,甚至超越自己这个原曲的创作者。 还能是谁。 旋律结束,伴随着刺耳的砸琴声,少年抱着脑袋缩在位子里,地上满是撕碎的五线谱纸。那是他第一次听见秦然撕心裂肺的大叫,痛哭,声音充满了悲伤。满是光亮的教室内,一个人,一架琴,一首曲子,单调的华丽,苍白的期许,显得孤独又落寞。 游岚靠在门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没觉得时间过得有多慢。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秦然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推开门,脚步放缓,向他走近,少年有规律的呼吸扑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上,痒的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软软的。 秦然醒了,眨了眨眼,木讷的看着他,双瞳干净清澈。游岚不可遏制的回想起秦然那晚的妆扮,壮着胆子用拇指指腹来回触摸着他红润的薄唇,见他没躲,没闹,依旧安静的坐在位子上,于是朝前俯身,鼻尖相抵,一咬牙,停下了动作。 视线下移,秦然看见捏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臂,挽高的衬衣袖口旁边,隐约有一块咬伤的痕迹。他知道游岚的肩上还有一块,心里是有愧疚的,抬手摸了摸那抹咬痕,声音很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游岚收回手,坐在他身旁,对上他的目光,蓝瞳莹亮。犹豫良久,忽然笑了,语气俏皮轻松,有意想让秦然放下戒备,放下杂念,像老师找学生谈心那般:「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成为演奏家的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在音乐上成就你。」 「愿意跟老师走吗?」 愿意跟我去美国,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下了计程车,谈城把蛋糕递给宛忱,往秦家豪宅望了一眼:「上去吧,我四处逛逛,晚上过来接你。」 「秦安都说了要你一起来。」 「我毕竟是个外人,能出力的部分一定不含糊,这种交心的场合,我在不方便。」 宛忱深深的看着他,握了握他的手:「那你别离我太远,也别干等着,不会太长时间。」 第92页 管家在门口迎着宛忱,朝他挥了挥手,赶忙接过蛋糕,指了指客厅正看电视的秦然。秦安还没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宛忱不急,他知道秦安不会食言。 保姆将丰盛菜餚端上桌的时候,秦安大踏步进了家门。两个多月第一次回来,目测瘦了十几斤,皮肤暗黄粗糙,有些自来卷的头发长长不少。管家没言声,平时总带回来的姑娘许久未见,知道他心情不好,帮他脱掉衣服拿过拖鞋,嘱咐几句,推着他进了餐厅。 保姆见到寿星,两眼一红,抱了抱他。这夫妻俩早就把兄弟二人当做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也因此见不得他们遭受半点不好。 保姆和管家各自忙活,会意的把餐厅留给他们三人。宛忱打开蛋糕盒,插上两根蜡烛,本想说两句祝福词活跃下气氛,不见秦安有任何动静,抬肘碰了碰他的胳膊。 「啊?」正愣神,一下被打断,茫然的看了看宛忱,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秦然,秦安哦了一声:「然然,吃蛋糕。」 递过去一块,秦然没接。 宛忱觉出他可能是在生气,至于生气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秦安大概也有些心虚,托盘的手缓慢落下,把蛋糕推到秦然面前:「这是谈城做的,你尝尝。」 应付的吃了一口,放下叉子,秦然低着脑袋始终不肯抬头。秦安顾自给他盛饭,夹菜,叠了满满一碗鼓着山包。耐心耗尽,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靠着椅背仰头嘆了口气。 原先自己从不会因秦然闹脾气而不耐烦,但现在就是受不了,忍不下去,克制不住想要发火的欲/望,冲动的莫名其妙。 「不吃饭就回屋。」秦安用嘴拽出根烟,被宛忱拿掉,翻了个白眼,叉起一块蛋糕吞肚,味道不错,燃起来的火甜下去一半。 「哥。」少年沉闷的声音传进耳畔,秦安和宛忱都愣了愣,一般秦然是不会用语言来做回复,大多用的是肢体,喜怒哀乐全体现在动作上:「我去美国你高兴吗?」 「高兴。」秦安捧着碗回答的很快,就着米饭吃了一大口红烧肉:「哥哥为你高兴。」 「是为你自己吧。」 餐厅里瞬间静的心跳声都有点扎耳。 宛忱看了眼秦安,见他脸色发青,五指来回绕着筷子,而后一口咽下嘴里的东西,无数次张嘴闭合,欲言又止。 「就因为一个女人,至于吗?」 「秦然。」秦安除了愤怒,还有震惊。这是他弟弟第一次这么流畅的和他对话,本该激动狂喜,谁能想到从小到大唯一一次面对面顺畅交流竟会是在吵架:「我不想在我二十岁生日这天听到任何让我不舒服的话。」 「你自甘堕落。」 「秦然!」秦安突然站起身,椅子拖出聒噪长音,他实在无法相信,再见到秦然对方会是这副态度,这种反应,简直和过去那个乖顺听话始终说一不二的弟弟判若两人:「如果你开口说话是为了教训我,刺激我,那你一辈子都闭上嘴吧!」 宛忱没拦住他,听到这句,嗓子发干发紧,抿了下唇,拿过杯子咽了口温水。 各怀心事将可口饭菜吃的没滋没味,宛忱看着一动不动的秦然,实在担心,哪怕他撕纸咬人给点反应都好,就这么缩在位子上垂着脑袋盯着盛满饭菜的碗,身上一点生气没有。 秦安扯了张纸擦嘴,没半点犹豫起身就要离家,校服往肩上一披,忽听秦然叫住了他:「哥,我想弹琴给你听。」 脚步顿住,转身看过去,秦然抬起头沖他笑了一下,站起来先一步往二楼走:「琴房等我。」 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同样瘦了不少,秦安愣愣的收回目光,重新拉开椅子坐下,一只胳膊搭上椅背,叼烟点燃,沖宛忱耸了耸肩。 落地窗前散下大片和煦光芒,秦然抱着独角兽玩具坐在床边,脚尖点在屋内光线明与暗的交界处前,整个人躲在如墨晕染般灰黑的阴影内,嘴角稍稍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哼着歌,是他自己作的曲。 秦然仰头将发红的眼底藏起,放下手里的东西,光脚走到书柜前,从架子上拿下那款做工精緻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那捲已经褪成红褐色,被绕成戒圈形状的钢丝。 眼前白色的墙壁浮现了几幅画面,时光倒退回很久以前的某天,秦安在音乐附中排练室弹琴,高音区两个白键松了弦,导致音准欠缺。他偏要自顾自调弦修复,结果失手拧下一截来,缠绕成圈,随意带在秦然食指上,笑着说了句:「送你。」 秦然摸着钢丝支楞在外的锋利两端,盯着墙面看了会儿,而后肩膀逐渐松力,脸上换了一抹释然。抬手慢慢将它移向唇边,舌尖轻巧一勾,含进了嘴里。 他换了身衣服,站在镜子前左右打量,满意的笑了笑。迈出卧室,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眼神里带着几分眷恋不舍。 琴房里很暖,很亮,有浓郁阳光的味道。秦然在钢琴前坐下,轻轻抬起琴盖,朝坐在不远处的宛忱和秦安微微抿起唇角,侧身低下了头。 抬起的手轻触琴键,悠扬的旋律从指间流淌,单单三五个小节,宛忱就知是寒假陪秦然来家里住时听到的那首曲子。他还录了音发给游岚和秦安。那时只有几十秒很短一段,如今完整成曲,听的人杂陈上浮,百感交集。 秦安越听越止不住激动的情绪。他看着沐在暖阳里的秦然,看着他演奏时微微闭合的双眼,看他随琴音轻微晃动的单薄身躯,无法抑制的鼻尖一酸,偏头皱了下眉。 第93页 全新的曲子,全新的演绎,哀婉动听,让人不禁忧心,却在快要结束的那段悲怆曲调中,串进两个欢快的和弦,寻得一丝柳暗花明。 秦安听的后颈汗毛立了一排。 终了,秦然缓缓落下悬空的手,长长的送出口气。他没去看秦安,也没说话,胸口规律起伏,光线扑在脸上,微仰着头将视线放远,看向窗外院落深秋的景色。 从宛忱的角度看过去,秦然美丽又耀眼。 少年长睫落低,喉咙微动,凸出的喉结上下起伏,而后像木偶脱线般,用力地沉下了脑袋。 没过几秒,他开始咳嗽,干呕,发着乱七八糟模糊不清的字音。紧接着,一口血喷在了钢琴上,秦然的头失力朝着琴键砸了下去,演奏过无数华美乐章的钢琴突兀的发出一声尖鸣,像是一部电影的惊鸿收尾,也像在预示着秦然还未宣之于口的感情就此而止。 被泪水分割的破碎斑斓的身影轰然倒下,秦安疯了似的奔向他的弟弟。 风停在了褪了暖意的琴房里。 从秦然出生那刻起,第一眼看见的明亮世界,秦安就站在那里,从未离开。他望着这抹伟岸的背影,不慌不忙跟在他身后,在铺满泥泞的道路上不断前行,不断适应,不断接受秦安作为兄长的好意,一路为他披荆斩棘,敲开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壳,隔开外界的蜚言与排挤,让他在只有善意的世界中玩耍,护着他长大,终于走到了今天。 而当那个背影快要陨落时,秦然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拉的住秦安。 秦然仰在冲过来的人怀里,鲜血沾了满手,他望着表情哭到扭曲的秦安,嘴唇细微的动了动。那是他竭尽全力艰难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要开心。」 哥,这首曲子有名字了,叫《无恙》。 弟弟愿你一生都能无拘无束,无忧无恙。 你可以不要我,没关系,但你不能不振作。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陪伴我,包容我,保护我。 我爱你。 然而这份爱将永远沉默在他心底。 那个眼里只看得见一抹颜色的少年,再也叫不出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然然没事。 下周高甜。 感谢读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谢谢你们还在。 ☆、第四十七章 正文047 接到宛忱电话的时候,谈城正在马路对面的商场里选礼物。别墅区附近只有这么一片繁华的商业区,物价不低,最近倒是杂货铺收入加上咖啡店打工省吃俭用存了不少钱。刚看中一个做工精良的音符风铃,听筒一贴到耳边,立刻调头往外跑。 「别急,慢慢说。」谈城扯开步子冲出喧闹人群。 三五分钟跑回秦家住宅,看见一男一女哭的面目通红,女人惊恐的攥紧身前的围裙,无措的站在风中。秦安横抱着秦然跪在院子里,宛忱拧着眉拿着手机看似冷静的在给对方报详细位置。 「快点!」秦安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快点宛忱!快点!」 宛忱被这叫声弄得心神慌乱,握电话的手都跟着抖了抖。谈城上前一步拿过他的手机摁灭,掏出自己的,拨给了林裴。 「给我费鸣号码,别问我原因,救命用。」 不到半分钟,听筒里传来了费鸣的声音。谈城连招呼都不打,言简意赅道:「在医院吗?我朋友受伤需要抢救,很严重,帮忙安排下。」 挂断,他朝身旁脸上挂泪神色茫然的那对夫妻问道:「车停在哪儿,钥匙给我。」 这几人中只有谈城会开车,每周负责接送兄弟俩上下学的司机恰好外出办事。离家不远的地面车位停着辆沃尔沃,秦安抱着弟弟坐上后排,宛忱钻进副驾驶,门刚撞上,一脚油门下去,车已经驶离了别墅区。 谈城车技了得,认路,以前帮王大忠送货经常路过这片,甚至连哪个摄像头开没开都一清二楚。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他提速闯了几个红灯,宛忱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视野所及,揪心的疼。 秦然安静的窝在秦安怀里,仿佛睡着一般,若不是脸上脖子上血迹斑斑,大概会在哥哥怀里做一个甜美安详的梦。 「我错瞭然然,我错了。」秦安的身体随车身惯性前后摇晃,死死抱住秦然的脑袋在尽量不碰到他脖颈的前提下,用力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哥哥错了,真错了,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呢,然然……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震耳欲聋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响起,前排的两个人谁也没觉得吵。宛忱微仰着头,眼角红红的,谈城把车开到120迈,仍分了点心抬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别怕,费鸣就等在医院门口,来得及。」 宛忱几不可闻的嗯道,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握着,谈城只感觉到一抹刺心的凉。 抵达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沃尔沃一个左打轮,费鸣身边的护士迅疾的拉开车门,接过秦然,抬上救护床,推着就往一层抢救室狂奔。费鸣仅一眼心里就有了大概,他对其中一位护士说了句「准备抢救,报告让副主任补上,一切责任我担」,带好口罩跟了上去。 抢救室的门徐徐合上,秦安一拳垂在墙面,跪倒在地。 白色的校服上印着几团触目惊心的红。 第94页 「操……」跪着的人从前往后不停的撸着头发,一下比一下重,时而恶狠狠的揪着,时而给自己一个耳光。他必须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心口钝痛难耐,停下来就觉得呼吸艰难,喘不上气。 宛忱安静的坐在塑料椅上十指交叉垫在颚下,瞄了眼抢救室顶头的灯,缓缓闭上眼睛。 停好车后,谈城先去小卖部买了包黄果树和水,想了想,把给秦安带的烟换成了熊猫。拎着袋子走到一层里侧,看见一坐一跪两个人,心里也沉的发闷。拧开一瓶水送到宛忱嘴边,碰了碰他干涩的嘴唇,那人才勉强喝了一口。 等了一个多小时,什么消息也没有,秦安仍是跪着。谈城啧了一声,再这么跪下去膝盖别想要了。于是单臂将人拽起,往他手里塞了包烟,朝「安全出口」方向歪了歪头。 跟宛忱报备一声,架着秦安腋下把他拎了出去。 斜阳落洒,深秋阴冷,他们这侧有光,却觉不出暖来。尝到烟味,秦安短暂回魂,哆嗦着抽了一根又一根,吸的速度极快,一包烟下去没用多久。 他靠着墙木然的盯着脚尖,看着眼前的地面一点点暗下去,在谈城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沙哑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谈城只是看了看他,没说话,推开玻璃门回到了宛忱身边。 两个小时后,抢救室的灯灭了,几乎是同一时刻,秦安一个箭步蹿到门口。费鸣摘掉蓝色医用手套,口罩单耳挂着,看见飞扑过来的人稍稍往后仰了下身子,脸上带着让人放松的笑,拍了拍他僵硬的手臂。 额间坠着汗,他说:「手术很成功,吞咽的东西取出来了,是一截钢丝。」 秦安显然没心思去管这钢丝是什么,只在意秦然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 「好在送来的及时,生命无碍。但是两侧声带严重划伤,恐怕以后发声会非常困难。」费鸣说完,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文件翻了两页:「病人有没有精神上的疾病?」 「自……咳咳……」呛了两声,秦安清了清嗓子:「自闭症。」 「若是这样,需要等病人完全清醒,我们会给他专门做一个检测,如果他仍有自杀倾向,喉咙康复后建议转送精神科。」 费鸣说的不慌不慢,简洁清晰,没有多余一句废话。他和谈城眼神相对,沖他微微点头,和随同护士一道回了三层诊室,补齐各项环节的审批手续。 「自杀倾向」四个字实在太过吓人,秦安差点没站住,扶墙借力,艰难的喘了口气。他看着秦然被推出抢救室,却不敢跟上去,他怕看到弟弟那张惨白失色的脸,怕自己懊悔的想一头撞死。 谈城捏了捏宛忱的肩,跟着推床的护士一道离开。宛忱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来到秦安面前,轻轻推了他一下。 「然然在报复我,他在报复我,他想让我一辈子都陷在悔恨里。」秦安哭的眼睛红肿,胀痛,可还是不停的落泪,这是他唯一能够宣洩的方式:「是我让他一辈子闭嘴不要说话的,是我干的,是我害得他,我他妈算个屁的哥哥,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然然在用他的办法安慰你,因为他不是正常的孩子,所以做出来的行为会比常人更极端。你不明白,不理解,都没关系,但不要浪费他的心意。」 宛忱神色温和的说道:「他希望你能开心,所以别再辜负他了。」 重症监护室不让家属陪同,秦安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坐在楼道里望着地面、墙壁、天花板。医院的色调让人有些压抑,他看累了,倚着椅背睡一会儿,醒来时继续愣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乱闪着各种片段,思维逐渐麻木。 谈城把外套脱下来盖着宛忱上身,让他睡的温暖安实些。费鸣今天不值夜班,也比往常推迟了两小时才走。经过重症监护室跟值班护士嘱咐了几句,出来示意他们可以去自己诊室休息。谈城郑重道谢,费鸣摆手示意不过是分内之事。 保姆和管家本想来医院换班,被秦安拒绝了。他要一直守着秦然,哪儿也不去。这件事没让国外的父母知情,他不想让他们担惊受怕,他想自己承担起所有得失。 两天后,游岚才得知这件事。那时他正和兄弟们在酒吧欣赏一支来自土耳其乐队演奏的爵士乐,听的正兴,被一通电话灌了一耳朵盲音。 跑进厕所把所有吞咽下去的酒吐的一干二净,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用凉水浸湿,盖在脸上。 那天中午,秦然没有回覆他,单单沖他笑了笑。如今,他大概是知道了秦然的选择。 游岚人生中头一遭感到无力,浑身有种说不上来的坠落感,心上绑了块铁,沉的他只想回宿舍安安静静睡一觉。 转到单人病房没多久,秦然醒了。精神科主任立即给他做了几项全面检测,结果均显示只有很轻微的自闭症,说明令他受伤的这一极端行为并非完全是病因驱使,很大程度是有意为之。 不能进食,不能喝水,单靠输液,两侧腮帮子瘪下去大块,几乎瘦脱了形。每天都有人守在病房外,但秦然没有见任何人,不过他知道每晚秦安都会待在自己病床前,陪着他一同入睡。睡不着的时候会握着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脸,和他说些掏心掏肺的话。 听到最多的还是「对不起」。 偶尔费鸣进去例行询问两句身体情况,他会用画本和纸笔写字回复。 第95页 临近元旦的时候,崇明下了场初雪,不大,零星白点浅浅铺了一窗台。住在医院的这段期间秦然手边始终放着一本五线谱,望着窗外变幻的灯火与景色,时不时指尖轻点在白色被单上,而后在本子上画下几个音符。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除了每天都会过来坐一会儿的游岚外,今天过来的是宛忱。护士给他更换好营养液,照他意思,把门口的人唤进了房间。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相处,谁也没有打扰谁。宛忱写完外语作业,背了背谱,抬头看向秦然,笑着,伸手划了一下他的鼻樑。 秦然觉得他的手很冷,于是给他捂了捂。 临走时,少年拉开床头抽屉,取出画本,写了两个字。 -保密。 宛忱笑着点了点头。 翻了页纸,这次写的字数多了些,不过也就一句话。 -帮我谢谢谈城哥哥。 最终,这张纸落在了谈城手上,被他整齐叠好,收进了放在佛龛旁边的红盒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八章 正文048 高中最后一场期末音乐会迎着纷飞的冬雪举行。音乐附中南北校区落了厚厚一层白雪,白桦林穿了素装,放眼望去天地一色,是幅盛景。 宛忱原本准备的演奏曲目是韩国音乐家ude choe的作品《love is just a dream》,谈城在排练室听过一次,旋律涓涓细流,像一场温暖时光的旧梦,百转千回的爱与吟唱,悽美但不悲凉。 就在前几天去医院看望秦然的时候,宛忱拿到了《无恙》的钢琴谱,改成小提琴高音谱后试着演奏了一遍,几乎是一气呵成,顺畅流利,于是毅然决然更换成这首曲子。 这一次谈城没有站在三号大门内侧等他,直接来了后台。看宛忱跟女老师较劲不愿意化妆,看他跟秦安打闹用弓戳他后腰,看他笑着问自己穿的好不好看。谈城眼里满是宛忱,一分一秒不愿移开目光,休息室内欢声笑语,他隔着裤兜摸了摸烟包,抿了下嘴。 时间已经跨过了元旦,迎来了新的一年。而在这一年中,宛忱即将前往德国进修音乐。以前谈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会把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反反覆覆琢磨半天,到底是习惯了身边有一个分秒惦念的恋人,一举一动都能揪着自己的心。 临近上台,宛忱把谈城拉到帷幕后面,用他热乎的掌心暖手:「该到我了,惯性紧张。」 小提琴首席演出次数不少,哪儿会次次怯场,不过是想趁机占点便宜。谈城心知肚明,享乐其中,裹住他的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轻轻搓了搓。 热度上来时,宛忱迎着掌声登台,聚光灯拢做一束,四周暗了下去。他站在全场目光汇聚的中心,温雅的架好琴,闭上眼睛呼吸下沉时,旋律随即缓缓铺开。 秦安坐在第一排,这是他第二次听秦然写的这首曲子。他试图在弟弟的音乐中找寻一丝蛛丝马迹,可以让他知晓秦然内心的嚮往和愿望。不过他只听出了浅层的意义,往深,永远也不会知道。 游岚低下头,看着手里设计精美的曲目单,秦然的名字写在作曲两字的后面,让他万分感慨。尤记得上高二那年,音乐附中还没有建造如此奢华的音乐厅,类似阶梯教室大小的礼堂搭了个简易舞台。他用一架珠江钢琴,向所有老师和同学们演奏自己创作的曲子《萤火》,赢来了无数赞美和掌声。 欣赏完宛忱的表演,站起身为他吶喊,游岚系好西服外套上的扣子,伴着聆听者的欢声笑语,离开了这里。他打算最后去趟医院看一眼秦然,而后将手里所剩几单作曲任务用两三个月的时间草草完成,独自飞回美国。 台下的喝彩声与欢呼声交叠,交响乐团的高一新生捧着一大束粉玫瑰登上舞台,送花的同时趁机揩了把油,拥抱了一下宛忱。谈城左眉毛登时一挑,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下半学期交响乐团高三成员们很难再聚在一起,有的要专攻学业,备战高考,有的直接出国深造,到国外再念语言。陆明启鼻子一直酸酸的,音乐会结束后非要拉着成员们合影留念。顶着缤纷白雪,台阶上下参差不齐站了两排,谈城拿着相机喊了声「三、二、一」,成员们气势宏亮的应了声「茄子」。 定格的瞬间,无数彩色音符盛着青春的时光跳跃,绚烂的飘向更加明亮美好的未来。 宛忱抱着粉玫瑰大笑着,看的谈城心悦不已。 人群散去,各回各班,哄闹声剎那即逝,音乐厅前只剩宛忱和谈城。一人站在台阶上望着下面,一人站在空地上扬着头,见对方一步步走近,心跳也跟着加紧节奏。 「送你。」宛忱将花捧到谈城怀中,举的有些高,挡住了他的下巴和嘴唇。谈城显出几分害羞,大概是第一次收到花,不知所措的用双手托着,闻着,沖送他花的人不好意思的笑着。 「哎,别动。」宛忱拿出手机拍了两张,不满意,抬起手比划两下,亲自指导对方该如何摆饰动作,玩心大盛临时当起了摄影师,看着还挺像回事:「花往下一点,好,就这样。」 背景是两棵法国梧桐,枝干挂着零星白色,衬得粉玫瑰愈发浓艷。谈城的头发不再是板寸,留长了几厘,依然立着,耳鬓两侧推成了青渣,痞帅的模样拿着花,这视觉冲击有的宛忱迷恋,短短几分钟自然尝不够味,把拍好的原图替换掉系统图片,设置成了手机锁屏。 第96页 谈城走近一步瞅了瞅:「用不用美个颜啥的,怎么感觉我这么不上相?」 宛忱瞥了他一眼:「说我男朋友就等于说我,回家跪搓衣板去。」 不过搓衣板没跪成,因为宛忱到家就往床上一倒,睡的昏天黑地。谈城放下琴盒,收起沙发上的报纸、零食,简单开火用昨天宛忱吃剩的米饭做了份蛋炒饭,吃了两口觉得没味道,躲进厕所抽了今天唯一的一根烟。 这个家不再只有宛忱的气息。刷牙杯里放着一黑一白两根牙刷,架子上挂着两条花纹相同颜色不同的毛巾,门后的浴衣也有两件,拖鞋成双。卧室的柜子里还放有几套谈城的换洗衣服,书房桌面上摆着他这几天正在看的《明朝历史》,边边角角全是两个人生活的痕迹。谈城头一次感受到家的味道,甚至比白灵在世的时候,还让他觉得温馨,暖心。 抽完烟泡了壶茶,去了去口中的烟味。自从住在悠唐酒店那晚宛忱给他泡了杯不知名的清茶,谈城就喜欢上茶香,虽然不懂茶道,但每天都想抿两口,渐渐的,连烟都抽的不再勤了。 宛忱又踢被子了,白色毛衣露出大半,光着的脚也杵在外面。谈城笑着无奈的摇了下头,刚帮他盖好,就见那人手一扯,翻了个身,恨不得离被子能有八丈远。 出了国可怎么办啊。谈城不由自主的想,不会做饭,国外全是速食,胃口能满足吗?大冬天爱蹬被子,夏天一个没看住冰淇淋吃不停,没人照顾没人监督的,啧。 另一个声音窜出来道,高一不也一个人过的好好的,瞎操心什么,老妈子似的。谈城在心里精分着,坐上/床把宛忱的肩膀板正,头稍稍向下低的有些多,单臂揽在对方颈后,盯着那人好看的眉眼肖想半天,咽了咽吐沫,老实的把被子扯了过来。 宛忱突然摸了一下他的腰,谈城差点没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你醒着?」声音都吓噼叉了。 「你凑过来的时候,闻到你的味道我就醒了。」揉着眼睛,看了眼表,摸了摸肚子,有点饿了。 「我、我去给你做饭。」 话音刚落,手腕被宛忱攥住,一个拉力倒回床上。半拉身子压了上来,动作亲密,谈城偏着头不停在心中默念「净心咒」,不好使,闭着眼不去看对方的脸,不管用。 「谈城。」宛忱侧身支着脑袋津津有味的看着他的反应,问:「做吗?」 心脏猛跳一拍,脑袋嗡了一声,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起身趿着拖鞋跑去厨房,锅铲案板叮铃咣当噪声一片。 宛忱缩进被窝里将那人嘲笑一番,拿过床头的单词本,打算在开饭前重温几遍总记不住的音乐术语和专业性名词。 谈城叼着烟往锅里丢了把葱花,被宛忱撩拨起来的欲/火还没消停。自己肖想和亲耳听见完全是两种大相迳庭的感受,偷摸幻想着和喜欢的人尝尝禁/果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慾,明知不可能发生也不该发生的事,却在刚才获准了可行性。 一方面期待,一方面害怕,如果宛忱始终不提,谈城绝不会让这种事有一点发生的迹象和苗头。内心的消极情绪偶尔出来作祟,想着万一某天宛忱在国外认识了更好的人,更喜欢的人,距离远,他也够不着,就让这段感情慢慢在对方的记忆里消融,毫无顾虑的迎接崭新的开始。 宛忱太美好了,太干净了,有时候谈城甚至会卑微的觉得,自己的过去那么不堪,碰一下他都有点捨不得,更别提情侣间过分亲密的举动和行为。 一个混混,一个小提琴手,隔山望海,天上地下。 可是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脑子就是不听使唤总想着最后那道程序,谁不想完完全全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谈城当然想,天天想,夜夜想,分分秒秒都在想,宛忱不提,他可以毫无顾忌的想,没有任何压力。 一旦提及,给了期望,这种一厢情愿有了主动回应,谈城觉得自己怕是要把持不住,微微嘆了口气。 回过神时,锅已经糊了。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有些呛鼻。游岚合上放在腿上的英文书,透过玻璃看着秦然清瘦的侧颜,他正往五线谱上画着音符。两个多月了,涂涂抹抹一本又一本,前两本不合他意的直接撕碎扔垃圾桶,不过不是病态的生气和泄愤,单纯只是对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不满意而已。 游岚见他重重点了下笔,手轻轻在床单上拍了两下,猜测这次应该是写出来心仪的东西,不由得跟着他一起拍了两下腿。熄灯的时间就要到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坐的有点发僵的腰板,深深的看了一眼秦然,无声的跟他说了句「再见」。 秦然忽然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游岚没敢多想,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弱了下去,心跳声响在耳道里,喉咙阵阵发紧。 摁在门把上的手犹豫半晌,还是带着一线希望,将门推开了。 坐在床边的时候,想聊天,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头,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显出几分局促不安。秦然把刚写好的谱子递给他,游岚慌忙接过,打着拍子快速哼了一遍,除了不可思议,没别的想法。 旋律中带出几分理察·克莱德曼的音乐风格,是首优美动听的新世纪浪漫小调。 「这是什么?」游岚小心翼翼放下五线谱本,笑着问。 第97页 秦然拿出画本和笔。 -期末作业。 「满分是多少,我给你打双倍分数。」游岚没察觉,在情场游刃有余的花花公子,居然在一个少年面前笑得像个孩子,单纯又可爱。 秦然继续低头写字,游岚安静的等他,看着自己发白的指尖压着涂黑的音符,眼神打着晃。 再抬头时,鼻尖泛起酸楚,眼里满是惊讶。 -我英语不好。 -没坐过飞机。 -不爱吃汉堡。 -睡觉打呼噜。 游岚用力眨了下眼睛,非常想要抱一抱秦然,可是没敢。 「英语不好没关系啊,老师会一直在你身边给你当翻译。」 「坐飞机可有意思了,偷偷告诉你,很多创作灵感其实都来自于飞机上。」 「老师家里有保姆,中餐西餐日料韩餐顿顿不重样。」 「打呼噜不怕,老师比你打的还响。」 秦然放下画本默默乐着,游岚说完也没憋住,乐出了声。 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游岚不知道,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当初潦草做下回国的决定,实在是老天爷给他这辈子再好不过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四十九章 正文049 谈城最近的睡眠稍好一些,闭上眼就能浅浅入梦,尽管眼前是乱七八糟的画面,没什么连贯性,但都有宛忱。放了寒假,宛忱总要回杂货铺住,说床小,挤在一起暖和,能贴的紧些,字字句句都够戳心窝的,谈城以为听多了便能适应,明显高估了自己。 今天是小年夜,临近除夕,巷子里张灯结彩,喜气的氛围洋洋洒洒。宛忱被炮竹声吵醒,身边没有谈城,猜着是去做饭了,进到厕所认真对着镜子洗漱好,把睡塌的头发抓蓬松,满意笑着,换上自己的鞋子下了楼。 小圆桌已经摆好,菜上扣着盘子保温,宛忱翻开一道闻着,肚子配合的咕噜两声。谈城抱着两大箱货从里屋出来,要给他再拿微波炉热一热,对方说等不及,坐下抄起筷子,囫囵吞了半盘,满足的摸肚顺气。 「哎,别吃那么急。」谈城把窗花对联贴好,左右看了看:「三十儿把你家也贴上几副,我都买好了。」 「咱家。」宛忱纠正他,夹了块糖醋里嵴,想到什么,放下碗筷就往楼上跑,又着急忙慌从楼梯上跳下来。谈城过去扶了把他的腰:「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弄。」 「新年要添新。」说着,打开手里拿的紫色方盒,里面放着一个做工精良的音符风铃。谈城挺惊讶,虽然和自己之前想买的那个款式不同,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默契感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拿过柜檯上的黑色马克笔,宛忱在风铃下方挂着的长条纸上写下七个漂亮的正楷字。 -谈城和宛忱的家。 食指勾着顶端麻绳,踮起脚将店门上的旧风铃取下,换上新的,拍了拍手,心满意足的一点头。宛忱找好角度迎着冬日暖阳拍了两张照片,光线朦胧,音符闪耀,风一吹,发出叮铃清响。 林裴正打算来蹭顿饭,迎头吃了好大一口狗粮,顿时觉得够饱,扭头就要回店。 「林裴哥。」宛忱叫他。 一句「哥」,脚步调转,老老实实进店坐在餐桌旁拿起筷子:「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你们少在我面前卿卿我我的。」 谈城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一头染成灰色的短发上:「留回原来的长度了吧?」 「没。」林裴把大半盘辣子鸡丁全拨到自己碗里,宛忱直勾勾的盯着,郁闷的怒了努嘴。 「老实交代是不是自己偷摸剪短了?」 「嗯。」 谈城笑了一下,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核对箱子里的货物。一个人如果决定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他给自己定的所有期限和目标都是白瞎。费鸣让他等,三年五年甚至一辈子,他都会选择等下去。 回家路上宛忱的手机响了,秦安的微信跳进屏幕,是一张照片。秦然坐在医院病床上抱着独角兽玩具正在看英语频道录播的美剧,场面暴力血腥,主人公全员非人类,青面獠牙的,少年却看的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你猜我弟跟我说什么? 又一张照片发来,是秦然写在画本上的字。 -别打扰我学英语。 -我操!这能学个屁的英语!他哥是不聪明,但也没蠢到这地步!骗傻逼么这不是!我倒要看看能学到几个单词! 宛忱牵着谈城的手,下巴缩进围巾里,唇角勾着,指尖点着屏幕。 -学会几个了? -就一个,fuck! -我弟在画本上写了个shit! 光秃的桂花树上落下一小块雪,坠在宛忱深棕色的头发上,谈城伸手拍了两下:「没事,继续发你的。」 「不发了。」宛忱收起手机。走近楼门口,突然有些不想回家。他拽了拽谈城,深莹的眼睛与他对望:「我想去趟静安寺。」 但凡宛忱想去的地方,谈城从来不问缘由,陪着就是。街上的车不多,两人没有打出租,坐的公交,一路顺畅无阻。宛忱仍是习惯上车就睡,与之前不同的是,谈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照顾他,大大方方将人揽在怀里,让他贴着自己的胸口暖实的睡着。 年关前来参拜礼佛的人不是很多,一般初五迎财神的时候才会人满为患。通往正殿的大道上一览无遗,沿殿宇外墙修建的白玉围栏映着雪,被阳光照的熠熠发亮。 第98页 两人拾级而上,步过堂廊,越过嵌墙而立的朱红色木门,宛忱先进到往生殿在宛勛的牌位前换好新的莲花烛,而后拉着谈城从偏殿旁边的小门离开,来到那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下,将二十元投进功德箱内,接过小僧递来的两条红绸带。 给了谈城一条,自顾自拿起碳素笔,弯腰撑桌在红底色上写了一行字。 谈城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宛忱跟他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儿,拿过他的,只写了简单两个字。 -好的。 「什么就好的?」谈城一脸莫名其妙,宛忱挑了挑眉毛,笑着问:「你答不答应吧?」 「答应什么?」被他的表情逗笑,谈城无奈摇了摇头,语气轻快,摆手道:「答应答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低一些的树干上叠满了绸带,宛忱绕树走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皱眉深思,时不时抬眼瞅着,寻了半天,忽然伸手扶了下老树,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谈城抱着他的膝盖将他举起,刚好能够到偏高一点的枝干,上面只繫着两三条带子。宛忱把两条红绸带打了三个死扣,写字的部分垂下来飘在空中,迎风扬着。脚触地,欣赏一番后满足的笑着,愉快的将手心里沾上的灰轻轻拍掉。 午饭最喜欢的辣子鸡丁被林裴吃了个精光,此时肚子又开始叫嚣,宛忱跑去对面卖香火的铺子讨了碗粥喝。趁此功夫,谈城站在树下仰着头,眯起眼睛费劲去瞅红绸带上的字,怎么也看不清,尝试着原地蹦了两下,视线虚晃,更看不清了。 无法,转念一动,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指尖划拉屏幕,距离拉大,那人的字清晰的映入眼中。 -希望谈城能永远喜欢我。 -好的。 大拇指一顿,按下了快门。 杜鹃停在老树枝头轻鸣,风小了一些,视野所见的景色皆明亮好看。谈城站在树下有些发怔,不由得将手机一点点攥紧。宛忱捧着碗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着,缓慢向他走去。 快走,小跑,继而一个迈步,谈城将宛忱拥进了怀里。 「粥要洒了。」一条胳膊支楞着,另一只轻柔的顺着谈城后背,宛忱偏头亲了亲他的耳朵,热气扑在耳侧,谈城心里一痒,束在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原路返回,谈城背着宛忱一级级台阶下的很慢,仿佛有意拉长他们约会的时间。宛忱记得上一次来,对谈城只是有些好感,因为他对自己的善意,不停吸引的想要靠近,了解,珍惜。一晃一年多过去,景未变,他们的关系却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宛忱想,往后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毕竟谈城已经答应,会一直一直喜欢自己,无论经久还是朝夕。 年三十儿清晨,谈城给家里做了个大扫除。洗衣、拖地、擦玻璃,方方面面照顾到,顾及全,就连窗外的绿植都被搬进屋内翻了土,浇了水,还给新添的文竹支了根细长小棍,弯着的腰身攀着细杆立的笔直。 在书房里读完《明朝历史》,换了本中译的国外名着读着。谈城现在看到非本国的东西都想多了解一些,好像这样就能追上宛忱不停前进的脚步。 不知不觉过了饭点,谈城觉出饿意才想起来看眼时间。该叫宛忱起床了,就算晚上要熬夜看「春晚」,睡到这个点再不醒怕是要黑白颠倒。 夹好书籤,走回卧室,宛忱正坐在床上缓神。毛线衣洗了太多次有些泄,松垮的搭在身上,领口斜挂,半个肩膀裸/露在外。谈城盯着他绷直的锁骨和润白的肩头,揉了揉眉心,克制着自己单单只送过去一个蜻蜓点水的早安吻。 俯身的功夫,宛忱的指尖勾挑对方衣摆,顺着腰线徐徐下行。谈城怕痒想往后躲,被他拉着衣领狠狠一拽,整个人严丝合缝将床上的人盖在了身下。 话还没说,吻却越发激烈。居家裤本就宽松,褪的方便。宛忱还没触到目标,谈城已经回馈了反应,被凉意拢住的时候,他狠狠吸了口气,胳膊撑在对方耳侧,闭上眼睛,额间青筋若隐若现。 身体一点点酥软,实在太过舒服,胳膊向下弯曲,上身不再直起,抱住宛忱的脖颈把脸埋进他发间,腰却情不自禁的依然弓着。欲/望堪比毒/品,难以自持,更难戒断,压抑了二十一年,初尝这等美事,根本抗拒不了,原本揉着宛忱头发的手猛然揪紧,闷哼一声,腿向后稍稍松力,虚弱的趴在了床上。 累出满头汗,脸上发红发胀,谈城始终没好意思先做出反应,想等宛忱给个台阶下,解除尴尬。谁知等来等去,那人一点反应没有,悄悄抬头一瞅,居然又他妈睡着了?! 谈城既郁闷又庆幸的迈下床,抹了把汗,从柜子里拿出条新裤,跑去厕所换好,拧开水龙头用肥皂把裤子里里外外搓干净,抖了抖平整,将它晾在了阳台上。 正回温刚才发生的事,眼下红晕还没散,门铃响了。 宛忱家的门铃八百年响不了一次,谈城本想喊一声「谁啊」,里屋的人还在睡回笼觉,于是悄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楼道里看了一眼,身子一僵,迅速拉开门,恭敬礼貌的道了声:「阿、阿姨好。」 穆歆雅摘掉墨镜,沖他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高跟鞋哒哒作响。谈城赶忙把她的箱子搬进屋,倚墙立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显得有些拘谨侷促。 长发高高扎起,穆歆雅脱掉羽绒服,瞥了眼屋内,看见熟睡的宛忱,坏笑道:「没打扰你们吧?」 第99页 「啊?」谈城啊完,对自己的反应十分无语,不自然的抬手划拉两下眉毛,摇了摇头,心脏狂跳。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章 正文050 穆歆雅是自己跑回来的,没打招呼,宛忱不知,谈城更是一脸茫然。他把外屋卧室里靠墙而立的那张摺叠床放倒,铺平,从柜子里抱出两床洗净的新被,一张垫在下面,一张盖在枕前弯了道折。 拉开窗帘,推开窗扇透气,阳光随风洒进,淡蓝墙面映着团橙黄暖色。这间屋子平日虽然不住人,谈城偶尔也会打扫,连角落都寻不到灰尘,崭新干净。 穆歆雅双臂交叉端在身前,倚着门框欣慰的笑。见谈城忙活完,转身进了里屋,坐上床沿捏着宛忱侧脸,拉扯的嘴都变了形。 「嘶。」还没睡醒的人眉间挂「川」,用力一挥手,拍了个空。睁眼眨了眨,看清面前人的五官,立刻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一听口吻带着点不乐意,显然是怪她唐突搅合了温馨的二人世界,穆歆雅用鼻子哼了哼,被儿子好一番嫌弃,哪儿能受得了这气,当即换了身棕色风衣,巴宝莉围巾往脖间一绕:「小城,跟阿姨买菜去。」 回笼觉睡的浑身发麻,宛忱弯着背朝穆歆雅一指:「谈城得给我做饭,要去你自己去。」 墨镜遮了半张脸,耳坠在空中晃了晃,穆歆雅听罢不以为然,抄起沙发旁衣架上谈城的外套,推着他的肩跨出门槛,反手锁上了门。 街上有些冷清,超市亦是,凤羲路两侧的小店皆掩着灰色捲帘。 谈城仅仅比穆歆雅高了半额,就算对方穿着跟鞋,目测净高也有一米七以上。淡红薄唇,白净皮肤,除了弯起眼角时带出一点细微尾纹,乍一看,估摸着也就三十来岁,完全不输高校女学生。穿一身名牌不说,还自带一股强劲气场,走在这样的人身边,谈城多少感到些压力。 步子稍稍往后错了错,从并排变成一前一后。穆歆雅唇角勾着,没去看他,心下却道,是个可爱的小孩。 上到二楼果蔬区,清甜气味萦绕四周,货品色彩分类讲究,极大满足了消费者的视觉需求。穆歆雅摘掉墨镜挂在领口,手法熟稔的挑选瓜果时蔬,想着晚上要做的菜品名单,将选好的东西放进身后的推车里,单手引着车头。 谈城跟着她,直行或转弯,没一会儿,购物车里就被充填的满满当当。 「以前我们住在南城,很少自己出来买东西,都是保姆操办一日三餐。」穆歆雅举着瓶酱油正认真寻找生产日期:「别看我模样熟练,也是这两年才练出来的,从前娇生惯养,这些鸡毛蒜皮压根没碰过,想要给老公儿子露两手,全捡家里现成的做。」 谈城很愿意听穆歆雅说话,不止因为她是宛忱的妈妈。她的平易近人,无话不谈,温柔可亲,以及对待自己举手投足间的慈爱,实在让他忍不住消除内心本能会对陌生人产生的固有芥蒂,跟着她的节奏慢慢尝味着某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家里有盐吗?」穆歆雅问道。 谈城晃了下神,忙点头:「有,前两天我买了。」 「宛忱从小口味偏重,盐啊,味精啊不少放。」穆歆雅知道只要一谈跟自己儿子有关的事,谈城就能略微放松一些不再那么绷着端着,于是笑了笑继续道:「以前家里常做西餐,我和他爸比较爱吃,可宛忱偏爱盖饭炒菜啊,饺子啊这类中餐,别瞧他瘦,一顿饺子能吃三十多个。」 谈城早有领教,不禁抿嘴忍笑,应声点了点头。 路过售卖乳制品的货架,穆歆雅拿了几瓶宛忱爱喝的酸奶,最后在水产区称了三斤左右的虾,鲜肉区买了一整只柴鸡,大功告成,推车排在了收银区较短一队的队尾,等着结帐。 随队伍往前挪动两步,穆歆雅转过身来问:「喜欢吃什么菜,晚上让你尝尝阿姨的手艺。」 「我不挑食。」谈城耸了下肩笑道:「您工作忙,好不容易能回趟家,要多注意休息,我来做吧。」 「只准做一道。」穆歆雅弯腰把推车里的商品逐一拿出来放上收银台:「很早以前宛忱就跟我吹过,说你的手艺比我好,今晚咱俩比比。」 谈城伸过去的手一顿,抬眼看着穆歆雅:「很早……以前?」 「嗯。」穆歆雅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红票递给收银员,接过塑胶袋,扯开往里边装东西边回忆:「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吧。」 她说的漫不经心,可听的人却想把这一字一句都印在心里:「好像也是过年,他给我发完拜年简讯,哦对,说到这个拜年简讯我就气得牙痒。我是他亲妈,居然也被群发,就那种千篇一律的内容,没一分真情实感,可把我郁闷透了。」 谈城笑着,拎起两袋子东西快走几步,跟上穆歆雅,迫不及待想要听到更多。 出了超市,凉气袭来,穆歆雅紧了紧围巾。阳光明亮,有些晃眼,她弯起眼角望向视野远方:「之后我又收到一条信息,上面写的是,妈,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个男生。」 「他叫谈城。」 每迈出一步,总觉得轻飘飘的,手上的袋子也觉不出沉来。谈城走在穆歆雅身边,她没有再说其他,但唇角一直勾着。不知为何,谈及至此,关乎自己儿子性向的问题,做家长的理应担忧或是愤怒,可她面色始终温柔清和,笑的让人暖心,察不出一丝敏感不安。 第100页 走进小区的时候,穆歆雅才又开口道:「工作占了我大部分时间,生活离我很远,难得有人能够陪我聊聊天。」 谈城立刻接话道:「阿姨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我都愿意听。」 穆歆雅眉眼舒展,动作很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极了母亲和儿子相处那般,给了谈城一种近似亲情的错觉感。 回到家,宛忱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沙发上无聊的和电视机干瞪眼,时不时摁两下遥控器,腿盘着,脚丫光着。听见开门声,轻描淡写朝门口一瞥,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电视屏幕发愣。 「起床气。」穆歆雅捂嘴小心提醒身后的人,把钥匙包放进柜子上的储物盒里,脱衣换鞋,接过谈城手上的袋子,用眼神示意他不必忙活,陪着宛忱就好。 她看了一眼沙发上静坐不语、面无表情的儿子,低声笑着走进厨房,随后轻轻合上了门。 谈城从卧室里拿出棉袜想要给宛忱穿上,坐到他身边的时候,见他整个人向右一歪,用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胳膊。 「大过年的让我遭罪,又饿又憋屈。」身子压到遥控器,卫视换成了中央台,正回放着「直通春晚」的节目,长得差不多的男子组合在电视机里欢腾的蹦跳着。 「饿我理解,憋屈是为什么?」谈城问,板过对方不安分的腿,摁着将袜子严实套好。 「你爽了,我还没……唔。」话说了一半,被伸到脸前的巴掌捂住了嘴。 谈城做贼心虚的看了眼厨房门,皱着眉,低沉着声音嚷道:「疯了吧,阿姨在呢,你想干吗?」 宛忱掰开他的手,严肃道:「想。」 谈城:「……」 看来是憋的不轻。 靠在一起看了会儿节目,穆歆雅裹着热气出来,拿下脖子上的围裙,沖谈城招了招手,继而给他穿上,推他进了厨房:「锅给你洗好了,做道拿手菜,别放水啊,我可有信心在我儿子心里维持不败的地位。」 宛忱说:「我没信心。」 穆歆雅:「……」 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时候,跟客厅支起来的方桌上一共摆了六道菜,一盆汤,三瓶啤酒。穆歆雅拿出手机拍了两张图片发到朋友圈,配字「家宴」。有点模糊的照片中,边边角角无遗透露着浓厚的生活气,这让她觉得异常满足。 母子俩谁也等不及,不管不顾的开动,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谈城把一整盘虾放到自己面前一只只剥壳,往料汁碗里放一个没一个,大多都被眼疾手快的宛忱给夹走了。 洗净手出来,两个人的速度渐渐放缓,偶尔穆歆雅举着酒瓶跟宛忱碰一下,什么也不说,好像母子间默契的沉默总能胜过千言万语。谈城坐下身的时候,两个酒瓶一同映入视野,他笑着举起自己的,叮噹作响,与他们碰在了一起。 「新年快乐。」他对宛忱和穆歆雅说。 菜没吃两口,饭也没怎么动,酒倒是咽得快。穆歆雅喝完一瓶接着一瓶,谈城想阻止,却被宛忱打断:「让她喝吧,平时没这种机会。」 确实,做律师的,案子一桩接着一桩,穆歆雅习惯忙碌,马不停蹄,总不让自己闲下来。好不容易回到家,见到儿子,身心畅快愉悦,难得能放纵一回,痛快一次,宛忱深知,索性便由着她了。 春晚开始的时候,手机铃响,穆歆雅拿起来嗯了一声,红着脸对宛忱说:「陆老头要给咱家送饺子。」 「不要。」 「他包的饺子可好吃了。」 宛忱夹了块谈城做的梅菜扣肉,就着米饭大口吞下肚,问:「什么馅儿的?」 听筒那边回了一句,穆歆雅重复:「猪肉茴香的。」 「行,我去拿。」说罢,起身就要穿衣服,谈城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我去吧,外面冷,你陪着阿姨。」 「你不认识路,而且必须我去。」宛忱低了低肩头,躲开他的手,拿下衣架上的羽绒服:「你爱吃的,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带好口罩,扣好帽子,三言两语掩上门。谈城嘆了口气,无奈坐回桌边。他和穆歆雅中间隔着宛忱的空位,一时谁也没说话,屋里仅剩春晚主持人洪亮的嗓音,倒也不觉得尴尬。 穆歆雅捏起花生米往嘴里送,灌了口酒,用手缕了下耳边碎发,沖谈城笑道:「你手艺确实比我好。」 谈城刚要回她,单个字还没吐露,就听女人继续道:「宛忱有跟你讲过他的事吗?」 发红的眼睛,微颤的嘴角,以及说两句话就会抿一下的嘴唇,谈城知道穆歆雅喝多了。一般喝多的人要么撒泼打滚,要么真心话大把倾诉,以这句话作开头,显然对方的反应是第二种。 有无数次,谈城想在安静的夜晚和宛忱畅聊过去,想知道他先前经历过什么,遇到过什么,但都没有问出口。一来,那人入睡速度极快,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着,根本不给他交流的机会。二来,若是之前发生的事并非容易启齿,谈城不想让对方再尝一次痛苦,所以至今为止,他仍然对宛忱的过去一无所知。 然而现在,穆歆雅给了他这个机会。 「我只知道叔叔是遇害的,其他的宛忱并没有告诉过我。」 穆歆雅点了点头,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出来时,下颚挂着几滴水。即便卸了妆,也能看出她保持良好的皮肤基底,皙白肤色里透着一点酒意上头的红。 第101页 坐回位子,女人的姿态依然优雅,单肘撑桌支着下巴,手掌遮住有些失色的嘴唇,盯着一桌子的菜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谈城,生硬的笑了笑,深吸口气,对他娓娓道来:「他爸遇害那天,宛忱也受了伤,险些让我在同一天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是我永远也躲避不开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一章 正文051 谈城无数次看到宛忱身上的那道疤,不明来历,猜测过和他父亲遇害有关,却在亲耳听到事情真相时,不可避免的心口一沉,咬紧牙关。 穆歆雅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事,她一直把过去埋藏在心里,压抑着,承受着,不敢提及,不敢回忆,更不敢面对。这两年疯狂忙于工作,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不给自己机会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会让她无限失控,心如刀绞,日夜煎熬。 她担心宛忱,无时无刻。可到底是宛勛的儿子,活的比她敞亮,比她勇敢,更比她无畏。 但不代表这样就可以让穆歆雅对他无愧。 宛忱上初一那年,穆歆雅在业内名声大望,事业如日中天,身为一级律师的她,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开了一家律所,招揽来几名应届毕业生,既做助理,又授课培训,逐渐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律师人才,一跃成为国内一线的律师团队。 方晴是其中最有潜力的一个,也是穆歆雅最为满意,一直带在身边的得力助手。 两年后的某天,方晴突然提出辞职,没解释任何缘由。近一个月来,女孩开朗外向的性格迅势朝着冷漠孤僻发展,穆歆雅看在眼里,却没多问。尽管她同意了,可始终无法忘记方晴临走时呆滞的眼神,苍白的面容,像是遭遇了某种重大变故,整个人甚至瘦脱了相。团队虽然感到惋惜,但也尊重她的决定,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奖金。 职场去留是家常便饭,不少人怀疑她其实是跳槽去了更好的单位,别人不了解方晴,穆歆雅心里清楚的很。于是在一天中午下班后,她开车去了趟方晴的住所,本是抱着聊一聊的心态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一下她离职后的生活,没想到这个无意中的决定,竟然救了女孩一命。 方晴醒来时,手腕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明亮窗边站着一个令她熟悉的身影。重回现实,她暗自落泪,抱着穆歆雅胡言乱语,撒尽心中苦楚,撕心裂肺的大声哭喊。 待情绪一点点平稳,穆歆雅拉过椅子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希望能带给她面对一切不堪的勇气。 当她从女孩嘴里听见「强/暴」这个词的时候,肩膀因愤怒微微发抖,拼命遏制着想要手刃罪犯的冲动。压下感性,穆歆雅开始沉着理智的思考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夜晚来临,方晴害怕的躲进被窝里,穆歆雅寸步不离守着她。她把女孩抱进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小心谨慎的问道:「愿意和我一起打赢这场仗吗?」 方晴从未奢望过穆歆雅会做她的律师。可比起无助的逃离人世,她更期望能有一个人给予她力量,带着她前进,亲手将罪孽深重的恶人绳之以法。 方晴没有半点犹豫,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点头。穆歆雅的话,让她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接下来的过程对方晴来说既痛苦又满怀希望,她们并肩作战,收集证据,无惧旁人异样的目光,勇敢直面,终于在各方努力下,把罪犯告上了法庭。穆歆雅没给对方律师一句可以辩诉的机会,赢得压倒性胜利,并且取得了有史以来「强/奸案件」判给罪犯最长的有期徒刑,二十年。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场胜利换得满堂彩的同时,也成了穆歆雅人生噩梦的开端。 罪犯在入狱前检查出患有胰腺癌,他向刑罚执行科申请了「保外就医」,在获得审批转送至定点医院后,重金买通看护警员,消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罪犯自知就算不坐牢,身体也熬不了多久,于是背着重拾的自由,迈过道德的界线,为所欲为,磨灭人性,起了想要拉人给自己殉葬的歹心。 「那天是宛忱生日,你不会知道,我们一家在一起过的有多开心。」穆歆雅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无法抽身。谈城知道,她只有重新经历一次痛苦的洗礼,把心里的愧疚吐尽,才能放下过往,释然前行。 只是后面的话,让他有些不敢再听。 罪犯藏匿在穆歆雅家附近,躲进灌木丛中,露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融入夜色里等待时机。出租司机开着车,载着刚从外面庆生回来的一家人,有说有笑着,将他们安全送达宅院门口。车门一开,父子二人前后脚跳下车,拉着手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 车头大灯前的光亮里,站着一个手持尖刀的黑影。 穆歆雅顿时瞪大眼睛,一眼认出罪犯,发了疯的朝丈夫儿子嘶吼,可是没来得及。利器刺进了宛忱胸口,宛勛捞过儿子死命护在身下,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肉盾,生生挨了对方十几刀,倒在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中。 练过近身格斗的出租司机反应慢了半拍,出手晚了,夺过凶器把罪犯压制在地的时候,悲剧已然发生。穆歆雅跪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悲愤惨叫,哭花了妆,抓乱了头发,哆嗦着连手机都拿不稳,还是邻居帮她叫来了救护车,护送着他们一家去了医院。 第102页 之后便是漫长的抢救时间。穆歆雅躺在塑料椅上望着单调的天花板,流尽眼泪,疯癫的念着宛勛和宛忱的名字,渴望能唤回爱人儿子的意识,乞求能平安度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厄运。 可是老天最终没有眷顾她,半个月后,宛勛离开了人世。 穆歆雅跪在太平间门口三天三夜,心脏渐渐变得麻木,对周遭所有事情都失去了感知。就在她绝望的想要跟着宛勛一同去了,重症室传来消息,宛忱醒了。 他虚弱的呼着气,氧气罩上泛起一团团朦胧白雾,鼻间塞着细管,吱吱呜呜的呢喃不清。穆歆雅掐着自己的腿克制着尽量不要在儿子面前情绪失控,可在听到那一声清楚的 「爸爸」时,身子猛地一歪,径直坐在了地上。 「大部分人的成熟都是漫长的经历和岁月一点点累加的。」穆歆雅哽咽着,长出口气,控制着发颤的口吻极力咬清一字一句:「我多希望我的儿子也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而不是一蹴而就,被迫承受这些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遇到的事。」 谈城低着头,攥紧衣料,嘴唇僵直的蹦着。心情无限下沉,脑袋嗡嗡作响,胸口被真相压的喘不过气,仿佛那一刀捅的是他自己。 「你知道他爸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穆歆雅喃喃自语着,双目通红,却未流泪,之后的话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上浮的悲痛被冷酒一次次压下:「他说,让我不要忘了他,下辈子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拯救过很多人,唯独救不下来最爱我的那个。」穆歆雅的声音很小,很无助,带着悲愤和绝望,抬手捏了两下鼻樑。 「有时候我会下意识问自己,后悔吗?后悔揽下这个案子,后悔当律师吗?」女人说完这句话,神色渐渐开始恢复,好似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那道坎,剩下的只有无所谓道的惘然。 谈城没听到她的回答,五指来回在外裤上摩挲,几分钟过去,他看了看穆歆雅,谨慎试探的问:「您……后悔吗?」 女人释怀的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说的异常艰难,却也无比坚定:「我没做错,所以不该由我去承受,去背负。若我沉浸在这样的折磨里走不出来,就是否定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我必须坚强起来,才能对得起我所有的付出与失去,我不能让这些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否认,曾经产生过想要放弃的念头,是宛忱给了我坚持走下去的决心。」 穆歆雅温柔的沖谈城笑了一下,对话终了。饭桌上一闪一闪的跳着屏幕里的光,电视机被摁了静音,此刻正无声的播着画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容,背景红火一片。 谈城点了根烟,闭上眼,肩膀泄力一沉,有些疲惫。他在想宛忱,想他的那些经历,那些过往,那些他曾体会过的的沉重与悲痛。彼时渴望多了解一些他的事,好能帮他多些分担,如今听到,除了难受的无可救药,就只剩下无力徒劳。 宛忱还在重症室的时候,宛勛已经去世了。醒来后不但要尝受身体上的疼痛,还不得不接受父亲已然离世的事实,心里是如何挺过来的,谈城不知道,他只恨没能早点认识宛忱,好能照顾他,陪伴他,把能给出的所有真心和力量毫无保留的呈给他,一起面对人生避无可避的意外与无常。 可就算经历过这些,宛忱依然活的乐观开朗,积极阳光,没有对这个世界抱有丁点怨恨,没有内向迁徙自己的善意,更没有陷进无解的挣扎与痛苦里。 他是那么让人心疼,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勇敢。 谈城靠着椅背,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薄茧,忽然觉得自己能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万分幸运。 那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虽然死了,带给这个家庭的伤害却永远不会抹去。谈城搓了把脸,内心明净的想和宛忱、和穆歆雅一起担下这份沉重,想多一个人记恨那个恶棍,想向宛忱、向这个支离破散的家再近一步。 「罪犯叫什么名字?」 声音沙哑难听,谈城没去在意,只觉得浑身无助且无力,怒火无处宣洩。穆歆雅没有立即回答,拧眉盯着桌上的酒瓶,眼里蕴着深不可测的仇恨,烧着她那颗受尽煎熬的心。 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末了,她吞咽两口虚无,嘆了口气,管谈城要了根烟,点燃吸着。一根烟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能让她短暂的放下恨意,淡淡道出那个刺在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名字。 「王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忘记王海是谁的小天使们,可以回看第八章内容。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宝贝们。 ☆、第五十二章 正文052 谈城的额角狠狠一抽,惊愕的瞪向穆歆雅,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所有感知倏地从身上褪去,只剩嵴椎骨透着细密针刺的冷。 犹如一道闷雷当头噼下,疼得谈城飞快站起身,又因巨大的不可置信而晃了下身子,不得不扶着桌沿重新砸回椅子里。 眼前的画面拉扯回三年前跪在白灵坟前的那一幕,十八岁的谈城手里死死的攥着那一百多份报纸,篇幅不长的报导,他一字不落的背下,一张张丢进火盆里燃尽。 第103页 王海,因强/奸、杀人、恶意伤害罪被判处死刑。 万般没想到的是,怎么会是宛忱,为什么会是宛忱。 心脏带着钝痛一下下剧烈的跳着,他看向穆歆雅,对方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拿起筷子尝了两口有些冷却的饭菜,没什么滋味的吞咽。谈城的身上越来越冷,眼睛越来越烫,当年想要与王海同归于尽的决心,人去楼空后的失落悲愤,刻骨的令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直至此时此刻,直到尘埃落定,谈城才知道—— 原来冥冥之中劫住他做傻事的人,竟然是宛忱的母亲。 手边放着碗早已没了热度的鸡汤,谈城拿起来仰头灌进肚,又腥又凉。 身体是麻的,像是被什么重物拉扯着,坠感令他意乱心慌。 穆歆雅捶了下头,拍了拍谈城的肩,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了眼院落凉亭中添置的几抹红色。事物的轮廓越渐模糊,疲惫感袭上眉眼,意识朦胧,她缓慢的合上了眼帘。 宛忱拎着保温桶走进家门,一愣,电视开着,饭菜摊着,桌面上狼藉一片,却不见人。他把东西放上茶几,脱掉衣服换下鞋子,轻轻敲了两下外屋的门,没有回应。 悄悄推开,穆歆雅侧着脑袋安静的睡着。宛忱轻手轻脚来到窗扇前把帘子合拢,给她掖了掖被角,严实的将她细瘦的身子裹住。 谈城不在里屋,厨房书房也寻不见人影,宛忱站在厕所门前小声唤他,而后摁下把手,刚想进去,被一股呛鼻的烟味推了出来。 「怎么抽这么多烟?」抬手放在鼻前挥了挥,用食指抵住鼻下,慢慢朝对方走近。 谈城只身隐没在黑暗里,脚边落着几个菸头,手上燃着的烟星是两人间唯一的光亮。待视线清晰,宛忱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眉心蹙着,夹烟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慄,离近瞧出,眼眶红红的。 「发生什么了?」带着凉意的拇指在他眼下揉了揉,谈城深深的凝望着他,紧接着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力道极大,锢的宛忱就快要窒息。 「谈……唔……」 右手置于宛忱脑后,谈城含住他的双唇,霸道的允着。这个吻没什么温度,没什么耐心,亦没用多少情。 倒像是在找寻一个可以发泄的埠,吻的放纵又克制。 宛忱接的敷衍,不明所然,被对方的举动吓到,担心占了大半,不得不往后仰了仰脑袋与谈城分开:「你牙齿磕的我疼。」 想问他抽什么疯,又怕真有让他难过的事,先主动送过去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轻吻,开口道:「怎么回事?」 谈城皱着眉,偏了偏头,声音沙哑:「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过去的事。」 宛忱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平静的一撅嘴巴:「哦。」 手指隔着毛衣轻点在宛忱胸口,谈城心疼的问:「还痛吗?」 「痛啊。」宛忱笑了笑,抓了两下他腰上的痒肉,逼他和自己一起笑出来:「你给揉揉就不痛了。」 谈城苦笑着,真是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没有,只得揽过他的肩,闭上眼,感受着对方有规律的心跳,有温意的呼吸。 宛忱没事,他没事。 「我无法想像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谈城每说一句话,心里就跟着空一下:「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不会感到担惊受怕吗?」 宛忱侧过脸,贴紧他有些发烫的耳廓,抬手顺了顺他后脑上的头发:「你就站在我眼前,我为什么还要回头看?」 一句话,碾碎了谈城所有的顾虑。这句话太好听了,以至于他把溢出眼角的泪偷偷藏进宛忱柔软的发间,用力闻了闻让他倍感心安的味道。 深吸口气,短暂平复下躁郁难耐的心,谈城手指朝上一勾,将衣摆提至锁骨下方,对方身上的每一处都细緻无遗的暴/露在他眼前。被心上人直勾勾的盯着,饶是宛忱也有些架不住,稍稍用手背遮了下唇角,呼吸略显急促。 胸前一阵阵发痒,带着粘腻湿感,谈城又把衣服抬高半分,让宛忱叼住,炙热掌心在他背后游走。而前面,能感觉到精瘦的腹肌因痒意止不住起伏,碰不够,舔不够,却也必须要适可而止。 再往后,两个人都没有把握能够停得下来。 捨不得分开,于是又抱了一会儿。谈城想把宛忱锁进自己身体里,暖着,捂着,想帮他消去留在身上的那道印记,想让他忘掉所有发生过的不开心的事。 打开保温桶,热气扑在谈城脸上,宛忱拿着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热,送到对方嘴边,玩趣的问:「如果我和饺子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 谈城脖子一缩,肩膀一耸,险些一口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该怎么办呢,说的话,说话的人,十足的让他挠心。 「你会游泳吗?」谈城笑着反问道。 「会。」宛忱把剩下没吃完的半碗米饭倒在梅菜扣肉上,拉过盘子扒拉两口,腮帮子鼓出一块。 「那我救你。」谈城一手支着脑袋看他吃相,一手指尖前伸戳了一下他的脸:「再好吃的食物也不如你好吃。」 垃圾装袋,杯盘放进洗碗池,谈城里里外外忙活着,丝毫没察觉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手上拿着海绵,细心擦洗着碗筷,用水沖净叠放在台面一侧,正要去拿暖气片上的干抹布,腰间多了双手,后背覆了层温暖贴感。他扬起嘴角,脑袋往身后那人肩上靠了靠。 第104页 「困了?」谈城问。 宛忱没说话,就这么安静的抱着他,没过多久,手臂松力下滑,又迅速抬起来重新束好,来回反覆,最终还是脱力垂在谈城身前。 大概是睡着了,呼吸弱了下去,没了动静。谈城擦了擦被热水浸红的手,转身搂着他,宛忱的下巴自然而然垫在他肩窝里,眼睛半睁半掩,时不时眨一下。 「还走的回卧室吗?」谈城笑道:「或者我抱你回去?」 宛忱慵懒的哼唧一声,蹬掉拖鞋,光脚踩上谈城的脚背,手往他脖颈上一绕:「走吧。」 两步路,花了五分钟,模样跟两个大螃蟹似的,滑稽的很。一路走一路笑,挨到床边,朝床面一砸,拽过被子爬进被窝,并排躺着。宛忱觉得不够暖和,蹭了蹭谈城的手背,对方默契的侧过身,把他揽在了怀里。 这一晚,谈城说了很多话,心里所感所想不再藏着掖着,全数道尽。比如白灵的一生,比如自己对王海的仇恨,再比如宛忱父亲送的佛龛,还有爷爷的早餐铺,片段零零散散,完全是想到什么就倾诉什么。 怀中人呼吸平稳,刘海有些乱,长睫盖着,看上去睡的很香。话音落下时,天已蒙亮,一线淡色浮现,谈城很轻的对宛忱道了声:「晚安。」 「晚安。」 强撑的意识终于断了线,宛忱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安实的沉入进美好瑰丽的梦境中。 第二天上午收拾好屋子,做了顿清淡早餐,谈城离开了宛忱的家,他想把剩余的时间留给那对母子好好团聚。 巷子里的货铺都紧着门,大过年的没什么生意,宛忱不在店里,显得有些冷清。谈城上到二楼,久违的听了两遍《云层之巅》,发觉现在的心境和以往确有不同,心情也比过去踏实不少。 红木桌上放着黑色琴盒,谈城没有睡意,起身坐在椅子上将它翻开,指尖轻勾,扬出一抹好听的弦音。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帐/户里的存款,在纸上列了个购物清单,打算买几样东西临走时让宛忱带着。 初春已至,时间越走越快,拦不下也抓不住。谈城伸直腿,脚底顶着墙,身子靠向椅背,双臂抱在脑后,透过窗户遥望城市湛蓝色的碧空,尽力看向视线最远处。 抽屉里放着一张世界地图,德国有多远,纸上不过几十厘米,实际距离谈城不敢想。他经常会拿出来重新用尺子量一量,描一遍线,一端连着崇明,一端连着科隆,中间跨过的无数国家和地域,他都耳熟能详。 不过四年光阴,总会过去,况且宛忱中途有寒暑假,半年就能回来一次。谈城这样给自己安慰打气,倒不至于伤心难过,只是每每念到,被宛忱填的满实的心上老觉得空缺一块,他有点想笑,心思矫情的像个姑娘,又像个茫然失措、无家可归的小孩。 宛忱是他的方向,他的路,他捨不得分别。 心里正搅的慌,手机响了,没看屏幕,拿起来直接放到耳边。宛忱的声音传入耳畔,带着抚慰的力量,在听到的那一刻,谈城恨不得立即沖回家里,抱着那人死死的,再也不分离。 别走好不好,他自私的想。 「什么?」谈城回过神问,他没听清宛忱说的话。 「下来。」宛忱重复道:「我在你店铺门口。」 风铃声响,玻璃门开了又合,阳光泼洒进静谧深巷,照着两个相拥的身影。 「怎么过来了?没陪着妈妈?」嗓音细微发着颤,谈城没出息的往宛忱衣服上抹了抹眼睛。 「明天她就回律所了,让她好好休息吧,难得踏实睡这么久。」宛忱拉过谈城的手,握紧,对他笑道:「咱们去约会吧,想去哪里?」 谈城点了点头,并肩与他往巷口走,看着那人精緻的侧颜,不忍移开目光,默默心道,去哪儿都好。 有你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三章 正文053 寒假过后,宛忱依然正点出现在教室里,上课,记笔记,做习题,一项不落。对于别人来说,考前冲刺度日如年,焦头烂额,生不如死,对于宛忱而言,校园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将成为他和谈城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他们穿着同款外套晃悠在操场上,浴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所谓岁月静好,就是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消磨时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单纯的粘着,腻着。 下个月初,音乐附中将为全体高三学生举办一场盛大的成人礼。届时,会邀请学生家长们一同出席,给孩子们赠送特殊寄语和礼物。 陆明启为此特地把宛忱叫到办公室,十分严肃的清了清嗓子,双手往腰后一背,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关于这个成人礼,你妈妈发来信息,想请我代劳,这个家长信呢她会写的,至于礼物,想要什么尽管跟老师提,我给你买。」 宛忱耐心等他说完,不以为意的看了他一眼,故作深沉的喝了口茶,笑道:「你们瞎忙活什么呢?」 「怎么能叫瞎忙活,成人礼是大事,对每一位学生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代表你将有能力、有资格步入社会,成为……」 「我知道它的重要性。」宛忱开口打断陆明启,耸了耸肩:「所以才要认真对待,不能马虎。」 陆指挥会错了意,以为宛忱在埋怨穆歆雅不能出席,当即就要长篇大论畅谈一番为人父母有多不容易,嘴巴还没张开,又听那人道:「我又不是没家属。」 第105页 中年男人愣了愣,顺着宛忱手指的方向往门外看去,谈城单肩背包靠墙站着,对上陆明启的视线,立马挺直了身子,微笑着沖他点了点头。 「信有人写,礼物有人送,你们不嫌累,我还累呢。」说完,起身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潇洒的转身离开。 回到家,宛忱盘腿倚着床板背谱,谈城坐在书桌前把作业写完,忽然侧过脑袋问:「你说,我去参加成人高考怎么样?」 听见这话,宛忱有点诧异,停顿半晌,身子往前移了移:「你的决定我都支持,不过会不会很辛苦?」 「你一走,我也没事做。再回国的身份可就是海归了,男朋友连高中都没毕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宛忱没接话,他压根不在意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徒有虚名的称谓而已,但也知道自己安慰解释再多,有些固有存在在谈城心里的东西,很难因几句话而消融意平。 谈城见宛忱一直盯着自己看,以前会显出几分不自然,现在只会大方的与他对望,想到什么也会无所顾忌的讲出来:「对了,你今天和陆老师聊什么了?」 「下个月学校举办成人礼,他想代替我妈出席,我没答应。」宛忱手肘支着膝盖,笑眯眯的看向谈城:「要求写信,还要送礼。」 谈城嗯了一声,有些不解的问:「你不答应,到时候别的学生都有家长陪同,就你一个……怎么了?笑什么呢?」 身子向右一歪,宛忱躺在床上撑着下巴低头看谱,随意道:「还剩一个月时间,好好琢磨琢磨给我写的话,礼物不要贵的,要符合我心意的。」 停顿半天,谈城这才反应过来,木讷的转回身子,翻开新换的笔记本开始奋笔疾书。写两行撕下一页扔进垃圾桶,写几个字还是撕下来团成团扔掉,笔帽抵在下巴上冥思苦想,发现这项任务居然比写作业难度系数要大得多。 宛忱捂着不断上扬的唇角,勉强把目光从谈城身上转移过来,三心二意默背着莫斯创作的小提琴谱。 之后的每个夜晚,宛忱醒来总能看见书桌前亮着的光,光亮里坐着他的心上人,举着笔盯着墙,想到什么就往本上落笔,没坚持一会儿又迅速涂掉。有一次他悄悄凑近企图偷窥,被谈城迅疾的用手挡住,无奈笑着,拽过对方回床上腻歪一会儿,装起睡,眯缝眼,就知谈城准是又坐回书桌前,继续思考信里要写的内容。 好巧不巧,成人礼那天正是谈城二十二岁生日,于是这一天便显得更为重要。宛忱拿出参加舞会前买的那套礼服换好,天气温热,没搭外套。谈城将白色衬衫抻缕平整,挽高袖口,照了照镜子,莫名其妙开始紧张。 「完。」谈城摸了摸心口:「心律不齐,跳得太快怎么办?」 宛忱仰头亲了亲他的脸,笑着问:「现在呢?」 自然而然揽过对方腰身,继而回过去一个吻,谈城笑着答:「可能需要再抢救一下。」 樱花在暖阳微风中飘散,香气宜人,音乐附中操场上热闹一片,家长学生聚成一团。宛忱和谈城走到校门口时,看见一辆黑色保时捷停在路边,秦然正等着他们,身后站着游岚。 「要走了?」 「嗯。」 直到离别时,游岚才回过味,感性大发,抱着宛忱死活不撒手,还冲谈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理解通融。「宝贝宝贝」唤个不停,胳膊搂的太紧,宛忱抽不开身,指尖往高个男人腰际一戳,终于成功把对方逼退。 摸了两下他深棕色的头发,游岚把行李放到后备箱,率先坐进车内,心情始终安静不下来,摇下窗户仍是不舍的看着宛忱,以及他身后铺满暖色的校园。 秦然站在宛忱和谈城面前,弯起眼角沖他们笑着,手上拿的是两个五线谱本。递给宛忱的同时,把早已写好的纸一併放进他手里,没有拥抱,没有不舍,转身径直上了车。 还会再见,所以不必难过,不必感怀。 宛忱低下头,只见那张纸上清楚的写着:送给哥哥的成人礼物。 谈城先去了操场集合,宛忱迎着阳光,望了望远处通往南校区的白桦林,向着玉兰花盛开的地方缓步走去。 202教室半敞着门,秦安坐在钢琴前一动不动。他穿着华丽的西服,繫着领带,喷了好闻的香水,却一直缩在位子里,紧盯琴沿,掌心向外溢着汗,双手来回在西裤上揉搓。 「怎么还不去操场?」 听见宛忱的声音,秦安侧过头,失色的笑了笑。他嘆了口气,抿着嘴,扭头把目光移向蔚蓝色的天空,小声呢喃:「然然要走了。」 「还说呢,你这个当哥的连送都不送,像话吗?」声音落下,宛忱已经来到秦安身边,靠着钢琴感受窗外一股股透进屋里的暖风。 「我操,我可不想哭成孙子。」秦安的语气有些不稳,说完这话,他鼓起腮帮子定了定神,没出息的吸了两下鼻子。 宛忱毫不掩饰的嘲笑道:「不去送也有的你哭。哝,然然给你的。」 秦安没好气的接过本子,看到纸上写的内容眼睛立刻发红发烫,泪水滚在里面,视线模糊不清。他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揪着袖口沾了沾眼角,打开第一个五线谱本,是《无恙》的手写谱。 末尾曲终,签着秦然的名字。 「还真是被你说中了。」秦安拽出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下巴颤得厉害:「等然然出名,我可能真得靠卖他的大作给自己养老了。」 第106页 宛忱笑了笑没说话,沖他挑了下眉,示意他翻看第二本。 「《无恙》不都写完了吗?」秦安边说边要翻开首页:「那这本是啥,不会是写了一整本想对他哥说的话吧,那可真的是……」 「那可真的是……」 话音弱了下去,肩膀止不住的发抖,豆大的泪珠落在五线谱上,沁湿了工整写下的,第二首钢琴曲的名字。 《安然》。 少年歪着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崇明春景,指尖一下下点在腿上,无声的哼着曲。风打在脸上,不凉,让他觉得很舒服。游岚端着杯咖啡正在看报纸,他也收回目光一起看了会儿,感觉到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拿出来看了一眼,笑着接通。 「然然!」秦安哭着,喊着,胡言乱语着,脸上乱七八糟:「哥哥收到礼物了,哥哥……哥哥很喜欢!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去了美国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听老大的话,不要生病感冒,每天都要和我视频!听到没有?」 秦安双目通红,鼻涕眼泪挂了满脸,他大口喘着气,拼命呼吸。一页页翻着那首《安然》,旋律在心中缓缓流淌,喉咙紧涩的不停吞咽着,哭声越来越大。 秦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等了半晌,把手机拿到眼前,点开屏幕,摁下了数字「1」。 哥哥我听到了。 挂下电话,秦然安静的坐在一边,手指划着名手机边缘,目光有些呆滞。他在告别,跟自己的感情告别,跟过去的时光告别,跟那个只有秦安的世界告别。 游岚显出几分担心,又不好多做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沖他笑了一下,扭头再次看向明晃的窗外,唇角勾着,心里不再留有任何遗憾。 秦安弓着背,低着头,捏紧本子,等待心情完全平复。他把五线谱放在钢琴上,认认真真记下每一个音符,他确信,没有谁的礼物能比自己的这份更有意义。 风停了下来,帘子缓缓落下,排练室里只剩大片光亮。曲谱翻到最后一页,旋律已经结束,此刻映入眼中的,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祝福。 那是秦然在住院期间的某天夜晚,望着趴在身边熟睡的秦安,心满意足写下的话。 愿我们重逢时都能安然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四章 正文054 操场正中间的绿草坪上搭建起了十几公分高的圆台,边缘处围放着数盆娇艷欲滴的鲜花,四周缠绕着五六株装饰作用的绿竹,色彩鲜明纷杂。欢快的音乐声从喇叭里蹦跳出来,和着七嘴八舌的聒嘈人声,洋洋洒洒的飘满热闹的校园。 陆明启作为校方代表登台演讲,嗓音浑厚洪亮,稿子准备了十好几页,听的台下众人昏昏欲睡,纷纷打起哈欠。 家长和学生分散在圆台两侧,自成一排,一一对应。谈城站在家长队的队尾,看见不远处朝自己跑过来的宛忱,迅速向他招了招手。 宛忱双臂高举在空中挥了两下,顽皮的一弯臂肘,沖谈城比了个硕大的爱心。 有几位家长看到这一幕捂着肚子极力忍笑,谈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发红的耳朵,用舌尖舔了下嘴唇,拼命压制住想要抱一抱宛忱的冲动。 演讲结束,掌声响起,陆明启激动的宣布「成人典礼现在开始」。迎着变换的乐曲,第一对家长和学生迈上圆台,面对面站着都有些尴尬,无数道目光盯着他们,家长脸上逐渐浮现出热汗。他简单潦草对自己的孩子说了两句平日不常说的话,就见学生的眼睛一红,接过递来的信件和礼物,袖子往眼角上飞快的擦了两下。 气氛烘托的过分温馨,别说是当事人,连台下的观众也有几个跟着一起动容。 之后上台的学生,有大笑的,有痛苦的,当然也有面无表情只是跟着形式走走过场的。不怎么大的台面,上演着诸多人的喜怒哀乐,仿佛七彩青春的一笔缩影。队伍一点点往前,一点点减短,转眼间,谈城前面仅剩下三两个人。 衬衫被汗湿透,心跳不断提速,掌心来回搓着,不安分的颠着脚尖。抬眼望着对排,宛忱低头整理衬衫下摆,把衣服抻直拉平,感觉到了什么,心有灵犀的对上谈城的眼神,知道对方紧张,于是撅了下嘴,幅度不怎么大的送过去一个飞吻。 然后被交响乐团女学生们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谈城踏上第一个台阶的时候,听见有人在下面喊他的名字,随即声音如浪潮此起彼伏,弄的他既郁闷又无奈。宛忱一路笑着站到花丛中央,等了快半个小时,心里漫着股苦尽甘来的味感。此刻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半米左右,抬手便能碰到,四目相对的剎那,宛忱觉得等的再久都是值得。 陆明启一个劲在下面嚷:「离远点离远点别站那么近,摄影师拍不到全脸啦」,引得身旁一群人捧腹大笑。 谈城喉咙不停的上下浮动,张了下嘴紧接着闭合,再张再闭,一分钟过去,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挫败感盈上心头,木讷的垂下手臂,略显尴尬的笑着。 「信呢?」宛忱向他一摊手。 「没写。」谈城带着歉意抿嘴耸肩。 宛忱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继续问道:「礼物呢?」 「没买。」谈城揉了两下鼻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颈。 第107页 「那你准备了什么?」 「一颗心和一条命。」 说罢,并指往衬衫左胸前的兜口里一夹,一颗用红纸叠的规整的爱心跳进视野,宛忱被这个动作逗笑,怎么也停不下来,故作严肃的双手接过,深吸口气,软下声音对他道:「谢谢」。 「那个……」谈城指了指宛忱手上的红心:「我还是写了一句话在里面。」 我就知道,宛忱心说。动作轻缓的将叠纸慢慢打开,一个角一个角的扯平,盯着三个漂亮的正楷字鼻尖一酸,合着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练字。 「怎么样有进步吗?」谈城迫不及待的问。 「嗯。」宛忱点了点头:「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他拿出手机摁着屏幕,谈城起初以为宛忱是要拍照,结果不然。 谈城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去看宛忱做什么,直到对方忙完重新抬起头,他才十指交叉,捏了捏手背,站直了身子。 接下来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发言,之前没有过,之后不会有。 宛忱认认真真的看着他。 「我,谈城,愿意一辈子照顾宛忱,钱包是你的,心是你的,命也是你的。」他不慌不急的说着,把每一个字都咬的十分清楚,生怕对方听不完整:「无论未来是相聚还是分别,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一直等你。」 谈城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敢抬头看宛忱的,他怕看一眼自己就卡壳了,忘记了,只盯着欣赏那人精秀的五官,其余的都不管不顾了。 说完了,谈城如释重负的长松一口气,顺了顺胸口。笑着抬眼时,一愣,心里霎时一紧,赶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 宛忱哭了。 印象里这是宛忱第一次落泪,琥珀色瞳眸四周漫着红,扩散至眼眶,顺着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泪珠。谈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一门心思就想抱着那人心疼着,宝贝着,藏起来,谁也不给瞧,一眼都不给。 「拍张合影吧。」宛忱说。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无波无澜,再低头一瞅,那人的眼神清澈明亮,一点不像哭过的样子。谈城打开前置摄像头,迎着夕阳余晖,揽过宛忱的肩膀,与他亲密的依偎在一起,摁下了快门,定格这一秒的时间。 「传给我,我要发给我妈。」宛忱随即拿出手机。 谈城点开宛忱的微信,发送原图后问道:「我想发条微博,行吗?」 「这种事不用问我。」宛忱边打字边说:「只要能让你开心,怎么都行。」 「我就是象徵性问一句。」毕竟是要发到网上,指不准谁会看到,谈城想了想,还是给照片加了道滤镜,本想再美个颜,可宛忱那张脸根本没有任何需要调整的地方,尽管看自己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可他愿意绿叶衬红花,乐在其中。 「真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宛忱男朋友。」 不自觉吐露出这么一句,谈城用手背挡了下嘴。宛忱似乎没听见这句话,没有回应,只是往他身上靠了靠,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 处理好照片,谈城点开微博,正要添加新图,发现底栏信封上显示着红色数字1,好奇查看,有个新评论,大拇指往下一触,瞪圆了眼睛,手机啪的一声摔在了圆台上。 谈城觉得自己可能是看走眼了,忙蹲下拾起来翻开仔仔细细盯瞧,没错,是那个关注了很久的博主,他在@t-city微博首页的生日动态下回了一句话。 睡前阅读v:生日快乐,我也爱你。 在看到这八个字的一瞬间,谈城说不上来心里的情绪,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去问宛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再简单不过,命运早就把他们彼此融入进对方的生命里,成为一种无形而又无法逃脱的深刻维繫。 宛忱曾经说过,命中注定的人,怎样都能遇到。 他缓了下神,将合影发到了微博上,连同那颗红纸叠成的心。 粉蓝相间的气球徐徐升空,随风倾斜,映着浓烈晚霞,飘向更远更加灿烂的天边。 两个人在音乐附中食堂解决了晚饭,迫不及待赶回了家,手里拎着几瓶街边小店买来的啤酒。小区里早早有居民出来遛狗,泰迪和柴犬的主人看见宛忱,愉快的同他打了声招呼。 谈城把钥匙放进储物盒,换好拖鞋,习惯性就要拿出簸箕扫把打扫。宛忱摁住他的手,拽着他回了里屋,拉他坐在地上,拿过塑胶袋搁在自己腿边。 嘶啦一声脆响,雾气从瓶口漫出,瓶身轻磕在一起。凉意顺着脖颈浇灌,后背的热度褪了,可欲/望烧起的那团火却在腰腹间燃的正盛。 宛忱靠着床沿弓起一条腿,拿酒的手慵懒的搭在上面,晃了晃瓶子:「其实我酒量并不怎么好,很容易喝醉。」 谈城和他并肩坐着,不停冒汗,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热的,心里更是燥热难耐。听到宛忱的声音,他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认真的问:「那你喝醉后是会撒酒疯,还是讲真心话?」 大口吞咽下半瓶,宛忱抬脚踩在谈城两腿中间的空地上,凑近他耳边说:「不知道,你自己看吧。」 脖子离远一缩,谈城啧了一声,食指挑开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抓了抓喉结。揉搓几把手腕,内心依然焦灼,似乎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先主动,就好像那是在犯错误一样,而且还是明知故犯。 第108页 宛忱等了他半天,等不下去了,微不可查的嘆着气,继而翻身,双手往他身侧一撑,跪在了谈城眼前。 被这动静惊到,谈城下意识虚空託了下对方的腰,抬起的手刚要落回腿侧,宛忱直接捏住让他搂着自己的肩膀,澄澈的瞳孔里带着一丝狡邪的光,很像某种饥渴的动物。 完蛋。谈城糟糕的想,这傢伙优雅雍容的姿态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一副面孔。那双眼睛大概能洞悉他的想法,不断诱近,虹膜中自己的脸正一点点放大。 「谈城,我要拆礼物了。」 「什么礼物?」谈城偏过头小声问他。 「你啊。」宛忱一把拽开他的衬衫,力道大的骇人,纤细冰凉的手指从腰线处向上游走。谈城的身体不由得顺着凉意坐直,对方发间的香味迎面扑了过来。 一个吻,彻底让谈城迈过横在心上的那道坎,肩膀逐渐塌陷,理智丢到一边,闻不够,尝不够,呼吸剧烈的同时,一把将人抱到床上,炙热的压过身子,品着对方口腔里略带酒香的软/肉。 积攒的情/欲轰然倾泻。 彼时少年该尝的禁/果,谈城绷着劲儿,想的全是与年龄不符的隐忍与背负,终日迷茫着,非要固执的给自己心上加道封闭七情六慾的锁链。 突然被宛忱卸掉,心门大敞,让他看见了果实,闻到了果香,触及了果肉,身体里堆起的热浪呼之欲出,越发不可收拾,动作凶猛而又激烈。 他想把怀里的人含化,揣腹,温着暖着,谨慎细緻的收藏着。 「宛忱。」谈城满头大汗的去唤他的名字。 「嗯。」宛忱几不可闻的发出一个近乎于气声的轻呢。 疼痛里的一丝快/感如星火燎原,顺着腿根直烧心房。淡蓝色墙面上是两人缠/绵/交/叠的身影,以及喷喘在一起浓郁的呼吸和极其细微的哼吟。 房间以最快的速度热的让人发晕。 宛忱的额角布了一层密汗,他始终微合着眼,皱着眉,神色里隐着痛苦。随着时间拉长,动作由生到熟,摸索出技巧和规律,那点痛意便荡然无存,无迹可寻。表情慢慢放缓,眉心随即舒展开来,玫瑰色被单攥出几道摺痕,弯弯曲曲,像是一抹绽放在夜空中的绚烂星云。 谈城低头看着那双莹亮的眸子,用指背轻轻摸了摸。他想让宛忱哭出来,想看盛满泪光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所有,想把和自己有关的一切全数刻进对方眼中,心中,身体中细而软腻的每一处。 皎月当空,繁星璀璨,照着昏暗潮湿的一扇窗户。院落里传来几声轻灵鸟鸣,两个人并肩躺着,床单凌乱不整,地上撒着几团揉皱的纸巾,白花一片。 屋里萦绕着甜与腥。 宛忱半睁着眼,实在睏倦,刘海沾了满头的汗,湿哒哒粘在额前。 谈城侧过身子,借着窗外朦胧月光,仔细瞧他脸上的表情,就这么痴痴的盯了好半天,才蜻蜓点水的碰了碰他的眼睛。 「干吗?」宛忱有气无力的问。 「你眼里藏了蜜,我偷偷尝尝。」 这话从谈城嘴里说出来实在违和,猛地听到,杀伤力不小。宛忱虚弱的笑了两声,肚子疼,不得不忍住,回道:「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以前不会,跟艺术家在一起久了就会了。」 谈城望着天花板,感受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他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一种累可以让人这么舒服,这么难以自持的想要再一番折腾,耗尽气力。 他悄悄的问:「感觉……怎么样?」 对方直接答:「看见你的反应心里很爽。」 「身体上呢?」这才是谈城关心的重点。 「疼。」宛忱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大概在发烧,身体跟散了架似的。 谈城侧着脑袋仔细一瞧,看清宛忱身上挂着浓浅不一成片相连的深紫,顿时觉得一阵心虚,实际践行时没觉出来攻势过猛,不由得满脸臊红,伸手搂抱住对方,脸往他发间蹭着,道了声:「对不起。」 宛忱抬手摸了摸他一脑袋有些长长的软毛:「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我觉得……」谈城顿了顿:「不真实。」 没好气的笑出声,嘶了一嘴,尾椎骨也开始发痛:「抱也抱了,做也做了,怎么会感觉不真实?」 谈城微阖着眼,用嘴去寻对方的唇,含糊不清道:「我还想要你,宛忱,还想要更多。」 宛忱竭力回应着他,脚腕分开抬起,软绵绵的蹭上他的腰,轻声道出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ps:宛忱的微博名做了修改,之前取的太不正经了。 ps:保佑此章别被jj锁,都把我逼的写的这么隐晦了,还想咋地。 ☆、第五十五章 正文055 第二天清晨,屋里笼起一层微光,照着赤/裸上身的宛忱。他弓着背坐在床边,单肘支着膝盖,托着下巴,俯视着蹲在地上伸长手臂,后背挂了无数道彩的谈城。 又困又累又饿又疼,还要命的兴奋,一晚上翻云覆雨的,两个人谁也没睡着,这下可好,课也给耽误了。 「行,精力挺旺。」宛忱食指一下下点在侧脸:「往我身上种草莓种上瘾了吧?瞅瞅。」 他指着自己锁骨偏左一点的位置:「都没空地了,这俩草莓挤一个坑里了。」 第109页 「操,你非得说出来。」谈城想抽菸,他发现自己好久没抽了,烟包没在裤兜里:「赶紧睡觉吧,现在睡还能赶得及下午的课。」 宛忱本想先去洗个澡,一挪窝,伤筋动骨似的疼,没心思折腾了,直接扯过薄背盖着,意识随下沉的呼吸渐渐消散,睡意很快攀上眉眼。 「商量个事儿。」 一只脚已经迈出卧室,谈城闻声转过身看着床上的人:「怎么了?」 「缓两天再来,行吗?」宛忱半睁着眼,微微偏头看向谈城:「身体太虚,手腕脱力,拿不起弓没法练琴。」 谈城五官往紧一凑,挠了挠头,想解释两句,但仔细一想昨晚的反应,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扒着宛忱出国前的时间,分秒必争的与他纠缠。想了想,只得收起被他看穿的心思,乖顺的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他非常想醉死在宛忱怀里,不问世事,瘫床不起。 这之后的半个月,谈城没好意思再提别的要求,专心陪宛忱出入校园、排练室、健身房,过着三点一线平淡却又充实的生活。 周末趁宛忱睡懒觉的功夫,谈城独自一人去了趟悠唐购物中心。他把所有存款取了出来,选了个不怎么有名的牌子,买了一台价位适中的笔记本电脑,办了张移动网卡。 而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两副蓝牙耳机,一黑一白,黑的自己留下,白的送给宛忱。 回到家,谈城脱了外套躺在床上,拿出手机摆弄一番,连好了蓝牙,将其中一只耳机塞进宛忱的耳朵里,点开语音备忘录,选了段录音播给他听。 午后的气温逐渐走高,摆在桌上的小风扇呼扇呼扇的转着圈。 宛忱在模糊不清、嘈杂一片的小提琴音中清醒,眨了眨眼,歪着脑袋问:「这是什么?」 「你的几场演出我都录了音。」听完一首,谈城点开下一段放着:「试一下耳机的音效。」 「这哪儿试的出来,音源就不清楚。」宛忱拿过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接好信号,打开ins,莫斯创作的那首未发表的小提琴曲缓缓流淌进两人耳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演出时的那首曲子。」谈城望着天花板,极细微的晃着脑袋,垂在身侧的手碰了碰宛忱的手背,继而与他十指交握:「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to my love》。」宛忱笑着回答他。 三个不陌生的单词,谈城都认识,却不知道如何翻译才最准确:「致我的爱?」 「这是莫斯送给自己爱人的曲子,所以我自然而然将它译为《给爱人》。」 不得不承认,这样取名更显得朴实浪漫。 他们躺在床上牵着手,听着悠远绵长的乐曲,淡蓝色墙面在眼前浮现出各种唯美的画面,有熟悉的景,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都是他们这两年一同经历过的,难忘的印记。 「一直没问你,为什么要取那样一个微博名?」 「刚上高中那段时间压力比较大,睡眠不好,睡前容易焦虑,想着大多数人应该跟我有着同样的苦恼,为了分散注意力,每天晚上发条有意思的微博,看看评论,和网友们聊聊天,慢慢就能睡着了。」 宛忱受伤后,在医院里住了一整年,所以才会晚一年上高中。那时的穆歆雅状态很差,为了不让自己消沉,拼命接案,忙的不肯停歇,又因那场噩梦带来的后遗症不得不离开宛忱,安排他进音乐附中寄宿学校,独自一人去了别的城市扎根。 虽然分配给宛忱的宿舍是他与秦安合住,但宛忱在生活上还是习惯只身独处,于是才有了现在的家。 谈城不愿意去想宛忱高一那年是怎么过来的,要问的话,那人的口吻不是随意无奇就是漫不经心,对于过去的时光,宛忱不会缅怀,更不会感伤。 谈城竭力思考可以询问宛忱的各种问题,好能从对方的回答中咂摸出一点他心情变化的蛛丝马迹:「你每条微博的内容为什么都限期一个月?」 「其实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一个月是个安全感较高的时间长度。我不喜欢把一件事的时限定的太长太久,也不爱想以后可能要去面临的事。」 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易善变,人心一样如此,很多事情没有预兆迎头就来,很多人遇个拐角便能走散。一件事定的期限越长,越容易背离初衷,一段感情越是说着永远,越会过早趋向于平淡。 宛忱看的透彻,谈城却和大多数恋爱中的人一样,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尤其是比较自卑的一方,更加渴望以此来获得虚幻不实的安全感,才能使自己时而动荡的内心逐渐踏实下来。 他犹豫着想问,却始终没敢开口。 「怎么了?」宛忱捏了捏他的手指:「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谈城咬了下嘴唇,扛不住心里的别扭,转头对上宛忱的目光,悄声问:「那我们能走多远?」 语气和口吻实在不像个已经二十二岁的男人,恋爱太容易让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呈现真实。 问完,心脏噗通跳的厉害,随即而来的忐忑和不安溢在掌心,成了虚汗。 宛忱笑着把空着的手放到额前,做了个往远地张望的动作,眼神好似穿透墙壁正看向无边无垠的遥远天际。 他说:「哇,一眼望不到头哎。」 话音落下,宛忱翻了个身趴到谈城身上,没给对方感动的机会,自己先一步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110页 五月的崇明带着初夏的热情,迎接着音乐附中即将举办的高三毕业生专场音乐会。横幅拉挂,校门大敞,这一天,除了会有国内知名乐团指挥和首席们前来挑选优秀学员,还有一位国外知名音乐家特地为此公开行程,莅临指导。消息一出,引得记者粉丝纷纷围拢在学校门口,顶着高照的艷阳,静候他们心仪的偶像。 一见这排场,宛忱皱着眉退后两步,往谈城身边靠了过去:「这么多人,我腿都有点站不直了。」 谈城摸了摸他的手,确实是紧张,触感很凉,掌心湿漉漉的。面前的路人头攒动、乌央一片,看的宛忱心里一阵焦躁。 谈城把他捞进自己怀里,伸手往他脸前一遮,大摇大摆的护着宛忱笔直朝人群中钻去,嘴里嚷嚷着:「让让哎,让让,别拍了别拍了,没见过大明星是怎么地。」 宛忱一下笑的够呛,也顾不上不看路,揽紧谈城的腰把脸低埋在他胸口,听着卓卓有力的心跳,稳实的跟着他的脚步。 进了校区,人声弱了下去,宛忱依然笑个不停,看了眼谈城,那人扮保镖扮上瘾了,是个生物路过自己身边,就得伸手拦一下,表情凶狠,模样霸道,吓跑了不少低年级的学生。 「还紧张吗?」谈城抹了抹一脑门的汗。 宛忱抿嘴摇头,迎着暖风做了个深呼吸,只觉得身心舒畅,倍感轻松。 从后门进到音乐厅里,两个人绕过堂廊,径直去了休息室。没过多久,透过门缝,依稀传来主厅内滔天的掌声和激昂的乐曲声,音乐会已然奏响。换好服装,宛忱站在镜子前理了理衣领,视线抬起,他看见身后的谈城仔细谨慎的持着弓身,将手里的松香均匀涂抹在造价昂贵的弓毛上。 屋里静谧空旷,他们的世界与外面隔了扇不怎么厚重的门。 接过弓,拎好琴,宛忱盯着谈城的心口,无声的背谱。掐算好时间,转身迈进光线昏暗的后台,报幕的女声正向来宾们介绍圣伦沃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莫斯,以及他的全部作品。 在听到《memory and longing》的名字时,宛忱鼓起腮帮子,吐了口气,用力握了两下谈城的手。 「你要看着我。」 「一定,加油。」 谈城上前一步吻了吻他带着温意的双唇,转身朝三号大门方向跑去,他想像最初注视宛忱演奏那般,看着他在这个舞台上发光,发亮。 宛忱踩着掌声登上舞台,右手置于左肩,恭敬的欠身。他对第一排静坐的莫斯笑了笑,回应他的同样是一抹温雅柔和的笑容。 聚光灯汇成一束,耀眼的暖黄色从他身上倾泻下来,架好琴,弓身抬起,浓密的眼睫盖下的同时,宛忱的心跳越发剧烈,手腕一顿,他不自觉把视线放远,向视野尽头望了过去。 那扇门里侧的空地上,谈城抬起下巴,目光清澈,深眸里映着宛忱挺拔的身影,满满当当,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在黑暗中举起右手,并指夹烟的动作转了个角度,对准台上那人,往他心口上砰的开了一枪。 我看着你呢。 第一缕弦音轻扬,稳而实,饱满绵密,带着演奏者的真诚与自信。随着拉弓的动作一点点加快,宛忱笑了起来,他知道,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谈城目光里的炙热不会变,心意与初衷亦不会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六章 正文056 宛忱演奏的这首曲子,没有复杂的指法,没有繁琐的跳音,更没有过分张扬的炫技,急切的想要向聆听者表明自己的意图与决心。它仅仅只是一首如轻纱般拂入梦境的浪漫小调,柔美的旋律带着安沉与雅意,萦回流转在众人耳畔。 《memory and longing》,像木质圆桌上映着午后阳光的一杯咖啡,像纸香漫散、摊放在彩色玻璃上的一本旧书,像泛起细融毛边、摺痕爬满表面的一张合影,那是一段带着热度的过往,一捧充斥爱意的时光。 小提琴音时而向甘甜清莹的溪流,时而又像浓烈似火的骄阳,高潮迭起时,溪流汇海倾洒奔淌,骄阳承夜缱绻无声。宛忱把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融入其中,抒发出来的情感密实醇厚,琴韵如春风细雨般,万物焕然一新,听的人如痴如梦。 他人过耳,莫斯入心。 记忆翻涌,舞台刺目的灯光倏地扩散,眼前浮现的画面,是那条象徵生命与爱情的莱茵长河。河岸边的盈盈绿意中躺着两个身形高瘦的男人,他们皆是单手背后,唇角含笑,另一只手牵着彼此,一同仰望净而明媚的一方苍穹。 悠长的滑音落下,掌声响起,莫斯很轻的眨了下眼,视线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人身上。他又一次从这个男孩的琴声中看见了自己的爱人,他还是那么美好,那么阳光,那么清晰明亮。 周遭的喝彩声持久热烈,莫斯笑着,沖宛忱张了张嘴。宛忱看着他的口型,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一双琥珀色瞳眸中藏着精粹光芒,满怀期待的用力点了点头。 「你合格了,恭喜毕业。」 音乐会历时两个半小时,共有三十六名学生登台表演,两名入选进薛汉阳室内交响乐团,四名被纳进国家爱乐管弦乐团,三名将获得由本校推荐至法国最高音乐学府进修学习的机会。花香与笑声迎着圆满落幕绽放的七彩礼带充盈在热情洋溢的音乐厅内,莫斯起身面向来宾,闪光灯一下下跳动在他金色的短发上。 第111页 莫斯顺着木色台阶缓缓步上舞台,俊致的身影一点点朝站的笔挺的一排人走近,依依与他们握手后,他从这谢幕的三十六名学生中挑出宛忱,递给他德国汉诺瓦音乐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以及圣伦沃交响乐团的入团推荐函。 谈城激动的同音乐附中交响乐团的成员们一起欢呼吶喊,陆明启摘掉老花镜,用衣袖擦了两下眼睛。 莫斯笑了笑,宠溺的揉了揉宛忱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在科隆等你。」 六月的校园操场上漫着一股燥热的湿气,看台上歪扭的倒着几个刚上完体育课的男生,他们在烈阳下大口喘息,用半湿的领口抹了抹挂满汗珠的脑门。 高三学生多数已经离校,准备迎接高考的到来。而在那一天,宛忱也将踏上飞往德国的班机,离开崇明,开启他梦想中的音乐之旅。 花香四溢的南校区,爬满红丝草的老式教学楼内,宛忱拉着谈城上到三层,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停住,抬手叩了几下,里面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请进。」 屋里的桌子上放着昂贵的录音设备,正在修整指甲的录音师抬眼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笑着,起身抱着胳膊,凑到他们身前,食指顽皮的勾了下宛忱的下巴。 「杨老师,别闹了。」放下琴盒,打开,宛忱拿出小提琴调了调弦:「我就录一首,您帮忙转成mp3格式,然后存我手机里。」 「行啊。」杨老师爽快答应,得意的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宛忱挑了下眉,没看她,把琴架好试了试音:「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可以。」 「不过分。」带好耳麦,打开电脑,按键上滑,杨老师继续说道:「我帮你录音,录好后你让我化妆。」 谈城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录音师就是每次在后台追着宛忱画眼线、抹腮红的女教师,怪不得看上去颇为眼熟。 「行吗?」宛忱低下眼,认认真真的询问坐在沙发上的谈城。 「都行。」谈城搓了搓手,他实在不明白杨老师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反倒是心里突然一阵刺挠,莫名的生出几分期待。 巨大的玻璃窗把宛忱和谈城隔开,一人闭着眼,全情投入的演奏《to my love》和《memory and longing》,将两章合二为一,无缝衔接为一首长达十几分钟的乐曲。一人双目盯紧,用心聆听,即便里屋内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很模糊,他也能清晰描摹出演奏者的身形。 宛忱身上的每一处,边边角角,谈城都清楚的刻在脑海里。 虽然对音乐一窍不通,但谈城仍然听得出来,宛忱的琴声不仅出众,而且抓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的魅力与天赋,却比更多人还要努力用功。旋律易记,可细分到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点,要把这些统统背下来,着实困难。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音乐而生的。」杨老师摘下耳机,打了个响指,沖宛忱比了个ok的手势,继而又向谈城说道:「世界的舞台更深远,更广阔,我在这里教了这么多年书,形形色色的学生见的多了,鲜少有能让我心动的。」 她转过身,用笔朝身后一点:「宛忱是头一个。」 谈城看了杨老师一眼,移开目光,用食指挑了下鼻尖,认同的点了点头。 刚从屋里走出来,宛忱就被拉到高脚凳上坐好,仰着下颚,看着那张略微带点雀斑和皱纹的脸。杨老师打开三层化妆箱,思考良久,拿出细眉笔和眼影,选了暖色系,迫不及待的板过宛忱的脑袋,离近的呼吸打在他白皙的侧脸。 「为什么这么执着给我化妆啊?」宛忱不敢太大幅度的张嘴,怕影响杨老师发挥。 「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低头在手背上划了两道,试了试色,杨老师细緻的轻描宛忱的眼阔:「我给那么多孩子化过妆,就你不配合,次次拒绝我,都要走了还不弥补下我受伤的心灵吗?」 「又不是不回来了。」宛忱嘟囔着,觉得眼皮有些痒,想挠,没好意思。 「圣伦沃啊圣伦沃。」杨老师边纠结口红颜色边唠叨:「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谁不想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演出?谁不想像那些杰出的音乐家一样举世闻名?别拿了通行证就得意忘形,说什么还会回来,好像对这些满不在意似的。」 宛忱没去看谈城的表情:「我确实不在意,我只想跟着莫斯多学些东西,学完就回来了。」 「过两年再说这话吧。」左看右看,满意的笑着,杨老师的手指轻点在宛忱唇间:「外面的世界有多迷人,只有你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得到。在崇明,能觉出艺术气息的地方不过学校里这一隅窄地,在科隆,在德国,乃至欧洲,艺术无处不在。」 忙活完,杨老师双手搭在宛忱肩上,满心期许的沖他笑道:「宝贝,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谈城低下头,干涩的咽了两口虚无,看着自己越渐发白的指尖,手腕开始细微的晃动起来。 出了录音室,下了楼梯,走出教学楼门,谈城都没有说话。宛忱心生几分紧张,拿着手机,把录好的曲子通过微信传给他,抬起臂肘碰了碰他的胳膊:「发给你了。」 「啊?」谈城轻瞄一眼宛忱,迅速错开视线,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打开微信对话框,长摁一会儿,点了收藏:「哦,好。」 宛忱去拉他的手,与他一同并肩走过茂盛的梧桐树下,忽然道:「我这妆是不是特丑啊?」 第112页 「怎么可能。」谈城挠了挠后颈,说实话,他不怎么敢看宛忱,他怕自己受不了这么赤/裸/裸的勾/引:「好看的很。」 「可你都没怎么看我。」宛忱道。 之后便是大片空白,没了声音,耳边仅剩梧桐树叶相互摩挲的沙沙轻响。谈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喉咙发干发紧,心跳也快,搞得他心慌,怎么也无法缓解。 他放下愁思,大着胆子一咬牙,转过头看向宛忱,霎时心动不已。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瞥,却是意料之中再也不愿移开目光。 天天见,夜夜见,分分秒秒都在身边,可仍是避无可避的一眼沉了进去。 宛忱说还想到202教室看一看,谈城点头答应,喉结上沁出一小片热汗。他们前脚刚踏进排练室,后脚就反锁上了门。谈城一把将宛忱扯进怀里,两个人双双倚立在靠墙那排的红色胶椅前,没有克制的拥抱着。 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教室内只有明净的窗扇和地板上绚烂成块的光团。 宛忱脸上的妆容淡而柔,不得不承认,杨老师的手艺实在太妙,五官的优点被悉数放大,加上原本底子就比旁人过硬,刺激的谈城根本收不住想要把对方来回蹂/躏欺负的念想。 「你怎么了?」明知故问,可就算是任何事上都能游刃有余把控的宛忱,也只能徒劳的这样问道。 「没事。」谈城搂着他的肩膀,用尽全力的抱着他,生怕气力松了一毫,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吻过这样的脸,自然无法压制被它挑起来的心火,谈城细緻认真的用双唇勾勒着宛忱的五官,软而嫩,湿而粘,令他颤抖的无从站稳,小腿不禁一弯,磕在了座椅边缘。 空气中的热度上浮,贴的过于紧密的两个人满身大汗,宛忱与红色胶椅中间隔着谈城,心脏被填的充实满盈,又被逼人的力道搅的胀痛不已。 「谈城。」宛忱双臂无助的垂在他身侧,嘴里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 听见酥软的声音轻念自己,谈城直起腰身将人锁的更紧:「我在。」 时间过长,胸口虚痛,实在无力承受,宛忱抬手抵住他的额头,呼出的热气萦绕在他耳侧,虚弱的请求:「不要了。」 谈城应声停下动作,果真没有再得寸进尺,而后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单单剩下最简单最平常的拥抱。 等到身上的热度渐渐冷却下来,趴在谈城肩上的宛忱才疲惫的开口:「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可以不走的,其实也不是非去……」 「非去不可。」谈城接过话道:「这是你的梦想,我不要做绊住你梦想的恶人,我想让你因为我而变得更加坚定和自信。」 宛忱安静的听着,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心里感动着,最后偏过头来,在他柔软的嘴唇上回应了一个吻。 谈城没有变换姿势,把校服外套披在宛忱肩上,抬手抹掉他刘海下浅浅一层湿汗,拍着他的后背轻哄他入睡。 地上落着夕阳余红时,琴盒被人拿起,教室门轻轻掩合,偌大的排练室再次归于平静。 分离的日子终于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此章反覆改了8次,才解锁。 ☆、第五十七章 正文057 头天晚上,宛忱睡的很安稳,呼吸沉而实,睫毛微微浮动,刘海慵懒的盖在额前。他拉着谈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十指交握让他觉得很满足,很心安。 睡熟了,谈城蹑手蹑脚走下床,打开宛忱的行李箱,把叠好的几套衣服装进去。床头柜的袋子里面是新买的几样日常用品,情侣牙刷牙杯,情侣拖鞋,情侣床单被罩,应有尽有,都是双份。 这些东西杂货铺里有,可谈城一定要固执的用自己赚的钱重新买给宛忱,让他带走,如此一来,心里大概能多获得几分安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万一对方课业太忙,再见就得是四年后了。 他搓了把脸,睡不着,坐在床边盯着宛忱的睡颜,久违的抽了根烟。 夜晚越是安静,谈城越觉得心烦,客观上明明都是开心的事,他却难过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在失眠中对宛忱说了无数次「我爱你」。 清晨第一缕阳光跳进屋内,宛忱睁开了眼睛,谈城不在,他倒不慌,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磕响,听得他不自觉的笑。望着窗台上鲜活生长的一排绿植,愣了会儿神,下床趿着拖鞋朝厕所跑去,仔细整理好自己的面容。 两个人安静的吃了顿早餐,时间还早,谈城忙完出来时却见宛忱正坐在沙发上换鞋:「别着急,还没到点呢。」 胡乱把护照扔进书包,宛忱往身上披了件薄款外套:「我想回杂货铺拿点东西。」 拿什么谈城不清楚,不去管,依宛忱的意思便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屋子,锁好门窗,拎着行李箱迈出楼口,后颈很快被骄烈的阳光晒出一小块赭红。 回到杂货铺,宛忱取下书包,上到二楼,打开衣柜翻出几件心仪的衣服,四季皆有。谈城要过来帮他整理,没让,耐着性子一件件在箱子里叠放好,空隙边角填充的严实满当。 「有烟吗?你常抽的那种。」宛忱盘腿坐上/床问他。 「你要烟干什么?」谈城说完,一抬t恤衣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拿给他。 第113页 宛忱接过凑近闻了闻,抿了下嘴,没回答,握在手心里来回捏着。他抬起头环视四周,深深的吸了几下屋子里的味道,继而向他一伸手:「钥匙。」 谈城又从兜里拿出丁零噹啷一大串递给他。 「我妈基本不回来,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多去住,指不定我哪天想你了跑回来,床是凉的,你还得给我现暖。」 潜意识里听见这话是想笑的,可是谈城笑不出来。 两个人一坐一站,面对面牵着手,谁都没再出声。宛忱低着头看着地面,揉搓着谈城的手背,一下是一下的用力,也没听见他喊疼。 即使在心里读着秒,时间仍过的比往常还要快,谈城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轻柔的甩了甩宛忱的胳膊,道了句:「该走了。」 「嗯。」宛忱点了点头,站起身下了楼,重新背好书包,听见头顶上方的风铃声,眯起眼睛迎着光笑了一下。 步下台阶,隔壁的理发店走出个人,不用猜宛忱也知道,毕竟还没到营业点呢,只能是店主。林裴先是看了谈城一眼,对方抱臂低着头没看他,微微嘆了口气,迅速换了副开心的笑颜,愉快的说:「回来可别瘦了。」 「说不准。」宛忱摸了摸自己的胃,有点郁闷道:「这是我出国唯一担心的事。」 林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踟蹰着,想给宛忱包个红包,人家可比他有钱多了,也不在乎这点儿,绞尽脑汁的时候,面前的人开口道:「抱一下吧,林裴哥。」 鼻腔泛酸,别说谈城,自己都快忍不住了,林裴上前一步搂住宛忱,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回来。」 「一定。」宛忱抱着他的身子,两个人一起站在原地晃了晃。 巷口的光亮里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林裴背对着,没有看见。宛忱竭力一瞅,笑了,忽然对怀里的人说:「你猜我是不是能给你带来幸运的人?」 林裴不明所以道:「是,当然是,认识你这个弟弟已经让我觉得很幸运了。」 宛忱松开他,抬手去挡他的眼睛:「那我送你个礼物。」 顺着话音转身,林裴一脸莫名其妙,眉眼牢牢的盖住一抹冰凉,压的他眼珠直痛。撩开宛忱的手,视线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恢复,抬头一瞧,眼睛立刻红了起来。 费鸣拎着一只手提包,样子单薄的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稚气,站在阳光里正沖他笑。 林裴偏头捏住鼻子,拧着眉不看他,可又忍不住,于是狠狠的朝他瞪着眼。 「老婆呢?」 「离了。」 「工作呢?」 「辞了。」 「家人呢?」 「断了。」 问不下去了,牙齿咬着指背,眼泪顺着脸颊滴落。费鸣见状赶忙凑近身,心疼的接住,捧起他的脸温柔的说道:「我回来了,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林裴哭得一塌糊涂。 「不过我现在身无分文,可能需要你养着我。」费鸣把人搂进怀里,安慰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吸了吸鼻子,林裴没出息的喃喃道:「多双筷子而已,怕什么的。」 费鸣笑着:「我饭量大。」 宛忱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我这样的谈城都能养活,你那真算不上啥。」 四个人的笑声在巷子里散着回音,谈城拉着行李箱,牵起宛忱的手,和重逢的两个人一一道别。 上计程车前,宛忱不舍的往深巷里投去目光,看着相依的二人彼此揽着对方的肩,转身推开理发店的门,消失在了空旷明亮的视野中。 要幸福。 崇明的夏景一如既往的繁盛,凤羲大道上载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街边的小店里不停传出几声吆喝。从高架上向远眺望,无论生活节奏是慢是快,这座城市依然美丽而又鲜活,在宛忱的记忆里始终未变。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遇到了他一辈子最爱的人。 所以宛忱坚信,再见面时,一切都会比现在更值得期待。 谈城一直不停的祈祷,像个虔诚的信徒,在心里反覆呢喃着,拜託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可还是快的让人抓不住。转眼,宛忱已经办完了值机,简单的,繁琐的事情逐一完成,仅剩眼下这场不得不去面临的别离。 机场里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站在脚步迅疾的人流中沉默着,彼此死死的攥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 谈城几乎忘记刚才是怎么下的车,进到机场,在屏幕上查找航班信息,甚至不记得车钱有没有付给司机,就这么茫然的晃到此刻,无助的杵在原地,任由身上一点点发麻,一点点发虚。 他抬眼看了看安检口,想留给宛忱一张笑脸,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僵硬的不忍直视,像要哭出来,又像要找人打一架,悲怒交替着,肩膀向下沉着,终是淡淡说道:「去吧。」 时间分秒流逝,宛忱咬了咬牙,用力抱了抱谈城。 谈城发狠的锢紧他的身子,力气大到似是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回来。」 宛忱极力克制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故作平静的转身,缓慢朝不远处的安检口走去。 他排在队尾的时候,心跳仍然没有恢复如常,脚底发冷,木讷的抬头看着不断前行的长队,没几分钟,身后便多了两个过来排队的人。 第114页 这两个人插/在他和谈城中间,没过几秒又离的远了些,宛忱怔怔着,嘴唇一抿,拳头握紧,他不管不顾的飞快转身,蹿出队伍,拔腿狂奔向他的心上人。 谈城接住朝他飞奔而来的宛忱,默契迎上那人温柔中带着霸道意味的吻。 深情之下,充满迷恋。 然而终是同大多数人一样,久别亦或重逢,全都消散在了机场如一的人来人往中。 宛忱在他耳边清晰的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足够了,谈城想,有这三个字扛着自己,别说四年,多少年他都能等下去。 只是眼下依然会本能的难过,伤心,感受着分离产生的人之常情。谈城一步步向出口挪动,脚下一个不稳,他蹲下身,断断续续的呼着气,长长的舒出一口带着愁苦的虚无。 不知在原地待了多久,站起来时眼前一晕,他伸手持住了面前的滚梯扶带。 谈城在机场一直等到外面的天色完全落下。高架上的霓虹依次亮起,橙黄灯光照的周遭一片朦胧,他一脚踏进黑暗,在裤兜里摸索着烟包,忘了被宛忱揣走,刚想收手,突兀的摸到一张质感厚硬的卡片。 脚步一顿,借着模糊微光,他拿出来看了看。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宛忱第二次去他店铺时,向他索要名片的片段,谈城还记得那时自己的惶惶,把一张能够表明身份的名片看的过于重要,以至于给不出对方时会觉得脸上很没有面子。 然而现在,他有了一个永久的身份。 宛忱在他兜里塞了张亲手制作的名片,上面清楚的写着姓名和职位,谈城揉了揉发酸的眉眼,红着眼睛笑了出来,看着万家灯火,发自肺腑的大笑着。 姓名:谈城 职位:宛忱男朋友 任期:永远 怎么办啊宛忱,我已经开始想你了。谈城抬起头,望着刚刚起飞的一架飞机,明知道不是宛忱乘坐的那班,却还是没来由的想要向着它奔跑,追着机翼上的尾灯,嘴里呢喃着相思,看着它一点点融进化不开的浓墨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八章 正文058 [艺术家邀请你视频通话——] 谈城双臂背后,脚腕交叠,连鞋子也没脱,躺在床上朝天花板干瞪眼,屋里散着烟气,手机有规律的震动,他愣了愣,从兜里摸出来看了一眼,是宛忱。 接起来的同时瞄了下窗户,帘子拉着,外面亮着。不知不觉十几个小时过去,天色早已由黑显白,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 谈城摁下接听,坐直了身子。 「太暗了。」宛忱先对着镜头理了理睡乱的发型,然后沖谈城莞尔一笑:「把灯开开,让我看看你,想死我了快。」 屏幕太小,看不全宛忱身后的所有景物,却又恰到好处的切掉不重要的边角,清晰的映着那张念了许久的脸。 起身拉开窗帘,谈城背对窗边举着手机:「德国那边几点?」 「上午九点。」往耳孔里戳了戳蓝牙耳机,宛忱边走边寻找取行李的转盘:「飞机上的饭太难吃了,吃不下去,旁边的小胖子一直盯着我,都让他给吃了。」 谈城笑了笑,没接话,吸了口烟。 「怎么又抽菸了?你都很久没抽了。」宛忱站在转盘前围着的人群后面,不慌不急的等着,手上拎着琴盒。 「找个地方坐会儿。」谈城转了个身面向窗外,迎着阳光,好让宛忱能看的更清楚些:「别一直站着,飞机上休息好了吗?」 「没怎么睡,光想你来着。」宛忱听话的找了个胶椅坐下,把琴盒放在腿上,抬起併拢的双脚,镜头翻转,照着纤细白皙的一对踝骨和一条黑色的绳子,银质音符在机场晃目的白灯下闪着微弱的光:「给我看看你的。」 谈城咬着烟,朝镜头摇了摇左手腕。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到转盘周围的人纷纷领了行李散开,宛忱才走过去把唯一一件还没认领的箱子拎到脚边。 「我先断开,换语音通话给你拨过去。今天……周四吧?咖啡店上班吗?」宛忱把琴盒放在行李箱上用身子挡住,举着手机看着谈城,抹了抹额角的汗珠。 「一会儿就去。」谈城把烟碾灭在窗台上,揉了揉疲惫的眉眼,用力眨了一下:「别麻烦了,到了莫斯家再给我发语音。」 宛忱嗯了一声,沖屏幕里的谈城挥了挥手,关掉微信,拉着箱子往出口处跑去。 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钢条,把机场的天花板分割成零散几块,脚下的白瓷砖面光可鑑人,印着宛忱快速移动的一团虚影。出了关,心情开始浮躁起来,莫斯的信息他收到了,上面的英文写着「出来后往右走,我在黄色挂牌下面等你。」 放眼望去,各种条幅、挂轴、展板横竖在波恩机场空寂的大厅内,而那抹黄色在一片深蓝灰白的格调中显得尤为扎眼。莫斯斜靠在墙柱一侧,弯起一条颀长的腿略显懒散的站着,金发盖下的阴影中,一双碧色瞳眸无神的向四周搜索寻望着。 视线停落,接着眼神一亮,莫斯笑了笑,表情渐渐变得柔和。 宛忱朝他跑了过来,急剎车在他身前,嘴唇因激动绷的很紧,右唇角隐约能看到一点微陷的酒窝。莫斯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伸手去接行李,结果被对方制止了。 第115页 「车程大概四十分钟,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回去看看喜不喜欢,还有什么需要的,等你明天睡醒我再陪你去买。」莫斯不怎么熟练的摁着新出的苹果手机,较劲半晌,皱了皱眉:「太智能的玩意儿实在不适合我。」 「司机等在车里吗?」宛忱下意识顺嘴问,声音越来越小,他看见了莫斯右手腕上的绷带,心里咯噔一响,不自觉念道,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痊癒吗? 莫斯边折腾手机边摇了摇头:「苦了你了,我没有司机,打车来的,所以咱们也要打车回去。」 圣伦沃交响乐团小提琴首席,个人室内乐团指挥,维也纳金/色/大厅常驻乐手,汉诺瓦管弦系音乐教授,任何一顶头衔亮出来,走到哪儿的排场都不会是一个人。宛忱仰头看着莫斯,一直盯着他走到机场外高架桥下,才见他如释重负的收起手机:「走吧,车来了。」 坐上出租,摇下窗户,宛忱拍了一张波恩机场的外围图发给谈城。本是熬不住困意的,一路上点了好几次脑袋,可他不想错过外面的风景,图片一张张存下,直到把电量耗到无以为继再拍照。 科隆的街边建筑充满了古朴的欧式风情,但也不乏浓郁的现代感,旧与新的交融凝聚,孕育着源远流长的艺术与文明。计程车上了高速,一望无垠的绿海与金浪层层起伏,茂密森林连绵不绝,成片的麦田被阳光打上了几缕颇有质感的暖黄。 散落在远处的小家小户,以及若隐若现在山野中的城镇,这里的房屋风格没有过于分明的差别,不会让人明确的感受到所谓的城与乡。天地间浩然一气,走到哪里景色都是如一的靓丽。 有些潮湿的风扑在脸上,宛忱眯起眼,在心里默默计划着,一定要带谈城来看看这里,看看这个藏在诗意中优美浪漫的繁华国度。 穿过市区的时候,科隆最富有标志性的建筑映入眼帘,莫斯做了简单讲解,宛忱听的认真,用仅剩的电量把各个角度的双塔大教堂都拍了下来。广场上穿插着形色不一的人,随意看过去,弹风琴的少年,追群鸽的女孩,以及一位孤坐在红椅上年事已高的老者,花白的头发露出一点在针织帽外,戴着副细边眼镜,边说着话,边往街侧一截路上看了过来。 正对宛忱的视线,老人脸上的皱纹被唇角上挑的笑意挤出,颇为热情的沖远道而来的客人招了招手。 车马人声逐渐消散,莱茵河安静的沉睡在宛忱脚边。计程车停在一栋装修精简的院落门前,一座不怎么大也不怎么气派的独栋别墅,安然静谧的坐立在长河岸边。 低矮的院墙上停着几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堪堪没过鞋面的绿草沿着房屋外围栽种了一圈,门前的一方空地上放着几盆名贵花种,矢车菊,鸢尾和橘色金盏。 管家是个鬓角有些褪色,皮肤依然光泽有持的中年女人,为了方便宛忱记住,复杂的德文名字用了较为普遍的英文名做代替。lily会多国语言,英语说的最为顺畅流利,莫斯嘱咐宛忱不必特地去学德语,lily可以负责教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而汉诺瓦的音乐课多半是他亲自教学,会一门英语足矣。 前脚还没进屋,莫斯先给他布置了任务,后天的入学考试是5~7分钟的选曲独奏,不过他一点不担心宛忱的演奏水平,从他无所畏惧的表情中就能得出,他能应付的游刃有余。 箱子被拎上了二楼,东南角朝阳的那间便是宛忱的卧室。採光很好,玻璃窗占了整整一面墙,床铺虽不及家里的大而软,躺上去却有种适度的舒然。 宛忱一沾枕头眉眼就不想睁开,跟虚晃的意识做了好一番斗争,决定扛到下午再睡,倒一倒时差。起身时被倚墙靠立的三层书架吸引,上下一扫,最顶层上放着一张六寸合照,细緻一瞅,竟是莫斯和宛勛的合影。 两三步跨过去,不可置信的盯着略微反光的透明板,宛忱咬了咬嘴唇,听见上楼声,抬头看向莫斯的眼神里含着泪,蕴着一股惆然。 莫斯靠着门框看向宛忱,笑着,手上拿着个厚皮本,花纹细腻繁琐,封角支楞着毛边,显然是经常翻阅摩擦导致的。他上前摸了摸宛忱的脸,拿过对方手上合影的那一刻,整个人好似沉浸在某段尘封久远的回忆里。 「五年前,爱乐管弦乐团来汉诺瓦交流访问时,我们相识的。我看过你父亲的表演,很多名曲都被他演绎的非常精彩,于是当时便向他提出邀请,希望能够加入圣伦沃交响乐团。」 莫斯的表情温和敛柔,眼睫盖下,继续道:「但他拒绝了,没有说理由,只是给我看了一张放在钱包里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还在上初中的你。」 「你的父母很般配,而你集合了他们身上所有的优点,且天分使然,甚至比你父亲还要适合小提琴这项乐器。他以你为傲,对你赞不绝口,那种溢于言表的爱意,想必你在他眼里一定非常优秀。」 宛忱抿嘴站在书架前,抬手扶着架子边沿,用力握紧。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我很抱歉,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去看你一眼。在见到你以后,我认同你父亲所说,你的潜力要胜于他,的的确确是一名更为出色的小提琴手。」 一小段空白后,宛忱看着莫斯,张了张嘴:「可我……」 「可你同样会拒绝加入圣伦沃,对吗?」莫斯平静的说道:「那是你的选择,你的路,自是有你的考量,我无权干涉。莫斯所收唯一弟子这一头衔,不代表任何名与利,它不是你的背负,不应该带给你压力,单单是我对你表演实力的一份肯定。」 第116页 「音乐是自由的,演奏音乐的人更是。」莫斯轻放下照片,摆正,将手里的本子递给他:「我的第三本书是份手写稿,一级机密,只拿给你一个人看。」 还没来得及把这番感动反覆回味,宛忱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那我算不算是有你把柄了?」 莫斯随意摆手道:「我这个人身上,还没有能称之为把柄的黑料,不介意你深挖看看,就怕你会太爱我,捨不得回去了。」 推着宛忱的肩膀下楼,先潦草解决了一顿迟来的早餐,lily收拾好刀叉瓷盘,指了指门外斜对面的那片草地:「很安静的地方,适合读书。」 进门时没注意,出去的时候才看见,布置考究的客厅,正中间的墙面挂着一张陌生男子的相片,褐色捲发,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樑凸显,略厚的嘴唇下方点缀着一颗精小的灰痣。尽管宛忱没有见过他,但在看见的瞬间,一个名字紧跟着跳进他的脑海。 朗茨,莫斯自传里提到过的那个男人。 给手机插上充电宝,宛忱步到院门左侧那两盆开的旺盛的矢车菊前,凑近闻了闻,有股细柔的纯露香味。绽放的花瓣溢着蓝宝石般鲜亮的色泽,内蕊泛着一点紫罗兰,被远处浓密的绿草一衬,高贵的耀眼。 他拍了两张图片发给谈城,想问问他能不能在家里养一盆。 语音通话回了过来。 「崇明不适合养矢车菊,不多见,夏天太热太湿,养不活。」声音有些喘,明显是在赶趟,宛忱食指顶住耳机,歪着头问:「在做什么?」 「咖啡店人手不够,店主压榨我,让我接了好几单外卖的活。」谈城说完,大概是把咖啡完好送达到客户手中,道出几句客气的话,转而问向宛忱:「莫斯家住着如何?」 「很好,放心吧,就在莱茵河旁边,风景太美了,有机会带你过来住几天。」宛忱走到lily指的那片草地上,坐下身,把怀里的厚皮本摊放在弯曲盘起的长腿上:「不挂语音了,你忙你的,我读会儿书。」 「嗯。」谈城的呼吸沉在宛忱耳边:「你看吧,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五十九章 正文059 一整本笔记,更像是莫斯的日记,记录的全是和朗茨有关的过去。宛忱读了两页,决定边看边念给谈城听,感受着莱茵河畔的阳光与风,讲一段他偶像的动人往事。 朗茨是德国慕尼黑sensation酒吧的一名调酒师,一直对爵士乐情有独钟,驻足在这家酒吧工作也是因为这里的老闆雇了一支来自美国纽奥良的爵士乐队,将曼妙的古典韵味揉嵌进缀满世俗的酒香夜色里,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在某天夜晚,朗茨兴致盎然的在吧檯前吹着口哨哼着曲,翘盼着乐队的演出。一改往日曲风,在听到替班的小提琴手演奏的《somewhere》时,旋律像极了和煦春风中不染一尘的情与爱,缕缕过耳入心,干净的令人嚮往,仅一曲,便对舞台上的演奏者一见钟情。 莫斯怎么也没想到,草率应下帮朋友代班的请求,竟成就了他一生的爱情。 朗茨辞掉调酒师的工作,做了莫斯的助理,全身心投入进他的音乐事业中。两个人游走在德国、欧洲,甚至世界各地,莫斯所有的行程均交由朗茨安排,他们既是相依为命的爱人,也是相互信任的工作伙伴。 他们同大多数情侣一样,陷入疯狂炙热的爱意中无法自拔。朗茨在莫斯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在科隆大教堂神父的见证下,用一座房,一对戒指,牢牢拴住了莫斯的余生。 随着演出的逐日增多,莫斯的名字在音乐界越来越响,别人不知,他却明白,是朗茨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一点点把他捧上了现代古典乐的巅峰。 前往衣索比亚进行义演是朗茨为莫斯接下的最后一项工作,与举办方签下合同时的他,不禁期望莫斯的音乐除了能给名流人士带去陶冶心境的享受,同时也能救赎更多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拯救贫穷带去的脆弱不堪的生命。 那场义演取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功,筹资到的善款不计其数。 他们在酒店庆祝演出的顺利,也庆祝两周年结婚纪念日。两瓶香槟,一束玫瑰,一曲又一曲的小提琴独奏,以及一场热汗激荡的情/事。不大的房间内,充斥着深海般席捲的爱意,深深吸引着两个不愿分离的灵魂。 莫斯不会想到,意外横生,无尽的噩梦就这样毫无徵兆的降临。 就在朗茨搂着莫斯踏上返回德国的班机时,博莱国际机场发生恐怖袭击,他们在密集的人群中拼了命的逃窜,可还是没能跑过死神,流弹击中了保护莫斯寻找避所的朗茨。 日记里没有过多的描述那场灾难,也没有过细的记录莫斯当时的心情。半页纸的英文,字迹潦草笔锋却利,上面印着几滴边缘旧黄的泪迹,后面跟着两页空白,再翻过去,便是医院相处的数月时光,以及最终,朗茨含笑离世。 同一天,《memory and longing》创作完成,它是莫斯写下的最后一只曲子。此后数年,每晚的莱茵河畔边,这首乐曲都会被他奏响,他要献给天上的爱人。 莫斯知道,朗茨一定能听见。 承载生命与时光的莱茵河带着生者的思念,奔流向更绚烂更璀璨的梦与远方。 宛忱合上日记本,望着眼前那条绵长的河流,把莫斯和朗茨的故事完整的叙述给了谈城。听的人没有说话,讲的人同样沉默无言,热风滚在草尖上,蒲公英散落在脚边,宛忱拾起一片不知名的花瓣,闻了闻上面残存的余香。 第117页 吃完晚饭,宛忱换了睡衣洗漱好,关上灯准备睡觉。月光落满半间屋子,他走到落地窗前向外眺望,莫斯架着小提琴站在河畔旁边正在演奏,周围零散的站着几个人,都在认真的驻足聆听。 躺在床上的时候,宛忱忽然没了困意,他怔怔的望着圆弧形的天花板,很想和莫斯再多说上几句话,多聊几件无法忘怀的旧事。 像是心意相通那般,回到别墅里的莫斯直接上了二楼,敲了敲宛忱的房门。 推开一条缝,却不进屋,莫斯单手挎腰,细心嘱咐道:「后天早上六点我们就得出发去汉诺瓦,明天你可以睡一整天,想吃饭下来让lily给你做。」 说完便要离开,宛忱叫住了他。 「怎么?」莫斯把门敞开,微笑着问。 宛忱盯着他无名指上的两枚铂金戒指,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猜猜。」莫斯故作深沉的思考着,踱到宛忱床边坐下身,转过头来看向他:「你想问我空白的那两页纸原本想写什么,对吗?」 宛忱双手撑在身侧,后背靠在床板上,点了点头。 「痛苦、绝望、悲愤、哀思,所有不堪的情绪,都在那两页纸上。」 金发男人微微弓起背身,衬衫勾勒出一道圆滑的线条,细长的腿叠着,食指交叉随意搭在膝盖上。 他说的平淡而又无谓。 等了一会儿,宛忱垂下眼,盯着一床淡色薄被,轻声问道:「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如果没有参加义演,没有去到饥荒动乱的衣索比亚,朗茨的意外就不会发生。 莫斯抬手摸了摸宛忱的头发,释然的笑了笑:「后悔这种情绪,是在形成不可挽回的结果时,情感上的本能反应。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是朗茨为我选择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后悔。」 「有一些代价不该我们承受,若是不可避免,尽量在后面的岁月中,不枉此生。」 这一夜,宛忱睡的很踏实,尽管梦里天旋地转的变着场景,有宛勛,有穆歆雅,有莫斯,也有素未谋面的朗茨,当然最多的还是守在家中等他回去的谈城。梦境里依稀闪现出一个片段,崇明以南某间铺子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少年,只有模糊的背影,辨析不出身份,却让宛忱觉得熟悉与心安。 坐在前往汉诺瓦音乐学院的计程车上,宛忱懒洋洋的靠着椅背,沉着眼皮,感觉还是有点没睡醒,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在看到肤色迥异的同班生时,稍稍打起了一些精神。 大概是因为跟在莫斯身边进的教室,班里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都在怀疑宛忱是不是走关系进来的。一番势头不小的议论后,四排学生面前坐着六名评审官,其中一位长相凶狠、体态丰满的中年男人用笔重重的点了两下桌子,教室随即安静下来。 「5~7分钟,自选曲目,演奏顺序自愿。」 话音落下的一分钟内,无一人上前,学生们大多面面相觑,但心里门儿清,第一位演奏者的压力最大,分数往往平平,留给老师们的印象不会太深。屋里霎时沉寂如冰,莫斯等了一会儿,轻轻咳了两声,把坐在第一排最左侧险些睡着的宛忱叫醒。 茫然的抬起头,宛忱散着朦胧的视线与莫斯对望,不谓所明。 莫斯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笑着嘆了口气:「city,你第一个来。」 宛忱淡定的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调弦试音,而后起身向评审席的老师们鞠躬致意。 自选曲目《everything is love》,作曲者莫斯,作于十三年前。 弦音一起,所有人浮躁的心绪一併跟着沉淀,前奏平实舒缓,三分钟后旋律缓缓攀升,扎进高潮部分。宛忱全情投入的演奏,滑音与跳音轻松的自由切换,音符下流淌着淡实与热忱的情感,随着轻落下来的一抹长音,整曲在激荡起的掌声中收尾结束。 收好琴,余光瞥见莫斯往纸上打分时欣慰的点着头,宛忱鼓了下嘴巴,心满意足的松了口气。 全班共计四十三名学生,除了管弦系,还有几名钢琴系的大二学长到场为学弟学妹们助威,同时也加入进本次的摸底小测中。下课前莫斯公布了考试排名,宛忱第二,排在第一的是一名德国华裔。 离正式开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期间宛忱将跟着莫斯的室内乐团前往德国各地参加巡演。报导完毕后,宛忱拎着琴盒背好书包走出教室,打算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给谈城打个电话。 校园里有很多白漆长椅,边缘带着弧度,坐上去非常舒服。宛忱背着阳光把琴盒放在身旁,塞好蓝牙耳机,点开微信拨给了谈城。 那边几乎没两秒就接通了。 「上午随堂小测来着,第二名。」宛忱先给对方报了成绩,在听到谈城的表扬后,才又继续说道:「估计要进本校的交响乐团,到时候我去问问能不能多赚些学分,我还打算跟着莫斯去做一些社会实践,早点达到分数线提前毕业回国。」 「提前毕业会对学位证什么的有影响吗?」谈城坐在电脑前浏览着汉诺瓦音乐学院校园官网,手边放着两本厚重的英语字典。他叼着烟,歪过脑袋夹着电话,在百度栏中搜索「提前毕业」四个字符。 「没什么影响。」宛忱盯着脚边的一株细高花草,淡淡道:「莫斯说了修满就可以毕业,专业要学的知识他也可以在家教给我。哦对了,我打算圣诞节空出的几天假期飞回去看看你。」 第118页 「刚过去两天怎么就想着回国的事儿了。」谈城听着悦耳,眉头却皱着,电脑上几行黑字清楚的显示,「提前毕业」可能会对留学生学历学位的认证产生一定影响,若无法开具相关证明,留服中心会认为课业学时没有修完,从而导致相关认证无法顺利通过。 「谈城?」宛忱叫了他一声。 「嗯。」谈城把菸头掐灭:「我在听。」 「骗人,我刚才说了一堆话,你都没有回覆我。」宛忱抬脚看了看踝腕上的音符:「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不要急于修学分,赶进度,别给莫斯添太多麻烦。踏踏实实上课,踏踏实实表演,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聊视频一样可以见。」 语速有些赶,口气略显急促,说完就觉得欠妥,忙补了句:「我的意思是……」 「亲我一下。」宛忱打断他。 「什么?」谈城愣了愣。 「我说,亲……」 「city?」一个男声响在耳边,眼前的地面多了道黑影,宛忱缩回脚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的亚洲面孔。 「嗯,我是。」宛忱礼貌的回了句英文。 对方立刻转成中文笑道:「你好,我是eric,大二钢琴系,刚才看了你的表演,很精彩,虽然比你大一届,却跟你只差了零点五分。」 「差零点一分也是我不如你。」宛忱说完沖他笑了笑,手指点了点耳机。 eric立刻比了个ok的手势,指了指身后躲在阴凉处的七八个大一新生:「我打算带他们先去熟悉一下学校环境,再去食堂用个餐,一起来吗?」 「不了。」宛忱友好的拒绝:「我在给我男朋友打电话,可能要很久,一会儿我自己随便走走看看就好,谢谢。」 「哇哦。」eric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后,双眉上挑,竖起两个大拇指:「cool!」 宛忱没再接话,弯起眼角沖他客气的点了下头。 「你同学吗?」谈城好奇的问:「他叫你city?这是你英文名?」 「对啊。」宛忱仰起脸接着阳光,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这样别人在叫我的时候,都会让我想起你。」 谈城无言以对,感动的一塌糊涂。 「谈先生。」宛忱笑道:「我忘记跟你要名字的授权了,你给不给?」 「我要是不给呢?」菸捲在五指间来回转着,继而点在键盘上,随意划了两下。 「你的心和命都是我的。」宛忱无所谓道:「你的全部都是我的,不给也得给。」 一股暖意窜上心头,谈城抓了两把头发,实在太渴望那人的拥抱,挠心挠肺,郁闷的撇了撇嘴,无奈的低头看了一眼。 「陪我去学校里走走吧。」宛忱背好书包,拎起琴盒:「我带你去看看国外大学的样子。」 补过去刚才被旁人打断的吻,谈城笑了笑,温柔的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六十章 正文060 [饲养员邀请你语音通话——] 「嗯。」宛忱疲惫的脸映在屏幕上,脑袋脱力的歪着,无精打采的说两句打一个哈欠。 「演出结束了吗?」谈城拿着喷壶正在给卧室窗台上的一排绿植浇水。 「结束了,太累了。」躺在床上拽过被角,盖着肚子,宛忱又皱着眉头揉了揉胃:「男朋友,我瘦了两斤。」 谈城的手一顿,心疼道:「饭不好吃?你不是说lily做的饭很合胃口吗?」 「这几天都跟着乐团吃的简餐,真的嫌弃。」宛忱踢了一下被子,以示愤怒,转念一想把被子蹬的再远谈城也不会过来帮他盖好,老老实实坐起身重新把它拉到肚皮上捂着。 「让我看看咱家的植物都吃饱喝足了吗?」宛忱嘟囔着,翻了个身,看着挂断的语音,一秒后接起视频:「文竹都长的这么高了?」 「每隔两天我就过来浇一次水。」谈城拿着手机进了厨房,把瓶接满,快速跑回卧室:「给你看个惊喜。」 宛忱强撑着半遮的眼皮,揉了揉鼻子,忽地睁大眼睛:「矢车菊!」 「跑了好几个花店,还是在杏石巷里的一间店铺预定的,刚拿回来。」谈城和宛忱一起盯着手机上那团艷丽的宝石蓝色:「不过等你圣诞回来,不在花期,还是没办法看到它开花。」 「明年还有暑假呢,那时候再看也不迟。」宛忱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手一松,趴在枕头上侧着脑袋睡着了。屏幕上显示着几缕碎发,和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大拇指。 谈城笑了一下,轻柔的对他说了句「晚安」。 时间临近九月中旬,宛忱已经开学半个月了,每天除了要上各种专业课,还要完成老师留的各项作业和各类实践任务,其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咖啡厅。周末会跟着莫斯参加大大小小的演出,或者多上几堂选修课以赚取更多的学分。 谈城耐心的修整好那几盆花草,将它们逐一放到窗外,关好门灯,离开了宛忱的家。 他叼着烟双手插兜漫无目的的走在凤羲路上,转悠了几圈,停在音乐附中门口往里看了两眼,转身便打算回杂货铺清算一下帐务。 他想买一台彩色印表机。最近能在汉诺瓦音乐学院官网论坛上搜到宛忱的动态了,其一一条是他以大一新生最高分的成绩入选进学校交响乐团,其二是一张他和莫斯在法兰克福音乐会上的合影。宛忱的头发有些长,忙的没时间剪,中分的刘海垂在额前两侧,比过去看上去更显几分成熟。 第119页 是谈城喜欢的,他计划着把宛忱的动态和照片都列印出来,剪贴在本子上收集好。他想记录宛忱在国外这几年的经历与成长,等老了可以和他一起翻看回忆。 谈城这样念着,精打细算着日子的开支,勉强凑够一台彩打机的费用。 他必须花大量时间去做这些事,否则忍受不了对宛忱的思念,会陷在相思之苦里悲喜絮乱,没来由的变化着喜怒哀乐。 宛忱的离开留给他大片空白,明明等待的时间轻松的无所事事,却又莫名像绸带缠身般,绷的自己呼吸困难。 他试图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好藉此分散下注意力,结果买回来的成人高考书照样是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 有几个夜晚,谈城坐在床上盯着虚空发呆,宛忱在身边的时候,再琐碎的事情也会有足够多的耐心处理应付,而现在的他,只会无休止的觉得躁闷和烦。 心神跟着那人走了,连魂都是散的。 谈城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可笑,明明大话也说了,等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宛忱是去学习,是去开阔眼界,这四年对他人生的意义非常重要,这些道理他都懂,可就是克制不住的难受,说不清,道不明。 去了趟超市,觉得笔记本都太丑,不合眼,坐公交到悠唐购物中心花好几十买了两个结实一点的,又零散的购了胶带和彩铅。回家后先把官网上那一条动态和一张合影保存在电脑里,等到彩打机到货后,直接列印出来按边裁剪下粘在本子上就好。 深秋的崇明市天色暗的早,谈城打完工从咖啡店走出来,裹紧宛忱给他买的外套,点了根烟取暖。走到不远处车站旁边的站牌下停住脚,忽然想起宛忱第一次来咖啡店时定错了位置,辨不清方向,自己义无反顾跑来接他时的画面,心里一痒,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拨过去语音。 对方接听后先说了几句英文,然后才换成了中文回过来。 「想我了吧?」宛忱笑着说,电话那头有几个人正在起闹。 「怎么那么吵?」谈城拧了下眉。 没过两秒,那边嘈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很快消失,只剩宛忱清楚干净的一抹嗓音:「不是快到万圣节了吗?班里的同学要举办化装舞会,刚才大家在商量彼此会选什么角色,以免撞了扮相。」 谈城嗯了一声:「你打算扮什么?」 「我?」宛忱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说:「我不参加。」 「为什么?」谈城问。 「不想参加。那天晚上学校有个演出任务,小提琴独奏,可以多赚两个学分,我想去,而且……」宛忱还想继续往下说,被谈城生硬的抢过话头。 「该和朋友有的活动要多参与,你想被同学们孤立吗?」听得出谈城的口吻确实有些着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想早点回来,但你这样我只会更愧疚,觉得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为了你,我是为我自己。」宛忱的声音软了下来,很轻的说道:「是我想早点回去……」 「宛忱。」谈城再次打断他:「既然都已经出国了,不要心急,踏实下来,把你想学的,一点点学好,学到位,想经历的,一点点去体会,我说过我会等你,不会食言,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可以吗?」 宛忱没说话,过了很久也没说一个字,两个人之间忽然冷的让谈城一阵心慌。 「宛忱,我不是……」 「我没心思参加万圣节的活动,你知道我不喜欢热闹。」出了教学楼,宛忱来到长椅上坐下,弓了弓背,拉好外套领口,把手缩进衣兜里:「有时候我看着班里欢天喜地的一群人,也会跟着他们高兴,可我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更倾向于坐在图书馆里多看会儿书,背背谱。」 谈城安静的听着,一时忘记吸菸,火星暗下,已然烧至海绵处。 「梦想和你,我都要。我在好好对待和实现我的梦想,只是加快了脚步而已,所以别为我担心,也别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顾及你。」 听罢,谈城深吸口气,慢慢往宛忱家的方向踱步。他今天想睡宛忱的床,他有点太想他了。 又不知停顿多久,谈城才有了回应,宛忱动了动耳朵:「你在楼道里?」 「在你家,不是,咱家门口。」谈城夹着手机,掏出钥匙拧开锁。 「跑去我床上睡觉,说,有什么企图?」宛忱笑了笑。 「想要把你压在身下,蹂/躏你,折腾你,看你哭,还想让你挠花我的背。」谈城换好鞋子,跑到卧室里扑倒在床,提了提裤腰。 「嘶……」宛忱郁闷的左右看了两眼,偷摸小声道:「说的我都起反应了。」 「这么巧。」谈城笑着,右手往下滑了滑,闭了闭眼。 宛忱突然来了兴趣,转了个语调,质问道:「老实交代,我不在你解决了几次?」 哪儿成想刚才那么严肃的话题竟下降到了这么低的层次,谈城咬了咬嘴唇,右手的动作没停,用拿手机的左手把放在枕巾上宛忱的高中校服拽了过来,往脸上一闷,带着醉意似的哼了两声。 「呼。」谈城喘着气,想了想:「加上这次总共六七次吧,没数,不能太勤,别等你回来还得给我补肾。」 笑的有些剎不住车,宛忱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朝他招手的同学,下一堂课要开始了,于是边跑过去边迎着风冲着话筒狠狠嘬了一口:「谈城,记得想我。」 第120页 「每分每秒都想你。」 电话挂断了。 把纸团成团扔到一旁,双臂上举,身体尽量放松,谈城愣愣的望着墙壁上的吸灯,没什么睡意。他点开宛忱临走前专门为他录制的曲子,循环播放着,即便如此那两三首糊的几乎听不清的现场录音也没捨得删除。 认真听了几遍,一个多小时过去,他打开偷偷珍藏的相册,里面存着几百张宛忱的照片,有醒有睡,有吃有喝,有日常也有演出,各种各样。谈城欣赏许久,尝不够,上到微博没看到宛忱的更新,盯着自己首页的合照不自觉笑了一会儿,慢慢有了一丝睡意。 万圣节当天宛忱在图书馆一直待到莫斯叫他回家。收好书本谱子,潦草装包,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下方,宛忱走到楼梯口,看见eric站在二楼窗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本想着对方如果看不见自己就不必特意上前搭话,谁知没走两步,eric却朝他跑了过来,只得整理好笑容,礼貌的和他打了声招呼。 eric与他一道往楼下走,并肩同步,他道:「这学期的期末音乐会我想请你和我一起演奏,有一首曲子我觉得很适合钢琴和小提琴重奏,刚去询问过莫斯的意见,他表示很期待。」 话一出口,宛忱就想拒绝,谁知eric迳自跟莫斯通了气,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想了想,为了谨慎起见,先问了下曲名。 「vitali的《插conne in g minor》。(《g小调恰空》)」 宛忱拉过这首曲子,在难易程度上来讲偏中上,旋律中含着几次难度较高的变奏,情感上需要怀着满腔激情,还有几处技巧上的跳弓双音,想要把作品中较强的层次感演奏出来并不容易,可以说非常具有挑战性。 「你这么好心?如果演这首曲子小提琴是会压过钢琴的光芒的,就这么愿意给我当绿叶?」宛忱玩笑道,书包带从肩膀上滑了下来,还没伸手去提,eric先一步帮他揽回了肩上。 宛忱身子一歪,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不、不好意思,我只是顺手习惯了,家里有个妹妹还在上小学,总要我这样给她提书包。」eric赔笑道,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刻意的,特地向旁边跨了两步,和宛忱分开一段距离。 「我会问莫斯要谱子练一练,试试感觉。」宛忱朝他点了下头:「等我决定了告诉你。」 「嗯。」eric抬手拂了拂浅咖色的刘海:「那我等你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六十一章 正文061 [艺术家邀请你视频通话——] 谈城往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水,慌张的沖店主招手,指着收银机说:「您帮忙结下帐,我有点急事。」 店长如一的抱怨:「什么电话这么重要,耽误工作了啊,扣你一天工资。」 是去玩笑话,可谈城没多想,回嘴道:「行,反正都扣了,那我打时间长点。」 不等店长一脚踹出,谈城已经离开柜檯,推开咖啡店后门,站在两墙之间的夹道中,坐在台阶上摁下接通。 临近傍晚,云层娇红,初冬的崇明凉意刺骨,偶有小风驰过,冷的谈城不禁打了个哆嗦。 「给你看。」宛忱先露了下脸,随后调转镜头,照着摆满一整桌的中餐,杯盘交错严实的盖着玻璃转板:「今天中午团里聚餐,有辣子鸡丁和梅菜扣肉。」 谈城点了根烟叼着,笑道:「准备吃几碗饭?」 「两碗吧。」端起瓷盅喝了口冬瓜排骨汤,宛忱轻轻咂吧了下嘴,扒了口饭:「我觉得咱俩以后可以你直播做饭,我直播吃饭,一定能大火。」 「city,让我们看看你男朋友吧?」一个女声在旁边提议,说的是中文,说完还换成英文复述了一遍,周围跟着四五个人应和,各国语言齐飞,听的宛忱一阵头大。还未回复,谈城先说了句:「别了,我穿着工作服,模样不好看。」 「city的男朋友都工作了啊?是做什么的?」俏皮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中英文混用,旁边吹长笛的澳大利亚女学生一听,接过话继续问:「白领?公务员?还是哪家大老闆啊?」 「能把我们city迷成这样,不得是哪个公司的董事长啊?」 宛忱的脸色淡了下来,稍稍用小拇指抵住手机底部的麦克风孔,但他知道谈城肯定听的见,好在后面两句讲的都是英文。他皱着眉盯着桌面沉思,正想着该怎么岔开话题,盘子里多了颗刚剥好的虾,eric拿着白湿巾边擦手边替他解围:「人小两口的事儿,你们跟着瞎搀和什么,吃饭时间就一个钟头,不吃就等着饿肚子吧。」 对桌的女生们你杵我一肘我搡你一下,嬉笑着互相给对方夹菜。 「晚上打算吃点什么?」宛忱看着屏幕里的天空,谈城向上翻着手机,没有看他。 「随便吧,没有胃口,煮点面。」谈城朝前吐了口烟,画面顿时变得灰濛模糊起来:「你赶紧吃饭吧,别说话了,一会儿还得演出呢。」 「别挂。」没控制好音量,声音有些大,邻桌的德国人看了他一眼,宛忱低头抿了下嘴,把唇边一粒米饭吃进去,道:「转语音通话,我带着蓝牙耳机跟你说。」 「太麻烦了,好好吃饭吧,我也回去工……」 「我想你,陪我会儿。」宛忱悄声说:「五分钟,行吗?」 第121页 口吻里带着请求的意味,明明不需要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讲话,到底还是顾及自己的情绪,谈城把烟戳在脚边空地,双臂枕上膝盖:「嗯,我打给你。」 重新接通,宛忱把这两天的行程一一汇报后,绞尽脑汁想着还能说点什么,三两口吞下两颗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碗里的虾,疑惑的念道:「再有一个月我就能回去了,机票我都看好了,到时候你来机场接我吧。」 「嗯,肯定的。」谈城愣愣的盯着对面褪了漆的砖墙,抓了两下头发:「记得把航班信息发给我。」 「好。」宛忱急于再多说点话,猛地一提气,呛了一口,止不住的咳嗽起来。捂着嘴往桌侧斜了斜身子,弯着腰,感觉到后背多了只手,轻拍自己两下,随即向前移了移,转头说了声「谢谢」。 「怎么了?」游离在外的思绪被听筒里的咳嗦声拽回,谈城把耳朵用力贴紧手机:「怎么搞得?吃太快了吗?在家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好多次要细嚼慢咽的吗?」 「这不是跑出来没人管我嘛。」宛忱喝了两口果汁,看着转盘上的餐后甜点,是一小颗冰淇淋球,伸手将它拿过来,捡起勺子:「就给忘了,下次记住。」 「约法三章,细嚼慢咽,别蹬被子,不许吃凉的。」 eric头一次见到还能被冰淇淋噎住的人,宛忱怯怯的把小碟拿远了些,说了句:「知道了,一定做到。」 挂下电话,宛忱长长的松了口气,看了眼表,还剩十五分钟,站起身把剩余的菜全拨到自己盘子里和着米饭,食之无味的吞咽着,纯粹是为了顶饱。 「连我都觉得你够辛苦的。」eric挑起一筷子面条,吸进去一口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圣诞节和寒假莫斯的室内乐团都得排练,你没听昨天开会时团长讲的话吗?明年四月初要在柏林爱乐音乐厅演出,曲子都已经定好了,咱俩和tiffany,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预备一首三重奏。」 「啊?」宛忱咕噜着嘴里的东西:「我没注意,排练必须都要到场吗?」 「city。」eric拾起巾帕擦净手,转过身正色道:「不要以为你是莫斯唯一的弟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团里很多人都在看着你,这次不仅是你,也是我第一次登上爱乐音乐厅的舞台,可以说这次经历对我们两个人都至关重要。」 宛忱愣了会儿神,抽了张纸胡乱抹了两下嘴,木讷点头:「等等,谁定的三重奏?」 「我向莫斯申请的,毕竟你我都还没有能力、不被允许单独登台。」eric把布巾两侧的虾壳扫到盘子里,耸了耸肩:「昨天你在发简讯,我问过你了,你说都可以。」 压根不记得这事儿,宛忱起身穿好羽绒服,围巾绕在颈间,下巴往里一缩:「行吧。」 他拿起放在身后座椅上的琴盒:「《g小调恰空》我练得差不多了,明年演出你们定的什么曲子?」 「ludovico einaudi的《experience》,我猜你会想尝试的。」 宛忱睁了下眼睛,瞳眸莹亮:「真的?我高中就想演奏这首曲子了,只是当时的导师定的是舒伯特。」 「所以啊。」eric自然而然接过宛忱的琴盒,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了笑:「就当是我恳求你别分心了,帮你拿会儿琴作为报酬吧,一定把《experience》演好。」 「不用了。」宛忱皱了下眉,抢过琴盒拎在手上:「不用这样。演奏的事情你放心,我没问题的。」 夜晚降临,莱茵河上方的天空隐约显出银河的虚影,群星叠缀的颇有层次感,银白与碧蓝交错,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宛忱坐在客厅的火炉前取暖,lily在地板上铺了张厚实的棉毯,中世纪复古花纹,有些艷哨,完全和莫斯的品味不相衬。一问才知,原来是朗茨採买的。 「他那个人就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莫斯着一身白衬衫,深蓝色西裤,往上抻了下裤腿,盘脚坐在宛忱身边:「这屋子里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多半和他有关。」 宛忱笑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山楂汁,酸的腮帮子一涩。 「讲讲你的小朋友?」莫斯盯着眼前的火炉,碧色眸子被染成了棕色。 「嗯……」宛忱不知该从何说起,面露难色,莫斯见状开口解围:「是之前和你一起来听音乐会的那个男生?」 「对。」宛忱点了下头:「该怎么介绍他……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也是最后一个。」莫斯接过话道:「看上去很可靠,而且长得也很帅。」 「就他自己不觉得,总是想的太多,担负的压力太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宛忱摸着玻璃杯外围银亮的边缘,开始出神的自说自话:「我知道他十分介意外人的看法,时常会对自己感到不满意,都是因为太在意我,太看重我。」 「跟他在一起以后,我对出国深造有了一点动摇,我也是个平凡人,在热恋中会以对方为绝对主要,其余皆为次要,淡化理性,被满腔爱意引着感性,从而觉得生活中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 莫斯深有体会的一点头,竖了个大拇指:「你比我强,换做是我,这国肯定是不出了,非得赖在朗茨怀里醉生梦死不可。」 宛忱想笑,却笑不出来。这句话虽然玩趣,却显出莫斯过分执拗的深情。可以为爱放弃前途的人,在失去的那一刻,该是靠着什么才能强撑过来。 第122页 宛忱不敢想,也不敢问,尽管莫斯现在坦然大方的说着朗茨的事,眉眼间的温柔骗不了人,他思念朗茨,仍无可救药的深爱着他。 「不过朗茨可比你的小朋友自信多了,不不不。」莫斯笑着摆了摆手,抿了口杯中红酒:「那傢伙是自负。他敢明目张胆的嫌弃我做的饭,大摇大摆光着健硕的身子在院子里晃悠,总是批评我拉低艺术家的审美,所以家里除了琴房,其余全是他一手操办的。」 莫斯倾了下肩膀,伸手拿过沙发上《experience》的曲谱,放在宛忱怀里:「想要给自己攒出假期,平日就要多努力,多用功。这次的三重奏汉诺瓦的几个教授都很看好,所以除非让我满意为止,否则没收你的护照把你扣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炉火燃的正旺,身上烘烤的有些热了,宛忱借着浓烈的火光打着拍子,重温了一遍自己最喜欢的曲子,带着能与谈城相聚的期待,干劲十足的伸了个懒腰,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甜味笑意。 他拿出手机给谈城发了条信息。 -想吃甜橙味的水果糖了。 对方很快回过来。 -带去机场餵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拳致谢。 ☆、第六十二章 正文062 [艺术家邀请你视频通话——] 谈城躺在床上无聊的翻了个身,双肘撑在床面,找了个角度,摁下接听。屏幕上的画面不停摇晃着,宛忱正伸着手臂调换手机位置,精瘦小脸凑近镜头前,嘴里念道「等我一下」。 话音一收,他拍了拍手,满意的点头。 「怎么样?」宛忱架起小提琴,拉出两个长音:「能看清楚吗?」 「能。」谈城把枕头抱在怀里,垫着下巴,上身微挺:「在学校排练室吗?」 「嗯,教室的採光很好,特别暖和,窗边还有两棵樱花树,不过现在是冬天,枝上全是雪。」安静的拉完一首曲子,宛忱上前两步,睁着大眼睛故作呆萌状,问谈城:「要不要看看国外的雪?」 「有什么可看的。」摆了摆手,谈城笑道:「不都是白茫茫一片,没啥新鲜感。」 宛忱刚把手伸过去,又收了回来,沖他一挑眉:「那你天天见我,会不会也觉得不新鲜了?」 「你在气我吗?」谈城用鼻子哼了一声,往唇间塞了根烟,咬字不清道:「能一样吗?有可比性吗?」 「我说真的。」看了眼谱子,拿起谱架上的马克笔圈出一处,做了个记号,宛忱收回目光看着谈城:「一种音乐听多了也会腻,一副皮囊看久了也会烦,一段感情处长了也会乏,我那么喜欢你,当然会担心自己对你不再新鲜时,会不会被你抛弃啊?」 谈城被他说得一阵无奈,想开口打断他,宛忱仍是不依不饶:「况且我离你这么远,根本够不着你,你要是背着我偷摸做点什么,比如万一哪个喜欢喝咖啡的小女生……小男生看上你了,比我出众比我优秀长得也比我好看,你动心了,我该怎么办啊。」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荒唐,谈城捂脸嘆气,这明明都应该是他对宛忱的担忧,是终日扰的自己心神不宁、惶惶不安的源头,却被对方一口气质问过来,听完就有些想笑:「说反了吧,要有这种情况那也是你。」 「死了这条心吧。」宛忱看着弦首,左手五指依次压下,淡淡道:「别妄想我会离开你,我还等着长命百岁呢。」 心下一凛,谈城低头拧着眉,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耐心听完第二首小提琴曲,才回过神问道:「什么曲子,真好听。」 「莫斯写的《renaissance》,《复兴》,有些难度,细节处理我还在琢磨。」 排练室的门被推开,余光里晃着动静,宛忱抬眼看着走进来的tiffany,她是音乐学院大三管弦系的大提琴手,墨西哥留学生。 「这是圣诞节排练的谱子,莫斯说你参加不了,让你带回去在家练习。」 宛忱接过来沖她点了点头,大致翻看一遍,不怎么在意的随手放在谱架上。 「她说什么?」谈城问。 「没什么,乐团排练的谱子,让我回家练习。」宛忱不以为然的说。 谈城坐起身,清了清嗓子,笑道:「宛忱,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学英语,听英语,那个女生说了『圣诞节』和『排练』这两个单词,我听出来了,老实交代,乐团是不是在圣诞节安排了排练内容?」 男朋友太聪明该怎么办,连小心思也耍不了。宛忱努了努唇,做了个略显撒娇的表情:「唔,关于我的部分,莫斯已经审核过了,他同意给我几天假回去看你,他怕我相思成疾影响排练进度。」 被这话弄的笑个不停,谈城揉了揉鼻樑,嘴被手掌严实掩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整个乐团都按时按点加班,就你特殊,别人该怎么看你,怎么看莫斯?」 「你就不能顺着我一次?」 「你之所以三心二意都是因为我,我要是顺着你,你分心的次数只会更多。」 宛忱晃了晃手,把小提琴装回盒中,扣上锁:「我说不过你。」 「怎么不练了?」谈城把手机拿近,仔细盯瞧宛忱脸上的情绪,紧张道:「生气了?」 eric端着杯咖啡从门外走进,恰好听见这句,和宛忱目光相对的时候,尴尬的笑了笑,沖他扬了扬手上的东西。 第123页 「我怎么捨得生你的气。」拿起谱架上的手机,宛忱往窗边迈步,推开的同时冷意刺骨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汉诺瓦的冬雪比崇明要大很多,一脚踩进去能没过脚腕,麻烦的是还得洗裤子。」 谈城截了两张音乐学院校园冬景的图,顺着他的话问道:「衣服带的够吗?注意保暖,别冻感冒了。」 「够,我穿着你的羽绒服呢。」宛忱把窗户拉严,看了眼等在一旁的eric:「我去合练了,晚上再给你打电话,早点睡觉。」 「嗯,辛苦了,晚安。」 接过eric递来的咖啡尝了一口,嫌弃的吐了吐舌头,宛忱提起盖子闻了闻:「怎么这么苦?」 「我喜欢喝纯咖啡。」eric笑着,与他并排站在窗前,靠着暖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宛忱摇了摇头,捧着散热的纸杯暖着掌心:「没吵架,真吵了我该没法练琴了,非得先解决完不可。」 「那他为什么问你生气没?」eric双臂向后撑着窗台,侧过脸看向他。明晃光线从他们背后射来,把宛忱深棕色的头发和耳廓打上一层柔和的暖黄,五官背阴,表情淡然。 「他怕我圣诞节回国耽误排练。」宛忱并不想跟外人过多谈论他和谈城的事,话题迅速一转:「待会儿有空吗?练一下明天期末音乐会的合演曲目吧。」 「好。」eric觉出他的心思,没再继续问了,从宛忱手中拿走了那杯惨遭嫌弃的咖啡,尝了两口自己喜欢的味道。 凤羲路两侧的店铺印衬着节日的氛围,像模像样的在门口挂了几只圣诞袜,贴了几幅老人与麋鹿的海报,随即推出一些应景的促销活动,把囤积的旧货趁此倾销干净。 就快要过元旦了,新的一年,总会给人一种任何事物都被允许能有一个崭新开始的期待。 收拾工作檯零碎的时候,谈城的视线一直放向玻璃门外,出神的盯着对面沾染圣诞气息的铺子。以前从来不在意这些西方节日,不知怎么,头一次觉得视野里的喧闹扰的他莫名烦躁。 大概是因为宛忱曾提过在圣诞节这天会回来看他,于是自然而然对这一天有了不一样的憧憬和期盼,奈何自己嘴皮子硬,非要把人往外推,孤零一人守着坐不满桌的小店,看着一双双笑脸,落寞的把方巾浸湿,机械的擦洗着杯盘。 锁好店门,点了根烟咬着,谈城把帽兜往脑袋上一扣,朝杂货铺的方向小跑回去。 鞋衣未换,直接往床面一扑,翻了个身,也没心思去看官网上有没有宛忱的最新动态。谈城想早点休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搅的他心烦,可又缕不出一条明确思绪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听着耳机里的小提琴曲,迫使自己的意识去寻身体里的疲惫,快些入睡。 辗转难眠,压根静不下心来,满脑子胡搅蛮缠的麻团。谈城坐起身,沉着脑袋去瞅那一床雪白的被单。 宛忱一整天没有跟他说一句话,虽然提前解释过为赶演出进度,乐团要进行封闭式排练,但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再忙也会偷闲,哪怕发来的信息只是一个表情,一句简单到可有可无的问候,也能让谈城觉得心安。 突如其来的不适应,谈城不知如何招架,甚至觉得这个解释怎么听怎么想都像某种节外生枝惯用的伎俩和藉口,心里空了个洞一样,灌着穿胸的冷风。 他实在不喜欢把宛忱跟自己生出的可笑遐想和自卑作祟出来的荒唐猜疑联繫在一起,可是止不住,管不了,脑子里成天翻来覆去琢磨的就是那个人,那些事,不是回忆过往就是假设未来的可能性,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发问,他真的会回来吗? 克制不住的思念汹涌的快要灭顶,谈城嘆了口气,翻下床揣起钥匙,锁好杂货铺的门,顶着凛冽的巷风,无一丝心思去赏路边装饰的绚烂缤纷的圣诞树,手臂环抱,夹好半敞的羽绒服,向着宛忱的家,大踏步跑去。 跨进小区时,脚下一顿,咬着的烟笔直落到了地上。那两扇并排紧挨的窗户亮着一扇,掩着帘子,分辨不清晃动在上面的身影是男是女。谈城怔怔望着,是穆歆雅吗?他不敢猜是宛忱,他怕给自己创造希望,他怕这希望终究落空。 谈城站在木门前愣着神,心脏一下下打在胸腔里,张嘴就能跳出来。钥匙握在手心,锋利的稜角膈的皮肉直疼,紧张感层出不穷,后背起了一片热汗。 决定开门,想了想,还是伸手轻轻叩了叩,然后便听见屋里响着凌乱的脚步声,木地板上落着重重的杂音,还有因慌乱而撞到某件重物碎裂在地的巨响。 难不成是小偷? 这个念头一出,谈城还没来得及警觉,屋门大开,光亮席捲,眼前人的面容一闪而过,接着他整个人被揽进一个温暖深情的拥抱中,耳畔传来的是那人清盈动听的嗓音。 「快想死我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这股渗进骨髓融入血液的暖意此刻正发狠的侵蚀着谈城。他单手环腰将宛忱带进屋内,反手合门,与他紧实的抱了个痛快。 你回来了,谈城心道,你真的回来了。 那张铺着玫瑰色真丝被单的大床,终于不再是空着一侧,不再是转个身视线只能落在一片淡蓝色的墙面,不再是空惘的靠着衣物里残留的气味独自苦想。 第124页 在飞机上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从莫斯家跑出来时就背了一个简易的双肩背包,里面放着宛忱宝贝了一路的圣诞礼物。他盘腿坐在床上拉开拉链,取出包装精美的方形纸盒,沖旁边的人笑道:「送你的。」 表情神神秘秘,谈城双手接过,小心拆开,看见透明玻璃罐里装着七彩的水果软糖:「这……吃的?」 伸手拧开顶上的盖帽,宛忱取出一颗紫色的,葡萄味,含进嘴里是软软糯糯的口感,身体前倾碰了碰谈城的唇:「除了甜橙味,我还想和你试试更多的味道。」 一场短暂的别离,封存在体内的思念与爱/欲,在重逢的这刻毫无保留的迸发出来,便是告知对方「我有多爱你」最好的证明。 谈城吻着宛忱进了浴室,玻璃门隔挡开外面的狼藉与杂音,框出来只属于他们甜蜜温馨的二人世界。 花洒淋在头顶,皮肤滑而细嫩,四目相对翻涌出的眷恋,爱意瞬间倾泻。比水流还急的是谈城迅猛的攻势,不留一丝余力的入侵,比浴沫还散的是宛忱瘫软的身体,双手被迫借力撑住墙面,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着求饶的话语,比湿气还热的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以及陷在对方的深情下溃不成军的理智。 这个圣诞夜,如痴如梦,美的太不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六十三章 正文063 谈城扶着宛忱的身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动作很轻的拂去他腰间的粘腻,轻声道:「你多冲沖,我先出去。」 宛忱背对着他,腿合拢的有些吃力,清滢的水顺着酥麻的嵴椎经腰线流下,脸上「高烧」不退,晕的就快要站不稳,裹着一团团湿糊的热气幅度不大的点头回应。 毛巾挂在颈间,潦草的抹了抹头发,谈城疲惫的坐在床边,米色皮肤里透着赤红,脑袋昏昏沉沉。安静的房间将床头柜上宛忱手机的震响衬的突兀,谈城下意识歪头看了一眼,没想去管,心思却没来由被牵扯进去大半,于是鬼祟好奇的往右边探了探身子。 锁屏背景是抱着粉玫瑰站在白皑校园中的自己,那是宛忱最得意的一张作品。而十几条不断下滑的信息来自同一个人,微信备註名叫eric,最新那条内容显示的是「什么时候回来,我开车去机场接你」。 家里空调开了暖风,宛忱穿一身薄款居家服趿着拖鞋来到书桌前,翻看放在桌面的两本成人高考教材,翻两页便能看到谈城的笔记,字迹清秀工整,透过它们似乎都能窥见那人认真圈画重点时专注的神情。 「这些题好难啊,我都不会做。」宛忱边看边皱眉,一眼扫下去,没几道能答的上来的。 谈城悄声来到宛忱身后,双臂从他腋下探出,将人锢锁进怀里,贴紧,薄薄一层布料实在遮掩不住身体上难以抗制的兴奋,在露出来的那一节白皙紧緻的后颈上覆下一个吻。 「嘶……疼。」 宛忱歪着脖子,觉得皮肤刺痒的厉害,勉强在谈城圈出来的窄地里转了个身,又被对方步步紧逼不得不向后仰脖,颈下、喉咙、锁骨、肩膀,凡是能被人看到、会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刻上了属于谈城的印记。 无数枚通红的吻痕,是谈城向全世界的宣告,宛忱为他所有,是他的收藏。可让谈城失落的是,明明是越发蛮横的亲吻撕咬,心里却越来越觉得忐忑不安。 「怎么了?还没够啊。」捏着脖子将人带离几分,宛忱撒着娇,求着饶:「太困了,我后天一早的飞机,让我睡会儿觉吧。」 谈城直勾勾的盯着宛忱的眼睛,感觉下一秒就快要哭出来了。 「宝贝,亲爱的,honey,老公?」 谈城:「……」 刚才亲热的时候为什么不这么叫? 「小城城这么精神可如何是好啊。」宛忱笑着,脑袋已经开始往谈城的肩膀上沉了。 谈城右手环上他的腰腹,拎着整个人横放在床上,宛忱顺势侧过身子,牵着他一只手吻在唇边,呼吸缓慢落匀。 扫开挡在眉前未干的刘海,拇指划在宛忱手背,谈城静下心,细緻的望着床上那人,无声的说了句「睡吧,晚安」。 想着去赶早市,选几块羊排炖汤,顺带捎几张咸甜两味的烧饼,给宛忱补补营养。谁知日上三竿,睁眼已是九点半,谈城猛地坐直了身子,握着宛忱的那只手用力一扽,身旁人被他扯离了枕头,脑袋一下移到床铺中央。 宛忱皱了皱眉。 不好,起床气!谈城赶紧弯腰,抚顺那一头睡的歪七扭八的棕发,随便挑了首儿歌哼着,有没有走调他不知道,在不在调上估计都够呛。 好在宛忱恋人恋床,嗅着熟悉的气味,再次安稳的睡了过去。 冬雪盖着路面,嵌着深浅不一的脚印,装在袋子里的羊排拎了一路丝毫没有化冻的迹象,回到家在厨房选了个碗盆盛些热水泡着,把冻得硬邦邦的烧饼温进蒸锅里,葱姜蒜外加枸杞在碟子里混好比例搁在一旁,忙活好,谈城走回卧室,连搂带抱把宛忱哄醒。 「该醒醒了,再睡下去回德国又得调整时差。」 宛忱眯瞪着眼睛,五指在谈城脸上胡乱摸索着,碰到嘴唇,讨了个吻,披上外套喝尽杯子里的温开水,团在沙发上没什么目的的摁着遥控器。 「要是觉得无聊,我教你做饭?」 第125页 随口这么一说,换来宛忱满脸的不可置信,笑的谈城靠在厨房门口直抖肩。 宛忱沖他招了招手:「过来陪陪我。」 两个人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面播放的是中央台的「动物世界」,没看几分钟,谈城摁了静音,旁白的女声换成了宛忱,他把这半年发生在德国的事一五一十的叙述,讲了很多关于莫斯和乐团的事。 没有细分到每个人,所以谈城没从宛忱口中听到eric的名字。 他想问,可又缕不清问出口是因为自己吃醋,还是对宛忱的不信任,总觉得不妥。就回来两天,谈城不想把如此珍贵的时间用在讨论闲杂人事上面。 砂锅下隔了两个碗垫,热腾的香气沿锅边散开,宛忱迫不及待的端起瓷碗喝了一口,烫的眼泪直流,谈城赶紧往他嘴里吹了两口气。 「着什么急,都是你的,管够。」把蒸锅里的甜烧饼用水果刀切成几块,看着宛忱扒拉干净碗里的羊肉,递过去手上的盘子:「就着汤,泡着吃吧。」 宛忱的视线落在沾满油星的锅盖上,突然开口道:「莫斯说的没错。」 「什么?」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也没个上下文做参考,谈城问:「什么没错?」 「他说,如果他是我,可能都不会出国,成天就想躺在朗茨怀里醉生梦死。」 泡软的烧饼没有嚼头,影响口感,可宛忱喜欢这种吃法,谈城记得,另一张也已经切好了块。 他拉过宛忱的手,用力握了两下,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你不会,莫斯也不会,但我和朗茨听到你们这样说,确实很开心,这说明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足够重要。」 「但如果我的感情站在了你梦想的对立面,我一定会因此感到自责和不安,我不想怀着这样的心情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也不该成全我的这种自私,那样对我们都不好。」 「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宛忱感觉这一席话的热度要比刚喝下肚的那碗羊汤还要暖心:「说,背着我学了多少甜言蜜语?跟谁学的?」 「我自己悟出来的。」谈城笑道:「这大概就是,『恋爱教人成长』吧?所以我现在有这种顿悟男朋友可还满意?」 「不满意。」宛忱说:「我更喜欢过去那个无话不说,心里一点事都不藏着掖着的你。」 谈城哑然,他发现无论自己看似有多长进,最终还是会被宛忱一句话打回原形。 宛忱拿出手机,摁亮屏幕:「这些信息,你是不是看到了?」 本想遮掩一句「这是什么」,但眼神出卖了内心,如果没看到是一定会盯着内容一览究竟,但谈城的第一反应却是转移目光。 再想掩饰,已经破绽百出了。 「eric是大二钢琴系的学长,之前的期末音乐会上我们合演过一首曲子,明年乐团安排我、他还有tiffany表演三重奏。」宛忱点开微信,给eric回了条「不用了,非常感谢」,转而又拿给谈城看:「他对我什么感觉我不妄加猜测,因为我不在乎,我对他的态度肯定不及同班同学,否则也不会现在才给他回信息。」 「交代完毕。」宛忱把手机扔到一边,捧着碗,用边缘碰了碰谈城有些起皮的干唇:「尝两口,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的味道。」 「你也是我梦想的一部分。」 并排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各带一只蓝牙耳机,听着莫斯所写的作品。窗外的光亮在绵柔的小提琴音中逐渐黯淡,夜晚降临。 听到《renaissance》的时候,谈城嗯了一声,说:「这就是上次你在视频里演奏过的那首曲子,听起来是挺不好拉的。」 「所以很少有人敢选这首曲子参加期末考试。」两个小脚趾绕在一起纠缠了会儿,宛忱踩了一下谈城的脚背:「别人不敢做的,我都想尝试。」 谈城搂着宛忱的肩膀:「你这么厉害,不怕遭人嫉妒吗?」 「个人魅力使然,嫉妒都转化成了倾慕。」 谈城吹捧道:「要是太多人追你怎么办?」 宛忱回答他:「你这么厉害,不怕遭人嫉妒吗?」 愣了半天,才把这句脑筋急转弯绕明白,谈城亲了亲宛忱的脸,哄道:「甜言蜜语咱俩彼此彼此,快睡吧,明早还要赶飞机呢。」 「不睡了。」宛忱抬了下腿:「有点冷,想做点运动。」 谈城咂舌:「你怎么这么挠人?」 扣着五指往对方心口上抓了两把:「解痒没?你也给我解解。」 咬了咬宛忱的喉结,继而与他鼻尖相抵:「哪里痒?」 「浑身。」 得,第二天飞机差点没赶上,谈城在计程车里一个劲冒热汗,生怕误了点,宛忱倒是没事儿人似的悠哉悠哉的喝着豆浆,偶尔往他嘴里塞两个茴香馅儿的蒸饺。 「用跑的。」站在安检口,谈城把牵手、亲吻、拥抱三个动作一秒钟解决,书包挂在宛忱肩膀上,推着他的后背目送他走远。 这一次的心情比之前要轻松不少,踏实不少,明朗不少。 「谈城——」 乘客和工作人员齐刷刷寻着声音望过去。过了安检的宛忱双臂上挥,大笑道:「每天都要想我——」 操。谈城在心里骂了一句,就不能打语音电话里说吗? 边埋怨边把手臂高举,嚷道:「你也是——」 两个人默契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给对方比了个心。 第126页 脸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六十四章 正文064 [艺术家邀请你视频通话——] 「新年快乐!」 宛忱吼出这么一嗓子的时候,谈城正在拉花,吓得手一抖,图案多出来一条尾巴。 「你还在上班吗?」宛忱架着胳膊用衣袖蹭了蹭发痒的鼻尖:「大年三十儿还上班?店主这么没人性的吗?」 「我听得见。」店主闻声凑过来,大脸遮了半拉屏幕,宛忱先是友好的打了招呼,继而换了副表情,不怎么客气道:「麻烦您让让,我看不见谈城了。」 店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回去还得给林裴和费鸣做年夜饭,想想都觉得心累。」谈城重新勾好一杯咖啡的图,双手端起递给客人,拿着手机出了柜檯,坐在咖啡店后门的台阶上小休片刻。 谈城探着脖子,眯了下眼:「你脸上怎么都是白的?」 「给你看我包的饺子。」宛忱用沾满面粉的手指点了下镜头调转,形态各异的……饺子?整齐的码在盖帘上。 「lily什么饭都会做,昨天吃的是炒饼。」左右手掌间揉着面团,宛忱指了指身后,谈城看见莫斯挽高衬衫袖口,坐的十分端正,眉心凛然,杵着筷子用力和着玻璃器皿里的肉馅。 「我的天!」莫斯把手里的东西嫌弃的往旁边一推:「味道太腥了,我受不了了。」 lily斜睨他一眼,示意这位大少爷该品酒品酒,该拉琴拉琴,不要在她的地盘瞎添乱。 「好,我投降。」莫斯耸了耸肩,一拍大腿,走到宛忱身边揉了揉那一头棕色软发,发现他正在打视频电话,于是弓下身,愉快的用蹩脚的中文对屏幕里的人说:「你好,谈城。」 谈城刚想往嘴里放根烟,手一缩,抿嘴笑着:「您好,莫斯先生。」 「确实很帅。」莫斯宠溺的弹了下宛忱的额头,竖了个大拇指,转身步上二楼。 钢琴音倾泻流淌,宛忱摁着脑门上的痛处,举着手机循声来到敞缝的琴房门口:「给你看看我偶像弹琴时的样子。」 镜头里的莫斯,神色永远温宁和缓,眉眼的线条铺展放松,唇角含着一丝笑意。五指轻跳在黑白键上,一人一琴像在交流,也像是用共通的默契共同演绎一首舒旷心仪的曲子。 随着高抬的手臂落下,莫斯微扬起目光,沖琴架上放置的棕木相框礼貌又不失亲近的倾了下身。 「是朗茨。」宛忱靠着墙面,深呼吸一口气:「十多年了,白天一支钢琴曲,晚上一支小提琴曲,从没断过,哪怕有演出任务不住在家里,也会带着照片,在乐团的排练室、演出厅后台,或者借用某家餐厅摆置的乐器,演奏给他的爱人听。」 宛忱问:「浪漫吗?」 视线落低,他看向谈城,却发现那人正盯着他愣神。 四目相对,谈城夹掉烟,点了点头:「艺术家都是浪漫的。」 宛忱:「谢谢。」 谈城:「……」 「下次回去送你个礼物,让你感受感受我的浪漫。」说话间,宛忱已经踱回自己屋内,左手压在落地窗前的小桌板上,他没让谈城看见那张写了半页音符的五线谱纸。 谈城笑了笑,没接话。宛忱见他低垂着眼,问:「怎么了?」 「没事,我……」 「谈城你记住,你每说一次『没事』,都会让我『有事』,如果你想让我心无旁骛的在国外留学,对我就不要有任何隐瞒。」 啧。谈城嘆了口气,指背一顶鼻尖,抓了抓耳朵:「可是我吧……不是个懂浪漫的人,我能给你的或许只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的平淡……」 「我也不是多厉害的人啊。」宛忱打断他的话:「也就只能回给这份平淡一心一意的陪伴。」 「哎。」谈城无奈道:「你这嘴,吃什么了这么甜。」 宛忱往唇间放了一颗水果软糖,又嚼了几句情话,听到lily在楼下唤他,对着屏幕亲了一口,道:「我去吃饭了,晚上回咱家看春晚吧,在我床上睡觉,我能感觉到你。」 「嗯。」谈城扬了扬下巴:「去吧。」 这两年的春节习惯有宛忱在身边,忙起来根本觉不出时间快慢,这一走,周围感觉哪儿哪儿都有点空荡荡的。 谈城看着坐在圆桌旁互相夹菜餵饭的林裴和费鸣,倒也没什么其他想法,就觉得这俩人一把年纪卿卿我我也没个收敛,兴许是真没把自己算个外人。 站在理发店门口吹了吹冷风,大冬天只穿宛忱买的薄薄一件帽衫,也不觉得冷。今年冬天崇明的雪下的很敷衍,偶尔飘散着几朵雪花,走两步就寻不见影了。 谈城回到杂货铺二楼卧室,打开电脑,进了汉诺瓦音乐学院官网,上学期期末考试及音乐会表演视频已经放出。他起初以为会很难找,需要翻翻字典细抠标题一个个筛选,其实不然,因为视频的封面就是着一身白色西服,手持小提琴的宛忱独照。 《renaissance》表演的相当惊艷。 旋律扬到最激荡人心的时刻,宛忱抬起左脚踩在舞台前的黑色音箱上,重心倾移,弓在弦上跳出完美的十二节音,随即分离。 他幅度很小的举了举琴身,脸上漾着满足,恭敬的朝台下听众微笑欠身。 第127页 莫斯率先站起来为他吶喊,紧接着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无疑是对他实力最有力的肯定。 谈城能感觉到宛忱变得越来越自信,不再会因关注他的目光繁多而紧张,也不再需要自己的安慰和鼓励,他变得独立、勇敢、果决,变得更有魅力。 理应自豪才是,谈城想,可不知为何,心里像堵了团棉花,总想不停的大口呼吸。他暂且压制住这种匪夷所思的感觉,停下进度,截了两张宛忱表演的视频图片,列印出来裁剪好,压平,贴在本子上。 而后用彩铅记录下发生这一段的时间,选取了两条热门评论一併摘抄下来。 谈城在第二个视频中第一次看见了eric,一个很有气质的男孩子,约莫和他身高相近,身材偏瘦。eric和宛忱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谈城不自觉移了下视线,看见评论中有人提到eric和city的名字,并打上好几个感嘆号,于是被他自动屏蔽忽略。 听完小提琴与钢琴完美演绎的《g小调恰空》后,谈城扣上了电脑。 窗外的一方暗色夜幕下,跳着烟花,成了窗楞框出的狭窄视野里唯一的光亮,只是离得太远,听不见声响,未免觉得有些虚幻,有些迷茫。 谈城单肘枕着窗台托着脑袋,愣愣的望着喷闪出来的绚烂,慢慢等着睡意从身体里艰难的爬出来。 结果一坐就是一整晚。 eric把车停在莫斯家附近的停车场,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沿着莱茵河畔走来,远远便看见坐在岸边用功背谱的宛忱。 那人几乎是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要不是eric认得衣服,还真不敢妄加猜测。 人未走近,先闻见了花香,宛忱回过头撩起帽檐,看了eric一眼,愣了愣,又重新把头低了下去。 「喂,看见我也不打招呼。」eric拿着花坐下身,垫着一席枯草,没怎么感觉到凉。 「跟你不熟。」宛忱盯着《experience》的曲谱说道,口吻没有显得生硬,熟悉中却又带着几分礼貌。 「你这么说我会很伤心的。」eric把花捧给他:「今天不是春节吗?送你的。」 「我们春节不送花。」把曲谱翻了个页,宛忱闷声嘆气道:「只送大红灯笼。」 「反正都是红的,无非是添添喜气。」eric拉着宛忱的手臂,将一大把花束插/进他身侧的空隙里。 宛忱皱眉抿了下嘴,看着一脸坏笑的eric,好半天才抱着玫瑰问道:「真的是因为过节?」 「嗯。」eric点了点头:「不然呢?你以为我送花什么目的?」 「有求于我呗。」宛忱把圈画出来曲谱递给他:「我觉得我应该提前三个小节进入比较好。」 「何以见得?」eric盯着宛忱的眼睛问。 「这首曲子的主旋律由小提琴音掌控,钢琴和大提琴做辅助,基调的奠定不应该由钢琴来完成,要确保听众不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跟着你的琴音走。」 eric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没所谓。」宛忱把下巴埋进玫瑰中间,指出他画出来的重点音节:「这里,你和tiffany要加重感情,我不认为这一块的主导是小提琴,而是三种乐器的贯通融合,尤其大提琴低沉的音色要凸显出来。」 「宛忱。」eric接过话,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好似之后要说的,才是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图:「我听莫斯说,你拒绝了圣伦沃。」 「嗯。」宛忱放下谱子,抬头望着天际一群低飞的俊鸟,简单回应。 「有多少人渴望能得到圣伦沃交响乐团首席的青睐,这么好的前途和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eric口无遮拦的直言:「是因为你国内的男朋友吗?」 宛忱笑着看向他,表情温敛宁静。 eric忍着激动的情绪,显得又急切又隐忍,最终还是耐下心来:「我希望你可以慎重考虑,不要因小失大。」 「谈城不是原因。」宛忱认认真真的回答他:「他和圣伦沃一样,都是我的选择。」 「我们一生中会面临无数选择,并非最优的就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个。音乐的道路会因一个人的实力而变得宽广,我的眼光并不局限于某一乐团或者某一身份。」 「于我而言,『初心』才是一个人永远不会忘本的财富,它是我们做任何事情的依託和底气。」 eric似乎想要打断他,却被宛忱制止了。他拿起花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莱茵河边,转过身背对阳光,朝向对面的人说:「谈城就是我的初心,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外界对他的评价如何,那都与我们无关。我唯一有把握的选择,就是留在他身边,不让自己的人生存有任何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写的实在是太不好了,尽力把它完成。 忍受到这里的小天使们,非常感激。 ☆、第六十五章 正文065 [艺术家邀请你视频通话——] 谈城右唇角叼着烟,不耐烦的眯眼扫码,这股无意识透在脸上的凶气也不知是沖谁,吓得来买电池的姑娘怯懦收手,付完款扭头就往门口跑。 风铃声清脆鸣响在空旷的店铺里。 手机震的玻璃板细微颤动,谈城随下落的菸灰一同低头,屏幕上亮着宛忱的头像。 画面定格在一个陌生男孩身上,周围是盎然的绿植以及成片相连、密匝浓郁的樱花。他手里攥着一小把瞧不出品种的簇白,在纷繁的色彩中仅仅是一抹不怎么显眼的淡色。 第128页 谈城坐在柜檯后面的转椅里,双脚搭上柜沿,把烟从嘴边拿开,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一晃崇明已至三月初春,城中村的窄巷寻不见太浓的春意,偶尔去宛忱家打扫卫生经过小区,闻到馥郁的玉兰花香,谈城才恍然新年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到了第三个月份。 「我来莫斯的朋友家做客,刚在院子里给他们拉了首曲子。」宛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却没看到他人,镜头一直对着採花的男孩,稚嫩白净的小脸偶尔抬起朝这边微笑一下。 「他是循着《云层之巅》过来的,邻居家的孩子。」画面停顿两秒,而后是一双炯亮透澈的眼睛,离远一些,宛忱的容貌渐渐明晰:「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没看出来,我认识吗?」谈城回忆着男孩的模样问道。 「再熟悉不过了。」宛忱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对话转成了英语:「jacob,把你刚才对哥哥说的话再说一遍。」 伴着宛忱的笑声,谈城看见那个叫jacob的男孩靠在宛忱肩膀上有些扭捏,羞涩的用嫩软小手揪了揪额前不长却密的刘海,唇角边缀着两个娇俏的小酒窝:「再说一遍哥哥就会答应吗?」 「你得问问这个哥哥同不同意。」宛忱沖他指了指屏幕上的谈城,jacob往他怀里躲了一下,他觉得手机里的人眉目间带着一丝不讨人亲近的距离感。 大概是太执着于自己的想法,jacob胆怯的说道:「等我长大了,我想让city哥哥做我的新娘。」 谈城皱着眉跟这句话较劲了好半天,听了宛忱的二次复述,这才明白意思,先是没忍住笑,继而耐心回复道:「要排队的,city哥哥这辈子已经做了我的新娘,你预定下辈子吧。」 说完还不忘让宛忱翻译给他听。男孩听后鼓了鼓嘴巴,小手死死的拽着宛忱的衣袖,尽管面露沮丧,圆润鼻尖红彤彤的,思考良久仍是把攒了不少的白色花束放进他手里,快速搂了一下他的脖子,往不远处等在院墙外面的女人身边跑去。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存在至纯至真的情感,必然如男孩这般,情窦未开但满心喜爱从而壮着胆子直白的亲近,话里话外,行为举动,皆让人觉得天真烂漫,美好纯粹。 宛忱盯着男孩边跑边摇晃的身子,连步子都还没走稳,就懂得送花说情话,这以后长大了哪儿还得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你。」宛忱踏着没过脚腕的青草,对谈城说道:「虽然你俩的性格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样貌确实很像。」 谈城起身拿过放在佛龛旁边的红盒子,捡起一张张压在上面的细碎,从红色存摺下面扒拉出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给你看看我小时候。」 这么一瞧,是有些神似。老旧相片上印着一男一女,选景是座公园桥樑,谈城坐在白石桥栏上,抓着一只精小的石狮子,满脸严肃的瞪着给他们取景拍照、手忙脚乱的爷爷。 他的腰间环着一双女人的手臂,动作上看明显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白灵歪着脑袋,眉峰原本凌厉的线条都因笑意变得平顺柔和起来。 谈城的目光被白灵吸引,一时没听见宛忱的声音。 「谈城。」第三次唤他的时候,谈城的意识才迅速回笼,轻微的嗯了一声应道。 宛忱坐在院落门口樱花树下的石椅上,望着满目娇嫩的粉与密簇的绿,笑着说:「我总感觉,很久以前就曾见到过你。」 谈城收好照片,一併收好的还有自己对白灵的思念。他看着宛忱父亲送的那个佛龛,默默的点了点头。 「中午还要给一场婚礼伴奏,新郎是莫斯的大学同学,推不掉。忙完这场,下周开始我就必须专心排练了,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宛忱认真汇报完自己近期的行程,闭上眼迎着灿烈的阳光:「第一次登上柏林爱乐音乐厅,不瞒你,这两天我都没怎么睡好,人生头一遭失眠了。」 「紧张的?」谈城问。 「嗯,在学校,你面对的无非是学生和老师,都是平日里经常见面的人。登上世界级的音乐殿堂,满眼望去都是举世闻名的音乐家,你有的那点心思和伎俩在那里简直不值一提,甚至会让他们觉得你是在刻意班门弄斧,平时演奏中的优点会被无视,缺点会被放大,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不是三重奏吗?」谈城拿着手机转身往二楼走,画面扫过他有点冒尖的鬍渣,在下巴底部漫成一小片淡青色:「另外两个人陪着你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宛忱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屏幕,笑道:「你长小鬍子了?」 「忘记颳了。」抬手往下颚一扫,长度是有些扎手,谈城直接蹿进厕所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拿起刮鬍刀问:「我是不是老了不少?」 「比我上次见你看着憔悴。」正聊着话,莫斯的声音传进两人的交谈中,隔远唤了声宛忱,示意他该离开了。 「是不是想我想的?」宛忱对着屏幕亲了一下:「我争取六月暑假回去一趟,应该能空出一周左右的时间。」 「不是,不用,你别——」 电话挂断了。 原本奔跑的步伐逐渐放缓,宛忱摁了几下开机键,没有反应,可能是没电了,于是在去婚礼现场的路上,用移动电源给手机短暂的充了会儿电。 下车后,他一手拎着琴盒一手握着手机,还想去拿车里的书包,没收拾利索就要转身,有人比他先一步触到包带,接着顺势拿过他手上的琴盒。 第129页 宛忱看了一眼一脸坏笑的eric:「谢谢,我能拿得……」 「我看你一直在盯手机,是不是要打电话?你先忙,忙完再还给你也不迟。」eric往后退了退步,笑着,把宛忱的书包轻巧的背在了肩上。 估计争吵到主场那人也不会听话把东西还给自己,宛忱无奈的嘆了口气,低头看屏幕的时候,视频请求已经发给了谈城。 「刚才怎么了?」谈城迅速接起问。 「手机没电了。」宛忱快走两步,站在入口处缠满鲜花的拱形门前,翻转镜头,拍了个全景:「给你看看这里。」 视野所及,到处都是鲜花气球,但凡被这两种饱含浪漫寓意的物件一衬,无论什么场合都能给人一种童话般的温馨。是场草坪婚礼,地方并不开阔,所来宾客多是与新郎新娘关系较近的亲友,不宏伟不盛大,细节设计却尽能体现出新人的认真与用心。 现场主调为白色,比如来宾的座椅,两侧盛放甜点的长桌,高挂在亭顶的帷幔,还有一架在骄阳下反着耀眼光泽的钢琴。 画面虽是一扫而过,但随后停顿在钢琴右侧的窄台旁边,在宛忱表演小提琴的地方,谈城眯了下眼,他认出了正往那边走过去的eric。 他的身上背着宛忱的书包,手里拎的是谈城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琴盒。 「一会儿我就站在那里演出。」宛忱指了下不远处半圆形略高于平地的台面,背后竖着一块收音的白色展板。 「嗯。」谈城揉了揉鼻樑:「就……你一个人吗?」 「莫斯和eric会跟我一起。」宛忱重新把镜头转回来,微微偏头,抿着嘴故作严肃道:「还没跟你算帐呢。」 「什么?」谈城躺在床上靠着床板,隔着裤兜捏了捏发扁的烟包。 「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我下辈子给预定出去了?」 「啊?」一愣,要不是谈城记忆力不错,差点没反应过来宛忱这话指意的是什么:「你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 「凭什么下辈子就不能还是你了?」 「我这不是……」谈城咂舌,不知如何回答最为稳妥,只得赔笑道:「我这不是在哄孩子吗?」 「不过你的好意那个男孩并没有接收到。」宛忱摆了摆手,走到演出台边,从书包里扯出塞作一团的蓝色礼服:「我给他翻译的是,抱歉宝贝,这两个哥哥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谈城低下眼,仍是笑,却没再接话。宛忱看了他一会儿,喉结上下一翻:「这种话听多了会不会腻?」 「不会。」这次回答的倒是很快,谈城起身把放在电视机旁边落了灰尘的手办拿到镜头前,沖宛忱晃了晃:「快去准备吧,晚上再聊。」 宛忱看着那个曾经被谈城好一番嫌弃的卡通玩偶,心里一暖,对着屏幕挥手说了声:「嗯,那待会儿见。」 当宾客落座,花童就位,所有目光聚集在红毯最前端站立的两人身上时,莫斯和宛忱的琴音与缱绻的春风一同扬起,eric的钢琴音伴着恬静悠然的旋律,跟随主人公脚下的节拍,营造出最简单,也最神圣的仪式氛围,用音乐、花香、写满爱意的气球,将双眼盈泪的新娘送到了新郎手上。 eric抬起头,注视着一袭蓝衣的宛忱,刘海稍稍凌乱的盖在额前,面容柔和清明,嘴角细微上挑,全情的在为这对新人们送去最真挚、虔诚的祝福。 演出结束,宛忱单手持着琴和弓,避开非要叫自己一道合影的莫斯,靠着置放甜食的长桌,端起一杯红酒轻抿一口。 eric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距离有些近,肩头衣料轻触,外人看来,这两人的关系是异常亲密的。 「不得不承认,钢琴和小提琴是最受欢迎的两种乐器,所以人们总喜欢听它们演奏出来的作品,谁都猜想不到它们如果长时间碰撞在一起会不会产生更多种的可能性。」 话说的过于明白,宛忱偏过头看着他,却道:「听不懂。」 「city。」eric冷下脸色,十分郑重的说道:「或许,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一种更适合你的选择,无论是音乐,还是生活。」 一个花童正四处张望,小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衣服穿的太多裹得太热,还是涂了腮红。她跪在椅子上抓着椅背撑起上身,在看到宛忱的时候露出齐齐一排牙齿,小心翼翼跳下来,举着手上的花环边往这边跑,边蹦着脚。 宛忱对上她的目光,会意的蹲下身,低下头,像忠于公主的骑士,微笑着接过那捧缀满绚烂颜色的花环。 「谢谢我的公主殿下。」宛忱用不怎么熟练的德语回馈着这一美好的赠予。 「不客气。」女孩害羞的抬手卷绕起披在肩上的中长金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不捨得,大着胆子亲了亲宛忱的侧脸,小鸡啄米似的,而后迅疾的跑向男人,牵起他宽厚粗大的手,一步三回头和她心中的「王子」道别。 「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eric本就忍不住时常把视线落在宛忱身上,被那小丫头一打扰,眼下更是明目张胆的盯瞧:「我也喜欢你,city。」 eric站在宛忱面前,口吻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真诚,谦和诚恳道:「拜託你,和我试一试吧。」 花环下是一张精緻俊秀的脸,宛忱抬眼看着对面的人,就在对方想要上前一步与他相拥时,一把弓横在了两人中间。 第130页 eric被迫向后退了两步,才没让弓尖顶在自己的胸口。 「我会是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或者说,非常默契的伙伴、知音。」宛忱放下手,友好的笑道:「我们在音乐上的确很合拍,我为能遇到这样优秀的搭档而感到荣幸。」 他看着eric,侃侃而谈:「人是拥有最高智慧的动物,最主要的体现在于他懂得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物,从而达到扩大自身影响和提高自身价值的目的。但人之所以优于动物,更重要的是他比它们多了一种感性上的不确定,如果人们最大化的运用理性筛选出最合适自己的选择,能够为此摒弃掉一切『不利』因素,义无反顾,那这个世界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有趣。」 「你喜欢我。」宛忱温柔的继续说着:「正是因为我的不理智。拒绝莫斯,拒绝圣伦沃,拒绝留在国外生活,你觉得我有趣,甚至觉得我不识抬举,所以对我有所好奇,才想要亲近。」 惊讶于宛忱能把人的感情分析如此深刻的同时,eric更惊讶于他居然也能把自己的内心剖析的这么透彻。 「承蒙你看得起,不过我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宛忱把花环摘下来,带在他头顶,扶正:「我的其一魅力,来源于我对感情的忠诚,不是吗?」 eric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从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 「所以今天让你开开眼。」宛忱歪了下头,邀请他一同往会场右侧的绿地散散步,边走边说:「我保证,做朋友,你会觉得我更有趣。」 「我说不过你,大概是我的中文学的不够好。」eric捂着唇角摆手道。 「用英语你也说不过我。」话音未落,宛忱赶忙替eric补了句:「从没见过这么大言不惭的人。」 eric被他搞得笑弯了腰。 两个男孩仍是并肩,距离却不再暧昧,他们有说有闹着,开始大方分享彼此心里的秘密。 回程路上,宛忱发了一条微博,算起来这还是他来国外第一次发博。拍摄的图片是女孩送他的那枚花环,背景是绿盈满盛的婚礼草地,内容写的是:转发这顶仙女花环,未来一个月必能收到心上人送的花。 没一分钟,关注人的转发豁然出现在自己微博首页,没有任何文字,只是附了一张图。 是一束浓艷鲜红的玫瑰。 谈城双脚撑住地面,单手扶着摩的车头,把手上挂着两杯还未送达的客订咖啡。但他觉得比送咖啡更重要的,是讨好远在他乡的心上人。 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你想要花,而我刚好路过花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真的写的特别不好,越来越自卑。 希望大家多包涵。 鞠躬。 ☆、第六十六章 正文066 [饲养员邀请你语音通话——] 这是第几次盯着黑底色上宛忱的头像迟迟等不来接听,谈城已经不记得了。 拇指向下滑动,每一次拨过去的电话成了「对方无应答」之后,都会跟着一条简短的留言,能从回覆中看出那人打字时的仓促,有时回过来的甚至是来不及点选,潦草摁下回车键的拼音。 谈城收好手机,目光灼灼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单手搭在椅背上叼着烟,一只脚踩着墙面身体后倾翘起椅凳。 桌上的彩打机换过一次墨,官网上和宛忱相关的内容已经剪贴制作了厚厚一本,谈城将它拽过来放在腿上细緻翻阅,看见图片下面的错别字,收腿坐直用涂改带细緻修正,碳素笔认真将正确的文字重新书写。 黑色琴盒里的那把棕色提琴最近经常被他拿出来放在枕边,陪着自己消磨整晚难以入梦的失眠,时而单指挑出几个长音,裊裊余散,都能撩拨一下谈城空廖的内心。 他时常双眼无神的盯着卧室里一处虚空,脑海里不停翻腾着宛忱演奏时迷人俊雅的身影。 情话能有多久效力维持心里的安全感,谈城不知道,他其实敢听也不敢听。宛忱是很会哄人的,也能让他从感人至深的甜言蜜语中摘炼出稳定心神的部分。但日子长了,时间久了,能安抚焦虑的情话效力越来越淡薄,也尝不出初次听到时的那种若狂与欣喜。 最近他尝尝觉得累,身体上的疲惫是被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致的心性所影响,这种倦怠的无力感过于矫情,谈城对自己很失望,可他不愿意回避,他确实在绞尽脑汁的思考该怎么排除掉这一过分搅扰正常生活的负面情绪。 林裴的厨艺在费鸣回来后逐日渐长,谈城偶尔也能闲怡的蹭一两顿他做的饭。林裴仍是老样子,没客人的时候窝在皮椅里横着手机打游戏,把把皆输,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多了不少耐心,即便输了也大方一笑,自嘲几句自己不尽人意、毫无长进的技术。 别人不知,谈城却清楚,林裴之所以这么耐得下心思,自然是因为费鸣用新工作赚得的第一笔薪水,给他充了2000个游戏币。 「一笔巨资啊。」林裴边晃着手机边感慨:「你说我俩这日子过的这么拮据,还给我整这些没用的,2000个币,一个月伙食费呢。」 「乐吧你就。」谈城翘着腿,埋头扎进厚厚一摞成人高考书里,时不时默背两段重点概要。 林裴收不住上扬的嘴角,输了这一局后,凑到谈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何苦呢,非得考这个不可吗?我现在连一百字的段落都读不进去。」 第131页 「你懂个屁。」谈城没工夫抬头,把身上的夹克往怀里一拽,皱着眉头继续跟一个知识点大眼瞪小眼的较劲。 林裴用脚尖勾了把椅子坐下身,趴在大理石台上抵着下巴嘟起嘴说:「费鸣单位组织春游,能带家属,咱俩都去吧?」 「我要表现出多大瓦数你们才觉得我够亮?」 「哎,老夫老夫的,两个人没意思嘛。」林裴笑道:「咱俩还没一起出去玩儿过呢。」 「不去。」谈城被他做作的姿态逗乐,舌尖一抿嘴唇:「烦不烦,学习呢。」 「成,我弟要出人头地,做哥哥的自然不能拦着。」林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中午下饺子行吗?速冻的,特地给你买的茴香馅儿。」 「嗯。」谈城点了点头:「吃不了几个,别下太多。」 林裴转身钻进厨房:「没事,吃多少是多少,晚上费鸣回来让他吃你剩下的。」 手机在兜里有规律的震动,谈城一怔,立刻翻衣掏兜,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失落里夹带一丝烦躁,瞪着眼直接挂断。 他把手机扔到一旁,扒拉下来檯面上的高考书,没什么心思的默读课文后附缀的考点内容,三行没看一半,手机又开始「嗡嗡」作响。 谈城长嘶一声,前倾身子捞过手机,还是那个号码,第一遍陌生,第二遍再打看法就不一样了。他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仍是锲而不捨,无奈只得摁下接听。 「您好,请问是……谈城先生吗?」 是个女生,声音发着颤,听上去像是哭过以后连情绪都没来得及平复,仓促之下拨过来电话。谈城起初没有吱声,印象里和他唯一有关系的女生只有韩丽丽一个,八百年没再联繫,但也能听出来对方并非是他熟识的人。 「嗯。」 「那个……我想,我想请您来一趟南城的第五人民医院,来看……来看看,杜杜。」 第五人民医院谈城很熟悉,爷爷曾经在那里短暂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跟着自己去了北城,才转移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那里的医疗设施不算太完善,科室不全且住院部长年没有建新,是栋有些破败的老楼,边角都有霉迹,味道也不怎么好闻。近些年一直说要收归到第一人民医院,但始终没有落实。 唯一优势是,价格比一般医院当真便宜不少。 「谁?」谈城的嗓门大了起来:「你打错电话了吧,我不认识叫杜……」 脑袋嗡的一声,他猛地从椅子上蹿起身,麻意顺着后背爬上来,血液随即反向倒退。 女生吸了吸鼻子:「您们私下里应该是叫他木木的。」 「他……」谈城飞快抹了把额头:「他怎么了?生病了?生的什么病?」 听筒里传来阵阵细颤的低泣:「肝癌。」 谈城扶着台子,喘了两口气,缓了缓神,继续道:「治疗了吗?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就想见您,还有一个叫林裴的人,您能……您能快点过来吗?」女生哭喊着声音,也不再克制,抹掉脸上被泪水沾湿的头发,大嚷道:「快一点吧,晚了……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计程车后座上的谈城和林裴,一人守着一侧窗户,叼着烟,看似冷静的两厢无言。 「不是。」林裴没忍住,率先打破沉寂,话音一出就抖得厉害:「木木不是回老家娶媳妇儿了吗?咱还有他媳妇儿的照片呢,怎么就……怎么就生病了呢?」 谈城蹙眉不接话,手心溢着冷汗。 从崇明北城到南城少说也得一个多小时,外加环线上时而堵堵停停,密而频繁的喇叭声给躁乱心绪多添一味焦虑,离那通电话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两个人才匆忙紧赶到医院,在护士站找到了自称「青青」的年轻女生。 一见到面,这俩人谁也不说话了。那名小护士的长相,分明就是木木用来欺骗他们要娶的「媳妇儿」,和照片中的女孩容貌一模一样。 603病房里,不是只有木木一个人。谈城进去的时候,能闻到用香水或是其他香剂掩盖住的异味,难闻且刺鼻。角落里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缩着手臂搂紧自己脏角的帆布兜子,缝缝补补的衣服大而肥的垮在肩上,垂落的衣角堆砌在身体两侧。 各种仪器旁边,站着木木的主治医师。 「操。」林裴别过头,红着眼睛恶狠狠骂了一句。谈城知道他为什么别头,床上的人已经瘦脱了相,早就没了人型。 怪不得发给他们的合影都要用美颜。 盖在身上的雪白被子软塌塌的,连呼吸时顶起的肺部都没能让它有一丁点细微的起伏。 谈城咬着牙走到床边,看着光头枯脸,眼部四周挂着浓黑的木木,抓着他薄皮细瘦的右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谈城一概不知,只能用最无力,最没用的办法告诉木木,他们来了,来陪他走这人生中的最后一关。 木木虚弱的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氧气罩上晕开一层浅浅白雾,嘴角在朦胧中仍能看得见上挑的弧度,这抹笑容,用尽了他身体里仅剩的一丝气力。 「你们……来啦。」 尾音落下,身旁的仪器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鸣音,刚抬离床面几公分的手倏地熘出谈城掌心,孤零零垂在了床边。 青青跑过去,抱着木木的身体放声大哭,而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的女人,隐进房间夹角的黑暗中,止不住的哆嗦着肩膀。 第132页 太快了,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怎么能够流逝的如此迅速。 谈城用力眨眼,用力拧眉,用力喘息,泪水顺着眼眶喷涌,他转过身,低吼着,发狠的攥紧拳头,朝着墙面绝望的砸了过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向阳的窗户,离近的地面落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光块。谈城和林裴面对面站着,后背靠墙,身体沉重的连夹烟的手都抬不起来,任由那点持续闪烁的火星兀自燃尽。 青青告诉他们,木木的肝找到了肝/源,但仅仅是这颗新肝就要花费掉120万,加上后面零散的化疗、住院费用,少说也得200万以上。木木是外乡来的孩子,没有医保,开网吧的存款不过几十万,他还想尽数留给母亲养老。 由于青青的出现,给了他一点对生的希望,原本只能维持半年的寿命,硬是借着这口气扛到了现在。青青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纯银戒指,流着眼泪,笑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谁不喜欢呢。谈城把目光放向窗外,路边的梧桐树叶旺盛生长着,浓而密,多么蓬勃的生命力。记忆中的木木,善良温柔,乖顺听话,尽管已经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那张圆润白皙的娃娃脸,看起来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这种性格究竟是好是坏,无从判定。他固执的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不想因自己牵扯进太多人的心力。木木笃定谈城和林裴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他,照顾他,事实也的确会是如此,但巨大的付出背后承担的经济压力与意志凌迟,是木木怎么也不愿承受的。 他不想任何人成全他,他只想孤单的成全自己。 木木在他们面前一直都是傻乎乎的,总是要听别人的意见和看法,从不跟谁较劲,从来学不会为己与自私。唯独这件最不该自我决断的事,他却自以为是的耍了一次要命的「聪明」。 青青在离开时把一个红包拿给谈城,里面装的是十张一百块钱:「木木说,这是还给高材生的,他说给您就行,还请您代为转交吧。」 一个人到底能善良到什么地步,竟连这一点小小的好意都记挂在心,临到绝地仍想着偿还。谈城闭着眼睛,觉得背后不再是冰冷的墙壁,而是没有归处,看不到边际的无尽深渊。 林裴同青青去陪木木的母亲办理死亡证明,谈城晃神的蹲下身,缩进窗角的暗色/区,压制不住作恶的脆弱,他想宛忱,他想抱一抱他,好能汲取一点温骨的暖意。 他拿出手机,给宛忱拨了一通又一通视频通话,无人应答也不愿停下来,不管自己此时是不是无理取闹,是不是懦弱无度,他必须要看一看那人,谈城需要抓住一线希望,度过被死亡拉长的仅剩虚浮灰白的一天。 第十三通电话响了几秒钟,画面有了变化,先是一片漆黑,而后右上角亮起小片黄光,宛忱用膝盖夹着手机架,双手不停的揉搓眉眼。 谈城愣了半晌,看了眼时间,科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股悔意顿时在心里纵生,他不是故意要吵宛忱休息,可这不饶人的举动更加重了他无理取闹的成分。 「怎么了?」声音里满是疲惫,听的谈城全然只剩心疼。 「我……」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时吐不出半个字,慌在原地无助的望着屏幕。 「发生什么了?」宛忱使劲挑眉迫使打架的眼皮分开,太阳穴向上吊着,脑顶散着麻疼,他摇了摇头,发现困意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什么,我就是……」谈城揉了揉后脖颈:「我就是做恶梦了,太想你了。」 宛忱的脑袋沉了下去。 「宛忱?」谈城叫了他一声,不见反应,想着干脆就这样挂断吧,可又捨不得,这些天乐团排练行程紧凑,他们都没能踏实的好好聊上几句。 身体重心前移,脸埋进被子里,画面是歪斜的,手机掉到了腿侧。忽然,宛忱用力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眼睛一剎睁开,瞪着床铺前的木质书架茫然的撑住眼皮。 「你做什么!」谈城拿近手机,拇指抠着边缘,瞧那样子恨不得立刻钻到屏幕里去。 「抱歉。」熟悉的面容终于完整的出现在谈城眼前,宛忱眨了眨熬红的双眼,笑着说:「我太困了,可是又想听你说话,得想个办法让自己清醒清醒。」 「那也不能……!」 「不重要。」拿过床头柜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水,宛忱靠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怪我这几天太忙了,演出任务又多,莫斯挑的曲子一首比一首有难度,我感觉自己可能遇到了瓶颈。」 谈城刚要说什么,被宛忱抬手打断:「你怎么了?做什么恶梦了?我给你解解梦?」 他继续笑道:「没有我的梦都叫恶梦,好了解完了。」 谈城艰难的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他看着宛忱脸颊两侧透着股毫无血色的白,五官爬满疲倦,好像是瘦了,好像更瘦了。 「别让我担心,好吗?」宛忱轻声说道。 「嗯。」谈城点头回应:「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没有的事。」宛忱拿着手机打算起个夜:「你能让我第一时间知晓你的情绪,对我来说很心安,说明我在你心里始终是最重要的。」 谈城面色稍微变得缓和了些,沖宛忱笑了笑,道:「瓶颈期该怎么过去?」 「如果你在的话,一个吻就够了。」宛忱叼着手机,整理好衣服:「我现在在跟它对峙,需要跟莫斯一起多琢磨琢磨。」 第133页 画面再次抖动,谈城送出口气:「上完厕所了?那……继续睡吧。」 「实在是困,我又比较嗜睡,比起那些电话能打一通宵的情侣,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宛忱缩进被窝,脸朝向檯灯,好让谈城能更加清晰的看见自己:「会不会埋怨我?」 谈城心里一紧:「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男朋友总是这么宽容大度。」宛忱笑着,沖他挥了挥手:「哦,最后再问你一遍,真的没事?怎么想都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真没事。」谈城的眼神黯然却深情:「睡吧,做个好梦。」 「有你的梦。」宛忱隔空亲了他一下,挂断了电话。 回到杂货铺,谈城静坐在佛龛旁边,木讷的抽完了一整根烟。他从脚边的柜子里拿出三根通体玫红的佛香,拜了三拜,插/进香鼎,算是完整的送别了木木。 谈城没心思做生意,早早关店,上到二楼卧室,合上了门。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带好耳机,听着宛忱的琴音,缓缓闭眼。 整曲循环两遍之后,谈城嘴里泛着苦涩,眼底渐红,不断吞吐着堆在胸口的郁气。 窗帘之外是明晃晃的早春大地,窗帘以内是深暗灰濛的逼仄空间。 他从心底翻出那个早已有些露尖的念头,这个念头突兀的在此刻发狂的疯长。 如果不是自己牵扯着宛忱,他是不是就能老实的待在国外,实现所有人眼中更为远大适然的理想。 那样,他便不用偷摸在上课时找藉口跑出来讲电话;不用一心排着练,一心挂念耳机里的声音;不用比别人多一倍努力、花一倍时间牺牲自由赚取学分;不用困得往脸上扇巴掌只为听清谈城说的话;不用整日担心自己的钱够不够用,不用每天都把说烂的「我爱你」,「我想你」、「等我回来」反反覆覆挂在嘴边。 说多了,反倒会让谈城觉得,那是禁锢在他身上的一个镣铐,一道枷锁。 是我拉着你,你才飞不高。他这样想道。 理智教我,成就你的梦想就是成就我。可是,那些仗着你在身边时说出来的大话,成了破碎斑驳难以为继的支撑,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六十七章 正文067 「六月莫斯室内乐团要欧洲巡演,我可能回不去了。」 听筒里的声音模糊不清,隐约还有衣料间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响。谈城瞪着电视机里千篇一律的娱乐节目,咬着早就燃灭的烟尾棉花,含糊道:「没事,演出重要。你那儿怎么这么乱?」 「穿衣服呢。」宛忱将手机换了个边,用脑袋夹着,扽了扽翻折的袖口,挡开tiffany想要给他化妆的手:「现在一周就有一两个演出任务,周末都没法在图书馆看书了。」 「是因为之前在柏林爱乐音乐厅的表演?我看了视频。」谈城伸了下胳膊,把菸头随意丢进垃圾桶里。 「突然就有点紧张。」宛忱示意门口的eric别催,旁若无人的理了理衣领:「想听听你对我的评价。」 「我?」谈城笑道,躲闪着眼神看了看别处,努力总结着措辞:「对我来说很……震撼,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你,很让人……意想不到。」 「哪样啊?确定不是在损我?」宛忱单手撑住化妆檯面,不紧不慢的回着话:「最近你很少夸我,也很少给我打电话。」 「又来,怎么可能是损你。」口吻里带着一贯的无奈,谈城起身拉开床边的椅子,扶着边沿坐在红木桌前:「怕吵你排练,所以基本等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掐着点儿给你打一个。」 「不吵,想我了就给我打过来。」宛忱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感受了一下弓毛的干燥程度,放下心后边和谈城讲话边往休息室外走:「这样我排练完看到你在想我,会很开心的。」 「好。」谈城低头抠着指尖:「知道了。」 「晚上见。」 「嗯,晚上见。」 耳边没了声音,手却仍然举着,直到电池的热度冷却在掌心。谈城怔怔的看向笔记本电脑,心无旁骛的愣了几分钟的神。 显示屏上放的是进度条未走到底的,长达六分多钟宛忱的表演视频。谈城之前看了一半,摁了暂停,没再继续往后坚持了。这段视频的人气被顶到汉诺瓦音乐学院官网榜首,在各大外文网站都能搜索的到,一时带动起《experience》纯音乐的下载量,部分网站还做了联动,可直接从下载埠观看到宛忱的现场演奏。 谈城用裤腿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定下心神,重新加载了网页。 镜头缓缓移动,光线随之暗下,画面扫过前排观众的脸,露出期待亦或激动的神色,瞳孔中跳着兴奋,毕竟《experience》原本就有着过高的知名度,且乐曲本身难度系数较大,极少有机会听到它的现场版。 摄像机略过钢琴黑白键上eric的手,最终定格在宛忱精雅的五官,柔畅的侧脸线条与小提琴琴身完美的如出一辙。 聚光灯收拢在三人头顶,全场目光交汇在舞台中心,舒扬静谧的视听氛围被那三把乐器温融和谐的烘托出来。 钢琴轻柔念白,大提琴低沉和声,像一幕风烟散尽的战场,隐忍中含着悲情。短暂的,宛忱抬手将弓拉开,主旋律幽幽铺陈开来。他的眼睫沉肃的垂着,眉心微凛,是紧张,但也浅藏着自信与野心。不多时,弦音轻挑,节奏快慢有序,松紧有持,随着右手频率不断提速,大提琴拨出一节闷郁的下滑长音,高潮随即喷张倾泻。 第134页 屏幕上的那个人,是谈城从未见到过的样子,沉溺进音乐中的宛忱,浅尝着创作者作曲时的初衷,克制的将曲风演奏的悲鸣典穆,当旋律徐徐攀升时,一个幅度不大的弯身,激昂哀婉的变调,瞬间凸显出乐曲丰富的层次。 如同惊浪撞击黑海岸的巨吟,更犹如暴风冲破浓稠阴霾的嘶吼。谈城的心脏跟着抓人的音律迅疾的起伏,卓卓有力的跳动在胸腔深处。《experience》的节奏猛烈紧凑,意识很容易被器乐的和声缠缚,极难全身而退,更不舍从中抽离半分。 宛忱早已将万丈光芒披穿在身,谈城的视线被他牢牢钉住,该有的积极情绪通通在心里变质发芽,越渐狭隘的内心拖拽的他不得不长出一口气,烦躁的捏了捏僵硬的后颈。 他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失望。 小提琴引着钢琴,最大限度的放出前半部分压抑的情感,乐章顿时带出演奏者满腔热忱,弦音轰然扎进全场聆听者的耳中。 此时,宛忱整个人表现出的镇定、冷静、沉稳,在这首曲子中形成恰到好处的反差感,媒体大概会用「禁慾系」这个词来形容他带给人们最直观的视觉冲击。而在音乐家们眼中,他出色的表演和动情的演绎,无疑是在人才辈出的乐手中们万里挑一。 最后一抹激情的收音,掌声暴起,灯光把宛忱沾满密汗的额头照的莹柔,他在一片亮色的舞台中央举起手上的弓,迎接着所有人对他的吶喊与欢呼。 他真的太美了,那么耀眼,那么迷人。谈城红着眼睛望着他,就这么痴痴的一直望着。 彼时谈城害怕有人不喜欢宛忱,而现在,他怕有人太喜欢宛忱。 eric起身来到宛忱身侧,轻揽过他的肩头,tiffany抚上宛忱的腰,三人抱着观众送上来的几捧鲜花,面对全场笑的灿烂和满。 进度轴走到底端,声音骤停,屋里突兀的静了下来。谈城的心脏仍剧烈的跳动着,说不出是意犹未尽,还是因胡思乱想带来的阵阵冷意。 他抓了抓喉结,喝了两口水,握住滑鼠向下拖动页面滚轴。谈城知道自己不能去看评论,看了一定会后悔,可他控制不住这种自虐式的好奇,手不停的点着网页最下方的页码,一条条认认真真的翻读。 画面缓缓下移,谈城的食指停顿在空中,一句刺眼的评语横穿在屏幕中间。 有人这样写道:city和eric真的太棒了!为他们喝彩!他们就像小提琴与钢琴的关系那般,像知己亦像情人! 啪的一声,笔记本被狠狠扣上,谈城愣了愣,有点不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个下意识的行为,却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躲,在逃,撑着一口虚气不肯面对早就摊放在眼前的现实。 谈城沉浸在越发难以自持的遐想中,遏制不住的臆疑与猜忌,尽管他知道宛忱不会的,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回到自己身边。 他相信宛忱,但在这一层相信里,一个人在不断得到,另一个人在不断失去。 谈城仔细想了想,今时今日,他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成了怎样一种存在,其实不难得出,宛忱在前进,在变强,在成长,而他只能是横在对方耀眼前途上的一块巨石。 宛忱有太过明亮的未来。 谈城做不到陪伴,也不愿去做泯灭这抹光亮的人,他也并非无能为力,万念俱灰的尽头,还剩下一种叫做「成全」的救赎。 宛忱……应该回来吗? 如果不是自己在拉着他,他一定可以一往无前,自由自在的追逐梦想。 本该如此的,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思绪一旦有了消沉的迹象,很容易顺着这个方向,在痛苦与撕心裂肺中反覆拉锯,左右横竖都是死路。 什么时候点着烟的,谈城不记得了,夹烟的手一直在哆嗦,无法悬空,所以只能脱力的自然垂下。 嘴角绷着,骨骼分明的手指细微发着颤,躁闷的思绪乱的谈城不知该将动荡的心安放何处,依託没了,希望没了,他的梦想也没了,终该是这种结局,像点燃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抽的那根烟,在灰暗幽深的房间内,缓慢且孤独的燃尽。 连同他最后仅剩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 经日无望,来日无长,却也让谈城沉淀的更为透彻,更加明白—— 他听不懂宛忱的音乐,无法成为他的知己或者知音,所以更不配占着恋人的位置,自私的等待他的牺牲。 谈城苦涩的笑着,他不是最合适宛忱的人,确切来讲,他甚至连「合适」二字都及不上。 五月,初夏在巷口驰来的暖风中露出端倪,谈城坐在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盯瞧墙边那只发了福的野猫,扔过去一截从里屋带出来的,卖剩下的散装火腿肠。 这几天他极少主动与宛忱联繫,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宛忱每次拨过来都会问同一句话,「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谈城答不出来原因,也下不了狠心斩断这段连着筋粘着骨的感情。 到底还是害怕面对往后无数个日夜的辗转折磨,他想成全宛忱,却缺少成全自己的勇气。 手机响了。 画面接通,是那张分秒都在思念的脸,宛忱背着书包,沖谈城招了招手:「在做什么呢?」。 「在想你。」不可控的吐露出真心,谈城挠着胸口嘆了声气。 第135页 「巧了。」宛忱打了个响指:「不愧是老夫老夫,心意相通啊。」 谈城温柔的笑了笑:「今天没有演出?」 「没有,难得有个轻松一点的周末。」宛忱边走边扬了下头,朝远处嚷了句英文。 谈城就这样静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张着嘴巴,心跳如打鼓,身上全是麻的。尝试后才发现,临到唇边决绝的话压根发不出声音,他终于体会到何为胆怯,何为僵死。 做了那么多努力,垒砌起来的决心根本就是一团散沙,从第一次宛忱邀请谈城留下来听他演奏的《to my love》起,谈城就没有了退路。 认命吧。 「宛忱。」 「嗯?」 「你会回来的吧。」 完全不是预想中的对话,却是敞开心门,把一切希望全赌在了对方的回答上,就像宛忱出国前他们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谈城向他求了一句「永远」,而这样的话在不同语境中,承载的意义也完全不同。 恋人都奢望能在万变的世界中,坚守住不变的初心。因此谈城要的,是宛忱在每一次成长之后,仍坚定不移的把自己当做人生的归处。 你现在回答我,我就不再瞎想,撑着一根筋,老老实实等着你回来。 「哎谈城,你说什么?刚才是不是卡了?」宛忱跑了起来,迎着风,刘海被吹的乱七八糟,声音显得过于急促:「他们叫我去同学家过生日,车来了,我得走了,回来我再跟你语音。」 谈城点了点头:「玩的开心。」 宛忱笑了笑说:「那我挂了。」 人大概永远是矛盾的,无论什么事,都不可能找到一种永久性的平衡。就好比原先宛忱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谈城希望他能多跟朋友们待在一块,能够建立起丰润课余生活的交际圈,可如今宛忱真的融入进那边的生活,谈城又无端多出一份担心与不安。 这种矛盾的心境向来无解,琢磨不清是因为不自信,还是太在意。 宛忱在手机里,在视频上,在记忆中,唯独不在身边,想的谈城快要发疯。 忽然,他生出一个念头:宛忱不能回来,那我为什么不能过去。 这个想法谈城试图在之后的几天内不停在脑海中压制,但源源不断的念想就如同洪水猛兽般包围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抹不平。 哪怕就在机场待一天,见上一面都好。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谈城上网查找了护照、签证的办理流程,面签时蹩脚的英语险险过关,紧张的他冒了一头的热汗。 谈城去过最远的地方,无非是从崇明以南来到崇明以北,如今看着世界地图上描深过无数遍的那条黑线,没成想竟会真的有一天飞过熟记于心的城市,飞向宛忱的身边。 六月中旬,谈城拿到了护照,看着印在上面的德国签证,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整个人好像漂浮在水中,一切都变得虚晃不实,如同做梦一样。 虽然现在是晚上,但他还是去到凤羲路上那家曾经看到过的早餐铺,点了一笼蒸饺,一碗鸭血粉丝汤,畅快淋漓的吃下肚,揣好深棕色的小本,贴在心口,一步是一步的扬着心情,慢慢往杂货铺方向走去。 风铃声变得异常动听,谈城抬起头朝它笑了笑,伸手够了够线尾挂着的那张纸片。皎洁月光轻柔的拢着一大一小两个音符,以及「宛忱和谈城的家」七个写的工整漂亮的正楷字。 谈城丝毫没有察觉,原本卖空货品的里屋架子上,码放了一排又一排的硬壳纸箱。 他小心翼翼的吹了吹护照上沾着的脏尘,抬脚步上台阶,推开了二楼卧室紧闭着的门。 巷子里忽地传进刺耳的警笛声。 谈城愣了一下,吃惊的望向床铺上躺着的女人,皱着眉,茫然的站在原地。 五个小时后,他从审讯室里走出来,撞开身边的警员,一把夺过对方手上套着黑色密封袋的护照和手机。 宛忱坐在莱茵河边仰望一方净澈的星空,正想给谈城打个电话,那边已经默契的发来一条信息。他笑着,低头划开屏幕,在看到内容后猛地僵住身子,脸上的血色刷的褪去。 对方无应答。 对方无应答。 对方无应答。 -对不起,宛忱,我不等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大概下下周完结。 ☆、第六十八章 正文068 eric在莫斯家用过午餐后,来到客厅,捧着烫手的玻璃茶杯,倾斜杯身轻抿边沿,品尝着甘甜的茉莉香气。 莫斯神色凝郁的坐在他对面,手边放着喝了几口的红酒杯。不多时,他翻了一页放在腿上的时尚杂志,感兴趣的内容有很多,却没什么心思想要看下去。 「city还是一口饭都不吃?」eric朝宛忱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撵着泛红的手指,身体向后微倾靠在了沙发背上。 莫斯右手撑着额角,食指在额前划了两下,几不可闻的嘆气摇头:「去机场路上开车慢点,看着他过了安检再离开。」 eric点头应道:「一会儿到时间,我上楼接他。」 六月底在法国巴黎普莱耶音乐厅的第一场演出,宛忱没能坚持到最后,合奏的小提琴部分由莫斯临场代替。 eric从未见到过那样孤独的宛忱。 在他眼中,宛忱一直是一个坚强、不愿服输的人,无论是面对音乐还是生活,无论发生任何事,他始终都能理智、沉着、泰然的应付。相处近一年的时间,宛忱的音乐随着他的心智越来越成熟丰满,越来越有岁月积淀下来的温融感。 第136页 eric很欣赏能够不被世俗纷嚣吵扰,安沉在自己世界独立思考的city,尤其在听到他的第一部作品《gxy》(《银河》)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让他看到了年轻时卓尔不群的莫斯。 他在后台的杂货间里找到了宛忱。散着霉味的盒大房间内,仅一缕稀薄光线投在他显着病态惨白的面容上,灰青色的眼底渗着红,悲伤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时有时无的愤怒。 小提琴搁放在弯曲的长腿边,手背垫着下巴,眼神笔直的盯着对面蒙了一层灰尘的储物柜,宛忱的目光灼烈,似是要将它碾碎看穿。 eric很清楚,能让他有这种反应的,只能是那个人。可令他惊讶的是,宛忱并没有及时提出休学、回国的请求,反而坚持到乐团所有演出任务结束,科隆的盛夏已过,直到初秋蓦然来临。 他缓缓步上二楼的台阶,抓着扶手仰头去瞧宛忱的房间,房门敞着,门角处露出半张写满音符的五线谱纸。eric悄悄走近,刚想弯身去拾,忽地愣住。 向阳的卧室里,满眼清亮的暖色,铺开在落了一地的曲谱上。宛忱弓着背,手肘撑膝,坐在落地窗前逆光沉着脸,唇上叼着一根未点燃的劣质香菸。 「这是……你写的?」停顿半晌,eric不可置信的捡起一厚摞谱子,快速扫了两眼,看着页尾胡乱草写出的曲名,很意外的,是首与宛忱风格极为相悖的曲子。 《besieged》,《围困》,与创作者city的名字一起连读,译为围城。在宛忱拖着一颗疲惫将死的心,跟着莫斯室内乐团完成欧洲巡演的这三个月里,他用愤怒和绝望,写下了这部作品。 eric走到他身前,挡住他游离的视线。瞳孔聚焦,宛忱眨着眼睛抬起头,艰涩的笑了笑,唇角干裂的皮肤结着一小块暗红的痂印。 「饭不吃,水不喝,修仙呢?」没好气的砸过去一句质问,着实不像eric能说出来的话,实在违和的很。 宛忱拿掉烟,放在鼻下闻了闻,重新收进早就有些泛潮的烟包里。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拖过行李箱径直往门外走去。 从城市上到高速,变换在周围的科隆秋景,就像从古典诗歌里的沉穆穿越到现代诗词里的雅意,美得叫人连连惊嘆。可对于一个失恋的人来说,再好看的景色也换不走身体内里忧伤的愁绪,所以总是任由这等美景在眼前奢侈的流逝消失。 宛忱慵懒的缩在副驾驶位里,安全带松垮的绑在瘦弱的身骨上。呼吸不匀,时而大幅度起伏着胸口,时而短促的吐气,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萧糜。 eric把行李箱拖拽到他手边,有些担心的说:「回国记得给我发条信息。」 「谢谢。」宛忱语气很轻的说道。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迟了三个月才回去?」eric继续问着,毫不掩饰的眼里满是心疼。 「我在感受等待的滋味。」宛忱合拢身上穿的谈城的薄款外套:「我在等他回来,但我发现他其实比我要坚强的多,不过三个月,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eric以为宛忱是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结果却是自己把他的感情认得过于轻浅。 「谈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皱着眉,仔细想了想:「按理说,他绝不可能有勇气和你分开。」 「我不知道。」宛忱拧眉低垂着长睫,试图掩盖越渐发红的眼眶:「大概是他厌倦我了,听烦了我的话,看烦了我的脸,再也不想把时间耗费在我身上了……」 eric及时打断了他后面还想吐露的话:「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识的city,自信、乐观、阳光,是不会把自己放到如此卑微的位置上的。」 「我没有底气了,eric。」宛忱拉过行李箱,缓慢朝安检口挪步,eric跟在他身旁,费力的听他小声呢喃着:「谈城在我的音乐里,当我竭尽全力写完《围困》时,觉得身体仿佛成了一具空壳。」 「时间救不了我,我很清楚,我必须把他找回来。」 eric望着满身落寞的宛忱,看着他徐徐融入进亮如白昼的波恩机场深处,直到被眼前的人来人往阻隔了视线,直到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此趟航班于次日下午五点四十分降落在崇明市中。一小时后,宛忱坐在了返回家中的计程车上。 十多个小时未合眼,未进食,也觉不出困意,尝不出饿感。身体早已不随自己的意识所控,既虚又浮,始终静不下心,沉不下思绪。 宛忱以为这种状态只会持续到见到谈城的那一刻,却根本没想过,心心念念的小家竟会变成眼前这样一副颓败的景象。 原本熟悉的城中村,熟悉的路口,熟悉的深巷,被钢筋铁架分割,被水泥铺填,被绿网遮掩,拆拆减减,俨然有了居民楼地基的雏形。 「谈城……」宛忱站在原先巷口的位置攥紧吊挂在头顶垂下来的绿网:「你在哪儿……」 「哎,小伙子,施工重地,别往里走啊。」一个工头拎着一桶工具好心对他提醒道。 宛忱用衣袖扫了下眼睛:「您好,师傅,请问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改建的?」 「有俩月了吧,政策下来的快实施的也快,这么个大都市,又是一线城市,哪儿还允许留着这种城不城村不村的地方啊。」工头喝了口罐装啤酒,悠哉道:「怎么了?你找人吗?哟,怎么哭了?」 「沙子吹眼里了。」宛忱没工夫去瞧那人惊诧的表情,随意道完,怔愣着看了看堆高的土坡,它的方位大致是曾经那间杂货铺的位置。 第137页 是宛忱和谈城的家。 老天不会这么捉弄我的,宛忱想。他不甘的让司机调转车头,疾驰的开往凤羲路,然而当他跌跌撞撞冲进咖啡店,迎面撞见新应聘的女店员时,后牙咬紧,嘴里泛出一味浓稠的血腥。 「是要买咖啡吗?」女店员笑着问。 「我找……店主。」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希望,宛忱沙哑着声音,急切的向四周望去。 「我就是呀。」女店主端着盘子看向他,歪着头娇甜的回道。 宛忱抓紧衣服杵在原地:「之前的……那个,男店主呢?」 「他回老家啦,把店铺盘给我了。」女店主拉开柜檯的门,走进后把杯盘放进水池中,往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把手:「是老顾客吗?之前办的vip卡还能用的,想不想喝点什么?」 宛忱几乎是脱口而出:「香草拿铁。」 他推开咖啡店的门,木讷的拉起倒在街边的行李箱,端着那杯刚调制好的咖啡,纳进冰凉萧瑟的秋风中。 凤羲大道两侧亮着流潋灯火,深青色的梧桐树叶盛着黯淡的月光。宛忱缓慢的沿着路边一点点迈着步子,他给了自己最后一线奢望,他相信,他也只能这样相信,谈城此刻正待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那人说过的:「无论未来是相聚还是分别,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一直等你。」 宛忱反覆不停的念着这句话,靠着它勉强撑到了小区门口。院风扑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喝了一口始终拿在手上,早已散了热度的拿铁,转而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明明是座旧城,却找不回一点温存的东西,就连自己最爱喝的咖啡都是一股陌生的味道。 宛忱站在防盗门前,拧了拧把手,是锁着的。他拿出钥匙,拉开第一扇门,一动不动的夹在阴影中,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胳膊,敲了敲里侧的木门。 「谈城,我回来了。」 听不到任何声响。 宛忱咬了咬牙:「谈城,我回来了……」 弯曲的食指展开,掌心覆在门上,宛忱狠狠的把额头抵在上面,控制不住的颤抖着肩膀。 空气里散着尘土气味,浮动的细小颗粒被稀疏光线照的清晰可见。窗帘拉了一半,床铺潦草的盖了一张厚重的被单,桌面上摊着本成人高考书,和一支未合上笔帽的黑色碳素笔。 恍惚间,宛忱依稀还能看见谈城坐在桌子前,认真的写着一遍又一遍「我爱你」时的背影。 矢车菊低垂在花盆外沿,窗台上那一排绿植仅剩仙人球还残存着一丝生命力。宛忱伸手触了触即便凋零也依然拥有高贵色泽的宝石蓝花,仿佛仍能感受到花瓣上,被人悉心照料时留下的热度,绷直的唇线微不可查的颤了起来,直到眼前的景色糊成了一团团颜色不一的虚影。 「谈城,我饿了。」 「今天还想喝羊肉汤,吃甜烧饼。」 「盖饭也行,简单点吧,我不想你累着。」 「吃不吃水果糖?」 「我给你拉首曲子吧,好不好?」 啪嗒,泪水顺着消瘦的侧脸滴落,沁进了领口的衣料里,漫出一小片湿润的印迹。 又过了一晚。 宛忱虚弱的呼吸着,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难得睡了两个小时。以前他觉得时间流速最快的是晚上,睡眠对他来说是最不可或缺也最不能缺少的事情,可现在,他只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迅速刷完牙,洗完脸,用毛巾胡乱抹净脸上的水,宛忱选了一件谈城的长袖穿在身上,换好鞋,反手锁上了门。 静安寺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迈过红漆门槛,步上层层台阶,宛忱的耳边响起那时谈城承诺自己的话,顿时有了一丝气力,朝着往生殿的后院飞快跑去。 老树的粗枝上换了一层新红。 宛忱孤零零的站在树下,痴痴的望着头顶那根最高的枝干,粗皮覆在表面,树叶清脆薄扁,风一吹飘摇着坠下,落在脚边干巴巴的泥地上。 后厨的小僧端给坐在高台上的宛忱一碗刚煮好的豆芽汤,毕恭毕敬的向他点头行礼。避世的小院框出来的一幕天空由湛蓝转为赤红,逐渐晕染成了淡柔的墨青。 和煦天光换上了疏寥夜星。 杏石巷同样没有逃避掉被改建的命运。宛忱从一片残败的沙丘石砾中穿过,迈进橙红乐园恢宏气派的琉璃瓦门,不去瞧红色的雕塑,不去看静谧的碧湖,不去管路边的长椅,堪堪在玻璃板亮起来的时候,踏上了拥有他们美好回忆的那条光路。 宛忱同过去一样,站在光路的尽头,拼命喘了两口气,沉下肩膀,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十九、十八…… 十三、十二、十一…… 六、五、四…… 三、二、一。 「谈城。」 眼前化不开的仍是浓稠黑色,耳边能听清的唯有寂寥风声,世界安然沉睡,星河不再璀璨,脚下亦没有光。 宛忱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下,漫长的沉默过后,是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渴求。 「你在哪儿啊。」 「我真的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六十九章 正文069 电话铃声扎进风中,宛忱在身上摸索片刻,被刺目的屏幕亮度晃了下眼。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把手机举到耳边。 第138页 「操,回来也不告诉我,当不当我是兄弟!」秦安欢脱的嗓音透过听筒传进宛忱耳朵里,或多或少,给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宛忱抹了把脸,说道:「要办点事,待不久,就没通知你。」 「跟哪儿呢?见一面总行吧?」秦安努了努嘴,手速极快的敲打着键盘:「明儿音乐附中交响乐团有场音乐会,陆老头让我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去糊弄两把,我都多久没摸琴了,手生的很。知道你回来了,非要给你打电话让你明天也过来露一手,学弟学妹们听说你要来都疯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用纸巾擦了擦鼻子,宛忱缓慢站起身,腿有些麻。他顺着广场外沿走了很久,找到曾经的那把棕木长椅,弯腰坐在了上面。 「莫斯跟老大聊天时说你回国了,你说老大操的哪门子心,还特地给陆老头打电话交代一番要我们好好照顾你,我寻思你这么强悍一人有啥可照顾的,难不成是有了情伤?」 还是熟悉的口吻,还是熟悉的味道。宛忱笑了笑:「还真是。」 「哎哟!」电话里的键盘声戛然而止,秦安把手机从脸下抽出来,叼了根烟,正色道:「兄弟,那真是太和我有的聊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个妞吗?想当年我被叶依依搞成那副德行,这不也过来了吗?佛系人生,好不啦?」 听完了对方的直男言论,宛忱双脚蹬在长椅上,抱着膝盖,使坏的调侃道:「我又没有个弟弟能拉我一把。」 「非戳人痛处是不是!」秦安啧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跟原来一样毒舌。」 这次宛忱只是安静的笑着,并没有接话。 「哎,说真的呢。」秦安懒散的吐了口烟气,把腿搭在电脑桌上,关掉摄像头,挠了把乱糟糟的自来捲发:「想开点,你秦哥我上大学又找一个,乖得很,脾气也好,相比较之前那位,哎,谁人没年轻过?都不叫事儿。」 「说正事吧。」虽然很喜欢听秦安闲扯,话语间逗趣的玩味让宛忱紧绷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许,但他还是没有太多力气做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明天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秦安言简意赅:「刚回来太累了吧?得,不吵你了,睡吧睡吧。」 「嗯,明天见。」 「嗯!明天见啊!」 其实不过短短一年,但从高中迈向大学的这一步,象徵着终于成熟长大,心性上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总会给人一种时间过去许久的恍然和错觉。 不过当宛忱在音乐附中门口看见秦安的剎那,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一身的潮范儿,骚粉色的花纹裤子实在不怎么能登大雅之堂,黑色帽衫印着一只猛虎兽头,呲着獠牙,脖子上挂着银质的羽毛项鍊。这得是多另类的眼光才会觉得这身行头能跟弹钢琴的挂上边儿? 宛忱还没来得及吐槽,秦安已经大踏步跨到他眼前,一把抱了个满怀:「哎,想死我了。」 秦安在收紧手臂的瞬间,能清楚的感受到宛忱消瘦了一圈的身骨,一愣,双手扒着他的肩头将人往后一仰:「你是不是就剩套骨架子了,哦哟这一脸憔悴的,这眼圈,去跟熊猫认个亲吧。」 听着玩笑,看着热闹,真好。宛忱弯起眼角,又抱了抱他,晃了晃身子。秦安没什么变化,比原来更开朗,更阳光,这便是作为挚友最愿意看到的一种改变。 踏进校门的那刻,回忆如浪潮般席捲脑海,宛忱眯起眼看向校园里的每一处,每一寸,似乎都能瞧见他与谈城相守在一起的影子。若不是身旁的秦安总用笑语打断他的思绪,怕是要不停的追着失落,尝一番更深、更压抑的相思之苦了。 陆明启等在南校区的音乐厅门口,看见宛忱和秦安的身影时,赶忙向前跑了几步。不怎么健朗的身体,不怎么稳重的行为,鼻下小鬍子往两侧滑稽一撇,把那二人的脑袋严实的摁进了怀中。 「哪儿有回母校探望,老师比学生还激动的,行不行啊您?」秦安伸手拍了拍陆明启的后背,笑道。 陆指挥哼了一声,胸腔一震,仍是中气十足的模样:「毕业一年了,嘴皮子一点长进没有,就知道岔人。」 他看着宛忱,毫不掩饰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半天,皱纹豁然挤出在眼皮上:「回来啦?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秦安扬起手:「哎,陆老师,这就偏心了是不是,我先主动跟您搭的话,您应该先问问我的情况啊。」 「你的回答都展现在明面儿上了。」陆明启斜睨他一眼:「我看你那小生活滋润的都能一飞沖天了。」 秦安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挺好的。」宛忱憔悴的面容在见到陆指挥的那刻总算能看到一点喜色,他不疾不徐的回着话:「我没有把琴带过来,需要向您的学生借用一把。」 「嚯。」陆明启向后一背手,三人一同朝音乐厅正门走去:「这帮小丫头们可有的疯了。之前我给他们看了你在柏林爱乐音乐厅的那场演出,真是……了不得,好傢伙都等着要你的签名呢。」 宛忱礼貌的笑着不言声,认真在听陆明启和秦安的交谈,心下生出一分足以暖心的安慰。 果不其然,宛忱前脚刚踏进休息室,一声惊呼吓得他差点甩门走人,紧接着就是七嘴八舌的叫喊声,有称呼他为首席的,也有叫他才子、音乐家、艺术家的,就这么被学弟学妹们夸得天花乱坠,仰慕着捧上了神坛。 第139页 宛忱心无波澜,倒是秦安,一脸骄傲的揽着他的肩膀,笑了个没心没肺,脑袋里不停的喷着烟花,洋洋得意的不行。 目光向屋内逡巡,看见角落里坐着个木着表情,低沉着脑袋的男孩。他沉默的抠动手中的琴弦,抿着嘴躲在成员们身后,时而扬头张望,偶尔鼓足勇气朝宛忱的方向瞧一眼,然后继续低垂着眼帘,揉了揉鼻樑,脸上显不出任何神色。 休息室的空间本就不大,此时更是挤满了鼎沸的人声,宛忱轻轻拨开晃动在眼前的身子,走到男孩身边,微笑着沖他打了个招呼,客气的对他说:「可以借我用一用你的琴吗?」 男孩愣了几秒,先是瞅着身前人的脚尖盯瞧,而后视线缓慢上移,一直落到宛忱的五官,肩膀一凛,点头如捣蒜,立刻把怀里的琴捧给他,害羞的鼓起红扑扑的腮帮子。 「我很荣幸。」宛忱双手将琴接过,真诚的道了声谢谢。 秦安和宛忱双双等在后台,听着音乐附中交响乐团演奏的《华裳》,默契的相视一笑。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秦安抱着胳膊靠着墙,望着光亮中央指挥台上的陆明启,感慨道:「比咱们那时候演奏的强多了。」 「其实不然。」宛忱温柔的看着他:「是你的心智成熟了,眼光不同了,回望过去总会对那时的自己不满意。相同的乐曲不同的时间去听,去感受,结论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我们,那时的你,都是出色且独一无二的,这点你否认不掉。」 「嘶。」秦安曲指挠了挠侧脸:「大实话讲的这么煽情,怪不习惯的。」 宛忱架好小提琴试了试手感,不如自己的琴用着顺意,好在腕臂肌肉的记忆力不受影响,手是稳的,发挥出正常水平没什么问题。 秦安表演完,回到后台捏了下等待登台的好友的肩。宛忱在裤腿上蹭了蹭沁在掌心的湿汗,本不应该紧张的,但他不可控的想起毕业音乐会谈城在这里给他的那个定心吻,刚平复好的心绪又被分离的难过硬生生的撩起,竟还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 女主持人表演了一段脱稿秀,赞不绝口的介绍了一大段宛忱的「光辉事迹」,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边郁闷的嘆气边往舞台上沉稳的迈步。站定后,右手置于左肩,微微欠身,如同每一次演出的开场,虔诚的向台下来宾们致以最高敬意。 长松一口气,宛忱定心凝神,举起拿弓的手,轻触琴弦。头顶灯光拢做一束,照着他那双温雅深邃的眼眸,周遭随之安静下来,耳边仅剩舒实平稳的呼吸。 他缓慢抬起头,就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习惯性看向视野尽头的那片阴影,心跳不可遏制的连撞一拍,顿时睁大了眼睛。 三号大门里侧,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仅仅瞬间迟疑,宛忱的后背遍满了冷汗,手臂开始脱力的抖动,小腿阵阵发软。虽然知道那不可能是谈城,可还是任由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刺激,深深直扎进本就濒临崩溃的内心。 《gxy》是写给谈城的,是宛忱想要告诉他的,专属于「艺术家」的浪漫。 所有人都听到了,独独少了他这个最该在场的主人公。 你是满星的银河,无边的绚烂,写进我梦中的诗歌。 你是光焰和烟火,引我甘当飞蛾。 你是盛大的世界,狭小的果壳,是我的归路与执着。 你是落在心弦的福音,描摹我余生的轮廓。 聆听人耳中,这是一首太柔太美的情曲小调,音符间满溢的爱意,是一段堂而皇之的告白,也是一段款款深情的诉说。 宛忱咬住嘴唇,头一次,额间密布的不是热汗,左手五指发冷的僵颤,就快要压不住跳动的琴弦,快要在这充斥着热闹掌声和密集吶喊声中的舞台发慌失控。 《gxy》的原意为,站在光里朝向你。 而此刻,它只剩下一种意愿——想你回到我身边。 灯光弱下去的时候,宛忱脸上缀满了虚汗,他短暂的藉助周身黑暗隐藏通红的双眼,虚浮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回了后台。 「简直了!」秦安右拳握紧,在空中敲了一记:「太好听了!」 小提琴在宛忱的掌间不断下滑,他将它推进秦安怀中,一手扶着满是脏迹的白墙,一手捂住嘴,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衣侧摩挲在褪了色的墙面,蹭了一肩头的灰。 「宛忱,你怎么了?」秦安见状,立刻抱琴跟上,拽扯着他的衣袖:「怎么了?生病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宛忱别过脸,摇了摇头。 「告诉我,别让我担心啊。」秦安持续拉拽着他的胳膊。 忽地,宛忱死死抓住秦安的手,用力攥紧,像是终于寻到一株救命稻草般。他抬起发红的眼睛,无助的抽泣,声线虚颤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帮帮我……」 秦安的心不由得一沉。 宛忱声如蚊蝇道:「帮我找一个人……」 尽管声音小到需要秦安极力去听,但他仍然听清楚了宛忱的恳求:「不怕,别慌,你告诉我你要找谁?我一定帮你。」 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谈城的名字,宛忱顿了顿,拧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蓦然冷了下来。 如果谈城真的有意要离开自己,是不会留下任何让他惦念留恋的东西。那本摊放在桌上的高考书,那根未合上的笔,无疑是在向宛忱展现出一个事实—— 第140页 他离开的太匆忙了,以至于根本来不及收走这些东西。 不是谈城铁了心要与他分手,故意让宛忱找不到,而是他被困在了某个地方,不得不迅速草率的结束掉这段感情。 宛忱闭上眼睛,稳住呼吸,赌注似的加重了语气:「帮我找一个叫林裴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章 正文070 林裴用梳子细緻的将客人一头黑发捋顺拉直,换着角度品了品自己的手艺,笑眼盈盈的在心里打了个满分。 女客人笑容满面的立起身,掸掉衣服上沾粘的零星发渣,左右摆了摆脑袋,满意的带好墨镜,交钱离开。 到崇明远郊的县城生活已经一个多月,动荡的日子逐渐在按部就班中稳定下来。林裴合计了一下他和费鸣的存款,盘了间同原先差不多大小的理发店,往路口不超百步的距离,还开了家门脸不算大的私人诊所。 林裴总觉得委屈费鸣跟他过苦日子,浪费了他一身优佼的才华,好歹曾经也是能当上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喉科的正主任,现在居然要委身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干着江湖郎中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心里多少会生出些愧疚。 费鸣却不以为然,比起成天居于高位,见个病患还得先让人按流程花个高昂的挂号费,他更乐于在烟火气味最浓的地方,尽些微薄之力,尽其所能,照顾那些最应该获得帮助的淳朴百姓。 收拾好满地狼藉,摆好座椅,林裴早早下班,在勉强过车的窄巷里闲庭信步。头顶初秋的午后暖阳,身上的长袖外套怕是穿的早了,后背多了丝汗感,他横跨两步躲在一排屋檐盖下来的阴影中,仰脸迎着舒爽的微风。 排在私人诊所门口的长队终于见了尾。林裴和一些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打过招呼后,轻巧的步进费鸣的办公室,正瞧他弯腰喘气,揉着发酸的眉骨,高俊的身体一个后倾,疲惫的靠在了电脑桌前的转椅上。 「辛苦了亲爱的。」林裴走过去揽着费鸣的肩膀,在他额间覆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费鸣宠溺的摸了两把他细瘦的腰身,玩笑道:「没晚上的运动累。」 「皮吧你就。」拉过椅子坐下,懒散的塌着胳膊,林裴拿出手机横置在眼前,点开前几天刚下载的游戏直播软体,边瞅屏幕边说道:「每次还不是我更卖力,您老砸床上就不动换了,整套流程要不是我信手拈来,咱俩能鼓捣到最后吗?好意思跟我喊累。」 费鸣微笑着沖他摆摆手道:「回家再逗贫,我先看几份病历,你玩你的。」 「不玩,我看会儿直播。」林裴把音量关小到刚好能让自己听清,以免打扰费鸣的工作。 屏幕上豁然出现了一个顶着鸡窝头,唇间呷烟,满脸不耐烦的游戏主播,不知为何,林裴第一次瞧见他的面相就觉得这人功夫肯定了得,尤其在玩一些考验手速的趣味游戏时,这类游戏原本是没什么太大看头的,但那双号称「神之光速」的手实在快的让人很难移得开眼。 越是邋遢的主播越是深藏不露。这点林裴深信不疑。 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凡是他玩过的游戏,从来就没有过败绩,对于屡战屡不赢的林裴来说,确实对此人充满了五体投地的仰慕与佩服。 主播伸手调了两下镜头,抓了两把捲发,拿掉烟,装一腔玩趣的语调,念着一如既往的开场白:「大家好,我是你们花见花开的小可爱,安少爷。」 林裴听着他滑稽的口吻,跟着弹幕笑出了声。 安少爷清了清嗓子:「在游戏开播之前,还是和前几天一样,拜託安太太们帮我找一个人。」 这是林裴第一次从头观看安少爷的直播,以前不知还设了个如此有趣的环节,于是好奇的坐直了身子,顺了袋牛轧糖放进怀里,扒开封口取出两块尝味,用力咀嚼着。 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 「咳咳。」安少爷清了清嗓子,正经的开始「做法」:「保佑这位有缘人快快出现,阿弥陀佛。」 林裴咽下一嘴甜腻,哈哈大笑着。 安少爷吸了口气,对准手边的话筒牟足了劲儿大嚷道:「林裴!!!」 「我去?!!!」林裴一把将手机扔向椅侧的病床上,捂着心口顺了顺差点噼叉的呼吸,惊恐道:「什么玩意儿?!!!」 费鸣也是一愣,疑惑的抬头盯着那一床雪白的布单,若有所思。 林裴满脸见鬼的表情,先是看了眼费鸣,诧异着,起身移到床铺边重新拾起手机,皱着眉瞪向屏幕中那位自称「安少爷」的主播,结果什么也没瞅着,因为热情的安太太们刷了满屏「林裴」的名字。 「这他妈什么情况?」林裴惊呆了。 安少爷嘆了口气,似乎已经不寄希望于用这种方式找人,没什么兴致的嘟囔着讲了无数次千篇一律的台词:「林裴,请你听到后立刻立刻立刻联繫你的弟弟,要快要快要快,拜託了,感谢。」 「弟弟」这个称谓夹着火闪着电一下刺进林裴的耳朵里,致使他歪了下脑袋,一屁股坐在了面前的矮床上。 费鸣更是疑惑了:「你弟弟不是移民了吗?」 林裴双目呆滞,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愣了半晌,才恢复一点正常神色,迷茫的看向费鸣。他放下手机,对着虚空苦涩的笑:「只能是他了。」 第141页 而后是一句连费鸣也听不清的呢喃:「他果然还是回来了。」 费鸣低下头,合上钢笔,把桌上的文件理整放好,脱掉身上的白大褂,露出内里一身休闲装,拿起锁进柜子里的车钥匙:「走,我开车送你过去。」 宛忱被手机铃声吵得烦躁,刚入睡没几分钟,好不容易尝到些困意,难得能避开愁郁,短暂的隔断情伤。闷着被子不顶用,捂着枕头仍是吵,他愤怒的坐起身,抄起来就要往墙上砸,目光一瞥,是陆明启。 「嗯,陆老师。」宛忱盘起腿,右手抓着脚尖,盯着眼前的白色柜门缓了缓神。 「宛忱,我这里有个人,刚才挨个跑办公室问有没有人认识你,叫什么……」听筒里富有磁性的声音弱了下去,随后又清晰道:「他说他叫林裴。」 飞快跑下床,披好长衣外套,戴好口罩,把钥匙揣进兜里,宛忱焦急的给对方回了句话:「告诉他,我马上过去。」 太久没去健身房锻鍊,加上这几个月长期累积的营养不良,虽说从小区到音乐附中没两步路,还是跑了个汗虚,短促的急呼着气。 陆明启等在学校门口,接到面容慌乱、衣冠不整的宛忱,带着他进了教学楼,回到待了整整三年的高中教室。进门的剎那,与坐在曾经属于谈城座位上的林裴对视一眼,两个人谁都没藏掖,鼻尖一酸,齐齐红了眼眶。 陆明启离开的时候反手锁上了门。 窗帘轻起重落,带进几片吹散的杨树枯叶,屋内是暖的,地上重叠着一层层橘黄色的光圈。宛忱缓慢朝那人走近,抿了下嘴,稳住声音温柔道:「好久不见,林裴哥。」 林裴站起身来抱住了他,力道极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宛忱拉开椅子,坐进自己的座位里,双手交握放上桌面。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相继沉默了好一会儿,略过寒暄和客套,林裴才徐徐开了口:「小城……不让我找你。」 「我也没留你电话,没有你微信,就知道你是音乐附中的学生,就算有心想找你也找不到。」 宛忱安静的听着他略微发哑的声音。 「他……」喉咙翻动,林裴紧咬后牙,腮帮子鼓出一块:「他很想你,但又不愿意耽误你,整天矛盾着,焦虑着,有时候能想通,有时候就会拼了命跟自己较劲。」 林裴身上背着个书包,脚边放着宛忱的黑色琴盒。他拉开包链拿出一个厚本递给宛忱:「这是小城做的。」 除了剪贴的官网动态和乐团演出时间表,记录更多的是他们每天的对话,以及对话中谈及到的那些琐碎的日常。细到宛忱每天排练的曲名,细到他每个周末的表演安排,细到每个月不断变化的学业课表,甚至是每段电话视频的四位数时长。 宛忱读了两页,读不下去了。他把厚本牢牢抱紧,埋着头,藏匿着让林裴看不分明的表情。手臂抬起,腿上一触,视线转而移至下方,一个小薄本从厚实的夹页中掉了出来。 宛忱愣了一下,翻过封面,发现是一本护照。 眼泪止不住的顺着脸侧滑落,沁在盖了蓝章的德国签证那页纸上。 「谈城出事了,对吗?」宛忱很轻的问道,没有抬头。 林裴定了定神。他答应过谈城要对宛忱全数保密发生的事,可从答应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意识到,只有宛忱能够帮助他,只有宛忱能拉得住他,不再往更深的泥潭里沉陷。 「小城的过去还在牵扯他,没能给他任何反击的余地。他下不了决心跟你分开,想要见你,但是被突发的状况截住了去路。」 「他在杂货铺里殴打警员,试图反抗,不服污衊,不认命,拼尽全力辨明自己的清白,但所有证据都显示是他所为,对方很聪明,根本找不到一丁点漏洞。」 「在审讯室里精疲力尽的呆了五个多小时后,小城……认罪了。」 宛忱额角登时一搐,下意识就往外吐话:「既然不是他做的,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认罪? 理智回笼,宛忱没再往后说了,其实根本不必问,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像是给了谈城一个成全他心意的机会。他要藉机狠下心断掉自己最后的念想,不再奢望能逃的掉早已定刻在骨子里的命运。 接受那抹再也洗不净的骯脏,谈城便能欣然的松开手,岁月会让宛忱忘记曾与他交叠在一起的时光,摆正两段本不该产生偏差的人生。 把自己深埋进地下,心死了,就不会再有妄念了。 宛忱是谈城灰白记忆里的一笔彩色,往后的日子,偶尔拎出来怅惘回味,足矣让他觉得不枉这一趟活着。 桌子上摆的东西并不多,卡通手办,一张睡前常听的音乐cd,音符手绳,音符风铃,仅仅四样。 「佛龛没带过来,还有印表机和电脑,其余的都在这里了。」林裴说。 一个人身上仅剩的东西,找不见他的过去,象徵不了他的身份,全然是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宛忱拿过谈城的音符手绳带在腕间,收回手插/进上衣兜里,望向写满一黑板的历史板书,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林裴看着他的侧颜,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消瘦。宛忱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的缩在位子里,神色木然,让人琢磨不透内里更深一层的情绪。 末了,林裴将口吻放轻,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叙旧那般,问了宛忱一个问题:「你会后悔把谈城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第142页 「不会。」 很意外的,宛忱几乎是咬着他落下的尾音做出的回答。这让林裴有些不解:「你知道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如果你爱他,为什么就不能……」 「我爱他,不是要成全他的自卑。他爱我,不是要让我放弃前途。如果我留下来,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记得我为他做的这份『牺牲』,永远陷在自卑和自责中,陷在自己狭隘闭塞的感情里,那样我们之间将永不对等。」 宛忱笑了一下:「况且,他宁愿背一身不属于他的罪来成就我,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后悔。」 宛忱说的很坚定,涣散的眼神在此刻终于聚了焦。他转过头来看向林裴:「我们都没有选错路,只是,他没有我想像中的坚强。」 「我会治好他的脆弱。」这句话的语气里,带着蛮横的强硬。 「但在此之前,我要他能平平安安。」 「所以林裴哥,请你务必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宛忱诚恳的对林裴说道:「无论你向谈城保证过什么,都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 「这一次,换你给我带来幸运,这是我作为弟弟向你提出的,唯一的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一章 正文071 三个月前—— 与城中村相隔一条商业街的夜色酒吧,在暗色天幕下幽幽荧荧的亮着刚修好的灯牌。铜绿色的双开大门敞着半扇,三两个醉酒的小伙歪扭的靠坐在矮墙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含进嘴里的烟。 一道门,隔着两个大相迳庭的世界,内里的灯红酒绿、作乐与觅欢,给了寻找解脱的失意人一场痛快的酣畅淋漓。 震耳聒噪的音乐声渐小,王大忠叼着枚燃尽的菸头,略过舞池里的妖艷身姿,从吧檯上顺了杯新调制的特色酒种,一饮而尽。 尾随的人顶着一脑袋红毛,唯唯诺诺的缀在王大忠身后,接过递来的空杯揣在手中,在进到最里侧的隐秘包房前归还给了酒吧流动的服务人员。 王大忠一脚蹬开残破的木门,砰一声撞响,吓了红头发一跳,但对于坐在房间里的那人来说,不过是一记毫无意义的虚张声势罢了。 屋里瀰漫着劣质香薰的刺鼻气味,光线朦胧,洗净的单人床铺上躺着个身形巨变,却颇为眼熟的女人——韩丽丽。 「你他妈给我干的好事。」忠哥大马金刀跨坐在沙发椅上,翘起二郎腿,不停踮脚,瞥见对面泰然自若的人刺激的他眼角止不住的突突直跳。 蝎子还是那副不以为意、无所畏惧的样子。他往茶几上的菸灰缸里碾灭了刚点起的名贵苏烟,一身奢侈行头毫不避讳的向他人炫着富,手臂搭在椅背后面,脸上俨然显出一味漠不关心的神色。 「我说没说过,这货的用量必须严格控制,只要卖给客户不超量,人就出不了事。」王大忠近乎于嫉恶如仇的瞪着蝎子,厌弃的哼了一声:「我以为你跟着我的头一年,安安本本,拘于规矩,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怎么,养不了你了?就因为你这几个月卖的量大,需求较高的客户全不听劝,过量吸食,这下倒好,出事了吧?还他妈是出在自己人头上。」 床上的韩丽丽已然丧失了同龄女性该有的鲜活气,体重激增,身型异样,身上穿的是一件肥大的孕妇服,宽硕的裤腿遮住她重度肌无力且臃肿的下半身。 王大忠做着擦边球的生意,所卖货品学名为「一氧化二氮」,用铝制胶囊封装,每小罐不及8克,吸食一次可享受十秒的快/感,人的意识会抽丝般撤离脑内,取而代之的是漂浮于空的欣然,一瞬的快/活,会让世间所有的得失都变得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韩丽丽孤独一身,无依无靠,没有像模像样的工作,更没有维持生计的经济来源。与谈城断了联繫之后,又谈了几场恋爱,均无善终。 迷醉在夜色酒吧靠菸酒麻痹神经,躲避现实的她,被蝎子捡了个空,骗着尝试了一次「一氧化二氮」带给人身的畅快愉悦,从此贪恋上瘾。钱借了一笔又一笔,贷款越滚越多,由一个月一箱变为一天一箱,逐渐沉溺在这种虚幻无度的挥霍中,行尸走肉般麻木的活着。 王大忠往地上啐一口痰:「事情出在你身上,赶紧给我送医治疗,要耽误了时间出了人命,你就等着坐牢吧。」 「忠哥,话不能这么说。」蝎子一边嘴角挑高,语气轻慢,抖着搁放在膝盖的脚腕,扬了下眉:「我手上的货可都是从你这里进的,我要是出了问题,你逃得掉吗?」 蝎子没给王大忠反驳的机会,先一步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我把人送去医院,不得一五一十的交代病情?这段时间我还用从你这儿赚得的闲钱做了点其他生意,被警方吃上了,只是没证据定我的性。我可不傻,为了个本就不想好好活命的女人,卖了我自己。」 王大忠额面暴起青筋,气的浑身发抖:「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大富大贵吗?」蝎子一听这话,笑了,转而嘲讽道:「沾了脏生意,还想一身清,演给谁看呢?底线你早就迈过去了,只是胆子小罢了,原先是你带我玩,如今,你若是愿意配合我,清掉手里的这点囤货,我这边的生意随你接一笔,保证足以半辈子享乐。」 第143页 王大忠再清楚不过,蝎子给他的压根不是选择,摆在他眼前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条行得通的路。他经销的年头太久,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钱财,一旦被查,确实够他吃几年牢饭的。 他恨自己对蝎子松于监管,酿出了祸端,直到野火烧至脚边才察觉无路可退,其实早就被对方牵住了鼻子,抓死把柄,享趣的玩/弄于股掌。 沉默弥散在两人中间,屋里安静下来。躲在一旁的红头发不敢听的太清他们的对话,不敢坐离韩丽丽太近,只得缩在沙发边角的空隙里一言不发,隐去身形。 半晌,王大忠嘆了口气,自知命运拿捏在蝎子手中,无奈妥协道:「你想我怎么配合?」 蝎子哎了一道,声音上挑,嬉笑着说:「我这个人吧,记仇,但是特能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吧,我觉得我这种忍让真的够『君子』。」 他扬手摸了摸额角处那道骇人的深疤:「刚得到的消息,城中村快拆了,这事儿得尽快处理。你在那儿还有个铺子吧,有备用钥匙吗?给我就行,剩下的我来解决。」 话音一出,王大忠便知蝎子的意图,不再压制声量,狂躁的怒喝道:「你想让谈城做替罪羔羊帮你清货?别想!他什么人我很清楚,跟我那三年任劳任怨,不在我手下做事也念得我的情,动谁也不能动他!」 「忠哥,我是真好奇你这么多年居然没被人出卖过,该说你命好,还是傻人有傻福呢?生意场上还谈『情』字,过家家呢?」像是早就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蝎子仰了仰脖颈,狡邪的目光望向起了皮的天花板,不屑的说:「你就没想过,谈城为什么会跟着你吗?」 王大忠一愣:「什么意思?」 「手下人什么背景身份,你连查都不查就敢搁在身边?」蝎子摇了摇头,啧一声道:「谈城的母亲叫白灵,在南城也算个『名人』,她死于抑郁症,虽不算王海直接导致,却也跟他的歹行脱不了干系。」 「王海有钱有势,一个妓/女算得了什么?但我们这类人怕就怕在遇到个不要命的。你是王海手下的小卒,你觉得谈城跟着你,一点目的都没有吗?只不过他没赶得及,老天有意要收拾王海,就算不犯事儿,得了癌,早晚也是命不久矣。」 王大忠不言语,思索良久,心下一凛,开口道:「就算是为了找王海复仇才跟的我,那又如何?我不过曾经帮他混过人际,早就和那人没了半毛钱关系,况且这么多年,谈城也从没害过我。」 蝎子挠了把头,顺着烟包豁口摸出根烟叼在嘴角,抬了抬眼皮:「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是王海的表弟呢?」 忠哥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还会念得你的情,还会替你隐瞒你的生意吗?你就不怕他全盘抖露出去?你对他知根知底?未必,他的脾性你根本不了解。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倒是帮你跑过不少次送货的熟线。到那时候,压根轮不到我,你这牢照样得老老实实的坐。」 王大忠为人胆小如鼠,脑瓜子不聪明也不灵通,几句忽悠就能把他绕进去。这么多年做事谨慎小心,只守着自己那点圈子安分的维生。对比之下,蝎子阴险恶毒,不得势时谄媚无度、阿谀奉承,野心比天大,得逞后不怕闹出乱子,来一事挡一事,做假证、找替罪羊,心里盘算的门儿清。 眼下,蝎子不仅要解决这次发生的意外,也要藉机把警方对他更大的顾虑一併剷除,彻底回归自由身。 红头发咽了咽口水,着实后悔跟王大忠来这一遭。现在,他除了选择跟这两个人同流合污,别无他法能够明哲保身。他在黑暗中悄声抬起头,正对蝎子奸邪的目光,猛地打了个冷战,在唇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第二天晚上,警方从城中村一家杂货铺中搜出二十四箱「一氧化二氮」,共计1.8万余支,足以判处相关经手人的非法经营罪。同时,救出受害人韩丽丽,已于当晚送至第一人民医院进行紧急治疗。此外,还从货箱中搜出小包「白/粉」,虽量不大,但情节十分严重,警局负责人将予以高度重视。 谈城踉跄着被带下警车,唇角挂伤,眼皮低垂,谁也不瞧,皱着眉闷着脑袋随两侧警员的带引,向不远处的铁门移着步子。 他在进警察局的时候,碰巧遇见刚做完笔录的蝎子和王大忠。 只一眼,谈城就知道放在他家的那些东西因谁而起,是谁所为。怒火中烧,他五指攥紧挣脱束缚,狠狠在蝎子脸上撂下重拳,红着眼,沙哑着声音低吼道:「我他妈杀了你!」 蝎子呲着牙,摸了摸沁红的嘴角,不觉得亏,站在台阶上笑嘻嘻的看着谈城被冲上前的警员压制在地,事不关己的耸了耸肩膀:「你曾经好像就说过要杀我,结果呢?做错事虚心改正就好,干吗当着警务人员的面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谈城沾了满脸的灰,蹭破了眼底的皮肤,费力从按在头上的那双手中寻得一道投放目光的缝隙,看向旁边的人,乞求的唤了一声:「忠哥。」 王大忠没有应声,站在蝎子身后,不敢也不忍瞧谈城一眼。 审讯室里的灯泡坏了一个,本就不明亮的空间里,扬着久不见光的浮尘灰土,谈城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嗦起来,整个人被摁压进把手间带有隔板的座椅里,随即扣上了锁链。 第144页 直至此刻,谈城终于耗尽所有气力,干扁的缩在位子上,麻木的听坐在对面的警察一一叙述他的「罪行」。 「物证已经搜索完毕,确认与房主王大忠无关,近四年一直都是你在租用。」 「除货品外,搜到一部通讯手机,里面有你与各家买主的信息,并查到你的户头昨日进帐40万元赃款。」 「经人证,韩丽丽与你曾是男女朋友关系,你怂恿她买货吸食,从而导致身体严重受损,险些危及性命。」 「其中涉及一包『白/粉』,经检测为高纯度违/禁/品,我们希望你能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们你的上家是谁。」 「对此,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谈城木讷的听着这些按在他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像一盆脏臭的泥水兜头浇下,抹不掉,洗不净。他的内心在挣扎,可他百口莫辩,思绪是乱的,意识是分散的,无法集中思考这些诬衊究竟要从何争辩。 周身荆棘满布,四面皆是楚歌。 他犹犹豫豫的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了警察手边的黑色密封袋上,里面除了手机,还装着那本刚拿到没多久、未来得及捂热的护照。 明天,谈城就要登上前往德国科隆的飞机,飞向因一个人而嚮往一座城的国度。这有趣的命运还真是会选时机开玩笑,哪怕让他能与那人见上一面再被荒唐的审判也好。 该给宛忱打电话了,谈城想,可如今,就连这点维繫也变成了奢望。也不知道老天是有意要折磨他,还是在成全他。 绷在心上的那根弦无望的断开,谈城很平静的双手交握,右手拇指将带在左手腕间的音符黑绳挑了出来,珍惜的触摸着它质感圆滑的边沿。 「韩丽丽不是我女朋友,曾经也不是。」 许久沉默过后,谈城只说了这一句话,他觉得只有这件事是他必须要自证的清白。 看守所的牢房七人一间,大通铺占了一多半的面积。头顶闭路电视,右边靠墙是一个沾满污腥的洗手池,四周一圈水泥灰墙,没有刷漆,左边的墙面高处嵌有一扇三楞分割的铁窗。 谈城剃了板寸,换了深蓝色后背白字的牢服,毕竟年轻,身材高瘦,穿在身上倒也不显邋遢。他不怎么合群,喜欢独守通铺的一角,弓起一条腿,望着暖阳透过窗扇,落在泥地上的小小一团光影。 他哼着悠扬绵长的小调,一遍又一遍。 期间林裴来探视过他,谈城拒绝了,托警员带了张字条出去,上面写着希望对方帮忙收好的几样东西。 三个月过去,该审的审,该查的查,案件仍在按部就班的核理细节。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谈城每天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情—— 祈祷宛忱在国外能安心演出,祈祷他的学业能够顺顺利利,祈祷他往后余生都要一直一直健康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二章 正文072 宛忱收拾好书桌,从厨房拿了块用水浸湿的抹布,擦净桌面上附着的一层厚厚灰尘。他打开窗户,将音符风铃挂在了铁窗顶部,叮铃两声清脆响音,尾部缀着写了字的纸在净空中轻轻摇晃。 卡通手办压着那张收录进《云层之巅》的音乐cd,摆在了摊放着的成人高考书旁边,孤零的黑笔被宛忱装进了原先高中时他和谈城共用过的铝制铅笔盒里。这是谈城学习的桌子,宛忱要恢复好原样,摆放好用具,等着他回来。 出了楼门,有风吹过,缱绻起小区内晕开的馥郁桂花香。刘海扫到了眼睫,有些痒,宛忱眯了眯眼睛,伸出食指把挂在下巴处的口罩勾回鼻樑,缓步走到林裴身边。 崇明北城的看守所位于市郊附近,同凤羲路隔着稍远的距离,大约需要五十多分钟的车程。林裴自觉地坐上副驾驶,把后排的空间全留给了宛忱,不停给费鸣汇报动态的同时,还不忘偶尔担心的抬头瞅一眼后视镜。 宛忱神色和缓的倚着靠背,长睫盖下,安怡的望向窗外街景。道路两侧栽种的梧桐在深秋中红了叶,快要垂落的夕阳轻柔的在上面留下一捧赭色余光。 他们在看守所的正门前下了车。宛忱站在青灰色铁门外等了一会儿,没有立即走进去,目光览过四周的泥土建筑,停顿在那几栋架高的楼层。他盯看许久,眼角不易察觉的弯起,与林裴一道朝离他们最近的那栋楼走去。 今天是规定的探视日期,尽管快到截止时间,仍有很多来往的人不愿离开,手中握着座机电话,争分夺秒的精简语言,向一屏之隔的亲人们报着平安。 林裴办好了手续,和宛忱一前一后站在八号窗口,等着谈城从里屋的小门内被看守所的警员带出来。 「七号,有人来看你了。」 角落里的谈城双手揽着膝盖,听罢没有什么反应。他侧歪了一下脑袋,有些犹豫着,想了想,还是下了通铺。林裴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次次都是递纸条打发走人,不为别的,只为那人定是婆婆妈妈生出一通没来由的担忧,搞得两个人见个面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被别人看到怪难为情的。 如今就快定案,往后便是转往市中监狱,等去了那里,谈城便不愿再见任何人,打算丢弃掉所有留在世间的顾虑,独自成活。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可以说服自己去见一眼「亲人」的机会,谈城穿好板鞋,拖着一身瘦骨,磨蹭着跟上警员的步伐。 第145页 警员走的有些快,谈城不紧不慢的随在对方脚后,不远处的木门一点点向着他靠近。 林裴在看到谈城的那一瞬,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住压抑许久的情绪,按在隔挡玻璃上的手向外散着一圈朦胧雾气,他略微激动的喊了两声谈城的名字,才想起来不通过电话那人根本听不见自己说的是什么。 谈城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病态憔悴,凹陷的眼窝,干涩起皮的薄唇,两侧脸颊透出骨骼的形状,细瘦脖颈看得清微凸起来的根根青筋。 一把抄起电话,林裴坐下身,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谈城,指了指耳边。谈城仍是站着,隔着厚重的一层透明隔挡,近在咫尺,却叫人生出一股踏空般的虚茫无力。 「坐啊!接电话啊!」林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没有任何动静,便不耐烦的握拳敲了敲玻璃,没控制好力道,发出极沉闷的一声响,像宛忱看见谈城那一剎时内心摇坠的声音。 谈城稍稍向前一步,跨过板凳,弯腰俯身,从裤兜里抽出一只手,拿起电话,先是离近耳畔,又迅速拉远。里面那人吐字不清的吼了好长一串,累了,喘两口,再继续车轱辘话轮轴转。 「吃的好不好」,「睡的怎么样」,「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有人虐待你了」……诸如此类。谈城无味的干笑一下,扯着嘴角,心想,硬碰硬,谁能欺负的了老子,你这爱操心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往回收一收,安生的放在费鸣身上就好。 久了,谈城的视线离开林裴的脸,往他身后站着的人扫了一眼。棕色的长款外套敞着拉链,内里是红格子衬衫,收型的牛仔裤,一双干净的白球鞋。他不禁有些好奇,来探视也不找人,就这么干巴巴的杵在那里,挺扎眼的。不过离的比较远,要不是因为他是站在自己对面,倒也不太容易能注意的到。 况且还戴着一枚口罩,蒙着脸,五官能寻见的就只有眼睛—— 那双莹亮的琥珀色瞳眸,正灼灼的盯着谈城的脸看。宛忱自从踏进这里,在见到他的那刻起,目光就未曾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厘。 谈城怔了一下身子,耳朵里林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成一片盲音。他眯了下眼,仔细瞧望,四目相对的剎那,两人彼此视野里的他物都成了模糊的一团绒白,只剩对方将薄薄一层虹膜填充的严实满当。 像在血管里放进无数根细针,顺着流动的心血扎进胸腔,谈城肩膀一抖,后背僵硬,身体仿佛成了心跳的扩音器,周遭仅余这一抹声响。掌心的温度倏而冷却,他扔掉电话,猛地起身歪了下头,用手挡住脸,嘴唇颤的厉害,不停的向后迅疾的撤步。 是宛忱……是宛忱。 是他回来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跑回来? 排练该怎么办?演出该怎么办?学业又该怎么办? 谈城脑海里不停的蹦着话,可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他现在是副什么模样,狼狈、颓靡甚至是堕落,与最低微的一群人混杂在脏臭糜烂的一方窄地,如何能有勇气,有底气,再去瞧一瞧那朝思暮想了百般的心上人。 宛忱还是那么明亮,那么鲜活,那么美好。 谈城的眼神打起了晃,紧蹙着锋眉,手足无措的支楞在原地。他下意识抻平身上的牢服,抹了抹一脑袋的青渣,慌乱的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尽可能捯饬周正。 「走吧,林裴哥。」宛忱轻声说道。 林裴举着电话,疑惑的看向他,眼角仍挂着泪,像是没听清宛忱说了什么,带着颤颤悠悠的哭腔问道:「你不和小城说话吗?」 「走吧。」宛忱又重复了一遍。 探视的时限到了,警员打着哈欠晃悠过来,示意谈城该回屋了。宛忱背过身,垂眼低望自己的脚尖,微笑着,不舍着,却仍是一步是一步没有停留的向门外走去。 就在谈城挡开警员的手,抓紧余下的分秒,死死盯着宛忱离开的背影时,那人忽然转过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动情、痴迷又温柔。 再多的话,也敌不过这一眼蕴含的浓厚爱意。 他们都默契的读懂了对方想要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 宛忱在心里重重的念下三个字,他相信谈城一定能听得见,一定会满怀希望,等着他回来。 「我救你。」 白昼渐短,月夜拉长,昏暗的暮色下,空旷狭窄的道路边,并排立着两个人。直至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宛忱才扯掉口罩,捂住嘴,深喘两口粗气,哆嗦着拿出烟包,取出一根呷在唇间,也不点火,就只是单调的含着,闻一丝熟悉的淡淡菸草味聊以慰藉。 林裴不敢多说话,安静的站在他身边端着手臂摁着手机,费鸣下了班,驱车正向他们这边赶过来。 「费鸣认识几个警局的人,说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小城,形势恐怕不容乐观。」 「不会。」 林裴愣了愣,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扭头看着宛忱脸上因悲伤亦或愤怒而浮现出的细微表情,眨了眨眼睛,木讷的继续道:「就快定案了,一旦有了结果,小城就会转去市中监狱,到时候我怕他……」 「不会。」 这次林裴听的再清楚不过,可还是怔神半晌,犹犹豫豫的不解的问:「你……有办法帮到小城?」 宛忱的呼吸缓慢匀静下来,他用舌尖点了下烟尾的棉花,抬头远望天边就快要消失的最后一道霞光,长长的吐了口气:「一直都有。」 第146页 调整好心绪,宛忱并指夹掉烟,从兜里掏出手机,先是一通熟练的点戳,继而打开通信录,拨通置顶两人其中一人的电话号码,移放到耳边不慌不忙的候着。 三声滴响,接通,听筒里传来一抹慵懒的女声。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女声问:「出国这么久头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手上还有案子吗?」宛忱踩上马路牙子,另一只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问。 「刚解决完一单,累死老娘了,起码要睡上个三天三夜才能恢复元气,都快给我熬成黄脸婆了。」那边咬字不清,有重重的颤音,紧接着是悠闲伸着懒腰的愉快哼吟声。 「那就再熬熬,我还没见过你黄脸婆的样子。给你买好了机票,一个小时后飞崇明,带个助理过来,帮我处理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女声听见前半句,准备了一大堆埋怨的说词,等宛忱讲完后面的话,脸色蓦然大变,立即加重了语气,严肃的问:「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宛忱能听到对方忙手忙脚开始收拾行李的声音,不等他回复,女声已经低沉下来,高跟鞋在地面发出一排哒哒声响,每一步都踩的稳重而有力:「马上过来,机场等我,既然棘手,路上给我说明详情,明天就开始着手去办。」 「好。」 听着这通电话挂断,一旁的林裴更加迷茫了:「这是找了个律师?」 「嗯。」宛忱把航班信息发给了那人,对方会意的回过来两个字母:ok。 林裴摆了摆手道:「蝎子和王大忠也请了律师,姓杜,我和费鸣查了一晚上,全国排名前二十,别说找一个比他厉害的困难,就是费用上倾家荡产咱也高请不起啊。」 宛忱终于笑了出来:「没事,亲情价,谈城出得起。」 林裴幽幽的伸着脖子问:「是……谁啊?」 「穆歆雅。」 「别别别别别,可别,她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律师,咱四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请得动她。」林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而且人不一定能有时间,网上说她的律所每天接案无数,咱这就算经济上负担的起,穆律师说不定还瞧不上这种小案子呢。」 宛忱仍然笑着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林裴才回过神,虽心下瞭然,还是不可置信、明知故问了一嘴:「她……是你什么人?」 只听宛忱神色淡定的开口道:「我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三章 正文073 穆歆雅没有化妆,穿一套白色职业装,长发胡乱抓两把盘起,以一种职场精英的干练美衬着那张眉秀明眸、唇柔含笑的脸。 脚下生风一般,以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位看似助理,实则气质同穆歆雅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女人气喘吁吁的小跑起来,才堪堪能追上大律师的脚步。 林裴和费鸣礼貌的挥手打招呼,穆歆雅姿态优雅的向他们点了点头,继而看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宛忱,一秒破功,一把掐上他软塌的脸蛋皱着眉质问:「国外伙食不好?怎么比我上次见你瘦了这么多?」 宛忱往后仰了仰头,嘶一声,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哎,动手动脚的。」 穆歆雅没所谓的耸了下肩,挽着儿子的胳膊,沖跟上来的女人挑了下眉:「方晴,几年没见,宛忱还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变化吧?」 方晴停住脚,眨着眼睛瞧了很久,专注的眼神让宛忱好一阵不自在。她有些激动的抿了下嘴:「更帅了,更优秀了,好,真好。」 宛忱受伤住院的时候,方晴一直守在他身边帮衬着穆歆雅,尽心尽力,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自责的把发生在他们一家身上的噩耗全怪罪在自己头上,几欲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如今再次见到宛忱,那个虚弱的只能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的男孩早已跨出国门,成长为出色的小提琴手,站在比她们视野更大更广的辽阔天地,实现着他人生的意义。 自然是,真好。 「方姨。」 不是「姐」这一泛指较自己年长女性的统称,而是更亲、更近一层的,能够作为家人的称呼,方晴赶忙应声,三十好几的年纪,弯起的眼角却没能寻到丁点岁月的痕迹。 「时间不早了,废话不多说。」穆歆雅转身先向费鸣和林裴道了声谢:「辛苦你们这么晚开车来接,烦劳路上给我大致交代一下谈城的情况,明天我会去见他。」 「这么快?」林裴惊讶道:「不是还要走很多手续和流程,还要……」 「没事,跟那帮人常年打交道,混的很熟。」穆歆雅满不在意的回答。 她别有用心的选了一双十厘米大高跟穿在脚上,为的就是能揽着自己儿子的肩膀在机场密集的人流中无所顾忌、大摇大摆的惹眼乱晃。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要开庭了,来得及吗?」宛忱虚扶着她的腰问。 「半个月就够。」穆歆雅抚了抚宛忱额前的软发:「相信你妈妈。」 suv匀速行驶在开往北城方向的高架桥上,林裴大致把他所了解到的全部详情告诉了穆歆雅,期间费鸣偶尔会补充几句遗漏的信息。方晴飞快的在笔记本上记录下重点,而穆大律师,从始至终只是支颐下巴,欣赏久违的崇明夜色。 忽明忽暗的光线一层层扫下来,穆歆雅的指尖一下下点在手机边沿,车里安静了片刻。 第147页 「关键人物是一个叫蝎子的人,你们有谁知道他的真名吗?」穆歆雅问。 林裴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知道,但是警察局有笔录签名可查。」 方晴注意到穆歆雅把弯曲的食指置于鼻下,垂眼沉思,这个动作意味着她开始认真梳理整个案件的思路,找到突破口来做最有利的辨证。 十分钟过后,她拨了三通电话。 「老徐,明天八点我要进北城市郊的看守所,会见我的当事人,手续我当场办,材料带过来给我签。」 「楠哥,三个小时内我要知道道儿上一个叫『蝎子』的人的全部信息,已知经手过『一氧化二氮』的大量交易,上家叫王大忠,除此之外还做过几单『白/粉』的生意,排查好后发到我的邮箱里。」 「杜律师。」 车厢里的人一愣,就连正在开车的费鸣都抬头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穆歆雅,几个人谁也没想到她会明目张胆的直接跟对方律师槓上了,还是在凌晨大半夜,压根不考虑人家的作息时间,语气里没一点不好意思。 就听穆歆雅聊大天似的跟对方交谈着,只是说出的话实在是过于直白:「您还是老样子,钱到位了,什么人的案子都敢办。」 接到老对头穆歆雅的电话本就让杜律师心里一阵牴触,本能的警惕道:「此言何意?我又挡你路了?」 「那倒没有,你还不够格能挡到我。」穆歆雅笑了笑:「提前通知你,我们很快会见面,希望你能拿出点真本事跟我对簿公堂。」 挂断电话,穆歆雅看了眼刚发进来的手机简讯,伸手敲了敲方晴搁放在腿上的本子:「对我们不太有利的是城中村已经拆了,执法部门在现场勘察的证据不一定有我想要的。对我们有利的是,韩丽丽醒了。」 林裴不得不佩服,穆歆雅的行动力太过令人震惊,能位列全国十大律师之内,的确都是狠角色。 「宛忱,跟你方姨回家休息,我去找那个姑娘谈一谈。」 宛忱不假思索的拒绝道:「明天不行吗?别再熬夜了。」 「哝。」穆歆雅凑近脸,给他指了指有些发灰的额发:「白头发,黄脸婆,见到了?你妈我拼不了几年了,趁还有体力,又是为了你和谈城,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宛忱没说话,掏出钱包展开递给她,里面除了放着与谈城在礼服店拍的那张立拍得合影,还有穆歆雅年轻时的一张红底一寸照。 「没怎么变。」宛忱把脸扭向窗外,望着漫街的灯火璀璨一片:「才不是黄脸婆。」 凌晨三点半的医院走廊,除了值班的护士站仍亮着光,两侧悄无声息的病房皆隐于模糊的灰暗之中。穆歆雅放轻了脚步,将鬓角细发挽到耳后,如同预料的那般,她与走出房门的杜律师刚好撞了个照面。 杜律师一愣,张着嘴,却被穆歆雅抢先一步:「杜律师的夜生活喜欢往医院跑?口味很特别啊?」 「穆律师不也一样。」扶了扶中规中矩的细框眼镜,杜律师右眼皮突突直跳,他摸了摸胸前的领带:「看来我们的目的相同。」 「别逗了。」穆歆雅坦然笑道:「您是来『交易』的,我是来『探病』的,您的手段和『高度』,我仿不来也够不着。」 男人当即哼笑一声,揣紧手上的公文包,单凤眼在镜片后面露出一股子阴险气,蹭着穆歆雅的肩离开了。 韩丽丽靠坐在单人床上,借一道窗外熘进来的稀薄月光,看着自己仍是毫无知觉的一双腿,以及臃肿走形的身材,恍惚着望向角落里的轮椅,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将要依靠这件工具行走移动,止不住的悔意顺着心径攀爬到眼眶,她抓起被角,哆嗦着肩膀,轻声抽泣起来。 开门声,高跟鞋声,衣料摩挲声,在韩丽丽还未调整好情绪的时候,穆歆雅已经走到她身边,放下包,却没有拿出任何对方以为会看到的录音笔、本子、文件夹等,只是平静的坐在椅子上,关切的望着韩丽丽,模样倒真有几分像是来探望她病情的家属。 「你好,我叫穆歆雅,是谈城的律师,想耽误你十分钟的时间。」 听见谈城的名字,韩丽丽脸色一变,咬着嘴唇冷下声音:「我不会跟你说任何事情的,请您走吧,我要休息了。」 穆歆雅双腿交叠,放松身体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第二道逐客令,便自动将第一道作废,毫不客气的拿起果篮里的一个橘子剥开外皮,盯着手上的动作自说自话道:「我猜,蝎子给你的『好处』无非是帮你还债,或者额外给你更多的钱,要你帮他做假证。」 光线黯淡,穆歆雅看不清韩丽丽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她攥紧被单的右手得出,所猜真相八/九不离十。 「当然,也可能会以你的人身安危来要挟你,强迫你做假证。他们给了你一条路,我同样也给你一条路,至于选哪条走,你自己抉择。」 韩丽丽气鼓鼓的瞪着她道:「你也想威胁我?」 「是啊,『威胁』你。」穆歆雅笑着,尝一瓣甘甜橘肉,不紧不慢的说:「别人能帮你还完身上的债,你心里的呢?」 「靠一次做假证,解决掉所有身外之物的牵扯,就能心无旁骛,重新开始新生活了吗?」 穆歆雅往韩丽丽唇间塞了瓣橘子,掖回去对方想要说出口的话,半猜测半试探道:「不会,等你身体痊癒,便会开始第二个轮回,你甚至还可以以此做筹码,恐吓蝎子如果不给你钱,就去告发他。」 第148页 「我不会!我做不出来!」韩丽丽大怒道。 「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回答。」穆歆雅把剩下半颗放在她掌心,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臂:「这说明,你的本质并不坏,无非是想早些摆脱现有的困境,进入到下一段崭新的人生。」 「我与他们不同的是,他们对你的『帮助』需要你用一生的不安来回报。我不会帮你还一分钱,我要的仅仅只是给谈城一个清白,给你一份解脱与释然。」 「蝎子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氧化二氮』的量再大,判决到最后无非是非法经营罪,封顶也就两三年的牢期。可一旦涉及到毒品,那便是十年以上的有期、甚至是无期徒刑。他想让谈城这辈子都毁在牢里,却也给了我一个亲手将他送进牢里的机会。」 韩丽丽的脸色早就没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嚮往与羡慕,她不由得对自己发问,若是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年纪,也能像她活的这样自信、洒脱、硬气,也能有这样的气质与谈吐同别人无所畏惧的侃侃而谈吗? 「人的一生会面临无数选择,我只会选让我最问心无愧的那一个。」穆歆雅低头看了眼左腕上的手錶,十分钟到了,她站起身将包背在肩上,沖韩丽丽歪了下头:「不用急于给我答覆,没开庭前一切均无定数,作为一名律师,也不可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你这一位证人身上。但这场官司,最后赢得一定是我,到那时你会处在什么样的境遇,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 「这就是我给你的『威胁』。」 口吻很轻,语气很平淡,像聊家长里短,像长辈对后辈的谆谆教诲。韩丽丽听见了她这句话更深一层的含义,那个带着微笑的女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给了她最渴望得到的尊重与救赎。 她把橘子放进嘴里,眯了下眼。 之前怎么没觉出来,真的好甜。 次日,谈城在警员的叫喊声中醒来。他匪夷所思的望向门口,一脸严肃的问:「谁要见我?」 「你的律师。」警员不耐烦的扬了下手臂:「赶紧穿好鞋出来,人已经到会见室了。」 心里有了大概数,谈城穿鞋的时候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一脚蹬的鞋子居然也能穿错了脚。他认认真真的洗了把脸,尽量将自己捯饬利索干净,忐忑的整理好衣服,心跳乱着节拍,步子迈的也不稳实,总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有点提不上劲儿。 在进会见室之前,他停在楼道拐角处站了一小会儿。 整个人是晕的,听不见拍打在窗扇上的狂风,看不清束着自己手臂的警员的面容,觉不出空气中温度的冷热。谈城始终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走到敞亮的会见室里,去见那位为了他回来崇明,为了他彻夜不眠,为了他奔波劳累的—— 穆歆雅。 「我瞧瞧。」 穆歆雅根本没有坐在位子上等他,一直站在椅凳旁端抱手臂,耐心候着,在听见门口的动静时立刻回过身,上前一步捧住谈城的侧脸,左瞧瞧右看看:「啧,你和宛忱一个赛一个瘦,是要心疼死我吗?」 谈城的那句「阿姨好」被穆歆雅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噎的他直接红了眼,偏过头,用力的眨了眨眼睛。 会见的时间依然有限,穆歆雅向来在工作状态下不说一句废话。她问了很多细节的关键,又听谈城复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和过去经历的种种,期间时不时点头,时不时往本子上写几句重要信息,等谈城把能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她的思绪也差不多彻底理顺。 「剩下的,我会让方晴处理。」穆歆雅收好笔本,双手交叉,脸上忽然换了一抹神色,说不出是更严肃,还是更轻松,眼角眉梢倒是全都舒展着的。 听见方晴的名字,谈城默默低下头,一阵感慨过后,鼻尖仍是泛着酸楚。他本来是要打算放弃自己,放弃人生的,可身边有太多的人在拉着他,帮助他,托着他,让他始终能感受到这个世间最大的暖意。 而让他拥有这些,尝尽这些美好的,是宛忱。 「走之前,公事公办,谈谈聘请我的费用吧。」 听见这话,谈城先是愣了半晌,而后忙点了点头,回了句:「应该的,应该的。」 「你也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而且像这种小案子基本也到不了我手上。宛忱是我儿子,我跟儿子谈不着钱,如果你给不出合理的报酬,那么之后的事务一切免谈。」穆歆雅说着,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将笑不笑,是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谈城光顾着盘算合计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存款,压根没瞧见穆歆雅变化的神情,好半天也没能说上来一句话。他仔细想了想,可能连占用对方一天时间的费用都凑不出来。 犹犹豫豫哆哆嗦嗦瞻前顾后左思右虑了几分钟,谈城抬起头,半张着嘴,深吸一口气道:「那个,阿姨我……」 穆歆雅摇了摇头:「该改口了吧?」 谈城怔怔的望着她,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穆歆雅伸手轻磕一记他瘦窄的脑门:「我跟儿子谈不着钱。」 掩饰没用,遮挡的手也没能及时抬起。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谈城仍是看着穆歆雅,泪水糊了眼,看不清了,他就发狠的挤两下,绷直唇线,嘴角不停地打着颤。 第149页 声音轻稳平缓,却异常清晰,谈城没出息的哭着笑了出来。 「妈。」 「哎!」穆歆雅加重了语气答应着,摸了摸谈城那一头扎手的青渣:「看来是我赚了啊,儿子。」 谈城把她的手从头顶拿下来,握进自己手中,摇着头,又点着头,最后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就只得一下又一下捏着穆歆雅的掌心,像小时候握着白灵的手那般,实打实觉得触及到的这抹热度,是唯有亲人才能带来的,存在于苍凉世间最有力的安全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四章 正文074 崇明市人民法院门口,穆歆雅步下车,摘掉墨镜放进包里,单臂托着几叠厚重的文件,迎着浓浓秋意与暖阳,踏上台阶,向等在正门的一行人徐徐走去。 蝎子和王大忠对凭空冒出来的谈城的律师十分忌讳,通过杜律师详细了解到穆歆雅的背景身份。盛阔典穆的正厅大堂内,王大忠看着缓步而来的穆歆雅,惊慌占了大半,使劲吞咽了一口,没敢再看第二眼。 穆歆雅同曾与她通过电话的楠哥打了声招呼,对方只是路过送份文件给她过目。王大忠对一切纸质类的东西都很紧张,生怕那会是针对自己的不利物证。 一边翻看一边笑着,穆歆雅淡淡道:「不必忌惮我,不管你跟王海是什么关系,你只需要为你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合上文件,她抬起头沖眼前人莞尔道:「谢了楠哥,匿名报案,把这些交给警方吧。」 穆歆雅看到的文件,是蝎子贩毒的切实证据,她今天能为谈城做的,是排除货品、毒品与他的关系,而她之后要做的反击,是身为母亲为自己儿子出的一口恶气。 杜律师是个劲敌,剑走偏锋不说,还经常给谈城下套,避重就轻的问一些犀利问题。然而穆歆雅比杜律师还不按常理出牌,逼得人节节败退,引得旁听席上的林裴和费鸣在心里连连叫好。 谈城坐在被告席上,只在开庭时往旁听位方向扫了一眼,没看到宛忱。他低着头,揉搓着拇指,直至划出一道暗红,游离的思绪终于回笼,耳边像有阵风拂过一般,眼里满是看向他的穆歆雅的笑容。 当审判长宣读判决结果时,谈城仍是木然的立在原地,眼神呆滞,能听得见林裴没克制住的激动吶喊,也能听得清韩丽丽的细微哭声,还有那句咬字生硬却满含愧意的「对不起」。 谈城转过身来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韩丽丽,说不出此刻怀揣于心的是何种情绪,感慨亦或惆怅,却都不再重要,就只是僵硬的朝她点了点头,礼貌的回了一句「谢谢」。 手铐换到了蝎子腕间,再奢侈体面的行头也无法起到一丝遮掩苍容的作用。他被穆歆雅当庭拍进永无安宁的深渊之中,恶意纵生,在坐进警车的那刻,明目张胆的对她恐吓道:「我会记住你的。」 「省些力气吧,这话我听得太多了。」穆歆雅只当那是无关痛痒的玩笑话,无所畏惧的耸了耸肩:「我们每个人的最终结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蝎子满是歹意的眼神牢牢盯紧面前的女人,愤怒的嚷道:「谈城根本请不起律师,你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我对着干?」 穆歆雅回身向后张望了一下,远处的围栏旁边,站着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他带着帽子向这边走来,在离近他们的时候伸出食指勾下口罩,极度冷漠的瞥了一眼蝎子。 眯了下眼,而后不可思议的念道:「你是……宛忱?」 「我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宛忱面色虽冷,神态却沉和安然。他口吻平静道:「确切的说,我是来回答你三年前问过我的那个问题。」 蝎子愣了愣,迷茫的看着他。 「我说过,我会让你清楚我与谈城的关系。」宛忱揽过穆歆雅的肩,对上蝎子怔忡的目光:「他是我的家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动他一下,否则。」 「他在牢里受过的苦难,要你百倍来偿还。」 三天后,谈城拎着一个帆布手提包,换好自己的衣服,走出了关押他近四个月的市郊看守所。他停立在铁门前的空地,回身望向那一排林立的高楼,忽然觉得像做了一场啼笑皆非的梦,离奇又荒诞,可他却又在这场梦里,得到了太多不曾奢望过的东西。 迈进大门外侧的视野中,道路旁,停着一辆深色的suv,林裴和费鸣正靠在车边等着他出来。在听见门响那刻,林裴像只寻见红色的疯牛一样横冲直撞过来,狠狠的将谈城搂进了怀里。 「过去了过去了。」一下下拍在那人背后,林裴吸了吸鼻子,笑的畅快:「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谈城还是头一次没收着劲儿抱了抱林裴,他心下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该怎么说。抬眼同费鸣相视一笑后,便怅然暗下目光,抬手揉了揉发酸的鼻樑。 宛忱没来。 他已经……回国了吗? 微信上没有任何关于宛忱的消息,只有三条未应答的通话请求,还是四个月前发给他那条「分手」的信息时紧接着回过来的。谈城在看守所里无数次妄想若是还能再见宛忱一面,他会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然而苦思冥想许久,除了逃避,他实在没有勇气生出说服自己主动去见对方的决心。 这趟浑水已经沾身,脏了心,过去那些所谓的初心与真心,谈城没有底气再捧给宛忱,是自己说的会等他,是自己保证过会喜欢他一辈子,到头来大动干戈整出如此一趟麻烦,耽误了学习,搁置了排练,错过了演出,哪怕这场节外生枝是外人招惹,却也让谈城感觉到彻彻底底的挫败与无力。 第150页 他独自一人斜倚在后座,半条手臂搭在车窗外,指尖夹了一根久违的香菸,默然怅怀着,长长的吐出一口烟气。 「打算去哪儿?」林裴看着后视镜里的谈城,又与费鸣默契的轻笑一声,没心没肺的憋着坏。 「没什么目的,随你们吧。」谈城机械的回着话,梧桐树在他眼前疾驰的略过。 林裴哦了一声,点开车载cd随便听了一首,看了眼时间,掐秒读数的转了收音频道,调至「音乐之声」广播电台。 清爽的女音透过音箱萦绕在仅剩风声的车内:「那么今天呢,我们为大家请到的是,国际知名音乐家莫斯先生的唯一弟子,宛忱先生,来到我们『音乐之声』接受专访。下面有请city来跟听众朋友们打声招呼吧。」 宛忱:「大家好,我是小提琴手city,很荣幸来到『音乐之声』节目做客。」 谈城眨了下眼,睁开的时候觉得内侧眼皮一阵刺痛,可能是进了浮沙。他使劲揉了揉,揉出了满眼热泪,不知是因为实在痛的难以忍受,还是此刻灌了一耳朵的,宛忱的新作品——写给他的那首《银河》。 女声:「city,能跟大家说一说你创作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吗?」 宛忱:「一片星空,一通与爱人的电话,仅此而已。」 女声:「开场信息量就这么劲爆!容我职业八卦一下,据我了解city目前还是汉诺瓦音乐学院的留学生,但你刚才用了『爱人』这个称谓,所以其实是已经结婚了吗?」 宛忱:「还没,不过有这个打算。」 谈城这次是实打实呛了口烟,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好奇,一个资深的烟者,头一回能栽在一根烟上,呛的咳红了眼,热泪再次翻涌上来。 林裴和费鸣忍不住纷纷扬起拇指给宛忱点了个贊。 女声:「能说说你是如何成为莫斯先生唯一弟子的吗?这大概是无数音乐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吧。」 宛忱:「有时候缘分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思的维繫,可以说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依附在这两个字上面。我没有特别的本事,只是受了命运的眷顾,有幸能与他相遇。」 女声:「我们知道莫斯先生名曲无数,他在你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不少代表作品,可据我所知,他对你不久前创作出来的《besieged》评价非常高,甚至超出了他同龄时期所写作品的水准和高度,那么city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宛忱:「应该的。」 林裴皱了皱眉,看向费鸣道:「这么多人听着呢,怎么就不能谦虚点儿?」 费鸣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宛忱也是在夸他的老师。」 谈城支着侧脸,牙齿咬着烟尾,苍白面色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女声:「可以说一说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吗?」 宛忱:「我爱人要跟我分手。」 此话一出,谈城扬手捂了捂脸,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说不清是难为情、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愧疚。 女声:「所以这是在你们分开的那段时间里完成的?」 宛忱:「嗯。」 女声:「虽然会勾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但还是想冒昧的问一句,创作期间你的心情是怎样变化的?」 宛忱:「想掐死对方,又捨不得。」 谈城:「……」 女声:「那后来呢?」 宛忱:「不聊音乐了吗?」 女声:「啊!你看我,聊着聊着就又职业性八卦了,非常抱歉。那我们再回到《besieged》上……」 宛忱:「后来我就回国重新追求他了。」 女声:「……」 谈城:「……」 林裴嘆了口气道:「『音乐之声』八成后悔死请宛忱当本期节目的嘉宾。」 费鸣却觉得此言差矣:「可以回去查一下收听率,我反倒觉得会创历史新高。」 女声:「我们现在听到的背景音乐就是《besieged》的部分节选,确实……激昂中带着高亢哀婉,我初次听到它时觉得非常惊艷。」 宛忱:「谢谢。」 女声:「时间不多了,我看微博上有很多听众留言想要问一下city的私人微博,方便告诉你的粉丝们吗?」 宛忱:「方便。」 谈城听罢无奈的摇着脑袋,一想到「睡前阅读」发的那些锦鲤微博就止不住笑,不知被喜欢宛忱的人看到会对他本人产生一种怎样的认知,风趣?幽默?还是假不正经? 宛忱:「我的微博名是『@t-city』。」 一阵风捲起了往事记忆,轻抚过脸侧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也悄然回荡在耳边—— 「真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宛忱男朋友。」 是那张合影! 谈城的心跳猛然提速,处在慌乱中的他不由得抖了下手,手机顺着身侧滑蹿到座椅夹缝中。乱七八糟的摸索半晌,好不容易触到拾起,吹开屏幕上的灰尘,颤悠着指尖赶忙点开微博图标,最下排的信封右角持续不停的向上蹦跳着红色数字。 一年以前,发在主页上的那张合照像被挖掘出来的宝藏,一时获得多人转发,评论中有不少宛忱的女粉丝惊呼:天哪!好般配的两个小哥哥! 谈城:「……」 转发最多的是一个微博名叫做「追萤火的女孩」,转发内容统一只写了四个字,还加了一个硕大的惊嘆号:我就知道! 第151页 谈城:「……」 这姑娘八成现在已经是宛忱的「粉头」了吧。 林裴和费鸣相视一笑,停稳车,一齐看向坐在后排对着手机屏幕发愣的谈城,有些不忍打断他的回忆。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是他必须要做的,于是林裴伸手触了一下那滴盈在对方眼角的泪,对谈城温柔的说道:「你的目的地到了,下车吧。」 谈城木着表情,疑惑着,茫然的抬起头。未摇起的车窗框出一副诗意唯美的崇明秋图,梧桐树在微风中轻晃摇曳,树下有一抹单薄的身影被阳光斜斜拉长。那人穿一身和谈城一模一样的服装,正痴痴的看向他,眼神深情而又充满迷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七十五章 正文075 谈城猛一推车门,跳下身来,也不去管是不是忘记将门关好,径直便往宛忱站着的地方沖了过去,飞一样的倒着步子,却又在快要接近的那刻,缓慢的停下,喘着气,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终是与他咫尺相望,再不避讳直视的目光。 谈城觉得一定得是自己先开口,不能被那人抢占先机,但他张着嘴,发现想说的话太多了,拥挤着堆到唇边,不知该挑哪一句先讲为好。 宛忱仍是看着他,安静的端详,又或是内心翻腾的情绪早已是惊涛骇浪,却故作一副闲然。广播电台大楼在他们左侧,不时有人从楼里走出来,谈城想发狠的抱一下宛忱,太想了,指尖在掌心掐出几道印痕,终是克制着没有乱来,以至于心里阵阵发痒,折磨的他看上去颇为怔忡无措。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宛忱问道。 是这个声音,朝思暮想辗转数夜回味在脑海里千遍万遍,如今真实的听到,激动的快要哭出来了。谈城怎么也不愿眨眼失去那零点几秒的时间看不到宛忱,实在是过分奢望与想念,所有情绪在此刻全部奔涌而出,汇集成他瞳眸中印刻着的眼前人清晰俊雅的明亮身形。 谈城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配得上这四个月跌宕起伏的漫长归路,走到此,实在是太不容易,也太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有,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听,但现在,别再折磨我了。」说完,宛忱上前一步,右手扣在他后颈将他往自己身前一带,轻柔的吻了上去。 余光中,能看见路人异样的反应。谈城收回放在周身的所有顾虑,一门心思的紧盯怀里的人,用力收紧手臂,像是要把宛忱嵌进身体里那般,吻的热烈又细心。 错开头,宛忱揽住谈城的脖颈,与他严丝合缝的紧贴在一起。两张清瘦的脸在触及彼此时终于有了热度,融化在他们之间,温融着两个重新构筑起如火的爱意、厮守相伴一生的一双恋人。 宛忱轻轻拍了拍谈城身后衣帽上的灰尘,侧过脸在他耳边柔声道:「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谈城眼眶一热,尽可能的再把宛忱往怀里多搂一寸,觉得旁人碍事,衣服碍事,甚至连空气都碍着他的事,只想关起门来仔细感受对方心跳的韵律,不出户,不问世,沉溺在唯有眼前人的二人世界中,好一番腻歪享受着当下的快/活。 再一次为谈城带好那条音符手绳,宛忱握住他的手腕,许久后下移几分,与他十指相扣。 搭着便车回了家,站在小区门口谢过林裴和费鸣,谈城牵着宛忱的手目送那辆suv渐渐淡出视野,齐齐转身向再熟悉不过的楼门走去。 时而顺拐,笑着,时而错步,闹着,时而停在桂花树下深闻一道馥郁香气。滚轮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们一同望向漆黑门洞中逐渐显现的两道身影。 宛忱看向拉着行李箱走出来的穆歆雅和方晴:「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穆歆雅点了点头,扬手打断谈城几欲脱口而出的感谢的话,先是抱了抱他,拍着他的肩膀,继而捏住,郑重又严肃的嘱託道:「我儿子就拜託你照顾了。」 「一定,谢谢阿……」 「哎,咱可说好了,叫错一次罚款一百,加个微信,一会儿转帐我啊。」 谈城害羞的用食指搓了搓鼻尖,点头应下,认真的改口:「一定,谢谢妈。」 穆歆雅欣慰的弯起眼角,转头看向宛忱,捏着他的脸,同样正色道:「别仗着我儿子唯你是从就成天使唤他,偶尔也跟人学学怎么照顾对方,照顾自己。」 「嘶。」宛忱拍掉她的手:「操的哪门子心。」 方晴站在三人身后,神色始终安然清明,她觉得此间能有如此美景,便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锁上门,进了屋,东西一扔,衣服一脱,被子往身上一盖,两个人相拥着听着匀静规律的两抹呼吸,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很意外的,谁都没有做出更近一步的动作,只是安静的拥抱着,奢侈的享受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于当下,梦一样的贪恋着揉进骨子里的对方身上的味道。 「总觉得还是离你有点远。」宛忱在谈城怀里不安分的蹭了一下:「不踏实。」 谈城揽着他的肩一同翻了个身,让宛忱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裹严实了薄被,边角全掖进身后,死死的抱住他:「这样呢?」 「嗯,好些了。」宛忱的声音弱了下去:「总算能睡一个踏实觉了……」 他们没有躺在枕头上,身子是歪的,谈城能够看见那张摆放着学习用具以及自己最为珍重的几样东西的书桌。仗着宛忱睡稳了,睡熟了,任由眼泪夺眶落下,痛快的哭了一鼻子,还是一不小心抽噎出声,下意识伸手捂了捂宛忱的耳朵。 第152页 耳朵是没捂上,却沾了一手湿润,低眼一瞧,心下慌乱,赶忙捧起宛忱的脸,疼惜道:「怎么了这是?」 宛忱别过脑袋,五官埋进被子里,闷着声音回答:「抱抱我就好。」 「抱抱。」谈城发狠的锢紧他的身体,往他后背有规律的打着拍子,轻哄着:「抱抱你,抱抱我的宝贝。」 「谈城。」宛忱抽出手来揉搓着他厚厚软软的右耳垂:「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会介意自己的身份、过去、学历等等,一切会让你跟我在一起感到自卑的东西,是因为你太爱我,才会过于看重这些。」 「我不劝你摒弃掉这种思虑,其一,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存有差距,在我心里,没有天壤云泥,没有隔山望海,有的只是我宛忱和你谈城。其二,这是你爱我的一种方式,我深知,也理解。所以,把你自己变得优秀,慢慢来,不着急,争取能达到你心里配得上我的标准,我会一直等你。」 「一辈子很长,一辈子很短,两个人叠加在一起的一辈子觉不出长短,因为不会去在意时间是多一分,还是少一秒,当下你在,便是永远。」 「请你为了我正视你自己,宽待你自己,让我可以依仗着你对我的爱,所向披靡。」 「答应我。」宛忱抹了下眼睛,邋遢的用谈城的手背直接蹭掉了鼻涕,笑着说道:「成全我。」 谈城自知,在宛忱面前他只能词穷,那一张含了蜜的嘴,不仅吻着甜,就连说出来的话都让人心间弥散着无尽的甜腻。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必须要说的,是对过去发生过的种种告别,画上一个不成熟、不理智的句号,却也因此奠定出面对余生更为坚韧隐忍的一颗心。 「我说过的话,我会好好实现它。」谈城吻着宛忱的眉眼,用干涩薄唇描摹他五官的轮廓,起于额发,止于颚下,终是回归那两片最为舒适的温柔乡,探进,勾味,品尝,直到呼吸一齐有律的喷喘在一处,共享同一个美好而瑰丽的梦境。 之前重逢于圣诞,又在今年此时分别。这是谈城第三次送宛忱来机场,前两次的心情沉乏苦闷,而这一次,仅剩向阳而生的期盼,期待着两年后的再次相逢。 一年中的春分时节,谈城会拍一张绿植和新买来的矢车菊的照片发给宛忱,有时回过来的是一通电话,有时只是简短的几个字符、单个表情。他会等着宛忱睡觉之前把这一天的经历简洁的叙述给对方听,偶尔会被要求说的多一些、细緻一些,他便依着多讲一些,直到那边彻底没了声音,很轻的、很满足的,悄声说一句「晚安,梦里见」。 夏至,谈城参加了成人高考,乌央一群人,换宛忱安慰他不要紧张,看清楚题干,卷子正反面的题都要尽可能规划好时间答全。不过考数学那场,刚好是宛忱登上芬兰西贝柳斯音乐厅演奏《gxy》,两个人谁也没泰然到哪儿去,互相牟足了劲儿隔空亲了对方一口,还是管用的,最起码都发挥出了正常水平。 秋分,高考成绩出来了,谈城可以申报崇明本地的大学,还可以选择他最喜欢的历史系。而宛忱,首次受邀前往维也纳,能够在辉煌富丽的金/色/大/厅中演奏他那首成名之作——《besieged》。 冬至,两个人默契的都吃到了茴香馅的饺子。宛忱说lily的厨艺在他挑剔口味的折磨下越来越有米其林一星大厨的水准,莫斯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谈城去给宛勛的墓扫了雪,换了些贡品,到静安寺的往生殿里新买了两盏莲花烛灯,一盏放在牌位前,一盏放在埋着爷爷骨灰的老树边。 又一轮四季交替,再一年日月更换,谈城失眠于宛忱回国前的夜晚。此时正是崇明盛夏最热的时候,也恰好迎来那盆矢车菊的花期。 宛忱上飞机前发了两条信息过来。 -要让我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到你。 -还要让我感受感受你的浪漫。 光着膀子,盯着天花板,在愣神也在焦虑,关于浪漫,谈城上网搜了好几页的内容,预想了一番可行性,全给否了。 桌上的风扇吹着肚皮,谈城在潮湿的空气里「挺尸」到清晨,他洗了个澡,换好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在屋子里踱了会儿步,抬头看向窗台上那盆饱满高艷的矢车菊,一咬牙,再跺脚,抱起瓷器花盆转身便往外跑。 一眼看到你的浪漫。谈城边跑边啧了一声,觉得自己真的是蠢透了。 进了机场,心中如念经般叨着话,别看我别看我。然而所经之处全是陌生人诧异的目光。谈城装作旁若无人的样子看了眼信息牌,宛忱的航班已于半小时前降落,于是放下手中的花盆,搁在脚边,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心律如小鸡啄米,焦急的就快要站不住脚了。 自动门一开,谈城就看见了宛忱。 只是……行李呢? 宛忱压根不往等在出口处的密集人群中瞧一眼,行李放上安检机后撒开腿就朝外跑,后面跟着安保人员拉着他的行李箱,拎着他的黑色琴盒,追凶似的跟在他身后嚷嚷着话。 谈城嘆了口气,捂了下脸,行吧,他们俩一个赛一个蠢。 要不是谈城及时向后撤了一步,以宛忱这猛冲过来的狠劲儿,非得当场向地面砸两个人形冰棍不可。两抹急促的心跳与呼吸重重冲撞在一起,实现了无数日夜合眼前的执着期盼,平凡岁梦中积攒的浓浓爱意在此时轰然倾泻。 第153页 未来,一定会更加幸福。 副驾驶上放着那盆矢车菊,计程车司机偶尔担心的瞥两眼,生怕一个猛剎车这花就由着惯性向前出熘着腰身,命丧当场了。但更吸引他的是后座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男人,手牵着手,睡的异常安稳。 足足休息了三天三夜,宛忱睡醒时仍带着些许起床气,被谈城勉强用美食……还是皱着眉,美/色……嗯,这个可以,从杜鹃鸣啼的清晨到日光渐盛的正午,焦灼出一身热汗,一桌子的饭菜早已凉的彻底。 洗完澡,屋里太热,没捨得开空调。宛忱说他们还没有能赚钱的工作,要省着点开销。而后拿了根笔,在纸上装模作样的列了一二三项:「买辆车,开个咖啡店,办个工作室……」 谈城擦了擦手中还在往下滴水的盘子,朝饭厅扬声道:「不是说要省钱吗?怎么张口就是大手笔?」 「生活要有生活的样子,至于谋生,有能力的话,当然还是要遵从心意才好。」宛忱不假思索的回道,趿着拖鞋蹿到谈城背后,严实的贴着他的背扭了扭腰。 「哎,热着呢,刚洗完澡。」谈城笑着逗他。 宛忱同他一起晃了晃身子:「唔,那晚上再洗个鸳鸯浴吧。」 八月底的暑假末尾,谈城陪着宛忱回到音乐附中,办理入职手续。陆明启收拾好自己的办公桌,低下头,不舍的看了一眼坐了二十多年的椅子,本有些许感伤,有万分感慨,却知接替他的,是他这辈子最珍重,也是最让他自豪的学生。 「从没想过你会选择当老师。」陆明启摘掉老花镜,先是沖谈城微笑点头,继而拍了拍宛忱的肩膀,加重了些力道:「你父亲一定会贊成你的这个决定。」 在陆明启的印象里,这还是宛忱第一次主动拥抱他,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压制住没让自己当场表演个老泪纵横。 算起来,今年的九月一日,是宛忱和谈城相遇的第六个年头。由于宛忱的固执,掰扯着留学期间四年的纪念日都没能好好过过一次,说什么也不肯在今天离开谈城半步。无法,只得陪着对方再次踏入曾经的校园,曾经的教室,曾经的音乐厅,以及那间拥有最多回忆的排练室——此时正铺散着热烈、高亢、充斥满腔激情与血气的琴音。 缓缓推开202教室的门,宛忱和谈城并肩立在门口,看见钢琴前坐着一个指尖夹烟,双眉紧锁,也不看向来人,自始至终只顾低头背谱,一心沉在自己世界里的黑发少年。 脑海中那对兄弟的身影逐渐在眼前重合,宛忱微笑着看向他,这将是他在音乐附中任教的第一位学生。 穿亭风徐徐吹过,音符风铃轻盈一声叮响,放在书桌上三个大厚本的封面,写着「宛忱的留学记录」七个漂亮的正楷字。 某天夜晚,宛忱将第三本记录的最后一页展平,在仅剩的空白处贴上一张悄悄偷拍下来的,谈城的睡颜照片。盯看许久,笑着,拿起一旁的黑笔,工整的在照片底部写下一句最为动情真挚的告白。 「你是我一生的归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枉即不朽。 感恩遇见你们。 番外共四篇。 ☆、番外1 番外1 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繁华盛穆、古典韵味浓厚的音乐大厅内,在摁下最后一个轻跳的和弦后,掌声爆发式响起。秦然睁开眼睛,缓慢起身,向在场评委和观众深深鞠了一躬,迎着头顶璀目的追光,走回后台站立的高俊男人身边。 游岚放下端抱的手臂,揉了揉他那一头软而细的黑发,轻声问:「累吗?」 秦然接过助理递来的手机,打开备忘录低头摁着键盘,而后举到游岚面前:嗯。 「好。」游岚笑了笑道:「马上等结果出来,我们就回酒店,再忍忍。」 后台选手们的休息室里,一张张异国面孔中间,坐着一个样貌十分熟悉的人。秦然还未来到自己的座位,已有不少人向他围拢过来,纷纷庆贺他再次拿下克利夫兰国际钢琴大赛第一名。 秦然始终不肯好好学英语,费耳听了几句,仍是没明白眼前这几副笑意满盈的面容到底在说些什么。 刚来美国的时候,游岚偶尔会一个人处理事务不在身边,周遭纷杂一多,秦然便会止不住的发慌,焦虑,等游岚回来后还会莫名其妙沖他撒火生闷气,埋怨他把自己一个人丢下。 现在,听不懂,干脆就充耳不闻,冷面相待,时不时扯几抹礼貌的笑容应付,安静的在嘈乱人声中不言一语。 感觉到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袭来,秦然挑了下眼皮,瞥了眼半臂高镜右上角里坐着的人,很意外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对他轻蔑一笑之后,收回了鄙弃的眼神。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晚舟。 最近两年,谢晚舟几乎没睡过一天安实觉,就连梦里充斥的都是秦然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原先包揽国内大大小小钢琴比赛的头名,如今却被这位横空出现的「新锐钢琴家」拦腰截断,榜单尽数换了名字,走到哪儿听见的都是对秦然琴艺的赞许与吹捧。 去年三月,秦然接受国内一家音乐杂志的专访,全程基本由游岚代为作答,除了一个异常犀利且带有八卦意味的提问。 在听到对方说出「您是否有意针对谢晚舟先生」的时候,秦然难得平淡无奇的神色起了一丝变化。他看向游岚,得到一个「允许」的眼神后,给了主持人一句简短而又过分挑衅的回答。 第154页 -我要让他后悔跟我生在同一个年代。 凡是谢晚舟参加过的比赛,都能寻见秦然的身影。他就像如影随形、阴魂不散的噩梦一般,搅的谢晚舟终日惶惶、始终不得安宁。 秦然的出现,再未让他享受过一次曾经的辉煌,曾有过的丰硕成绩,转瞬便成了虚幻泡影。 很多娱乐新闻都会用「千年老二」这个词来形容气数已尽的谢晚舟,以至于他在今年「星海杯」国内钢琴大赛中,不堪人言压力的重负,将将跻身于前十名内,无缘前三。 秦然用了两年时间,没给对方一次示弱的机会,终于炼成了谢晚舟再也躲避不掉的心病。 这一次的克利夫兰国际钢琴大赛,是谢晚舟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当他上檯面向观众,与站在厅内一角的秦然目光相对时,熟悉的恐惧感仍是避无可避的让他乱了心绪,不受控制的回想着这两年遭受到的步步紧逼,尽力克制住不安,勉强流畅的弹完竞选曲目,意料之中灌了满耳的譁然,大汗淋漓的从舞台跑开,几近狼狈而逃。 这次比赛的结果,谢晚舟位列第二十名,参与的选手也不过二十二人。 回到酒店,克利夫兰的天空丝丝沥沥下起了绵绵细雨。游岚洗了个澡,穿一身干净浴袍坐在套房内的沙发上,给秦然倒了杯红酒。 秦然接过并没有喝,拿在手中轻轻摇晃着,盯着杯内浓郁深艷的紫红,听雨点拍打在窗户上的细微声响,他靠着游岚,拿出手机打给他一句话。 -我想回趟国,去看看秦安。 待在游岚身边的四年里,秦然从未提到过一次秦安的名字,终日深埋于钢琴中苦学钻研,没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哪怕回国参加比赛,也没有提出过要回崇明去看秦安的请求。 猛一提及,游岚难免会过度忧虑,秦然是不是有了想要回家的念头。完成了心愿,是不是打算永远离开美国,离开自己身边。 想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固然是好,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已潜移默化的适应了秦然寸步不离守着自己的日子,这种习惯游岚没有底气能戒的掉,重新恢复到一个人漫无目的的生活中去。 未见游岚回应,秦然睁着一双明眸看向他,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支颐愣神,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游岚吓了一跳,险些泼出去半杯红酒。这还是秦然第一次主动跟他产生肢体触碰,眼里除了茫然,寻不见任何别的情绪。 三十出头的人,愣是怦然心动的跟个刚尝到恋爱甜味的孩子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秦然又打了一句话:就待两天,很快回来,别担心。 「没担心。」游岚有些尴尬的失笑道:「我给你安排,在家等你回来。」 离开崇明的那天春色正浓,没想到回来亦是。秦然坐在接送他的专车里,望向窗外涂抹了一层金黄光线的梧桐,闻一味樱花芳香,不自觉笑了一下。 正如他所料,管家和保姆在看见他站在秦家门口的一瞬间,直接泪洒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弄的秦安原本已经酝酿好的情绪,又给憋回了身体里,换成了尴尬苦涩的笑。 秦安发现秦然长高了,兄弟俩并肩平视不差分毫,不知是该郁闷还是该感慨,最后全含在了长达五分钟的紧密拥抱里。 秦然用力闻了闻秦安身上的味道,笑的很满足。 两天时间,不长不短,却能把想要做的事全数做完。 比如,秦安死命拉着秦然来了一场兄弟局游戏直播,安太太们头一次看见安少爷的亲弟弟,活的,疯了一样的刷礼物,弹幕占了满屏,什么调侃的话都敢说,惹得秦然连连翻白眼以示无奈。 比如,秦然边吃饭边听秦安讲他和女友的情感历程,脸上浮现着难以抑制的幸福感。秦然吃一勺保姆做的宫保鸡丁,平静的去听秦安的声音,认真把他现在的模样印刻进脑海,细緻的在心里保存下来。 再比如,琴房里的四手联弹。秦安的手已经生了,勉强能磕磕巴巴的顺下来《无恙》和《安然》,秦然并不在意这些,始终让指尖的音符跟随哥哥弹出的旋律,不紧不慢的享受当下的时光。低头看向被暖阳抚热的两双手,瞧望秦安欣悦闲逸的模样,秦然觉得,这便是他最想在哥哥身上看到的圆满。 临走前的那晚,秦安执意要跟秦然睡,秦然本想拒绝,架不住他哥撒泼打诨似的无理取闹。 「行昂,小时候都是你粘着我,这下可好,出国才几年啊,就跟我生分了是不是!」 见他装腔作势的撸起袖子,秦然无奈,只得顺从的把放在枕头上的独角兽玩具抱在怀里,挡在他和秦安中间。谁知半夜,秦安一扬手把床上多余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一把拽过秦然揽在怀里,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后背,也不知是无意的说着梦话,还是有意的喃喃自语。 「然然,哥哥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你这么个弟弟。」 「你越优秀,哥哥就越自豪,特别自豪。」 「记得经常回来,免得我想你想的发疯。」 「还有,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哥哥爱你,永远最爱你。」 秦然把脸闷在秦安怀里,像小时候睡觉那样抱着他的腰,轻轻点了点头,用手背抹了下眼睛。他说不出话来,就只能搂着哥哥,用不断加深的力道做着回应。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找到了最适合他们兄弟相处的方式,不再对过去不舍,不再留恋,亦没有遗憾。 第155页 回国那天,秦然没让秦安送他去机场,两个人安静的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吃了顿清简的中餐,分别在秦家别墅门口。 秦然盯着后视镜里秦安越来越小的身影,没有哭,没有难过,微笑着将手伸向窗外,不停的朝他挥动,直至他的哥哥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 飞机降落在加州洛杉矶国际机场,秦然出了海关,过了安检,一眼便寻见人群中直立醒目的高个男人。他双手插兜慢慢随人流走向出口,低头盯瞅脚尖,故意撞上那人的胳膊,这才抬起脸,眯了下眼睛,笑着凝视他。 游岚收起手机,宠溺的戳了一下他的眉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温热明亮的正午阳光中,游岚的视线一直不离秦然的背影,看着他时而走走停停,时而倚着桥上的栏杆,望向四周春意渐浓的风景。 「冷不冷?」游岚站在他身后问道。 秦然摇了摇头,盯着一笼放飞的鸽子拍打着翅膀扎进天幕,有风拂过脸侧,黑发缱绻于空。他闭上眼,任光线从面前晃过,如同年少那些彩色的过往,迅疾的消逝。 游岚看了秦然一会儿,没来由的想要抽菸,摸索出放在风衣外兜里的烟包,叼起一根,还未点火,就被秦然眼疾手快的拿掉,连同手上的烟包一起,装回了他的口袋里。 正疑惑此举是为何意,还未落下的右手被秦然牢牢牵起。十指交握,游岚一愣,回过神时,两人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距离。 天光大好,游岚望向回过头来沖他微笑的秦然,明明是无声的说了句话,却好像听见的异常清晰。 「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番外2 番外2 崇明南城下了一场鹅毛飞雪,积了厚厚一层铺在窗台。十一岁的宛忱踮起脚尖够着把手推开窗扇,指尖触及一丝冰凉,缩回手嘿嘿两声轻笑,举一捧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蹿进书房,趴到宛勛背后,调皮的扣在了他的后颈上。 「嘶……」宛勛缩着脖子,没好气的向后一抓,背起儿子往空中抛了两下,再稳稳接住,严肃道:「又不安分了?」 两只软嫩的小手扒住宛勛的宽肩,宛忱细声问道:「爸爸,你在写什么呢?」 「一首能让人安心入眠的曲子,写好了拉给你听好不好?」宛勛左手臂稍作用力,往后一兜,把儿子抱到身前,故作一副威严姿态:「这两天练琴有没有偷懒?」 宛忱唔了一声,左看右看,目光上窜下瞄,心虚的哪怕盯着曲谱名中的那个「云」字,也没有勇气敢与宛勛对视。 宛勛也不急躁,笑眯眯等着儿子的回答。久了,仍是听不见声,额头轻轻向前一磕。 「哎哟。」明明不痛,宛忱却装模作样的捂住脑门:「偷懒了,去找妈妈看了会儿动画片。」 宛勛把儿子放到地上,收拾好一桌零碎,转身从架子上拿下宛忱的琴盒,对他道:「该去少年宫上课了,今天爸爸盯堂,因为偷懒,罚你多上二十分钟。」 脸上显出不悦,嘴唇微微嘟起,拽着新衣衣摆不撒手,眼巴巴的看着宛勛摸了摸扁下去的肚子:「可是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宛勛整理好衣着,扽着袖口问:「我让阿姨煮点燕麦,面包加果酱,可以吗?」 「不想吃,不好吃,总吃西餐。」宛忱没什么精神的耷拉着脑袋。 宛勛拉着宛忱回到卧室,给他穿戴好厚实保暖的羽绒服,扶正帽檐,笑了笑道:「那我带你去吃小笼包和馄饨,好不好?爸爸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早餐铺。」 琥珀色瞳眸一亮,宛忱蹦跳着步子同在客厅看报纸的穆歆雅告别,乖巧的伸手牵紧宛勛,与他一道走出别墅。 坐在车里仍是不安实,半个身子撑在窗沿上望外面的雪景。今天是个周五,虽然遇上了早高峰,但南城的经济发展水平相对北城较缓,人口密集度不如北城,即便堵车停时最多超不过半分钟。 纷飞的飘雪还没欣赏够,车速已经缓缓慢了下来。 宛忱裹好羽绒服,拿下琴盒,沖司机师傅挥了挥手。 这家铺子就在少年宫学校东门往前三百米左右的拐角处,不大的门脸,嵌进墙体内的简易木门,挂着厚重的棉布帘。 宛勛将它掀开,推着儿子的后背走进屋内,墙边半人高的蒸笼袭来热气,打在宛忱白皙的脸上泛出片片红晕,不一会儿鼻尖就挂上了几滴水珠。 帮儿子摘下围巾帽子,宛勛坐在位子上不急于点餐,等着隔壁桌边略微有些佝背偻腰的老人记下客人的餐品,才沖他笑了一下,神色里没有陌生,看上去更像是相识已久的故友叙旧。 「您来啦。」老人端着一提小笼包,笑盈盈走过来放在桌上,低头看着宛勛旁边的孩子,面目慈祥道:「这是您……儿子?」 「爷爷好。」宛忱伸长胳膊去够方桌上的筷笼:「您认识我爸爸?」 「认识哎。」老人拿来一个瓷碗,边盛小米粥边回道:「大艺术家嘞。」 「哪儿的话。」宛勛往小碟里倒了点醋,沾着吃了一个茴香馅的小包子,一脸满足:「只是会一种乐器而已,就像您会做这么可口的早餐,都是门能谋生的手艺,要真往细了说,一定是您比我更懂生活的意义。」 「您夫人一定是被您哄来的,这张嘴哟。」老人家捶了两下腰,晃悠着身子进里屋去做馄饨。宛忱插起一个小包子尝了一口:「好吃。」 第156页 「多吃点,待会儿才有力气练琴。」宛勛把小米粥推到他眼前:「喝点稀的别噎着了。」 「不喝。」宛忱皱了皱眉:「等着一会儿的馄饨,有肉。」 宛勛爽朗一声笑,看着自己的儿子,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行,心里门儿清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来吃不着亏。」 宛忱听不懂父亲这话寓意是何,单从动作上得出应该是在夸奖他,于是弯起眼角,笑着点了点头。 三个包子,三个馄饨吃下肚,胃里暖和舒服,宛忱拍了拍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拿起纸巾擦净嘴,平整的放在桌子上等着老人来收。他抬头看了眼收银台,柜子掉漆墙掉皮的,像是受了霉潮,略显破旧,唯独靠墙倚立的柜架上那盏红色的佛龛很是入眼。 羽绒服穿早了,应该等爸爸结完帐再穿。宛忱在心里嘀咕着话,抬手蹭了下脑门,摸了一手的湿汗,他拿起琴盒,想去门口吹吹风,等着宛勛出来。 迈过门槛撩起门帘的时候,拿琴的手不小心磕到了墙角,啊了一声吃痛,五指齐齐松开,黑色琴盒从三层台阶上滚了下去。 宛忱揉着左手手背,鼓起腮帮子吹了两下,忍着泪,默念着不痛不痛。再抬起头时,一愣,摔出视野外的琴盒已经回到了自己眼前。 一个男孩正拎着它。 眉目锋利,鼻樑高挺,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开心,脸上找不出一点喜色。他没有看宛忱,大冬天却穿着一件单薄外套,皮肤冻的粗糙通红。 「谢谢。」宛忱将琴盒接过来,看了他一眼,犹豫着问:「你不冷吗?」 男孩摇了摇头,没说话,侧身绕过他,沖屋里的老人喊了声「爷爷」,拿起放在柜檯上的作业本装进书包,扭身便向外跑。 「小城,别急,慢点,下雪路上滑。」老人的声音追着男孩的脚步,传进宛忱的耳朵里。 雪停了,灰色云层逐渐散开,阳光打在男孩的脸侧,宛忱直勾勾的看着比他高了一个额头的孩子,竟然能看到那人下巴上细而密的一小排绒毛。 他心说,真可爱啊。 「小城。」宛忱下意识叫了男孩一声。 男孩回过头怔愣着看向他,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毕竟除了母亲和爷爷,他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样唤他的名字,一时茫然无措,不好意思的歪了下头,轻轻嗯着回应。 耳尖动了动,被宛忱发现了,于是微笑着,温柔的跟他说了声再见。 再见。 一定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番外3 番外3 「您的咖啡。」 谈城双手将一杯醇香的美式咖啡放在客人桌上,转身往柜檯走的时候,抬眼看向玻璃门内正坐在地上跟一堆乐谱较劲的宛忱。 这是一家空间不大却让人觉得温馨适然的咖啡小铺,开在离家附近不远的超市对面,同样离音乐附中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咖啡店内最右侧的空间地面搭高了几公分,用隔音玻璃围出一小片天地,是宛忱的音乐工作室。平时下班,或者周末的时间,两个人多半会在这里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专心工作。」 干净的声音从黑色蓝牙耳机中传出,谈城笑着歪了下头,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专心工作?」 「你今天最少看了我13次。」宛忱放下拿在手上的五线谱,嘆了口气,耳机上若隐若现着淡蓝色的光圈:「一个上午我只写了八个小节,都怪你,效率太低了。」 「不是说给纪实片配乐难度水平相对较小吗?」谈城冲来办vip卡的客人礼貌微笑,手上的动作没停,话也一句没落下:「按理说,以艺术家的定性,我这点干扰算什么。」 「你那不是干扰。」站起身将衣角缕顺整平,拿起搭在转椅上的外套,宛忱打开玻璃门,反手合严,朝谈城缓步而来:「是色/诱,男朋友。」 谈城看着对方一点点走近,双手往柜檯上一撑,向前探了下身子,笑道:「不写了?还是饿了?」 「饿了。」宛忱拍了拍自己扁平的小腹:「中午关店吧,回家吃饭。」 等谈城下班的期间,宛忱接到音乐附中交响乐团杨老师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随团为康川县贫困小学的学生们举办一场「梦想之声」主题音乐会。 康川县深处内陆,地势崎岖,受自然环境影响分雨季和旱季,不均衡的降雨及干旱,导致灾害频发。在希望小学上课的孩子们多是用捐款来的衣物课本勉强为生,对于基础维生以外的事物是他们从来不曾奢望过的。 因此音乐附中校方决定,今年乐团的社会实践就定在康川县。 宛忱看了一眼谈城。酒红色衬衫紧贴背身,勾勒出比例完美的肌肉线条,尽管被柜檯遮掩住了下半身,却知穿的是修型紧緻的牛仔裤,一双前几天刚给他买的棕色高帮靴。想来在一起快七年,两人还未曾一起到过崇明以外的城市,不由感慨,有些计划是该尽早提上日程了。 回家恋床,睡了个昏天黑地,睁眼已是傍晚,没了困意,就开始把目标放向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的谈城。周一到周五除了上课,还有一份在「历史档案馆」 的兼职工作,有些文件需要系统整理、分类,谈城不愿意加班,于是就带回家来做了。 「饿。」宛忱嘟囔。 第157页 「睡前不是刚喝过鸡汤吗?还饿?」谈城闻声回头看向他。 宛忱不言语,只是盯着对方笑,谈城会意的摇了摇头,盖好笔帽,合上书,钻进薄被里,揉了揉那人细软的头发。 「想带你出去走走。」宛忱抱着他,玩闹似的蹭了两下,歪着脑袋趴在他肩上道:「请个假,后天跟我去趟康川吧?」 但凡是宛忱的提议、要求,谈城从来不多问,不拒绝,照做便是。他点了点头,和怀里的人吻了几分钟,一下下在他后颈捏着穴位,偶尔挠一下耳后痒肉,打闹着,说笑着,很快便没了动静,睡的安沉。 行程大约三天左右,康川县气温不高,不用带太多换洗衣物,谈城简单收拾好行李,将两人的衣服叠整装箱,拎着宛忱的黑色琴盒锁好了家门。 宛忱和交响乐团的成员们没坐同一节车厢,选的靠后一点的位置。中途有学生上厕所经过他们身边,偶尔嬉笑,偶尔交头接耳,甚至还有几名女同学想要用手机拍照,都被宛忱温柔的拿眼神回绝了。 谈城一上动车,眼睛就没离开过窗外的风景。发达城市十里长街皆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群,尚未日出便甦醒,日落将至仍忙碌。随着疾驰的列车从热闹繁华的都市扎进茫茫麦田、绿意遍野的郊区,再到下一座城的川流喧嚣,对谈城来说都带着一种新鲜的吸引。 十指交握的掌心满是汗液,宛忱想要抽回手,谈城下意识握紧,转过头,再松开,轻声问:「怎么了?」 「在看什么看的这么入迷?」拆下面包的塑料外包,咬了一口,太甜,嫌弃,直接塞进了谈城嘴里。 谈城有滋有味的吃着,回答他:「外面很美,想要多看两眼。」 宛忱没出声,只是笑了一下,撕开牛肉/棒费劲地磨着牙,嚼了两下忍不了了,又成了谈城的零食。 动车换成了越野,大包小包各种乐器装了好几辆车。希望小学建立在县内一座海拔不高的半山腰上,地势相对平缓一些,有充足的光照,也能较好的躲避暴雨的突袭。 只是山路崎岖致使车身颠簸不止,宛忱不堪忍受这种折磨,况且胃里还空着没有进食,吐也吐不出来东西,最后靠在谈城怀里尽可能找一个稳实一点的角度睡着,入了梦感觉才舒服一些。 醒来时身上盖着谈城的外套,车门半敞着,一股股清风吹在脸上,疲惫感渐弱。直起身时动了动鼻子,闻到了炒饼的味道。 「住宿条件不是很好,铺了干净床被,晚上你肯定会睡不踏实。」饭盒里盛着刚出锅的热饭,谈城借了学校后厨简单做了些先拿给宛忱填肚。 热乎乎的吞下几口,宛忱满足的缩了下脖子,随意道:「没事,你睡床,我睡你身上。」 谈城:「……」 交响乐团的成员们被孩子群团团围拢,一双双干净清澈、不染尘世的水灵眼睛直勾勾的盯瞧擦得莹亮的乐器,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的,也有踌躇在原地,红着脸驻足观望的。 没有像样的舞台,没有封闭的室内场所,蓝天皑云,树林微风,纯天然的「音乐厅」里,是一张张至真朴实的笑脸,自然也不必有个官方式的开场,一声悠扬的小提琴音,一抹低沉的圆号念白,乐手们自由发挥,音符带着七彩霞光,铺开在众人眼前。 吃了半盒,被学生的叫喊声打断,宛忱调着琴,谈城帮他整理服装,拿掉唇角沾着的食粒,笑道:「注意点形象。」 「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除了你谁还看啊。」不假思索的回答,紧了紧领口,拉着谈城在孩子群中找了个木板凳坐下,背着数道炙热期盼的目光,宛忱笑了笑,低头架好琴,缓慢的闭上眼睛。 如果是在夜晚更好。云层低矮,天空仿若触手可及,碧穹万里,星空必然璀璨,银河定能清晰可见。但当下也不错,抬眼就能寻得心上人的面容,交汇在一起的眼神换来默契一笑,梦也不过如此美好。 晚上的确睡不踏实,后半夜腰背膈的生疼,宛忱只要一翻身,谈城就会醒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几分钟,决定浪漫一把,去看日出,于是爬起来穿好衣服,拿起琴盒出了宿舍。 果真,这里太美。 校门往前的树林外侧,围着一圈到胸口的高栏,视线放远,能依稀看见延伸至脚下的层层梯田,成片镶嵌在巍峨起伏的山峦中间。 天边有了一丝日出的迹象,宛忱揉了揉发沉的眼睛,拎着小提琴面朝远方,神色凝柔。 「在想什么?」谈城往前站了一步,挡开略带冷意的山风,问道。 「在想你。」宛忱回答:「吃饭时想你,做梦时想你,写曲时也想你,无时无刻。」 谈城抬手揉了揉鼻樑,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道:「怎么突然说这些让人……没办法招架的话?」 「想讨个吻。」宛忱收回目光,认认真真的看向他。 话音落下,短暂的定了定神,谈城左移两步靠近宛忱,看着他明亮瞳眸中清楚映刻着自己的脸,心里一热,刚要俯身,一只手横在了两人中间。 谈城愣了愣,贴着宛忱的掌心声音发闷道:「怎么了?」 「《besieged》与city连在一起意为围城,但这个翻译其实并不准确。」 宛忱退后两步,架好小提琴,没做其他准备,眉心一凛,几乎是带着狠意,拉出一个尖锐刺耳的长音。 第158页 谈城听了半分钟,就知「不准确」在哪里。 围城二字,对于这首乐曲的表达太过委婉含蓄,它的主旋律激亢跌宕,入耳惊艷,是带有侵略意味的摩擦与碰撞,甚至能从中体会到作曲者在创作时毫无保留的狂躁与偏激。 这不是宛忱。 见他面色沉重,脸上弥散着悲愤与痛苦,谈城不由得有些担心,他知道这首曲子是他们分开时宛忱所作,却不知其中饱含的绝望与苦涩。 后半段忧虑占了大半心思,没能听的仔细,终于等到收音,宛忱克制的喘了两口气,眼底渐红,盯着一处虚空默不作声。 「宛忱?」谈城胆怯的唤着他的名字:「宝贝?」 等了一会儿,太阳从峰峦间冒出红彤的边缘,明柔光线打亮宛忱的侧脸。他淡淡的开口:「besieged也有围攻的意思,所以它的名字应该叫作《攻城》。」 这次换做谈城无言的望着他。 「想要攻占你的心,想把你拴的更紧,想大声呼喊告诫你不许离开我。」语气是决绝的,表情却在谈吐间越渐温柔,宛忱迎向朝阳,长松一口气,唇角含笑,任风吹散头发,倾心去感受盛大的世间与身边的人。 两张飞往德国的机票出现在谈城的视野,他低着头,发愣许久,吞咽两口虚无,故作沉稳的接过。 「还差一步。」宛忱来到他身前,微阖眼帘,抬头碰了碰谈城干涩的嘴唇,痴痴的盯着他道:「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番外4 番外4 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叮的一声轻响,广播里传来空姐清灵的提示音。飞机终于匀速飞行在平流层中,宛忱摘下眼罩,歪着头,看向静坐在窗边支着脑袋,入神的远望窗外云海的谈城。 选了橙汁拿给他,谈城回过头接稳,杯中冰块轻磕在一起,他尝了两口,放下继续往窗户边倾身,被宛忱一把拨正了身子。 「看多久了。」宛忱抬起臂肘戳了戳他的胳膊,没好气道:「平时都只看我的。」 「这次不一样。」谈城怕他是真有情绪,赶忙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小声说:「云层之巅。」 宛忱愣愣的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才明晰他说的意思,拿出处于飞行模式的手机,点开音频,放着那首让谈城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明亮白色流动飘逸,如烟似雾,形态百状,铺开在脚下,像梦的载体。一曲听完,光线渐变,即将入夜,谈城侧身摘掉宛忱耳朵里的蓝牙耳机,靠着他的肩膀安心睡去。 飞机降落在德国波恩机场,当地时间上午九点整。假期余下四天,在科隆待不久,莫斯家日常用品样样俱全,于是两个人精简行李,塞进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双肩包,由谈城背着。 宛忱全程拉着谈城的手,带着他过了海关,出了安检口,选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计程车,与司机讲一口流利的德语。 「什么意思?」谈城把书包放在腿侧,关上车门问道。 「给人家报莫斯家的地址。」宛忱打了个哈欠,端着胳膊枕着对方手臂:「手机给你充好电了,可以拍照,我让司机绕了点路,能看到很多美景。」 「科隆最美的景不是你吗?」谈城笑道。 宛忱瞥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嘟囔了一句:「现在才知道哄我,吃醋老半天了。」 这醋吃的着实荒谬,但不影响谈城心里美滋滋的。揽过宛忱的身子,好让他继续以舒服的睡姿补觉,自己却越发精神。 从头顶银河,到云层之巅,再进入诗意般古典梦幻的国度,谈城脑海里浮现着与宛忱相识到相知的一幕幕,觉得幸运,觉得是受了上天眷顾,视野所及之处,每一种心情与感悟,都是怀里人给予他的,最好的礼物。 计程车匀速行驶在高速,宛忱动了动脑袋,不知做的是什么梦,右手慵懒的虚抓在谈城领口,偶尔还会嗅一下鼻子,细弱的哼哼一声。 低头闻了闻发间清香,拍着宛忱的后背,计程车穿行在茂盛林木与麦浪金田中间,身心沉淀的同时,刻骨的爱意也向更深处游走迁移。 路过科隆大教堂门口,宛忱让司机停了车,过到马路对面,推搡着谈城去拍几张照片。镜头里的模样仍是拘谨、别扭、僵硬着放不开身,好在宛忱的拍照技术不错,构图比例呈现效果都很理想。 「你知道在国外的好处是什么吗?」宛忱边摁手机边笑着对他说。 谈城见那人一脸不怀好意,肯定憋着什么猫腻,以防万一,先将人固定在自己身边,才问:「是什么?」 宛忱大嚷道:「我男朋友最帅!」 广场中央一群灰色羽翼的鸽子扑棱着四处乱窜,落在喷泉、长椅、电话亭,以及他们二人脚边。 「操!」谈城五官往紧一凑,赶忙捂住胸口顺了顺呼吸,吓得心脏都跳停了,低吼道:「喊那么大声干吗!」 「又没人听得懂。」宛忱笑着,拉着他坐在旁边的椅凳上,扬脸接着暖黄色的光,长睫映成了浅浅棕色。 「我经常来这里,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来往过路的人,看餵鸽子的孩子们,看老人散步、艺术家们尽兴的演出。」 「热闹是他们的,我却不孤独,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张椅子上会多一个你,多一个我爱的人和我一起来看这个世界。」 第159页 谈城搓了两下手背,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拉过宛忱那双精緻修长的手,珍惜的一点点抚摸,触碰。许多年过去,心动的感觉依然不减,听见的话没有烦腻,只有对对方的爱,更深一层的认知。 异国他乡,满地陌生,唯身旁人是归巢。 沿着莱茵河畔走到莫斯家门口,恰巧听见他的琴声。莫斯已于去年从圣伦沃交响乐团退休,解散了个人室内乐团,如今闲人一位,余生大半时光用来弹乐、品酒、怀念朗茨。 初次见面,谈城不可避免的显露出拘谨,莫斯倒不见外,中文话百出,发音能拐到天上去,笑的自己都合不拢嘴。 eric知道宛忱要带男友回「娘家」,提前一天霸占了客房专程等他们到来。见到「情敌」,谈城客气的握手言笑,盯着对方在心里不自觉做了一番比较,目光落低时,被宛忱掐了一下后腰,疼的差点没扑到eric身上去,惊诧的回过头瞪着他。 「他帅我帅?」宛忱凑到他耳边悄声问。 谈城被气笑道:「你帅你帅。」 宛忱斜睨他一眼:「我帅你盯着他看?」 谈城:「……」 一屋子人热闹到傍晚,围坐在壁炉前的厚毯上品一口莫斯收藏的名酒,时而聊一聊近期发生的有趣的事。eric观察了一下谈城的反应,无论宛忱是说话还是动作,一双眼睛从不离身半分,偶尔用山楂汁替换走他手里的酒,偶尔揉一下后颈询问他累不累。 eric挑了挑眉,故意使坏问谈城:「city的毛病那么多,你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宛忱接过话头:「谈城从来不会挑我身上的毛病。」 谈城看着他道:「因为你身上压根就没毛病。」 宛忱皱了皱眉:「胡说,生活能力那么差,平时不都得靠你?」 谈城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刚好长在我的长处上,得夸,这是优点。」 eric:「……」 莫斯看着对面三人的表情,分析了一下局势,沉思片刻,忽然用中文大喊道:「虐狗哈哈哈。」 三个人齐齐震惊的看向他。 银光璀璨,星云满布,莱茵河沉睡在身前。岸边盈盈绿草中,并肩躺着两个男人,闭着眼睛,呼吸匀静,感受暖风徐徐轻拂面庞。 本是满身疲惫,却没什么睡意,一整晚,谈城都沉浸在这份巨大的喜悦中。 宛忱抓着他的手,枕着一席厚草入眠,谈城划开他额前有些长长的刘海,抹掉沁出在皮肤上的些许热汗。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记得了。再清醒时,日光大盛,脚边的长河波纹莹亮,钻石般铺开层层明光。 琴音响起,谈城愣了愣,循着熟悉的旋律,向左张望,看见了宛忱的身影。 《memory and longing》,紧接着,才是那首至真至纯的告白,《给爱人》。 莫斯和lily走向他们,微笑着停立在谈城身侧,一起聆听这两首最为动情的乐曲。 音乐能让记忆不老,所以在谈城眼中,宛忱永远都是他初见时的模样,时光带不走他的容颜,他的美好,只会让一同经历过的那些过往,越发清晰深刻。 莫斯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明净的天空,摘下带在无名指上的两枚铂金戒指,轻放在谈城掌心。 「去吧。」他说。 乐章断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毕竟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睁开眼的剎那,宛忱看向单膝跪在他面前的谈城,鼻尖酸楚,红着眼,内心充盈着快要满溢的幸福。 为对方带好戒指,拥抱,亲吻,继而十指交握,转过身,一同朝不远处的莫斯和lily挥动着手臂。 谈城揽着宛忱的肩膀,笑着,觉得前方的路是从未有过的耀眼明亮。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感谢的话 感谢的话 从未想过我真的能每天不间断3000字以上连载完这部作品,对于刚开始写文章的人来说,真的太艰难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真的有一种比跑了5公里还要畅快淋漓的感觉。 想说的太多了,想感谢的宝贝们也太多了,随便矫情两句吧。 感谢基友们帮衬,感谢闺蜜们追新,感谢清明宝贝、落落宝贝、倾城姐,还有很多小天使们,真的非常感谢。有人陪着你一起写作,一起阅读,总会让你觉得这条艰难的路变的温暖很多,真的万分感动。 感谢糖糖宝贝,是真的给了我太多暖意,每次来都会给我投营养液,每次看到评论都让我觉得充满动力,特别亲切,能遇到这样的小天使真的是我的荣幸,我狠幸福。 要特别讲一个人,我的西西宝贝,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西西,《不枉》我是完不成的。 写到第十二章的时候,编辑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签/约,起初以为是《不枉》这篇,后来发现是《鱼妖传》。当时我觉得自己文笔不行,思路不行,情节设计也不新颖,毕竟我算大龄写手了(笑哭),写的实在不满意,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如果能完成《鱼妖传》,我就给自己一个肯定答覆。 于是我接着写《不枉》,但其实我根本不懂音乐,不会描写音乐带给人的感觉,也没有相关的音乐常识,真的是胡写一通,坚持到第二十二章的时候,精神状态也不好,可能是对写作太执着了,经常咬文嚼字,又写的不尽人意,便打算放弃。 第160页 这个时候,西西出现了。 怎么形容呢,真的就像你身处黑暗中,突然看见了一道光。西西在微博上给我留言,说很喜欢《不枉》,当时我正在上班途中,看到时那一剎的感动,实在没办法用语言形容,因为形容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人怎么那么矫情。 每次快要写不下去、卡文的时候,我就会想一下西西,咬牙撑住,终于终于终于,《不枉》完成了,从原本计划的加番外共60章,到现在的79章,我真的是太感慨太感慨了,因为这是我每天不间断写作连载的第一部作品。 在这里,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我的西西妹妹,遇到你无疑是姐姐一生的财富。 越老越矫情,越老越爱感慨,现在很多写文的小天使们文笔都太好了,我心中的女神也有不少,所以对于费时间来看我作品,能坚持到最后的宝贝们,真诚的道一声谢谢!你们更辛苦! 放松一下补完《旧城新人》,尝试着写两章《鱼妖传》,准备下一本《冉冉升起》,半校园半娱乐圈。不知道能写成什么样,先求个收藏吧。 最后,人生嘛,当然只能步履不停。 《不枉》,再见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遇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