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 第1页 [现代情感] 《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想乘风去你心里》作者:蓝色的奥斯汀【完结】 文案: 初恋华丽地从天而降,不是来重修旧好,就是来报仇雪恨,亦或是擦肩而过,根本不是为你而来。 那么阿远,我曾深深爱过又狠狠忘记的阿远,你究竟为何而来?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大家不要脑补过度哈! 出版书名《想乘风去你心里》,某猫有售。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初恋这种动物 时钟的指针刚刚划过十二点,厉晓雪收到中学同学橘子的微信:“上咱们的群看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高中同学那个群是个公用垃圾桶,从来没见谁往里倒过有营养的东西。她隐身上q,不出所料,发现还是自说自话的那几个人。 公务员陈畅说:终于下班了,吃饭去也。 航空公司的地勤潘震说:恭喜迈阿密热队勇夺冠军。 外企白骨精高丽丽说:男人的专情就体现在,二十岁最爱二十岁的,三十岁最爱二十岁的,四十岁还最爱二十岁的。 卖药的大鸟哥说:路遇歹徒,劫财的说,把手举起来;劫色的说,把腿举起来。 …… 不知橘子说的意外收穫是什么,该不会是路遇歹徒的法则?小雪暗自笑了笑,打算打开另一个窗口,把做了一半的图表做完。 暮春的时光象nba球场上的垃圾时间,不痛不痒,不疾不徐。气象专家说今年会是一个十年一见的炎热夏天,只凭此刻窗外慵懒的阳光,却是看不出来。 吃饭时间,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业务员小汪和小李在几个格子间之外闲聊。一个说:“九楼来了个帅锅,那天我在电梯里碰到一回。”另一个说:“那个孔武有力的杂工?太嫩了吧?”第一个感嘆:“我倒是想找咱老闆这样有房有车的离婚人士,可人哪能看上我啊?”第二个贊同:“也是,反正不管老的小的,都喜欢二十岁的妹子,没咱们什么事儿。” 突然电脑屏幕上一闪,冒出了班长陈思阳的名字。他用超大的字体写:“今年毕业十周年,计划国庆聚会,大家互相转告。” 立即有人跟进发言。 陈畅:校花来不来? 陈思阳:谁是校花? 大鸟哥:(鄙视)又装蒜。 潘震:聚会干神马? 大鸟哥:震哥威武!我不喜欢动物,就不参加了。震哥干神马我围观好了。 潘震:(怒)卖药的,你y药便宜也不能乱吃! …… 看来橘子说的是中学同学的聚会。 其实小雪和橘子从来没同班过,和陈思阳也不过是高一同过一年班。升上高二,文理分科,凡是能上理科的统统奔了高枝去,只有她这样代数几何都相当白痴的,只好进了文科班继续风花雪月。 不知陈思阳为什么每年都勤于组织同学聚会,还是全年级的。 老同学再见这种事,总是春风得意的那些人更热衷些。毕业后小雪只去过一次,大约三四年前。那时候她从国外灰熘熘地回来,跑到同学会一看,大多是当年理科班的人,好多她甚至叫不出名字。 理科班的同学她认识的就凤毛麟角的几个,陈思阳算一个,橘子是毕业后才变得比较熟,再有就是……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电脑桌的中央,几个跳动的光斑,她盯着出了一阵神,再抬眼发现已经恍花了眼。 格子间那头的话题已经从男人转战到公司内部八卦。小汪说:“听说老闆最近找了个合伙人。”小李惊异:“好好的找什么合伙人?”小汪“切”了一声:“最近业务差呗,资金周转不灵。那个合伙人好像很有些来头……” 冷不防眼前的电脑上橘子已经显身:“校花来不来我不知道,但有个从来不露面的神秘人物会来。” 引发下面一番热烈讨论。 陈畅:神秘人物?谁啊? 橘子:使劲猜,猜中了有奖。 陈畅:奖啥? 橘子:奖校花香吻一枚。 大鸟哥:(搓手)艾玛,这个奖品给力。给点提示吧! 格子间那边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小李兴趣高涨地问:“八一下八一下,那个合伙人什么来头?有钱吧?结婚了没?”小汪神神秘秘的声音:“有钱,单身,年轻,还貌美,是个做私募的,好像说是什么中国巴菲特,叫什么来着……” 电脑上的橘子说:提示来了,我们班最低调那个,现在江湖诨号中国巴菲特的是也。 大鸟哥:(抹泪)在下退出江湖很久了,没听说过。元芳,你怎么看? 潘震:大鸟,依我看此事定有蹊跷。 陈畅:巴菲特?有钱淫? 橘子:现在做私募,有钱大发了,使劲猜。 陈思阳:……是孟怀远? 办公室那头的小汪也骤然拔高了声音:“对了,中国巴菲特,叫孟怀远!” 第2章 听说爱情回来过 两小时之内,小雪把办公室八卦听了个大概。 这间小小的水产品进出口公司,做把鱿鱼鳕鱼鲍鱼从日本澳大利亚贩到国内的生意,一年不过一两百万的销售额,办公室却在市中心体面的写字楼里,雇小雪这个会计,其实出纳也是她,外加几个业务员,年年入不敷出,偏偏老闆郑贺还名车豪宅,过得十分潇洒,资金不捉襟见肘便是怪事。 第2页 可是还有人来投资这个看不到前途的公司?按小汪的说法:“人傻钱多,又是老闆妹子的朋友,投个百八十万,就当搏美人一笑呗。” 老闆的妹子郑爽确是个美人,高挑身材,雪肤明眸,艺术系大四鲜嫩鲜嫩的学生。 小雪回家和同租一套房的室友宋明殊讨论:“你说,初恋忽然莫名奇妙地出现,是个什么情况?” 明殊是个身高八尺的摇滚青年,正架高了脚在阳台上喝啤酒,闻言回头漫不经心地笑:“初恋?你的?年纪一把了,白日做梦的情况?” 她气馁地转身:“算了,当我没说。” 明殊腆着脸过来拉住她:“等等,先别忙着翻脸啊。容我来分析分析。”他摆出熟读小言八百本的样子沉吟:“莫非是a套餐?就是家世良好,会打篮球,不喜欢恶女配,忽然看上你,因误会分手,现在来重修旧好?” 她无奈地囧了囧:“家里穷,没见过他打篮球,也没误会。” 明殊无限同情望着她,最后拍她的肩:“对不起,那您点的是b套餐。” “b套餐是?”她无知地问。 “就是野心勃勃的穷小子,通过有钱恶女配上位,现在发达了,来找原配重修旧好。” 她忍不住切了一声。看来恶女配是绝不能少的配置,重修旧好是千古不变的主题。明殊这个地下乐队的吉他手兼主音,说起小言来如数家珍,违和感太强烈了,她又不好笑,半天才问:“有没有c套餐,不是来重修旧好的?” 他皱眉:“初恋男友这玩意儿,不来重修旧好,那是来干嘛?报仇雪恨?”说罢狐疑地看她:“厉晓雪,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 她默默想了想,最后坐下来。明殊没大没小地捣乱她的头发,她从他手里抢过啤酒瓶一饮而尽。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对面大厦窗户里的灯火也渐次亮起来。想当年她和明殊初初搬到这个叫集末的地方,地铁线的最后一站,进城要坐一个小时的车,完全是城乡结合部。那时候阳台对面还是一片广袤的菜地,不过四年而已,如今已成了鳞次栉比的高档住宅区,高楼大厦傲慢地俯视他们。沧海桑田,不变的只有月盈月缺,斗转星移。 她轻轻靠在明殊沉稳的肩膀上举头望天,自言自语:“应该是来打酱油的,和我的人生再没什么关系。” 十年了,距离那场伤筋动骨的初恋。当初他们惨烈地分手,孟怀远去了南方,而她去了美国,但其实这几年也不能算完全音讯杳无。记得回国后第一年,小雪去了高中同学聚会,就听橘子说,偶然遇见过孟怀远。那时孟怀远还向橘子问起厉晓雪的联繫方法,橘子就把小雪的邮件地址给了他。 小雪那时候想,这是听说爱情回来过的节奏吗?结果也不是,人家可能就是随便一问。那个邮件她很少用,一直很安静,这之后同样一直安静。 后来她在网上搜索到一段孟怀远的视频。他大学念的金融,据说还没毕业就开始炒股票期货,毕业后几年内就已经很成功,给母校金融学院捐了一笔奖学金。他在阶梯教室里和同系的师弟师妹们见面,不知哪个花痴的小师妹用手机拍了录像放在网上。 镜头里的孟怀远一袭白衬衫深色休闲裤,头发养长了些,身材也更结实,笑起来沉稳优雅,样子和以前很不一样,但依旧目光锐利,让人不敢逼视。 有人问:“据说师兄当年高考数学全省状元,凭分数完全可以进北大清华,怎么会想到报考本校?又为什么选金融专业?” 他从容地笑了笑:“选金融当然是为了快速致富。报考本校是因为学校答应入学就立刻给一万元奖学金。那时候一万块对我来说是巨款,怎么可能不见钱眼开。”台下的人闹笑,他却忽然正色起来:“如果没有这笔奖学金,我很可能早成了街头小混混,也多亏后来拿到其他奖学金,我才有幸念完了大学。所以今天我捐赠这笔奖学金,希望支持像我这样的学生完成学业,可以尽其所能。” 教室里的气氛不禁沉重起来,一时间没人说话。他像忽然想起什么:“啊,对了,还要感谢学校那时给我安排了许多就业机会。我最喜欢的兼职是在食堂帮忙,吃饭管饱,还不用排队。不过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如果见到菜单上写‘炒三鲜’之类的,千万别买。第一天卖剩两个菜,第二天就是炒二样。第一天卖剩三个菜,第二天就是炒三鲜。” 台下又闹笑起来,手机拍摄的那个师妹在背景里赞嘆:“唉,帅得我都快哭了!” 终于有女生大胆站起来问:“我注意到师兄无名指上有戒指,请问师兄是已经结婚了吗?” 小雪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有戒指,视屏模糊,又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隐约像是一枚极普通的银色戒指。 他无意识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像是低头想了想,抬起头微微笑了笑才答:“事实上还没有,但目标明确,正在为之努力,应该快了吧。” 女生不无失望地坐下去。还是男生问得比较靠谱。一个学生问:“大家都苦于投资没有资本。师兄当时条件那么艰苦,能不能透露一下你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 第3页 他不动声色地答:“这个好像涉及商业秘密,我就不方便说了。” 那个学生又问:“那么对于投资,师兄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他微微蹙眉,像是沉思,不足一刻就抬头,说得语音坚定:“投资和人生一样,只有一条秘诀,任何事只能理智地往前看,绝对不能回头。” 所以说什么重修旧好,小雪觉得没有这个可能,连报仇雪恨也没可能。又几年过去,那时候他说“快了”,如今只怕早已结婚生子。 她甚至在几个月前见过他本人。那时地铁缓缓驶出车站,她扶着把手摇摇晃晃地站在车厢里,站台上的风景一闪而过。他站在站台的巨幅gg前低头看一份报纸,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西装,手上拎着电脑,一副精英模样。站台上的风撩动他的衣角,还有他手上的报纸,他抬起头来,看对面飞驰而过的地铁,眉眼依旧,连坚毅冷静的神色都一样,她一眼就认出他来。 但她还是没料到,这么快他就站到了她的面前。 没过几天,她受小汪之託需要火速将一大箱鱿鱼丝的样品抱到楼下去,她飞奔至电梯,正好电梯门要关上。她抱着大纸箱子挡住视线,也没看真切,只见有人伸手替她挡了一下电梯门。她边说了声“谢谢”,边转身站定。 背后沉稳的声音说:“你好,你的手机掉地上了。” 她立时僵死在当地。如果不是电梯门已关上,她一定已经以百米速度逃之夭夭。可是电梯一阵摇晃开始下降,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低头一眼看见手机落在自己的后方,如果要捡势必要放下纸箱子回过头去。脑子里开始考量低头捡东西不被人看见脸的可行性。 后面已经有人伸手捡起了手机。那个声音平静地说:“我帮你放在箱子里吧?” 她不自觉地扁着嗓子说:“哦,好,谢谢”,说罢举着纸箱子挡着脸侧过身。 “啪”的一声,手机落在鱿鱼丝中央。这时候电梯停下,门打开,有人要上来。她在第一时间头也不回地冲出电梯,快步走出好远才一把把纸箱子扔在脚边。 她站在走廊里喘气,庆幸他没认出她来。可是转念一想又恨不得一脚踢死自己。原来她就这么点儿出息?怎么就不能回头笑他一个云淡风轻:这么巧?多年不见了,怎么在这儿遇见你? 不就是个初恋?不就是她还单着?不就是生命里没遇见过什么别人?不就是过了十年?也不能说明他有多难忘。 委实不能原谅自己的仓惶逃窜,幸亏他没认出她来。 第3章 所有分手都从相爱开始(1) 最初认识孟怀远,也是因为她不小心掉了东西。 孟怀远,那时候对h市崇文高中二年级的所有学生来说,都是个神秘的存在。 除了本班同学,大概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除了上课,他不参加任何活动,不打篮球,不下围棋,不摄影,不k歌,甚至连晚自习也不参加。这样的隐士本来该是个没存在感的小人物,偏偏每次中考大考,摸底测验,数理化三科高中榜首的一概是他。文理分班前小雪班上的班长陈思阳,才思敏捷,高大帅气,足球名将,灌篮高手,闪闪发光的书香门第富n代,偶像级的人物,到了理科班却每次都屈居第二,还是被人拉下十几分那样的屈居第二,不由得小雪不默默震撼了一把。 尽管文理分了科,那时她的数学成绩仍然奇差无比,对理科好的同学充满近乎崇拜的景仰。那年的暑假,她备受暑假作业的折磨,连做梦都是正方体套着菱形平面,abcde满天飞,到了暑假最后两天,仍有n道题有待解决,打了一遍同学的电话,不是不在就是不会,打电话去陈思阳家,那小子倒是逍遥,去了北京姥姥家至今未归。 为什么人和人的智商会如此悬殊?老天爷的安排委实让她欲哭无泪。她以头抢桌,痛不欲生。 妈妈过来解救她:“做不出先别做了,又不指望你中状元。”说罢把菜篮子塞给她:“先出去透透气,去菜场帮阿姨买两颗青椒一把油菜。” 傍晚的阳光仍然刺眼,她魂不守舍地在卖菜的那条街上转了一圈,看到一摊蔬菜,随便抓了两个青椒和一把油菜,交给卖菜的小伙子。 小伙子说:“一共四块六毛钱。” 她心不在焉地仰天长嘆:谁能告诉我,球o的表面积是等于 4π,3π,2π还是π? 小伙子再一次重申:“四块六毛。” 难道是要在哪里加条辅助线? 她扔下五块钱,疾步往回走。走到小花园旁的泥地边,她停下来捡了根树枝画了画。s,a,b,c 是球o表面上的点,sa垂直abc,ab垂直bc…… 她瞪着泥地上的图形。为什么?没天理!为什么球上非得有点?这样很像个油炸芝麻球。肚子忽然有点饿。唉,无语望天。 身后忽然有根树枝伸过来,在她的图上划了一道,一个声音说:“取sc中点d,连结da、db。 因为sa垂直平面abc,bc属于平面abc……” 她诧异地回头,身后站的是个陌生人,黝黑的皮肤,穿洗白了的破汗衫,军绿色的旧短裤,满是泥的人字拖,露出被尘土覆盖的脚趾头。 “你!你你!你不是刚才那个卖菜的?你为什么跟着我?”她手指向菜市场的方向,惊得语无伦次。 第4页 那人顿了一顿,冷冷扫了她一眼,扔下手里的树枝,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你的菜篮子忘了拿,找你四毛钱,也在篮子里。” 所以是她忘了拿东西他好心追过来?她再度审视面前的人。 和她差不多年纪,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头发剪得极短,像电影里喜欢逞凶斗勇的不良青年。其实也不算很黑,应该是在阳光下晒了太久,皮肤透出均匀的蜜糖色。两道坚毅的眉毛,冷冷的眼睛……其实也不算太冷,甚至还有女孩子一样秀美的长睫毛,只是在阳光下目光明亮,闪着瞭然又戒备的神色,叫人见了不由得想往后退一步。 “呃……”她拍自己的脑门,“谢谢你。”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她一想不对啊,连忙拉住他汗渍渍的t恤衫:“等一下,题还没解完。” 他回头狐疑地看她一眼。她松开手,狗腿地笑,伸手作“您请”状。他停了一停,这才继续说:“bc垂直sab,bc又垂直sb,所以sac和sbc都是直角三角形,所以db等于da等于dc等于ds等于二分之一sc。也就是说点d是球o的圆心,所以球的半径是二分之一sc,表面积是4π。” “唉?”她目瞪口呆,半天才小声说,“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扬了扬英气逼人的眉毛:“从哪儿开始?” 当然是从头开始!她禁不住咬手指,苦恼地想,她现在一定像个白痴。 他看了看她为难的神色,可疑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捡起地上那段树枝,在泥地上写起来:“sa⊥bc;sa⊥ac bc⊥sb;∴db=1/2sc da=1/2sc dc=1/2sc ds=1/2sc……” 她探着脑袋看,心里乐开了花,掏出手机,只等他写完就好拍个照。 后来无数个日夜想起他们的初识,她都觉得那像他们那场恋爱的缩写,明明她不过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他不过是个卖菜的小贩,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走在一起,中间隔着一场大雨,一波三折,因为她一错再错。 反正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没等他写了几个字,忽然凭空一声炸雷,瓢泼大雨汹涌而至。他们逃到花园边上的屋檐下,泥地上那几个大小三角和他写的几行小字,顷刻间就被雨水沖刷得面目模糊。她无比沮丧地哀嘆:“早知道先拍一半也好!” 他又扯了扯嘴角:“有没有笔?我写在……你手上?” “哦!”她大喜,没笔,不过没关系,“你等下,我回家去拿。”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已经冲进雨里,跑了几步又不放心,回头喊:“别走,我很快回来。千万别走!” 她在一分钟内跑回家,头发和肩膀都淋湿了,抓了一支笔又要往外跑。妈妈在背后喊:“去哪儿?菜篮子呢?”她头也不回,笑着答:“哎呀,还在屋檐底下,我这就去拿。” 又一分钟跑回来,还好,那个人还没走,静静站在檐下,仰望天空,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掌接屋檐上落下的雨珠。 她连忙道歉:“对不起,久等了。”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上手掌和原子笔。 他迅速扫了她一眼:“既然回家一趟,干吗不把作业本也拿来?拿张纸也好。” “啊,”她傻傻说,“说的也是。”其实作业本上还有好几道做不出的题,都拿来问问多好。唉,她暗嘆,白痴啊白痴,人家一定觉得你是个十足的白痴。 水珠顺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在无人的傍晚显得空旷而悠长,像钟鸣般好听。手掌上的原子笔嚓嚓地写着字,痒痒的感觉。她观察他认真写字的侧脸,挺拔的鼻子,睫毛那么长,下巴有坚毅的弧度,其实他算是个好看的男生…… “那个……”她打破尴尬的沉默,“你每天都在菜场卖菜?” “嗯,”他低着头答:“基本上是。” 好啊,她心里雀跃,相当于一个固定地点的数学辅导,作业本上那几道想破脑袋也做不出的题,明天得拿来问一问。 她又问:“你也是高中生吧?哪个学校?” 他还是言简意赅:“崇文。” 她惊嘆:“我也是!几年级?”然后郁闷地补充,“千万别告诉我你高一。” 他似乎又扯了扯嘴角:“高二。” “我也是!”她再次惊嘆,“奇怪,从来没见过你。理科班的吧?” “嗯。”他把笔递还给她,耸肩缩了缩脖子,已经准备走进雨里。 “你叫什么?”她在背后追问。 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答:“孟怀远。” “哦!”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大神,如雷贯耳。她心下大慰,比大神笨那是正常的,也许她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白痴吧? 大神双手插兜从容走进雨里。可是大神的脾气也忒古怪了,明知道她是同校同年级的同学,怎么连名字也不好奇一下? “喂!”她在背后叫他,“你还没问我叫什么。” 他缓下脚步回过头,像是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大雨在他们之间倾盆而下,她定睛地看也看不真切。反正他是没有要问的意思,她扁嘴说:“我叫……” 第5页 他打断她,果真是在笑。漫天雨幕里,他笑了笑说:“你叫厉晓雪。” 第4章 所有分手都从相爱开始(2) 高中的最后一年就这样毫无徵兆地轰然而至。 所有同学都为学习焦头烂额。小雪的成绩最好只能算中庸,也鼓起前所未有的学习热忱。特别是她的传统弱项数学,开学头一次测验竟然考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惹得数学老师疑虑重重地朝她看。 为了彻底脱离及格线,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去菜市场买菜。父母都忙,家里买菜的通常是阿姨,她干脆和阿姨说好了,包下买菜的任务。孟怀远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摆摊,每天除了固定的那几样,菜色又略有不同,今天有蘑菇,明天变成茄子。每天天没亮他就必须去进货,早上摆上两个钟头,然后去上学,下午三点放了学再来。他的摊点在市场的头里,因此生意算是不错,碰到颳风下雨,就要搬到没什么人的地方,但头上会有塑料大棚。 多来了几次,连对面卖鱼的王妈妈也和小雪混得很熟,远远见她走来就对孟怀远暧昧地笑:“阿远,你的同学又来了!”他就默默笑一笑,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跟着王妈妈阿远阿远地叫他: “阿远,看看这道题,不可能啊,答案一定是错了。” “阿远,拜託,数学老师说如果有人做出这题就准我们去秋游。” “阿远,这题,黄冈中学数学摸底考附加题,我赌两根黄瓜,你肯定做不出来。” …… 让她深受打击的是,不论是她认为如何高深的题目,都难不倒阿远。他从来不说她笨,只迅速扫一眼作业本,又默默看她一眼,然后通常在五分钟内把题解决。 烦了他那么多次,她不免觉得过意不去。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他缺什么吗?好像只缺钱。 其实她的零花钱很充足。爸爸原来是厂里的技术人员,后来下海经商,在郊区有一间玩具工厂,产品销往欧美各地,因此家里的条件在同学之中也算上乘。她想过要不每解一道题付阿远十块钱?这样显然是不行,她直觉会被他锐利的目光一眼钉死。 想来想去,他的数理化成绩拔尖,语文排名前十,只有英语似乎稍差些。她收罗了家里所有的语音资料,练习册,和原版读物,塞进书包搬到菜场去献宝。没想到他只扫了一眼,淡淡说:“我用不着。” 她发愣,抓起一张原版片强力推荐:“你试试看啊,很有用的,特别是原版片,练听力特别好。” 他低头停了片刻才说:“我看不了。” 她暗自谴责自己。他家里连电话都没有,不可能有电脑,也许也没dvd机。 后来连陈思阳都觉出了异样,打电话给她问:“小雪,你还好吗?最近你很少打电话来问我数学作业了。” 什么很少,根本是没有。她偷偷地乐:“哦,说了你也不信,数学老师说我忽然开窍了。” 所有人都在发奋。学校把高三的晚自习时间又无情地延长了一小时。某天晚自习下课去往自行车棚的路上,她终于偶遇了陈思阳。他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走在她的身旁。 “嗨。”她自然地和他打招呼。 他朝她笑笑,脸上有腼腆的表情,并肩走到自行车棚里他才说:“那么晚了,我们一起走吧。” 她愣了愣:“不顺路啊。你家在南面,我家在北面。” 他一脸认真:“前两天报纸上说附近发生了抢劫案,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抢劫案其实发生在火车站附近,离学校着实还有一段距离。她不禁笑了:“哪儿那么夸张,我家不过就五分钟而已。” 不过她很理解他突发的骑士精神,正好看见车棚的另一端有个女生在开自行车锁,像是陈思阳同班的李若菊,外号叫橘子。她朝那头努努嘴:“那不是你们班的橘子?她住南面,家又远。” 橘子半天也没打开车锁,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话,向他们的方向抬起头。小雪连忙在背后推陈思阳一把,悄悄说:“快去快去,她都听见了。” 隔天她跑去问阿远:“你怎么从来不去晚自习?” 他从蔬菜堆上抬起头,默默扫她一眼,十分戒备的神色:“怎么了?” 她顿时不知所措,搓着衣角“嗯”“啊”了半天才说:“最近学校附近有抢劫案,下课又晚……我是想如果你哪天去的话,我们顺路可以一起回来。” 他低下头,沉默地整理他的蔬菜,排完了西红柿又排茄子,最后才说:“我没时间。” 关于时间,她后来才知道,收了蔬菜摊他要去一个装修队帮忙干漆工活,漆什么衣柜、书柜、鞋柜、吊柜,一干常常就到深夜,所以她才会时不时看到他手上一层又一层的颜色,有时还有带血的伤口。 她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学生干这样的粗活。同学中也有打工的,最艰苦也就是去麦当劳肯德基。其实麦当劳阿远也去,通常是周五周六,从晚十一点到早五点,这样他可以下了班去卖菜,卖完菜去装修队,做完装修再去麦当劳。 她还是常常拎着菜篮子装着作业本去找阿远,见到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总会泛起异样的滋味,好像吃梅子咬到舌头,一种酸酸的痛。她也常常想如何报答他的耐心教导,想来想去一筹莫展,能付诸现实的只不过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在自己要买的蔬菜里扔几棵烂菜。 第6页 聊以□□的是,她虽然没他聪明,但似乎更适合卖菜。他偶尔走开去洗手间或接电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帮他看着摊子。她人长得漂亮,又有亲和力,来买菜的阿姨都愿意和她多聊几句。哪像阿远,看人挑菜的时候也目光如炬,吓得人想买完了赶紧熘。 到后来对蔬菜的行价她都了如指掌,偶尔买回家的菜不好,阿姨抱怨两句,她就条件反射般地反驳:“这位阿姨,这黄瓜还不好?顶花带刺,摸摸,上面还有粉……” 每天去菜市场渐渐变成习惯,一天不去象小狗不能去遛弯儿一样难受。幸好父母都忙,阿姨又乐得清闲,把买菜都交给她。大小姐一放了学就忙着去菜场,少一个人伺候,多好。 恍然到了国庆,一家人都放假在家里,小雪又拎起菜篮子往外跑,被妈妈在背后叫住:“今天不用买了,咱们出去吃。” 她愣住:“出去吃多贵啊,还是在家里吧。” 妈妈不乐意:“阿姨放假回家了,谁来做?” 她自告奋勇:“我来我来,我学了个香菇菜心。” 爸爸呵呵笑:“小雪变勤劳了。不过好不容易过节一家人在一起,咱们出去享受一下,这点钱你爸爸还是出得起的。” 妈妈也贊成:“湖滨路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环境不错,里面的粥贵得吓人,咱们去试试。” 她无比郁闷:“你们去吧。我有好多作业,忙死了。我在家泡面吃。” 妈妈向来不怎么在意她的学习:“国庆节还有好几天假,明天再做。”说罢才狐疑,“你刚才还说要买菜做饭,出去吃顿饭怎么就没时间?” 最后当然是妈妈得逞,一家人开车跨越半个城市去那个小荷塘中央的小楼喝粥吃点心。那倒是个风雅的去处,珠帘后熏着檀香,楼下一叶扁舟奏着江南丝竹,鲜蘑芦笋和西湖莼菜汤都做得青翠欲滴。可惜她吃得味同嚼蜡,一件事没做完,一颗心象玄在半空,忽然变得无处着落。 天色渐暗,她的心情随之暗下来。阿远早走了吧?他还要赶去下一个打工地点,通常这时候已经收摊了。他会不会好奇今天她为什么没来?她气馁地想,应该是不会。通常她出现在他的菜摊前,他既不会惊讶也不会欣喜,最多是皱皱眉,无奈的样子。 这时候手机嘀嘀响了一声,简讯说:尊贵享受在莱斯,莱斯大酒店夜总会国庆真情巨献。 她“噌”地站起来,一扬手机:“同学叫我一起去做作业,我得走了。”说罢直接往珠帘外面跑。 “慢着!”妈妈叫住她:“还没吃几口,吃完了再去。” 她回转身笑:“对啊,打包打包,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拿去和同学一起吃。” 服务员在她的催促下手脚麻利地装了满满两纸盒子,她拎起来抢着出门,走出好远还听到妈妈的抱怨:“这孩子,不知搞什么鬼。”爸爸笑着安慰她:“女儿爱学习,你该高兴才对……” 节日的街头华灯初上,处处是喧譁的人潮。广场上的电子大屏幕反覆播着色彩缤纷的gg,立交桥下的人群踏着最炫名族风的舞步。她在路边不停地挥手,好不容易截到一辆没人的空车。车子在行人和车流的夹击下举步维艰,她趴在车窗边上,看天边的亮光一点点地消逝。 车停在菜市场街口时天已经全黑。当整个城市开始欢庆时,这条狭长的小街反而不复有白天人声嘈杂的模样。沿街的小商铺关门闭户,路边摆摊卖菜的也早不见了,只有路灯瘦长的影子和路上残余的垃圾。 转过街角一看,王妈妈的鱼摊自然不在那里,街对面阿远的地盘也空无一人。尽管早料到了,仍然有点失望。唉,反正早点回去也好,至少可以先把数学作业做个大概。 可是再往远处一望,路灯底下还有最后一个蔬菜小摊,摊后那个人正缓缓站起来,瘦高的个子,比路灯还长的影子。她心里一阵欢呼跑过去:“阿远,你还没走?打工要迟到了。” “嗯。”他看她一眼淡然说,“装修队也要放两天假,今天不用去。还有几颗西红柿没卖完。” 他面前果然还放着几个西红柿,只是都长得歪瓜裂枣,模样不佳,天都黑了,看起来今天是没什么指望了。 “你呢?”他忽然问。 “我?” “你来干嘛?” “我,”她噎了一噎才想起来,“自然是来问作业的。” “练习册?”他朝她伸出手。 “在家里……”她不禁有些心虚,“不过我都记在脑子里了,那道前年的高考题,巨高深,我和同桌讨论了一下午无头绪。” “嗯,”他扬了扬眉毛看着她,“说来听听。” “那个……”该死的,脑子竟然放空。好像是正方体里套三角,若干个三角,怎么套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晕黄的灯光下,他正静静看着她,黑色的瞳仁里闪着一点点亮光,好像有一抹戏嚯的神情。 “这个……”好尴尬,忽然想起手里的塑胶袋,连忙拿来解围,“你还没吃饭吧,我有好吃的,边吃边说。” 第7页 他眼里慢慢升起淡淡笑意,说:“好。” 她把食盒打开在地上,一盒小笼包,半盒醉鸡半盒香榛炒鸡蛋。她坐了他的小板凳,他坐在地上,和她并肩。笨蛋服务员小姐只给装了一付筷子,只好一人一支。小笼包早就凉了,可她觉得鲜美无比,大概是真的饿惨了。狼吞虎咽了一阵,吃了六七个小笼包,她才鼓着嘴,满足地仰天长嘆:“吃饱了,真好!” “那题想起来了?”他淡淡的声音问。 她回过头,他正靠在路灯柱子上仰望她,路灯光照在他脸上,温暖的橙色,平时过分冷静的目光忽然也被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定是在心里笑话她吧?赶着来问作业又不记得题目。“还没有……”她暗暗翘起嘴,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我还是回家去拿练习册……” “哧”的一声,他终于扬起嘴角笑出声来,一把把她拉回凳子上坐好,缓缓说:“算了。明天再来。” 半轮明月当空。她始终记得那天空无一人的长街陋巷。“明天”,“再来”,多平凡的两个词,在空寂的夜色里隐隐回荡,却让她觉得像最动人心弦的音符。 第5章 所有分手都从相爱开始(3) 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夏天。过了国庆,高温还迟迟不肯结束,天天艷阳高照,赤日炎炎。在全校同学齐心协力的抗争下,校长同意暂时可以不穿校服,一时间校园里争奇斗妍,热闹非凡。 小雪有几套精緻好看的裙子,是妈妈去欧洲旅游时特意买的。她喜欢那一套花朵上装和白色小短裙,也喜欢那一套民俗图腾花纹束腰带的,她的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匀称,穿上短裙有一种甜美浪漫的风情。 走在校园里,不断有人朝她回头,她才想到,从来没在学校里看到过阿远。那天做广播操时,她也东张西望了一番,没见他的人影,不知他到底来不来上学? 正好同班的张琦珊找到她,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听说她和陈思阳有几分交情,问能不能,可不可以,约他们俩一起看电影。 张琦珊的计划是,一共三张赠票,小雪出面去约人,到时候陈思阳会惊讶地发现,真巧,原来另一边坐的正好也是同学。小雪痛快地表示,到时候她会忽然肚子疼,很可能去不了。 这种为陈思阳的仰慕者跑腿的事,她早不是新手了,通常她会下课后给他打电话,今天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去他们理科一班的教室跑一趟。 崇文高中高三三个文科班四个理科班,他们两个班的教室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还隔着整段走廊。她挑了下午第一节课后这个吉日良辰,给陈思阳发简讯:“到教室门口来一下。” 陈思阳不明所以地走到门口,她还在往窗户里张望:“你们班好多空位子,很多人生病吗?” 他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啊。哪儿有空位子?” 她指着最后一排的墙角:“那个是谁?” “那个,”陈思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是孟怀远。” 她问:“他没来吗?” “来了。”他说:“上一节政治课,高考又不考,他一定是躲到哪里看书去了。” 她奇怪:“逃课?老师都不管?” 他说:“他家里的情况特殊,老师都睁一眼闭一眼。” 她说“哦”,不自觉地有几分失望,又不好问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还是陈思阳奇怪地问:“找我什么事?不是来查我们班同学的勤的吧?” “呃……”她这才心虚地摸出电影票,“新上映的大片,有没有兴趣?” 他愣了一愣,狐疑地问:“你也去?” 她正心不在焉地朝楼下张望,随口答:“当然啦。” “哦,好。”他腼腆地笑,“那周六晚上见。” 他回头进了教室,她转身下楼,还没到楼梯口,已经听到教室里的惊声怪叫,有人捶桌子有人吹口哨。她在楼梯口愣了愣,教室里有人走出来快速越过她身边。 是橘子。她拉住她,指着身后:“怎么回事?” 橘子的脸色很是不善,对她冷冷哼了一声才说:“那几个是陈思阳的死党,校花亲自到教室门口来约人,能不兴奋吗?” 校花?是说她吗?其实她可以立刻报出五个比她好看的同学的名字。呃,一不小心整出了轰动效应,不是她的初衷啊。她咬手指,倒觉得对不起陈思阳,到时候她肚子疼,他怎么跟他的死党交代?岂不是很没面子? 结果她大大低估了高三学生在神经高度紧张下的无聊程度,因此也低估了这场轰动持续的时间。周六上午,当她抱着作业本去买菜的时候,早已忘了这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阿远坐在蔬菜后面的小板凳上沉思,王妈妈一如既往地朝他们笑:“来啦?阿远,你同学来了。” 这回阿远却没动,只是匆匆扫了她一眼。饶是如此,她还是看见他眼里狰狞的血丝和疲惫的神色,不知他昨晚又工作到几点。 她略一犹豫,还是把作业本塞到他眼皮底下:“这题,还有这题,拜託,帮我看一下。” 第8页 他只描了一眼作业本,冷冷抬起眼:“这道题做过多少回了?不过是菱形平面换了个方向,abcd变成了cdef,你还要问多少遍?” 她吃了一惊,阿远有时候也会用“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眼神看她,但从不用这种语气教训她。她慌忙翻前面的习题:“有吗?哪儿?再讲一遍吧,我保证不忘记。” 他把作业本塞还她手里:“我很忙,你打电话去问别人。” “别人?谁?”她茫然。 他不耐地别过脸去 :“问陈思阳去。这么简单的题,难不倒他。” 看起来真的是她太笨,他终于不耐烦了。她嘀咕:“电话里又说不清,他家那么远,怎么好意思叫他来。” “呵。”他冷哼,“你打电话试试,我保证他二十分钟之内就到。” 她咬咬嘴唇,无奈地收回作业本。也是,阿远并没义务帮她解题。他一整天都为生计奔波,闭上眼睛休息一分钟也是奢侈,一定已经忍耐她很久了。上午的太阳刚刚出来,照在他身后,他的脸躲在阴影里,微蹙着双眉,样子很累。她忽然想到,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要不她替他看会儿摊子,这样他可以回家睡觉。 她站在那里进退维谷,他抬头问:“你还有事?” “呃……”她说,“下星期秋游去水族馆,你去不去?” “水族馆?”他“霍”地站起来,上前一步逼视她,“水族馆多少钱一张门票?我卖一天的菜能挣多少钱你知道吗?我一天打三份工到底是为什么?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大小姐,逗我这样的人玩儿很有意思是不是?” 她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才怔怔地站住。到底什么叫目光如炬她现在才知道,如火焰般愤怒,又像冰刀般锋利。她一下子有点懵,为什么今天她说什么都惹他生气?她不过想说,如果他不去,她也不想去,那他们有一天的时间,她帮他照看生意,他可以回家休息。等他休息完了,能不能帮她看一下上星期的数学测验,她错了好些题,现在也不明白。她不想问别人,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 眼眶忽然发酸。很委屈,很想哭,真的很想哭。 “拿来。”他伸出手。 她低头:“什么?”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作业本。做完了题赶紧回家去。” 她抿紧了嘴角,坚持不懈地低头:“不用,我自己回去多想想,说不定就做出来了。” 两个人僵立在那里,最后是他决定不再理她,回转身自顾自整理身后的纸板箱子。有客人刚在对面买了鱼,上来问:“小伙子,葱多少钱一斤?” 他竟然对人置之不理。小雪原本准备要回身走人,看他不理人,停了停,还是打起精神迎上去:“阿姨,四块四一斤。” 那阿姨说:“我买半斤呢,两块钱吧。” 她勉强堆起笑脸:“阿姨那可不行,一共也就挣您这两毛钱。” 那阿姨也笑了:“你们怎么可能没得挣?看看你这身漂亮衣服,家里生意不错吧?” 她仍旧笑脸迎人:“看您说的,我不过帮朋友暂时看下摊子,可不敢给人卖亏本了。” 阿姨翻了翻几把葱犹豫不决。她连忙说:“您看这葱多新鲜,做葱焖鲗鱼可香了。要不给您半斤两块一,您下次可得再来啊。” 阿姨付了钱,她把零钱扔进他的钱罐子里,想想好没意思,还是走吧。 没想到没走出一步,已经被人一把拉住,一股大力把她拽进拐角的小巷里。阿远一把将她推到墙根,凶神恶煞地瞪着她:“谁让你帮我卖菜了?以后不准你碰我的菜。” 她震惊地仰望他:“不是卖亏了吧?难道你只赚一毛钱……”转念一想又生气,“那你自己为什么不理人?你的菜!谁稀罕碰你的菜?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碰你的菜,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烦你!”越说越心酸:“你这个……你这个……” 喜怒无常,莫名其妙,不识好歹,狼心狗肺…… 没机会说出口,被人堵住了嘴。他俯下身,将灼热的双唇重重覆盖在她唇上,一个青涩但热烈的吻。 她“嗡”地晕了,脑袋放空,茫然抬头,对上他流光溢彩,炯炯有神的双眸。他低沉的声音说:“晚上别去。” 身体被他坚实的双臂牢牢圈在怀里,和他靠得那么近,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她觉得心跳杂乱无绪,恍惚地问:“别去哪里?” 他的双眼顿时黑暗下来,锐利得像要扔出两把刀子。“哦,”她终于明白过来,傻傻地抬头看他:“阿远,你忽然那么凶,原来是在吃……” 还是没机会说完,又被人堵住了嘴。 后来她问阿远:“天天都是我跑去找你,我还以为你很烦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笑一笑说:“全年级二百来号男生,大概有一百号暗恋你,你能有什么感觉?” 她颇觉得遗憾:“可是只有你一个敢扑上来亲了我。” 第9页 他说:“那天看见你站在早晨的太阳底下,穿着一身白裙子,一尘不染的白皮鞋,头上戴着银色的发卡,活脱脱一个闪闪发光的公主,却为了我,一脸较真地和人为两毛钱讨价还价,我就想,我不放弃,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只卖几株油菜。有朝一日,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如今那条卖菜的街还在,那两百号男生大概有一百号已经娶妻生子。正如他所言,他实现了华丽的转身,可以给任何人最好的生活。而她,十年俗世里兵荒马乱,早已满面烟火尘灰色,成了那个需要为两毛钱斤斤计较的人。 第6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1) 没几天老闆郑贺把小雪叫到办公室:“公司找了个投资人,你一定听说了。资金最快下个月就能到帐,不过怀远说想先了解一下公司近三年来的运营状况,你整理一下给他发个邮件。我会把他的联繫方法发给你。” 她心里不免咯登了一下。不是说搏美人一笑吗?那还看什么帐本? 不知是不是她发愣的表情太过明显,郑贺停了停说:“我知道月底你忙,小雪,幸苦你了。”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会,年终结算报告都是现成的。” 郑贺站起身来,温言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脸都瘦了一圈。是不是最近太忙太累?” 她忙说:“没有没有,天气有点热,食慾不佳而已。”说完马上仓惶退出来。 下午她整理出几个文件,发去郑贺提供的电邮,郑贺也在抄送栏上,她自然没别的废话,只是在署名时犹豫了一阵。要不干脆不署名,做无名氏?怎么看怎么怪。要不写“厉会计”?将来要是见面岂不是更显得心虚?考虑再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堂堂正正写上“厉晓雪”三个字,眼睛一闭发出去。反正同名同姓的人也是有的。 晚上陪明殊回他父母家天伦之乐,明殊一路上兀自嘀咕:“你说要是b套餐的话,那总得有个更牛x的男人出来拯救你,把初恋杀得片甲不留。会是谁?难道是你们公司那个郑和郑公公?” 她饱含激情地干笑:“我还能指望谁?当然是你。宋明殊,你千万不能抛弃我。” 明殊抱头逃开:“压力山大!厉晓雪,你别过来!” 他们闹作一团进了门,正好让明殊父母看到他们貌似恩爱的样子。 其实小雪挺喜欢上明殊家吃饭。明殊父母早年从四川迁到h市,宋妈妈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香辣可口。只是明殊的父亲爱在饭桌上教训儿子,说来说去万变不离其宗:玩儿什么乐队,不务正业,赶紧找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业。 宋妈妈在一边劝架:“吃完饭再说,你看小雪也难得来一趟……” “砰”地一声,明殊父亲把饭碗重重撂在桌上。眼看谈判就要破裂,明殊在饭桌对面向她投来求救信号。 其实之所以来吃饭,是因为明殊最近得到一个上电视参加某歌唱比赛的机会,到时候他在电视里露面,家里估计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她只好放下碗里的水煮牛肉,一脸挚诚地说:“叔叔您别生气,明殊是有责任感的人。我想支持他现阶段为理想努力,成家立业不着急……”她咬牙汗了一汗:“反正我又不去别的地方。” 明殊父亲抿紧了嘴不说话,宋妈妈轻轻握住她的手,有老泪纵横的趋势。明殊在对面朝她咧嘴笑,她恨不能一脚把他的笑脸踩烂。可是对着二老,她只好万分惭愧地低头。水煮牛肉,先把水煮牛肉吃完了再说…… 第二天又是波澜起伏的一天。上班前小雪去了一趟银行,赶上排长队,回到办公室已经将近十一点。还没坐稳,格子间那头的小李慌慌张张走过来,一见她就说:“人都走了你才来!” 她茫然:“谁?” 小李说:“那个孟怀远啊!老闆带他过来和大家打招呼。” 她“哦”了一声,淡淡问:“什么样?” 小李显然还心潮澎湃:“啧,英气逼人,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便宜了郑爽。”小雪暗暗笑笑,心里委实庆幸又躲过了一劫。小李却为她惋惜:“围观帅锅这种好事你怎么就没赶上泥?老闆特意带他到你格子里来,说介绍你们认识,将来有财务上面的问题可以直接找你。” “到这儿?”她愣了愣。她桌子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她和母亲的大幅合影,早知道该先藏起来。 “就是啊,”小李说,“还站在你桌子前聊了一会儿。” 她不禁苦恼地抚额。那就是说照片十之八/九是看见了。她有不祥的预感,立刻打开电脑登陆邮箱,果然有孟怀远的邮件,回复她昨天的邮件,发信时间在十分钟前。 邮件只有两个字:“谢谢”,没有更多半句话。她对着电脑屏幕默了默,半晌才想到,也好,这是不是说明他不过只是来打酱油的?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多大的冤雠也该烟消云散了。 可是这大概是她的一厢情愿,孟怀远不像是个善于原谅的人。 周末小雪和明殊一同去郊区的疗养院看望小雪的妈妈,到了才发现妈妈被打了镇静剂,昏睡在床上。护士说:“她好久没这么激动了,刚刚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不知哪里捡了碎瓷片,我一个没注意差点让她划开手腕,医生只好给她打了针。” 第10页 母亲的躁郁症在小雪回国那一年发病,至今多年,最严重的时候幻听妄想,常常说,小雪,你爸爸在窗外叫我,然后想从二楼窗口纵身而出。更多的时候是抑郁,连续几天不说话,在浴室里一坐几个小时,好几次差点自杀成功。小雪没办法一边上班一边照顾母亲,只好把她送到疗养院。 药物作用下,妈妈的情绪变得和缓些,只是常常坐在那里发呆。记得明殊第一次来疗养院,她还和他聊天:“你是小雪的男朋友?” 明殊笑:“算是吧。” 她煞有介事地问:“你很有钱吧?” 明殊尴尬地咳嗽,母亲倒一脸坦然:“不用不好意思。追我们小雪的人排队排到城墙外,她只喜欢有钱的。”说罢她又皱眉:“你怎么不穿西装?” 可怜明殊自那以后,每次来都得把自己塞进那套小一号的西装里。 妈妈睡到日暮西山才悠悠醒转。小雪那时候坐在床边上打瞌睡,手支着头没撑住,差点一头撞在桌角上,幸好明殊眼疾手快托住她的头。 明殊翻白眼要骂她,妈妈却在这时候醒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叫了一声“妈”,才看见母亲眼里泪光闪动。她想伸手去扯纸巾,妈妈只是抓着她不放,半天才说:“小雪,那个人找到了吗?” 她无奈回身安慰妈妈:“正在找,很快就找到了。” 妈妈的眼泪哗啦啦滴在她手背上:“要快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把钱要回来,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工人要冲进来了,要快点……” 她知道妈妈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dvd碟片,转移她的注意力:“看,我给您带韩剧来了,最新的哦,兄妹恋,妹妹还是个瞎子。” “哦,瞎子啊?好。”妈妈这才破涕为笑,笑得像个孩子。 探视时间晚上八点结束。小雪和明殊陪母亲吃过晚饭,才走出病房。 下午那个护士追到走廊上:“上午有个年轻人来看你妈,一走你妈妈就发病了,弄得大家手忙脚乱,害得我差点儿都忘了。”她伸手交给小雪一个信封,神神秘秘地说:“上午那人拿给你妈的。你妈扔在垃圾筒里,我趁她不注意捡回来了。不知那人是不是你妈妈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人’?” 她勉强笑说:“应该不是的。”护士“哦”了一声,才失望地走开了。 走廊里的灯光如昼,身边不断有病患擦肩而过,拖鞋踩在光滑的水泥地上闢辟啪啪地响。她定了定神,看手里的这个信封。很平常的一个白信封,已经有些泛黄,边缘捲起了毛边,像年代久远的东西。 明殊一把扯掉领带,好奇地探过头来:“是啥?不会是遗书吧?” 她认得这个信封,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许多年前,她在阿远家的饭桌上见过这个信封,所以只好对着明殊苦笑:“你说初恋不是来重修旧好就是来报仇雪恨。宋明殊,没准你是对的。” 第7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 (2) 细数和阿远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三百来天,人生中短暂的风景,那时候他们却都一门心思地认为,那是一生一世的大事。 既然明确了关系,菜场自然是不能再去了,毕竟高三早恋是会被班主任叫去小黑屋里训话的,小雪在阿远的菜摊前转悠了这些日子还没被邻居看见,本来就是个奇蹟。 在梧桐树下的林荫道上,或者单槓器械后面的矮墙深处,擦肩而过交换一个眼神,或者放学后分手前悄悄偷一个吻,几乎是他们恋爱的全部。 不知别人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反正小雪只觉得时间不够,想要争分夺秒地和阿远在一起。菜场不能去了,她中意的家务从买菜变成了倒垃圾,还专拣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妈妈在客厅里入神地看情感大戏,她就伸着懒腰从客厅中央穿过:“作业好难,我去外面倒垃圾,顺便透透气。” 阿远会在楼下等她,风雨无阻。通常他从装修工程的夜班回来,天晴时在楼下大树底下的阴影里,天雨时在他们初见面时躲过雨的屋檐下。有时候她在楼下转几圈也找不见他,而他突然从不知哪个黑暗角落里转出来,她吓得刚想大叫,他火热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她回头很是恼火,可是一瞬间又跌进他怀里,抬头对上他乌黑闪亮的瞳孔,在月光折射下笑容满溢。 这时候她早忘了恼火。她甚至有些明白飞蛾扑火时的心情,正如她自己,好像一团无休止的火焰,毫无保留地燃烧。 最疯狂的一次是她爸爸带着她妈妈去香港血拼,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阿远在通宵营业的麦当劳上夜班,她背着书包偷偷跑去探班。十一点的街头人烟稀少,她一拉开门,一个胖胖的小伙子用欢脱的声音叫:“欢迎光临。”她上去问:“阿远,啊,不是,孟怀远在不在?” 他在后面炸薯条,出来一看,略略一惊,然后真的生气了,冷冷问:“你来干嘛?” 幸好她早有预谋,举起手里的书包:“作业做不出来,求辅导。”然后腆着脸朝他笑,“别赶我,都半夜了,除非你送我回家,我可不敢一个人走。” 他的神色转为无奈。柜檯后的胖子兀自张着嘴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阿远:“孟怀远,你女朋友很正!” 第11页 阿远“嗖嗖”扔出去两把眼刀子,胖子终于闭上了嘴。而他迅速低头转身,可是她还是看见了,他眼底一闪即逝的暖暖笑意。 麦当劳地处闹市,对门是一家着名的夜店,所以过了午夜竟然还不断有人推门而入。小雪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在角落的桌子埋头做题,做着做着眼皮开始打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趴在桌上沉沉睡着,可是趴着睡当然不踏实,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 半梦半醒间,有人把什么盖在她肩头,然后温柔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即使在梦里,她也知道肩头的重量是阿远的外套,因为她能闻见他的味道。 她梦到初次见到阿远的情形,她在大雨中匆匆跑回来,他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掌接屋檐上滴下的水珠,抬头望瓢泼大雨,百无聊赖地等她。 她忍不住在梦里笑出声来。就这样,一整夜,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是件美好的事。 十二月一股冷空气骤然南下,冬天不期而至。 那年的平安夜是创记录的寒冷夜晚。高三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有了放松的藉口,原来班里的几个好朋友在陈思阳的纠集下,打算去游乐园的午夜场。陈思阳打电话给小雪,问她要不要同去。小雪本来想说不去,无奈张琦珊正好坐在她身边怨念地纠着眉头,她只好说:“那我和张琦珊一起来。” 下午第二节课一下课她就跑到她和阿远的固定接头地点。单双槓等器械的后面,梧桐树的树干和小矮墙正好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外面看不见,阿远就在那里等她。 她跟他报备:“陈思阳和一大群人约我晚上一起去游乐园的夜场,我答应和张琦珊一起去。” 阿远低头敛着眉,只“嗯”了一声,低声说:“装修队有任务,我晚上得工作,你去吧。”他顿了顿才又说:“路上当心点。” 她指天保证:“没问题,总有男生会送我到家吧。” 天气十分冷,她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尚且冻得牙齿打颤,阿远的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冬衣,既没帽子也没围巾,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等了她一会儿,头发上结了一层薄霜。她抓起他的双手,捂在她的毛线手套中央使劲呵热气:“晚上别等我了,天太冷,等我回家怕是午夜之后了。” 这回他没说话,只是低下眼。 冬天的操场上人迹罕至,偏偏这时候有几个人影从远处晃过来。小雪慌张地往外张望了一番说:“我先走了,你等会儿再出来。” 她转身要走,又被他一把拉回来。他低头看她良久,手臂紧紧圈在她臃肿的腰上。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结果他只是收紧手臂把她按在胸口上,轻声说了句:“圣诞快乐。” 直到踏进人声喧譁光怪陆离的游乐场,她还在想他那句“圣诞快乐”,和他脸上淡淡的黯然。 “厉晓雪!海盗船!快点儿!”前面的张琦珊喊她。平时快人快语的张琦珊今天一反常态穿了身淑女的呢子短裙加长筒靴,可是还是个急性子。 为了海盗船他们这群人已经排了长队,现在终于轮到,所有人都迫不及待。 只有陈思阳不着急,整晚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小雪的身边。上了船小雪想把张琦珊拉到陈思阳身边,可不知怎么一来变成她坐在了最靠船沿的一个位置,而陈思阳又坐在她旁边。 海盗船缓缓晃动起来,慢慢由徐转疾,隔壁的旋转木马降至脚下,远处的摩天轮也降至脚下,过山车在身侧呼啸而过,所有人惊叫着被抛向空中,尤以前排的张琦珊叫得最响。 小雪也跟着叫,紧闭起眼不敢看,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呼地过,一团慌乱间好像旁边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大风吹过,手上凉凉的感觉。 船慢慢停下来,一群人又狼狈不堪地鱼贯而出。小雪对大家说:“我答应家里十点之前得回去,先走了。” 大家又诧异又遗憾。陈思阳有几分尴尬地说:“我送你回家吧。”小雪说:“不用,我在门口打个车就成。” 陈思阳坚持,她坚持不肯,最后他看着她坐上车,她把车门关在身后,才舒了一口气。 车子缓缓前行,窗外夜沉如水,一排路灯匆匆后退。车里熄了灯,只有窗外晃动的街灯,后排座上空空荡荡。阿远此刻不知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忙着给鞋柜上漆?会不会一边油漆一边想念她,就像她现在想念他一样? 司机问:“姑娘,去哪儿?” 其实她跟家里说了不到十二点不会回家,想了想说:“去商场吧。” 商场圣诞酬宾,通宵营业。她在卖手套围巾的柜檯前晃了很久,挑了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想想又觉得不好,换了一双便宜的毛线手套,想想还是不好,最后全都放回去。 这样纠结了半天已经十点多,打车回家躲在楼下的大树下。天气真是冷,她的身上全付武装,不断地跺脚,还是冻得手脚麻木。说好了今晚阿远不会来,可她决定等等看。 果然,只十分钟不到,远处就有人影出现。阿远扶着他破旧的自行车,低着头走过来。 她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他低头看她,十分诧异:“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不到半夜不回家吗?”她笑着反问他:“对啊,那你怎么在这儿?”他愣了愣,嘴角上扬微笑起来,目光一闪,像有星光绽放。 第12页 那天她耍赖要他陪着继续出去玩,可是天寒地冻的,凡是有暖气的地方都要花钱,最后她异想天开:“咱们去坐地铁吧,我从来没去过集末。”地铁里不会冷,她有月票,不论坐多远,两个人只要两块钱。 他骑那辆破得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载她去地铁站。本来她打算坐在后面,阿远一伸手托起她的腰,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槓上,笑说:“坐好了。” 阿远一脚蹬出去,骑得极快,冷风迎面扑来。虽然屁股有点痛,但身体完全被他的双臂环绕,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沉重又灼热,听得她开始面红耳赤。出了小区有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他竟然也不剎车,直直地冲下去,风声越来越疾,对面大马路的灯光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轻声惊呼。阿远在她耳边轻笑:“别怕。” 能不怕吗?简直比海盗船还惊险。可她捨不得闭眼,一秒钟也捨不得。 后来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那时候城里的地铁线远没有后来的那么复杂,只有环线和直线两条。直线的那一条一直通到郊区的集末,末班车十一点出发,到了集末再开回来。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开始车厢里还有人,驶出市区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他们两个。 车里的灯光暗下来,只有车厢前面顶上一盏小灯还亮着。快到集末的时候,列车“忽”地一声冲出隧道,回到地面上,霎那间窗外星光大盛。两边是宽广的菜地,头顶有一轮上弦月,月光朗朗,夜色辉煌。 他们依偎在车厢的角落,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五十五分。她那时候不知看了哪部女主角最后病死的日本动漫,很矫情地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 阿远听了只是笑:“傻子。”他在月光下低下头,良久轻声说:“对不起,没给你买圣诞礼物。” 她拍脑袋说:“哎呀,我也忘了给你买。” 他抬头定定望着她:“也不能请你吃饭,也不能陪你出去玩。” 她笑起来:“就是,我多不容易,你得补偿我。” 他问:“怎么补偿?” 她想了想说:“等你成了亿万富翁,每天都请我吃龙虾刺身。” 他轻声地笑:“好。” “给我买非洲之星,所有钱都交给我管。” 他低声说:“好。” “我要住江边的豪宅,门厅里要有旋转楼梯,后院种满玫瑰花。” 他还是笑:“好。” 她又说:“罚你一辈子对我死心塌地,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允许变心。” 他微笑着说:“好。” “哎!”她不满,“什么都一口答应,想都不想一下,一点诚意都没有。” 这下他真作沉思状:“无论什么情况?比如什么情况?” 她随口答:“比如我抛弃你一百次吧。” 他皱着眉半晌不说话。这下她又不满:“要想那么久?很困难吗?” 他扬起嘴角笑得明朗,伸出双掌托住她的脸,柔声说:“好。” 手机上的时间一晃,跳到十二点,她扬着脸对他笑:“阿远,圣诞快乐。” 真好,不论天气多冷,他的双掌总是热的。月光下他的双眼璀璨明亮,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鲜花礼物,电影晚餐,他们确实没有,但他们一同坐过平安夜最后一班地铁,一起看过最明亮的月光,那些都是浪漫而难忘的瞬间,更何况他说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即使被抛弃一百次。 年少轻狂,不轻狂又何谓青春?可是没有哪一段爱情经得住背叛,所以每一段青春都要付出代价。 第8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3) 他们的第一次考验发生在高考后的夏天。 阿远的高考分数可以报考北京,但他选了南方的一所学校。自知全国重点是没希望,小雪的志愿填了阿远同一城市的另一所学校,不过分数仍然差强人意,最后不得不去本市的一所二流学院。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那时候她有一种盲目的乐观,不过是异地几年,有什么了不得,重要的是,早恋晚恋,学校终于管不着了。 没想到现实立刻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傍晚时分,她又抡起菜篮子去菜场买菜,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回终于不用夹带作业本。老远就看见王妈妈朝她笑:“这不是小雪吗?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你来啊?” 她想停下来和王妈妈聊天,不料一把被阿远拽到拐弯的小巷里。他的神色严肃得吓人:“赶紧回家去,别再来菜场。” “为什么?”她不明所以,外面的街上已经响起一片喧譁,有几个人影从巷口走进来,她匆匆看了一眼,三四个穿着汗衫短裤的青年男子,为首的一个光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皱皱巴巴的西装,长相凶猛。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阿远在背后猛推她一吧,语音急促地在她耳边轻呼:“快跑!” 来不及多想,她顺势跑出去,绕过垃圾堆绕过大树,直跑出三四十米,小巷一个拐弯,眼前换了景物。背后却传来人声大作,有人大声笑:“菜摊子都不顾了,原来躲这儿呢。”接着一人一声断喝:“搜!” 第13页 她脚下一个急剎车僵在了原地,回过身贴着墙根偷偷看回来路。两个穿文化衫的拉着阿远的胳膊,另一个光膀子的把什么递给那个穿西装的:“大哥,只有三十几块。” 穿西装的默默剔牙,半晌才“噗”的一声把什么吐在地上:“我说小孟,不是说好了一个月五百的吗?这个月怎么啦?” 她看到阿远抬起头直视那人,冷冷说:“你们三天两头来骚扰我,做不成生意当然没钱还。” “还嘴硬!”光膀子一声大喝,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头。 “彭!”的一声,拳头结结实实打在柔软肉体上的声音,她的心猛地一揪,紧紧闭上眼不敢看。 “停,停。”穿西装的喊,说罢似乎沉吟了一刻,最后踱到阿远面前,无可奈何的样子:“你看,小孟啊,看在你们孤儿寡母的份儿上,一个月五百块,我觉得已经很优惠了。到底什么时候还,倒是给我个准信儿啊。这样多不好,搞得我们象流氓似的。” 众人一阵低笑,阿远抬起头来说:“等我下个月大学一报到,就能拿到奖学金,到时候一次就能全部还清。” “哟!要去上大学了!”穿西装的揶揄地笑,众流氓跟着一阵嬉笑。西装说:“你家还欠我们八千多块,到时候你拍屁股跑路了,我跟谁要钱去?要不你先还个三五千块,好让我们心里也有个底儿。” 隔着三四十米的距离,小雪这时候才看清阿远的脸,不知刚才那一拳打在哪里,眉骨破了,眼睛上肿起一块,隔得那么远,她也能看到他双眼愤怒的目光:“搜也搜了,钱会尽我所能及早还你。除此之外,要打可以,别的我无能为力。” “啧,”穿西装的摇头,“连求个饶也不会,这叫我多难办。” 光膀子的磨拳擦掌地笑:“大哥,那就只好满足他的要求了。” “彭!彭!”连续几声拳打脚踢的声音。她脑袋一热,已经不管不顾冲出去,以自己都没想到的声音高喊:“住手,你们这群流氓!再不住手我报警了!” 短暂的沉默,忽然爆发一阵闹笑,那个光膀子的领头大笑:“报啊,就说刚哥的兄弟在这里收帐,等派出所的熘跶过来,黄花儿菜都凉了。” 身后传来阿远低沉的怒吼:“厉晓雪,你滚远点儿!”似乎后面最年轻的那个打手同时认出她来:“欸?这不是崇文中学的校花吗?”穿西装的肆无忌惮地朝她身上打量:“小美眉,你谁啊?” 她这才觉得害怕,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我是孟怀远的女朋友。” 西装笑了,一伸手捏住她的脸:“孟怀远走了狗屎运?有这么如花似玉的妞儿?” 她躲了躲,没躲开,五个汗津津的手指钳在她脸上。她个子不高,被人捏着脸仰视,那人的脸就在她头顶,油光珵亮的脑袋,一嘴烟燻过的黄牙,她甚至可以闻到他的口臭。后面一阵打斗声。阿远一声低叱,挣脱了两个人钳制,有人“哎呦”呼痛,光膀子忙过去帮忙,阿远的肚子上重重挨了两脚,又被人扭住。 西装在她头顶呲着牙笑:“刚才还装b打不还手的,这一会儿功夫就沉不住气了。看起来你还真是他的妞儿。”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钱。” “啧!”西装这才放开她,嫌弃地朝身后笑骂,“行了行了,有美女在这儿,你们就不能斯文点儿。” 众人嘻笑着答应,才停了手。她慌忙找出钱包,把所有钱掏出来,三张一百的,一大堆零钱。穿西装的却并不急着拿,一脸猥琐的似笑非笑:“美女,钱不钱的是小事,你刚才叫我们流氓,兄弟们可都不怎么高兴。” 众人闹笑,她在那里怔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咬了咬牙,低头轻轻叫了一声:“西装大哥。” 这个称谓引发又一阵闹笑,那人满意地整整西装领子,答应了一声:“欸!妹子,怎么说?” 到这份儿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反而镇定下来,抬眼说:“钱您先拿着,就先算这个月的。我跟您担保,下个月一定全数还清。那位大哥不是认得我嘛,阿远不还您找我。” 西装大哥摸着下巴继续似笑非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就此答应。她干脆过去一把把钱全部塞进他皱巴巴的西装口袋。他笑了一声,顺势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脸上摸了两把,嬉皮笑脸地说:“那说好了,他不还钱的话,我来找你,你可得等着大哥。”大家一阵窃笑,西装大哥才朝身后挥手:“走。” 天渐渐暗下来。阿远一语不发从地上站起来。她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心疼地看他的额头:“怎么办?流血了,咱们去医院。” 他低着头不说话,不顾她拉着他的手,回身往大路走。王妈妈正收拾鱼摊,小心翼翼地朝他们看,好奇却又不敢问。阿远低头沉默地把成箱的蔬菜装回他的三轮车上,一句话也不讲。 小雪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偷眼觑他。阿远一定是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才会阴沉着脸不理她。 等他们装完了车,天已经是灰濛濛的颜色。阿远在前面推着三轮车走,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穿过市场,走到小路的尽头,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再一个拐弯,就是阿远回家的小道。 第14页 他头也不回走在前面,眼看要隐没在黑漆漆的小道上,她忍不住在后面拉住他:“阿远,怎么不说话?”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头上流血的地方已经止了血,暗红色的血块和头发纠结在一起,眉骨高高肿起,一只眼睛也是肿的,眼里布满血丝,闪着冰冷的怒火。他冷冷问:“叫你跑你怎么不跑?” 她觉得委屈:“我怎么能管自己跑,看着你被人打?” 他甩开她的手,凶巴巴地朝她吼:“所以叫你跑,你跑了自然就看不见了。被追债是常事,挨打也不是第一回,没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会过去。让你看着我被人打,叫我怎么忍?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简直要哭出来:“你那么凶干什么?我也不过是想帮忙。”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对面的阿远却安静下来。天暗下来,背后的街道人声嘈杂。他眼里的怒火随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最后他忽然说:“小雪,我们还是分开吧。” 她一下子懵了,怔怔站在原地:“为什么?” 昏黄的路灯下,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知道为什么。” 刚才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他,连话都讲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都解决了吗?等你发了奖学金就把钱还上,不就没事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大不了等你发了钱,欠我的钱也还我。这些都是暂时的,对不对?我们又不会穷一辈子……还说什么将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好把他抱得更紧,仿佛稍一松手他就会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他像是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她。她立刻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鼻涕眼泪全部擦在他的汗衫上,在他胸口呜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以后你叫我跑我就跑,叫我滚远点我就滚远点。”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她脸颊上被人捏过的地方,眼神闪烁,仔细看了许久,低声问:“痛不痛?” 她赶紧摇头。路灯下,他的目光深邃,停了良久才问:“厉晓雪,你最后的机会,要不要和我分手?” 她干脆地回答:“不要!” 夜风徐徐。她感到他的手臂忽然收紧,把她紧紧贴在他胸前,星光下他闪亮的黑眼睛熠熠生辉,直视她说:“那好,你说的不要,那就不许变。” 当然不会变,无论贫穷或病痛,至死不渝。她枕在他的胸前,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强劲而勇敢,仿佛这世上最坚定的声音。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服。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死死抓住他。 多年之后,小雪还见过一面那位西装大哥。 那时候小雪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故地重游到那条菜市场的小街。菜市场还和以前一样脏乱差,空气里瀰漫着肉腥和烂菜混合的气味,可是阿远当然不在那里了,连卖鱼的王妈妈也不见了,真真的物是人非。她在街头的小吃店点了一碗牛肉粉丝,一抬头正好看见西装大哥从外面走进来。 那颗耀眼的光头,想让人不认出来也很难,只是这一回他没穿西装,而是套了一件脏兮兮的黑外套,眉梢还多了条颇显眼的刀疤,倒是比以前更像个流氓。 西装大哥看见她,只愣了一愣,显然也马上认出她来,朝她呲牙一笑,挥手说:“老闆,来一碗菜肉馄饨。” 她赶紧低下头。西装大哥则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兴奋地说:“瞧瞧这是谁?孟怀远的妞儿!” 她卯足了劲奋力解决碗里的粉丝。对面的人嘿嘿一笑:“怎么在这儿吃粉丝?孟怀远那小子呢?不是被他甩了吧?” 小雪自然不理他,那人倒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剔着牙:“啧啧,那小子当时多落魄,身上一百块钱也搜不出来。现在可发达了,听说炒股票发了财。”他忽然语带愤恨:“那时候要不是我网开一面,他哪有命去读什么大学,早被人砍死在街上了。不见我的情就算了,还来和我玩儿阴的。” 小雪不禁抬起头。西装大哥立刻像受到莫大的鼓励,说得同仇敌忾:“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那么阴,居然找个人来骗我投资,说什么安徽的山里卖树苗,一年翻一倍,五年翻五倍,还什么国家扶林政策,这个批文那个新闻,到头来都是个屁!骗了钱就跑,害得我借了高利贷整天被人追,还被人砍了一刀。”他指着自己的眉梢那道疤:“看看,就这儿,高利贷弄的。” 小雪大着胆子问:“骗子到处都是,你怎么就知道是他?” 西装大哥“嗤”了一声:“后来他把钱还我了。不过我可是好好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不过想叫我尝尝被人追债的滋味,那个叫什么以什么人……那个什么身……” 西装大哥一副词穷的样子。小雪说:“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啊,对!”他拍大腿,眼神在小雪身上猥琐地逡巡一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那时候他家又不是只欠我一个人钱。他就是不爽我调戏了他女人。哼!”他恨恨将牙籤扔到桌角边,骂了一句:“小人!” 第15页 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天气刚刚回暖,路旁的柳树抽了新枝,小花园里的桃树开得云蒸霞蔚。她回原来家里的旧房子看了一看。房子刚卖了不久,从小花园往上看,新主人已经换了窗帘,阳台上摆了几盆石榴和金桔。 沿着小区的水泥小路出来,路过她和阿远躲过雨的屋檐,从他骑车带过她的下坡路往外走,没几分钟就看见外面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记忆是个奇怪的动物,走了那么多年的这条路,因为那一次破自行车的冒险,深深刻在记忆里。本以为很长很陡的路,原来很短,也不惊险,不过是如此。 人生端的无常,原以为早已消失的人,会在你想像不到的拐角处忽然冒出来。 后来的某个下午,小雪在外面办事,本来办完了事打算直接下班坐地铁回家,刚走进地铁站就收到郑贺的简讯:“公司聚会,来鱼米之乡吃饭。” 鱼米之乡是郑贺常宴请客户的上海餐厅。下班尖峰时间堵车,她足足挤了一个小时公车才到。下车一看,餐厅门口摆着“上海本邦菜夏日风情”的主题gg。她向领座小姐报上公司的大名,小姐表示没有,她又报上郑贺的名字,小姐才恍然大悟:“郑先生啊,有,楼上山月阁四人小包厢。” 她正想说会不会搞错了,公司聚会,应该不是小包厢,郑贺本人从里面迎出来,看见她笑说:“我猜你这么晚,大概是找不着。” 她跟在郑贺后面上楼,边走边问:“只有四个人?” 郑贺答:“哦,就我们,小爽,和她的一个朋友。” 她不禁诧异:“不是公司聚会?” 他们已经走到包厢门口,郑贺握着包厢门的把手停下来,默然笑笑:“前两天你不是说天热胃口不好?这里刚好出了个夏季主题,看起来不错。” 她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郑贺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三十几岁,事业有成,模样也儒雅斯文,在现如今离婚男比凤凰男吃香的社会里,算得上是个不错的良人。不是她矫情,只是他们绝对没可能。 她正进退维谷,他无奈地笑了笑:“你看,叫你出来吃顿饭还要借公事的名头。”顿了顿又说:“你要想成公事也行。” 来不及让她退缩,门已经被打开,里面是她熟悉的陈设,实木餐桌,云卷纹餐椅,水墨屏风,餐边柜上置着大把芦苇,咋一看让人忘记现世时间。餐桌边坐着的人站起来,正对着她的是郑贺的妹妹郑爽,小雪见过不止一次,雪肤明眸,美得十分张扬。背对着她的是个瘦高个的青年男子,清爽的短发,挺拔的肩膀,顺着门口的声音回过头来,一对冷静锐利的眼睛。 郑贺忙把小雪让进屋,迎上那人笑着介绍:“总算来了,上次你来公司就她不在,这是我们的会计,叫……” “我们认识。”那人打断郑贺的话,恍惚灯光下微微勾起嘴角一抹淡定的笑意,停了停说:“她叫厉晓雪。” 第9章 若我会见你,事隔经年(4) 夏季主题果然主打清凉风,连包厢里的冷气都特别足。 小雪的表现比想像中的镇定甚多,连她自己都意外。除了刚进包厢那一刻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以不由得抖了抖,接下来可以说神态自若,对答如流。 郑贺诧异地问:“这么巧?你们认识?” 孟怀远平静地答:“我们是高中同学。” 她总算用上了那个云淡风清的微笑:“上次写电子邮件我就纳闷,怎么会是孟怀远?同名同姓吧?没想到还真是你。” 孟怀远报以同样坦然的目光:“毕业十年了吧,今天还是第一回见着。” 他们站在那儿你来我往地寒暄,第一个不耐的是郑爽,撇撇嘴打断他们:“还吃不吃了?等了那么久,快饿死了。” 郑贺把菜单递到小雪眼前,笑得温柔和煦:“等了那么久都是等你,来,架子最大最难请的点菜吧。” 她尴尬地笑,低头无视郑贺眼里的那抹暧昧,自我麻痹地想,公事而已,陪领导吃饭,点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是落到这里最没存在感的人头上。 白斩鸡,蜜汁火方,鸡汁排翅,酒香蒸虾球,她低头报了几个以前陪老闆和客户吃饭时点过的菜,郑贺在一边说:“点个龙虾?你不是爱吃龙虾刺身?” 郑爽清脆甜美的声音忽然说:“别点海鲜,也少点肉菜,怀远不吃那些个。” 这点小雪倒是没料到,忍不住抬眼,对面的孟怀远低垂着眼,百无聊赖地摆弄手里的茶杯。还是郑贺解围说:“没关系,你点你爱吃的,再给怀远多点几个素菜就行了。” 她忙说:“这里没刺身,熟的龙虾也不好吃。”当即还是换了菜,最后点了凉拌穿心莲,腐竹毛豆,冰镇海胆冻豆腐,清炒藕丁,胖大海炖雪梨。没想到当年他天天中饭吃卖剩下的烂菜,现如今还喜欢吃素。 最后剩酒水,小雪按惯例把酒单推给了老闆,只是低声建议说:“既然大家喜欢清淡的,要不就来瓶白葡萄酒。” 不料郑爽又说:“别点了,怀远也不喝酒。”郑贺似笑非笑地挑眉:“你陪怀远喝果汁,我和小雪喝白葡萄酒,行了吧?” 第16页 郑爽一脸不悦地哼了一声,对着小雪说:“你和怀远不是老同学吗?怎么怀远不喝酒也不知道。以前不熟吧?” 以前他穷,从来没请她吃过饭,她只知道他不挑,也没条件挑,有什么吃什么。他不喝酒吗?她还真不知道。原来她不知道的事竟这样多,那他们之间到底算不算熟? 抬眼望去,他从桌子那边静静望过来。包厢里的灯光是淡黄色,从头顶照下来,每个人看起来都目光闪烁。今天她还是第一次敢直视他,英挺的眉毛,坚毅的下巴,和以前一模一样,那对叫人不敢逼视的眼睛,只坦然又从容地望着她,仿佛也在等她的回答。 她停了片刻,低头含糊其辞地说:“我们同年级,但不在同一个班。” 郑爽怀疑地看看小雪,又看看孟怀远,扁扁嘴说:“都不是一个班的,还十年没见了,怀远还能一眼认出厉晓雪来,记性忒好了吧。” 他终于低下眼,像是暗暗笑了笑,复又抬眼说:“厉晓雪那时候可是我校着名的校花,大把男生暗恋她,连校外的小流氓听到她名字都如雷灌耳,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来。” “哦!”郑爽扯了扯嘴角,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抛过去一个又娇又嗔的眼神:“那难道你也暗恋过她?” 这下连郑贺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孟怀远,可惜他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爽朗地一扬眉笑了:“我?我那时候穷光蛋一个,一天打三份工,吃了上顿没下顿,晚上做梦不是吃鸡腿就是吃红烧肉,哪有心思暗恋什么校花。” 大家呵呵一笑,郑爽一定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话题后来转到某个刚刚从香港摘牌的电商,谣传是因为公司创始人回购了股份想去纳斯达克上市,似乎讨论的是目前黑市上的股票值不值得买进,小雪没头没尾地听着,记得郑贺问:“这次从香港股市回购,靠的主要是澳门的资金,你应该很熟吧,怎么也会不知道?我看你手里怕是已经捏了不少股份了吧?”孟怀远笑而不答,郑爽不耐地插话:“行了行了,吃顿饭也老股票啊基金啊地套人家的话,哥你烦不烦?” 郑贺无奈地笑着摇头:“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尽往外拐。” 一顿饭终于在这样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吃完饭立刻面临的问题是谁送谁回家。第一个跳出来说话的又是郑爽,她对郑贺说:“哥,你不回爸妈那儿吧?那你不和我一路,送送厉晓雪吧,她住得远。” “我坐地铁就行了……”小雪第一个反应是拒绝,话到一半才悟出郑爽忽然那么体贴的缘故,忙又知情识趣地改口,“不过天气那么热,有车接送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安排大家应该都很满意,连整晚上都不爽的郑爽也抿起嘴角甜甜地笑了一笑。 天已经黑得如炭火烧焦的锅底,不过是六月份,却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低空的云层密密实实,仿佛世界被罩在那口被火烤过的黑锅里。 郑爽爬进孟怀远的车里,对着冷气坐定,才舒了一口气。 车已经打着了火,孟怀远笔直坐在黑暗里,目视前方。灯火幽暗的长街,厉晓雪单薄的剪影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而路边那辆车的主人,正慇勤地替她打开车门。 郑爽说:“下周我们学校毕业汇报演出,我要跳个民族舞……” 没等她说完,静坐着不动的孟怀远忽然问:“你哥和厉晓雪怎么回事?” 她一愣,随即撇嘴:“你说那个矫情的厉晓雪?还能怎么回事?她来我哥公司两年了吧,我哥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她转了两年,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不知看上她哪点。” 暗处的孟怀远似乎眼神一闪:“她没答应?” 郑爽在黑暗里翻白眼:“要不怎么说她矫情呢?我哥哪点不好?看上她是她走运。原来还有我嫂子,现在他们都离婚了,你说她还想怎么样?”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得孟怀远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沉声说:“也许她有男朋友,说不定根本和男朋友住一块儿。” 郑爽长长地“切”了一声:“那如果不喜欢我哥,她干嘛不辞职?她好歹也是个海归,工作应该不难找吧?为什么不另谋高就,而要窝在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公司?整天对着个不喜欢的仰慕者,有意思吗?看她那个若即若离的样,估计她就喜欢别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还不就是欲擒故纵。要不然就是因为还没摸准我哥的家底。我哥那个公司是不赚钱,她是会计应该最清楚。可我哥的大部分收入在别的地方,如果知道这些,我保证她欢天喜地的就答应了。” 她看见孟怀远默默一笑,淡然说了一句“也许”,就不再说话。想起她被岔开的话题,她说:“我的毕业演出你来吗?” 他语音平淡地答:“对不起,我没空。” 还真是干脆,都不问是哪天就知道没空。她不禁气馁,抬头望窗外,才发现车子拐了一个弯,去的不是她家的方向。她连忙说:“走错了,前面左拐。” 他嗯了一声,却又错过了路口。她说:“没关系,过了地铁站左拐也行。” 地铁站口总是人多车多,好几辆计程车停在路边,堵塞了交通,他们的车也以蜗牛的速度爬行。孟怀远侧着头,不知看哪里看得入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明晃晃的灯光下有车停下。怎么看都像是郑贺的车,还有人正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背转身走向地铁站内。她狐疑地说:“那不是厉晓雪?她怎么还是去坐地铁了?” 第17页 其实她看得并不真切,还想定睛仔细辨认,孟怀远一脚油门,已经换了车道,左拐上了送她回家的道路。 此刻的小雪确实刚刚踏上开往集末的地铁。刚上了车她就对郑贺说:“其实把我放地铁站就行,我男朋友会到车站接我。”郑贺不好再说什么,不得不把她放在了地铁站。 和当年相比,如今的地铁早已鸟枪换炮。车身是闪亮的银色,车厢里挂各色的gg,人也是以前的数倍,即使出了市区,车厢里仍然人满为患,直到最后几站,她才找到位置坐下。 才坐下包里的手机就响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明殊的简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说有好消息告诉她。她回了简讯,把手机放回包里,无意间摸到那个疗养院护士交给她的信封。原来一直放在包里,她竟然忘了拿出来。 她望着手里的这个信封。黯淡的灯火中,列车一声呼啸,夹着风声冲出隧道,霎那间星光满地,眼前一片开阔。 淡淡的星光撒在磨破了边的信封上。原来初恋再见,竟然是这样平淡的局面。十年过去,隔了数千个日夜,他们在茫茫人海里重逢,却也不过是如此,没什么恨意滔天,更没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想来奇怪,她注意到的竟然只是些小细节,比如说到那个澳门公司时他脸上戒备的神情,和以前那么相似;再比如他左手无名指上没有那枚银色戒指,但和通常戴惯了戒指的手指一样,有一圈比别处更浅的印记。 那么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那么平淡无奇,连句催人泪下的“你好吗”“我很好”都没有。她打开手里的信封,翻看里面那一张十年来从未动过的旧存摺。三十万元整,在当年是个大数目。和平淡无奇的重逢相比,他们的分手可要惊心动魄得多。 第10章 长夜里道别 (1) 分手那年,是炎热的夏季。 晚节不保,在阿远即将南下去大学报到的前几天,小雪的父母发现了他们的事。邻居张阿姨看见阿远拉着小雪的手在街上飞奔而过,及时报告了小雪的母亲。 小雪记得那一天回家,父母两个一起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等她。她一进门,妈妈第一个发飙,一把把她掀翻在沙发上:“厉晓雪!楼下张阿姨看见你在菜场里和人手拉手,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她只呆了一呆,决定供认不讳:“是又怎么样?我都毕业了,连老师也管不着了。” 妈妈的声音立时拔高一个八度:“好一个管不着!厉晓雪,你脑子发昏是不是?和一个菜场里卖菜的!你不嫌丢人现眼?” 她看不出有哪里丢人,倔强地抬起头:“他叫孟怀远,是学校成绩最好的同学,张阿姨狗眼看人低……” “你!”妈妈气得微微发抖,伸手一掌向她噼来,幸好爸爸拦住了她。爸爸坐下来苦笑:“小雪,不是爸爸妈妈势利眼,我们是为你考虑。他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吗?” 她赌气低头:“了解。” 妈妈怒气沖沖的声音说:“了解你还往火坑里跳?看看他们家什么条件?爸爸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妈妈还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肾透析活命,每个月几千块的医药费。成绩好!成绩好有什么用?连大学学费都交不起,谁知道能不能毕业?再说,他拍屁股走人了,谁来照顾他老娘?” 她忍不住抬头直视妈妈:“我来照顾。” 妈妈不怒反笑:“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想不到我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儿要给别人去端屎端尿。你还真天真!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告诉你,没门!他骗得了你,骗不了我们,这事我绝对不会允许!” 妈妈的声音尖锐刺耳,听得她眼泪忽然“唰”地就下来了。她夺路而逃,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把门关在身后。门外还传来妈妈忽然语带哽咽的声音:“行啊,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跟我叫板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 后来想起来那几天的事十分不真实,仿佛电影里看到的情节,有钱的大小姐被关在阁楼上,闹自杀闹绝食,为了爱情和自由。她记得晚上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她的床头,她抱着枕头哭得昏昏沉沉,家里的阿姨敲她的房门,好言相劝:“小雪,先吃点东西。鱼片粥,你很爱吃的呀……唉,中饭也不吃,晚饭也不吃……” 妈妈愤愤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吃不吃随便,饿了自然会吃。” 爸爸哀声嘆气:“你这又何必,别急,要慢慢讲道理……” “哗啦”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砸烂在地上,妈妈的声音高亢尖锐:“你看她那样子,讲道理有用吗?完全是鬼迷心窍。别以为绝食我就怕了她!不吃饭可以,我明天就去找那流氓的家长,看看她到底怎么教育子女的。也不看看家里什么样子,竟敢勾引我女儿,安的什么心?……” 她迅速打开门冲出去,从阿姨手里抢过那碗粥,又回到门后锁上门,滚烫的粥从碗口晃出来,洒在手上,她也浑然未觉。门外父亲的声音在劝慰母亲:“算了算了,你别逼她,让她好好想想,你们俩都冷静冷静。” 外面隐约传来妈妈嘤嘤的低泣,爸爸在门口轻轻敲门说:“小雪,这两天就在家里好好安静一下,先别出门了啊,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 第18页 月光如洗,她在檯灯下一口一口麻木地吃,眼泪伴着热粥,咸咸的,有点苦涩。楼下的树影里,阿远不知有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她。他总是很注意站在楼上看不到的地方,因此她看不见他。但如果他在,他能看见她窗前的影子,那他会不会奇怪,为什么她不下来。 多希望被他看见,又希望他快点走掉。骄傲如他,她无法想像他被自己父母羞辱的情景。 那天她最终在月光下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发现爸爸说的“先别出门”是“禁止出门”的意思。 手机留在了客厅里,所以她在房间里联繫不上任何人。第二天一早客厅里传来人声喧譁,还有电钻可疑的轰鸣声。等下午所有人都不在时,她偷偷熘出房间,想打开大门出去,才发现门锁换了,换成从外面反锁,没钥匙出不去的那种。家里的电话线被掐,网线也被掐,她成了被囚禁的人。 她倏然明了,为什么那天爸爸最后说,反正没几天就开学了。阿远即将南下,她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她想了一下午又一晚上,父母态度如此坚决,她唯有逃跑一条路,并且要一击而中,不容有失。 既然爸爸叫她“好好想想”,她配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反正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哪里也不能去。其实不论白天夜晚,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反覆论证的是接下来要完成的每一步。夜晚降临的时候,她趴在窗台上向下望去。楼下是那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阿远总是躲在树后,等她深夜从家里熘出来。 最后一晚,她看见阿远站在大树阴影之外,路灯柱下,最显而易见的地方,微微仰着脸,身姿挺拔,眉眼依稀。她在二楼的窗口探出头,他立即看到她,隔得那么远,她却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神色一亮。 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罗密欧在阳台下的台词: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洒满这些果树的树梢,我发誓。 那么美好的夜晚,结果逃不过悲剧收场。 眼泪想要奔涌而下。几天没见,好像已经几个世纪。她鼓励自己,他们会有好的结局,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 这时候身后的门口传来阿姨敲门的声音:“小雪,吃水果了。”她应了一声,向楼下的阿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去开门。不知阿远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关上房门回来,阿远已经消失在树影后面。 这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难捱的夜晚。夜深人静时,她贴耳在门口倾听,客厅里终于没了动静,她才从柜子里找出几年没用过的大背包,塞了几件衣服,又找出抽屉里所有的现金,统统放进钱包里。她坐在床沿上想还要带什么,想了良久,竟然想不出来,只要能够和阿远在一起,似乎任何东西都可以抛下。 黑暗中瞪视自己从小长大的房间,也不是没留恋。如果她走了,父母会伤心吧?最后她把桌上的全家福从相框里取出来,拿出剪刀剪了一个小方块,把三个人的脸留在小方块里,放进了钱包。 第11章 长夜里道别(2) 阿远南下的火车傍晚出发。第二天,爸爸妈妈出门去了公司,她乖乖吃过阿姨送进来的中饭,饭后推说要睡午觉,琐上了房门。 家里没有人,阿姨吃过饭也回房间歇午觉,她按照想过数千遍的计划,把床单扯下来在桌角上打了个死结,背上大包从窗口爬下去。 床单不够长,最后她纵身一跳,才落在地上。脚腕有点疼,但顾不了那么多,她站起身来仰天微笑。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但她长舒一口气,觉得海阔天空。 一熘小跑到菜市场,阿远不在那里,只有对面卖鱼的王妈妈对她笑:“小雪啊,来啦?阿远今天没来啊。” 她料到了,离家前的最后一天,阿远一定已经整装待发了。她向王妈妈打听阿远家的地址,王妈妈仔细告诉她,末了说:“今天上午也有个人来问过。” 她不敢多想,事到如今她不能退缩,何况只要见到阿远,她相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阿远家住在离菜市场步行大约十分钟的地方。繁华主干道的后面是一条小溪,附近的纺织厂成年累月倾倒废水的地方,小时候她家住在附近的旧楼里,她还在小溪里捞过螺丝,在河边摘过扁豆,但常年的环境污染早已让这里面目全非,黑漆漆的溪水冒着泡,只有蚊子在里面滋生。 小溪的东岸还是体面的街道楼房,跨过一道破烂的水泥桥,小溪的那边就是远近闻名的违章建筑群,几乎一人宽的小巷连接低矮的破板房,生活垃圾堆在露天,被成群结队的苍蝇包围,空气里瀰漫着泔水的臭味。据说这里是外地打工仔和性工作者聚居的地方,阿远家就在某条小巷的深处。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一切放在眼前,她心里还是忽的凉了半截。 一间残破的板房,看不出什么材料的墙壁,窗上糊着塑料纸,墙外是个大水缸,地上放着裂了缝的塑料脸盆,和只在电视里才见过的煤饼炉。木门掉了漆,虚掩着,似乎也没门锁。她鼓足了勇气,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应答:“谁啊?” 她硬着头皮问:“请问孟怀远在不在?”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虽说是中年妇女的样子,但有一头凌乱的灰发,但并不十分瘦,依稀还看得出浓眉亮眼的样子,只是岁月流逝的痕迹刻在脸上,让她的肤色黯淡苍白,脸庞和眼皮都像被吹了气似的浮肿,看起来有几分悽然的病容。 第19页 那妇女似乎并没吃惊的样子,只定神打量了她一眼,即刻微笑起来:“你就是小雪吧?快进来坐。” 屋里黑暗阴沉。坐在那把好像不堪负荷的塑料凳子上,她发觉这才真正明白了“家徒四壁”的意思。房间不知有没有十平米大,墙上乱七八糟糊着报纸,一张四方小饭桌,两把塑料凳子,一个小矮柜,一张木板单人床,就是全部。可是这么块豆腐干似的地方,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怎么住? 孟怀远的母亲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说:“我们家地方小,你见笑了。平时我睡床上,阿远就在地上打个地铺。” 虽说她是晚辈,可是对她说话是极其客气的语调。小雪“哦”了一声,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孟怀远的母亲看了她一眼,继续轻言细语:“阿远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你等一等,他晚上的火车,行李都在家里,应该快回来了。” 她又傻傻地“哦”了一声。阿远昨夜没回来,难道一直在她的窗下? 三十七八度的闷热天气,屋里又不通风,连电扇也没有,才几分钟,额头的汗已经流下来。她盯着对面墙上贴的报纸,忽然心慌。阿远就住在这种地方?换了她晚上怎么可能睡得着。 孟怀远的母亲从身后的矮柜上取出一只小搪瓷杯,从另一只大搪瓷杯里倒了水,推到她面前,尴尬地笑了笑,几近卑微的神色:“家里也没别的好招待你,先喝口水吧。” 搪瓷缸子这种东西她也只在电视里见过,况且是那种上面印着主席头像的,杯口边缘早已坑坑洼洼布满伤痕,证明它的历史久远。 她低头礼貌地抿了一口凉水,对面长辈小心翼翼的样子更让她手足无措,不知别人见到男友的母亲都说什么,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话,半天才才磕磕巴巴地说:“听说阿姨身体不大好。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孟怀远的母亲顿了顿,忽然神色悽然地嘆了口气:“我这病一拖快十年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是我连累了阿远。”她缓缓抬起头瞟了一眼小雪:“阿远还叫我跟他一起搬去南方,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他,但两个人住在一起总是节省一些。” 小雪不禁怔住。原来这是阿远的打算?那么想来他会和他妈妈一起,在南方那个城市,住相似的地方,继续一天打三份工的生活。想想也是,要不然能怎样,她母亲没有经济来源,身体又需要人照顾。那么她呢?和他们住一起负责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睡在黑漆漆的水泥地上,早起捧着搪瓷缸子到门口刷牙,然后大汗淋漓地用煤炉烧饭? 她正自发愣,阿远的妈妈轻咳了一声,瞟了一眼她地上的大背包,笑笑说:“小雪这是要去旅游啊?” 她条件反射般一脚把包踢到身后,第三次吶吶说了一个“哦”字。 还好对方没再追问,而是连续咳了几声,停了停忽然语调平淡下来:“你妈妈来过了。” “啊?”小雪一楞。阿远妈妈不急不缓地从饭桌上拿过一个白皮信封,递到她手里:“你妈妈拿来这个。” 她不明所以地打开信封,里面是簇新的一本存摺,三十万元整,写着孟怀远的名字。她的心顿时沉下去。妈妈果然来过了,想来没少说难听的话。可是存摺好好地收在阿远妈妈手里,说明什么? 阿远妈妈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阿远昨天没回来,他还不知道。” 她这才敢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人嘆了口气,淡淡无奈的神色,声音絮絮叨叨:“你放心,他会原封不动送回去。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心气儿高,不会收你家一分钱,就算学费没着落,前途茫茫,不知要吃多少苦……”她停下来咳嗽,咳了几声才继续:“阿远是个苦孩子,一声不吭,从来不要求什么,只有这一次……这几天他心里难受,他不说,可我看得出来……看你多水灵的女孩子,难怪阿远放不下你。也好,等我不在了,总归会有人照顾他。只可惜阿远多聪明的孩子,可能也念不完大学……” 窗外呼啦一道闪电,平地一阵风来,簌簌地吹着窗上的塑料布,云层滚滚,天色渐黑,仿佛再一刻天空就要砸到地上来。不知为什么,她越听心越沉,仿佛被窗外的云层紧紧压着,密密麻麻的心事叫人透不过气来。 阿远的妈妈絮絮而语的声音不断传过来:“我们穷惯了,倒没什么,可怜你跟着他受苦一辈子。看看我们家里,连台电视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冰箱洗衣机。这么白白嫩嫩的一双手,也要酷暑寒冬里淘米浆洗……都只怪我 ……咳咳……怪我……” 她又抓紧胸前的衣襟开始咳嗽。小雪忍不住注意到她紧攥着衣襟的那双手,又黑又黄,粗糙不堪,是经年累月干粗活的手。她这一咳停不下来,最后咳得弯下腰伏在桌上,小雪半天才不知所措地想起来:“阿姨我给您倒杯水。” 手忙脚乱地走到墙边的矮柜,学着阿远妈妈的样子,从矮柜里拿出一个小搪瓷杯,正想往里倒水,低头一看,杯底里有一只蟑螂,挥舞着触角,正奋力想沿着杯壁爬出来。她一声惊呼,“匡当”一声直接把杯子扔在了地上,再回头一看,矮柜上还有两只蟑螂蹿过,其中一只正爬在那只装凉水的大搪瓷杯的杯口上,顺着杯子的把手快速爬下来,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第20页 想起刚才她喝的那口凉水,胃里一阵翻滚,她赶紧捂住嘴。 阿远妈妈止住咳声,关切地回过头来:“怎么了,没事吧?” 她捂着嘴,干呕了几下,好不容易止住:“没事。阿姨,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啊?”阿远妈妈忽然笑了,不是先前那样悽然的笑,也不复有方才卑微无奈的神态,不知为什么,小雪在她弯弯的嘴角读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她语调平淡地说:“我们家没有洗手间,你顺原路出去,巷口有公用厕所。” 小雪跌跌撞撞地逃出来,才发现已经开始下雨了。头顶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噼头盖脸打下来。她疾奔向街口,穿过矮墙包围的小巷,把蚊蝇聚集的垃圾堆甩在身后,早已错过了巷口的厕所都没发觉,踩着泥泞的小路一口气跑到臭水河上的水泥桥,却在桥头的烂泥水塘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 她这才发觉背包没有拿,不知是落在阿远家里,还是跑得太快扔在了哪里。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几件最喜欢的衣服,和过年从父母亲戚那里得来的压岁钱,昨天半夜坐在床沿上还数得清楚,一共四千多块。她那时候想,如果她和阿远租一个小房间,他去上课时她去打份工,也许可以过好几个月。 一切都那么单纯美好,想像中她和阿远有温暖的家,不宽敞但窗明几净,窗外的阳光四季如春,晚饭后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周末一起坐公车去海边吹风。等他毕业,找份体面的工作,凭他那样聪明,一切苦尽甘来。 她坐在烂泥水塘里失声痛哭。没了,背包丢了,一切都没了。身上全是泥,手掌上擦破好大一块皮,烂泥和着雨水和血水,刀割一样痛。无论贫穷病痛,至死不渝。美好的誓言她都全心全意地相信,直到这一刻,当她真正直面贫穷和病痛。 原来自己这么不堪一击,阿远的生活她忍受不了十分钟,根本做不到与他患难与共。可是阿远,在她最受挫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 第12章 长夜里道别(3) 大雨突降的时候,孟怀远正坐在灵峰茶庄的雅间里。 几天没等到小雪,她的手机也一直没人接听,他十分明白出了事。连续几夜,他躲在楼下的阴影里,看见小雪窗口的人影绰绰,但几天等到深夜也不见小雪下楼。 晚上躺在地铺上,他辗转难眠,反覆想到,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的事被小雪父母发现,最坏的可能是小雪不再想和他在一起。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希望越来越渺茫,像有一只手,不分昼夜攥紧他的心口,但除了沉默,除了躲在暗处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他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那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 最后一夜,他想绝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所以不顾被她父母看见的可能,直接站在最亮的路灯下。看见他的是小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那么一眼,心里那只手像是哗啦一声蓦然松开。别的他全不怕,至少不是那个最坏的可能。 同样是等待,心情却很不一样。等了整夜,没等到小雪,只等到她的父母下楼。既然已经被发现,再躲下去就意味着放弃。他迎上前说:“叔叔阿姨,我叫孟怀远。能不能让我见见小雪?” 小雪的妈妈是个美丽得很锋芒的女人,一见他柳眉一竖立即要发火,幸好小雪爸爸拦住了她。厉振南向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还是我和小孟谈谈,你去把我们商量好的事儿办了。” 开车绕过半个城区,他被厉振南带到这家幽静雅致的茶庄,进门要穿越很长一道幽深竹径,坐下来窗口可以望见锦鲤池上的睡莲。服务员递上饮品单子,厉振南没看,直接点了青心乌龙。 服务员过来不急不缓地洗杯沖杯,做足了功夫茶的工序。好不容易等服务员离开,厉振南方才缓缓开口:“不是我故意要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只是这里比较安静,你别介意。” 眉心突地一跳。孟怀远定了定神,沉声说:“我明白。叔叔,有话请直说。” 厉振南的声音果然冷静直接:“你也知道,你和小雪不合适,我和她妈妈都不同意。” “叔叔,”他敛眉凝神,“我理解你们的想法。但请相信我,凭自己的能力,将来一定……” “我们都了解过了,”他的话被对方打断,“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但这个社会不完全公平。你们都还年轻,现在先分开一段时间,将来条件成熟了再谈也不晚。” 孟怀远低头想了想,抬起头直视对方:“您说的条件成熟是什么标准?” 厉振南不禁愣了一愣。实话讲,选这个高档会所是他故意的。不过别看对面这个小伙子穿着旧衣烂衫,眼神却沉稳冷静,丝毫不输了气场。原以为对方会低头恳求,更或者跳脚骂他势利,不料对方是一副跟他来谈判的架势。他想,这不能纵容,无论如何得打击一下对方的气焰。 他端起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茶不错,青心乌龙一斤千元以上,果然物有所值。放下茶杯,他缓缓说:“小雪现在的生活,建筑在不错的经济基础上。家里的工厂资产几千万,每年挣个几百万不成问题。我们也正在看房子,很快会搬到江边的别墅区去。我不指望她攀高枝,门当户对总是要的。” 第21页 孟怀远略一沉吟,抬起头目光坚定:“叔叔,给我十年时间,也许八年 ,我一定会达到您的要求。” 厉振南不觉在心里暗笑。年轻人口气不小,当他家自己印钞票吗?还是他事实上有别的诉求?他停了停,然后笑一笑说:“其实像你这样有志气的孩子是需要帮助的。虽然小雪娇生惯养长大,太单纯太感情用事,不大适合你,但你放心,我们都很愿意资助你完成学业……” 孟怀远猛然一抬头:“我说过会靠自己的能力,不需要任何人的资助。” 到底还是年纪轻不经事。厉振南终于满意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愤怒的裂痕。小伙子自尊心强,但他家长的想法恐怕要实际得多。他无所谓地笑:“那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暂时分开,等你将来有条件了再回来。” 条件之类都是託词,年轻人你侬我侬,分开一段自然感情就淡了,更何况他根本不信以孟怀远的基础能达到这个条件。 对面的孟怀远低下头。窗外的雨越下越疾,荷叶在风中狂摆,房间里却静谧无声,只听到雨点打在窗上的辟啪声。他停了良久,最后才抬眼说:“那能不能让我在走前见见小雪?” 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吗?还是给你们机会商量瞒天过海的对策?厉振南又暗自笑笑,平淡地说:“你不是下午就要坐车走了?时间不允许,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那么让我给她打个电话?” 厉振南正要说不行,抬眼看见对方定定的眼神,不禁停了一停。孟怀远的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带着低低的回声:“叔叔,请相信我,我会遵守约定。我家里的环境我明白,不可能要求任何东西。从小到大我没妄想过什么,但这一辈子我唯一下定决心要珍惜的,请您不要……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茶香氤氲的雾气隔在他们中间,窗外狂风骤雨,屋里却静谧无声。孟怀远坐在他对面,攥紧了双拳低着头,眉峰微蹙,睫毛微微颤动。厉振南在心底嘆了口气。这么一个贫穷但骄傲得要命的小孩,大概宁愿饿死也不愿低声下气地恳求谁,现在却在他面前红了眼眶。他站起身来:“说声再见总是可以的。我回去把手机还给小雪,你下午三点打来吧。”说罢转身要走,停了停还是回身说了句心里话:“你还不到二十岁,现在说一辈子,太早。” 厉振南在大雨滂沱中回到家,意外地看见小雪妈妈在客厅里朝阿姨发火。饭碗茶具砸了一地,她叉着腰声音可以掀翻房顶:“就这么锁着门看一个人都看不住!人从窗口跳下去,得多大动静,竟然一点都没听见?睡午觉难道睡死了不成!” “光”的一声,小雪妈妈把桌上仅剩的一只茶杯扫到了地上。阿姨唯唯诺诺地辩解:“又不是直接从二楼跳下去,我怎么会听得到?我一醒来就去敲小雪的门,要不是这样,说不定她上了火车我们也还没发现。” 厉振南来不及劝架,快步跑去小雪房间查看,窗户大敞着,床单还吊在桌角上,雨水汹涌地砸进来。他顿时眼前一晕。怪不得她这两天那么安份,他还以为她放弃了,原来是暗中有计划。 他回到客厅当机立断:“先别吵了,重要的是把人找回来。你去孟怀远家,我直接去火车站,记得电话联繫。” 两个人心急火燎地打开大门 ,不料看到小雪呆呆站在门外。 一看就知道她在大雨中走回了家,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发梢还滴着水,不知哪里来的血,白上衣上斑斑点点。她抬起污泥染花的脸,微弱地叫了声“妈妈”。 小雪妈妈扑上去搂住女儿,率先哭得梨花带雨:“吓死妈妈了!你要是不见了,我马上找那小子家长算帐去。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洗澡换衣服包扎伤口,小雪妈妈跟在小雪后面伺候周到。女儿的眼神一直呆滞茫然,默默流着眼泪,只是一声不吭。凭她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今天也知道不是时候,厉振南提点了几句,总算是忍住了没多问。直到厉振南把手机放在窗边的桌上,小雪才抬起眼轻声说:“我想睡一会儿。” 妈妈连忙应答:“对,对,先休息一会儿,吃晚饭了再叫你。”厉振南轻嘆一口气,也跟着退出门外。 房门关上,窗帘也拉上了,房间里暗下来。窗外暴雨下得正酣,雨点打在屋顶上隆隆的闷响。 原来想上床闷头睡觉,不知为什么,小雪走到窗边拿起手机,摁下电源键。 屏幕的萤光闪烁,跳出一连串的未接电话。电话来自两个号码,大多是菜市场路口的公用电话,间或夹杂着几个卖鱼的王妈妈的手机号。阿远很少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没有手机,他家里也没有电话,如果非打不可,就是在路口的那个公用电话亭,有那么一两次,也借过王妈妈的手机。 那一长串电话,来自这五天的不同时段,早上,傍晚,午夜,凌晨。也许在她想念他的时候,他也在电话亭里无望地听着忙音。那些电话她一个也没接到,如今看来,不知是幸或者不幸。 就在这时候,手里的电话振动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屏幕上跳动的那个数字,分明是王妈妈的号码。 第22页 接,还是不接? 也许真的是王妈妈找她有事,但也许是阿远。上楼时楼下没有他的踪影,已经三点钟了,他一定回过家了,知道她背着大包去过他家里,也知道她没几分钟就仓惶地逃出来。那她还能说什么?说她觉得比起爱情他更需要三十万,还是直接说她害怕和他一起过一辈子穷日子?两样都是事实,两样又都无法启齿。 手机的振动停下来又重新开始,无休无止,不屈不挠。她捂住耳朵,羞愧地流泪。然后她在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他站在楼下,大雨滂沱中举着一把黑伞,一手拿着电话,四十五度角仰望她的窗口。 许多年后她还清晰地记得他脸上的表情,尽管瓢泼大雨是隔在他们中间的朦胧水幕,可是记忆的某些瞬间,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那样稜角分明的脸庞,那样期盼的眼神,坚定地朝着她的方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站在漫天风雨之中,裤脚和肩膀都已湿透,最后连短短的头发也是湿的。她几次想拉开窗帘,但死死抓着窗帘的手却不能动弹。 手指一动,只掀开窗帘的一道缝,她看见他猛地眸光一闪。她的心瞬间一沉,又即刻缩回到墙边。 如果再不走的话,他会误火车。她贴在墙上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被发现。电话响响停停,停下又响起来,直到最后终于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敢偷偷向窗外探出头来。 他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一下午的大雨,梧桐树下积起了水塘,茂密的树叶在雨里沙沙做响。他站过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此生漫漫长路,那不知会不会是她见他的最后一眼。 手机躺在她手里,死一般沉寂。忽然“叮”的一声,一条简讯跳出一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淡淡萤光中闪烁的那个号码,还有那条简讯,很短,只有两个字:“等我。” 第13章 生活在别处(1) 等与不等,这么多年她早就没了期许。青春荒诞岁月里的诺言,不随记忆变淡,也会随时间变酸,况且她逃跑在先,他有足够的理由怨怼于她。那时候爱情朝她呼啸而来,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这些年她想过许多回,如果重逢,她将以何面目再见,想来想去,答案是最好不要重逢。 他没送过她什么东西,她也没有,唯一的物证是那个有他简讯的旧手机。那个手机她倒用了多年,直到从美国回来之后不久才换了新的。那年她在网上看到他的视频,恍然明白过来,过去之所以是过去,是因为都已经过去了。那时正是智慧型手机崭露头角之时,价钱还很贵,她咬牙买了一个,果断把原来的手机扔进了抽屉深处。 明殊整天在阳台上抱着吉他呜咽的歌里有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网上的神人将之译为“另寻沧海”,她觉得很贴切也很悲壮。 那天参加完郑贺安排的鸿门宴回家,明殊向她报告了好消息,他参加的那个选秀比赛他已过了初选,接下来的半个月安排出外景,要在某旅游圣地进行复赛。 这是件值得弹冠相庆的事。除了为明殊高兴,她也庆幸有两个星期能由她独自享有公寓的小空间。气象专家诚不我欺,这会是个破记录的酷暑,尽管只是六月底,已经热得吴牛喘月,她和明殊向来随便,不过在家穿得袒胸露背地乱蹿总是不好。 下班闷罐子一样的地铁最是难熬,这天更热得人浑身是汗,衬衫和铅笔窄裙都黏在身上,所以一进家门,小雪迫不及待地甩掉高跟鞋,奔过去打开电扇,大敞阳台门。 手机在这时候不期然地响起来,她一看,是个不认得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对面的人“餵”了一声,一把低沉冷静的声音,她毫无疑问认得。 脱了一半的丝袜,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她一抖,差点没把手机掉在地上,还好一手接住。 对面的声音停了停才继续说:“我是孟怀远。” 按耐住到嘴边的“我知道”,她公事公办地答:“哦,有什么事?” 对方也是公事公办的语调:“上次你电邮给我的数据缺了几项,不知什么时候能补全。” 她配合地说:“告诉我缺什么,我尽快找出来。” “你等等,”他说,“我列了个单子,让我在电脑上找一下。” 她听见电话里键盘轻微的辟啪声,还有背景里女人说话的声音,不知是电视还是真人。窗外的夜色缓慢降临,对面大楼里的灯一颗颗亮起来。夏天的风吹得人头晕,她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好不容易把该死的窄裙从身上扯下来,然后解开衬衫的扣子。 电话里的孟怀远说:“找到了,我电邮……” 她一脚把裙子挑到沙发上:“电邮给我?” 以为会听到肯定的答覆,没想到对面是诡异的沉默,只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 背景里那个女人的声音也停下来,随即又隐隐响起。有一刻她怀疑是什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女人的声音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还好他立刻恢复了正常,以极快的语调说:“我看还是当面谈。明天十二点有没有空?” 她说:“午饭时间,应该……” “那就这样。” 第23页 还没等她反应,电话里已经变成了嘟嘟的忙音。她握着电话愣了一愣。什么事这么急?那女人的声音还真叫人浮想联翩。 第二天一早收到他的电邮,中午约在她办公楼底下的小餐厅见面,大概是顺便工作午餐的意思。她勒令自己不准多想,以早死早超生的心情,抱着大堆文件提前五分钟到达,而他已经在那里。 空中飘着爵士乐鼓点和王若琳懒懒的声音,他坐在角落的暗红色沙发上,面对着手提电脑,十指如风,眉头深锁。音乐声大了些,以至于她把文件堆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这让她迟疑了五秒钟,跟别人一样叫孟总实在有点怪,和郑爽一样叫怀远她是死也叫不出来,最后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孟怀远。” 他在中午和煦的阳光中抬起眼来,像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淡然说了个“坐”字。 服务员过来点餐,他要了份蔬菜色拉,回头望向她。她对服务员说:“给我杯橙汁就好了。”实在是件怪事,回头对着孟怀远,谎话不经过大脑,自然而然从嘴巴里跑出来。她说:“我在办公室刚吃过了。月底,我还得回去填税表。” 他只微微点了点头,从电脑包里抽出一张纸递过来:“缺的几项都在这儿。” 她拿过来一看,单子列得有条不紊,简单明了,其实也不需要面谈。她想起抱下来的这堆文件:“今年以前的数据我回去找给你,今年的我都带来了,现在就可以找出来。” 他微微扬眉:“不必了,我明天去澳门,你有一周时间,收集齐了电邮给我。” 服务员送上来他的色拉,她的橙汁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来。正事办完了,她又不好走,和他面面相觑尴尬无比。 窗外阳光耀眼,篱笆上的蔷薇开得旺盛灿烂,路边的梧桐树茂密成荫。 那时候为了在一起,她中午留在学校,躲在操场后面的梧桐树下和他一起吃饭,心疼他天天吃卖剩的烂菜叶子,特意买食堂她最讨厌的红烧鸡腿,然后推说难吃,全部扔进他碗里。谁想到时至今日,他们面对面吃饭,他还在吃菜叶子。 对面的阿远用叉子拨弄盘子里的蔬菜色拉,忽然抬头问:“这些年你都在哪儿?” 她这才恍然回神。也是,老朋友见面,该问问别来无恙乎才正常,忙把出国读书,回国工作的经历摘要地说了说。如同电梯里遇到十年不见的同学,同路不过两分钟,隐去那些不堪的细节,只说光明的要点就好。说完了想起他去疗养院找过她妈妈,又补充:“我爸爸不在了,妈妈身体不大好,不过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是橘子告诉你的吧?” 他也不作答,只微微颔首,忽然又换了话题:“听说你住在集末?” 她说“哦,对”,又忙解释:“远是远了点,但房租便宜,好在有地铁还算方便。”可是橘子并不知道她住在哪儿,她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眸光一闪,正视她的样子却平静无波:“听郑爽说的。” 她不禁又“哦”了一声。还好那杯该死的橙汁这时候终于上来了。 她三下五除二以最快速度喝完橙汁,正要告辞,手机却忽然响起来。她低头一看,是明殊的妈妈。背景里有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宋阿姨亲切的语调说:“小雪啊,我刚下公共汽车,在你公司门口。昨天我做了点儿辣椒酱,你最爱吃的,我都给你带来了。” 她忙答应:“阿姨,我现在在外面,您等五分钟,我这就出来。” 宋阿姨问:“在哪儿?” 她说:“在楼下的海岸餐厅。” 宋阿姨笑了:“哟,那我正好在门口,我进去找你吧。” 她来不及说不好,已经有人推门而入,正是明殊妈妈挥汗如雨的身影。小雪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大热天儿的,有什么东西您打个电话让我去拿就行了。” 宋阿姨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正好在附近就来了。明殊不在家,我惦记着你一个人住,不知安不安全。你们也真是的,为什么非住那么远。” 小雪唯唯诺诺地应着,宋阿姨笑咪咪的眼神忽然落到对面冷冷坐着的孟怀远身上,转了一圈,回过头来问:“和朋友一起吃饭?” 她只好介绍:“这是孟怀远,我们公司的投资人。”又回头对孟怀远说:“宋阿姨是我朋友的妈妈。” 宋阿姨笑着补充:“是男朋友。” 孟怀远这才站起来,默默笑了笑,礼貌周到地说了句“您好”。 宋阿姨眉开眼笑地答应,然后说:“那不影响你们谈正事儿,我还约了朋友搓麻将,先走了。”小雪忙抱起文件夹说:“我送您上车吧。”宋阿姨推辞:“不用不用,你手里那么多东西,别出来了。”边说边走,转眼已经到了门口。 门“呼啦”一声关上,空空荡荡的餐馆忽然又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唱机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浑厚的女声在木吉他的伴奏里轻吟浅唱:等待着你,等待你慢慢的靠近我,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 孟怀远像是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桌上那两大瓶辣椒酱,扬了扬眉,十分揶揄的样子:“自制辣椒酱?这年头很少有人自己做了吧?不错,婆媳和睦。” 第24页 要解释说明殊不是男朋友吗?到嘴边这话忽然说不出口,只好笑了笑,算是默认。她抱起大堆文件,好不容易才抓紧了放辣酱瓶子的大塑胶袋,沉得差点扑地,真真狼狈十足,电话偏在这时候又响起来,无奈又只好放下手里所有的东西。 电话里是宋阿姨急促的声音:“小雪,快来!我在门口摔了一跤。” 小雪跑到外面一看,宋阿姨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扶着肿成馒头的脚踝,痛苦万状地说:“哎哟,才刚出门,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老年人摔跤很容易骨折。宋阿姨扶着小雪想要站起来,小雪连忙一把按住她:“阿姨您先别动,我去叫计程车,得送您上医院。” 她走到路边等车,半天没见一辆空车经过,又想到大堆文件还在餐厅的桌上,打电话回公司想请人帮忙下来拿一下,午饭时间办公室竟一个人也没有。主干道上车唰唰地从眼前飞过,她站在路边急得直跺脚,万般无奈,只好打孟怀远的电话。 电话连续响了几声没人接,她刚气馁地要放弃,一辆黑车停在她面前。孟怀远从车窗里探出头:“你的东西已经在车上了,我送你们上医院。” 这种情况她当然没理由客气。两个人同心协力把宋阿姨扶上车,直奔最近的医院。他把她们俩放在医院门诊外,才掉转车头。 医院的门诊大厅永远人满为患,光线又出奇地差,人流象黑暗里乱撞的没头苍蝇。她委实不明白为什么挂号的窗口永远那么小那么神秘,让人猜不透是不是你说错了哪句话,里面坐着巍然不动,手握挂号大权的那人脸上永远神色肃杀。 好不容易打仗一样拼到一个号,小雪扶着宋阿姨举步维艰,对地形又不熟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二楼外科。不料外科门外一样人满为患,连门口的长凳上也坐满了人。 等了许久才给宋阿姨等到一个座位,可是前面还有至少二十个病人,这样等下去不知要何时,等一会儿很可能还要去放射科拍片。她想起橘子正好是这家医院的泌尿科大夫,就给她发了条简讯,问她在不在医院,又想起得跟公司请个假,忙转过走廊的拐角处,在略微安静的地方给老闆郑贺打电话。 郑贺也许在和朋友吃饭,背景里有音乐和笑闹声,她简短说了说下午要请假,他在电话那头说:“你等一下。” 背景安静下来,他才问:“在医院?有谁生病了?” 她说:“朋友的妈妈,在外面摔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 他颇关切地问:“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需不需要我过来帮忙?” 她忙说:“不用不用。”想了想又说,“是我男朋友的妈妈,我正要打电话通知他爸爸过来。” 一片沉默,郑贺在电话里停了停,最后说:“那有什么能帮忙的,别客气,尽管告诉我。” 她感谢地答应,挂上电话,抬头一看,不料看见孟怀远就站在不远处。光线浑浊的走廊里,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双手插兜,脸埋在阴影里,远远的,神色不明。 她放下手机,恍惚地问:“你不是走了吗?”他“嗯”了一声,隔了片刻,才忽然说:“我只是去停车了。停车位不好找,进来一看,你们已经不在一楼挂号处了,你的电话又忙音,不过我猜想你们大概在外科。” 偌大一所医院,几十个科室几千号病人,他竟然还找到了,真不容易。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有人叫她的名字:“小雪!” 第14章 生活在别处(2) 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这一声“小雪”叫得又惊又喜,她回头看叫她的人,看到一个白大褂,不是她期待中的橘子,而是个高个子,整整齐齐的短发,俊朗温和的笑容,是陈思阳。她怎么就忘了,橘子和陈思阳念的同一所医科大学,如今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陈思阳迎上来说:“橘子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医院,她今天轮休,所以叫我来看看。” 他回头这才看到站在小雪身边的另一个男人,即刻惊诧异常:“这不是……” 孟怀远只微微点头,平静地说:“陈思阳,好久不见。” 原来一个是学校的偶像明星,一个是低调的数学神童,如今面对面站在纷纷扰扰的医院走廊里,一个成了玉树临风的白大褂,另一个则一身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黑西裤,多年后的重逢,气氛却有些怪异。 陈思阳上下打量孟怀远:“你消失多少年了?同学会也从来没见你来过。太意外了!” 孟怀远向他微笑:“怎么?没料到我还活着?” “当然不是……”陈思阳腼腆地笑,回头问小雪:“你们怎么会碰到一块儿?” “这个……”她讷讷说,“说来话长。” 幸好大家同时记起还有一个病人需要照顾。陈思阳把宋阿姨扶到一间没人的治疗室,看了看她的脚踝说:“恐怕得拍个片。”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轮椅,送他们去放射科。 宋阿姨和蔼可亲的样子打量陈思阳,笑着说:“真要谢谢陈大夫。” 陈思阳也笑:“不用谢,我和小雪老同学了,应该的。您是小雪的邻居?” 第25页 小雪说:“宋阿姨是我朋友的妈妈。” 宋阿姨笑咪咪地补充:“男朋友的妈妈。” 陈思阳的动作微顿,停了停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小雪无奈地在心里囧了囧。穿过人声嘈杂的走廊,几个人似乎各怀心事,只有孟怀远跟在最后,一直语调严肃地和人通电话,似乎是说他某投资项目的事。 到了放射科,他们被留在了门外。孟怀远的电话越讲越激烈,最后他对电话里说:“我现在回不去,这样吧,明天飞机上再讨论。” 她忙说:“既然你忙……” 不待她说完,电话又响起来。他低头一看,接起来叫了一句“cindy”,即刻大步推开楼梯间的门走出去。 放射科前是大幅的玻璃,可以看见屋里的医生正指挥宋阿姨把脚摆在指定的地方。走廊里阳光充沛,玻璃里倒映出她和陈思阳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行色匆匆的路人前静默不动。 “怎么打电话给橘子不打给我?”陈思阳打断她出神。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解释说:“一时没找到你的电话,手机里只有橘子的。” 他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手机,要了她的号码打过来,最后说:“以后这种事找我就行了。老同学,这点忙还是可以帮的。” 她只好默默点头。隔了半晌他又问:“同学会听说了吧?今年是十周年,会来吗?” 小雪答:“听说了,没事的话就来。” 他顿了顿才低头说:“带男朋友一起来吧。” 她不禁犹豫了一秒钟。也只是一秒钟,还是对着玻璃无奈地笑:“明殊其实不是我男朋友,老人家有点误会,我又不好说破。” 人影交叠在玻璃上,陈思阳的影子朝她的方向默默微笑起来。 身后的行人川流不息,一队护士拖着硕大的病床,大呼小叫地冲过。刚才没注意,现在她才看到,走廊对面,楼梯间的门口,孟怀远的影子靠墙站着,静静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也不知他已经站了多久。 等片子打石膏,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完事。陈思阳下午有手术,不得不提前走了,临走前郑重地託付孟怀远:“麻烦你把小雪送回家,改天我请你吃饭。” 孟怀远微微扬起眉,语气从容地答应:“你放心。” 先要把宋阿姨送回家。打了石膏的脚放在后座上,占去大部分位置,小雪只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在下班的人流中奋进,一步一停,再耐心的人也要烦躁起来。 宋阿姨在背后小心翼翼地夸赞:“小雪啊,那个小陈大夫人真不错,好像和你很熟哦?” 小雪只得说:“就是高中同学,一般朋友。” 宋阿姨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是吗,人还挺热心。”想了想又对前面说:“孟先生也是个热心人,都耽误你大半天了,真要谢谢你。” 孟怀远淡淡一笑说:“您放心,我连一般朋友都不是。” 宋阿姨嗔怪地一哂:“孟先生真爱说笑话。” 在浩瀚车河里磨磨蹭蹭,把宋阿姨送到家已经天黑。宋叔叔看见他们,立时对宋阿姨黑了脸,说话都是教育下属的口气:“你看你,退休了就在家好好待着,没事跑出去打什么牌,给小雪添多少麻烦。” 小雪连忙打圆场:“阿姨是去给我送辣椒酱,才不小心摔倒的。是我不好,我送她上车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宋阿姨对宋叔叔的批评置若罔闻,忙着热情地留孟怀远吃饭,孟怀远说:“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宋阿姨执意不肯,说着一拐一拐就要往厨房里走。小雪只得抢过她的围裙:“阿姨您脚不方便,今天我来做吧。” 孟怀远笑笑说:“您不用客气,我明天还要出差,还是先走了。” 最后是宋叔叔说:“孟先生一定挺忙的,已经耽误你一下午了,我们就不勉强了。”他停了停又说:“小雪住得远,明天又还要上班,也赶紧回去吧。” 这话遭到宋阿姨一记不满的白眼,宋叔叔照样视若不见。一行人送到门口,宋阿姨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重复地说:“路上小心,有空常来看我们。”小雪陪笑说:“阿姨您放心。”宋阿姨嗔怪:“还叫阿姨,什么时候才改叫妈?”小雪尴尬地笑,宋阿姨才说:“……你不就和我闺女一样。” 夜色如粘稠的墨汁。她坐在孟怀远的车里,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狭小的空间里,冷气嘶嘶地吹着,却丝毫不见凉快,紧闭的车窗隔断外面俗世凡尘的声音,如同透明的牢笼,叫人透不过气来。 “放我在地铁站就好了。”她侷促地说。午饭晚饭都没吃,她觉得即刻就可以晕倒。 “没关系,”他专注地目视前方,“你不是住集末?我住得也不远。” 车开得飞快,地铁站在窗外一闪而过。高驾桥上车流如梭,像银河般闪烁。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神情专注的脸上,十年过去,哪里有不变的人。如同现在她注视他的侧脸,可以立刻找出十个和以前不同的细节,眉眼也好,神情也罢。 第26页 “唰”的一声,孟怀远打开车窗,高速上的风猛灌进来。“唰”地一声,车窗又关上,世界恢复寂静。 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再这样寂静下去,恐怕她要侷促致死。在脑中拼命搜索闲聊的话题,第一个想到的是“cindy是谁?你那枚戒指呢?”还好这话没说出口,说出口的是:“对了,你妈妈还好吗?” 他在微芒的灯光下抿了抿嘴唇,淡然说:“她已经不在了。” 她“啊”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还好电话响起来,她接起来一看,是老闆郑贺,问她情况如何。她约略报告了下午的经过,末了郑贺说:“如果明天忙就不用来了。”她保证:“没事,我明天还得完成报税。” 紧接着是明殊的电话,她无奈重复了一遍下午的情况,告诉他无需担心,一切安好。最后是陈思阳从手术台上刚下来,打来问她有没有到家。正当她以为终于接完了,电话又开始响,是宋阿姨,再三叮嘱她,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觉门窗要关好。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下午,但凡在她生命中和她有过一丝纠葛的男人,都齐齐出现在她面前。 她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身边的猛怀远“哧”地笑了一声:“厉晓雪,你到底有多少个一般朋友?” “啊?”她怔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题,孟怀远已经继续说:“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奇怪,比如宋明殊,一会儿是男朋友,一会儿又不是,你的回答还因人而异。” 她又暗自囧了囧。也怪不得他对她有看法,她对他还有郑贺都说是,唯独在陈思阳面前说了实话。 已经出了市区,灯光稀落下来,一轮明恍恍的月亮挂在天上。她不禁偷眼看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幽暗灯光下淡定的微笑。嘴角的弧线略略一深,他看起来不无嘲讽的样子说:“还有,你一般朋友的家长都会让你叫妈?” 她直白地回答:“明殊也不是一般朋友。” 他微微一笑,不大有兴趣的样子:“看起来也不是。” 车在沉默中下了高速,停在她住的旧公寓楼前。她抱着大堆文件下车,逃一样往回走。 “小雪。”他在背后叫住她。 月光如水银般泻地。她停了片刻才回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恍惚难辨,最后才从车窗里递给她塑胶袋,微微挑眉说:“别忘了你的辣椒酱。” 她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又沉得差点儿扑地,还得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其实每一步都那么沉。 踩着自己的影子,她还能听到背后汽车马达嗡嗡的低鸣声。 她抱着文件拖着辣椒酱走在月光如水的小道上。多少回走在路上,她曾想,转过这个街角,阿远会不会在对面出现,又安慰自己,即使在对面出现,也有可能认不得彼此了吧。 其实认不得了最好,这些年她一直这样坚持告诉自己。许多事难以回头,她全都明白,只是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忍不住难过。 此刻走在路上,绝不能回头。背后“吱”的一声,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不用回头,她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 第15章 生活在别处(3) 小雪和明殊的革命友情,最早要追溯到纽约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当初小雪的高考成绩不理想,父母果断把她送到国外念书。这样的安排虽然并非她所愿,但父母之命难违。初到纽约,她先是读了一年语言学校,第二年才正式进入大学,毕业后又继续读枯燥乏味的工商管理硕士。反正是已经遂了父母的心愿,她颇有一点自暴自弃地按部就班。 也不是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和许多需要靠打工维持生活的中国同学比起来,她是相当无忧无虑的,至少不用为房租水电和饭卡里剩了几块钱费心。 直到进了研究生院,情况突然有了变化。以前十分稳定准时的汇款常常会数目减少,再后来会偶尔缺少一个月,打电话回家,妈妈只说爸爸的工厂偶有资金周转不灵。她多问几句,妈妈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讲,或者抱歉的口吻说:“钱不够花了?再等等,下星期就叫你爸爸给你打钱进去。” 她不是这个意思,连忙说:“学费生活费都有多,厂里需要钱就不用给我寄了。” 最后她去唐人街的中餐馆打零工,她在前面端盘子接电话,明殊就负责送外卖。餐馆的老闆是香港来的四十几岁的鳏夫,秃顶又有大肚腩,但炒起菜来风风火火,十分迅捷。她和明殊恰好是同城老乡,又都是拿学生签证的穷学生,没有正式的工作许可,被老闆压榨,只收很低廉的工钱,很有几分同病相怜。 明殊是个摇滚青年,喜欢穿一身挂满钉子的皮夹克,肌肉分明的胳膊上纹着死人骷髅头,偏偏又长得唇红齿白,清秀可人,常常有来就餐的小妹妹忍不住朝他侧目。就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小雪严重怀疑老闆是冲着他花美男的外表才把他留在店里。 一来二去她和明殊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明殊常常向她炫耀送外卖时的艷遇,也会在她打烊时倚在门框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圆之夜,他像狼人一样坐在窗下嗷嗷嚎叫,执着吉他一会儿吼“带你去私奔,要做最幸福的人”,一会儿又呜咽“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第27页 明殊的爱人在国内,叫阿仁,比他大上几岁,是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小雪因此对他的伤春悲秋很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大几岁的师生恋吗?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障碍。每次他狼嚎的时候她都说:“受不了你那矫情劲儿。猪八戒也知道抢媳妇儿,有你整天唠叨的时间,还不如回家先把美人娶到手。” 这时候明殊就没大没小地扒她的头,玩世不恭地笑:“小孩子不懂。我爹妈都是根正苗红的党员干部,违法乱纪的事他们接受不来。” 她知道明殊的父母供儿子出国读名校,希望他成为华尔街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果知道儿子对学业马马虎虎,整天忙着玩乐队,估计要吐血三升。可是“违法乱纪”是从何说起?她不懂。 和明殊的外卖艷遇比起来,她的生活简直是死水一潭。极罕见的,也有客人多喝了几杯纠缠着她要电话号码,幸好老闆算是讲理,遇到实在难缠的,就由他出面,说几句什么“我表妹没见过世面,这位老闆见谅”之类的话,再送两碗红豆沙了事。 她在店里做了三四个月,老闆看她的目光犹如伺机而动的野兽,她全然没察觉。 直到有一次,某个中年猥琐男多看了她几眼,猥琐男夫人忿忿不平地绊了她一脚,害她在大堂中央狠狠摔了一跤,砸碎一堆碗碟,顺带把半盆萝蔔牛腩煲倒在夫人的怀里,老闆出来和她一起点头哈腰了半天,最后老闆对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打烊了先别走,我有话同你讲。” 临近午夜餐馆才打烊,她拖完地板,收拾好桌椅关掉灯,老闆朝她招手:“小雪啊,来,后面厨房里讲话。” 明殊不知从哪个墙角里跳出来,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嗯,我在这儿等你一起回家。”他眼神暧昧地向她看过来,“昨天晚上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老闆叫她进厨房,脸色铁青地教训了她一顿,大意无非是顾客是上帝。她莫名其妙地出来,明殊果然还在等着。她不明就里地问:“昨天晚上我答应你什么了?” 明殊难得一脸正经,长嘆一声敲她的头:“还叫我去猪八戒抢亲,自己差点被猪八戒吃进肚子里还不知道。还是你肩膀上这颗本来就是猪头?”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果那天没有别人,而她单独和老闆进了厨房,很可能就成了任他宰割的鱼肉。 那时候她家里的汇款已经完全断绝,她必须从原来的公寓搬出去。明殊说:“我的室友刚好搬走了,要不然你就搬来?也省得我再找别人。” 明殊的住处阴暗狭小,巴掌大的客厅只够放一面小餐桌,一张旧沙发,和一只嗡嗡叫的破冰箱,唯一的卧室朝北,对着穷街陋巷,面积比她原来住处的厕所还小。可是想要在曼哈顿临时找一间她住得起的公寓绝非易事,反正为了防狼,她也大多数时间和明殊同进同出,所以她没多想就同意了。 真的成了室友,她才发现自己委实是拣到了大便宜。明殊顺理成章地把卧室让给她,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外表不羁的明殊其实是个很整洁的室友,厨房客厅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做得一手好菜,要不是他和乐队在地下酒吧演出常常深夜不归,而演出时台下尖叫的女歌迷又的确多了些,他会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男友。 只有说到他的阿仁,他才会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说来奇怪,小雪一直不知道阿仁到底长什么样子。明殊的家里没有她的照片,钱包里没有,手机里也没有。她像一个传说,始终只出现在明殊的记忆里,唯一证明她存在的,是明殊手腕上那串他们定情的木珠手鍊。 有一天,明殊醉得不省人事,凌晨被他的乐队朋友抬回来。第二天清早,小雪在垃圾筒里捡到那串手鍊。 她偷偷把手鍊藏起来。不出所料,下午明殊宿醉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翻垃圾筒。 她把手鍊扔到他面前,冷冷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怔怔地抬眼看她,半晌才苦笑:“阿仁结婚了。” 总算轮到她敲一回他的脑袋:“我怎么跟你说的?一日复一日,哪个女人经得住这种等待的折磨?父母反对就不能争取了?躲在三万里外的角落,爱得再怎么刻骨铭心有什么用?简直自作自受。” 他沉默地被她敲打,半天才语音涩然地说:“你不懂。” 又是她不懂。感情挫折她也经历过,怎么可能不懂? 其实那时候她确实是不懂,然而有一天傍晚,她接到一个电话,才明白了宋明殊的秘密。 明殊去送外卖,把手机忘记在收银台后面。记得那是晚上六点多钟,正是餐馆最人声鼎沸的时候,她正替一个客人刷信用卡,那个电话响起来,是一串国内的号码。 现在想来她都惊异于当时的第六感。那串号码在餐厅昏黄的顶灯下闪烁,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接起来,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明殊?” 她只犹豫一刻,就鬼使神差地问:“你是阿仁?” 那人停了几秒钟,很缓慢的几秒钟,最后才说:“我是许仁非,你是哪位?” 她只傻傻说:“明殊送外卖去了,等会儿就回来。” 第28页 那是一个大雪的夜晚,屋里是昏黄的灯,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明殊挟着风雪而来,带着他一贯玩世不恭的一抹微笑。他挥手朝她打招呼,她傻傻地瞪着他不动。不知是不是她的表情吓到了他,他哂笑一声,开始讲那些他平时挂在嘴边的笑话。 “刚才送外卖的那家,一个日本女人,哈 !穿着丝绸内衣就跑出来,太冲击了,波涛胸涌,至少e罩杯,不骗你,还弯腰捡笔!我那个热血沸腾啊,你看看,我现在鼻孔里还是红的……” 她忽然眼睛一酸,再也忍不住,大厅里满满坐了二十几桌人,她却再也顾不得,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那些她不曾懂的沉默隐忍,她瞬间都懂了。原来他们两人何其相像,犹如两只在十万米深的井底默默爬行的青蛙,花十年时间仰望头顶那一点亮光,明知道是奢望,但为了那一点遥远的亮光,甘心心如止水。 她埋头在他怀里,低声说:“刚才有你的电话,阿仁打来的。阿仁,许仁非。” 昏黄的灯光下,明殊的脸渐渐变色,由黄转红,又由红转白。半晌他才低下头,用大拇指按掉她眼角的泪珠,忽而一笑:“傻姑娘,你哭什么?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该哭的人是我才对。” 她这才抬起头破涕而笑:“怎么不该我哭?这下我彻底没希望了。” 明殊咧开嘴笑,然后风流倜傥地搂住她:“你放心,要是哪天我要娶个女人,那人一定是你。” 在纽约最后的日子里,明殊和她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最后她和家里完全断绝了联繫,明殊是她唯一的亲人。 第16章 生活在别处(4) 那年冬天,家里的电话开始没人接听,她爸爸妈妈的手机始终关机,连工厂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她直觉是家里出了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她打电话到一个远房堂叔家,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情况。那位叔叔很惊讶:“你妈什么都没跟你说吗?出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起先是欧洲经济不好,厂里的订单锐减,后来一个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英国商人捲走了几百万欧元的货款。厂里的资金渐渐开始捉襟见肘,这时候传来消息,玩具上的涂料被欧盟检测出不符合安全规定,所有发往欧洲的货物全部被退回。厂里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银行的贷款又即将到期。 彷徨下有人带爸爸去了一趟澳门,竟然赢了一百多万回来,大家高高兴兴庆祝了一番,然后爸爸卖掉了几处房产,抽调厂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又去了一趟。 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堂叔说得痛心疾首:“你爸爸那肯定是被人骗了啊!现在银行已经查封了你们家的厂房,你爸爸心脏病发作躺在医院里,工人整天围在你们家门口闹事,几次差点冲进门,警察都来了好几次,你妈妈吓得精神都不大正常了。厂子被银行查封就算了,欠工人的工资不还他们怎么肯散?” 小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家了出了这样的事,妈妈是怕影响她,所以一直瞒着。她问:“那个带他去澳门的人是谁?” 堂叔嘆息:“没人认识,是他生意上的朋友吧。” 她咬牙问:“那现在还差多少钱?” 堂叔说:“你家的房产都卖掉了,其他的财产都被银行冻结了。几个亲戚好歹凑了点,还差一百多万。你知道的,几个亲戚家里也都不宽裕……” 一百多万人民币,相当于二十万美元,原来对他们不算个大数目,现在叫她到哪里去凑? 时值新年,明殊和他的乐队去上纽约州哪个地方演出,她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能不能借点钱,可是他也是个靠打工过日子的穷学生,话到嘴边也不知怎么说。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她只好给他留言:“明殊……你能不能……能不能快点回来?” 说到后来语音开始哽咽,她连忙放下电话。 纽约的冬天阴风恻恻,寒冷难耐。这间公寓年久失修,暖气也不足。夜幕降临,对面窗户里的夫妻开始大声地吵架,远处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这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纽约之夜,外面刮着大风,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听窗缝里北风的呜咽,整整一夜。 一整夜辗转反侧,只想到一个可以快速筹到二十万美元的去处。 第二天不该她当班,她还是去了餐馆。还不到午饭时间,老闆在厨房里整理那几个大炒锅,她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问:“老闆,能不能借我点钱?” 老闆从炉灶上抬头,难掩惊喜之色:“小雪啊,缺钱吗?要多少?” 她说:“二十万美元。” 老闆盯着她怔住,油光红润的脸上霎那绿了绿,搓着手停了半晌,最后说:“这么多?我想一想。” 第二天一早去上班,老闆已经在收银台前面等她。店里一个人还没有,老闆在角落里忽然拉住她的手:“小雪啊,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这样好不好,你就嫁给我……” 她惊怒地甩掉老闆的手,又一把被他抓住:“如果你嫁给我,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嘛!有事我当然要帮忙的,什么借啊还啊的都不用再提了……” 第29页 即使有做牺牲的准备,她万万没想到他提这样的条件。那只捏着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炒了那么多年的菜,像一摊酸臭的脂肪,搭在她手,肥胖油腻。她眼眶一热,抵抗住再次甩手的冲动,低下头来:“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钱我一定会还给你。老闆,算我求你……” 耳旁传来老闆的干笑:“我是很想帮忙的,但是那么大一笔钱,除非是自家人嘛……” 她低着头沉默,老闆欢喜的声音絮絮而语:“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啦,你想想,结了婚就好办绿卡了呀。这样好的事,很多姑娘想也想不来的……” 她始终不说话,老闆的脸色沉了沉,冷声说:“你要知道,现在回大陆找一个二十岁的,也只要两万块……”他停了停,像是稳了稳神,又放慢了语调:“不过是两年而已,绿卡就拿到了啦,到时候要走要留我又不好强迫你,又是那么大笔钱……我晓得你年轻不经事,不过这样好的事哪里找。若不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也万万不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温热的液体在眼里打转,她狠狠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说,不错,不过是桩买卖。 再睁开眼,她语调平静地说:“那就说好了,两年。什么时候能把钱给我?” “哦!”老闆喜出望外,“等我准备准备,股票什么的要卖掉啦,总要一个星期啰,申请註册结婚也要两天吶。” 她深深地嘆息:“能不能快一点?” 老闆略一迟疑:“定期存款拿出来,损失很多利息的……”他翻了翻小眼睛,忽然死死抓住她的手:“都听你的好了啦!明天我就去拿钱……这个……今天晚上我们早点打烊,我家里你还没去过啦,我带你去认认门?” 很多年后,那天的一切都随着记忆变得恍惚,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那样不堪的记忆,如果能随时间而湮灭,那该多好。 偏偏她有证人。 中午餐厅里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她站在一桌客人旁边忍不住出神,明明手拿点菜单子,笔却一动不动,客人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见。重复到第三遍,客人终于火了,提高声音骂骂咧咧。老闆跑出来打圆场,一边招呼另一个伙计过来帮忙,一边顺势搂着她去收银台,凑到她面前说:“小雪啊,坐坐坐,多休息……老闆娘不用那么辛苦的,呵……呵呵呵……” 老闆喜不自禁地傻笑,他的手摩挲她的后背,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那滑腻腻的触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吃早饭,胃里掀起一股滔天巨浪。正当她以为自己要吐了,另一张桌子上传来一声惊呼。 “厉晓雪?” 她回头,定睛细看,才认出窗边那一桌五六个人中一个瞪大了眼睛梳齐耳短发的,竟然是那个外号叫橘子的中学同学。 她怔在原地,还是老闆拉着她的手热络地走过去。整个过程恍恍惚惚,她只记得自己象行尸走肉般被拽到橘子的面前。 老闆喜气洋洋地寒暄:“小雪的朋友啊?以前都没见过唉。” 橘子已经惊得语无伦次:“哦……我是厉晓雪的中学同学。我来纽约看我姐姐……您是?” “呵呵呵……”老闆笑得满脸横肉一齐抖起来,“我是小雪的老公啦。这么巧?菜好不好啊?等下,我去后面给你们加一个清蒸龙虾……不用客气啦,今天的龙虾好新鲜的,小雪的同学嘛,我请客,好应该的……” 那天的每一分钟都是记忆里最不堪的时刻。橘子的那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她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久。她听橘子说,她和陈思阳念了同一所医科大学,如今双双升读博士,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她在泌尿科他在肝胆外科。陈思阳在大学里交过一个女朋友,长得如花似玉,可惜因为毕业分手……小雪只管麻木地点头,还好她们在学校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更多的共同话题。橘子出门时欲言又止的旁敲侧击,她以沉默回应。橘子说:“留个联繫方法吧,如果回国记得通知我。”小雪给她一个几乎不用的邮件地址。 最后她把橘子送到车水马龙的大街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听到过别的同学的消息?比如……孟怀远?” “孟怀远?”橘子好奇地看她,停了停,像是在记忆里搜索,最后摇摇头:“同学聚会他从来不来。” 满街的车鸣笛啸,世界却在那一刻重新回到一片死寂。 夜晚不可避免地来临。九点刚过,老闆就迫不急待挂出“closed”的牌子,十点几分,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老闆在耳边喋喋不休:“我想近一点才住公寓楼啦,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住皇后区也好,新泽西也好,呵呵,现在楼市那么差,我也想买栋房……” 十点二十五分,他们走进他的公寓。两室一厅,自然比明殊的住处宽敞,但有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仿佛墙壁后面都藏有僵死的秘密。老闆一把把沙发上不知什么抹到地上,陪了一脸笑容:“小雪,你先坐一下,我去泡茶。” 第30页 老闆进了厨房,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接起来,是明殊。嘈杂的背景里,他说:“我刚出地铁站。出什么事儿了吗?你在哪儿?”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在老闆家里。” 明殊立即破口大骂:“我x!厉晓雪,你脑子进水了?你立刻给我出来!现在!立即!马上!你信不信我现在报警?……” 老闆捧着茶杯从厨房里出来,她连忙低声打断他说:“我自愿的,回去再跟你解释。”说罢关掉手机,一把塞到沙发垫子底下。 老闆挨着她坐下,兴奋地搓手,最后把手覆盖在她膝盖上,笑得露出被烟燻黄的牙齿:“小雪,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肥胖的脸上堆满了不堪的笑容,皮肤的褶皱里像要挤出油来,熏黄的牙齿间有腐臭的味道,空气里都是腐臭的味道。她不由往后缩了缩。 可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使劲屏住呼吸,任由对方靠上来,可是忍不住呕吐的欲望,缩到沙发的边缘,终于低声哀求:“能不能关上灯?” “哦,对对!”老闆干笑一声迅速起身。 “啪嗒”一声,眼前终于一片漆黑。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解她胸前的扣子,另一只手在她大腿上胡乱揉搓,什么湿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在她脖子上。 也许想点别的什么就不那么想吐了。她麻木地望向窗外。 冬天冷冽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云,只悬挂着一轮明朗的上弦月。记得那时候她和阿远在楼下依依不捨地告别,她仰望一轮皎皎明月,矫情地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他笑着说,小傻子,然后低下头吻住她。 往事汹涌地回来,像决了堤的洪水,势不可挡。 她一把推开覆在她身上的人:“对不起,我做不到。钱我不要了,我会另外想办法。” 对面的人只愣了一愣,嘿嘿地笑:“小雪,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哦。” 他重新欺身而上,这回整个人骑在沙发上,双手并用“嗤“的一声撕开她的上衣。她使劲全身力气抵在胸前,厉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有什么用,她根本抵不过他两百磅的肥硕身体,那两只手放过她的上衣,直接去撕她的裤子。眼泪骤然狂涌而来,她伸脚使劲向外踢去,但被他一条腿死死压住。 正当他低头咬住她的脖子,门口有人“砰砰”地捶门,大铁门捶得惊天动地,明殊的声音在门外大喊:“小雪!厉晓雪,你出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凄声喊:“明殊!救救我!” 明殊改用脚踹门:“x你妈!老畜生,你放开她!我已经报警了!开门!开门!” 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那人松开了手。 后来她问明殊,地铁站和老闆家步行至少十分钟,他怎么能来得那么快,明殊不无得意:“大学里校运会一百米我都没跑那么快,为了抄近路还翻了一道铁栅栏,看看,我裤子都划破了。”他一脸沉痛地敲她的头:“厉晓雪啊厉晓雪,说你什么好呢?往好里说你那是热血坚强,其实你就是人头猪脑。干嘛那么忙着以身相许?你不是还有朋友吗?” 她心有余悸地打着颤:“我就你一个朋友。” 他豪气干云地说:“你朋友我是官二代,你不知道吗?” 后来明殊带她去银行转帐,整整二十万美元,一次划到她帐下。她那时候不知道,官二代什么的完全是骗人,那是他父母卖了房子筹到的毕生积蓄。那年明殊和她一起回国,她还以为他只是回国度假,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他休了学。 飞越浩瀚的太平洋,他们坐的飞机降落在久违的土地上。迎接她的是马不停蹄的奔波,为父亲安排葬礼,处理工人的纠纷,带母亲四处求医,最后不得不把母亲安顿在一处疗养院里。她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学会独立坚强,那个十七岁穿着白裙子的小公主不得不消失在俗世红尘的滚滚车轮下。 后来她在地铁线的终点站附近租了小小的一室一厅,明殊就毫无徵兆地从天而降。他把背包和吉他往客厅中央一扔,大声宣布:“我被父母赶出来了,你得收留我。” 那时候她才知道二十万美元的来历,惭愧得无地自容:“我一定还,我会尽快还!” 明殊“嗤”了一声捣乱她的头发:“与其把钱花在读书上换我一辈子不痛快,还不如办点儿实际的事。” 她扶额:“可是毕竟是你父母的积蓄,你真的伤了他们的心。” 明殊还真认真想了想:“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嫁给我,让他们二老高兴高兴。” 她表示唾弃:“你比色鬼老闆也好不了多少。” 明殊嘿嘿地笑:“我看你也嫁不出去,就三十六岁好了,到时候我们互相解决一下。” 他们于是继续过上了一人睡卧室一人睡沙发的日子。明殊必要时扮演一下同居男友,她定期穿上开衫短裙去他父母那里扮演端淑贤良。夏天的午夜,他们坐在阳台上喝着啤酒感嘆人生无常,她第一万次沉痛地谴责自己,然后问:“真的,你为什么对我那么肝胆?你不会其实是直的吧?” 第31页 明殊朝她不屑地一瞥,默了一默,然后笑笑说:“就是觉得有你这么个朋友,很不错。” 所以明殊不是“一般朋友”。他们共渡过人生最不堪的时刻,看过彼此最深的伤口,在最漫长的寒夜里分享过一个温暖的拥抱。他是朋友也是亲人,很长时间里,她甚至觉得是可以共同渡过一生的人。 第17章 一个人的傻子 (1) 大概谁都没想到,宋明殊一夜间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连郑贺都知道了他的大名。那天小雪拿一份文件找郑贺签字,他忽然抬头问:“你男朋友叫宋明殊吧,就是电视上那个?” “啊?”她被问得措手不及。 郑贺温和地笑:“那天陪我妈看电视里的唱歌比赛,正好看到。” 原来如此。海选是录播,上个周末刚好播第一辑。明殊是那一辑的最后一个,身背吉他,潇洒万状。评委先问:“说说,你为什么来参赛?” 明殊回答:“向我父母证明组乐队不是胡闹。还有……”他停一停,“站在最高处,才能让我爱的人看见我。” 最八卦的那个评委表示很动容,然后明殊自弹自唱了一首撕裂版的“花房姑娘”。不知是不是事先编好的,评委们听得眼泛泪光,其中那个八卦评委问:“你说你希望爱你的人看见你,是因为她不知道你爱她?” 明殊说:“他知道。” 八卦评委追问:“那你来参赛是希望她能回应你的感情?” 他默默笑笑:“他应该永远不会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不过没关系,这不妨碍我爱他。” 八卦评委唏嘘:“哇,我真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她有哪里特别吸引你吗?” 他挠头,想了一想:“也没什么特别的……”然后微微勾起嘴角,闪出他玩世不恭的花美男微笑:“就是有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但你知道一辈子只能遇到一回。” 电视机前大概有无数少女同时尖叫,连台下那个八卦评委也没忍住,于是他就光速般红了。 等他从外景地回来,已经会在飞机上被人认出来,所以必须人模狗样地戴上墨镜,下飞机还获得了特殊待遇,他问最近的洗手间在哪里,竟然被空姐慇勤地送到vip俱乐部的门口。 这种情况下不沾沾自喜只能是矫情。他匆匆忙忙进去,差点和对面擦肩而过的人撞个满怀,他回身点头致意,不料遭到对方锐利的冷眼。 交通事故显然双方都有责任,不过明殊不打算计较。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躲进vip俱乐部的洗手间,拨通阿仁的电话。 洗手间有道屏风,隔住外面的视线,他躲在屏风后面的角落里,忍不住手心冒汗。时至今日,面对阿仁他仍像当年学生见到班主任一样,不自觉地紧张。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接起来“餵”了一声,阿仁的声音说:“明殊。” 他觉得自己象小孩向大人邀功:“阿仁,最近有没有看电视?”对方轻声笑起来:“看了,看见你了。” 忽然觉得一切很值得,说话的声音却结巴起来:“你知道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那个,下次录影在本市,你来看吧,我可以拿到票……现在票很难搞到,连媒体都抢破头。”对方的沉默叫他不安,他的声音低下去:“……带你爱人一起来好了,女儿也可以来……” 电话里有隐约的杂音,屏风外水龙头下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良久,才听到阿仁一声轻嘆:“你不是和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我以为你已经……” “哦,”他大大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你说小雪啊,我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想法,完全没可能!不过就是我父母那里需要有个交代。我父母都挺喜欢她,我和她住在一块儿完全是为了让我父母高兴……” 话音未落,“匡当”一声巨响,有人掀翻了面前的屏风,一拳头砸在他额角上。 他是万万没料到,竟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挨揍,还打得他鲜血长流。回到家他向小雪怒气冲天地控诉:“不过是擦肩而过,肩膀碰了下肩膀,那个有病的,居然追到洗手间来打我,擦!又不是我睡了他老婆……” “后来呢?”小雪打断他,“你还手了?没把他纠送机场保安?” 明殊尴尬地皱眉:“你没见那人凶神恶煞的样子,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下手真狠,纠住我挥拳就砸,砸完了一声冷哼,扭头就走,我哪有还手的机会?” 小雪笑他:“原来是白挨了一顿揍。”明殊嘀咕:“我现在不是得注意影响嘛,闹得人尽皆知多丢人。” 夏天的傍晚闷热难耐,只有阳台上有几许微风。他们坐在阳台上,小雪把着明殊的脑袋,往他额头的伤口上涂碘酒,痛得明殊“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她低头吹吹他的伤口,笑说:“乖,别动,马上就好。” 电话这时候在口袋里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她看看来电显示,硬着头皮接起来。 “我要的数据呢?”对方的语气来者不善。 她好言回答:“其它都收集好了,只有三年前的单据,那时候公司的帐是雇一个会计公司做的,我没有存档,找了原来的公司,说明天能……” 第32页 孟怀远的声音冷若玄冰:“我以为我们说的很清楚,你有一周时间,我从澳门回来需要见到所有的材料。” 她一愣,手一抖,明殊“嗷”地抗议,她忙放下手里的棉花棒,对电话里说:“你要是着急的话,我把我有的先发给你……” 对方打断她:“你作为公司的主要财务人员,公司三年前的单据都没有存档,我严重怀疑你们公司是否严格执行有效的财务制度。一周时间很充裕,你到现在也收集不齐几个数据,脑子一根筋,做事没条理,感情冲动,被人骗还帮人数钱……总之,我十分怀疑你的个人工作能力。你们这样的公司值不值得投资,更让人怀疑。” 她立时被对方陌生的语气说懵了,还有什么感情冲动,被人骗替人数钱,是从何说起,和她的工作能力有毛关系?她“伙呆”的表情惹得明殊朝她好奇地挤眉弄眼,探过头来想旁听她的电话。她一把摁开明殊的脑袋,才想起来反驳:“孟先生,一周时间确实充裕,但到明天才满一周。” 孟怀远答得斩钉截铁:“明天早上八点钟,如果见不到材料,我会和郑贺说,我要重新考虑二期投资的可能性。” 八点钟根本还没人上班,她不禁发愣。一边的明殊还来打岔,递给她创可贴,示意她帮忙往脑门上贴。电话里的孟怀远冷冷说:“如果我是你,不论现在在做什么,马上就放下手边事去想办法。” 她终于发怒:“孟怀远,你是在故意找茬。” 他停了一停,沉声说:“厉晓雪,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故意找你茬?” 突如其来的狗血事件让她焦头烂额。按他说的,她忙撇下手边明殊的脑袋,打电话去联繫人的办公室,已经七点多,当然没人接,找到那人的手机,连着拨了几次,也无人接听。 明殊好整以暇地在一边拨他的吉他弦,幸灾乐祸地笑:“这就是你那个b套餐?看起来真的是来报仇雪恨的。” 她狠狠地瞪明殊,这时候联繫人打回来,她忙陪笑去央求那人,好话说尽,对方只有一句话,现在已经下班了,再怎么紧急也得等明天上班再说。她无奈,最后对方要挂电话了,她看见坐在一边看好戏的明殊,忽然灵机一动,对电话里说:“对了,您看不看最近那档最红火的唱歌比赛节目?我能拿到现场的票,您要不要?” 对方大喜过望:“真的假的?当然要!我女儿可喜欢那个叫宋什么的了。” 她不禁朝明殊奸笑:“宋明殊吧?那巧了,我还能帮您弄个签名照什么的。”这回轮到名殊朝她瞪眼,她又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让他给您女儿献吻都没问题。” 放下电话,联繫人热情高涨地回公司找文件去了。明殊朝她怒目而视:“献吻?”她搂过明殊在他脑门上大大亲了一口:“我儿出名了,真好!”明殊不耐地拍掉她的手:“别动手动脚。” 八点钟的夜晚华灯初上,远处的群山暗下去,对面楼里的灯渐次亮起来,在暮色中显得尤其靠近。她忽然说:“宋明殊,你有没有想过要搬出去住?” 明殊皱眉:“好好的为什么要搬?” 她向对面扬起下巴:“要是墙外埋伏个八卦记者,这里一览无余。那我们不是会被曝光?” “切,” 明殊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又不是谢霆锋,谁管我和谁住?再说大家不是都知道我有个一生一遇的爱人吗?”说罢他忽然探头过来:“哦,是你怕曝光吧。不会吧?对那个b套餐有期待?” 眼前灯光闪烁,像无数只眼睛,暮色里一阵风来,又倏忽消散。她低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才默默笑说:“怎么会。” 第18章 一个人的傻子 (2) 一定是她的想像太丰富了,小雪觉得她在集末的地铁站看到了阿远。 别看离市区远,随这几年的房价飞涨,因为有地铁,集末早不是前些年那样的无人地带,上班高峰点的人潮可以和美片里世界末日的逃难场景媲美。 清早天才亮透,她就随这样的敢死人流奔赴站台。站内传来“吱呀”一声地铁靠站的声音,身边的人立刻大步流星奔跑起来。等她走到楼梯底部,列车一声轰鸣,正关上车门。 她就在这时候看见阿远。隔着人潮汹涌,她看见远处的车厢里站着高个子的男子,白色衬衫黑色西裤,手里拎着电脑包,低垂着眼,但掩不住目光锐利,神色从容。 地铁一声呼啸,顷刻消失在眼前。 其实她也没太看清楚,一秒钟转瞬即逝,完全有可能认错,再说天下之大,他怎么可能也住在集末? 等她在郑贺的办公室里看到孟怀远,着实让她愣了一愣。 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从容坐在办公室的黑色皮沙发上,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给了她淡定的一瞥。 所有材料她都按时发到他手里,还待怎样? 郑贺有条不紊地替她解惑:“怀远说想看看咱们公司近三年的明细帐目,你帮他整理一下。” 小雪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十年前的明细帐她都仔细看过,委实是殊无漏洞。不管怎样这几年她也算勤勤恳恳,不会有机会让他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第33页 郑贺略带歉意地微笑:“对不起,这段日子给你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老闆面前她只好表示忠心:“怎么会?我明白,二期投资对公司很重要。” 孟怀远站起来,随意笑了笑:“就为了这二期投资,厉会计昨天可是忙了好一阵,牺牲了个人休息时间,放下重要的个人事务,直到八点多钟还在打电话求人,特别有……”他突然停了停,“……特别有主人翁精神。” 郑贺呵呵一笑,看过来的眼神怎么都有点意味深长起来,轻声说:“幸苦了。”她在心里冏了冏,低头说:“应该的。”然后逃也似的从办公室退出来。 没想到孟怀远也从办公室跟出来。她的桌子离大门最近,墙壁和文件柜之间只有狭小的通道,两个人并肩而行,顿时让人手足无措。 孟怀远倒是双手插兜,神色自若。快走到门口时,他抬腕看了看表,她忽然注意到他手背上一道狭长的伤痕。 还是鲜红色,像是新伤。比如,昨天。 她的座位到了,不知怎么,略一犹豫,自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两人并肩站在楼道口等电梯。他回头询问地看她一眼,她几近慌乱地说:“我去楼下买点东西。” 电梯的灯从一楼一层一层地亮上来,慢得令人窒息。她鼓足了勇气才打破沉默:“你昨天才从澳门回来?” 他淡淡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她追问:“几点?”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他抬起眼,看她的眼神不免异样。咳咳,尴尬无比。她尽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那个,我听人说,昨天机场的休息室有人打架,好奇你有没有碰上。” 还没等他回答,“叮”地一声,电梯终于到了。他率先迈腿走进去,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有点浑浊。 他不经意地把手放回裤兜里。 忍了又忍,没忍住,她问:“手受伤了?” 他沉默地低着头。她追问:“打架的该不会是你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当她还不明就里地琢磨那是什么意思,他忽然笑了笑,抬眼直视她:“我?我打谁了?你听说机场有人打架,听谁说的?” “嗯?”她一愣。听“现男友”说的,这叫她怎么解释?其实是“现男友”在机场挨了揍,看见你手上有伤,所以怀疑是你这个“前男友”下的手?天底下有没有比这更自恋的怀疑?她躲开他的眼睛心虚地支吾:“没谁,就一个朋友。” 明明是她在问问题,为什么他一句话没答,反而把她弄得惊慌失措?做事没头脑,感情冲动,她在心里将自己凌迟一遍,敢情孟怀远批评得一点不错。 不知算不算她运气好,“匡当”一声,电梯停在五楼,五六个人一齐涌进来,直把她逼到电梯的最底端。 离她最近那个人的啤酒肚几乎直接顶到她胸口上。有人自然地伸手挡在她身前。 门重新关上,而他就站在离她不足十厘米的对面。七八个人同享一片巴掌大的空间,氧气转瞬间稀薄起来,不知是谁吃了大蒜,她觉得一阵一阵地犯晕。头顶的白灼灯光亮如白昼,他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抬眼仰望他。 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滴雨的廊下。他低头百无聊赖地看水珠滴落在手掌里,她那时候想,这个男生的眼睫毛还真长。光晕中他的脸和从前如此相似,剪得极短的头发,蜜色的皮肤,坚毅的下巴,亮得不容逼视的眼睛。 她无缘无故想到一句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五脏六腑如同被透明的丝线牢牢绑缚,看不见,也挣不脱。她努力吸一口空气。怪只能怪那个吃了大蒜的人,她完全处于被熏晕的状态,电梯停下时,前面的人呼啦哗啦往外她还不自知。头顶的光晕里,阿远低沉的声音说:“小雪。” 她仰望他:“嗯?” 身前的手一松,他说:“一楼,你到了。” 接下来她整整气馁了一周。到底有多傻,才能相信十年前的初恋会千里迢迢来重修旧好?他一直知道她的下落,从来也没找过她。再说在他把存摺原封不动还给她妈妈的时候,她不已经明白他不打算原谅的态度了吗?正如明殊所言,恨总是比爱更长久,要不怎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 还有一句俗话,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报应就到。 那天一早上班前,她在信箱里发现一个大牛皮信封,像是谁专程送来塞进了她家的信箱,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陌生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厉晓雪收。 她做梦也不会猜到信封里的内容。厚厚的一沓照片,有咖啡馆,有计程车,有酒吧,先是一个人背着吉他,然后变成两个人吃饭,逛街,喝咖啡,还有在酒吧后面小巷里路灯下热吻。她看得头晕,耳朵里嗡嗡直叫,心里麻木地想,嗯,不愧是花美男,明殊戴墨镜也帅,穿无袖的汗衫也帅。还有,哦,原来阿仁是长这个模样。 照片之外只字未有。她在心里愣愣地想,为什么不是寄给明殊或某报社,而是寄给她?她一无财二无势,没什么好敲诈的。除非是她的仇家,想让她不痛快。 第34页 上班路上的人流一如既往地令人窒息,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地铁里,神思不属。等她恍然下了车,才发现自己下的是哪一站。 说来奇怪,平时她最不认路,可孟怀远公司的地址她只在他签名档上见过,竟知道得清清楚楚。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大厅的地砖亮得可以当镜子照。公司在二十八楼,占地不大但光线充足。投资公司是不是都爱这个调调,简约奢华,视野开阔。 她向门口接电话的女秘书说明来意,对方默默打量她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孟总昨天在办公室通宵了,现在可能还在休息。你没预约的话,我帮你另约一个时间?” 她说:“没关系,我等一会儿。”说罢自顾自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 女秘书似乎暗暗白她一眼,无奈按下电话,语气已经随便了许多:“头儿,门口有个女的找你……我知道,没预约,不过她说等到你醒来为止。叫什么?……那个海产公司的,姓厉……” 电话里的人也许考虑了很久。女秘书停了许久,才说:“哦,知道了。” 秘书对小雪抬起头:“跟我来。” 她跟在秘书身后。脚底的地毯松软无声,空气里有咖啡的味道。女秘书很贴心,手里的托盘上不仅有浓黑的咖啡,还有两片涂了果酱的面包和一碟水果。也没见她去厨房,定是早就准备好的。 孟怀远的办公室在走廊最底端,两面临窗,算不上整洁,到处堆满文件。他埋首在桌子后面,入神地看一份报纸,秘书在她身后关上门,他才缓缓抬起眼来,目光一闪,说:“这么早,什么事?” 阳光从落地窗里洒进来,甚是刺眼。临窗而立,好像脚底空空,人亦如玄在半空。她咬了咬嘴唇,说出刚才在心里打过数次腹稿的话:“我来向你道歉。” 第19章 一个人的傻子 (3) 道歉的话她岂止打过几遍腹稿。刚到美国时,她不止一次坐下来给阿远写信,每次写来写去,总只有一个开头:“阿远,你好吗?”分手了,她希望他好吗?不希望。她希望他不好吗?也不希望。“阿远,请原谅我的不成熟。”如果换了是她能原谅吗?肯定是不能。 各种说辞,各种藉口,各种言不由衷,她觉得思绪混乱,无法落笔。后来想到,他一定和母亲一起搬去了南方,她没有他的地址,写了也没地方寄,于是找到了放弃的藉口,干脆作罢。 没想到说出“道歉”二字,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决定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当年我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都是我的错,其实就算分手,也应该好说好散,我父母也不该拿钱来羞辱你们。你生气是正常的,请求原谅之类的废话我就不说了,这么多年了也与事无补。如果你想报复,我完全理解,不过请你冲着我来,明殊和这些一点关系没有……” 对方完全没有反应。她不得不抬头看他,对上他深邃的眼神。她慌乱地想了想:“当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这么多年了,你也大概都忘记了……” 窗外的阳光灿烂,正照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头晕眼花,恍然地想,你到底有多傻,只知道直来直去,这么多年了,总学不会迂回曲折。 隔着两米阳光微尘和他对视,他目光阴暗,冷不丁说:“这多年了,现在才想到来道歉,是不是太晚了点?” 竟然没听到他否认。她讶然瞪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这么说真的是你?” 阳光里他眸光微动,似乎抿紧了嘴唇。不说话即是默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刚才走到门口,我还不信你会做这种事……” 她理应表示愤怒吧,可是为什么心里骤然一空,如高楼屋顶一脚踏空,说不出什么感觉。要心平气和,她及时告诫自己。来这里是为解决问题,要心平气和。 她定了定神才找到恳请的语气:“明殊的事业好不容易有了转机,这个时候不能闹这种事。就算不是为了他的事业考虑,这事也不能让他父母知道。所以请你不要……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但你有什么要求……”她咬牙才继续, “只要我办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我只有一个请求,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外传那些照片……” 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等他抬起头来漠然说:“厉晓雪,你以为你是谁,我能有什么要求?”如果折辱她能了却恩怨,那就折辱她好了。 没想到他抬起头来,微微蹙起眉头:“照片?什么照片?” “啊?”她愣了一愣,他忽然站起来,“唰”地变了脸色:“宋明殊的照片?不雅照?和你?”他顿了一顿,才微微一哼,“……不是,不能让他父母知道的,是那个人。怎么,因为那人结婚了,还有小孩,所以对他形象不好?” 那人确实结婚了,也有小孩,不过这好像不是重点。她傻站在那里恍然想,哦,原来他没看过照片。可是不对,还有哪里不对,结婚了,有小孩,如果不是他找人拍的照,这些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蓦然转过身去,面对落地玻璃窗语调冷冷的:“他在外面有别人,原来这些你都知道,看不出你还挺大度,不急不恼还专程跑来求人。” 第35页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为什么照片不寄给明殊寄给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他的背影似乎一声冷哼,略带嘲讽的语调,“小三把艷照寄给原配一般不就为挑拨离间?想想你那么多‘一般朋友’,哪个最想你和男友闹翻,又有哪个足够无耻?” 她方才愣愣地想到,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好一个酷热的晴天,高层的窗外薄云舒捲,他双手插兜,站在落地窗前,白衬衫黑西裤,背影高大而阴暗。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略略低着头,似乎专注地看脚底的车辆象蝼蚁般爬过。 陡然一阵铃声,他桌上的手机在寂静中响起来。她站在他桌边,不自觉一眼看见来电显示。 cindy ye。 她这才猛然回过神来,疾速说:“对不起,错怪你了。你忙得很,我先走了。” 真是有掩面退下的挫败感。兴沖沖跑来质问前男友你为什么陷害我现男友,才发现是你自导自演的闹剧。厉晓雪,她在心里骂自己,你究竟是哪根葱啊哪根葱? 真傻,这世界上找不到比她更傻的人。 走过来时的走廊,脚下地毯松软无声,阳光从另一面向她猛扑。 冷不防有人猛然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走廊边上灯光昏暗的复印室。她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一头栽在复印机上。那人又拉她一把,她才靠着墙根站稳。 复印机正卡嚓卡嚓地飞速转运,刚才那个秘书抱着文件出现在门口,对面前的诡异场景目瞪口呆:“头儿,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话没说完被人一挥手斩钉截铁地打断:“你等会儿再过来。” 秘书“哦”了一声狐疑地退下,孟怀远回头居高临下地看她,半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实事求是地答:“不知道。”又补充,“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他在灰色的灯光里微微扬起下巴:“什么办法?是不是跟刚才一样,直接跑去说,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照片不外传,什么都可以答应?” 她气馁地低头:“我想他也不至于提什么离谱的条件。”反正大不了不答应,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别去。” “嗯?”她愕然抬头。果然还是那个她认识的孟怀远,眼神锋利得可以削掉别人的脑袋。这样的神色似曾相识,那样熟悉,令她恍然忘记了躲避。 卡嚓卡嚓的复印机一声长嘆,忽然停了下来。 他退后半步,已经恢复了淡然的样子:“这事你不要出面,照片我负责替你要回来。” 她半天才醒悟过来:“那我负责什么?” 阴影里他眼神一闪,略略勾了勾嘴角:“投资的事谈到一半,你负责别给我添乱。” “别去。”那天回家的路上,站在密不透风的地铁车厢里,她摇摇晃晃地想到,那时候阿远以为她要和陈思阳去看电影,也曾一把把她拽到小巷里,这样恶狠狠地向她下令。 如今这算什么?她想不出他的投资和这事会有半毛钱关系。难道只是…… 地铁到站,猛地停下来。对面车窗里的影子摇晃两下才再次站定。对着车窗里的影子,她再次暗骂自己,给你阳光你就灿烂,给你洪水你就泛滥。不过是他说过“别去”两个字你就浮想联翩,哪来那么多脑细胞记住过去细枝末节的琐事? 都是些只有她才会偶尔想起的琐事,那些属于她一个人的往事,如清早的晨雾,一不小心沾在身上,会化作细密的水珠,透过衣服上的小孔,绵绵密密地渗透全身。 历来只有她最傻。傻得可以。 隔天小雪从孟怀远那里收到一封邮件。原来她整理的数据被他发还过来,文件加了密码。他的邮件向来没有废话,只公事公办地写:“有几处问题,都已在原文件相应地方註明,请速回答。” 他的签名下面才写:“p.s.密码是我的生日。” 问题倒是中规中距常见的几个问题,她十分钟就搞定,重新锁上文件,把邮件发还给他。 幸亏她还记得他的生日。按下发送键的同时,她忽然意识到,8月4日,不是正好是下个星期? 回到家在阳台上见到明殊,她忍不住问:“如果有人帮了你一个大忙,又正好是他的生日,你说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明殊低着头给吉他调音,心不在焉地问:“谁?帮你什么忙了?” 她不想说,只好抢过明殊的啤酒瓶子猛灌,支吾道:“没谁,你不认得。” 没想到明殊给她来了个抬头一笑百媚生:“b套餐?不是吧?他暗示你生日快到了?” 一口啤酒刚刚灌到嗓子眼儿,差点没被她喷出来。明殊伸手无限哀怨地替她捶背:“肿么办?我老婆开始思`春了。” 她怒目而视:“你才思`春!”要不是他思`春,哪来这些棘手的事。明殊只管揉乱她的头发:“要表示,一定要表示。我说不表示岂不是让我老婆为难?” 她躲开他的手,无力地白眼相向:“我有说想表示吗?我明明是在问你的意见。”明殊朝她不怀好意地笑,执起吉他扯着嗓子乱吼:“我没有说谎,别说我说谎,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第36页 她落荒逃回屋里,把明殊撕裂版的歌声关在门外,心里愤愤想,莫名其妙的宋明殊,唱歌永远是撕裂版,不撕裂他难道会死。 某日下班后,她还是去了市中心的银泰百货。她在心里说服自己,送不送礼物另说,准备一下总是要的。到了商场又犯难,想起以前想给他买礼物,选好了又放回去,生怕那些礼物太贵。如今她大半工资交代给了母亲的疗养院,但凡她买得起的都不够贵。 逛到双脚酸软,最后看到一种颈部按摩垫,购物小姐强推说最适合坐电脑前熬夜的人,又一再保证一周之内可退,她才咬牙买下。 这一星期都风平浪静,到了8月4日的下午,她琢磨着一星期大限将至,要不下班还是把按摩垫退回去,这时候忽然接到宋阿姨的电话。宋阿姨在电话里说:“上次那个孟先生,还没好好谢他,这周末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 她扶额:“阿姨,我看不用了,孟先生一定挺忙的。” 宋阿姨显然不悦:“那怎么行,上次是他要出差,明殊又不在。现在明殊回来了,理应由他出面对人表示感谢。” 一想到三人要坐在一起面面相觑地吃饭,她立时头大如斗,连忙说:“我和孟先生也不熟,请他吃饭他恐怕未必会来。要不我买样礼物,托我老闆以明殊的名义送给他,表示一下谢意,您看怎么样?” “这样啊,”宋阿姨犹豫片刻,“也行。” 礼物是现成的。她还真想了想要不要干脆叫郑贺转交,结果刚下班忽然接到孟怀远的电话。那时她刚从办公楼出来,随着乌泱乌泱的人潮往地铁站走,手机忽然响起来,接起来一听,孟怀远低沉的声音说:“小雪。” 马路上车水马龙。她在满世界的噪音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谁。电话里的人顿了顿说:“没别的事,只想告诉你,你的事进展顺利,有结果了再通知你。” 她“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你”。 短暂的空白,不免气氛尴尬。对方停了片刻,最后才说:“那好,就这样。” “先别挂。”她才想起来叫住他,“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也不急,什么时候方便见一面?” 这回对方没有停顿,只说:“我现在在外面开会,到我办公室来,半小时后见。” 第20章 一个人的傻子 (4) 半小时后小雪先到的办公室。屋里灯火通明,前台却没有人。她探头看了看,几个外面的办公室也没人,估摸着孟怀远还没到,就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等。 坐在空荡荡的接待室里百无聊赖。按摩垫在身边的帆布袋里,那个导购小姐无比热情,听说是生日礼物,二话没说帮她包上了包装纸,还贴了朵小花。包装纸是亮眼的银色,上面有细密的暗纹,画着生日蛋糕,漂亮的英文花体写着“happy birthday”的字样。 她想了想,把包装纸撕掉,塞在帆布袋的最底下。 才把包放下,过道底端孟怀远的办公室忽然开了门,她一眼就看见郑爽蹬着高跟鞋的身影娉娉婷婷地走出来。不由得她不喟嘆,年轻就是好,也不愧是舞蹈系的学生,有这样笔直的美腿。换了她无论如何没勇气穿这样青春逼人的超短裙。 孟怀远几乎是在同时进了门,正好郑爽柳眉微扬不客气地问她:“厉晓雪,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天还真是善待与她,这几天来来回回,思前想后,幸好在最后一刻撕掉了包装纸,这般的及时。原来他在这里约了女友,如果她再自恋一点,几乎要认为他专门约了年轻貌美的女友来向她示威。 她连忙站起来解释:“孟怀远前几天帮我男朋友的妈妈送了趟医院,老人非得让我来表示感谢。”她把按摩垫拿出来递给杵在大厅中央面无表情的孟怀远,轻声说:“送给你的,谢谢帮忙。” 他双手插兜站着不动,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冷峻得几乎吓人,冷声说:“你要给我的就是这个?” 她平静地答:“对啊。”端的好笑,她巴巴赶上门来送礼,旁观他们秀恩爱,他有什么好怒的?莫不是怪她打扰了小爽爽替他庆祝生辰? 还是郑爽伸手把礼物接过来:“什么东西?按摩垫?这玩意儿有用吗?” 她拉直了衣角转头说:“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郑爽一把拉住她,难得热情地说:“别走啊,既然来了就一起吧。走走,有件东西给你们看,在怀远办公室里。” 她不知为什么说:“我约了男朋友吃饭,快迟到了。” 郑爽一边推她一边挤眉弄眼:“给点面子吧,就一会儿。” 她被推到黑漆漆的办公室门口,郑爽甜蜜地笑:“来吧。”门一推开,灯光大亮,乱七八糟的彩带飞到孟怀远头上,头顶飘着各色的气球,一群人一起喊:“surprise!” 办公室里挤了二十几个人,桌子上的文件没了,放着蛋糕和香槟,屋子一角还堆着大堆礼物。一个二十几岁戴眼镜的男子冲过来递上一杯香槟,笑着高喊:“祝我们头儿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孟怀远这才淡淡笑了:“寿与天齐?我活那么久干什么。” 第37页 二十几个人前前后后涌过来,都是公司的成员,大多像是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男孩子居多,只有小雪见过的那个门口的助理是女孩子,别人叫她“小陆”,刚才那个冲过来的男子叫“魏群”。 大堆人围住孟怀远有说有笑,只有那个魏群,站住一边陪郑爽说话,态度慇勤又不失礼貌,也是相谈甚欢的样子。小雪一个人退回角落,给明殊发微信:“在哪儿?” 香槟开了好几瓶,有人传递放小点心的盘子。孟怀远的办公室虽大,挤了二十几个人,总叫人喘不过气来。那个叫小陆的姑娘捧了一个大盒子挤到前面,忽然击掌说:“安静!安静!抽奖时间到啦!” 屋里顿时群情振奋的样子。小雪听到魏群跟郑爽解释:“公司的活动,每月第一个周五抽奖,也就大家高兴一下。” 小陆已经抽到第一个信封,展开来念:“银沙海鲜自助餐券两张,送给这里挣钱最少的人。”所有人一齐哀嘆,小陆理所当然地把信封塞进口袋:“挣钱最少的是我,没人跟我争哈!” 一个叫姚敏的男同事跳出来控诉:“头儿,你偏心啊,题目也是小陆出,十次有九次抽中的都是她。” 孟怀远靠着办公桌站在一边,只微微笑了笑:“有吗?也就五六次吧。” 姚敏不依不饶:“不行不行,再抽一个!”下面的人一致贊同。小陆又抓了一个信封出来念:“银泰百货五百元购物卡一张,送给这里人生最悲惨的人。”接着当仁不让地说:“人生最悲惨,肯定是我啊,谁让我挣钱最少呢。”姚敏不答应,指着人堆里长相憨厚的一个小伙子笑说:“和崔东宇比你差远了。他追了你多久?从学校追到这儿,六七年了吧?纯纯滴初恋啊,六年如一日的十动然拒,谁能比他更惨?” 大家一阵闹笑,崔东宇一脸躺枪的模样,还是小陆面不改色:“有的有的,其实姚敏你也挺惨的,全东南亚人民恐怕都要记你一辈子。” 所有人都狂笑。魏群和身边的郑爽说:“姚敏当年代表学校去新加坡参加辩论比赛,电视直播,结果他忘记拉裤链……”郑爽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你们公司的人可真有意思。” 姚敏闹了个大红脸,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去抢小陆手上的信封,偏偏小陆举高了手不给。所有人都笑得不行,四周闹轰轰,只有小雪安静站在门口的墙边,只是在听到十动然拒的时候暗暗笑了笑。如今的网络语言如此绘声绘色,据说还有一个词叫“说闹觉余”,比如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幸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明殊终于回了微信:“在排练。” 明殊和乐队的排练在一个大学的地下室里,离市中心不远。明殊又说:“怎么,想我了?”然后是一个卖萌的表情。她不禁对着手机“嗤”地笑出了声,回说:“命你速来国贸大厦请我吃饭!” 上面正闹得不可开交,冷不防孟怀远一手从小陆手里抽走了信封,笑一笑淡然说:“十动然拒算什么,说到初恋没人比我更惨。” 这下大家果断沸腾了,小陆叫:“哇,头儿要爆料!时间!地点!人物!细节!没细节的不算啊。” 孟怀远双手插兜靠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微微扬眉爽快地回答:“时间,高三。地点,学校及附近。人物,隔壁班的公主。细节……”他停了停,似乎对自己笑了笑,“基本就是被始乱终弃。” 小陆一幅惊呆的样子:“谁会那么傻把你给弃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勾起嘴角随便笑了笑,像是说与己无关的平常事:“那时候我家里穷,爸爸是赌鬼,妈妈病在床上,到了高中既要读书又要养家。她可不一样,身边大把高富帅都被她十动然拒,像我这样的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多少次,从来没被看过第二眼。” 姚敏不禁一脸神往:“后来呢?您怎么把公主给搞定的?” 他笑着说:“是啊,那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怎么可能不嫌弃我穷看上我,是不是老天爷可怜我前十七年过得太苦逼,忽然送我一个天使?那时候可真是愣头青傻小子,幸福得简直懵了,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发现原来是梦一场,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人生忽然就有了目标,恨不得立刻靠自己双手把全世界赢过来捧到她面前……” 不知从哪一分钟开始,所有的人已经停止了笑闹,齐齐看向他的方向。不得不说他说话时有一种莫名的光彩,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即使神色只是淡定从容的。 只略一停顿,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后来,”他眸光一闪,“不就是电视里经常演的那样,我们被她父母发现,她妈把三十万的存摺扔在我妈脸上,她爸把我叫去说你混小子癞□□想吃天鹅肉,先赚个几千万回来再说。她从家里逃出来,背着大包跑到我家想要和我浪迹天涯……” 小陆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你劝她回去说不能耽误她……” 他笑:“哪儿能啊?那时候我可是抱着打死我可以,放手绝不可能的决心。” 第38页 小陆追问:“那不挺好?后来呢?” 他停了停,忽然收敛了笑容神色肃穆:“她跑到我家一看,我妈妈病在床上,家里一贫如洗,这日子没法过,立刻扔下包跑回了家。那天是我去大学报到的日子,火车都快开了,我跑到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想说你等我,不就是几千万,没什么了不起,即使让我去杀人越货,我一定会挣回来……” 短暂的停顿,又不知是谁问:“后来呢?” 他顿了顿,低头默默笑笑,抬头看着房间的另一端:“她没接。那天下大雨,我看见她站在窗帘后面,手里捏着电话,就是不接。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分手,不过那时候真是够傻的,拼命为她找藉口,想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家那个家徒四壁的样子,她哪见过那阵仗,一定是吓坏了,怎么能怪她,只要有一天,总有一天,等我回来,我会给她最好的生活。我妈送我去火车站,拽着我的手求我说,小远,钱咱们还回去,但这样的姑娘咱们高攀不起,迟早害了你,还是忘了吧。可是叫我怎么忘,好像吃了一辈子烂菜叶的人,忽然给了你一顿红烧肉,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我妈靠糊纸盒子把我养大,我从没忤逆过她,唯独这一次,我怪她收了别人的钱,生气半年没打电话没回家。等我再回家的时候,是我妈躺在医院里。原来我走了她就开始拒绝治疗,半年就死于尿毒症,死前只留了一句话,说都是她的错,不该拖累我。” 他语调平静地说完,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霎那间鸦雀无声,连吃薯片的人都没有,只有日光灯在头顶闪了几闪。半天还是小陆打破沉默说:“都怪那个女的,矫情,嫌人家里穷,早说啊,还浪迹天涯呢,跑来看一眼又逃走,叫咱妈情何以堪啊?” 孟怀远笑说:“要不怎么说我惨呢,在我妈的医院里,我还拼命替她找藉口,全是我的错,不能怪她,这样的结果又不是她料得到的。” 小陆问:“后来呢?” 孟怀远停了停,拍着手里的信封:“还要后来?还嫌我不够惨?” 房间后面的郑爽忽然声音尖锐地问:“那个隔壁班的公主,后来你还找过她吗?” 孟怀远停了停才答:“没有。” 小陆不禁扼腕嘆息:“啧,太便宜她了,换了我一定要华丽丽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是嫌贫爱富吗?现在该后悔得想哭了吧。”说罢又恶狠狠地补充,“说不定她还想旧情复燃,如果这样正好,头儿你就始乱终弃,把她给弃回来。” 孟怀远低头笑了笑,不作声。一定是魏群注意到郑爽的脸色不悦,推一推眼镜出来打圆场:“还弃什么啊,如今头儿那个美女环伺,好比天天满汉全席,谁还惦记红烧肉啊,是不是?”大家附和,气氛才稍微和缓。小陆扑过来抢信封:“就是就是,头儿你要是人生悲惨,广大吊丝男就都不用过了。”他妥妥地把信封放进口袋里,笑说:“凭弔一下我吊丝男的曾经,不行吗?” 郑爽却忽然回头说:“厉晓雪呢?先走了吗?”她指着门边的凳子:“她的袋子忘了拿。” 天气热得离谱。小雪走出大厦的旋转门,热浪滚滚立刻扑到脸上。应该有两个星期没下雨了吧,空气却黏得像挤得出水来。她站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身上穿中规中距的衬衫西装裙,好像整个夏天都黏在身上。 身后的门一开一合,偶尔有人进出。不知今天的空气指数是什么程度,黄灿灿的车灯打在空中,雾霭重重的浑浊。闪烁的车流在面前缓慢爬过,一辆一辆,她仔细辨认,车窗里的人都面目模糊。如果明殊坐的车从面前开过,她也未必认得出来,她想得到马路边上去等。正准备拾阶而下,有人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脑中短暂的空白,恍惚地喊了一声:“阿远。” 如果不是立刻回头敛眉凝神,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一声“阿远”,竟然在她最没防备的时候就这样叫出了口。 他凝视她良久,黑黑的瞳仁深不见底,也不知在看什么,半天才把手里的帆布袋递给她:“你忘了拿。” 她说“谢谢”,接过来。袋子轻飘飘的,里面只有几片银色包装纸的碎片,写着生辰快乐的字样,但愿他没看见。他还拉着她的胳膊,她才不得不花力气缓缓挤出一个微笑,抬起头:“还有事?” 他倒像怔了一怔,停了许久,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信封塞进她手里:“谢谢那个什么阿姨的好意,你帮我买点东西回送给她。” 真真好笑,信封里是银泰百货五百元的购物卡,比她买的按摩垫还值钱。送了这一圈,原来她还有得赚。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个信封,她笑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我替你赢来的。” “小雪……”他只说了两个字又没了下文,拉着她手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就走?还没切蛋糕。” 手臂上一圈黏热的温度,她仰视他闪烁的眼神,只觉得笑得太累,眼看脸上的表情就要崩溃,索性放弃了微笑。还好台阶下的路边有车鸣笛,车窗里明殊探出脑袋朝她挥手。她说:“明殊来接我了,这里不能停车。” 第39页 拽着她的手才蓦然放开。她不敢回头,转身离开,走出一半才敢呼吸一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着失母之痛,凡事只能向前看。往事俱已矣,不过是分手,他抬抬腿迈过去了,如今可以谈笑自如。旧情复燃?天大的笑话。不知他是不是专门叫她来围观,好叫她后悔。说起来是她笨,脑袋一根筋,从来也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可是再怎么笨也应该看明白了吧,他今非昔比,再无需内疚无需纠结,应该恭喜他才是。 不知哪本书里看到的句子,爱情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回回不过是三个字,我爱你,我恨你,算了吧,对不起。应该还要加上两个,你好吗,恭喜你。 她低头疾步顺阶而下,忽然间想到,爸爸是赌徒,妈妈病在床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过去那个人是他,现在都应在她身上,原来这就叫报应不爽。四周的车灯闪耀,头顶难得还看得见半轮明月。一片辉煌夜色里,挣扎在眼底的眼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21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 到了八月八日那一天,h市已经整整有二十天没有下雨。 魏群坐在候机大厅里,百无聊赖。 这一趟公差是跟头儿一起去印度考察一个投资项目,可是事不凑巧,飞机机械故障,已经延飞了两次,目前登机口前面的牌子上写的起飞时间是90分钟后。 头儿坐在身边的椅子上盯着电脑,目不转睛。刚刚还晴空万里,此刻候机大厅落地窗外的天边忽然捲来层层黑云,一时间波谲云诡。 其实这几天公司的气氛也一直波谲云诡。头儿整天脸色青灰,沉默不语,好像恒生指数跌破了两万点的神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细细想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从那天的生日趴体不欢而散开始。 其实那天生日趴体开始他就觉得波谲云诡。首先是那个郑爽,据小陆说是未来的大嫂,头儿莫名其妙投资了她哥哥亏钱的海产公司。可他看来怎么也不像。大嫂兴沖沖地来给头儿组织surprise party,可是自从头儿进门,看也没多看那个她一眼,太淡定了吧,他怕头儿回家跪搓衣板,想想还是过去帮着应酬了一把。 然后是那个厉晓雪,他原来以为是大嫂的闺蜜,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她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不大关心,从进门开始一直心不在焉地看手机。他偷眼看到她很开心地对着手机笑了几声,最诡谲的事就发生了。 话说他五年前被头儿拉入伙,在公司应该算元老了。虽然下了班头儿和他们也称兄道弟,但对私生活是绝口不提的。直到那位郑爽妹妹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怀疑,头儿不是被澳门那一位看得太死,就是对女人根本没兴趣。主动对自己的情史大起底?绝对的诡谲。 那天他一直忙着跟郑爽说话,最后那个厉晓雪不告而别,孟怀远拿过她落下的帆布袋,往里看了看,然后追出门去,他忽然就有种受欺骗的感觉。小陆的情报到底有几分把握?哪门子的未来大嫂?害得他白白对郑爽献了一晚上的慇勤。 难道说,那个厉晓雪就是……?他眯着眼看孟怀远的侧影,冷不丁对方黑着脸抬起头来:“怎么样?没事做?” “啊?”他慌忙答:“……我在想明天的行程安排,如果飞机再不起飞,得打电话让小陆和那边调整一下。” “嗯。”头儿淡淡应了一声,又低头回到电脑屏幕上。 说到小陆,魏群才忽然想起来,临出办公室前小陆给了他一个快件,这时候从包里找出来,递给头儿:“今天早上刚到的。” 孟怀远心不在焉地接过,眼睛还盯着电脑,迅速扫了一眼信封,停下,又定睛看了一眼,停了一停,揉了揉眉心,似乎嘆了口气,才打开信封。 信封里倒出一个小u盘,孟怀远却没有立刻要看的意思,而是盯着手里的u盘,双眉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陷入沉思的模样。魏群顿时好奇,探过头问:“什么秘密文件?” 孟怀远这才把u盘插`进电脑,冷冷说:“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明眸皓齿,留着长发,背着吉他,神情懒怠,是时下流行的视觉系酷男。照片拍他在大街上,又到咖啡馆,再到舞台上,然后多了一个年纪稍长白皙斯文的男人,照片于是变成两个男人一起逛街,吃饭,喝酒,然后变成了黑漆漆的晚上,灯光幽暗的小巷里,紧紧挨着的两个人影…… “哇,头儿,你的口味还真……”他指着电脑屏幕直接叫出声,又忙捂住嘴,幸好vip lounge里没什么人,而且孟怀远已经“啪”地一声及时盖上了电脑。 窗外风起云涌,看来大雨在即。登机口的工作人员这时候在喇叭里报告:“乘坐l833次航班前往新德里的乘客请注意,由于机械故障,航班将晚点起飞,预计6点50分开始登机。” 孟怀远把电脑放回包里,回头说:“看来你得给小陆打个电话,让她和那边调整一下。” 魏群说“哦”,拿出电话。孟怀远却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来:“顺便告诉那边,就你一个人去。” “啊?”他不由得惊呼。孟怀远微微扬眉:“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没时间在这儿傻等。”魏群惊讶万分:“不是6点50吗?再等等吧,那边都安排好了。” 第40页 头儿似乎根本没考虑的意思,回身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我相信你,回来向我报告。” 魏群还没反应过来这诡谲的变化,孟怀远已经走出十步以外。“头儿……”他冲着他的背影大叫。只见他脚步不停,只略略侧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手,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让人想到雨过天晴的天空。 下班尖峰时间,从东面滚滚而来的乌云汇聚天空,暴雨终于轰然而下,结束了连续二十天的干旱酷暑。站在地铁站台上等车时,旁边的大叔告诉小雪:“报纸上说的,这是人工降雨,天气实在太热了,再热下去就要死人了。” 等她从地铁站出来,暴雨仍在继续。她在地铁站口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要不要等雨停,无奈站口聚集的人委实太多,连个下脚的地方也不易找到,所以干脆顶着包跑出来。 积水已经颇深,有的地方一直没到小腿。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裤脚湿了大半,衬衫黏在身上,头发滴着水,想来是十分不雅。幸好家离得近,路上大概没人看见。 终于到楼梯上,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收到明殊的微信:“先别回家!切记切记!拜託拜託!”大概是怕她没看见,他一连发了一串表情,各种跪地祈求,最后那一条说:“家里有客。” 她在心里“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久旱逢甘露,明殊也是好不容易。 无奈退到楼梯口,可是大雨滂沱,叫她到哪儿去?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漫天水幕从天而降,连风都没有,如刀子般直直往下落,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如果不是人工降雨,让人恍然以为是世界末日。 她在楼梯口踌躇了一阵,低头看自己,裤脚黏在身上,白衬衫也黏在身上,拉拉衣角抖一抖水,衬衫不屈不挠地重新黏回身上,隐约可见里面的碎花内衣,狼狈不堪。 再一抬头,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人影在雨里缓缓而来,松松垮垮的白t恤,军绿色的短裤,踩着水花拖着人字拖,一手插兜,走得不急不缓。白茫茫一片水域泽国里看不真切那人的脸,走得十分近她才敢确定是谁。 孟怀远举着一把黑伞,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这世上数她最倒霉,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她不自觉地把包挡在身前:“你怎么在这儿?” 他上下打量她,俨然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只微微扬眉:“没地方可去?”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料事如神?她心里一阵哀嘆,只好撒谎:“等雨小一些,打算出门。” 他低眼扯了扯嘴角,抬头才说:“我家在附近,要不要去我那儿躲一躲?” 她怔了一怔,忙说:“不用了。” 心里却不由得咯登地一慌。上次他送她回家,曾提到住得不远,她并没有问到底在哪里,她又曾经在集末的地铁站见过和他极像的人。今天看他的打扮,全不像平时的衬衫西裤,倒像是从家里晃悠出来散步的。只是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 他像全然没注意她的不安,顿了一顿,从容说:“你要的东西拿到了,正好想交给你。” 还没等她回答,他从手上展开一件黄色的雨衣,不由分说套在她头上,淡淡说:“走吧。” 大雨奔腾,她跟在他后面走在路上。忽然“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她头顶上。她“哎哟”了一声,才发现是下起了冰雹,一颗一颗,竟然有鸽子蛋大小,打在她的雨衣上“彭彭”作响。 冰雹太大,打在身上隐隐生疼。还没等她再“哎呦”,孟怀远一把把她拉到了伞下。 她的头顶几乎撞到他的鼻子,她抬头说了句“对不起”,没料到他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幽深,和她出乎意料地接近。 她连忙低头,定神,向旁边跨出一步,暗暗对自己笑了笑。似乎她和阿远的每次重逢和分手都在雨天。她透过雨衣透明的帽檐仰望他的侧面,看见极短的头发,蜜色的皮肤,浓黑的睫毛,坚毅的下巴,可是白驹过隙,他早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年,即使他同样拿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茫茫雨幕里走到她的面前。 雨里走了一路,像是很长,实则很短。还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孟怀远已经拉她拐进了旁边的楼里。他收起伞说:“到了。” 第22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2) 这应该是对面新盖的公寓楼里的一幢,门口坐着的保安朝孟怀远熟捻地点头,楼道里的装修还是崭新的。依稀记得年初小区还在热卖,小雪见过地铁里的gg,什么全自动的窗帘,净化空气的高科技,价格自然也贵得咋舌。 真的到孟怀远家里一看,其实也不见得多富丽堂皇,简洁的家具,干干净净,没任何多余的装饰。她脱了雨衣不肯进屋,只说:“我还是不进去了,要不你把照片还我,我改天再来道谢。” 他侧过身来平静无波地看她一眼,习惯性地微微扬眉:“厉晓雪,你很怕我?” 其实她应该是怕得要死,脸上只好干笑:“我是怕弄脏你的地板。” 他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衬衫上停留片刻,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浴巾说:“直走左手第一间是洗手间。照片存在电脑里,等我开了机拷给你,再当你面删除原件。” 第41页 她不得不再一次感嘆他料事如神,怎么一切都像是他准备妥当的,连个逃跑的藉口都让她找不出来。 到了洗手间才发现,毛巾里面还有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运动裤,看起来倒像是新的,只是都是男式,t恤勉强能穿,裤子晃晃荡荡。可是再看看自己湿透的衣物,穿在身上怕是透明得风光旖旎,着实不大像话,所以和自己斗争片刻,最后捲起运动裤的裤脚,也只好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洗手间,孟怀远坐在书桌边对着电脑,抬头看见她,嘴角微动。也难怪,她这副宽袍大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 他站起身来,恢复公事公办的样子:“看看是不是这些照片,有没有遗漏。” 她答应一声,才定定神走进书房去办正事。 所有的照片都在那里,包括那些长街陋巷里热烈拥吻的镜头。她一张张地翻过,又一张张地删除,删到后面禁不住有几分艷羡明殊。特别是有一张,明殊和阿仁站在一家蛋糕店的窗前,玻璃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十指相扣,都笑得爽朗动人。 她的手指停留了许久,最后手一抖,还是删掉了。 小雪走回客厅时,孟怀远正在饭桌上摆放碗筷。他听到拖鞋的辟啪声抬起眼,正好看见她立在门边。头发还有几分湿,衣服太大,空空荡荡吊在她肩膀上,更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女人过了青春期,总会比以前更丰腴些。她倒比十年前更瘦了些,眉目姣好如昔,只是脸色更苍白些,苍白得透明,眉宇间常常笼着淡淡的不经意,像是心不在焉地出神,可不知为什么见了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他在客厅明晃晃的灯光下头停了片刻,最后放下手里的碗筷:“本来今天要去印度出差,所以放了阿姨的假。家里没什么吃的,我叫了外卖。” 小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说:“不麻烦了,我看我还是先走了。”放眼望一下窗外,又低头看看自己,“呃,麻烦你把刚才的雨衣再借我用用,再借我个塑胶袋装一下湿衣服。” 他像是不漫不经心地抬头:“你的衣服在洗衣机里,现在怕是不方便拿出来。” “啊?”她不由又愣了愣,然后忙不迭地摆手:“……那算了,下次我再来拿。饭还是不吃了,真的不用和我客气。” 她看见他明显地蹙眉,直直望着她说:“你觉得我在和你客气?” 这下她不禁窘迫地怔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孟怀远低头说:“洗完衣服正好吃完饭,免得你下次又跑一趟。” 这个理由应该说足够充分。其实不过是面对面吃一顿便饭,她在心里骂自己,至于吗,又不是吃你。 她淡定地走过去坐下。桌上是三菜一汤,海米冬瓜汤,西芹百合,苦瓜牛肉,和一碟豉汁白虾,翠绿浓赤,煞是好看。坐在那里忍不住还是窘迫,只好找话来讲:“我以为你不吃海鲜和肉菜。” 他微微抬眼:“不是不吃,只是吃得少。” 她点头:“也是,多吃蔬菜有益健康。” 他不搭话,她只好另找话题:“本来今天去印度出差啊?怎么又没去成?” 他平平淡淡地答:“飞机机械故障。” 她“哦”了一声,终于陷入无奈的沉默。说实话,凭什么是她找话讲?既然他坚持吃这一顿尴尬的晚餐,没理由由她一个人承担活跃气氛的任务。 她安静下来,他果然抬眼问:“你为什么住在集末?” “嗯?”她被问得措手不及。房价平,有地铁,记得她上次如此答,不知是不是要重申一遍。 “为什么是集末?”他停了手上的筷子,这样直直望着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交通方便,房租便宜,又离你公司更近的地方有的是。” “……也没为什么,”她咬着筷头支吾,“无非是凑巧看到这里有空房……” “凑巧,真是有些巧,这么大老远就凑巧能看到这里有空房。”她看见他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然后“光当”一声,她把面前的汤碗带翻在桌上。她“哎呦”叫了一声连忙扯过餐巾纸实施抢救,孟怀远说:“卧室里还有一大包纸巾。”她做贼心虚地自告奋勇:“我去拿。” 卧室在走廊最深处。她开门进去,一眼看见床头的纸巾盒子,一把拿过刚要回头退出来,无意间看到窗外的景色。 天是将黑未黑的深灰色,窗外视野开阔,看得见远处黛青色的群山渐渐隐没在一片水墨画般的暮色中。之所以视野开阔是因为对面是小区墙外的旧楼,比新建的高层矮了一大截,此刻楼里的窗口渐次亮起暖黄的灯光,她几乎可以闻到窗口飘过来的饭菜香。 直到这一刻她才注意到,他的卧室正对着她住的那栋楼,而他的窗口恰恰俯视她的阳台。一阵风来,扬起浅褐色的窗帘,窗帘后立着台望远镜。她觉得心里突突地跳,迟疑了许久才放下纸巾盒走到窗边。 透过望远镜的镜头,她看见自己家的阳台。客厅的窗户里亮着灯,明殊从客厅的一端走到沙发前,俯下身和坐在沙发上的人说话,那人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就顺势低头迎上那人的嘴唇…… 第42页 “在看什么?”背后忽然有人沉声问,一双手从她背后伸过来,轻轻握在望远镜上。她吃了一惊,第一个反应是转过身把望远镜遮了个严实:“你先别看。” 沉沉暮色里,阿远的眸光闪动,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她这才完全意识到,她被他的双臂圈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是紧紧靠在他身上,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浓密的长睫毛微微翕动。他的呼吸暖暖地拂过她的耳际,吹动她颈边的发丝。她觉得痒,又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听见自己傻傻说:“你有一台望远镜。” 他笑了笑,简短地答:“是。” “你的望远镜为什么对着我家的窗口?” 他目光坦然,只稍稍一顿,随即说:“你觉得呢?” 她只觉得有点晕,眼前出现的是某天下班的情景。她一进门就接到孟怀远的电话,那时她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把裙子扯到地上,然后用脚趾一脚将裙子勾到沙发上。明殊不在的那两个星期,她可以穿着内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当时觉得好不痛快,现在窘迫得脸红到脖子根。 “那你全看见了?”她问得声如蚊蚋。 他略略皱了皱眉:“是,全看见了,任谁也不能相信你们是普通朋友,两个人天天在阳台上有说有笑,他受伤你替他包伤口,然后他来个吹拉弹唱逗你开心,两人喝一罐啤酒也就算了,还时不时的来一下打打闹闹,搂搂抱抱……” 她想说哪有什么搂搂抱抱,可是猝不及防地,她感觉到他的双臂从望远镜上滑落,轻轻落在她的腰上。他的声音在耳旁问:“小雪,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住在集末?” 她总算反应过来,不安地推搡,无奈他双臂坚实,目光锐利如电,只等着她的回答。她只好颓然反问:“那你呢?” 他似乎拧着眉毛想了一想,最后笑了:“大概是几个月前,在地铁站里偶尔看见你,拖了一只大包,风一样从我身边刮过,pk掉一个提电脑包的小伙子,奋不顾身地挤上地铁。”他停下来,略一停顿,凝视她说:“我跟了你一路,才知道你住在集末,正好对面的楼盘有售。”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势已经减弱,细雨密密落在窗玻璃上,淅淅沥沥,仿如情人私密的耳语。夜色在湿润的空气里瀰漫,对面的灯火闪烁,时明时暗。 她常常觉得往事如蒙了尘的镜子,像雾里看花,隔了层纱忽远忽近,这一剎那却又忽然如此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包括他看她的样子,和他双臂的温度。 一切都不像真的,像某个梦里出现过的情景,通常一觉睡醒,看见的会是冰冷的天花板和窗外死寂的黑夜。这么多年他知道她的下落,从没有找过她,所以她早承认该是梦醒的时分。此刻她感到他渐渐收紧的双臂,抓住最后一点清明,可声音毕竟不大自信:“如果你是打算始乱终弃,能不能直接进入终弃的阶段,现在就把我一脚踢开?”还是不要给她希望,希望落空最让人受不了。 回答她的是他低低的一笑。沉沉暗夜里,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闪亮。他沉声说:“要不是你住在集末,我本来不敢抱什么希望。至于一脚踢开什么的,你最好也别抱什么希望。”然后他伸手拂了拂她耳际的发稍,低下头捉住她的嘴唇。 第23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3) 也许只有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等了有多久。 只能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十年了,旧手机捨不得扔掉,因为那里有他的最后一条简讯。知道他有她的邮件地址,开始一天查十次,后来一次也不敢查。他骑车带她走过的路不敢去,怕发现路其实那么短。过去的事不敢想,怕发现一起的日子其实就那么几天。即便如此,那么多年坐同一班地铁回家,眼泪为同一个人流。十年俗世红尘里打滚,没学会世故圆滑,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傻姑娘,相信梦想相信爱,相信有个人是她躲不掉的宿命,即使走到世界的另一端,那个人会在下一个拐角处与她相遇,重新与她紧紧相拥。 否则情况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醒来时是天濛濛亮的时刻。一定是雨过天晴了,浅褐色的窗帘后透过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枕边上,才把她照醒了。 恍然动一动,浑身都痛,才想起昨晚战况激烈。其实最后清晰的记忆是阿远卒不及防地吻住她。这样的紧要关头她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她忙乱中推开他抓起电话“餵”了一声。电话里的宋明殊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可以回家了。” 连她自己都震惊,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回答:“没关系,我这就回……” 对面的人不满地皱起眉,一把抽走她手里的电话,扔到不知哪个角落,抱着她连续逼前几步,她就毫无悬念地跌坐在床上。 她坐在床沿上,而他半跪在她面前。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里的灯光投射进来,半明半暗。 在微茫的暗黄色灯光里,他缓缓伸手拂上她的左脸。 无论何时,阿远的手掌总是热的,比如现在,覆盖在脸上有灼人的温度。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时疾时徐。那对看着她的眼睛,在光影里闪烁不定,分明是某种灼热的渴望,又像是隐忍压抑,熟悉却又陌生。 第43页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对视了三十秒钟,最后他一低头,狠狠咬痛她的嘴唇。 她刚要轻声呼痛,被他滚烫的嘴唇堵住,唇齿相缠,他熟悉的味道叫她晕眩,那些久违的感觉,仿佛春天新融的冰雪,一点一滴地回来。 可是又那么不一样,他今天显然没什么耐心,急迫地吻过她的嘴唇,继而重重吻在她的脖子和肩膀,吻得那么用力,像快淹死的人死命攫取最后一口空气,又像封印已久的岩浆在地层下沸腾奔涌。 最后她一定是一头仰倒在床上,而他一手支在她的耳旁,另一手探入她衣底,手掌很烫,忽然烙在她的胸口上,让她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上那件宽大的t恤衫被他一把掀掉,还带点潮湿的小花内衣让他略微挣扎,最后被他一皱眉扯断了扣子。当粗粝的手指滑过她的腹部,她的全身一阵不可控制地颤慄,忍不住轻吟出声。 他的嘴唇还在她肩窝流连,忽然停下来,前额抵着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落在她微凉的肌肤上。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急促低沉:“小雪……说你还爱我。” “我……”她根本还来不及思考,火热的东西顶进来,瞬间一阵钝痛铺天盖地席捲全身。“啊!”她浑身绷直,大声喊出来,指尖狠狠划过他的背嵴,几乎带着哭腔:“孟怀远!我恨你!” 他身体一僵停下来,抬头狐疑地看她:“你……?你不是……?……疼?” 能不疼吗?她在心里诅咒他,笨蛋!傻瓜!流氓!禽兽!笨蛋!天字第一号最傻的大笨蛋!没有之一! 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减弱,窗口一点微风,挟着湿润的新鲜空气,抚过窗帘。他藉着沉沉夜色看着她,眼神闪烁,许久许久,从疑问转为淡淡的喜悦,从黑暗的欲/望慢慢变得温柔。 可是就这么停着,不上不下到底算怎么回事,下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况,既然都这样了…… 她咬了咬嘴唇,伸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说:“嗯,痛。你轻一点。” 轻一点!她竟然还主动叫他轻一点!要是被明殊知道,一定会被笑话死。凌晨时分,她半梦半醒地在心里把自己先凌迟一千遍。不知是不是她皱起了眉,有人伸手抚在她的眉间,轻轻的,指尖带一点轻暖的温度。 她偷眼睁开一条缝,正看见阿远支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还真没有一夜醒来跟人赤诚相见的经验,尴尬得脸红,喃喃问:“醒了?”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嗯。” 她试探地问:“天才亮,再睡会儿?” 他伸手抚过她的双眼:“你睡吧,我睡不着。” 大概很少有人能在被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睡得着。她只好干脆睁大了眼,想了想该说什么才不尴尬,最后问:“那些照片,你怎么搞定的?” 他大概没料到她的问题,略微一怔,然后低眼殓眉,淡然说:“他是个生意人,任何事都可以找到合适的价钱。” 小雪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合适的价钱。她在公司见到正式的投资协议,孟怀远以个人名义给公司投资了三百万,得到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换言之这个资产只有几张桌子几台电脑年年亏本的小公司,要作价三千万,这无疑是个笑话。 正午时分,她对着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发呆,旁边的小汪凑进她格子间来叫她:“楼下吃饭去?” 她笑笑说:“我不去了,等会儿泡方便面。” 小汪却没有立刻走掉,打量她说:“你今天有点怪。” “哪儿有!”她心虚地看自己。凌晨醒来一次,后来在某人怀里又迷迷糊糊地睡着,直睡到日上三竿,胡乱抹了把脸就冲出门来上班,身上这身衣服还是昨天的。 “哦!”小汪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唇膏的颜色没见你用过。” 她平时从不化浓妆,今天早上又着急,跑到办公室的洗手间一看,把自己吓了一跳。黑眼圈倒也罢了,嘴角的伤痕象被狗啃过,不得已和小李借了支大红色的唇膏,害得她被小李暧昧地看了许久。 她才要解释,小汪嘿嘿地朝她笑:“我听小李说,这是419的节奏?啧啧,何方神圣,竟然能把本公司的女神哄骗得动了凡心,好奇丫!” 她瞪小汪,这时有人在她桌边“咚咚”敲了两声,她抬头一看,西装革履,神清气爽,不是昨天晚上啃人的小狗是谁。 小汪慇勤地迎上去:“孟总!来找郑总啊?他今天正好不在……” 他笑一笑,双手插兜朝小雪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我来找她。” 小雪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孟总要看去年的那笔帐?我找出来了,这就给您列印出来。”说罢对着小汪:“你们不是要去吃饭?我这走不开,你们先去吧。” “那笔帐?”他不置可否地朝她笑,停了停说:“不着急。要去吃饭?大家一起吧,我请客。” 小汪一阵欢呼去叫小李。她在背后比着嘴型向他抱怨:“你来干什么?”他似笑非笑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后才比着嘴型说:“来看看你。” 第44页 她在心里嘀咕,几小时前才分手,有什么好看的,冷不防他低下头,匆匆亲在她受伤的嘴角上,在她耳边低声问:“还疼不疼?”她大窘,忙着挣脱他的手。小汪才走出没几步,背影还看得见,这时候忽然回头问:“去哪儿吃?”他放开手,笑了笑回答:“你们决定吧。” 小汪提议去吃比萨饼,孟怀远嫌太慢,带大家去附近的海鲜自助,有龙虾刺身,还有硕大的阿拉斯加皇帝蟹。其实吃螃蟹尤其费事,小汪和小李都吃得手忙脚乱,只有孟怀远要了一碗乌龙面吃得慢条斯理。小汪奇怪:“孟总,您都不吃海鲜,干嘛来吃海鲜自助?” 他顺手把蘸好酱的龙虾肉放进小雪盘子里:“小雪爱吃龙虾刺身。” 对面两个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倍,她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脚,亏得他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面不改色地补充:“听小雪说你们公司的女士们都爱吃刺身。来,这酱不错。” 这顿饭吃得委实太饱,害得小雪一下午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六点一到赶紧开熘。 没想到晚上更夸张。她走出大门,路边有黑色的车朝她鸣笛,走过去一看,是阿远坐在车里。她不无奇怪:“这么早?你平时不是很忙?” 他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车流汹涌:“嗯……这几天不忙,原来要去印度,正好把工作都排开了。” 晚餐在某小巷深处的米其林义大利餐馆,院子里架着葡萄藤,餐桌就摆在葡萄藤下,月色明朗,空气里有玫瑰的清香。阿远点了布艮地夏朵内白酒,口味清新,颇为解暑,她面前的茄汁鲈鱼鲜得可以叫人咬掉舌尖。 她拿叉子戳盘子里的鲈鱼,阿远抬头疑问地看她,她说:“其实不必来这么好的地方。” 不是不喜欢这种花前月下的氛围,她只是觉得可惜,一来中午吃得太饱,让她觉得暴敛天珍,二来阿远只点了生菜色拉,几片菜叶子加色拉酱,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居然也要几百块,何况此刻她好想一头栽在床上。 什么都发生得太快,这一天未免安排得太过紧凑,让人精疲力竭。等到终于吃完饭已经九点光景,他们顺着小巷出来,夜沉似水。再隔几条街就是h市有名的酒吧街,隔着路口可以依稀看见对面街上灯火炽热,人流如织。周五晚上,整个城市的夜生活刚刚甦醒。 只有他们走的这条小巷静得出奇。头顶夜色沉沉,路灯是暖暖的橘黄色,全聚集在电线桿子底下,走在路上忽而明亮,忽而黯淡。 阿远忽然抬腕看了看表,不无遗憾地说:“现在去游乐园该关门了吧?” “游乐园?”她哑然失笑,“你想去游乐园?这么幼稚?” 他干脆停下脚步朝她皱眉头:“哪儿幼稚了?” 她笑:“游乐园不是中学生才去的地方?我上一次去还是高中里的事。” 他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地看她,她才忽然想起,上一次去游乐园是和陈思阳一起。那是高三那年的平安夜,阿远要打工,不能去。后来他说,对不起,也不能请你吃饭,也不能陪你出去玩。那时候她故作轻松地说,是啊我多不容易,等你成了亿万富翁,要补偿我,天天请我吃龙虾刺身,给我买非洲之星,钱都交给我管。 和阿远面对面吃义大利大餐,仿若梦中,多不真实的事。 她才似乎恍然明白这一天他都在想些什么。那时候她还很矫情,说上玄月代表分离,下玄月代表重逢。今晚明月当空,是个重逢的好日子。抬头望去,月光勾勒出他脸庞的曲线,明亮的双眸,坚毅的下巴。他们在夏夜的微风里轻轻相拥,他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游乐园只有中学生才去,那你想去哪儿?” 她躲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饭也吃了,回家吧。”其实花前月下全不重要,只要能够在一起。 他却在她耳边低低地笑:“嗯,也对,回家,做成年人才做的事。” 第24章 番外 “同学!” 孟怀远从树荫里抬起头来。有人在头顶叫他。 四月底的天气,微风拂面。杨树开了花,空气里漂浮一丛一簇的杨絮,仿佛化不去的大雪。暮春慵懒的阳光底下,他看见在头顶居高临下喊他的那位女同学。 白皮肤,尖下巴,一对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马尾辫束在脑后,可是有几缕不安分的散发落在鬓边,微风吹来,扬扬洒洒。 gorgeous, g-o-r-e-o-u-s,gorgeous。 他在心里重复刚才正在背诵的英文单词。 女生指指他的脚下:“同学,能不能用一下你踩在脚底下的那根树枝?” 也许是他毫无表情的脸让人误会,女生怔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齿如编贝,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的弧度,嘴角漾起两个浅浅梨涡。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幸福。 确实,她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厉晓雪,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但凡在男生嘴里被提起,总伴随心照不宣的眼神闪烁和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哪个不曾为漂亮女生砰然心动过?而厉晓雪恰是那个如夏日玫瑰般美好的影子。家境优渥,面容娇好,同样是校服,穿在她身上总显得质料优良,同样和三五成群的女生在操场上走过,她头顶的阳光也格外绚烂夺目。 第45页 那时候几百个学生站在操场上升旗,只有他没有校服。后来好心的班主任实在看不下去了,借了他三十块钱,他才把费用凑齐。对他而言,时间就是金钱,这丝毫不是比喻的说法。他生命里只有两件事:读书,赚钱。如果要排一下座次,那么当是赚钱,读书。所以体育课即将下课,大部分男生在打篮球,他躲在树下背手掌心里的英文单词,体育老师选择看不见。 女生那边已经散伙,许多人围在篮球场边看男生打球,只有厉晓雪拿着树枝走到不远处的沙地上涂涂画画。他看见逐渐西沉的太阳,决定早退。 也不是故意的,他在她身后走过,瞥了眼她在沙地上画的图。一道几何题,他做过,不算难,他即刻想到了答案。 这时候远处的体育老师一声长哨,体育课结束,大家就地解散。那边篮球场上有高个子的男生抱着篮球跑向她的方向。 是陈思阳,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画着大勾子的运动鞋,挥汗如雨,俊逸洒脱,跑到她身边,低头看她在地上画的图,拿过树枝替她解题。 他脚底刚才莫名奇妙慢下来的脚步又即刻恢复了正常。 从篮球场上刚下来的潘震和大鸟哥也路过她的方向。潘震一脸被雷击到的表情,对大鸟哥说:“鸟哥,看见没,厉美眉朝我笑了。” 大鸟哥戳潘震的脑袋:“大白天又做什么春梦?” 潘震一脸恼羞成怒:“春梦你妹!你妹才做春梦!你全家都做春梦!明明是笑了,朝我这方向!” 大鸟哥嗤之以鼻:“就凭你也配?”说罢一把勾住孟怀远的肩膀,“小孟子,你说对不对?” 他毫不客气地甩掉大鸟哥的胳膊,大踏步地朝教学楼走。 大鸟哥满嘴跑火车,今天他却难得在心里暗暗同意了一回。潘震是谁?凭他也配? 她是夏夜天空里最亮的那颗星,只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才配得上她,最晴朗的天空,最纯净的花香。有那么一天,会有身穿银甲的王子为她从天而降,不会是潘震,不会是大鸟哥,甚至不会是陈思阳,当然不会是他自己。 他对她来说,是不知名的路人,偶尔会在操场边的小路上擦身而过,仅此而已。 这很自然,也很恰如其分,他的生命本不该和隔壁班的公主有什么交集。 唯独有那么一次,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教导主任把高中三个年级期末考试的前二十名贴在教学楼前的光荣榜里。他偶然经过楼下,看到厉晓雪和她的同学站在布告栏前。他常常想起她那时候的样子,歪着脑袋,眼睛微微眯起来,十足严肃认真的样子,看了半天才说:“孟怀远?是谁?” 她身旁的同学说:“不认识。数理化三门全部第一,比陈思阳还厉害。” 她“嗯”了一声,咬着下唇,像是想了一想,忽然说:“真变态!” 那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空气晴朗凛冽。他家的小板屋冷得像结了冰一样,晚上躺在地铺上,窗外明月初升,月光反射在屋嵴的积雪上,明亮而刺眼。他从来沾到枕头就着,偏偏那晚全无睡意,双眼瞪着冰冷的天花板,想到白天经过布告栏的情景。 “孟?怀?远?”她念到他的名字时歪着脑袋咬着下唇,一字一顿,最后那个“远”字还拖着长长的尾音。她的声音清脆好听,连说“真变态”的时候也同样好听。 他早就发现,她思考问题时习惯性地歪着脑袋咬着下唇,严肃认真,如临大敌,例如在沙地上画几何题,好像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天塌下来不过是一道题做不出来,这样的人生还真让人羡慕。 他要操心的事自然多得多,月底要筹钱付下个月的房租,每两星期要送妈妈去医院做透析。每天一睁眼关心的第一件事是有没有颳风下雨,因为天气不好时生意通常也不好做。 他在菜场里见过她两次。嗯,不对,应该是三次。一次是她在对面的超市里买酸奶,忘了拿找钱,超市的收银员追出来。第二次是她和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路过,她指着王妈妈的鱼摊说:“妈,今天吃葱焖鲗鱼怎么样?”那贵妇说:“鲗鱼那么多刺,有什么好吃的。你爸说今天带我们出去吃龙虾刺身。”还有一次是她骑着自行车飞一样在小巷里穿过,陈思阳骑车跟在她后面,那时候他不自觉地低下头。 他并不觉得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是件丢人的事,但不知为什么,他暗自庆幸她从来没到他摊上来买过东西。 高二暑假的最后一天,她还是来了,身穿“i love new york”的t恤衫,头发上别着镶珍珠的发卡,神色严肃,心不在焉,把菜篮子一扔,付了钱转身就走。 他本不想追出去,下班时间,买菜的人多,更何况她发现篮子不见了自然会回来找。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停了一分钟,还是追了出去。 追上她时,她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道前些年的高考题,他见过,忍不住出声提点了她几句。说了一遍,她没明白,不知文科班的女生是不是基本数学都很烂。不过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很可爱。 后来一场大雨,他们逃到屋檐底下躲雨,她慌慌张张跑回家去拿笔,临走还嘱咐:“别走!我马上回来,千万别走!” 第46页 开始下雨那一刻他就想到,他应该马上回去收拾菜摊。虽然拜託了王妈妈帮他看着,可是别人也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大雨滂沱,哪还能顾得上他的摊子? 况且她做不出题与他何干?想来多得是人想要帮她解题。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水珠从屋檐滴落,在空寂的下午发出轻响。脚底的泥地已经积起了水塘,雨水点点滴滴,漾起小小的波澜,一圈完了又是一圈。他伸出手掌,任由雨水滴落在掌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见她小小的身影抱着头在大雨里跑回来。 “你也是高中生吧?”他在她手掌心里写答案,她歪着脑袋问。 “哪个中学的?”眼角的余光告诉他,她正在悄悄打量他。 “崇文。”他回答。 “我也是!”她惊讶地瞪大眼,抿着嘴唇,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几年级?千万别告诉我是高一!” “高二。” “我也是!怎么从来没在学校见到过你?” 见过,不止一次,只不过她不记得。 “你叫什么名字?” “孟怀远。” “哦!”她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她记得他的名字,大概因为他“变态”。 走出屋檐,他抬眼望向大雨的天空。如果再不回去,王妈妈估计已经不在那里了。 “喂!”她在背后叫他,“你还没问我叫什么。” 问不问有什么区别?明天在操场边的小路擦肩而过,他仍旧是路人甲的身份。而她,还是夏夜天空最遥远的那颗星,只有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才值得她回首相顾。 可是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大雨下得密密实实,她站在对面的廊下,略歪着脑袋,又认真又好奇,大眼睛眸光闪动,甚至带几分委屈,半天才抿着嘴唇说:“我叫……” 雨点打在脸上,一扫暑气,雨里的空气清爽宜人。他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打断她说:“你叫厉晓雪。” 第25章 漫长的瞬间(1) 小雪从来没有想到孟怀远还有这样的一面。即使是在十七岁,他的感情也是克制内敛的,从来不越矩多表达一分。如今倒好,任性妄为,竟有点小孩子脾气。 比如中午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办公桌前,再比如晚上各种拖延战术不让她回家。好像毕了业的高中生忽然没了管束,又好像失去大段生命的人,千方百计利用每一分钟。 她不喜欢别人关心她的私事,尤其是在郑贺的公司里,因此待了两年多,八卦女同事们也不过若有若无地听说她可能大概有个要好的男友。现在这样,她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在同事面前圆谎。 所以她不得不和他抗议:“你能不能中午别到我办公室来搞突然袭击?” 结果他把突然袭击的时间改在晚上。每每下午六点他在门口碰到下班的小汪或小李,就说:“我找厉会计来要两份资料。”小汪和小李于是对她无限同情:“还以为是随便投资个百八十万搏美人一笑,哪想到……啧啧,不愧是中国巴菲特,看得那么紧,赶上葛朗台了。” 大多数时候她和阿远一起坐同一班地铁上班,又坐同一班地铁回家。她喜欢早上枕着阿远的肩膀打瞌睡,也喜欢晚上夜深人静的最后一班地铁。快到集末的时候,地铁“呼啦”一声冲出地面,霎那间星光满地,十分壮美。 地铁上大把时间无处挥霍,有时候她自言自语唠叨些不切实际的事:“你们公司需不需要会计?要不我跳槽去你那儿吧。”想想又不好:“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连上班也要粘在一起多不好。”接着又想:“那要不我不用每天都去,爱去的时候来点个卯儿,不爱去的时候你替我点卯儿。”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哪有这等好事?你的小弟们肯定说老闆包养女人。” 他这才“嗤”地笑一声从手机上抬起头:“老闆包养老闆娘,天经地义。” 阿远十分忙,即使晚上和她一起回家,抱着电脑也要工作到深夜。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夜宵,她替他做好了再回家。他想了想说莲子羹吧,害她每天熬到夜深。 檯灯下,阿远盯着电脑全神贯注。慢锅里炖了冰糖银耳莲子羹,屋里香气四溢。她跑去厨房尝了尝,觉得还差点火候,回来时孟怀远仍旧盯着电脑,时而微笑时而眯眼,看得十分入神。她好奇,探头一看,竟然是高中那个群的讨论,说的恰好是十月份聚会的事,还是热爱灌水的那几号人。 高丽丽:本市雾霭重重,要不咱们去别的地方躲躲? 陈畅:今晨,我在魔都雾霭中摸索出门,朦胧中见一老者仙风道骨,端坐桌旁,身后白雾裊裊,桌上摆一小圆筒,里面都是签。我上前摇一摇圆筒,拿到一签问:“老先生,人生如雾,何处是路?求一解。”老先生怒道:“我就卖一早点,你晃我的筷子筒作啥?” 高丽丽:哈哈哈。唉,魔都的天空,真是累觉不爱了…… 陈思阳:今年十周年,除了吃吃喝喝,大家对余兴节目有什么想法? 大鸟哥:(奸笑)不是还有校花给班长献吻吗? 潘震:@大鸟哥拇指贊! 第47页 陈思阳:同学们,严肃点。 大鸟哥:严肃的有奖竞猜,赤兔马和貂蝉有什么共通之处? 陈思阳:……都是吕布的心头之爱? 大鸟哥:具体点啦,怎么爱泥?猜对了请校花献吻哦(捂嘴笑)。 陈思阳:…… 大鸟哥:使劲猜啊,班长上次猜中一个,再猜到一次校花就欠你两个香吻啦! 短暂的安静。对于大鸟哥的不良玩笑,小雪向来一哂了之,可是阿远这时候眉头一蹙,十指如飞起来。她这才忽然意识到,他手里抱的电脑是蓝色的盖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一直在用她的电脑。 他手指一扬,按下发送键,屏幕上出现触目惊心的一行字。 厉晓雪:赤兔马和貂婵,都是吕布的坐骑。 大鸟哥紧接着惊嘆:校花,原来你一直都在? 然后呼啦一下,屏幕上瞬间刷出一片海洋。她真是哭笑不得,狠狠瞪阿远:“你!你看看,都是你,我这辈子贤良淑德的形象现在算是荡然无存了!”他舒展了眉头,笑得不无得意,一把拉她坐在腿上:“我猜对了,请校花献吻。”然后肆无忌惮地亲下来。 她在心里嘆气:“……逆生长,绝对是逆生长……” 空气里飘浮着冰糖银耳的味道,满室甜香。仲夏天气,家里的空调开足了马力,他还是觉得热。她刚尝过银耳莲子羹,舌尖还带着丝丝甜味,唇瓣如晨露覆盖的花朵,柔软得不可思议,叫人心里倏然一空…… “呃……”他的变化不容忽视,小雪红了脸想从他腿上爬起来,“我去看看,莲子羹快好了。” 他拉住她,板起脸说:“不吃了。” 小雪也板起脸:“想吃的也是你,不吃了也是你。做都做好了,必须得吃。” 小雪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说冰糖银耳莲子羹。其实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但莲子这东西,从下班开始炖,怎么也得炖到半夜,没想到还是好得太快。 后来拗不过她,还是从厨房盛了一碗出来。她把碗端到他面前,认真替他吹碗里的热气:“当心烫。”他的目光跟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转。蒸汽缭绕,确实甜香扑鼻,还有她的发香,淡淡的,忽远忽近,萦绕鼻尖,挥之不去。 “孟怀远,”她直呼他的大名,“光闻不吃?” 他故意吸鼻子:“什么味道,一定是你偷用了我的洗发水。” 她嘀咕:“哎,不用你的还能用谁的?” 他抬眼看着她说:“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你用自己的不就行了。” 她迟疑:“这个不大好吧……” 她想藉口的时候习惯性地略歪着脑袋,咬着下唇,很有点稚气,让他想到她十七岁时的样子。他向来觉得,其实她一脸严肃的时候也很好看,犯傻的时候也好看,笑起来尤其好看,嘴角漾起两个浅浅梨涡,如同明媚无风的夏日阳光里盛开的玫瑰。 她还在继续吹碗里的蒸汽,他干脆一把夺下她的碗放在桌上:“太烫,等会儿再吃。”然后肆无忌惮地,低头亲下去。 结果那碗银耳莲子羹直到早上还放在桌子上。一大早小雪收到橘子发来的微信:“昨晚怎么回事,喝醉了?”她无语,回信说:“不是,帐号被盗用。” 这是小雪一星期内第二次迟到,去找郑贺签支票,心里不免惴惴。 其实这几天郑贺甚少在办公室露面,常常几天不见踪影,露面时也常来去匆匆,也许根本没注意谁迟到谁早退。这天他正好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她就敲门进去把支票递到他眼前。 他拿着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忽然抬头看了看她:“最近你看起来很不一样。” “啊?”她敷衍地表示茫然。 他微微笑了笑:“开朗了许多,常常笑。” 她笑笑没搭话,他沉默半晌,低头刷刷签好了支票,似乎要递还给她,忽然又嘆了口气:“照片的事,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来找我。” 她默了默,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我开始不知道是谁寄的照片。” 他靠回椅背上,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在白烟缭绕里说:“别怪我多事,我纯粹只是不放心,想了解一下你朋友的情况,从来没有外泄的想法。” 真真好笑,如果是为了她好,何必玩儿什么匿名信。她忍不住冲口而出:“如果是这样,你完全可以直接当面和我讲。” 他在烟雾后面抬眼望着她,眯了眯眼说:“你和怀远,不只是中学同学那么简单吧?” 她很想说这和您有半毛钱关系!这回总算忍住了,没说出口,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探身去拿桌上的支票。 他却忽然从胸口哼了一声:“难怪他忽然无缘无故对我公司感兴趣,原来是因为你。” 她不答,只想快点拿了支票出门了事,他看着她的动作涩然一笑, “没想到竟然还是我撮合了你们。”停了停,目光变得似有深意:“我倒是更替你担心。孟怀远,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单纯。” 怎么个不单纯?难道是因为他和郑爽似是而非的那一段?她拿了支票从他办公室里退出来,没有深思。 第48页 也不愿深思。垃圾说的话,她觉得最好当成垃圾。 第26章 漫长的瞬间(2) 小雪不久后见过一次郑爽,不巧又是在阿远办公室门口。那天下午接到阿远的电话:“晚上加班,估计得到半夜,不能来接你了。” 她问:“那你晚饭哪儿吃?” 问了才觉得多余,他有秘书有跟班儿,加班是常事,哪用得着她操心。没想到他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要不你买点过来?” 下班时她去楼下的餐厅买了色拉和面包,记得上次他们在那里吃饭,他点的是那两样。坐地铁赶到他办公室楼下,正赶上大批人下班,一架电梯有无数人涌出,另一架电梯刚好要关上门。她眼疾手快冲上去伸手挡住电梯门,里面已有一个人。 超短的红色热裤,宽松白上衣,遮掉半边脸的墨镜,时尚潮流,明媚动人,见到她立即“切”的一声,撇嘴说:“怎么又是你?”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无比尴尬,小雪低头见到郑爽手里提的纸袋,上面写的“le pre lentre”的字样,她认得是一家法国餐厅的名字。她正想不会那么巧吧,郑爽朝她抬了抬下巴:“上次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说:“那天正好约了朋友吃饭。” 郑爽“嗤”地笑:“那天说嫌贫爱富的人是你吧?难怪你逃跑了,被人揭老底也确实挺难堪的。”郑爽瞥一眼她手里的食品袋再次撇嘴,“怎么着?现在真的打算改换目标了?要重拾旧爱?勇气可嘉啊,都快三十的人了。” 郑爽对她不咸不淡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但至少至今为止表面还保持文明。如今这趋势,怕是文明相处也做不到。她这个人本来是这样子,不是她的她不与人争,是她自己的没道理与人谦让。她的手机也确实响得及时,阿远在电话里问:“到了吗?”她回答:“嗯,在电梯里。” 他在那边“哦”了一声即刻挂断。她瞄了一眼不可一世的郑爽,又发了条简讯过去:“在电梯里遇到郑爽,正一起上来。”短暂的停顿后,他的简讯回来说:“知道了。” 看看郑爽那青春逼人的样子,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打鼓。等她们上了楼,阿远正从里面走到接待区的大沙发旁,还是郑爽率先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怀远!” 阿远站在房间中央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小爽爽献宝一样递上手里的袋子:“你不是说今晚加班很忙?我买了le pre lentre 的色拉和烤松露。” 小雪站在后面静观其变,只见阿远略微扬扬了眉毛,正好身后那个叫魏群的路过,他淡定地朝魏群招手:“魏群,蘑菇什么的,你不是最爱吃。”说罢顺手接过纸袋,塞到魏群怀里。 魏群傻傻地推眼镜,像是愣了一秒钟,随即娴熟地转换表情,面露欣喜地检查纸袋:“哇,谢谢!蘑菇,我最爱吃,还是两份。” 郑爽兀自一脸迷惘,阿远顺手接过小雪手里的袋子,对她轻声说:“走吧,我们先进去吃饭。”可是郑爽还呆若木鸡般杵在那里,他停了停,还是回身和缓了语气对郑爽说:“谢谢你。不过对不起,我和你说很忙,就是不必见面的意思,以后还是别来了。” 郑爽的脸色已经从疑惑变得苍白,继而有泫然欲泣的样子。还是魏群迎上来:“走走,我送你下楼。现在下班时间人多,电梯太挤,我带你到那头去坐货运电梯。” 小雪和阿远走过长长的走廊去他的办公室吃饭,夕阳从过道一边的落地窗里照进来,灿烂如燃烧的火焰。他拉住她的手,低低地笑:“怎么样,还满意吗?” 她装听不懂:“什么满意不满意?” 他笑了笑,并不追问,低头看手里的袋子:“都买了些什么?” 她没好气:“只有色拉,楼下小餐厅买的,不是什么五星级法国餐馆,也没什么烤松露。” 他抬头一脸无辜的样子:“想吃烤松露啊?那我去魏群那儿拿。” 她拿眼瞪他:“我可没说要吃!啊,对了,那个魏群。你们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你唱我和,套路很娴熟嘛,真不知到底演练过多少回。” 他笑着看她,夕阳照在他眼里,盛满静静的喜悦,嘴角弯弯翘起,怎么看都是很开心的样子。半晌他才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微笑着说:“又犯傻。” 匆匆吃过晚饭,天色迅速黑下来。她去厨房倒水,走廊里静谧无声,好像也是一个人也没有,走进厨房才看见一个人。 魏群在厨房里等一壶咖啡。她和他点头打招呼,他也慇勤地点头致意。她一时没找到热水,他热心帮她指向角落里的饮水机。她其实想问郑爽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欲言又止,没想到他已经猜到了,推了推眼镜说:“刚才我送郑爽出去,她在电梯里哭了一会儿,我送她上了计程车。看她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了句“那就好”,觉得又不好就这么走掉,和他寒暄了几句。 她指着咖啡壶说:“加班?” 他苦着一张脸:“做完了还得跟头儿报告。” 第49页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 他笑了笑:“平时这个点儿还很热闹,今天特殊。” 她奇怪:“怎么特殊?” “头儿一声令下,把大家都赶回家去了。” “为什么?” 他咧着嘴,笑得目光狡黠:“这不是为隔壁班的公主清场嘛。” 她在心里囧了囧,忽然想到,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不知该怎么看她。魏群像是能看透人心思,立刻摆手说:“别误会,没别人知道,我一个人瞎猜的。头儿只是想着,如果所有人都来围观大嫂,太烦。” 回到阿远办公室天已经全黑,窗外亮起五色的霓虹,对面大厦里隐约有点点灯光。办公室里只点了一盏檯灯,阿远就在那一簇亮光下锁着眉头抚额翻阅大量文件。她不想打扰他,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斗了一会儿地主,渐渐觉得无聊。 四周静谧安详,只有头顶的冷气通风口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恍惚梦到自己去麦当劳看阿远上夜班,也是这样,在巧克力的香气里睡着,肩头有沉沉的重量,是阿远的外套。一整晚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觉得简直融化在幸福里。可是梦境一变,又仿佛看到自己在泥泞的小道上奔跑,隐约知道她刚从阿远家里逃出来,大雨滂沱,她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大哭,背包不见了,心里剎那落空,仿佛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景象如此栩栩如生,叫她在梦里都胆战心惊。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不是太珍惜的东西,总是让人恐惧失去。 有人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她才朦朦胧胧睁开眼。身上盖着阿远的外套,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的脸就在眼前,他轻拍她的脸说:“醒醒,回家了。” 她还没全醒,恍惚中抬头问:“阿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嫌贫爱富?” 他勾了勾嘴角,揶揄地看她,停了良久,最后才扬眉说:“可不是,傻瓜,要不然我那么辛苦挣那么多钱是为什么?” 正如宋明殊所言,男人爱性感大屁股的女人,因为好生养;女人嫌贫爱富,因为生了娃总要有人养,这都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她那时候笑话明殊:“哦,敢情你看过的那八百本小言里的灰姑娘都是因为屁股大啊!” 他撇嘴十分不屑:“这你就不懂了吧。为什么康熙有二十几个儿子?为什么溥仪一个都没有?那都是贵族长期内部通婚的结果。所以偶尔和平民通通婚,那也是物种延续的需要。” 明殊和阿远的狭路相逢,又是另一段公案。 傍晚时分,小雪边做饭边等阿远回来,忽然见到明殊给她留的简讯:“江湖救急,速归。买两条鱼来。” 她不明所以,不过既然是江湖救急,她忙给阿远留了字条,去菜场买了两条小黄花鱼,匆匆赶回家。没想到许仁非也在,小雪和他见过几面,又在纽约接到过他的电话,虽不熟,但算点头之交。 明殊一看她买的鱼就急红了眼,没时间解释,门口已然有人敲门,明殊客气地把人迎进来,是个三十出头白净的女人,圆脸,笑起来甜甜的,手里抱着穿粉红色圆点超短裙的小胖妞。 小雪看见小胖妞的长相,似乎明了了几分。明殊一本正经地向她介绍:“这位是许老师的爱人。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厉晓雪。” 许师母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放下胖妞立刻来看塑胶袋里的鱼:“让我看看你们钓了几条……”说着脸色一怔:“……黄鱼啊?难道你们是海钓?” 明殊的脸上僵了僵,还是许仁非解释:“我们钓的那几条死了,这是小雪刚在菜场买的。” 许师母十分狐疑:“刚才打电话你们也没说起,怎么一下就死了?如果早知道要做黄鱼,我就买点雪菜来。” 后来小雪才知道了原委。和许多星期天一样,许仁非和家里说去钓鱼,结果和明殊在附近的超市被熟人遇见,许师母打电话来查证,又抱着女儿杀来看个究竟。 许师母为人爽直手脚麻利,说做鱼她最在行,尽管是客场作战,还是把小雪从厨房里赶出来。明殊在阳台上调琴弦,啤酒放在手边,她坐到他身边旁观,和他同喝一瓶啤酒,听他时不时吼一句“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阳台上的光线半明半暗,从阳台上看进去,客厅里的灯光却很温暖。许仁非坐在桌边陪女儿画画,许师母时不时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锅铲让女儿尝菜的味道,三个人其乐融融。 她忍不住问:“宋明殊,你们打算这样瞒一辈子?” 明殊低头说:“他喜欢小孩,捨不得他女儿。”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殊恍然一笑,又说:“按照物竞天择的规律,我这样的早该被消灭了。” 明殊落寞的神情让她心酸,只好换个话题,抱怨说:“什么藉口不好找,偏要说钓鱼!《断背山》没看过吗?里面那两个也是年年去钓鱼吧?你们这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殊嘿嘿地笑,伸手来揉她的头发,她躲开,他的手不屈不挠地追过来,她又躲,他干脆伸手过来一个熊抱。她怒目而视:“你干什么!”他没皮没脸地笑:“我媳妇儿难道我还抱不得?” 第50页 旁人看来他们一定象打打闹闹的一对,许师母本要叫他们进来吃饭,朝外看了看,笑一笑没出来。许仁非扔掉手里的画笔,烦躁地说:“你女儿都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门口有人敲门,还是许师母第一个去开的门,门口站着个神情严肃的高个子男人,冷冷说:“厉晓雪在不在?” 小雪跑出来一看,吃了一惊:“阿远,你怎么来了?” 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淡定地说:“家里没人做饭,我想煮碗方便面,鸡蛋没了,能不能借我几个?” 许师母为人特别热情,马上说:“小雪的朋友啊,来来来,进来一起吃吧。” 结果这顿饭热闹非凡。小雪家的客厅弹丸之地,小方桌局促不安地坐了六个人。整晚明殊脸色铁青,瞪着两眼象乌眼鸡,私底下愤愤嘀咕:“敢情上次无缘无故打我的就是b套餐?厉晓雪,这事儿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早知道我上次就应该把他打趴下。”小雪尴尬不已,倒是阿远和许仁非聊得挺热烈,从a股的走向谈到中国教育的现状,说了一整顿晚饭。 后来小雪在厨房里洗碗,许师母进来,暧昧地笑,在她耳边悄悄说:“小雪,我来洗,你出去陪明殊,我看他今天不大高兴。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该请那个孟先生进来?” 她干笑:“没关系。” 其实她很想说,不关她的事,是孟先生犯幼稚病,自己脸皮太厚。不过倒也好。如果许师母之前对明殊和阿仁的关系还有几分怀疑,见到明殊和阿远冷眼相向的场面,估计也打消了疑虑。 夜深人静时,小雪还是回到阿远那里。她板起脸批评阿远:“真的是你!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明殊?还有,家里冰箱里明明有鸡蛋!” 黑暗里阿远拉着她的手,竟然有点可怜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我明天要走。” 她惊讶:“去哪里?去多久?” 他说:“还是要去印度,今天突然决定的。也许去五六天,也许再多几天。” 这样她不免生出些离愁别绪来。夏末的夜空出奇地好。她躺在阿远的肩头,仰望窗外头顶微茫的月色。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这天半月的天空,如墨色的丝绒上镶嵌了半块宝石。 他的手臂压在她脖子下,手掌搭在她肩头,沉稳而让人安心的温度。她伸手,触到他右肋下的一道疤痕。那道疤痕狰狞可怖,足有十几厘米,第一次见到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只是那时候两个人激情正浓,没来得及问。 今天又看到,她问:“这条疤怎么来的?” 他停了停,淡然说:“大三那年,得了盲肠炎。” 手指轻轻摩挲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表面,她只觉得心里隐隐地疼。盲肠炎竟然要动这样触目惊心的大手术,那时候他是孤身一人在南方吧?住院肯定没人照顾,不知吃过什么样的苦。而她,那时候在地球的另一边,错过和他共同渡过艰难岁月的机会。 他忽然调整了姿势正对着她,眼神闪烁地看她。窗外月光如水,他目光深沉。她以为他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想到他只是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晚安。” 这一天也确实波澜起伏。她闭上眼睛,很快睡意袭来。她都半梦半醒了,阿远似乎还醒着,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说:“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那时候她还觉得他委实夸张,是不是又逆生长了,不过是出个差而已,又不是外星人要回太空,何至于此,像生离死别。 第27章 漫长的瞬间(3) 阿远四点半钟起床,不想惊动她,可她还是醒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弄早餐,两个人面对面吃完,五点半送他出门。想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偏偏又过了瞌睡的点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分钟仍然精神抖擞。 干脆起来赶早班地铁去上班。时间早的好处是人不太多,竟然让她占到了座位。也许是地铁里缺氧,她抱着包随地铁的节奏摇摇晃晃,很快昏昏欲睡,几乎坐过了车站。 昨晚的好天气已荡然无存,今天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她随泱泱人流走出地铁口,暗嘆少不得要去小李那里讨杯浓茶才能撑过这一早上,顺手一摸,却在包里的小口袋摸出一张卡来。浅绿色的设计,她认得是她公司办公楼对面咖啡店的购物卡。大清早看见阿远往她包里塞了什么,没想到是这个。 她忍不住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口会心微笑了一下,仿佛天气也一下子晴了几分。大城小爱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和身边瞬息万变的这个世界比起来,一个人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可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个人的心里,你是全世界。 那家咖啡店是着名的连锁,其实她觉得贵得没有道理,偏有大把新新人类喜欢赶时髦,大清早也人满为患。她排队买到一杯最简单的咖啡加奶,急着往门外走。不巧有人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似乎想赶在她前面出门,和她正好撞个满怀。 “对不起!”那人惊叫,她才抬眼看清和她撞在一起的人。 一个很漂亮优雅的女人,真真称得上眉眼如画,长而捲曲的头发,剪裁得体的宝蓝色及膝裙,却是轻盈如风的质料,脚下那一对高跟鞋,时尚又不失端庄。 第51页 小雪本能地愣了一愣,这样一个女人大概可以让世上大半同性瞬时失色,可是除此之外,总还有哪里让她觉得不一样。 那人说:“咖啡溅到你身上了,不好意思。” 小雪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中规中矩的白衬衫上,果然溅了几滴棕色的咖啡。其实两个人撞在一起,咖啡也不知是从谁杯子里溅出来的。她赶紧拿纸巾擦衬衫上的咖啡渍,边擦边说:“没关系,不关你的事,怪我自己。” 对面的美女带几分抱歉地说:“哪里,是我走得急了些。” 她这才觉出了对方哪里不同。看她妆容整齐的脸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穿着又优雅沉稳得像三十几岁,而她从对面打量自己的眼神,从容又瞭然,让人觉得像四十岁。 咖啡渍擦了几下没擦掉,但小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声说:“没关系,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那人却不让步,也说:“那怎么好意思,是我撞了你。”两人推脱了几下,最后那人塞了一张名片在小雪手里:“这样吧,等你去洗了衣服,告诉我多少钱,我汇给你。” 小雪无奈收了,推门出去,走出几步回头,那人竟然还站在玻璃门里,遥遥地似乎望向她的方向。 那张名片她只瞟了一眼,好像是澳门的一个什么地址。当时她想,难不成她还追到澳门去跟人讨洗衣钱,所以只笑了笑,随手把名片扔进了拐角的垃圾箱里。 可是这事竟闹得她心神不宁,一早上几张□□算了几次都出错,脑海里常常出现那个女人的样子,和她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她看人的神色与众不同些,总好像还有哪里不同,叫人抓不到重点。仔细回想那人的模样,似乎刚刚从巴黎时装周回来的打扮,完全只是塔尖社会风流人物的形象,蓝色的裙子,七寸高的鞋跟,手袋不知什么牌子,反正看起来很贵,说话时微扬着脸,优雅的脖子上一段镶钻的项鍊若隐若现,当她递给小雪名片时,左手无名指上似乎有银色的指环…… 也许只是那指环有些与众不同,和她浑身上下的装扮相比,朴素得不一般。 小雪使劲想名片上到底是什么名字,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坐在那里,她愣愣地出神。自己委实无聊,无端端为一个只隐约看到一眼的戒指心情烦躁,可是又忍不住。 中午吃饭时间,她还是往楼下跑了一趟,去找自己扔掉的那张名片。哪里还找得到,勤快的环卫工人早已经清空了垃圾桶。 事实证明是她没来由地杞人忧天。那女人再也没出现过,而阿远四天就从印度回来了,比预定的还早了两天。 她并没有立刻见到阿远,只是他一大早从公司打电话给她:“早班飞机刚到,有大堆事要处理,所以干脆直接来了公司。” 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倦怠,想必长途飞行很疲劳,她听了说不出的心疼,可是又帮不上什么忙。没想到他说:“有件事……我想还是你帮我去跑一趟。” 听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大学小师妹趁暑假最后几天,南下途中顺道来看他。他没空,又不好辜负别人一番心意,所以叫她代劳。 到了那间小餐厅才知道为什么阿远叫她来。小师妹姓肖名柏华,身材瘦弱,脸庞清秀,穿朴素的牛仔裤和t恤衫,属于人堆里一站泯然众人矣的类型。不过下午四点餐厅里没什么人,所以小雪一眼就认出来。 她走到小师妹对面,说了声“你好”,看见小师妹抬起头来,充满雀跃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她在对面坐下来:“你就是肖柏华吧?” 小师妹眼神犹疑:“您是……?” 小雪说:“我叫厉晓雪。你孟师兄现在在开会,叫我过来陪陪你。我是他女朋友。” 话音几乎还未落,小师妹的脸“腾”地就红了,倒搞得小雪极不好意思,连忙说:“你别见怪,他真的是走不开,所以打发我来,可不是也只有我好使唤。” 肖师妹抿了口面前的可乐,怯怯地说了句“我知道”。 左右无事,她和肖师妹闲聊,才知道了些她的情况。家里在安徽,上面有一个哥哥,快三十了还没娶到媳妇。她成绩好,难得家里没有因为她是女生让她早早嫁人,还举了债供她读书。夏天想找个机会实习,也没找到。要不是阿远捐的那笔奖学金帮她付掉所有学杂费,家里开学就要再去借钱。 可是从安徽到h市再到南方,怎么说也和顺道相去甚远。 聊了半天小师妹似乎才镇定下来,把一只大塑胶袋推到小雪面前:“我带了点麻糕,我们那里的土特产,自己家里做的,您尝尝。” 小雪说了句谢谢,打开吃了一块,确实香酥可口,笑说:“不错,挺好吃。” 小师妹的眼睛像是瞬间亮了亮:“孟师兄也说好吃,所以今年我特意多做了些。”说罢忽然又红了脸,低头轻声说:“我没有别的想法,真的,只是特别特别感激孟师兄。如果不是他资助,我恐怕早就读不了书了。” 小雪想起多年前在网上看过的那个阿远的视频,安慰她说:“也是你够努力,成绩好才能拿到奖学金。阿远和你一样啊,当年也是拿了奖学金才有机会读书。” 第52页 肖柏华师妹立刻肃然起敬的样子:“我怎么能跟孟师兄比,他可是金融学院的传奇人物。” 小雪忍不住笑:“呵,有那么牛?” 这下肖师妹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可不是?大二就到最难进的对沖基金里实习,大学还没毕业就建立了自己第一支基金,几年时间基金资产就过亿,连续多年业绩排在私募基金的头几名。金融学院从建院以来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成绩,更何况他是白手起家,全靠自己。现在孟师兄回学校来招人,很多人宁愿放弃顶尖投行的机会,也愿意为他工作。再说他当年在学校拿的可是希望荷叶奖,全校一年只有一个名额,通常都是数学系物理系那些在国际上得过什么奖的学生,可孟师兄一拿就一连拿了四年……” 小雪脑海里立刻出现孟怀远捧着一丛荷叶笑容灿烂的样子,“噗”地一声笑出来:“这个什么奖学金的名字……很奇特。” 肖师妹愣了愣,停下来,似乎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亵渎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解释:“可能是因为捐资设立奖学金的人姓叶的缘故……” 小雪的电话这时候突然响起来,她去门外安静的地方接电话,是疗养院的妈妈打电话来,她在电话里幽幽说:“小雪,我要吃樱桃。你能不能给我买樱桃来?” 她说:“妈,明天好不好,明天星期五,我下班就来看您。” 妈妈停了停,语音带着委屈:“可我现在就想吃。” 以前妈妈有时候也这样,提些不着边际的要求,把她叫过去,其实她明白,只是因为她感到孤独。她不忍心拂她的意,只好说:“好,我这就来。” 她打电话给阿远:“我有事得走了,怎么办?” 他略一沉吟:“没关系,那你就走吧。” 想到肖师妹那充满憧憬的眼神,她又觉得不忍:“人家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连面也不露一下,不好吧?” 他诧异:“真的要我来?” 她没好气:“假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才把电话挂断。 六点光景,桌上开始上菜。期间妈妈又打了一次电话来催她,她只好起身告辞,连声道歉,说孟师兄已经在路上,即刻就到。 她出门,正好在门口遇见阿远,她走得急,匆匆说了句“一会儿见”就转身,被他一把拉住。 几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一圈,眼窝也陷下去,这几天过得匆忙,没来得及多想,现在才觉得,其实十分想念他。 路上人来人往,街对面的霓虹闪耀,璀璨夺目。她朝他撇嘴:“还不进去?你小白花师妹还在里面等着呢。” 他笑一笑:“聊了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还能说什么?你是她的男神,她今生的愿望就是追随你左右。” 他低头一笑望着她,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眼里映着街上的灯光,满是暖暖的笑意。她忽然想起来:“小白花说暑假没找到实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挺不容易的。她快毕业了吧?家里估计就指望她了。你帮她留意下,看看认识的人那里有没有适合她的工作。” 他像是停下来严肃地想了想:“她倒是说过想来我公司,明年招她来我这儿,行不行?” 她急忙狠狠瞪他:“不行!”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温暖的手指捏捏她的掌心,低头说:“一会儿见,早点回来。” 第28章 漫长的瞬间(4) 妈妈住的疗养院在郊区,坐地铁转公共汽车要一个多小时。小雪买了一袋樱桃过去,没想到妈妈只看了一眼:“我不要吃这种又小又红的,要吃进口大樱桃,又大又紫的那种。” 天都黑了,荒郊野外的叫她到哪里去找进口大樱桃?她只好瞎扯:“妈,小的才好,小的没打过农药。” 妈妈固执地摇头:“这种便宜货怎么能吃?美国进口的大樱桃才好吃。”她忍不住要生气,妈妈又说:“你爸爸从来只买进口的。” 她到了嘴边的抱怨无奈又只好咽下去。刚才进来的路上见到常照顾妈妈的护士,说妈妈这几天又开始唠叨,逢人就说,我女儿已经找到那个人了,我很快就要出院了。 空空的病房里,妈妈半倚在床上,神情悽惶。小雪以为她又要问“那个人”,幸好没有。她只是看床头柜上的那一袋樱桃,似乎犹豫半晌,终于伸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皱眉嚼了一会儿,最后勉强说:“还可以。” 小雪这才松一口气。妈妈问:“小宋怎么没来?” 明殊又随选秀节目的摄制组拍外景去了。她含糊其辞:“他出差去了。” 妈妈答应一声,连着往嘴里塞了几颗樱桃。正当她以为今天终于矇混过关了,妈妈忽然抬眼说:“你爸爸说在江边的山上看中一幢别墅。” 她一下怔住。那一处房产她倒还记得,坐落在半山腰的二层小别墅,背山面水,楼上爬满青藤,屋后有小小的玫瑰园。那年她从美国回来渡暑假,妈妈拉着她去看过,记得那时候妈妈满脸梦想成真的样子,说得口若悬河:“这个区的房子,你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看看,都是解放前的老别墅,随便拣一幢都能说出点历史来。这一幢你爸爸盯了好久了 ……” 第53页 后来那幢别墅终究没有买成,因为经济危机不期而至。 如今妈妈似乎又以为是回到了当年,她想说妈你又忘了,爸爸不在了,可是看见妈妈雀跃的眼神,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也许是她的神色不对,惨澹的灯光下,妈妈定定望着她,似乎霎那间想到什么,眼神暗下来,轻声说:“你爸爸不在了,我记得的。”停了停,才又说:“我是想,你和小宋迟早要结婚吧,就叫小宋在江边山上买栋房子好了。” 开什么玩笑,就算在市郊地铁沿线,她也顶多只够钱买个厕所,更遑论是江边山上的别墅区,恐怕连立锥之地都买不到。可是妈妈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希翼:“到时候我能不能出院和你们一起住?我不想住这里,一个人冷冷清清……不住江边也可以,只要房子大一点,这样找个阿姨也住得下……你们该上班的去上班,我,我保证不影响你们……” 说得她眼眶发酸。无数个夜晚,她也总是这样责备自己,是她不争气,连生病的妈妈也照顾不好。她只好支吾了几声,忽然想起包里的dvd,忙祭出法宝:“差点忘了,给您带了最新的电视剧,大明星和外星人谈恋爱,超级好看。” “外星人啊?科幻片?能有上次那个兄妹恋的好看?”妈妈一脸不信服的样子。她忙添油加醋:“前世今生,纠缠三百多年那种。” 妈妈这才笑了:“哦,那一定好看。” 回去的路上阴云密布,又倒了公车坐了地铁,回到家已经十点多钟。电话一直很安静,不知阿远和小白花师妹聊得怎样。明殊不在家,房间里显得空旷阴暗。 她打开客厅的灯,电话突然响起来,阿远的声音问:“回家了吗?” 她抬头望向他的窗口,隐约可见黯淡的灯光。头顶的天空,云层缓缓拨开,露出月亮的一角。这样阴暗的夜晚,忽然觉得听到他的声音就能照亮心里的一角。 她说:“嗯,你呢,和小师妹聊完了?” 他似乎想了一想:“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刚吃完了饭,她也难得来一趟,所以打算去酒吧再坐坐。” 虽说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她还是在他声音里听到了隐隐的笑意。她望着对面他那面窗口的灯光笑:“哦,是吗?” “是,”他的语气更加肯定,停了停又加上,“也许会很晚,先睡吧,别等我电话。” 这么巧,她刚一进门他就打电话来报备?如果这时候她打翻醋缸子大发雷霆他一定很开心吧?她忽然觉得这一定不能让他得逞,“彭”地打开客厅的窗户说:“奇怪啊,你在外面,怎么电话里这么安静?” 他说:“在洗手间,专门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你打电话。” “是吗?”她应了一声,丝袜已经褪到脚边,又一脚趾被她勾到沙发上,不过这个动作着实叫她在心里汗了一把。风情万种,唉!决计不是她的强项。 不出她所料,电话里的声音迟疑了一刻:“你……在干什么?” 她顺势扯掉身上的裙子,解开衬衫扣子:“刚到家,家里热得很。”他不作声,电话里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她伏在窗台上奸笑:“你家的灯怎么亮着?” 他这才轻轻笑了一声,简短地说:“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过来。” 门铃声响得比她预料的更快,当她衣衫半褪,摆好自己有史以来最风情万种的姿势打开门的时候,震惊地发现门口站的是身材微胖,满脸堆笑的中年妇人。宋阿姨拖着两只大塑胶袋走进门:“昨天做了几罐辣酱,今天正好在朋友那里搓麻将,顺便给你们送过来。” 她尴尬万分地拉好衣服:“阿姨您坐。不过明殊拍外景去了,明天晚上才回来。” 宋阿姨笑眯眯地打量她:“我知道,反正是顺路,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时候门铃又不耐烦地响起来。宋阿姨说:“我去开。”她连忙抢在前面:“还是我来。”这回扶着门框站在门外的才是阿远。她挡着大门没让他进来,可是连说句悄悄话的时间都没有,身后伺机而动的宋阿姨已经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咦?这不是孟先生吗?来找小雪啊?” 她真真欲哭无泪,顿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偏偏被捉的同伙一点合作的意识都没有,连连忽视她抛过去的眼色,双手插兜,淡然回答:“阿姨,我来找小雪。这么晚了,您怎么也在?” 宋阿姨的神色顿时不大好看:“是啊,这么晚了,孟先生有什么事?” 小雪无奈抢着回答:“孟先生刚好就住在对面的小区里。”她对着阿远咬牙切齿:“这么晚了,您准是来借鸡蛋的吧?又煮方便面呢?” 他停了停,总算是说:“可不是,借我两个鸡蛋。” 宋阿姨到厨房里把整盒鸡蛋拿出来塞给他,他道谢收下了,临出门前趁宋阿姨没注意,偷偷捏了捏她的手说:“等你电话。” 这个电话註定等不来。她才刚关上门,宋阿姨狐疑地打量她的客厅:“小雪,你们这里好像不大安全。明殊不在,你一个人住就不害怕?” 第54页 她忙摆手:“怎么会害怕?这里安全得很,从来没听说有人家被偷。” 宋阿姨一脸这不是重点的样子,略一迟疑,说得语音坚定:“你一个人,还是叫人不放心,我看我今天在这里陪你一晚得了。” 这一晚也不清闲。直到上床前宋阿姨还在看她的脸色:“小雪,你和明殊两个……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商量过什么时候去领证?”她支支吾吾:“那个……等明殊比完了这次比赛,我看他会提的……” 一夜翻来覆去,夜深了还听到身后的宋阿姨哀声嘆气。还好只是一夜,不至于叫她内疚到死。 大清早起来赶去上班,一眼看到阿远的车停在楼下。她坐进车里,说实话,还是第一次看见阿远这种胸闷的表情,忍不住调侃他:“方便面放了几个鸡蛋?味道还不错吧?” 他阴沉沉看她一眼,并不答话,只是说:“先送你去上班。我还要赶去机场,今天要去香港。” 她奇怪:“那怎么不从印度直接飞香港,回来干什么?” 他“嗖嗖”扔过两把眼刀子来:“你觉得呢?” 她知道不厚道,可是阿远郁结的神情实在可爱,忍不住故意笑说:“难道是因为家里的方便面比外面的好吃?” 他报以阴沉的逼视:“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和宋明殊分手?” 她顿时没了气焰:“……那个……再等等吧……” 看他黑脸的样子,她还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没想到他停了停忽然问:“这几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她更奇怪:“能有什么事?” 他眸光一闪,没有回答。她转身放好东西,系好安全带,又拉直了衣角,抬眼才看见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每一个动作。她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他才似乎低嘆一口气,转身打算开车。清早的阳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更轮廓分明,下巴上起了一层隐约的胡茬,眼窝陷下去,神色倦怠。以前知道他忙,但没想到是这种忙法,长途跋涉,回家也是匆匆而过,偏偏她去陪了妈妈,又忙着敷衍宋阿姨。想到这里她探身轻轻亲了亲他带胡茬的下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想到下一刻已经被他扳着脸狠狠亲了回来。他滚烫的嘴唇覆盖在她的上面,手掌抵在她的背后,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他的体温,车里逼仄的空间顿时氧气稀薄,叫她脸红心跳。正当她以为要喘不过气来,他忽然一把推开她。 “去香港需要港澳通行证和签证。”他停了停,平缓了呼吸说。 她觉得跟不上他的思路:“怎么了?证件忘带了?” 他说:“要不然应该把你带在身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通行证和签证,那个……我都有。” 真的决定启程,南下的旅途进展速度快得惊人。小雪在机场给郑贺打了个电话请假,他没说什么,同意了。飞机不过三个小时,才刚过中午,他们已经面临一个崭新的世界。 香港,这个南海之滨的弹丸之地,与澳门隔海遥遥相望,明朗繁荣,也市侩庸俗。 每次来香港几乎都是转道去澳门的途中,所以国际机场大概要算全港小雪最熟的地方。不同的是这一回有魏群在门外接他们。 魏群看见她似乎十分意外,不过只愣了两秒钟就咧嘴笑:“头儿带家属出差,还是第一回见到。” 说得她不好意思,魏群还不算完,连连点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懂的,我懂的。”阿远朝他冷冷一瞥,没想到他更来劲,笑得万分真诚:“一次想去就去的旅行,一个想爱就爱的人,头儿憋屈了这许多年,现在翻身做主人,我不是替你高兴嘛。” 阿远无奈地笑着摇头:“活儿没见你多干,贫嘴的功夫倒是见涨。” 魏群换一脸委屈:“活儿怎么没多干?文件都准备得妥妥的,就等你来签字。那个李董事长听说你有意出让股份,连夜叫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见到阿远朝魏群投去淡淡的一瞥,魏群就忽然住了嘴,慇勤地跑来替她开车门:“时间充裕,先送大嫂去酒店。” 酒店订在中环附近,因为离要去的办公楼近。阿远去办正事,小雪在附近闲逛了一圈。中环地带,无非是些高楼大厦,商场会所,充斥欲\望都市的味道,天气也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所以她没逛一会儿就偃旗息鼓,回酒店好生睡了一觉。 这一觉直睡了一下午,醒来是傍晚时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过一场雨,窗外天气放晴,空气里有新鲜的水汽。 阿远靠在她身边捧着电脑,也不知已经回来了多久,见她醒来才放下电脑,朝她揶揄地笑:“一次想去就去的旅行,不如一场想睡就睡的午觉。” 他带她出去吃晚饭。她以为会是什么高档会所,结果只是普通的茶楼,不过一味咸鱼田鸡煲吃得她食指大动。吃完饭在马路边漫步,经过一家饼店,他随便走进去看看,不料老闆娘热情迎出来,用广东话和他交谈:“阿远!啊,甘多年了,甘要叫孟生啦!你都没变到!” 第55页 结果买了一打蛋挞出来。她忍不住问:“这一带你很熟?饼店的老闆娘也认得你。” 他答:“大二那年暑假在附近的公司实习,下班晚,每次回家总赶上老闆娘打烊,就跟她买剩下的面包,她打三折卖给我,有时候干脆送给我。”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去茶楼连菜单都不用看。” 他笑笑:“茶楼第一次去。以前听同事说起过,不过那时我几乎天天都只吃泡面。” 他们沿花园道一路漫无目的地向上,左右无事,最近可去的是山顶,便乘了缆车上山。没想到遇到山顶大批游客,各个忙着拍照,凡是看得到景致的地方都人流不断。她觉得没意思,阿远忽然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他们信步往回走,渐渐离开大路,穿越几道小斜坡,眼前的豪宅多起来。她觉得已经不辨东西了,阿远倒似乎熟门熟路,最后是在豪宅和豪宅之间没有路灯的荆棘小道上穿过。她跟在后面还犯嘀咕:“除非站豪宅阳台上,要不然什么风景也看不见啊。” 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一片开阔。 整个城市灯火辉煌,脚底下就是不眠的维多利亚港,在夏夜墨黑的背景前,闪耀夺目的光芒。雨后空气清新,夜风倏忽而至,拂在脸上,如深谷岩石底下的清泉流淌。 他看着她陶醉的样子好笑:“从没来过山顶?” 她老实交代:“没来过,只去过机场,船码头。哦,还有一次坐错了地铁,在油麻地下车吃了一份烧鸭饭。” 他“嗤”地笑出声,她不禁问:“那些曲里拐弯的小路你也熟?” 他停了停说:“我在这山上住过好几个暑假。” 她诧异:“这里?豪宅里?” 他说:“大二暑假在附近实习,但住在山下。大一的暑假在这里给人做过两个月家教。” 她故意说:“家教啊,危险的职业。女生?” 他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男生。”然后说起过去的事:“不过那时主人家里有母女两个菲佣,妈妈叫玛利亚,女儿叫克里丝达。我晚上看书看到深夜,克里丝达总不忘记给我准备宵夜。还有山下饼家的老闆娘,也常常说要把女儿介绍给我。” 她酸熘熘的:“哟,看不出你还是你抢我夺的肥肉,这么招丈母娘喜欢。” “玛利亚可不喜欢我。”他停了片刻:“那年暑假过了一半,她们母女就被主人辞退,回了菲律宾。” 她不解,想问,他已经继续说:“那时候我的房间在对着山坡的那面,阴暗潮湿,如果不开灯,一到晚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我经常站在这里,鼓励自己说,寄人篱下是暂时的,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能做到,有一天等我买了山顶的豪宅,我们的房间会面对最美的风景。” 他从后面轻轻搂住她,头枕在她肩膀上,双手交错在她的胸前。一片辉煌夜色铺陈在脚下,他从后面抱着她的温度叫她安心。说实话她对这个城市没什么好感,记忆里只有狭窄的街道,涌动的人群,阴暗的小食店,和小食店里为抢座位而大声噪杂的食客。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忙着为生计蝇营狗苟,每个人都不过是大时代里卑微渺小的一粒尘埃。她从未想到,这里也有壮美的景色,有辽阔的天空,有温暖的灯光。 这里有阿远走过的许多路,有他的奋斗和梦想,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29章 漫长的瞬间(5)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他们偶遇了叶女士。 回去的航班十点多钟,正是机场最忙碌的时分。他们站在队伍里等待换取登机牌,被淹没在嘈杂人声和铺天盖地的行李车中央。旁边的小孩掉了绒毛玩具,咧开嘴大哭,玩具正好滚到她脚边,她捡起来还给小孩,抬眼一看,正好看见不远处的玻璃门打开,一个女人从外面从容走了进来。 在一片纷扰嘈杂里,那女人格外卓然不群,即使在涌动的人潮中,也一眼就能被人看见。宝蓝色剪裁合体的套裙,长发挽在了脑后,身材修长,身姿挺拔,身后跟着提行李的从人,还有一个坐轮椅的青年。 小雪认得这个女人,尽管墨镜遮掉了她的半边脸,而她们不过在咖啡店门口匆匆见过一面,不过这样气场超强的人很难令人认错,而且那人侧过脸,目光在他们的方向停留了两秒钟,最后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有一刻小雪还以为是对方也认出了自己,正要报以微笑,身边的阿远忽然放下行李,对魏群说:“我过去打个招呼。” 她望着阿远在人群里渐远的背影发愣,半天才想起来问魏群:“那个人是谁?” 魏群的笑容倒是平淡自然:“哦,那个,公司的大股东,cindy ye。”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可她仔细辨认,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但叶女士左手的无名指上确实没戴什么戒指。那天一定是她看错了,或是记错了,阿远站在她身旁寒暄,也是神色自若的样子。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似乎也和阿远熟识,仰着脸微笑着同他讲话。小雪好奇地问魏群:“那个男生是谁?” 魏群回答:“miss叶的儿子。” 她十分惊诧:“儿子都那么大了!我以为她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第56页 魏群挠头:“她儿子好像刚上大学吧。miss叶多大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有快四十了吧。” 不知对面说到了什么,三个人忽然齐刷刷地看向她的方向。她来不及回避,正对上叶女士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身边的魏群忽然嬉皮笑脸地夺过她手里的旅行袋:“我帮你拿包,怪沉的。” 包其实一点不沉,来的时候匆忙,只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关键是旅行袋是粉红色,百分之二百的女款,魏群拎着颇不自然。她对魏群的慇勤哭笑不得:“不用了,我自己拿。”伸手想把包拿回来,魏群却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告诉你个秘密。” 她好奇:“什么?” 魏群凑得更近:“miss叶的儿子,是个私生子。” 对于魏群煞有介事的惊天大秘闻,小雪颇感失望。这年头未婚生子的多了去了,委实没有大惊小怪的必要。她问阿远关于那位叶女士的事,他只解释了一句:“她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口径和魏群倒十分一致。她问:“她儿子呢?为什么坐轮椅?有残疾?” 他淡淡答:“也不是,只是听说从小身体就不太好。” 只是听说而已,远不像机场里相谈甚欢时表现的那样熟捻。 她说起在咖啡店门口遇见过这位叶女士,阿远沉默了片刻,最后说:“有那么巧?她常住澳门,不常来h市。” cindy ye,中文名叫叶欣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有不普通的身世。小雪在网上搜到她的生平,出乎意料但也恰如其份。 大名鼎鼎的澳门叶家,□□事业遍布全球,叶老先生传奇的一生足可以拍上五十集电视连续剧。时至今日,叶先生垂垂老矣,坐着轮椅出来做寿,大小夫人子孙满堂,拍张全家福就可以占据娱乐版的整个头版。 小雪在全家福的中间找到那张美得很高深莫测的脸。据说欣怡小姐的母亲没有名分,因此她没站在任何一位夫人身后,又据说她是叶老先生疼爱的小女儿,所以占据中间的位置,一手扶着老爸的轮椅,另一手挽着脸色苍白的青年。 也许这位叶女士也不只是在看她的时候才是这样瞭然又成竹在胸的样子,也许她一直是这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网上关于叶女士的咨讯都三言两语,只有一件事让小雪微微愣神。作为叶家最小的女儿,叶女士现在掌管澳门某知名酒店的业务。 恰恰是这间酒店小雪最熟悉不过。无数次她坐在□□的大赌桌前,围观双眼血红的中年大陆客扎堆厮杀,任何人都可以在荷官衣袖一挥间升入天堂。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跌入地狱。老虎机的卡嚓声听得人大脑麻痹,不知为什么,老虎机前的香港老女人总是形容枯藁,生死悬于一线的样子。大厅里明明灯火辉煌,但总叫人觉得阴暗晦涩,好像每张桌子底下都藏满骯脏的秘密。她徘徊在人群和人群之间,觉得总有一天会偶遇“那个人”。她连台词都想好了:咦,那么巧!怎么在这种地方也会遇见你?赢那么多啊!教我两手吧。 时间象沙漏般流逝。阿远总是很忙,频繁地出差,有时候上午还说晚上回来吃饭,下午就不知去了世界哪个角落,而小雪也出乎意外地忙乱,因为妈妈在九月间大病了一场。 先是慢性支气管炎发作,然后并发气胸,转为肺炎,最后不得不住院。妈妈生病时通常心情低落,抑郁症症状更加严重。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月,幸好有明殊帮忙。 出院那天,妈妈格外忧心忡忡。明殊来接人,她把他拉到一边问:“你和小雪什么时候结婚?” 明殊好脾气地咧嘴笑:“快了快了。” 妈妈又问:“那你们去看过房子了吗?我看江边的别墅区不错。” “有……!”明殊拖长了音回答,“前两天刚去看过,两层独立小阳楼,绿树环抱,那环境是没得说,站在阳台上还看得见江景。左邻右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隔壁是万盛集团的总裁,马路对面就是金庸故居……” 妈妈一惊:“金庸先生过世了?” 明殊才一愣:“没有吗?”随即面不改色地补充:“就算现在还不是故居,迟早也是。”说得妈妈眉开眼笑。 趁妈妈不在时小雪狠狠瞪他:“宋明殊,你吹牛能不能先打个草稿?开什么空头支票?你哪来的钱?” 明殊切了一声笑得不无得意:“我没有那个b套餐有。等你甩了我跟他结婚,规格总不能比我低吧?” 小雪哭笑不得,原来他说了这许多大话是为了给阿远挖坑。不明白明殊为什么觉得她和阿远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说起来忽然隐隐不安,她为什么竟然觉得那十分渺茫。 明殊在一边义愤填膺地嘀咕:“姓孟的太不够意思了,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竟然钱到人不到。” 小雪只好干笑:“他这阵子比较忙。” 明殊并不知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天阿远说好晚上从香港赶回来夜宵,她在网上查了菜谱,特意做了冬菇鸡肉馄饨,疗养院来电话,说妈妈支气管炎犯了,最好转到大医院去看一看。她慌慌张张扔下剁了一半的鸡肉跑出来,直奔疗养院去,最后一班地铁进城,又换乘公交车,过了午夜才到。 第57页 妈妈的状况很不好,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但高烧不退。疗养院的值班护士说:“估计得住院,你最好准备准备。” 住院要缴住院费,她想只好把那三十万元的存摺兑现,应该还可以应付,只是深更半夜,叫她到哪里去叫计程车。 阿远正好打电话过来:“怎么回事?到家没见你人,馄饨做了一半。回对面了?” 她说:“我妈妈病了,得去看急诊。” 他即刻说:“我现在过来。” 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握住妈妈的手,滚烫滚烫,像烧过的烙铁。妈妈不知是醒着还是做梦,忽然抓紧她,迷迷糊糊地问:“是小宋要来?” 她回答:“不是,是……另一个朋友。” 妈妈忽然睁开坐做起来,猛然咳起来,半天才停下来问:“那是谁?”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妈妈已经喃喃说:“你该不会是和小宋吵架了吧?唉,你这脾气……小宋条件不错,对你也好,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吧。如果不是那个人骗了你爸爸,你还好挑一挑……那个人,到底找到了没有?” 那个人,又是那个人。妈妈念叨了许多年那个人,以为只要找到那个人,吮其血,食其髓,大仇得报,一切又可以回到原点。 她当初刚回国时也是这样想的。那时候爸爸刚刚过世,妈妈病得很重 ,唯一一个了解些内情的堂叔告诉小雪:“那些人的手段都一样,先让你赢个满盆满钵,然后你就开始输,输了肯定不甘心吧,停不下手,直到输个倾家荡产。唉,可惜你爸爸,从来不是个冒冒失失的人,那个人手段高啊,同桌的个个出手豪阔,用的是赌王叶家专用的包房,那么大来头,你爸爸只当是跟去赚小钱的小虾米,到死都不信是别人合伙骗他。” 她问:“那些人都是谁?他们出老千?” 堂叔嘆气:“出老千你又能怎样?你还能抓得到他们?还是算了吧,也只能认栽。” 小雪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她又莫名其妙和叶家人有了纠葛,而且还是因为阿远。 阿远从车里给她打电话:“刚刚到楼下,现在上来?” 妈妈在背后唠叨:“是小宋?……难得他还肯来,对他好一点,才能抓住男人的心……我看你们还是早点结婚,记不记得高中时那个卖菜的?前一阵还来……咱们再怎么落魄,也不能被人看扁……” “餵?”阿远在电话里问。 她迟疑片刻,还是说:“你等等,我下来。” 九月的天空像一张星光织就的网,阿远就站在星光下等她,目光依然清澈,但神情倦怠。她不自觉地开始撒谎:“也不如想像的严重,吃了药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我陪她一晚上。” 星光下阿远眼神一闪,只“嗯”了一声。 她心乱如麻:“我还没和妈妈说过我们的事,今天她情绪不好,还是等她身体好了,我再慢慢跟她解释。” 他顿了一顿,只伸手替她理顺鬓边的乱发,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别太累了。” 结果那天晚上小雪半夜把明殊从床上叫起来,叫他从市内找了计程车过来接她和妈妈。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几乎天天睡在医院里,阿远有时在香港,有时在国外,有时她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 那张存摺她没来得及兑现,阿远已经打了一笔钱到她帐上。他们很少能见到面,但也并不是没机会问,你到底怎么会认识郑贺,又到底怎么会认识那位叶女士,还有,介不介意告诉我第一桶金的来历,虽然那是商业机密。她始终没有问,一来见面时总有更重要的话要讲,二来她觉得八成是巧合吧,三来内心深处她也许并不想知道答案。 有些东西何其珍贵,让她不断想到失去。 妈妈终于康复,回了疗养院,回去的路上还问:“你和小宋什么时候买房子?他会不会反对我搬去和你住?”她安慰妈妈:“怎么会?很快就买了。” 尘埃落定的晚上,她回到阿远的公寓,买了鸡肉和香菇,在灯下重新包起馄饨。阿远在邻省的某城市谈判,说晚上会赶回来。九月末的天气微微有点凉,这个炎热的夏天终于要走到终点。她大开着阳台门,远远可以看见明殊站在阳台上边喝酒边调吉他的弦,卧室里隐隐绰绰有人走动的影子,应该是他的阿仁。 电话铃响,她赶紧擦干了手去接电话,是阿远:“今晚怕是回不来了,明天一大早要飞去欧洲,估计直接开车去机场了。” 她不无惋惜,但还是说:“没关系。” 他轻轻笑了一声:“有关系,还以为终于能吃到你包的馄饨。” 她笑笑说:“我把馄饨冻在冰箱里,等你回来再吃。” 他要挂上电话,她才忽然想起来:“国庆节高中同学聚会,能赶得回来吗?我答应了陈思阳会去。” 他笑:“大家还等着看校花献吻,我怎么能错过?” 挂上电话,她回去继续包馄饨。很久以后她都记得那个夜晚,她安静地站在灯下, 边包馄饨边等阿远回来。他打电话来,也许是因为夜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距离只有两百公里,她觉得他的声音如此接近。 第58页 电话铃又响,她还以为是阿远忘记说什么事,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明殊。她在窗边看见明殊远远朝她挥舞手臂,而阿仁就站在他身边。他在电话里说:“下周比赛我唱自己写的歌,你听听怎么样。” 夜风徐徐,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隔着夜空传过来,难得不是撕裂版,歌词却有些伤感: 和你所有幸福的时光, 只是瞬间的闪亮, 可我像傻子一样妄想, 用毕生将瞬间延长。 第30章 请你抱紧我 (1)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结束了整个夏季。 半夜突然降温,北风从大开的窗户里灌进来,把小雪从梦中冻醒。她去阿远的柜子里找被子,无意间翻到抽屉最底层压着的一个盒子。 是一个精巧的首饰盒,暗色的檀香木,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有人经常摩挲的样子,纹路古旧。她打开一看,颇吃了一惊,里面满满一盒首饰,各种珠光宝气,从简单的水晶手鍊,到看起来很贵的钻石耳钉,还有一件挂着蒂芬妮标籤的蓝宝石胸针,倒是很有些叶欣怡女士的风采。 她躺在床上纳闷了一夜。还是第一次在阿远家里发现女人的痕迹,她仔细看了每一件东西,倒是没找到任何一枚戒指。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她一厢情愿地想,也许是阿远买给她的礼物,虽然那只盒子看起来不像新的。 谁知道,问过阿远才知道,而他去了欧洲,要同学聚会的那天才会回来。 夜不成寐的结果是白天昏昏欲睡,特别是大中午吃了一碗泡面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直到有人“咚咚”地敲她的桌面。 她猛然惊醒抬起头,发现桌子前站的是郑贺。“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问。 她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只是昨晚睡得不好。” 郑贺笑一笑,背转身缓缓走开。不知是不是又是她多想,她总觉得他笑得意味深长。 窗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格子间那边传来小汪和小李闲聊的声音。 “刚才跟老闆出去请客户吃饭,你猜我们遇见谁?” “谁?” 小汪的声音带着得色:“澳门赌王的女儿!” 小李不明所以:“澳门赌王的女儿是谁?” 小汪“啧”了一声:“这都不知道?叶欣怡啊,那个着名的少男杀手,有一阵网上天天炒她的新欢旧爱。” 小李立即兴趣高昂起来:“哪个少男?快快,八一八。” 小汪略一停顿:“好像有个叫李子峰的,奇葩男,听说以前是个赌神,你自己去搜。” 小雪迅速在网上一搜,果然跳出几段简介,文章倒是中规中矩,说他早年家庭贫困,曾经做过澳门某知名酒店的门童,大堂经理,高管,如今拥有自己的一家酒店,资产数亿。网上那张照片颇抢眼,眉目端正,像无线剧集里一身正气的男一号。 小李的声音却颇失望:“这谁啊?没听说过丫。” 小汪一声长嘆:“那赵志诚,赵志诚总听说过吧?” 赵志诚连小雪都听说过,传奇的网络公司创办人,因为和某明星的闪婚又闪离而闻名天下。 小李终于震惊了:“啥?赵志诚和赌王女儿也有一腿!可赵志诚算哪门子少男啊?” 小汪语调不屑:“人纵然现在是大叔,当年也曾经是贫民窟里的美少年啊。” 网上有这位赵志诚的详尽材料,事无鉅细,商海各种驰骋,看得小雪眼花缭乱。格子间那边的小汪似乎谈兴正浓,说得兴高采烈:“我觉得吧,这个叶欣怡八成是早年经历扭曲,心灵创伤不小。据说她少女时代爱得轰轰烈烈的也是穷光蛋,跟家里闹革命,还生了个娃,结果那渣男收了一笔钱就消失了。时至今日,这位叶女士还对出生贫寒自强不息这一款特别有兴趣。你看看,这几个不是都一样,贫穷刻苦,被她看中,做几年男宠,最后给笔辛苦费自己创业去。” 网上赵志诚的生平确实如此,小时候父母双亡,从孤儿一直到上市公司的老闆,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小雪攥着滑鼠一目十行地扫过那篇文章,什么白手起家,什么上市风波,什么明星绯闻,直到眼睛定定停在“教育”这一栏上。 那边的小汪正说得热烈:“所以,咱们小爽爽那是心碎了无痕啊。除了年轻几岁,她拿什么和赌王的女儿竞争?” 小李大惑不解:“小爽爽和赌王的女儿有毛关系?” 小汪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刚才我们吃饭遇见那个叶欣怡,你猜她正和谁亲亲密密二人世界?” 小李配合地问:“谁?” 网上赵志诚的简历里,“教育”那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学历,以优异成绩考取南方某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毕业,连续四年获得澳门叶欣怡女士捐资设立的“希望荷叶奖”。 格子间那边传来小汪拖长了的语调:“孟~怀~远!” 小雪“腾”地一声站起来,差点把滑鼠和键盘一起扫到地上,第一个反应是怎么可能,一定是小汪认错了人,阿远去了欧洲,今天一早的飞机。 窗外雨势渐疾,雨点打在窗上,辟啪作响。郑贺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她的桌前,递给她几份文件,关切地问:“真的没事?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对。” 第59页 她接过文件说:“真的,没事。”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在抖。 郑贺一皱眉:“还说没事,手都在抖。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 她扔下文件,抓过桌上的手提包,低头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然后飞速越过郑贺身边夺门而出。 疾步奔到楼下,才发现忘记带伞。都说秋雨缠绵,此刻外面却大雨倾盆,街上豪雨如注,路边的梧桐树随风狂摆。她在大雨里穿行,越过对面过来的行人,抢在红灯前飞奔过十字路口,一口气冲进地铁站。正好东去的列车呼啸进站,她顺着人流挤上地铁,又顺着人流挤出地铁。外面依旧大雨滂沱,路上行人已经稀少,只有汽车如漂在水面的甲虫,缓慢浮动。有一辆车在她身边鸣笛而过,溅起十丈水花。 直到一路冲到大厦里阿远办公室的那一层,她才停下来。 路过的人朝她好奇地侧目。一路在雨里狂奔而来,她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她才意识过来,她到底来干什么?不过是听了几句闲话,也许是小汪认错了人,也许是阿远忽然有急事改了航班,和股东吃顿饭,再正常不过,她何至于立刻风中凌乱?如果要求证的话,打个电话即可,阿远会给她圆满的解释。 她躲进洗手间给阿远打电话,阿远的手机无人接听,又打到公司前台,接电话的是小陆。她尽量平复了语调问:“请问孟总在吗?” 小陆答:“孟总出去午餐还没回来。” 她问:“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陆说:“应该快了吧,他说回家取点东西就回来。” “回家?”她狐疑,“回集末?那么远?” 小陆奇怪:“孟总住东城的汀兰苑,不远啊。” 的确,她从未问过阿远有没有别的住处,一个月中他有大半个月不住在集末的家里,何况那房子他是新买的,她从不知道他以前住在哪里。 “昨天呢?”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滴落下来,眼前忽然变得模糊,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遥远而陌生,“昨天他在哪儿?是本市还是外地?” 小陆终于觉察出不对,语气生硬起来:“请问你哪位?” 小陆自然猜不到她是哪位,她唯一一次跑来他公司,他不惜一声令下把大家清场赶回了家,整个公司大概只有魏群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是哪位?凭什么查她们老闆的行踪?她竟答不出来。 “餵?”小陆的语气不耐。 她没来得及回答,洗手间的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高挑身材,合身的黑色短裙,妆容一丝不苟,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很久以前电视里常演一个航空公司的gg,里面的主人公去别人家做客,在洗手间偷看主人柜子里放了什么,结果一不小心,稀里哗啦,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全部砸碎在地上,画外音说:“想不想立刻消失?” 从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躲在洗手间里查男友的行踪,衣衫不整浑身湿透,而情敌在这时候正好走进来,优雅地从高处俯视你,笑容瞭然又从容不迫。 叶欣怡女士的眼中飞掠过一丝惊讶,即刻微笑起来:“我们一定是有缘,连洗手间里都能遇到。”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站在水池边,镜子里的脸挤出一点苍白的笑容。 叶女士不以为意,竟然和她拉起家常:“每次来h市我还常去那家咖啡店,总奇怪怎么没再看见你。后来怎么没把洗衣服的帐单寄给我?” 如果她现在走,是不是象落荒而逃?为什么需要逃跑的是自己?她却不甘心。她听到自己固执的声音说:“不用了,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 叶女士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层:“第三次了吧?刚才远远看见一个背影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来找魏先生?” “魏先生?”她本能地怔住。 “是啊。”她笑得随意,“上次在机场你和魏先生在一起。听说你们在交往?” 听说?听谁说的?她忽然觉得好笑,也对,一个男人如果被老婆撞见和不相干的女人一起出现在机场,该怎么解释?在机场她确实和魏群站在一起,他抢着替她拎包,忽然神态亲密地与她讲话,正好是叶女士望向他们的那一刻。那时候她觉得奇怪,怎么就没想到,这种事魏群和阿远向来有心电感应般配合默契。 叶女士把她的沉默当成默认,边对镜整理头发边继续说:“魏先生人不错,性格随和,办事也妥当,以后前途肯定也是不错的。昨天晚餐时候,怀远还同我讲,马上就要升他的职。” “昨天晚餐?”她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镜子里的叶女士微微一笑:“是啊。昨晚魏先生还送我去机场,结果航班取消又不得不回来。机场到东城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真是麻烦他了。” 原来如此,事实竟然是如此,阿远昨晚有事耽搁,是因为如此。她怎么就那么笨,从来没察觉过,连同她第一次偶遇叶女士也是,阿远出差的日子恰好是叶女士莅临本市的时间。 洗手间的白灼灯光亮如白昼,头顶的通风口嗡嗡作响。这一定是史上最冷的九月,她的脸在镜子里白得吓人,仿佛被冰雪凝固了血液。 第60页 只有叶女士的笑容依旧鲜活。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微笑着整理鬓边的散发,然后低下头去,打开水龙头。 哗啦一声,透明的凉水流过她的指尖。她的手指同样是半透明的,修长婉转,指甲修剪得无懈可击。小雪不得不注意到,晶莹水光的反射中,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没有任何装饰的花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到和她浑身上下任何一部分都格格不入。 也许叶女士终于觉察到异样,微微抬起头,朝小雪投来探寻的目光。 难得自己的声音竟然能镇定自若:“你的戒指很好看。” 叶女士停下来,抬起手,端详自己的无名指,嘴角漾起和煦的笑意,目光如同恋爱中的女人在月光下凝视自己的情人,连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是吗?你是第一个这样讲的人。” “吱呀”一声,门口又有人走进来。小雪低头说了声“再见”,匆匆退出来。她不记得自己怎样下的楼,只记得电梯间里有一群年轻人,高声笑闹地谈论什么问题。她站在最角落的地方,背靠冰冷的墙壁,直到走到大厦底层。手机响起来,她接起来。 “刚才给我打电话?”阿远问。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什么事?” 她茫然地答:“听说你还没走,所以过来看看。” “哦?”他的声音带几分惊讶,“有急事,所以改成了下午的航班。我刚到办公室,你现在上来?” 她想问什么急事,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不用了,我正要回去。” 他问:“在楼下?我下来找你。” 她顿了一顿,忽然觉得像用光了所有力气,颓然说:“不用了。” 他警觉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刚才……”她停了停才说:“……遇见了叶欣怡。” 他即刻说:“你站着别动,我这就下来。” 如果刚才还有一丝疑虑,他瞬间紧张的语调也说明了一切。 推开大门,她茫然走进雨里。好大一场大雨,噼头盖脸,如无岸的大海,如众神的眼泪。忽然想到那年她在大雨里从阿远家跑出来,也是这般情景,雨下得昏天黑地,仿佛天塌下来一样。 走进地铁站的时候,阿远的电话又追过来:“在哪儿?楼下没见到你。” 她只觉得心力交瘁:“算了,让我先静一静,下次再说。” 他追问:“是不是叶欣怡和你说了什么?” 她只觉得悽然,声音冷漠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觉得她能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顿了顿说:“你在地铁站里?” 她确实在地铁站里。迅速挂断电话,眼前的列车正轰然出站,开往集末的方向。她犹豫了一刻,选择相反方向的站台。 不知是不是大雨的缘故,地铁晚点,站台上人满为患,一片嘈杂。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又响,她像全然没有察觉似的,直到看见对面进站口有熟悉的身影从楼梯上疾步而来。 电话不断地响,她终于在一片喧譁中接起来。阿远的语调急促:“厉晓雪,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不能老这样,十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脑袋一根筋,自以为是,说风就是雨。不管你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为什么掉头就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也许怕听到谎言,也许怕真相太赤、裸裸,让人不敢直视。她望着他在对面站台上四处张望的影子,半晌才说:“好,那我只问一句,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一声轰鸣,久等不至的列车冲破滞浊的空气进站。喧譁声掩盖住电话里他的声音,眼前人潮滚滚,挡住她的视线,直到她挤到窗边,才重新看见他的人影。他的声音低沉又无奈:“……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为我们的将来努力。也许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你也有不想讲的事,包括你的过去,说我不在乎肯定是骗人,可你不想讲,我从未问过……” 那么说来我没问你,你也别问我。她顿时觉得好笑,语音冰冷:“我的过去没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阿远,你有?” 他忽然沉默。她看见他的背影,刚刚还在人流中四处张望,忽然停下来,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对面的月台上,背后是色彩绚丽的大幅gg,时间仿佛静止下来,电话里一片沉默,月台上也一片沉默,世界全部静默在无声的喧譁中。 恍惚间背景里的喇叭在响:列车出站,请拉好扶手。 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回过头望向对面的月台。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眉头微蹙,双目锐利,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目光坚定的少年,只是个子更高些,穿着不一样。她看见他转过身的瞬间,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攥着电话,举在耳边,那景象如此清晰。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剧烈地痛,嘴边有一片咸涩泛来。 他暗哑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小雪,你必须相信我,至少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 “阿远。” 她喃喃打断他。 第61页 他在这时候找到她,四目相对,隔着空旷的地铁隧道和透明的玻璃窗,她微微发抖的声音说:“……你今天戴着戒指。” 列车呼啦一声沖入甬道,眼前一片黑暗。 第31章 请你抱紧我 (2) 生离死别是不是通常都在你最无防备的时候不期而至。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小雪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人,早起去上班,在票据数字里埋头一天,下班,坐地铁回家,吃饭,睡觉,再早起,每天逼自己按编好的程序行动,便不需要思考,也不会出错。 手机关了整整三天。头一天还开过机,开机十分钟之内就有人打进来,她嫌烦,干脆关了机不开。许多事暂时想不到答案,宁可逃避不想。 她回去即刻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从阿远那里搬出来,搬回了自己和明殊的住处。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几件换洗衣服,一双拖鞋,几样洗漱用品。其实他们的将来她似乎没太多想过,连搬个家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也只是偶尔的,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门口大树底下的人影,她会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那是个熟悉的影子,随即又反应过来,嘲笑自己,自己挂断了电话不接,难道还能有什么期待,再说怎么可能,阿远远在欧洲,说不定此刻还有美女股东相伴在侧。 第四天手机开机,第一个打进来的人却是橘子。 “喂,怎么回事?打了你几天电话都没人接,陈思阳说找不到你,还问我你是不是换了号码。” 她随口瞎扯:“手机坏了。什么事?” 橘子说:“没什么,就是确认下同学聚会你会不会来。”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 八点多钟的光景,窗外夜色沉沉。明殊去了外地演出,家里静得可怕,只有电视机在外间絮絮而语。对面的大厦投来忽明忽暗的灯光,那个熟悉的窗口在头顶不远处,黑呼呼仿佛张大了嘴的怪兽。 不知道那里是否一直黑着灯。这几天她从未向上仰望,竟有些不敢。 “嗯是yes还是no?”橘子在电话里问得不耐。 她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顿了顿,忽然说:“橘子,我请你喝酒。” “现在?”橘子迟疑了片刻,最后说:“我今天值大夜班,你要喝酒找陈思阳吧,他今天休息。” 她顿时意兴阑珊:“算了算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看我妈妈。” “唉!”她刚要挂断,橘子又叫住她,“喝酒不行,陪你喝果汁可以,不过11点之前得回医院。” 酒吧这种地方小雪从不光顾,还是橘子说了个地方,南山路上的清吧,装潢典雅低调,台上有弹吉他的人唱simon & garfunkel,她觉得十分不过瘾。橘子还没来,她对吧檯后面的帅哥调酒师说:“威士忌不加冰。”想起口袋里的卡上还有阿远打进来的钱,顿了顿又瞪着眼朝帅哥补充:“给我来一瓶,要最贵的那种。” 她的酒量不好,橘子到时她已经有三分醉意,把酒单塞到橘子眼前:“要喝什么果汁?神仙水还是皇母娘娘的蟠桃汁?随便点,我请客。” 橘子吸吸鼻子,冲着她皱眉:“怎么回事?这是想胃穿孔的节奏?” 她听了只笑笑。台上的音乐一换,变成直白热烈的蓝调,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女人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酒吧里的灯光变幻,晃花了她的眼。橘子狐疑地问:“厉晓雪,你不会是失恋吧?” 她仿佛全神贯注在那个唱歌的女人身上,半天才笑:“你们医生总那么没劲,什么事都非得要断出个abcd来。” 橘子撇嘴:“不要侮辱我的专业水准。你敢说不是?” 她说不出是或不是,只是忽然想起她爸爸,那个时候他常常教育自己,家里条件好,也要靠自己努力,天下没免费的午餐。爸爸觉得自己一生顺遂,唯一的愿望是在江边的别墅区买套房子,妻儿安居乐业,身后把资产留给女儿。不过他忘了,正如他自己所说,天下没免费的午餐,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她忍不住朝橘子笑:“那请问李大夫,一贫如洗身无分文,和彻底毁三观,靠女人上位,嫁哪一个男人比较不悲催?” 橘子满脸疑惑,想了几秒钟才说:“说谁呢?……你有那么难吗?现成的有家世清白,貌端体健的,当然选那个好。” “……said i don’t want to leave you lonely, but you’ve got to make me 插nge my mind…… “ 台上的邋遢歌手正唱得十分热烈,台前的恍惚灯光中,一桌几个扯掉了领带的男人正交头接耳地朝她们这边张望。 她笑了笑,朝他们举起手里的jonnie walker blue,却被橘子瞪着眼一把抢下酒杯。她只好朝帅哥调酒师招手,指着那边的桌上:“那边喝的什么?黑俄罗斯?” 帅哥调酒师朝她笑笑又给她一杯。黑色的伏特加,果然霸道,虽然入口香醇,灌进胃里却一团辛辣,如火如荼。 “……said i told you that i love you, and there ain’t no more to say……” 台上的歌手拖长了音忘情地唱到最后一句,一阵鼓点乱敲,她彻底在幻化的灯光下晕了头。 第62页 一片晕眩恍惚中,她又看到舞台下的那一桌,以及那一桌后面阴影笼罩下的角落,眯着眼稍加辨认,忽然胸中一团火起,霍地站起来。 说实话乍一站起眼前一阵阵犯晕,身子还没站稳。橘子在身后拉住她:“喂!你干嘛?”她甩掉橘子,抄起桌上的jonnie walker 就走了过去。 there is a fire, starting in my heart reaching a fever pitch, and it’s bringing me out of dark…… 音调一变,台上的邋遢女歌手换了首歌,唱得比刚才还大声,震得她耳膜跟着嗡嗡地叫。越走越近,坐在台下桌边的那几个猥琐男人一脸热切的神情,而橘子三步两步跟上来,在她耳边警告:“别乱来啊,你喝醉了。” 她自觉得没醉,虽然脚下虚浮,脑袋里像有一把火熊熊燃烧,但心底却一片清明,如同结了冰的湖面,生硬而透明。 路过台下的那桌,她没有停留,而是直接走到角落里阴影笼罩下的那个小卡座,“咚”的一声重重将jonnie walker砸在桌上,对桌边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怒笑:“魏先生,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出来玩不叫上我?” 坐在卡座里的男人不是魏群又会是谁,只是他震惊的表情委实大快人心,坐在他对面的清纯女生更是花容失色,抬头尖声问:“你是谁?!” 她居高临下地笑:“我是谁?你怎么没打听打听,据说我和魏先生正在交往。” 魏群尴尬地站起来,对面的女生一脸要哭的样子,橘子在背后咬牙切齿:“就是他?三观全毁,靠女人上位的那个?” 她却觉得好笑得要死,拎起魏群的酒杯直接倒满了酒,狠狠撞了撞那女生的杯子:“我敬你,别着急,这世上毁三观的绝对不只魏先生一个。”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彭”的一声轻响,酒杯碎了半边,酒全洒在桌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抹桌面,抹了几下,自然是湿漉漉的一片,抬起手来,手掌上滴滴答答挂着水珠。 黑灯瞎火的,她抬手看了一眼,又觉得那不是水珠,颜色不对,想了想才明白,不是水,该是酒才对,下意识又伸手去抹桌面,却被橘子一把抓住了手腕,拽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别动,到亮的地方我帮你处理一下。” 橘子的声音冷峻严肃,完全是医生的口吻,她才觉察出不对,对着酒吧里幽暗的灯光一看,才看见手掌上流着的红色液体,是血。 外面明月当空。站在路灯下,橘子用纸巾小心擦拭流到她胳膊上的血迹。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满手的鲜血淋漓,伤口上还有玻璃渣子,竟然不觉得疼。 只是忽然有一团硬硬的东西堵住喉咙,十分想哭。 以前她还从来没喝醉过,原来她耍起酒疯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心脏象被堵住了大半,特别特别想哭。 魏群从里面追出来,紧张地凑到路灯下:“怎么样?没事吧?” 橘子双眉紧蹙:“不行,这里光线太暗,也没有工具,我需要一把镊子和消□□水。” 魏群停了停说:“跟我来。” 三个人坐魏群的车离开,只两分钟的路程,就进了一处小区。典型的闹中取静高大上,房子很新,却又绿树环抱。魏群带她们上到六楼,拿钥匙打开门,客厅很大,复式结构,一眼看出装修得十分考究,房间里却是空的,家具物品一应具无。 橘子并不是个爱打听的人,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两分钟的路程中已经打听清楚魏群的籍贯年龄职业,再差病史就可以填一整本病例,这时候环顾四周说:“霍,你们这行很挣钱?” 魏群脸色尴尬,似乎瞟了一眼小雪才回答:“房子不是我的,前段我有朋友来,借住了几天,所以有钥匙。”他去壁橱里翻了翻,找出医药箱,仿佛松了口气:“主人刚要把房子卖了,前几天才搬空,幸好药箱还在。” 橘子就着厨房亮如白昼的顶灯替她清理伤口。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小雪的酒已经醒了大半,被碘酒刺激,此时才觉得疼得厉害,随着橘子的动作呲牙咧嘴,倒抽好几口冷气。橘子对她白眼相向:“算你走运,不用缝针。下次再自虐,不见得有这么好运气。” 收拾停当已经十点多钟,橘子还要赶去上夜班。魏群提议送她们两个,橘子见小雪并没有异议,也不再反对,只是脸上还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临下车还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嘆口气说:“你自己保重吧。” 橘子走后,车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住得远的坏处,漫漫长夜,和一个陌生人结伴而行,本来就是件尴尬的事,更何况是一个你刚刚为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陌生人。 幸好魏群永远能找到不冷场的话题,笑意盈盈说得若无其事:“上一次遇见有人被玻璃伤到还是大学里的事。同寝室的哥们儿,媳妇儿从家乡来看他,约在快餐店见面。那小子一激动,冲着玻璃门直接撞进去,结果头上缝了三针。” 他呵呵笑了几声,厉小雪却始终沉默,一时车厢里安静下来。魏群想了一想,忽然正色说:“刚才那套房子是头儿的。年初他在集末另买了房,已经很久没在这边住了。” 第63页 那天大雨,孟怀远湿漉漉地从外面回来,脸色极不好看,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很多人,包括魏群,都在门口听见他把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扫在地上的声音。那时候叶小姐还在,正要出发去机场。魏群看见叶小姐站在门口,头儿却迟迟不出来,小陆想该进去向头儿通报一声,又迟疑要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叶小姐扬了扬眉头,微微笑笑说:“算了,不用了。他现在怕是心情不好。” 头儿在办公室里不断地打电话,一直打到两点多钟,同行去欧洲的崔东宇去敲了好几次门,都被他挥手赶出来。魏群好奇,去小陆那里问中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小陆才回想说,有个女的打电话来,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魏群立刻想,完了,这是东窗事发了吧。 眼看再不走就要误飞机,德国那边的事生死攸关,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绝对不能再等。叶小姐今天突然出现,想来也是和此事有关。崔东宇在门口急得暴走,幸好头儿这时候从办公室出来,面沉似水,一贯坚毅冷峻的神色,只开口说了句“走”,就直接下楼。 此刻厉晓雪坐在魏群身边,只是低头对他不理不睬,他在肚子里斟酌了下语句才说:“头儿自从在集末买了新房,汀兰苑的房子一直空着。他早说要卖房,最近找好了买家,去欧洲前那几天正好僱人把家具都搬了出来,走之前还去最后看了看。” 也不知厉晓雪听明白了没有,只见她忽然抬眼:“你这么跑出来,女朋友那儿没问题?” 他一怔,才回过神来说:“没关系,回去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厉晓雪颇有讽意地笑了笑:“怎么解释?你是大内总管,要替主子打点业务,协调后宫,如果皇后娘娘来巡查,还得专程去机场候着?” 他暗自冏了冏,心想这误会真是闹大了,头儿这回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才呵呵笑:“我可不就是大内总管嘛!就头儿走之前那天晚上,在邻省谈合作,吃完饭主人直接塞了两个女的过来,头儿假装喝了几杯,醉得不省人事才矇混过关,还得我把他抬上车送回宾馆,这种事不说天天,一个月也要干个几回。” 厉晓雪像是愣了愣,眼神闪烁地问:“就是阿远走之前那晚,你和他在邻省?你不是去机场送那个叶女士了吗?” 这下他真的不解了:“叶小姐有自己的司机,哪用得着我送?” 厉晓雪看着他:“我可是听叶女士自己说的。” 他想说没这回事,再一想厉晓雪必然要问,那叶小姐为什么说谎,这他还真不好解释,于是干脆恍然大悟说:“啊,对了,上个月有那么一次,她司机病假,我去送了她一回,但不是那天。你八成是听错了吧。” 魏群这个人给小雪的感觉总是这样,真一句假一句,圆滑世故。出小区的时候她也看见了,门口的牌子上确实写着“汀兰苑”的字样,也许是他讲的那样,一切皆是误会 ,偏偏他这一晚连篇累牍地替自己老闆解释,叫她不可不信,又不能全信。 午夜的街道灯影渐稀,出了市区上了去集末的高速,世界更加安静起来,公路沿着护城河边延伸,黑沉沉的夜晚,河对岸是依稀灯火,头顶月朗星稀。魏群似乎很久才重新找到话题,笑着说:“据说过几天就是super moon,一年里月亮离地球最近的一天。” 头顶一轮满月,灿烂得近乎橙色。她又想起小时候的事,她喜欢对阿远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 说起来令人丧气,她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想起阿远,一抬头,一低头,几乎每时每刻。 魏群自顾自不紧不慢说得饶有兴趣:“记得当初认识头儿还是我大一的时候,头儿也不过是大二。学校组织大一新生献血,我正好去头儿他们寝室打牌,他寝室的一个人说,去年献血时花了五百块钱,请人代替的。我说敢情好啊,要是花五百块有人愿意,我也找人替。” “后来头儿找到我,说五百块,他替我献。前一年替人献血的也是他,后来我才知道,就那年他已经替人献了一回,我是第二个。” 她禁不住被魏群的话题吸引,他一定也察觉了,朝她狡黠地笑了笑,随后继续说:“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听人说,大一的时候他在食堂帮忙,人家欺负他新来乍到,每次赶上食堂买米,一整车的米都是他一个人背进仓库,一背就是整整一天。他还给人送过快递,骑一辆破自行车,风吹日晒城南城北地跑,他又特别拣天气热的时候去,因为气温三十度以上老闆加两块钱冷饮费。他每年拿几万块钱的奖学金,暑假找到去香港给有钱人做家教的肥差,吃穿可以不成问题,可是开学还继续一天打三份工,居然还要为几百块钱去卖血。那时候我只觉得,哇,就算只是爱财,那么拼,这傢伙也必定是个狠角色!” “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大二下学期,他又找到我,说他付我两千块,一学期所有他觉得没用的课都由我替他点卯儿。嘿嘿,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整天往外跑是干什么,反正我答应了,替他上了不少大课,直到毕业马哲老太太都以为孟怀远就是我。可收了钱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两千块,他得献四次血!特别是大三那年,他穷得饭卡里一分钱都没有,还住了一次院,我帮他打个水,借本书,什么跑腿的事也常帮他做。”他呵呵笑了两声:“你说大内总管,也有点道理。” 第64页 她没想到他在大学里仍然这么拼命,可还是不以为然:“什么伤天害理,坑蒙拐骗,你也可以替他做?” 魏群双眼直视前方,顿了顿才说:“我觉得吧,头儿就是那么个人,可以为五百块献血,也可以花两千块请人上课。什么事不管别人怎么想,孰轻孰重,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没见过比他人生目标更坚定的人,有种捨身成魔万劫不复的决绝。”他认真地推了推眼镜:“后来我毕业,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他认准的事,我相信他。” 看得出来,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小雪忍不住问:“你和他认识那么多年,一定知道他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吧?” 魏群眼神一闪,笑了笑:“这个,我可没机会见证。我进他公司的时候,他十桶金都有了。” 第32章 请你抱紧我(3) 也许是她错了。阿远说必须相信他,她没有。连魏群都可以信他,她没能做到,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转头就走。也许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比如那盒子珠宝首饰是谁的?为什么一直知道她的下落,他从来没找过她?又比如为什么从不在她面前戴的戒指,那位叶女士一来他就拿出来戴上?如果她是个成熟理智的女人,应该拿出来当他面一件一件问清楚。 现在他远在欧洲,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将心比心,换了是她也许也会对自己失望,以前是嫌他穷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现在他有钱了,又怀疑他的钱来得不干净。 国庆七天长假,她大部分在妈妈的疗养院里渡过,听妈妈絮絮叨叨,来来回回地念,那个人快找到了吗,房子买了吗,你和小宋什么时候结婚。明殊从外地演出归来,她没敢让他来,怕他被妈妈念残了。 转眼到了长假的倒数第二天,super moon来了,说了大半年的同学会也定在这一天。 晚上橘子专程开了车来接小雪,看见她的牛仔裤汗衫凉拖鞋就大摇其头:“就算你是校花也不能这么自信吧?到底快三十岁的人了,今天可是有大把男生要带年轻美眉来的。”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经意间抬头,对面的窗户仍然黑着灯。 同学会定在市郊的某间茶楼上。小时候这里山上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茶园,她记得爸爸带她和妈妈来踏青,晨雾缭绕下沥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路两边都是青瓦白墙的江南民居,农民把新晒的茶叶装在大竹匾里放在门口卖,长长地排满一路。 如今青瓦白墙的民居还在,基本都改成了茶楼兼餐厅。他们这一家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从二楼放眼,脚下是一片残荷覆盖的小池塘,再远处是翠绿延绵的山坡。夕阳沉下来,慢慢由金色变为橙色,又慢慢变暗,直到变成一片沉沉的粉灰色。 橘子戏嚯地看陈思阳:“据我所知这地方可不好定,得提前几个月吧?还没见过有哪件事能让你这么上心。” 陈思阳不好意思地笑,晕黄的灯光下微微低头,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淡淡的喜色。 二楼满满摆了三桌,还是理科班的人居多,拉拉杂杂,有好几个小雪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果然也有几个年轻美眉作陪。她坐在橘子和陈思阳的中间,还好不至于没有话讲。 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她坐的地方正好背对门口的珠帘,微风倏忽而至,吹得珠帘哗啦啦轻响。她数次忍不住回头,可惜都只是风动。 先后上了几个冷盘和热菜,虽然这里算是农家菜,但样样做得精细养眼,尤其有一味笋丝鲜肉酥饼,黄灿灿的,又香酥鲜美,但小小一盘十二个,一桌子十个人一人才得一个。 大鸟哥和潘震这对老搭档,菜未过三道已经拼起酒来,一时间交杯换盏好不热闹。也不知什么时候,还剩的那两个酥饼全到了小雪的盘子里。她诧异地抬头,看见陈思阳关注的目光。他还是那副略带腼腆的样子,轻声说:“呃……这个酥饼不错,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他一定觉得人多热闹,没人会注意他们两个,可是橘子坐得近,肯定是听见了。小雪看见她埋头吃菜,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其实估计全桌人都注意到了,连正在高声说话的大鸟哥都忽然停下来,调转矛头把酒杯递到小雪面前,咧着嘴直笑:“敬校花一杯,说实话大家好吃好喝,都是沾你的光。” 小雪不自觉的有些窘迫,只好装听不懂,站起来客气了几句,可是眼前满满一杯啤酒委实让她为难,对面的大鸟哥笑得颇暧昧,连声说:“随意,随意。我说班长,校花你可得照顾好了,等会儿还有余兴节目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闹笑。 她喝酒容易上脸,多喝了几杯,脸上已经烧起来。恍惚间不知有谁问:“不是说孟怀远要来?人呢?”橘子一摊手:“是啊,上次在医院见到他,他说一定到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应该是五月份吧。” 五月的事,几个月前,仿佛上个世纪,现在早已事过境迁。 那人说:“可能是迷路了吧,这儿不太好找,也许晚一会儿就到。” 背后一阵门帘轻响,有人走进来。小雪即刻回过头去,原来是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 橘子回答说:“现在还不到,电话也没有,应该是不会来了。” 第65页 他应该是不会来了。在她最希望他出现的时候,他没有来。 窗外夜色渐沉,翠绿的山坡变得浓黑一片,只有近处的这条小街有蜿蜒的灯火。啤酒喝了几杯,陈思阳又往她盘子里夹了几筷子菜,她一一低头认真吃完,然后就再没什么胃口。终于熬到饭局过半,大鸟哥和潘震几个还嚷嚷着一会儿要去k歌,她跟陈思阳说:“我得先走一步了,还有事。” 陈思阳讶异地“哦”了一声,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大鸟哥在对面藉着三分酒意怪叫:“校花,这么快就走?存心想赖掉余兴节目吧?”橘子朝大鸟哥瞪眼:“都是你们瞎起闹,看,闹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吧。”小雪尴尬地站起来,陈思阳也即刻推开椅子站起来,顿了顿说:“那我送你回去,这里不好打车。” 结果兜兜转转,十年过去,竟然又成了十年前的局面。同学聚会里没有阿远,她慌慌张张逃出来,陈思阳执意送她到门口,连台词都相差无几。不晓得这算不算一种宿命,上次在游乐场,这次在茶楼,这许多年,她和阿远仍然没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走到门口,陈思阳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执意不让他送,只觉得累,说了句“好”。 回集末的路程有个把钟头,车里的气氛沉默不安。不知什么时候起陈思阳也没有太多的话讲,亦或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好久才蹦出一句:“听说今天是super moon,一年里月亮最大的一天。”她吶吶答了句:“听说是”,便又陷入沉默。他打开收音机,不知是哪个电台,播的是一首老歌,正好前几天在酒吧里听到过,黑人女歌手暗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仿佛过了很久才到集末,车停在楼下,她打开车门,长舒一口气。本以为就这么分手了,陈思阳忽然在背后叫住她:“那个……” 她回过头来,他停了停,似乎神色慌张,最后才说:“……明天能不能一起吃饭?……如果明天没空的话,下个周末也可以。” 她想了想,还是答:“对不起,周末我一般都很忙。” 也并非不是实情,她周末大部分时间要在妈妈的疗养院里渡过。 不知陈思阳是什么表情,她也无暇顾及,一口气走回楼里,冲到四楼,站在门口找包里的钥匙。门缝里露出一丝暖色的灯光,明殊应该已经回来了。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还没找到钥匙,不经意间抬头,从楼道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头顶月色丰盈,而对面的大楼静默在银色的夜色里,那一个窗口黑着灯。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慌慌张张跑到楼下,穿过门口的小门,顺着林荫道直奔对面的小区。门口的警卫在灯下好奇地探出头来,她匆匆点头表示致意。夜晚楼道里也没什么人,电梯就在一楼大厅里,一路毫无阻碍地上到楼上,她站在门口摸钥匙,这下竟然一下就找到了,打开门一看,房间里漆黑一片。 还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沙发上摊着她最后那一夜看过的书,厨房的台子上她包馄饨用过的一碗清水忘记倒掉,因为走的时候收拾地匆忙,卧室里衣柜的门还大敞着,一点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灯还没来得及开,就这样躺在黑暗里。月光冷冷地洒在脸上,一年里月色最明媚的夜晚,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不知为什么一直盘旋刚才听到过的那首歌,黑人女歌手沙哑中略带忧伤的声音不厌其烦,反反覆覆地唱:give me a reason to stay here, and i’ll turn right back around。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我会立刻转身回头。下决心要离开,终究捨不得,找了千万种藉口,付出最大的努力和决心,只要你给一个理由,任何一个理由,哪怕一个动作,甚或一个眼神。而四周一片沉默,是不是你已经不打算挽留。 月光太亮,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躲在没人看得见的暗处,忽然眼前一片潮湿汹涌而来。 手机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她窝在被子里抓起来一看,是明殊的电话。这时候出声一定会被他听出来,只好关掉了电话不接。 窗外月色浓得化不开,她躲在阴暗潮湿的被子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再次睁眼,月光开始西斜,她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将近一点。 窗外吹来午夜的凉风,树叶簌簌作响。她坐在床头发呆,刚打开的手机忙不迭响起来。她看看来电显示,没精打采地接起来,电话里的明殊语气不善:“大姐,我打了你一晚的电话,怎么不接?去哪儿了?半夜都不着家。” 她懒洋洋地答:“我在对面。” 明殊惊诧万分:“对面?怎么不开灯?” 她敷衍:“呃,睡着了。” 明殊顿时没好气:“我说姐姐,你倒是睡得不错,我就惨了,今早四点起来排练,明早五点还要赶去录节目,回家歇会儿我容易吗我,扛到现在还不让人睡觉,你们也简直太不人道了……” 她奇怪:“我什么时候不让你睡觉了?” 明殊显然怨念深重:“客厅里杵着个大男人,叫我怎么睡?” 第66页 大男人?哪个大男人?她正想问,明殊忽然得瑟起来:“你和b套餐吵架了?他说下了飞机赶回家,没见到你,又赶去同学会,同学说你早走了。他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陈什么阳的送你回来。我怎么会知道?我说追你的人海了去了,又不真是我老婆,难道每个送你回来的人我都得问一问?反正今天还没见到人。这不明摆着嘛,你和那个陈什么阳从同学会早退,出去单独行动了,一准没那么早回家。嘿嘿,可惜你没见到他当时的脸色,那叫一个大快人心!谁让他每过两分钟就逼我给你打一次电话,烦不烦人?再说两个大男人那个什么授受不亲好不好,半夜三更赖在别人家像什么话……” 小雪抚额,匆匆奔到门口,换上鞋,打断他说:“告诉他等我一会儿。” 明殊似乎愣了愣:“等你一会干什么?” 这下轮到她没好气,一边从桌上捞起钥匙一边打开门:“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过来。” 一低头,正要冲出门,却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挡住去路。明殊的声音在电话里一顿:“不用,你刚说在对面,他就摔门出去了。” 淡淡夜色里,那个瘦长的影子静静站在门口光和影的交结处,半明半暗。她抬起头,怔怔地出神。“餵?喂!”明殊的声音在电话里不耐地喊。她慌忙挂掉电话,藉着走廊里沉沉的月光打量他。 头发有点乱,衣服的下摆揉出了皱纹,一幅风尘僕僕的样子,身上还有飞机上惯有的那种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目光锐利如昔,眼里却布满血丝,下巴上爬满青色的胡茬,让她想到那时候他一日打三份工三十六小时不睡觉的样子。 心底某个角落忽然又钝钝地疼痛,她下意识伸出手去,轻声说:“怎么不刮鬍子?”手伸出去,还没触及他的下巴,才想起他们还在吵架,又讪讪地缩手,却一把被阿远拉住。他的指尖干燥而温暖,只一把就把她狠狠按在怀里。他低沉暗哑的声音说:“刚才回来一看家里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她不禁一哂:“东西都收拾回明殊那里了,我是打算搬回……” 她没能说完,嘴唇被堵住,炽热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涌来,柔软而坚定。他坚实的臂膀紧紧圈住她的身体,她也伸手拥住他。如果此时有人经过这午夜微明的走廊,一定会觉得奇怪,两个人站在过道里,身后半敞着门,门口一步之遥,却偏要站在防盗门的后面亲热,旁若无人。这让她想到十七岁的时候那种飞蛾扑火的心情,不顾一切只要在一起,此时,此刻。 手指一凉,不知他在她手上戴了什么。左手无名指,大概是枚戒指。她从他腰间松开手,想要抬手看一看,不料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牢牢按回原来的地方。水银色的月光下,她看见他眉间微蹙,目光深沉,在她耳边低回地说:“再抱一会儿,别放开手。” 第33章 请你抱紧我(4) 后来她严厉地质问阿远:“走了这么多天,为什么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他一脸无辜:“打了,你都关机不接。” 她不满:“后来几天都开机,也不见你打来。” 他说:“这次办的事需要保密,所以最后那几天在大雪山里,大家都不带电话。”她想说什么保密买卖,倒像演谍战片,阿远在月光下蓦然笑了笑,又说:“而且我还真的不敢打,怕你不打算接我电话了,像以前那样。” 说来倒和十年前的分手有几分相似,雨天,诀别,中间隔着一道窗,四目相对,而她就是不肯接他的电话。如今她总算按计划做了回理智成熟的现代女性,从柜子底里把那盒首饰挖出来,心平气和地求解惑:“说,这些都是谁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后打开檯灯,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在灯下,如数家珍:“珍珠发夹,大一那年圣诞节在学校对门的商场买的,花了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水晶手鍊,暑假打工挣了钱,大二圣诞节专门跑到香港买的。绿松石的项鍊……大三那年生了一场病,所以大三圣诞节只买了这个……钻石耳钉,赚到第一个一百万买的。那时候还有同款的钻石手鍊和吊坠,本来想挣到第一个一千万来买,结果竟然被人买走了,只好换了另一套……” 她实在没料到是这么回事,愣了半天,才拣起那件她最看不顺眼的蒂芬妮钻石胸针:“这个呢?这又是哪年?一看就是送给年长女性的。” 他难得神色一僵:“不喜欢吗?那年圣诞在纽约,小陆站在蒂芬妮的橱窗外和我叨叨,什么赫本说女人一生必须有一枚蒂芬妮的钻石胸针,她自己就买了一枚。我想我女人不能比别人差吧,就让店员拿了个最贵的。” 她哭笑不得,报以白眼:“土豪!” 她看过赫本出演的那部电影,叫“蒂芬妮的早餐”,讲一心希望嫁入豪门的女孩爱上穷小子的故事,最让人难忘的镜头是赫本穿着黑色的拽地长裙,束着高高的发髻,在“月亮河”舒缓的音乐里,独自站在蒂芬妮的橱窗外吃早餐。 纽约第五大道上蒂芬妮那面橱窗外她也站过,而且是某个飘雪的圣诞夜,现在想来难以置信,以为天涯海角的两个人,也在同一面窗前站过,甚至可能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檯灯下,钻石在掌心里闪烁耀眼,虽然不是喜欢的式样,心里还是充满珍惜和喜悦。 第67页 忽然看见盒子最底层的一条银色项鍊,看起来像是铂金,吊坠却奇形怪状,圆圈里一颗胖胖的星星,一动会滴熘熘地转,但既无镶钻也无装饰,和盒子里其他东西比朴素得不协调。她奇怪:“这是什么?” 他接过来拿在手上把玩,停了良久说:“我僱人去纽约找过你……可是那年冬天,偶然在医院遇见橘子,问起你,她说在纽约见到过你,已经结婚了,嫁给一个饭店的老闆,四十几岁的香港人。” 那应该就是橘子说过遇见阿远的那一次吧,橘子还给了他她的邮件。她想说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已经低垂着眼继续说:“那年年末在马来西亚出差,忽然感到迷惘,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奋斗像个天大的笑话,完全不知是为什么。平安夜那天,偶然走进一家珠宝店,问店员给前女友该送什么,店员说送脚链吧,脚链代表此生已矣,来生结缘,所以就买了条脚链……” 原来这是他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又不曾联繫的原因。她怔了片刻,问:“难道这是脚链?怎么这么长?” 他默默笑笑:“当然不是。那条脚链扔在盒子里几年,看着实在不顺眼,正好去年又去马来西亚,干脆拿回去,问店员能不能换,店员就推荐这条当地人里流行的项鍊。”他轻轻拨动吊坠中间那颗胖星星,“店员说这叫时来运转。”停了停又说:“如果送给爱人,叫回心转意。” 橘黄色温暖的檯灯光里,他手上的胖星星缓缓转了几个圈,反射洋洋洒洒的几点光亮,她忽然觉得眼眶隐隐发酸。她拿起那枚大一时买的珍珠发夹,在头上比了比。大一那年他在干什么?记得魏群说,他在食堂背米,风里雨里送快件,为五百块替人献血。原来这满满一盒子,装的是他们天各一方的岁月,都是被她辜负的时光。 她和他讲她在纽约的经历,那段差一点成为事实的婚姻,她爸爸的事,以及为什么她必须留在郑贺身边。她问:“不就是橘子偶然在纽约遇见我?她说我结婚了你就那么相信?你雇的人在纽约没找到我?”他听了半天不言语,沉默良久,却忽然说起他那枚银色戒指的来历。 “大三那年……发生了些不好的事,动了一次手术。出院那天,口袋里只剩下两百块钱,但至少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辛苦所得。跑去商场,两百块钱能买到的只有一对银戒指。” 她奇怪:“既然是对戒,为什么藏到现在才拿出来?” 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本来那天就要拿出来的,不过有个人一觉醒来忙着跟我讨论别人的艷照。我想也对,一对破银戒指怎么拿得出手,干脆拿去镶了钻再给你。” 她不解:“那天?哪天?” 他笑:“就是那天,你叫我轻一点儿……” “知道了!”她怒目而视打断他,在灯下玩弄自己手指上的戒指:“那为什么那位叶小姐也有那么一枚?” “叶欣怡?她也有?”他面色一滞,随即回过神来:“这样的银戒指很普通,她有也不奇怪。”她狐疑:“有那么巧?”他低头,仿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郑重地说:“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只要你相信,我和叶欣怡只有生意上的来往,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最多也只能是这样。” 他给她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一看就知道是戴了多年,戒面有多处细小的划痕,戒指的内壁纂刻着小字,“xue & yuan”。 刻的字和他给她戴上的那枚一样,只是她那枚还是崭新的,又镶了钻。镶的是一颗明亮式圆形切割的钻石,璀璨夺目,大得叫她哭笑不得。她说:“太大了,戴出去不是招贼吗?” 他颇不以为然:“怎么会太大?和非洲之星比差远了。” 她这才想起那年平安夜他们坐了最后一班地铁去集末,她那时说过玩笑话,等他成了亿万富翁,她要天天吃龙虾刺身,住山顶的豪宅,戴非洲之星。也许那时候开这样的玩笑,正因为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笑着去捏他的脸:“看我多有先见之明,那时候就知道我家阿远不是个平凡的人。” 没想到他神色认真:“平凡人怎么配得上隔壁班的公主。” 她暗自尴尬:“隔壁班的公主早混成了职场土鳖,哪还能介意什么豪宅钻石。” 他微微笑了笑,手指习惯性地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月光下眼神坚定:“你可以不介意,但我介意。我说过的话,我都能做到。” 后来他们在月光下做爱,一年里最明媚的月光即将过去,他在月光下眼神炽热,而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抱紧他,仿佛这是最后一次。激情过后,她躺在他坚实的胸口,月光倾泄在她的脸上,有微微凉意,但他的身体是鲜活温暖的。 半夜起了一阵凉风,树叶沙沙响了整晚。她想起他在她耳边喃喃的告白:“小雪,相信我。那么多年我就一个想法,我一定能给你最好的生活。”她躺在床上想,果然,一切皆是误会。他以为她瞒着不想讲的,是她过去的婚姻,而他的戒指确实有一对,一直都是他们的。之所以戴了那么多年的戒指不戴了,是因为他听说她结了婚,而现在才拿出来戴上,因为刚刚把她那枚镶了钻。那么叶欣怡……也许也只是叶欣怡----赌王的女儿,好巧不巧阿远拿过她捐助的奖学金,做过她儿子的家教,如今她成了他的生意伙伴,恰好有一枚相似的戒指。 第68页 无巧不成书。那么多巧合,阿远的人生倒成了这样一本书。 但一切皆是误会。 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第34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1)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他们都有空的时间,小雪带阿远去看妈妈。 事先她做足了准备,包里揣了最新的韩剧,特意在网上团购了澳洲大脐橙,还提前帮阿远准备妥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早起帮他打上领带,咋一看场面比商务谈判还要严肃几分。 难得看到他脸上竟然也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紧绷神态,她忍不住问:“上次你去把钱还给我妈,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微蹙着眉说:“其实也没见着,我把东西留给前台转交,就走人了。” 听说当年妈妈是把存摺扔到他妈脸上的,光是脑补也觉得场面狗血。 打领带这事她不擅长,歪头看她刚打完的结,觉得歪歪扭扭十分难看,又只好心烦意乱地解开重打。低着头,头顶轻轻蹭到阿远的下巴,听到他微微的呼吸声。她想了一想,还是说:“我妈是个不肯低头的脾气,有时候象小孩子一样任性,又病了这么多年……” 想不好怎么措辞。两个人都骄傲得要死,总有一个需要放下身段,低头认输。她埋头和领带做斗争,阿远轻轻託了托她的腰,低声说了句“我明白”。 不管她做了多少准备,事先在妈妈那里埋了多少伏笔,妈妈还是在看到他们那一刻黑了脸。 澳洲大脐橙放在桌上,一颗颗圆圆胖胖的,橙香四溢,长势喜人。妈妈不过瞄了一眼:“这种进口的大橙子不好吃,你去买几颗小的来。”她扶额:“妈,你不是说只吃进口的吗?进口的都那么大。”妈妈理所当然地反驳:“不是你说的,小的好,小的没农药。”她只好朝阿远猛使眼色:“那阿远你陪我一起去?” 孟怀远却沉声答:“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陪阿姨。”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他并不打算逃避。 窗外阳光灿烂,时至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已落尽了黄叶,不知是不是窗门紧闭的温室效应,房间里有些暖得过份。 小雪妈妈上下打量他,半天才说:“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是你。” “阿姨我先给您切橙子。”他选择忽视她语气里的尖酸,迳直回头拿起水果刀。小雪妈妈的声音在背后继续说:“听说你妈妈不在了。你不是孝子吗?怎么能一点都不介意?” 没想到水果刀钝得起毛边儿,切了几刀溅了他一手的汁水。他用纸巾擦擦手,仿佛心无芥蒂的样子,默默笑笑说:“我相信我妈会希望我过得幸福。” 小雪妈妈嘴角一哂:“倒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听说你现在发达了,该轮到别人看你眼色了。”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不动声色地把切好的橙子推到她面前:“我只想尽我所能给小雪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她低头看着切得歪歪扭扭的橙子:“小雪爸爸那时候不同意你们,不仅仅是因为你家里穷。我们对小雪的期望很简单,找个人,只要身体健康事业稳定,万事不用太操心,安居乐业。”她抬头看着他:“她爸爸说,几年达到几千万,你可答应得挺快。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只怕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所以,”她抿一抿嘴角,“你配不上我们小雪。你的心,太大。” 他沉默。正午的阳光耀目,从窗外直射进来,颇有点没遮没挡的意思。小雪妈妈歪着脑袋看他,眼神茫然。几年达到几千万,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连身体健康事业稳定也不容易做到。他的心太大,因此配不上小雪。这些话他都无从辩驳,只好抬眼笑了笑说:“我知道。” 气氛冷到不能再冷,片刻无言,空气都仿佛停滞不流动。他正想小雪怎么还不回来,妈妈却忽然笑了,抿着嘴笑得像个小孩:“不过反正事已至此,有钱总比没钱好。” 小雪并不知道这些,等她提着橙子赶回来,看到的场面和谐有爱,妈妈抿着一片橙子,吃得津津有味,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型,还朝她招手:“小雪快来吃橙子,特别甜。我早说了,水果还是进口的好。” 她再次感到无语,后来向阿远打听:“你们两个都说了什么?” 他只淡然一笑:“也没什么,你妈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在江边的别墅区买套房子,我说尽快吧。” 她以为和跟明殊一样,妈妈随便一问,阿远随便一答,没想到他很快联繫了房产经济人,说是看好了一处合适的房子。约好了去看房,不料阿远又临时去了日本,结果只剩她一个人。 正好明殊在家,她拉着明殊一起去赴房产经纪人的约。房子不新,但大得惊人,占地要以亩来记,主建筑上下两层,进门大厅有旋转的楼梯,门外长长的车道,后院里种了一园玫瑰,凭窗而望,秋天的山野如火如荼,再远处是五百米滔滔江水汹涌东逝。经纪人跟在后面也滔滔不绝:“这一片山顶的房子,平时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你们算是运气好,去年这里的老太太过世了,家里人又都在英国美国,没人愿意打理国内的房产,才叫人卖掉的。你看看,这条街上的房子随便指一幢,都能说出几个历史典故来,哪一家主人名字说出来不吓人一跳……” 第69页 小雪早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倒是明殊满不在意地扮演男主人的角色:“邻居都是名人啊,那隔壁住的谁啊?” 经济人胸有成竹地推一推眼镜:“隔壁就一墙之隔,住的是万盛集团的总裁秦子墨先生。” 名殊偷偷咋舌:“真那么巧?那金庸故居呢?难道也在附近?” 经纪人一脸不屑:“你是说政府送给金庸先生的别墅啊?那在半山腰上,那里是新区,环境和面积都差太远了,房子象火柴盒,后院对着邻居家厕所,和这里根本不能比好不好。要说故居的话,多得很,这里出门右拐,不多远是宋子文住过的别墅。宋子文知道吧?那可是大资本家,国民党手上做过财政部长的,说是国舅爷也不过分……” 明殊兴致勃勃地和经济人侃大山,小雪躲到卧室的窗边给阿远打电话。电话接通,响了好几声才听见阿远的声音。她捂着手机偷偷说:“会不会太奢侈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不奢侈哪能叫豪宅?” 她也笑:“真的,和我小时候想的豪宅一摸一样。” 不料他说:“也不值多少钱,喜欢就先定下吧,乖乖等我回来签约。” 他大金主的语气着实让她愣了一愣,心里颇不习惯。也许是象明殊说的那样,男人这种动物,没有不好大喜功的,电视要最大,房子要最大,女人的波也要最大,这样才能激发他们的成就感。想到她和阿远站在香港山顶的对话,看得见风景的豪宅,这一定也是阿远的夙愿吧。房子这样好,她当然也喜欢,而且妈妈肯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小雪电话打来时,孟怀远正在谈判桌上。对方是日本一家财团的代表,姓董,华裔,早年来日本淘金,餐馆洗过碗,殡仪馆背过死人,和他一样的贫苦出身,据说最后是榜上一个有钱的寡妇,就成了日本风投界的领军人物,后来幸亏老寡妇死得及时,去年刚把藏了很久的外室转正。 说是谈判,董先生好风雅,是在他园子的榻榻米上品茶。纸拉门半开半合,外面细雨无声,董先生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摆弄茶具,半天斟满了茶,才慢悠悠地说:“孟总想把手里的股份转让给我,叶小姐知道吗?” 他微一敛眉:“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和叶小姐无关。”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和这位董先生交易,这人过于精明,人品也不招人喜欢。 果然,董先生只略一哂,就开门见山地说:“说实话,这桩买卖好得过头了。你手里那家电商快在纳斯达克上市了吧?你现在把捏在手里股份卖给我,不是吃不到养肥的鸭子?你不会是不想干了吧?和叶小姐闹分家?如果你撂摊子退出,你的基金只怕前景不大好。” 小雪的电话正好在这时候打进来,孟怀远略一寻思,直接接起来,正好说的房子的事,他对电话里说:“也不值多少钱,喜欢就先定下吧,乖乖等我回来签约。” 挂掉电话,对面董先生的目光暧昧地看过来。他笑得无奈:“现在分家?不那么容易。再说像您说的,养肥的鸭子怎么能放跑。我转让的股份不过百分之五,对董先生来说是小买卖。你看,我也是不得已,哄女人得花钱,这事不能等。” 董先生哈哈一笑,摇头:“年轻人,别玩儿太大了,当心回头叶小姐那边不好交代。”如果是这样也说得过去。养个外室什么的,董先生自觉是过来人,有弱点的人反而比较让人信服。 孟怀远没搭话,低下头喝茶。门外雨势渐大,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节,雨点打在落叶上簌簌轻响。董先生的园林很是精緻,还是不免秋意萧索。他抿着嘴,低头对着茶杯,怅然笑了笑。 h市着名的电商准备在纳斯达克上市了,网络上好一阵热闹,一会儿群情激愤讨论某小区会出多少千万富翁,一会儿又有人大胆推出“搞定码农的全方位攻略”。 连小雪都感到了这种热烈的气氛。小汪跑过来和她咬耳朵:“哎,那家电商,就是ceo长得像外星人的那家,现在又要上市了。不过听说幕后的最大股东早就不是那个ceo了。你倒猜猜是谁?” 她配合地问:“猜不到。谁?” 小汪大惊小怪的语气:“这都猜不到?网上都传遍了,是孟怀远啊,就是他旗下管理的那个基金。” 她“哦”了一声,也着实没有料到。小汪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惜我们小爽爽不幸败北,要不然一不小心能成亚洲首富。” 她想起那位叶女士的存在,讪讪笑了笑:“你也说是孟怀远管理的基金,又不都是他的钱。”小汪一脸神往地目视远方:“那也应该不少吧。” 阿远的工作她知之甚少,他在她面前很少提及。她只知道他忙,满世界地乱飞,也不知到底忙些什么。自从上次他从日本回来,他们只见了少数几面,其中一次还是去签购房合同。那天她吃惊不小,到了签字的时候才发现房产证上写的是她一个人的名字。阿远没解释,只说:“先写你一个人,这样比较安全。”她觉得不可思议,他只笑笑,捏了捏她的手心:“你不用瞎想,就当成送给你的礼物,了我的心愿。” 第70页 不可避免的,她还是瞎想了。这算什么?提前给分手费?什么叫比较安全?难道他的名字和她连在一起就不安全? 冷空气南下的晚上,她坐在窗台边,一边吃酸酸的绿葡萄一边跟对面的明殊大眼瞪小眼。不知哪一天,明殊在自家阳台上添了一架望远镜,说是夜观星象,实际是他暗自嘀咕,两军对垒,只有敌人看过来,自己不看回去,委实吃亏。 正好桌子上阿远的手机震动,她拿过来一看,是来了条微信。有小清新自拍照头像的“柏华”说:“今天去公司面试了,谢谢孟师兄的介绍。几年以来师兄对我的照顾,点点滴滴,我都会一直一直记在心里。” 她歪着脑袋对着手机屏幕咬嘴唇,恨恨想自家男人被人这么惦记,还点点滴滴,还一直一直,不大好吧。罢了,自家男人还得靠自己来捍卫,于是十指如飞回信过去:“我是厉晓雪。阿远说不用谢,对所有学弟学妹他都有照顾的责任。” 几乎是在同时,“柏华”的第二条微信跳出来:“我对师兄没有怨恨,只有感激,真的。” 她愣了一愣,觉得这条微信似乎不大寻常,还没回过神来,背后有人拿走了手机,轻轻搂住她。阿远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窗边微风徐至,四周被他身上的淡淡薄荷味道环绕。 一脑门子官司,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阿远,你说,戒指也买了,房子也买了,那个……我们算不算定下来了?” 他“嗯”了一声,没有立刻作答,低头似乎心不在焉,又像是在认真看手机上的内容,看了许久,一定是看到了最后她的留言,“嗤”地笑了一声,低头轻轻吻她沾满葡萄汁的嘴唇,低声说:“好酸。” 她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抓起一把葡萄往他嘴里塞。他躲过她的花拳绣腿,才抬头看见对面望远镜后的明殊,此刻正咧着笑脸朝他们频频招手。他冷了脸,一扬眉哼了一声:“招什么招,大半夜的,又不是招魂。” 这下轮到她得意,眉飞色舞地正想说到底谁酸啊,她闺蜜的醋也要飞,不料他纠着眉头回望她,略一沉思说:“他爱看,就让他看个够。”说罢一把抱起她,低头热烈地吻下来。 窗外万家灯火,像无数只眼睛。她被举在半空,不得已双手双脚盘在他身上,后脑勺抵在玻璃窗上,远处是城市低沉的背景音,也许是地铁刚刚呼啸而过,亦或是高速上车流的声音,伴随着心跳,轰轰隆隆,一波又一波地缓缓袭来。他的嘴唇滑过耳际,落在她的锁骨上,温柔婉转,又热烈坚定,四周环绕他的味道,身在半空,城市在身后缓缓旋转,仿佛全世界空空荡荡,只能感到彼此的体温。 她在沉沉暗夜里深深嘆息。如果有一天,世界只余他们彼此,那该多好,不会如现在,不知为什么,心中起起伏伏,无处着落,仿佛明天一睁眼,所有一切会是另一个样子。 大概是因为甜蜜的瞬间总是稍纵即逝。转眼间,阿远又跑去了不知世界哪个角落。 幸好工作忙碌,没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中午郑贺叫她一同去鱼米之乡见一个客户,据说是谈一笔交易,需要财务参考。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财务参考,公司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百万的款项,大约和人谈生意,带个女的可以活跃气氛。通常他带小汪小李,今天小汪小李都在外面忙,于是差事落到她头上。 见的客户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商人,抄一口广东口音的国语,长得却高瘦白净,和典型的岭南人长相相去甚远。小雪总觉得他的眉眼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偷偷多看了几眼,对方大大方方地朝她笑,她就不好意思再看。 郑贺貌似和那人相熟,见面就勾肩搭背地喊那人“深哥”。谈的事竟然还和那桩电商的上市案有关,似乎深哥是做了个中间人,有人要把大笔股份转让给郑贺。两人称兄道弟谈得交杯换盏,根本没她什么事,她心里更加嘀咕,气氛够活跃了,何必拉她来做陪。 酒过三巡,深哥朝郑贺使了个眼色:“我到门口抽支烟。”郑贺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吧。” 她不会抽菸,只好留在原地。举目四望,今天定的是鱼米之乡的山月阁,几个月前她和阿远重逢,还是在这同一个包间里。那时候是夏天,窗外的蔷薇爬了粉嘟嘟的一墙头,如今到了深秋,蔷薇早已不见,只有院子里的银杏铺满黄澄澄的一地。虽然看得见外面的景致,房间里的空气却不新鲜,排风扇在背景里嗡嗡地低鸣,隔音那么好,屋外的动静一概听不见。 她深吸一口滞浊的空气,好奇他们两个有什么要紧事需要避着她谈,想了一想,决定去趟洗手间。 才走出大门,就见到两个人在屋檐下,手里捏着烟,面对面站在裊裊云雾里。她停在差不多一人高的冬青后面,看见正对着她的深哥眼神暧昧地问:“那个就是?” 郑贺漫应了一声“嗯”,朝天吐出长长一个烟圈。 深哥嘿嘿一笑,说了句广东话:“好靓女。” 郑贺并没搭理他,只低着头抽菸。深哥却笑得意味深长,国语里夹杂着粤语:“追了两年都没到手,郑少,甘唔信吶。现在怎样?就便宜了孟怀远?你就这么算啦?” 第71页 郑贺觑他一眼:“那还能怎么样?” 那位深哥语带不忿:“明明大家都差不多啦,他不过手段更黑一点,脸皮更厚一点嘛。他现在发达了,上次看见我还假装不认得。嘿,不如你‘哗!’,干脆点霸王……” “哪来你那么多废话。”郑贺忽然打断深哥的喋喋不休,顿了一顿,把菸头一脚踩灭在脚底下,转换了话题:“上次和你说过的那个山西煤老闆,还记得吧?” 深哥整肃了脸色:“当然记得。套下得怎样了?” 郑贺答:“我看差不多了,该收网了。什么时候有空?” 深哥一敛眉,干脆地说:“那就这个月底吧。” 如果仔细留意,并不难探知郑贺的去向。几天后,小雪就在郑贺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他月底的行程,直飞澳门的机票,连同酒店的预订。还是叶女士名下那家她熟知的酒店,想当年她爸爸折戟沉沙,倾家荡产的地方。郑贺从公司帐号上支走了一百万现金,看到她想问又犹豫的样子,甚至笑了笑同她解释:“刚刚买了大笔股票,资金上有点周转不灵。先从公司帐上借,下周一就能还上。” 阿远不在,她独自去看了一趟妈妈。妈妈还是那几个老问题,房子买了没?那个人找到了吗?她第一次没顾左右而言他,真心诚意地说:“阿远的房子买好了,就在江边的山顶上。那个人,有眉目了,我看很快就能抓到了。” “真的?”妈妈一脸惊喜,又问:“那个卖菜的,和你怎么样了?” 她含糊其辞:“挺好的。” 妈妈“哦”了一声,并没追问,只说:“山顶不错,那时候你爸爸看中的房子也在山顶。”说罢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个孩子。其实她的好长相大半遗传自妈妈,瓜子脸,白皮肤,眼睛如两泓清水,笑起来嘴角有浅浅梨涡。只是岁月如冰霜无情,才五十出头,妈妈华发早生,已不复年轻时候的样子。 记得那天在疗养院的走廊里,是她和阿远的最后一次通话。他在旅馆里打电话过来,她说:“明天……”犹豫了一刻,还是没说出口。事情和那位叶女士有涉,她不免心存芥蒂,说不定这回还能遇见叶女士,谁知道。她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过一个周末,而阿远下周才出差回来,到时候恐怕早已尘埃落定,他帮不上忙,何必告诉他。 他问:“明天怎么?” 她岔开话题:“你买给我的那枚珍珠发夹不见了,我明天想戴。你有没有见到?”其实那枚发夹样子太年轻,虽然她喜欢,也很少戴。 他在电话那头低声笑了笑:“你落在车里了,我随手放在包里,现在还在我这儿。”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关于一枚无关紧要的发夹。后来她多么希望那时候自己更坦白些,也许结果会有不同。可惜她没有。 离开疗养院时,护士从走廊里追出来,神情不悦地跟她告状:“你妈妈,今天又趁我们不注意,把药都扔进了垃圾桶,还好被我发现,要不然又不知要整出什么事来。你也得好好劝劝她,这种病,不吃药怎么行?再这么下去我们真没法做工作了。” 她一迭声地道歉加保证,那时候心里想,迟早要把妈妈接回家,平时请个靠得住的阿姨,下班由她自己照顾。以前不能,现在应该能办到吧,也许很快能办到。 很快,结果,一切比想像中来得更快,仿佛梦一醒,现实就向你一步步走来。 第35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2) 踏上飞机那天阴霾满天。 窗外只见大雾,空气指数破表。飞机满员,前后左右的人都神情亢奋,过道里挤满为争夺行李架吆三喝四的乘客。小雪的旁边坐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妇人,似乎是初次去澳门,一坐定就抓住小雪聊个不停,充满嚮往地从风景名胜问到赢钱的诀窍,亏得四周人声嘈杂,她扯着嗓子竟不嫌累。 幸好空姐走过来打断她们。空姐提醒大家,飞机即将起飞,各种通信设备都要关掉。 去澳门的事小雪还没有告诉阿远。可是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说好了要彼此信任的,有意瞒着算怎么回事,因此还是在关机前最后一刻给他发了条简讯:正在去澳门途中,周日回来。 为了避免和邻座讲话,她闭上眼睛装睡,隐约间感到飞机遥遥升到空中,四周的人声被发动机的嗡嗡声掩盖,空姐推着饮料车走过来又离去。当她真的开始昏昏沉沉,忽然有人在头顶叫她:“咦,好巧,这不是厉小姐?” 她睁眼抬头,惊诧地发现,和她说话的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深哥。 她故意错开了没和郑贺同一个航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深哥。她还没回过神来,深哥已经自来熟地和她的邻座搭上了话,要和那位妇人换座位。他的座位在头等仓,好吃好喝还有免费电影看,她的邻座自然十二万分愿意,二话不说拎起行李走了。 深哥坐下来,一手支着脑袋:“哈,你我有缘哦,前面的洗手间有人,我才往后面来,怎么就看见你了。” 她点头表示同意。果然是有缘,她刚才闷头睡觉,路过估计只能看见个后脑勺,竟然还能被他认出来。 他略抬一抬眼皮子:“一个人去澳门玩?” 第72页 她想了想,既然碰巧遇见了,不如旁敲侧击一下,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笑了笑:“是啊,不瞒深哥,我觉得澳门挺刺激,也算是常客了。” 深哥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真咯?我家就住澳门啊。我说你我有缘啦,我和美女缘分都不浅啦。好可惜,不可以追你,郑少会呷醋。” 她皱眉忽略他语调里的调笑,想了想问:“深哥和郑贺认识很久了?” “系啊,”他说,“郑少没说起过吗?我和郑少,十年前就是澳门好有名的人物了。等下你去赌场的荷官那里问问,濠海三圣,没有不知道的。” 她试探:“三圣?为什么叫三圣?” 他笑起来:“赌圣啦。我和郑少搭档,还没有不赢的时候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搭档?去赌场玩还要两个人搭档啊?” 深哥没心没肺地笑:“当然啦,美女。想要挣钱一个人不行啦,有时候一张桌七个人,六个都是玩家。我和你们郑少下场子,有时候还有人搭伙在房间里……” 她觉得心里噗噗直跳,那些真象,如沉在海面之下的暗涌,呼之欲出,虽然心里早知道,可是从来没这么接近过。她也有听说过,有人将微型摄像头带进场,一人躲在场外通过摄像机偷看牌,再用现代通讯设备传话给场子里的赌客。很想直接质问,原来你们用的是这种手段?你们到底坑过多少人?可是不能,问来也没用,没有真凭实据,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况且谁会这时候露底细给你,授人以柄,除非你是他最亲密的人。 果然,深哥似乎失言的样子,立刻打住了话头。她只好装没听懂,摆出十分惊喜的笑脸:“这么说来深哥你是高手。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好说好说,美女肯赏光我好荣幸啦。”他笑得欢畅,说罢忽然沉了沉嘴角:“真的没听说过濠海三圣?倒是怪了,郑少没同你讲,那也情有可缘。可是讲到那另一圣,听说你亦识得啊。” 她惊讶:“我认识?谁?” 他笑:“孟怀远啊。” 她的脑袋里“轰”的一声。飞机的发动机嗡嗡地轰鸣,其实即使邻座说话也听不真切。她怔怔不说话,深哥俯过身,几乎是在她脸旁私密耳语:“濠海华庭,就是叶家的酒店,你一定有去过吧?当初在濠海,就数孟怀远风头最健啦,ck jack 做card counter对他算是简单,那一手texas holdem(德克萨斯扑克),啧,打得实在漂亮,赢谁输谁,都看他心情。” 离得太近,深哥的气息直喷到她脸上,她只觉得头晕,茫然问:“怎么可能想赢就赢?除非出老千。” 他在她耳边轻声笑起来:“出千?美女,不要讲得那么难听嘛。他人聪明,几局牌下来就能摸透人的牌路,加上记性好,算得精,大部分时间不用出千也赢得好容易啦。” 飞机的嗡嗡声叫人烦躁,耳边人的声音像在蒙在棉絮里。脑袋里空空一片,也仿佛云里雾里,她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也不见得像他说的那样,不见得,陌生人的话不能信,阿远不是那样的人,谁还没在澳门玩过几手。 深哥说得兴起,略摇了摇头:“啧,不过他那个人不知好歹,假惺惺。赌桌上愿赌服输,输光钱有人跳楼,又不是第一次啦,和他什么关系。偏他要假装良心过不去,还专门在大学办个奖学金,供那个人的女儿读书。人都死了,有什么用,不是假惺惺嘛。” 深哥的声音絮絮飘来,她的心猛地一坠,像揣了个秤砣,忽然沉到海底,半天才颤声说:“那么说来,阿远的第一桶金是这么来的。” 怪不得他讳莫如深。所谓的商业机密,如此见不得光。那天深哥说大家都差不多,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天肖柏华说对师兄没有怨恨,原来是有那样的缘故。阿远过去的事她知之甚少,原来真的知之甚少。胸口隐隐绰绰的一点钝痛,慢慢蔓延开来,仿佛四肢百骸也隐隐作痛,半天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捏紧了拳头一手心的汗。 谁知深哥纵声呵呵一笑:“第一桶金?美女,你想得好简单,哪里有那么容易发财?那为何这许多年,深哥我现在还在圈里混吶?小小玩一下可以,玩太大赌场的保安不是光领薪水不做事的,更不用提赌场养的那些黑帮,分分钟搞死你。” 他直起身子拉远了距离,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长:“若不是被叶小姐看上,孟怀远哪里会有今日?” 她傻傻问:“叶小姐?” “系啊!”深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叶小姐,就是濠海的老闆来的嘛。孟怀远在她场子里混,她哪有不知道的?也算他运气差,赢了钱全部投在股市里,正好碰到金融危机,那就血本无归喽。听人讲他差一点流落街头有没有?总之是没再在濠海看见他了。但是啊,等他后来返来濠海,西装笔挺已经不一样喽。你猜看看,点解啊?” 她神情怔忡,脸色煞白,不知该怎么搭话,他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说得高兴:“他懂得炒股票嘛,所以听人讲,叶小姐就给他投了一笔钱。”说罢神神秘秘伸出两个手指,顿了顿才说:“两千万。” 第73页 她觉得脑袋不好使,仿佛只抓到最后一点点希望:“两千万?不会吧。叶小姐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他两千万?” 深哥嘿嘿一笑:“你也知不会无缘无故啦。大家亦都心知肚明,叶小姐钟意年少靓仔,都不是第一次了。” 叶小姐,又是叶小姐,始终都是叶小姐。兜了一个大圈,还是叶小姐。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应该是她和阿远重逢之初,记得那时候她送宋阿姨到医院里,阿远避开她们,躲到楼梯间去接叶小姐的电话。还有一次在香港太平山顶,说到他在富人家里做家教,菲佣的女儿对他有几分意思,转眼就被主人家赶出了家门。 过往的事象拼图游戏的碎片,全部打乱在脑子里,又逐一浮现,慢慢恢复原样。她还记得他当初年少的样子。“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只卖几株油菜。总有一天,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那时候他眸若星辰,有那样坚定而野心勃勃的眼神。 她是傻,但是不笨。天下没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她都懂得,何况那么多蛛丝马迹,也许她心里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只是自欺欺人不想承认。他说不是,她就相信。 深哥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赌经,什么老虎机怎么选,赌桌上要坐几号,她浑浑噩噩地没听真切。应该是心如刀绞的,也没有,心头是绵长空洞的钝痛,慢慢凝聚,渐渐积厚,沉沉甸甸,仿佛看到长长的一条道路,一路繁花似锦,可是终于走到空旷黑暗的尽头。 拉开遮阳板,窗外浓雾散尽,脚底翠绿的山峦延绵起伏,已经是岭南地界。她背过脸去,额头靠在窗上,耳朵里塞满发动机冗长不变的噪音,呼吸吐在玻璃上,渐渐氤氲起水汽,眼里也氤氲着水汽,瞬间模糊窗外的景色。 不知过去多久,喇叭里响起机长的报告,二十分钟后降落,澳门天气晴好。她用袖子胡乱摸了把脸,边上的深哥亲昵地拍她的手:“不是说想去看牌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邀了郑少,一起吧。” 小雪在行李大厅里接到阿远的电话。 大厅里人声鼎沸。她没有什么行李,所以站在远处等深哥,阿远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语音急迫:“总算开机了。怎么回事?你去澳门干什么?” 她实话实说:“今天郑贺他们约了人,有牌局,我要去看。” “你不能去!”他斩钉截铁地反对,“你一个人不安全。” 她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不安全?难道你清楚他们的门道?” 她的语调叫他一怔,半晌答不出话来。婉转试探她学不来,只好直接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深哥的人?刚才他恰巧坐在我边上。他说起你的过去,什么濠海三圣,还有叶欣怡给你投资过两千万。” “匡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小雪,”他犹豫了一刻:“过去的事等见了面我一件一件和你解释,他们的牌局你绝对不能去。” 她在沉默里闭眼,无边无际的酸涩涌来。阿远竟然没有立刻否认。解释?他有过几千几万个机会解释,现在听来,所有的解释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敷衍。她没说话,阿远顿了顿继续说:“你爸爸的事我也想了很久,郑贺一定会伏法,可是要从长计议。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处理好我这边的事……” 他那边的事是什么事?不言而喻,大概与那位叶小姐有关。睁开眼抬头,偌大的行李大厅,穹顶之下,空旷得仿佛没有边际,遥远的人声有空洞的回响。她拿出最后一点勇气,声音几乎哽咽:“阿远,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你能出卖自己。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没什么濠海三圣,没有两千万,对不对?” 他沉默,最后说得涩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继而迅速说,“你别去,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或者你在机场等我,我这就来,见了面我原原本本全告诉你。” 没有她想要的回答,他只说不是她想的那样。没想到他思虑了这半天,能给的最佳答案只是这样。那么说来什么都是真的,只不过他能给故事另一个圆满的角度。明殊说什么来着,b套餐,就是野心勃勃的穷小子靠恶女配上位。明殊至今执意叫他b套餐,原来人生万变不离其宗,大家都不能免俗。 倏忽一阵冷风,刮在脸上,眼泪就要夺框而出。忽然不想再听,至少在这一刻,一句话也听不下去。 阿远焦急地在耳边追问:“小雪,说话!别去,听到没有?” 远处,隔着十几米光可鑑人的大厅地板,深哥拖着行李朝她招手。她吸了吸鼻子,定了定神,坚定地说:“对不起,我已经等了三年。我必须去。” 她挂上电话,关机,朝深哥的方向走过去。 门外有专车来接深哥,黑色的平治十分豪华。澳门果然和北方不同,初冬的空气新鲜,一路上阳光耀眼。深哥在车里继续跑马赛车聊个没完,她敷衍了一路,到酒店已经筋疲力竭。 牌局在晚上。她没有见到郑贺,只和深哥约好,晚上在大厅里见面,然后他带她上预定好的vip包房。人困马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立刻倒在床上。 濠海华庭当得起澳门最豪华的酒店之一,论环境大概只有威尼斯人可以与之比肩。她定的当然是最低等的房间,一楼,窗外是酒店内庭的设施,不知是不是个锅炉房,屋顶时不时云雾蒸腾。 第74页 由于地势低,离对面的房屋也近,她的窗外没有阳光。天迅速暗下来,过了中午的饭点,胃里翻江倒海,也不是饿,只是说不出的难受。电视开着,主持人说她听不太懂的广东话,絮絮叨叨,提供催眠的背景音。她在背景音里沉沉睡去,梦到她和阿远分手的场景。大雨倾盆,她躲在窗帘后面,手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偷偷探出头去,看见茫茫雨雾里,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楼下,仰着脸盯着她的方向,隔着老远也能看见他眼里的绝望。她迅速撤回身,又忍不住探头,而他已经不在那里。 猛地一睁眼,窗外全黑,抬头看钟,连晚饭点儿也过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换了衣服化了妆。胃里仍然像有把勺子在拼命搅动,难受得要命。她猜想饿了两顿,是不是吃点东西就好,才翻出飞机上吃剩下的大半个面包,打开房间桌子上的矿泉水,勉强吃了几口。 时间很快过去。她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扔进包里,匆匆去大堂赴约。 深哥已经在大堂里等她,而她差点没认出他来。他早已换过了衣服,穿一身黑色的礼服,熨烫平整的衬衫,脖子上打中规中矩的领结,头梳得一丝不苟,风度翩翩地站在大堂富丽堂皇的灯光下,竟然有几分港片里赌神发哥的派头。 连他的行动举止也十分入戏。他走过来将手轻轻扶在她腰上,笑容优雅,用标准的伦敦音说:“good evening, miss.” 她好奇:“怎么没见到郑贺?”他才原型毕露地投过来个暧昧眼神:“美女,太让人伤心啦,整日念着郑少。” 她尴尬地抬头朝他笑,才看见从远处踱步过来的郑贺。深哥向她耳语:“我已话郑少知啦,看他不是急急地找过来,可惜今晚我的女伴已有安排,你就做他的女伴吧。不过等下还有别人,最紧要是要装作不识我哦。” 深哥神神秘秘的样子叫她紧张,仿佛窥见了他们的秘密。深哥似乎不以为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腰,在她口袋里塞了什么,在她耳边轻佻地说:“有空到我房里来坐。”她在口袋里一摸,貌似是张房卡,诧异地抬眼,他正朝她挤眼,似乎不放心,还叮嘱了一句:“再晚也可以,只要牌局完了以后。”说罢若无其事地走开。 大堂里亮如白昼。澳门所有的豪华酒店大约都是这样,门脸做得金碧辉煌,比如威尼人有人造的天空,葡京摆着一架康熙御制的龙纹宝座,大理石雕刻的巨柱更是不可或缺的装备。郑贺在远处,顺着大理石铺就的长廊走来。她仔细打量他,看不出任何异样或惊讶的样子,和平常一样,穿着翻领t恤,手里掂着墨镜,神态从容。他转眼走到了近处,看见她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低头很绅士的样子说:“你今晚很漂亮。”她觉得无比尴尬,又不能像往常一样撇开身就走,而他若无其事搭起手臂,将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臂弯里,淡然说:“走吧。” 郑贺挽着她的手穿过大厅。一路各种纸醉金迷,洁白的大理石雕像让人仿佛身临罗马帝国的花园,天花板高不可测,穹顶上绘彩色的壁画,巨大的水晶吊灯垂下来,正倒影在室内喷泉的晶莹水面上。正当你以为走进艺术殿堂,娱乐场里的沸腾人声轰轰烈烈迎面袭来,杀红了眼的男人,浓妆艷抹的女人,各种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世俗得充满欲`望。她忽然想到背后主宰这一切的那张脸,精緻美丽,从容淡定,但看人的样子又深不可测,眼睛象黑色的漩涡,一不小心能吞噬人的灵魂。 他们的目的地在酒店的顶楼的vip包房,自然是金碧辉煌,但出乎意料的安静,门上和墙上都铺满吸音的海绵,隔壁有休息室,壁炉沙发电视俱全,靠墙的长桌上摆放色彩精緻的食物,而相较之下另一间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中央摆了一张铺绿绒的桌子。 休息室里已经有几个人,深哥手臂上吊着个身材惹火的年轻女孩,另有两个香港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最后一个是三十几岁戴眼镜的斯文男人。郑贺走过去和那个人打招呼,煞有介事地把深哥介绍给那人:“这位是杜宇深先生,在澳门经营红酒生意,说起来这间包房可是叶家专用的,没有杜先生我们可进不了这里。” 深哥彬彬有礼地回礼,介绍身边那几个香港人。最后郑贺才向所有人介绍:“这位是李总,可是牌桌上的高手。别看李总现在帮家里照看煤矿事业,当年可是q大学核物理的高材生,我和他打牌还从来没赢过。” 李总谦和地说过奖,但看得出眉眼之间是得意自负的。 关上门,众人坐下来开牌,美女坐在深哥膝头上替大家切了牌,打的就是□□。亚洲赌场里玩□□的人不多,因为这种游戏象埋伏捕猎,需要耐心和技巧,不如□□那般快意恩仇,是高智商者的游戏。那位李总自恃精于计算,也许喜欢。 牌打了几手,赌注并不十分高,李总小赢,而输的大多是乐呵呵似乎对钱全不在意的深哥。小雪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为了这一天她看过无数揭露赌博□□的电视节目,甚至花钱上过几个骗人的网上赌博课程,可是半个小时看下来,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难道象深哥说的那样,他们在哪个房间里另有人接应?而深哥给了她房间的房卡,还特意嘱咐她要牌局完了之后才可以去…… 第75页 郑贺回过头来眼神关切:“怎么了?很无聊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连忙放松了脸色:“没什么,大概是晚饭没吃什么,胃里不太舒服。” 郑贺停下手里的牌:“我陪你去隔壁房间先吃点东西?” 她忙说不必,拖了深哥身边的美女去隔壁。 美女是位东北妹子,说话爽利,看了几圈早已不耐烦起来,到了隔壁间,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撒了鱼子酱的生蚝,又把生蚝递到小雪面前:“不吃吗?” 小雪摇摇头。胃里不舒服,不敢吃生冷食品,和侍应生要热茶,侍应生答应一声去取。 美女打开话匣子,抱怨白天拍gg在水龙头下淋了一天人造雨,小雪觉得没共同语言,半天才插上话,赞嘆她脖子上那串蓝宝石项鍊抓人眼球,美女俯身过来,偷笑说:“深哥租来的,花不了多少钱。” 小雪略略吃惊,美女朝她暧昧地一笑:“从来没见过你,以前没来过吧?深哥这人只有花架子,倒是郑少,出手大方,那事儿也温柔体贴。” 有赌必有色,历来如此,而小模特小歌星干点兼职,更是司空见惯。也不是出乎意料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小雪心里倏的一空,仿佛万仞山顶猛然一脚踩了个空,鬼使神差地问:“那孟怀远呢,你也见过吗?” 美女略一沉思:“孟怀远啊,有段时间没见他来了。”又看一眼小雪,忍不住说:“你脸色可真难看。” 她岂止脸色难看,手心里全是冷汗。阿远的生活原来也是如此吗,有那样她最鄙视的一面,纸醉金迷,有声有色。房间里冷气十足,她觉得牙齿都在发颤。可是不能慌,她告诉自己不能慌,等了三年才等到这一天,不管发生什么,应该心无旁骛,今天一定要探个水落石出。既然这里找不到破绽,也许该去深哥房里看看。 她说:“没什么,有点儿胃疼。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美女跟上来:“我也去。” 小雪已经和郑贺打招呼:“我还是回房间先躺一会儿,胃里不太舒服。”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彭”的一声,包间厚重的大门这时候忽然被人打开,有人疾步闯进来,巍然不动站在她眼前。她身后的美女声音酥软地笑起来:“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才还说到他。这不就是孟怀远吗?” 第36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3) 桌子边上所有人都站起来。美女在小雪身后轻声笑:“今天什么黄道吉日啊?三个人都来齐了。” 深哥第一个惊喜地叫起来:“怀远?!好难得咯!平时请都请不到的大佛,今天我们怎有这个荣幸啊?” 郑贺也微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玩几手?” 孟怀远站在屋子中央神色淡然:“当然要来玩几手,不过稍等片刻,让我先和小雪说几句话。” 郑贺和深哥都保持淡定的微笑,只有那美女稍稍吃惊的样子。阿远拉着她疾速走到隔壁房间,急促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先回去……”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原来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那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扶额,语音无奈:“小雪,现在不是闹的时候。” 她当即冷笑,原来在他看来她是在无理取闹,胸中顿时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感觉口干舌燥,抄起手边桌上的大杯香槟往嘴里灌。 胳膊只抬到一半,阿远已经一把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他要从她手里抢走杯子,她不肯,瞬间变成你抢我夺的样子。她当然拗不过他,可是使出了浑身力气,竟然和他相持了五秒钟。当他终于夺走了杯子,手腕一松,她一个趔趄退后一步,没站稳一头磕在边上放瓷器的柜子边缘。 额角有钝痛传来。阿远追过来抱住她,伸手来拂她额角的头发:“让我看看。”她一把挡开他的手,不知是因为痛还说因为委屈,喉头一梗:“你别碰我!” 她转身要挣脱,他收紧了手臂,又是一番相持,他干脆一把抱起她,几步走到窗帘后面。 金丝绒的窗帘厚实沉重,顿时挡住外面的灯光。他把她放在窗台上,低声急促地说:“这里到处是监视录像,窗帘后面安全些。”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在暗夜里光芒夺目。她坐在窗台上,阿远半跪在他面前,眉间微锁,神色急迫。她这才觉得冷静下来。他犹豫了片刻,伸手轻轻撩开她的额发,仔细看了看,又低头查看她的手腕,最后低低问:“有没有喝过或吃过这个房间里的任何食物?” 她胃里不舒服,所以还没有。她摇头,他的神色才略略一松。 “小雪,”他低着头,似乎沉思一刻,复又抬头:“我想过了,你说得对,今天是个好机会。我安排好了,这里交给我,你先回去,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她静静说:“深哥给了我他房间的门卡,我想去那里看看。” “不行!”他立刻声色俱厉地反对,“他们不会那么笨,如果在房间里布了局,怎么可能把门卡给你?” 第76页 她默不作声。其实她明白,只是她没有更好的手段,只好试一试。阿远从兜里取出他的房卡塞进她手里,神色肃穆:“只要你在濠海华庭,都脱不出危险。我在对面的酒店开了房间,你去那里等我,会比较安全。关好门,除了我,谁敲门都不要开。” 阿远严肃的样子叫她怔了一怔,可是心里芥蒂仍在。她望着他问:“告诉我两千万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一闪,低下头去:“等这里的事一了,回去立刻告诉你。” 她坚持:“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抬头望着她,嘴角略动,终于欲言又止:“……反正不是他们猜的那样。” 她追问:“那到底是哪样?” 他沉默,四周安静下来。隔着厚厚的一道玻璃窗,远处车流奔涌的声音隐约传来,延绵不绝,仿佛这城市的脉搏声。黯淡灯光下,他无奈地笑了笑,终于说:“要听真心话?” 她静了静,坚决地点头。 此刻的另一间房间却并不平静。几个香港商人高声谈论着股市行情,深哥忙着跟美女调笑,李总跑过去问郑贺:“刚才那个人是谁?”郑贺笑着答:“孟怀远,做私募基金的。他也是号人物,以前可是濠海华庭的常客。” 郑贺的座位离隔壁的门最近,孟怀远他们刚走,他就侧耳倾听。不出所料,开始是争吵声,几分钟之后却安静下来,没一点动静。他朝深哥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地笑了笑,拍拍身边美女的手:“怀远和厉小姐不知说什么说那么久,大家都干等着啦。你去看看,陪厉小姐聊聊天。” 美女答应,走去隔壁,却没看到人,环视一圈才发现他们在窗帘后面。她想了想,嗲嗲地叫了声“怀远!”才掀起窗帘,正好看到孟怀远从地上站起来,而厉晓雪坐在窗台上。她连忙过去挽住孟怀远的胳膊:“真是的,瞧你们这蜜里调油的劲儿,大家可都等着呢,等会儿去开个房还有人拦着你们不成,可也不能是现在啊。怀远你先去,厉小姐就交给我来照顾。” 孟怀远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胳膊,淡淡说:“不用了,小雪不大舒服,这就要走。” 小雪觉得,明智的做法是听从阿远的安排,先去对面酒店里等,不要给他添乱。她从vip楼层坐电梯下来,穿过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娱乐场,又穿过金碧辉煌的大理石长廊,一路畅通无阻,走出大堂的大门,直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街上的霓虹灯让人灯眼花缭乱。阿远定的酒店在街对面的转角,酒店前的人行道上正在施工,头顶有遮盖天空的脚手架。澳门的十一月仍然暖热,特别是刚从冷气充足的酒店里出来时感觉明显。人行道上尘土飞扬,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喝了两口包里带的矿泉水才止住。 从脚手架下穿过狭窄的人行道,对面酒店的大门就在眼前。她拾阶而上,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难道是太久没吃饭所以犯了胃病?她暗暗疑惑,紧接着却觉得一阵燥热,伸手一摸,额头的汗涔涔而下。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明明就在眼前的大门,忽然变得遥不可及。 她定了定神,才摇摇晃晃地站住。酒店门口的门童大约看出了什么状况,跑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把房卡拿出来交给他:“我有一些不舒服,麻烦你送我回房间。” 门童很慇勤,帮她拿包,并且礼貌地说:“您的房间在tower b,从后面走比较近。” 她跟在门童后面,似乎走过很长一段路,也许也并不远,只是因为她身体不适才觉得特别漫长,其实她头晕得厉害,根本记不清路。他们果然走进一道后门,直接对着客房之间狭长的走廊,四处静谧无声。她倒记得那道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门童三拐两拐找到了电梯。她那时候还想,幸好找到人引路,否则就凭她现在两眼昏花脚步虚浮的状态,恐怕永远也走不出那道长长的走廊。她不记得门童在电梯里按了几楼,总之似乎过了许久。下了电梯又拐了几个弯,门童替她打开了客房。 客房的窗户对着五光十色的欲`望都市。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也许是太疲劳了,身体嵌进松软的床垫里,她觉得四肢百骸从未有过的舒畅。她想睁大眼,可是似乎不可能,身体如坠云端,忍不住就要睡过去。记得她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想的是,咦,奇怪,澳门酒店里的家具怎么都差不多,甚至连墙上挂的那副画,都和她在濠海华庭房里的十分类似。 再一次朦朦胧胧地醒来是感觉有人轻轻抚摸她的脸。她在半梦半醒间喃喃说:“阿远,你回来了?” 那手指冰凉滑腻,和阿远平时的感觉十分不同,这时候忽然用力,夹住了她的下巴。一个冷冷的声音附到她耳边,带着嘲讽的语调说:“厉晓雪,睁眼看看我是谁。”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见与她近距离逼视的脸。她骇然后退,可是混身无力,也许根本没退多少,因为那张脸仍然在眼前。 “郑贺!你怎么在这儿?” 她惊声大喊,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小得可怜。 他调侃地一笑,手指才放开:“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不在这儿?” 她茫然四顾,再次审视这个房间。四周的景物在叠影里跳跃,她无论如何定睛看也看不真切。身上似乎出了一场大汗,她觉得简直象置身桑拿房,浑身被蒸腾的热气包围。她才忽然想到刚才的情景,她在尘土飞扬的脚手架下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包里带的矿泉水,然后一切变得恍惚…… 第77页 眼前的景物又被郑贺的脸挡住。他俯下`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凉凉的笑意:“厉晓雪,你挺有本事,仗着有几分姿色,这两年骗得我团团转。”他停下来,一阵低笑,冰冷的手背滑过她的面颊:“我还以为你跟我玩欲擒故纵,要不是找人跟踪了你那个变态同居男友,拍到你们去疗养院看你妈,我竟还不知道,原来你是厉振南的女儿。” 原来他早就知道。一片混沌中,她觉得大脑无法思考,费尽全力试图侧脸,可是没能躲开他的手。郑贺的声音就在她耳侧,她几乎能听到他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他像一只野兽欣赏自己的猎物,最后发出满意的笑声:“说起来厉振南到现在还没还清他的赌债。早知道他有你这样美的女儿,钱还不还倒无所谓,当初我肯定不会逼他逼得那么紧。”他用大姆指轻轻划过她的嘴唇,一扬眉笑得一脸得色:“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他低头吻下来,她聚集全身所有的力量,只做到将脸侧到一边,他的吻落空,落在她脑后的头发上。这一下惹怒了他。他张开手掌一把固定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直视他。 她唯一能做的,是对他怒目而视。 他眯了眯眼,扬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阿远,现在怕是没空来救你。”他从胸口冷笑一声:“也不知你们都看上他什么,不就是个贫民窟里卖菜的,能算算牌。一个赌棍,还以为自己比别人了不起。同是在澳门混,我至少不用以色侍人。” 他动手来解她的衣扣,她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诅咒他:“郑贺,你会不得好死!”他望着她不怒反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着他再一次重重吻下来。 这一次她躲不开。呼吸被阻滞,眼前的一切愈发模糊,床和家具象漂浮在空中,天花板如此遥远。 一片模糊里,她似乎又看到刚才的一幕。她坐在窗台上,阿远半跪在她的面前,窗帘遮掉屋里的灯光,背后是沉沉的夜色,远处一望无际的海洋旷远幽深。他似乎犹豫挣扎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涩然说:“想听真话?小雪,你爸爸说得对,我的心太大。我一无所有,所以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这辈子只能躲在树背后仰望你的窗口,最怕你忽然发现我原来那么平凡,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根本配不上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她的珍珠发夹,低头笑了笑说:“那时候第一次给女孩子买东西,什么也不懂,逛了很久。”说罢他轻轻撩起她的额发,在她额头的伤口上吹了口气,然后替她别上发夹,动作轻柔又郑重。那时候窗外万家灯火,映照在他脸上,给他的眼睛蒙上朦胧的光。他说:“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菜摊前,也别着这样的珍珠发夹。”微茫的夜色里,他望着她笑,良久才说:“很好看。” 很好看,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她能感到有人脱掉了她外衣,可是她无力反抗。世界离她越来越远,她一定是快睡着了。 彻底睡着前,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门外忽然警铃大作,有人高声喊,着火了。 第37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4) 就在两个小时前,孟怀远送走小雪,回到牌桌前坐定。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筹码,他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一切有条不紊,是他熟知的环境。荷官身后能反光的酒瓶已经被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此刻荷官正把一把新牌展开,让大家验牌。 郑贺朝他微微笑了笑:“怀远也是行家,牌上有没有鬼一眼便知,你替大家看看吧。” 牌没有问题,他只朝荷官抬了抬下巴:“荷官手上戴着金戒指,这可不合规矩。”荷官诺诺称是,也摘掉了。气氛莫名紧张起来,连那位一直赢钱,神色自负的李总也如临大敌。 李总确实感觉到了不同,除了郑贺和深哥,另外人显然对孟怀远的出现深为忌惮,毫无疑问这是个高手。可是高手几圈牌下来,却很少跟牌,脸上淡然无表情,叫人看了心里没底。 李总今天牌运不错,又小赢了几把,桌面上的筹码增加不少。荷官再次发牌,他拿到的是同花色的一个2一个4。郑贺和孟怀远先后跟进。坐在大盲位置上,有拿到同花和顺子的可能,他觉得是要跟的。 结果幸运之至,翻牌三张,两个2和一个不同花色的10。手握三张2,李总觉得形势大好,可是第一个叫注,努力抑制脸上的喜色,为了试探对手,叫让牌。 一直玩得不大的郑贺,此时微微抬眼,瞟一眼孟怀远,说:“加十万。” 孟怀远惦着手里的筹码,目视前方,稍加思考,也微微笑了笑说:“加五十万。” 李总心里一颤,有点吓到。牌面上看,对手只有底牌拿到两个10,这样三张10会大过他的三张2,可是数学常识告诉他,这种概率太低,对方更可能是手握一对大牌,比如一对a或一对k。如果这样,他手上的三张2仍然是桌面上最大的牌。如今彩池里将近百万,委实是个大数目,他沉思良久,说了句“跟”。 郑贺稍加思索,也跟。 荷官开出一张转牌,是方块7,对牌局丝乎无任何影响。轮到李总先发话,有三张10的可能性在,他不敢贸然出击,仍然让牌。郑贺大约和他一样的心理,也说了句“让”。 第78页 李总望向桌子对面的孟怀远,见他眼锋一扫,似乎略略估算了一下他和郑贺面前的筹码,沉思了半分钟,下意识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又犹豫片刻,才手一扬,甩出三枚最大面额的筹码:“三百万。” 李总心里一声哀嘆,很不像自己风格地暗自骂了一句娘。这人三张10无疑,只好弃牌。 郑贺手里一对a,本来极有胜算的,可惜后来的翻牌不尽如人意。他自然比李总更熟悉孟怀远的牌路,虚虚实实变化多端,再大的赌注,他手里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此刻见他从对面毫不避讳地直视过来,眼神清明,目光犀利。 孟怀远在牌局上诈唬他见过不止一次,都如这般,神情镇定自若,眼神也不会颤抖一下,只是他刚才的样子耐人寻味。以往出手如电的孟怀远,今天在加注前假模假式地犹豫了许久,而且,犹豫之前先数过郑贺面前的筹码。他的筹码统共四百多万,他出人意料地没有都下,而是加了三百万,是怕他不敢跟吧?郑贺在心里冷笑,如果他跟,才是天字第一号傻子。 郑贺微微一笑,扬手抛掉手里的牌:“怀远今天手气不错。” 孟怀远也笑,翻过手里的牌:“承让承让。李总手里三张2,郑少也至少一对a吧,是你们对我手下留情。” 李总探头一看,孟怀远的底牌一张q一张10,所以他方才手里只有一对10,小到不能再小,而自己一手好牌,竟然白白被他讹了近一百万去,后悔地“哎哟”了一声。幸好不是他一个人上当,郑贺的脸色比他还黑。 他重新认真审视了这个孟怀远,很年轻,身材挺拔,麦色的皮肤,五官分明,特别是一对眼睛,即使低垂着眼也挡不住目光明亮,眼神锐利得叫人不敢逼视。刚才郑贺说他是做私募的,他隐隐听说过那个名字,记得眼下那个即将在纳斯达克上市的电商项目,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怪不得出手不凡,唱空城计也唱得气吞山河。他想起郑贺来之前告诉他的话,在座的都是豪富,如果运气不太差,凭他的技术,不愁不赢个满盆满钵。 定神再战,又几圈赌注不大的牌过去,孟怀远终于又跟了一回。这回只剩了李总和孟怀远两个人。李总手里捏了两个红桃,一个j一个9,桌上的牌开出了草花10,红桃8,方块j。李总不禁暗忖,这一副牌成牌的机率是很大的,再来任何一个7或q,他就能成顺子。如果再来两个红桃,他可以成同花。如果老天帮忙,甚至可以是同花顺,保底至少他手里已经有了一对j。 这回是孟怀远先下注,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说:“加五十万。” 刚才输了一大笔钱,这次是翻本的机会。李总计算对方手里可能有的牌的概率,决定跟。 转牌开出来,是一个方块“10”。 他看见孟怀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又习惯性地转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最后直视他说:“加一百万。”李总心里一阵失望,迅速转过各种可能,谁知道孟怀远是不是又在吓唬人,放弃绝对不能,也不能示弱让对方再加码,唯有做出气壮山河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说:“跟!” 荷官放出最后一个河牌,是个草花“2”,估计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他的顺子没成,但仍然持有一对牌j和一对10。他深嘘一口气,等对方发话。 孟怀远轻描淡写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筹码,推了一堆出来:“加三百万。” 李总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彩池里面几百万筹码,五颜六色的一大堆。他看了看孟怀远的神色,还是如最初一样淡定,而桌边其他人的样子却神态各异。那几个香港商人神色紧张,深哥搂着美女,仍然笑呵呵的样子,而郑贺转着手里的透明酒杯,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孟怀远,不知在筹谋什么。 他回过头来专注地回想这局牌的过程。这个孟怀远,他有些看不懂,诈唬起来神色镇定,像是个老手。这局牌恰好又和上一局相似,孟怀远财大气粗,一上来就强手加注,而且一加再加,会不会和上局一样? 再看自己手上,顺子虽然没有等到,但两个对子,绝对不能算赢面太小。如果不跟,万一对方又是烂牌一副,估计自己要气得吐血。如果赢了这一把的话,自己的老本翻倍,可以满载而归了。 跟与不跟,在他脑中交战,五分钟过去,边上的香港商人神色不耐地站起来,而对面的孟怀远仍然镇定自若,看不出一点紧张。终于,他屏息凝神,说“跟”。 他看见孟怀远微微勾了勾嘴角,像是一笑,根本没看他的牌,只把自己手里的牌翻开就说:“不好意思,这回我还真是三张10。可惜李总没等到你要的顺子,要不然输的是我。” 李总又是沮丧又是震惊:“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我手里拿的什么牌?” 孟怀远说:“我看李总是个谨慎的人,即使是你觉得有胜算的牌,你也会仔细计算一下。转牌那张10你跟得可快了些,我猜那不是你要的牌。” 李总心里一声长嘆,自己一向自恃计算精确,在对方眼里却原来是透明的,根本不是对手。他正想就此认输,孟怀远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忽而一笑:“其实打牌,计算成牌机率和彩池赔率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看什么人打什么牌。这一点跟深哥和郑少比,我可是嫩得很。” 第79页 郑贺脸色阴沉,而深哥则皮笑肉不笑地说:“怀远,你何时变得这么谦虚?” 李总这才咂出点味道来,环顾四周,几个香港商人都有几分讪讪的神色。他心里一惊,这之前他对上郑贺从未失手,他一直觉得郑贺牌技一般。而那位深哥,今晚虽然没下什么大注,但凭表现他只觉得此人人傻钱多。要不是孟怀远,如果今天输钱,他一定觉得是手气一时不顺,绝对是会加了本钱以期翻本的。到时候输多少,真是难以想像。现在输了几百万打住,也许将将是躲过一劫。 深哥在桌子那头喊:“好了啦,大家坐下,开牌啦。” 李总一头冷汗地坐下来,打定主意熬过这一晚,找个机会就走,绝不再出手。 场面彻底沉闷下来,所有人都无心恋战的样子,直到郑贺抓了一手好牌。 郑贺的底牌一个红桃a,一个方块k,可以说开门红。他加到了五十万,牌桌上其他人纷纷弃牌,只有孟怀远思虑两秒钟,选择加注到一百万。 桌上的翻牌一出,郑贺形势更是大好。黑桃10,方块j,方块q,他手上俨然已经是一副顶了天的顺子。这时候轮到孟怀远先发话,对方加注到两百万。郑贺面前的筹码已经不足两百万,但他在濠海是有信用额度的,想了一想,对旁边的服务生说:“麻烦你帮我拿一千万筹码。” 筹码不足一刻就准备好,续战开出的转牌是一张方块10,对郑贺来说却不尽理想。桌上的牌成了对,自然增加了对方做大牌的概率。可是反过来看,只要再开一个方块9或方块a,自己手上就成了同花顺,赢面是极大的,更何况自己坐的位置有利,在孟怀远的下手,由孟怀远先发话,正好先听对方的虚实。 他顺着屋里明亮的灯光望过去,见到孟怀远眯着眼似乎略想了一想,抬眼直视他,微笑说:“既然郑少加了筹码来和我玩,那我们就玩点大的。加两百万怎么样?” 郑贺霎那间心里有了底。 真正的高手,绝不会为诈唬而诈唬,多半情况下是开局不错,下了大注,但没等来要的牌,最后不得已而为之。这一把牌,孟怀远一直是加注的那一个,通常情况下只要还有戏可唱,必然要继续唱下去。 他断定孟怀远也不喜欢那个“10”,要不然他不会那么高调。他对孟怀远算是知之甚深,那时候孟怀远刚刚在濠海出现,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大学生,他就和他多多少少交过手。对方十之□□是等个顺子,至多和他一样大,更可能是比他的小。现在孟怀远加注两百万,为的是把他吓走。 这时候他最好的对策是旁观,让对方继续加注,越多越好。他屏息凝神,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最后才推一把面前的筹码:“我跟。” 虽然低着眼,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孟怀远的脸色。别人也许觉得孟怀远镇定自若,那些小表情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绝不会看错,孟怀远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异色。他心里冷笑,那眼神是意外?失望?怕是两样都有。 最后一个河牌,草花5。郑贺没拿到同花顺,但对结果没多大影响,他是胜或者平的局面。他微笑地等孟怀远发话。对方又恢复了冷静,只略略一顿,说了句:“过。” 一边观战的李总惊诧地吸一口冷气,而深哥则遗憾地“唉”了一声。郑贺简直在心里要笑出声来,那么看来这小子要等的是“a”,显然没等来,他的顺子比自己的小。算他识相,知道即使继续诈唬也没用,所以只好断尾求生。但既然对手要撤退,他必须牢牢咬住才对。他不错眼地盯着对方,淡定地说:“我加五百万。” 对方也不错眼地盯着他,忽然说:“all in。” 所有人齐刷刷从桌边站起来,郑贺脑子里“轰”的一声,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事实上孟怀远手里应该是一对吧,也许是一对q,这样□□q1010完败他a起头的顺子。转牌翻出10时那个隐秘的眼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其实他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开出最后一张河牌他已经稳操胜券,故意示弱是为了骗他孤注一掷。彩池里一千多万,可惜他棋差一招,如果他的底牌不是红桃a而是方块a,他手里的这副牌便是同花顺。 只差一个方块a。一连串念头在心里闪电般划过。 今天孟怀远出现在这里,意图再明显不过。而他的任务是让孟怀远输,本钱有人替他出,赢的钱归他所有。那人已经把即将上市的电商股份转让给自己,许了诸多好处,所以今天即使自己不能赢,也必须让孟怀远输。能正大光明固然好,不得已时也只能不择手段,后果自然有人替他摆平。 他低头掀开自己底牌的一角,嘴角略略一哂,红桃a已经变成了方块a,一扬手推出面前所有的筹码,微微笑了笑说:“跟。” 荷官开牌,同花顺对full house,桌边的人一片此起彼伏的唏嘘。 只有孟怀远不觉得惊讶,一切尽如意料之中。他一扬眉,微侧着脸,仿佛看着郑贺,又仿佛对着头顶的监控摄像机,顿了顿说:“我要求看荷官手里的剩牌。” 郑贺冷下脸来:“你这什么意思?” 孟怀远说:“只怕荷官手里还有一张方块a。” 荷官左看右看不知该如何是好。深哥走过来拍孟怀远的肩:“怀远,你这就不对了。愿赌服输啦,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第80页 香港商人纷纷附和,只有李总插话:“既然孟总有怀疑,那看看牌确认一下也好。” 深哥似笑非笑地答:“看一看是没什么,不过这可不合规矩。开牌时可以出千,验牌时也可以混张牌进去,谁说得清?” 孟怀远微笑:“深哥说的是。其实我看不看并没什么所谓,等一下报了警,警方自然会调监控录像来看,这叠牌就留在桌上,谁也不要动,等警方来验好了。” 深哥的脸白了白,郑贺一声冷哼。正在相持不下,包房的门“卡嚓”一声打开,数名黑衣人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个神色肃穆,对郑贺说:“郑生,劳驾,请跟我来一趟协助调查。” 另有一个黑衣人仔细将桌上的牌收进塑胶袋里。李总悄悄走到孟怀远身边,低声惊嘆:“警察来得这么快?”孟怀远微微摇头:“这些是这里的保安人员,叶欣怡的人。” 李总这才恍然大悟。郑贺被带出了门,房间里其他人继续交头接耳,深哥走过来意味深长地和孟怀远告别:“怀远,后会有期啦,祝你好运。” 他确实需要好运。所有一切按预想的进行,接下去只剩谈条件,而他需要好运。 在谈条件前,必须确认小雪的安全。他迅速走出包房,赶在其他人前上了下楼的电梯,匆匆走出了濠海酒店。午夜的天空深沉悠远,面朝大海,一片墨黑铺陈开去无穷无尽,只有远处的海面上有点点渔光。他给小雪的手机拨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又拨到酒店房间里,只有空洞漫长的通话音,还是没人接。 夜已深,也许她睡着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对面酒店大堂,等不及和许多人一起等电梯,直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穿过一段安静的走廊,打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人,洗手间里也没有人,床上的床单平整光滑,似乎根本没有人来过。 霎那间,胸口一窒,似乎有人在他头顶猛地一击,脑中一片空白。他站在门口,所有的可能性在脑中一闪而过,所有的可能其实只有一个可能。 关上房门,他狂奔下楼,一边跑一边拨电话。手里的电话接通,不出意料只听到留言机里冰冷镇定的声音:“我是叶欣怡,听到嘟声请留言。” 电话打到叶欣怡的助理那里,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对不起,孟先生,我也不清楚叶小姐现在在哪里,您要不要给她留言?” 他冷冷答:“行。告诉她有封信正在寄往她大哥那里,如果她想知道内容,请她给我回电。” 此时他已经沖回濠海。叶欣怡的办公室在顶楼a座,他断定她一定还在濠海。虽然是午夜,电梯里仍然挤满了人,从电梯的落地玻璃里望出去,人声鼎沸的娱乐场就在脚下。那是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包括一张接一张的牌桌,明亮恍惚的灯光,荷官微不可查的小动作,天天不同又没什么不同的赌客,还有那些鱼龙混杂令人作呕的气味,置身其中,他也是令人作呕的一部分…… 有人打电话回来,是叶欣怡的助理,这回他说:“叶小姐正在38楼的保安室,她请您过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38楼。保安室里,叶欣怡正站在巨幅电子监控器屏幕前。来不及看她的表情,大屏幕上的图像让他一阵窒息。不知是哪一间房间,和濠海无数间豪华客房的陈设一样,图像也不很清楚,但足以分辨出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床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觉得无法呼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他的气管,越攥越紧,四周鸦雀无声,只看见静默的世界里,屏幕上的男人缓缓朝床上的女人靠近,耳边传来叶欣怡淡定冷漠的声音:“怀远,看来你的小情人等不到你替他报仇,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了。” 他很清楚她想让他相信什么,可是五脏六肺仿佛有钝刀拉扯,一寸一寸地钝痛。他转眼盯着叶欣怡,咬牙说:“你没有守信。” 叶欣怡也直视他,仿佛轻轻一嘆:“怀远,我以为我们有默契,可这许多年以来,你又何曾守信。” 他想骂去他妈的默契,从未有过的事,可是来不及。屏幕上的男人一手扯掉了自己的上衣,俯下身去。眼睛如被火灼伤,理智早已在九霄云外,大脑不知道怎么思考。他疾步冲到门外的走廊上,一拳砸在墙上的火警报警器上。 警铃大作。他又补上几拳,走廊里有人慌张地喊起来“失火了!所有人撤离!”他疾步沖回保安室里,里面也乱了套,电脑前的保安人员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才能迅速关掉报警器,头顶的莲蓬水龙头已经“嘶”地开始一齐喷水。 雾一般的水幕里,只有叶欣怡站在对面镇定自若地与他对视。 手心有锐利的刺痛传来。一定是刚才弄破了手,温热的血顺着手掌一滴一滴溅在地板上。他也直视对面那张无表情的脸,冷冷问:“你想要什么?” 第38章 用我卑微的心来爱你 (5) 小雪一睁眼,窗外是一片深灰。 天似乎才濛濛亮。脑子像一团浆糊,混沌不清。她凝神想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昨晚的事,马上惊魂未定地检查自己,内衣内裤都还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才长舒一口气。 最后记得的事是警铃大作,有人在门外“砰砰”地敲门,头顶的水龙头噼头盖脸地喷出水来。此刻她仍然手脚无力,手臂上被捏过的地方有淤青,略微碰一下倍觉酸痛。 第81页 她打量四周,是个不认得的地方,房间不大但整洁有序。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她的其他东西都找不到。她起身去门边,发现房门从外面上了锁。她扶着门把手问喊:“外面有人吗?”并没有人答应。她敲门,也没有人应,等她“砰砰”地使劲拍门,房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有个佣人模样的人探头进来,用英文说:“厉小姐,您醒了。您请跟我来。” 房子的结构似乎颇复杂,门口是纵深的过道,地上铺深色的地板,有些地方脱了色但仍光可鑑人,像是经过了岁月的搓磨。她跟在佣人后面问:“这是哪里?”佣人回头,礼貌地微笑,不答。她怕佣人不懂中文,又用英文问了一遍,得到的仍是笑而不答。 佣人带她进了客厅,房间高大敞亮,装潢简洁又不失典雅。她记得刚才醒来的房间窗外是背光的山坡,而此时客厅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景。如果不是刚才在过道拐角处看见两个身穿黑衣黑镜的保镖,她会以为这里是哪个富人家的海滨别墅。 佣人示意她在餐桌前靠窗的座位上落座,奉上咖啡和茶点,礼貌地说:“请用早餐。”才躬身退下。她哪有什么心情用早餐,呆呆向窗外出神,才忽然发现这是哪里。 别墅建在山上。天阴,远处的海岸线消失在银灰色的天空尽头,脚下的维多利亚港笼罩在灰濛濛的晨雾中。近处的山背后,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地匍匐在山嵴上,小路拐弯的地方有任人凭望的栏杆。她恍然认出那个地方,她和阿远曾经驻足在那里看过夜景。那时候阿远说:“总有一天,我的窗外也会有最美的风景。” “这里的景色不错。”有人在她的对面落座。她抬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张妆容精緻,神色从容的脸。她问:“阿远在哪儿?” 叶欣怡神色不变:“怀远还在澳门,现在应该很忙,他拜託我照顾你。” 她冷冷说:“谢谢,不用了。请把我的护照和电话还给我。” 叶小姐这才微微笑了笑,投了一块方糖在她的咖啡里:“你应该先问一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本是场不对等的对话,她没权利选择听或者不听。叶小姐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匙搅动杯里的咖啡,仿佛说与她不相干的事:“前不久郑贺找到我,说钦慕你已久,想请我帮忙。我和他认识多年,也算是个熟人,再说深哥是我舅舅的孩子,他出面求我,我不好拒绝。更何况,”她静静抬起眼来,“我也希望怀远继续留在我身边。” “继续”两个字针扎般蛰得小雪一痛。对面的叶欣怡微微朝边上点了点头,有人把一台平板电脑送到她面前,电脑上播着一段监控录像,画面慢动作反覆显示,背对镜头坐着的人掀起桌上的两张牌,迅速用袖子里弹出的牌换掉了其中的一张。小雪确实无误地认得,那个人是郑贺。 紧接着另一段录像却是阿远,镜头显示他神情漠然坐在赌桌前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把筹码抛出去,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最后一个镜头里他目视前方,推出面前花花绿绿所有筹码,冷冷说:“all in。” 对面叶欣怡的声音缓缓说:“第一段录像我可以交给警方,这样你大仇得报。第二段录像我可以交给怀远的董事会,只是我也是董事之一,深知这么做的害处。他这样动辄豪赌几千万,有哪个人会放心把钱交给他管?只怕他将来很难在投资圈里立足。” 小雪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冷笑说:“这不用为难,报仇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叶小姐轻轻笑了:“你这样说怀远该伤心了。他对你可算得上有情有义,只为了哄你高兴,明知道那个牌局是坑还往里跳,到头来你却说不重要。其实你何必自欺欺人,如果不重要你又何必那么拼?”她顿一顿:“你主动跑到郑贺房里去,我和怀远在监视录像里都看见了,他也是很痛心的。” 小雪剎那握紧了拳头,怒不可遏。这瞬间她恍然明白了许多事。一直以来步步为营制造事端的都是这位叶小姐吧,每一次偶然,包括郑贺带着小汪遇见阿远和她共进午餐,故意让小雪看见她手上戴的银戒指,都是她的设计。甚至于郑贺故意让自己偷听到的对话,偷看到的机票,以及在飞机上偶遇深哥,每一件事,无不是经过精心策划。小雪甚至一直想,为什么阿远明明雇了人到纽约找她,怎么人没找到,而他只凭橘子一句话就相信她结了婚。如果是这位叶小姐动了手脚,一切都讲得通。 对面的叶小姐还是从容淡然的样子,不急不缓地说:“我的想法是,两个视频里我会交出去一个。我自然不愿意看到怀远的事业受挫,你也不用担心,深哥虽是我的表兄,但这些年他在濠海越闹越不像话,也是时候给他一些教训,因此我是倾向于把第一个视频交给警方,这样皆大欢喜。”她顿了顿,望着小雪:“怀远也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小雪反而冷静下来,那股仿佛要冲破胸腔而出的气愤被冰冷的怒意所代替。她平静地回答:“阿远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会亲口告诉我,不需要你费心。” 叶小姐盯着她的咖啡笑了笑,抬眼说:“怀远大概和你讲过,他投资的电商赚了大钱,所以他想用这个来和我交易。可惜我也并不缺这点钱,其实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第82页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阿远分手,这样既可以报我的父仇,又可以保全阿远的事业。”小雪回视她,“可惜,要我为让郑贺伏法就和阿远分手我做不到。你想交哪个视频出去,不是我能左右的。” 叶小姐的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声音冷下来,带着点不屑的语调:“我不知道你对怀远过去的事了解多少。他想单飞,我理解,但不能允许。即使没有今次这段录像,我也有一百种方法把他踢出董事会,让他身败名裂,身无分文。”她微微扬眉,“其实你该谢我才对,我筹谋了这许多,不过是为了得到个双赢的局面,不想和他闹得鱼死网破。” 小雪冷冷站起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阿远也觉得这是双赢,你又何必和我费那么多口舌?阿远要怎样保全他的事业,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相信阿远也不会信你的造谣中伤。” 对面搅动咖啡的小匙一顿。也只是一瞬间,叶小姐又马上恢复了淡定,停了停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和怀远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当年你和他分手,是因为他不名一文。现在如果他又回到不名一文,未免残酷。还有,我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好,住在疗养院里。你还有一位好朋友是娱乐圈的,私生活……”她蹙眉一顿,似乎在寻找适当的措辞,“……私生活有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喜好。”这时候她抬起眼来目光坦然地直视小雪:“当初你选择分手,我认为是明智的决定,如若不然怀远不会有今天。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倒转,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不是会同样选择分手?” 叶小姐在对面停了停,微微一笑,说得坦然从容:“你说得对,接下去何去何从,是怀远的选择。但如果我是你,现在不会那么自信。这一刻怀远站在和你当年同样的位置,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坦途。容易的选择,是对大家都好的结局。” 扪心自问,当初选择分手,是她理智的决定,这样她不必忍受穷困,而阿远可以拿着三十万追求完整的人生。爱一个人不容易,这许多年来,有惋惜有无奈,但她不曾觉得悔不当初。她没有问过自己,如果时光倒转她会怎样,又或者他们十年重遇而他仍然不名一文,他们又会怎样。许多问题没有答案,但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倒转,她也许会选择再一次好好分手。 她被送回到那间靠山坡的小房间里,没有再见到任何人。她呆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直至全黑。没有开灯,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想起阿远告诉过她的话,靠山那一面的房间阴暗潮湿,如果不开灯,一到晚上只有漆黑一片。住过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谁愿意回到这里。 直到深夜,有黑衣人来领她,把她带到了机场。汽车直接开到停机坪上,黑衣人把她押上一架小飞机。她不知道所去何方,直到飞机又一次降落在停机坪上。四周黑压压一片寂静,只有被灯光照亮的跑道无尽延伸。远处,候机大楼的屋顶上,她看见了h市的字样。 有车把她送到机场的出口,黑衣人把她的护照手机钱包全部还给她。她站在灯光照耀的大路旁,有计程车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姑娘,要打车吗?” 她茫然四顾,没看到别人,司机确实是和她说话。她就这样不期然地恢复了自由。 第39章 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1) 整整两天,小雪没有阿远的消息。 电话永远是关机,家里没有人。她打电话去阿远的公司,由于周末,也没有人。她去疗养院看过妈妈,妈妈继续和她唠叨搬家。她和护士问起情况,护士说:“这两天?什么事儿没有啊。没人来看过你妈妈,她也挺听话的。” 明殊的比赛到了关键时刻,每天连轴排练,满嘴牢骚。可是人气榜上他是第一名,尤其在三十五岁以下女性观众群里,他是夺标的不二人选。 一切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时间在死一般的平静中缓缓流逝,整整两天。 直到周一早上上班的路上,小雪突然接到了小汪气急败坏的电话:“小雪,你快来!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我才到办公室,有人上门来讨债,说是郑贺欠了他们的钱。膀大腰圆的几个彪形大汉,把办公室搞得乱七八糟,电脑全搬走了,连桌子椅子都不放过。”小汪停了停,特别不可置信的语气:“他们还说,郑贺被抓了,在澳门。” 她眼前一黑。要来的终究要来,两天来越来越不祥的预感终于兑现。 这时候她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什么话也没有,只有一个连结。她打开连结一看,是澳门某电视台的广东话新闻。内地某商人,在濠海华庭豪赌,出千被抓,警察当局甚至公开了被拍到的监视录像,此人掀起桌上两张牌,用袖子里弹出的牌换取了其中一张。 那么说来这就是阿远的选择,而她唯有接受。 办公室里果然已经一片狼藉。小汪哭丧着脸:“老闆真的被抓起来了,这可怎么办?本来明天就发工资了,现在是不是全泡汤了啊?”说罢她又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咱们公司不是还有个合伙人吗?说不定孟怀远会愿意接手公司的生意呢。” 小汪打电话去孟怀远的公司,这回终于有人接,却是个陌生的女声。那人说:“孟总还在澳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们有事,可以留言。” 第83页 小汪又想到,她跟的一笔买卖还没收回尾款,连忙拉着小雪一起去讨债。那位姓赵的老闆态度十分恶劣,说话粗声粗气:“你们还好意思来讨尾款?说好是三头鲍鱼,三头有没有一斤不用说了,四头恐怕都不到一斤。” 小汪充分显示泼辣本性,叉着腰喊:“当初发货时您怎么不吱声?后来我请您吃饭时您也没吱声啊。现在忽然说三头不够一斤,您骗谁啊?想赖帐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吧!” 赵老闆拍桌子:“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也没有郑贺不要脸!还哄我去澳门玩儿!这几年老子在澳门输的钱全在他腰包里吧!想还钱,行!有本事你tmd让郑贺自己来管老子要!” 她和小汪被人从办公室赶出来,第二天再来,干脆吃了闭门羹。两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凳子上等,小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骂:“呸!人渣!我就不信他这辈子不来了。只要他敢来,我就敢扑上去抓花他的脸!” 最后先打退堂鼓的也是小汪。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十度,坐在石凳子上呵气成冰,听说晚上还会有雪。太阳渐渐西沉,小汪跺着脚说:“算了算了,少了这几千块工资也不至于穷死我。明天回家写简历去,再找份工作又是一条好汉。” 小雪说:“你先回吧,我再等一会儿。” 不是她真有多执着,只是害怕无事可做。时间一空白,眼泪就要涌上来。 细细说来她不能不怨,她深深爱过又狠狠忘记的阿远,是赌徒,是靠女人上位的贫穷男人。他要坦白的过去,她没等来。再细细说来她又没什么可怨,他答应过她最好的生活,豪宅钻石,华服美食,答应过的他努力兑现了,他唯独没答应过永不离开。 天黑下来,天空飘起小雪,黑夜里点点晶莹的白色。她坐在冰冷黑夜里,看雪花一点点融化在手掌心里,忽然想到明殊在电视上说过的话,有的人不知道哪里好,只觉得一生只能遇到一次。她和阿远跌跌撞撞遇到两次,她才明白自己究竟爱他哪里。阿远明白,连那位叶小姐也明白,只有她自己不明白。她爱他聪明,爱他不凡,爱他能给她最好的生活。他是需仰视才见的存在,她没想过如果他跌落凡尘,她还会爱他哪里。既然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和不名一文的阿远在一起,她又有何资格怨他作出一样的选择。看看,她的内心如红尘俗世里的百万苍生一样,她的爱不比任何人伟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经不得考验的俗人一个。 在小雪里坐了半夜,她终于病了。明殊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了急性肺炎。半夜里高烧烧得昏天黑地,她恍然梦见阿远坐在她床前。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个梦,因为阿远穿着脏兮兮的破t恤和军绿色的短裤,一如他们初见的样子。她问:“你答应了叶小姐什么条件?”他阴沉着脸说:“此生不见。”她伸手摸他满是青色胡茬的下巴,哭着说:“这样也好。” 醒来的时候床头坐的是陈思阳,正在帮她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看见她睁眼,腼腆地一笑:“先别动,你的这边胳膊肿了,我让他们给你换一边。” 护士进来在她另一只手上扎针,不知是不是血管太细,扎了一下没扎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只觉得尖锐的东西刺在手背上,如毒虫叮咬,一种麻木的刺痛。倒是站在一边的陈思阳看不过去,蹙眉过来说:“还是我来。” 他低下头去认真查看她的手背,而她呆呆盯着头顶的点滴瓶子,一定是药物的作用,没等来再一次麻木的刺痛,她已经不知不觉又闭上眼睛。 这一次梦里是些混乱的碎片,她记不清那些细节,只仿佛记得有人在和她你追我赶,十分疲倦,再一次睁开眼,床前坐的仍然是陈思阳。 窗外下着小雪,床前的陈思阳一袭白大褂,就着灯光一本正经地读一本医学杂志,听到动静立即抬起头。她还没有全醒,觉得脑仁生疼,皱着眉问:“你怎么还在这儿?不用去上班?” 陈思阳的脸略微红了红:“我晚上回去过了,马上要去查房,先过来看看你。” 小雪再看窗外,发现正是清晨。意识到自己说话没过大脑,她心里过意不去,轻声说:“谢谢你。我挺好的,我只是不想影响你工作。” 陈思阳已经恢复了镇定,说话也变成医生的口吻:“你也太不注意了,感冒咳嗽不当一回事,非但不吃药,还去淋雨,现在可好,不住几天院大概好不了。” 她接受教训。陈思阳又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只保温瓶,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粥给她,见她不伸手接,温言劝解:“我知道你可能现在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不过多少得补充点热量,这样才有力气。” 小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尴尬地清咳了一声,解释说:“家里阿姨做的早饭,有剩的我就盛了点过来。” 她无奈,只好把碗接过来。其实从小到大她最不爱吃的东西就数鸡鸭,鸡汤鸡粥红烧鸡腿一概都很讨厌,可是看见陈思阳一脸殷切的神情,只好端起碗勉强吃了几口。 她正磨磨唧唧地喝着粥,橘子来了,又有人打电话来叫陈思阳去查房,结果换了一个医生来教训她。橘子没有陈思阳那么温柔,张嘴就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什么好呢?时下流行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啊,不作不死。” 第84页 她讪笑:“你不用去查房吗?” 橘子不理会,望着她问:“怎么没看见你那个三观尽毁的小男朋友?” 她低头,略定了定神才勉强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男朋友了。” 橘子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坐到她床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片刻又朝她案头的鸡粥努了努嘴:“那也好,现在总是时候考虑考虑别人了吧?” 她含糊其辞:“哪来什么别人……你真的不用去查房?” 橘子顿时有几分恼意:“唉!你这样有意思吗?都什么时候了?行不行你说句话,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望着橘子恼怒的样子,小雪没来由地想起高中时候她们说过的第一句话。那时候她去陈思阳教室门口约他看电影,有同学在教室里起闹,橘子怒气沖沖地从教室里冲出来,朝她冷哼:“校花亲自到教室门口来约人,能不轰动吗?”说来凑巧,橘子和陈思阳毕业后去了同一所大学,念了同一个专业,又来同一所医院工作。这许多年,橘子才是始终在陈思阳身边的那个人。她不禁问:“橘子,你就那么希望撮合我和陈思阳?” 橘子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诚挚地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喜欢他,不是吗?” 橘子语结,一副震惊的样子,茫然望了望窗外,慢慢才缓和了脸色,缓缓说:“你可别把我想得太伟大,什么他好我就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停了片刻,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记得我和你说过,思阳大学里有过一个女友,别人追的他。我见过他恋爱的样子,无可无不可,各种心不在焉,好像心底留了一个角落,专等某人的召唤。我可不要那样提心弔胆的日子,一天一天能虐死我。所以你们还是快点在一起,这样我好早点死心。”她停下来,忽然间语重心长:“小雪,要珍惜眼前人。思阳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好好考虑一下。” 小雪觉得有太多事需要考虑,生活要继续,妈妈要靠她照顾,来不及伤心,其他也无暇顾及。 不顾陈思阳的反对,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坚持回了家。郑贺的公司倒台了,电脑键盘,甚至桌椅板凳,都被人洗劫一空。公司帐上早已没钱,办公室也只好退租。她还见过一次郑爽,她和郑贺的父母一起来,眼睛红肿,像哭过的样子。 郑贺的妈妈也神情悽然,只有郑贺的父亲抿紧了嘴唇神色肃穆。她把公司的财务帐目一一交接给他,换来对方一声长嘆。 小雪没说任何旁的话。他们不知道郑贺和她的恩怨纠葛。而她,当年家破人亡的愤慨已淡去,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连同该有的爱恨情仇也付诸东流。 生活不能说不忙,首先的要务是要找份新的工作。她在人才交流网上註册了帐号,又跑了几趟职业招聘会,有过几个面试,然后吃力地开始一份新的工作。 出院的第二天小雪就去了一趟疗养院,把那条澳门新闻的视频拿给妈妈看。妈妈看得热泪纵横,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她反倒十分平静,激动也好,伤心也罢,都似昨日之灯,已经灭了个干净。 妈妈激动完,问起搬家的事,她安慰妈妈:“再过一阵吧,房子总要打扫打扫,家具也得置办。” 她又去看过一次那所江边的豪宅。开阔的门厅,别致的旋转式楼梯,一如当初的样子,只是大概因为这次是晚上,又搬空了所有家具,看上去空阔寂寥。窗外一片漆黑,江对面是沉默的山峰,夜里能看见的只有上游极远处的跨江大桥,像一串宝石镶嵌在夜空中。 房子已经完完全全转到她的名下,可并不感觉像她的。想起来实在讽刺,当初她还在心里嘀咕,这样一所房子,就这样转到她名下,倒像是分手费。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还和明殊住在一起,只是明殊自从成了偶像,整日不是录影就是商演,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对面阿远的住处她也去过几次,仍然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路过楼下的大树,十分偶然地,她会有看见熟人的幻觉。呵呵,她告诉自己,幻觉而已。有时候她也会忽然想起当初的事,那些他和阿远在她家楼下依依惜别的情景。那时候她多矫情,最喜欢说:“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阿远就笑话她:“傻子,再不回去该被你妈发现了。” 楼上厨房的灯一亮,就说明妈妈看完了电视剧,走进了厨房。她这才不得不一路小跑往回走,跑几步又折回来,匆匆在他脸颊上偷一个吻,迅速转身,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深深地吻回来。 现在回忆这些都是徒劳。其实她并不是很伤心。她反覆告诉自己,并不是那么伤心,不过是有些遗憾而已。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是件多么难得的事。即使必须要分开,她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好好说声再见。 从她出院第一天起,陈思阳家的鸡粥每晚按时送来,第二天一早她热一热当早饭吃。说实话第一天收到鸡粥时她还是很吃惊的。那天她刚从疗养院看妈妈归来,俨然看到门口有两个食品袋,一个袋子里放着保温瓶,另一个袋子上写有某知名日式餐厅的名字。陈思阳的电话恰巧在这时候打来:“我家阿姨来过了吗?我让她煲了鸡粥给你。” 第85页 “在门口,我看见了。”她感激地说。 “鸡是有人送给我爸爸的。他的一个朋友在大山里搞了一个农场,真正的有机放养,比超市里卖的营养价值高出很多倍。” 她原想说虽然很感谢他,但她其实讨厌吃鸡。听见他兴致勃勃的语调,她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那边的陈思阳匆匆和她告别:“挂了,教授来了,得跟着去查房了。” 她挂断电话回到家里,打开两只塑胶袋一看,才发现保温瓶里的是鸡粥,而日式餐厅的食盒里装的是龙虾刺身。她即刻跑到门口去看了一看。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龙虾刺身再没有出现过,鸡粥却天天按时送到,有时候是陈思阳家的阿姨送来,有时候是陈思阳自己。好几次她想告诉思阳她讨厌吃鸡,看见他兴沖沖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 周日的上午,橘子打电话来找她:“今天我生日,几个老同学在我家聚餐,你一定得来。” 结果老同学只有一个陈思阳。小雪到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围着围裙热火朝天地拔鸡毛。橘子见了小雪直笑:“思阳弄了只活鸡来,我说我可不会收拾,要收拾他来弄。”陈思阳也抬起眼腼腆地笑:“我哪知道那么麻烦?以前看家里阿姨杀鸡挺简单的啊,怎么换了我这鸡就满屋乱蹿呢?哎呦,胆囊切除都比这容易。” 橘子取笑他:“那是当然的。胆囊切除那是全麻,下次杀鸡你也给它来个全麻,保管让你一切一个准。”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十分融洽。结果三个人通力合作,做出一道很像样的金针菇木耳煲鸡汤。当四菜一汤摆上桌,橘子却像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家里没有酒!庆祝生日怎么能没有酒喝?你们两个等着,我这就去买。” 小雪忙站起来:“怎么好劳动寿星?我去吧。”橘子一把将她按回凳子上,甚至不友好地朝她瞪了一眼。 橘子走了。她和陈思阳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陈思阳率先找到了话题:“我听说阿姨身体不大好,一直住在疗养院里。” 小雪点点头:“也有好几年了,最近情况还不错。” “小雪,”陈思阳一脸挚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从橘子那里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她默默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陈思阳又说:“我很想去看看阿姨。”说罢顿了顿,又郑重地补充:“如果你允许的话。” 小雪实在没料到他会直接这样说,一时语塞。陈思阳顿时象受到莫大的鼓励,语气也激动起来:“我不知道你有困难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非得和我那么见外。阿姨这样的病,需要精心治疗。我爸爸这方面认识许多知名的专家,如果你愿意,让他安排一下是举手之劳的事。啊,还有,阿姨住在疗养院里很不利于病情恢复。你知道精神疾病,除了药物治疗,家人的支持和鼓励是不可或缺的。你现在住的地方当然不方便,条件也差,离医院又远。我都替你想过了,我爸爸在江边别墅区有一栋房子,前一阵我表姐借住在那里,现在她们夫妻两个出国去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和你妈妈先搬进去住。那里空气好,环境绿树成荫,离市区开车也才二十几分钟,像你妈妈这种情况最合适不过……” 他越说越快,小雪在心里不断想,是啊是啊,只要她点点头,所有这些都可以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陈思阳还在继续:“……但是如果你这样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你妈妈,是很难两头兼顾的,即使一时勉力支撑,迟早也要把自己累坏。之前我表姐家里帮忙的阿姨是乡下的远房亲戚,前几年丈夫过世了,又没有孩子。本来我表姐走了,她要回乡下去的。这下正好,她可以留在别墅里,帮你做做家务,白天你不在,她可以和你妈做个伴……你放心,阿姨的工资向来都是我爸爸付的,将来肯定也是一样……” “陈思阳,”她忽然抬起头打断他,“我已经有好几次想和你说,我最讨厌吃鸡。” “啊?”他莫名其妙。 “我不喜欢吃鸡,也不喜欢鸡粥”她的语气坚定起来,“比起鸡粥,我更喜欢龙虾刺身。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你后来没再买龙虾刺身来?” “龙虾刺身?”他更加觉得不明所以。 她低声说:“我努力试过了,可是真的无法勉强自己。” 陈思阳实在摸不着头脑,迟疑了片刻说:“可是生食海鲜容易引起胃肠疾病,特别是前一阵你身体虚弱,抵抗力差,我觉得鸡粥比较营养……” “我的意思是,”她再一次打断他,“谢谢你对我和我妈妈的关心,我会尽我所能给她提供最好的条件。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不需要再麻烦你家阿姨给我送鸡粥了。” 陈思阳怔住,白净的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她觉得惭愧,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小雪……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要你马上……就算是为了替你妈妈着想,也别拒人以千里之外。即使你现在一时无法接受我,也没有关系,我……” 第86页 她嘆一口气,直视他说:“一时不能接受没关系,要是一辈子不能接受呢?这样也没关系吗?” 陈思阳语塞,只是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她站起来,咬咬嘴唇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帮我和橘子说声对不起。” 陈思阳这才回过神来,失声说:“小雪,先别走。是不是我哪里说错了话?还是因为我太心急了……”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语气诚恳:“思阳,听我说。橘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前几天和我说,要珍惜眼前人。”她说着涩然一笑,“这句话也适合你。反正我是没救了,你还有救。” 她匆忙从橘子家跑出来,外面艷阳高照。冬日的阳光温热和煦,照在脸上有一种滋润人心的温暖。她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感觉如释重负。 她快速走到楼下,正好看见橘子怀抱一瓶红酒,缓缓从外面走回来。 橘子看见她惊诧无比:“怎么了?去哪儿?” 她觉得抱歉:“对不起,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我得先走了,你和思阳好好庆祝。” 橘子茫然点头,等她们几乎要擦身而过了,她又忽然拉住小雪。橘子似乎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不是上次我们见过的那个人,是孟怀远,对不对?” 小雪默默笑笑,不答话。 橘子说:“你住院那两天,我在你病房门口见过他。” 她心里突地一跳:“他来过?” 橘子点点头:“我看见他站在门外,朝门缝里张望,还在门口踱了很久的步。有可能是因为当时思阳在里面,所以……”她低下头,轻声解释:“……对不起,小雪。他让我不要告诉你,所以我没和你提。” 她苦笑:“没关系,这不怪你。” 橘子停了停又说:“如果你见到他,叫他到我这里来拿化验报告。” 小雪一惊:“他病了?” 橘子说:“也没有。他以前很准时,每年会来我这里做定期检查。我以为今年他也会按时来,没想到他晚了一个多月也没出现,所以那天在你病房前见到他,我就抓他去做了系统检查。结果出来了,有几个指标不大好,不知是不是他最近工作太忙,没注意休息的缘故。他最好是来复查,如果还不好我会建议他调养一下。他一直十分注意饮食和生活习惯,平时严格控制高蛋白食品的摄入,什么牛肉海鲜都很少吃。按理说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一般情况下一辈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问题……” 小雪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打断她:“他到底有什么病?” 橘子诧异地停下来:“你不知道吗?他只有一个肾。” 第40章 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2) 魏群早上赶到公司,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坚守者。 前几天崔东宇也终于交了辞职信,上周五是他最后一天。前台的小陆早已不在,换了一个浓妆艷抹的香港女人。来接手公司的人姓梁,四十多岁,也是香港人,整天西装笔挺,十分精明的样子。 据说梁先生是叶小姐的亲信,之前在香港某间投行做事,最早是叶小姐的大学学长,头儿还曾在他手底下实习过。自从孟怀远离职以来,公司的人散了大半,大部分已经换上了梁先生从香港挖来的人。 甚至连公司的门厅也要被装饰一新。一大早门口人声喧譁,家具店的人运进一批新的桌椅,顺便把旧的搬出去扔掉。他把自己关在孟怀远的办公室里整理文件。这也是他的最后一个星期,任务是把头儿原来的东西,以及公司的各种文件整理清楚,交接给梁先生。 电话这时候打进来,前台的香港女人用别扭的国语说:“魏先生,门口有一位女士来找孟先生。我说孟先生已经不在这里做事,她问能不能见你。” 他跑出去一看,是厉晓雪。一个多月没见,她似乎比以前瘦了些,脸色也苍白。她一直十分漂亮,现在更添一种瓷器一样脆弱的美丽。 他把她领到头儿的办公室,还没坐定,她第一句话就问:“阿远在哪儿?” 魏群不禁苦笑:“这个问题,我们这儿人人都想知道。” 他把他知道的事实告诉她:“头儿应该是和叶小姐闹翻了,叶小姐召开了董事会,播放了一段头儿在澳门豪赌的录像,说他不是担当基金经理的可靠人选。董事会都是叶小姐的人,自然没人有异议,所以他现在已经离职了。” 厉晓雪十分惊诧:“不是说……”随即缓缓低下头,“看来是我害了他。” 如果说公司还有人了解一些内情,那就是魏群。他实事求是地说:“你也不用太内疚。那天头儿是和叶小姐谈好了条件,要抓郑贺归案,只是叶小姐临时变卦,想逼他让步。其实有没有那天的牌局并没太大差别。头儿和叶小姐,迟早也会有这一天。” 厉晓雪抬起头,怔忡地望着他。魏群暗暗嘆了口气,继续解释:“人人都说孟怀远是奇蹟,是中国巴菲特,其实这个圈子没有奇蹟,只有利益。那时候他一天打三份工,卖过苦力,送过快递,混迹澳门做过专业赌徒,曾经让别人倾家荡产,也曾输得分文不剩。即使后来建立了这个基金,要在投资界成为翘楚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别家那些做私募的,大多有些官方背景,你拿什么和人竞争?所以刚刚开始时,他是用过许多非正当手段的,比如贿选,比如□□交易。说他在澳门豪赌,那时候才是常事。想要让人收一笔钱,有什么比去澳门输一局牌更容易,更正当的事?而这些□□,叶小姐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她手上捏着这么多证据,头儿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还没摆脱她的控制?” 第87页 小雪问:“那些证据,真的很严重?” 魏群苦笑:“随便捡几件,足以让他坐牢。” 原来如此。她曾质问过阿远,过去有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当时他无法回答。她不禁不寒而慄:“那么现在呢?难道他已经……” 魏群安慰她:“那倒不至于。前些日子我收到过他的邮件,和我交代些公司的事,还说和叶小姐谈妥了条件,其中一点是不会为难他以前的手下。” 她在心里暗暗一声苦笑:“条件?不知他又放弃了什么。” 魏群扶了扶眼镜,正色说:“其实头儿从五年前开始,就陆续把他手里基金的股份转让出去了,为的就是逐渐脱离叶小姐的势力范围。”他抬眼瞟了眼小雪,“只是大约三四年前,出了些事,他又重新把所有资金投回了基金里。” 她不解:“三四年前?” 魏群微微一嘆:“这事别人不清楚,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那时候他雇了人去纽约找你,传回来的结果不大好。雇的私家侦探说,你和一个年轻男子在曼哈顿同居,因为家里需要钱,所以合伙骗婚一个四十多岁的香港鳏夫,拿到钱就逃回了国。报告有照片有视频,容不得他不相信。”他觑一眼厉晓雪发白的脸色,忙说:“现在他当然明白那是叶小姐做的手脚,当时我想他是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 所以他说她也有不愿为人知的过去,所以这才是他过去几年没有来找她的原因。小雪的心里震惊,魏群的声音继续传过来:“半年前开始,他又陆续开始放出手里的股份,但这事需要慢慢来,一时不能全部出手。而上一次去欧洲,他用手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买了一个维金群岛註册的小公司。” 她问:“小公司?做什么的公司?” 魏群平静地说:“什么都不做。” 她诧异:“那为什么花大价钱钱买?” 魏群答:“那家公司的主人是叶欣怡原来的私人财务总管,她从酒店拿出来的那些钱去了哪里,那人知道内情。叶欣怡已经找了那人许久,而头儿只有在叶欣怡找到他之前和他交易,才能抓住叶欣怡的把柄。” 记得上一次阿远去欧洲,她为叶欣怡的出现和他吵了一架。那次她甩头就跑,可是阿远最后还是走了。魏群说:“就在头儿出发去欧洲之前,叶欣怡还突然来了h市,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闹了那一出,结果头儿还是去了。她应该更肯定他是去做什么,找了不少人盯梢,据说头儿和崔东宇躲进大山里才甩掉了尾巴。” 她问:“那些把柄能把叶欣怡送进大牢?” 魏群笑了笑:“那倒不至于。不过他们叶家那些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红了眼的饿狼?为遗产估计什么花招都使得出来。” 她只觉得讽刺:“这位叶小姐也算是煞费苦心,使尽招数,就为了留住个男人。阿远就那么好?她不是该给笔辛苦费再找下一个?” 魏群神色怪异地看她:“这你可错怪头儿了。叶欣怡什么心思暂且不论,以色侍人这种事头儿怎么做得出来?孟怀远你难道不了解?不择手段可以,卑躬屈膝那是打死他也办不到的。” 她涩然说:“你不知道他的第一桶金吧?不是叶小姐投的两千万?” 两千万魏群是知情的,上次厉晓雪问,他没敢说,现在尴尬地讪笑:“那个,我其实是知道的。”他又推了推眼镜,语调转为严肃:“头儿刚刚进入股市还是在他大学里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攒钱,又常常在澳门混,有一些收入。其实像他这样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散户,想要一夜致富是不可能的。我觉得那时候他是有些冒进了,为了尽快取得收益,投资的都是高风险的产业,又正好遇到金融危机,结果血本无归……”他顿了顿,神色一闪,继续说:“那年夏天,叶小姐的儿子急病倒下,急需肾移植,找了几个□□都没有匹配的。头儿也去做了检查,也就是那么巧,正好他的可以……可他没收叶欣怡一分钱,唯一的条件是成立基金,她投资两千万,一切按正常的股东制运作。其实对她来说,两千万绝不是亏本的投资。这些年来,头儿不知给她赚了多少钱。” 小雪怔住,沉默良久才呆呆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群在心里苦笑。除了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人大概只有他。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也是不敢说的。如果让孟怀远知道,他告诉厉晓雪他卖了肾来攒老婆本,估计一掌噼死他的心都有。他尴尬地清咳一声:“头儿这个人哪儿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太心高气傲。”他停了停才说:“其实我理解他的心情。他人生中的污点,不愿意让人看到,而瞒得最紧的肯定就是对你。” 厉晓雪呆滞地沉默。魏群忍不住又说:“其实我觉得吧,叶小姐根本就是用错了方法。当年头儿连肾都卖了,现在怎么可能愿意从了她?要从早就从了,硬逼是没有用的。还不如找个男人使计把你拐去南极洲,然后自己整个绝症什么的,头儿他一情伤,说不定还能骗到手。可她不,非要证明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男人……” 说着说着,魏群自己也意识到话太多了。小雪打断他:“那现在怎样?你有我的把柄,我有你的把柄,大家扯平,为什么叶欣怡还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第88页 魏群的神色又转为凝重:“还是扯不平的。头儿他要考虑你,要考虑我们,他的弱点很多。这件事之前他大约也没料到叶欣怡的态度那么坚决。如今看来,只要他手里没有制约叶欣怡的东西,她立刻可以翻脸不认人。从目前情况看,他应该是拿回了叶欣怡手里的那些证据,而没有把叶欣怡私吞家产的证据交出去。所以他才会被赶出公司,身败名裂,将来很难在圈子里混下去,而且……”他顿了顿才说:“……而且把名下的股份,以一分钱一股的价钱,全部转让给了叶欣怡。” “全部?”她震惊。 魏群郑重地点头:“全部。” 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小雪来时还是清早,等到走出办公室,已经十点多钟。门口的香港女人警觉地打量她,魏群把她送到电梯口。 所有一切的一切,信息量实在太大,她觉得头撕裂般的疼痛。电梯大概停在一楼,顶上的红灯闪烁,一个一个变换着数字。等了良久电梯终于到达,哗啦一声打开大门。小雪正要走上去,魏群在背后叫住她。 他推了推眼镜,诚挚地说:“如果你见到头儿,告诉他大伙儿都很希望他能回来。这些年我们跟着他也赚了不少钱,虽然比不上那些香港富豪,一人投个几百万还是可以的。大伙儿还是希望能跟着他干。” 走出大门,小雪才觉得一阵清醒。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可是阳光冷得凛冽。她想到魏群刚才所说的一切,又想起阿远告诉她的话:“我的心太大。我一无所有,所以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这辈子只能躲在树背后仰望你的窗口,最怕你忽然发现我原来那么平凡,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根本配不上你。” 可惜那时他没能把话说完。 她的阿远,一路披荆斩棘走得艰辛,他从一无所有来,可是现在又回到一无所有。 魏群最后说,如果你见到孟怀远……已经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讲,似乎他们认定,如果他出现,必是在她的面前。 可是真的吗?她茫然四顾,唯有深深嘆息。 第41章 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3) 在明殊的介绍下,小雪去拜访了一位珠宝专家。 老人据说出自珠宝世家,家里百来年前还是御供的珠宝商,到了老人这一代,专门在国外研习了钻石切割的工艺,手里经营过的珠宝无数,如今也颇有几个名人在他这里定制首饰。 老人住在一幢欧式小洋楼里,绿荫长巷的最里端,家里布置得古朴雅致,深色雕花的橱柜里摆满各式钻石首饰的设计图案,都是他亲手设计制作卖出去的样本。 小雪拿她的钻石让老人鑑定,老人拿放大镜看了片刻,瞥她一眼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银的指环做托底,况且银的纯度和工艺都不大好。” 小雪讪讪地解释:“是先有银戒指,后来才镶的钻。” 老人托着放大镜“嗯”了一声,语调颇有些不屑:“银戒指配什么钻石,像个穷光蛋非要配个大家闺秀阔小姐。” 小雪沉默下来,老人推推眼镜继续说:“钻石倒是极好的,圆形明亮切割,颜色可以有d级,净度也完美,看起来像是国外手工定制镶嵌的吧?” 小雪问:“您看能值多少钱?” 老人看她一眼,十分不满的样子:“别怪我多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少点耐心。这样一颗顶级钻石,纯天然的,十分难得,不知长了几十亿年才能长成。” 她颇意外:“钻石是长起来的?” 老人摘下眼镜面露微笑:“那当然。高中物理课没讲过?钻石的生成,是极普通的碳物质,经过万亿年的高温高压,才变得坚硬而透明。要不然大家结婚为什么要送钻石戒指?就是历久弥坚的意思。” 历久弥坚,要多勇敢才能办到的事。爱情本是一颗钻石,需经磨砺才能闪光。许多人许多事,都随岁月归入尘土,只有那些极稀有的,经历漫长人生,抗得住高温强压,才能走到最后。她与阿远,开头算不得好,过程也迂回曲折,唯有一颗坚持的火苗,遇风未倒,可眼看也要熄灭。 谁知道呢,也许只有像她那么傻,才会觉得那颗火苗还没有灭。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是扫墓的日子。她从疗养院接回妈妈,一起去祭拜爸爸。 爸爸的墓地在江对岸山上的公墓里,需坐过江的公车才能到。记得当年她用手里仅剩的一点余钱挑选了公墓山顶的两片墓地,一片存放了爸爸的骨灰,另一片留给妈妈。那里地势高,脚底是一排又一排灰白色的墓碑,极目远眺,大江滚滚东流,江风在耳边猎猎吹过,声音忽高忽低荡气回肠。 一年不见,墓地旁的青松长高了一截,爸爸的照片蒙了灰尘。小雪把带来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和妈妈一起坐在青石阶旁吃简易午餐。 她把妈妈的药片放在妈妈手心里,妈妈却没立刻服下。她捏着药片,用袖子拂了拂爸爸的黑白照片,感慨良多:“你爸爸最大的心愿是带我们全家搬去江边的别墅区,多可惜,没来得及成功。” 她不愿妈妈伤心,忙转换话题:“妈,先把药吃了。” 妈妈执拗地摇头,可是嘴角一弯笑了,仿佛想起甜蜜往事:“那时候在厂里,追我的人可不少。你爸爸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不好,可我一眼就看上了他。” 第89页 小雪想逗妈妈高兴,就追问:“是因为我爸长得帅吧?” 妈妈笑出声来:“是啊。还有,他是大学生,又努力肯上进,整个厂里最能干,最受领导重用,就数他,只要他愿意,简直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妈妈停了停,眼里满是崇拜:“新婚之夜他就对我说,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带我一起去住江边的别墅区!” 小雪见过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还是黑白的,两个人头碰头,笑得比蜜还甜。那时候妈妈极其漂亮,虽然烫了八零年代流行的大卷菊花头,穿小碎花的“的确凉”衬衫,但挡不住眉眼秀美,楚楚动人。爸爸也是个精神爽利的小伙子,眉眼间尽是自信和满足。 回忆往事,风吹得眼睛发酸。她拉住妈妈的手,忍不住问:“妈,选了爸爸,你后不后悔?” 妈妈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指着边上那片空墓地:“为什么要后悔?现在也差不多。将来我躺在你爸爸身边,还不是江边,也能看到一样的风景。”她说着一扬手,把手里两片蓝色的药片抛出去。小雪急得大喊:“妈!”妈妈却回头,嘴角弯弯笑得像个孩子:“别逼我吃药,不吃药的时候,我常常能看到你爸爸。”她举手,猎猎江风里指向天空:“你们都看不见,可我能。看,你爸爸在天上朝我笑。” 天上几片云舒云卷。那两片浅蓝色的药片,划过漂亮的抛物线,转瞬消失不见。不知哪里来的一群水鸟,振翅掠过空中,在阳光里投下流动的剪影。风还在吹,忽远忽近,和飞鸟一样自由。 关于妈妈江边豪宅的执念,小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起源。是人都会有私慾吧,会嚮往繁华似锦,岁月辉煌,妈妈和她都是一样。可是也会有那么真心的一刻,这似水年华,如果与你一起走过,即使需要洗尽铅华,虽有遗憾,但也不要紧。正如明殊在电视上讲过的那样,有的人,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一生只能遇到一次。 明殊参加的唱歌比赛在平安夜那晚迎来决赛,并且要现场直播。明殊提前和她打了招呼:“你得来露露面,导演已经逼了我两个月了,说女朋友必须出现。” 本来明殊有望夺冠的,只是近来网上越传越邪乎,好多人讲宋明殊那个一生一遇是他编出来博取眼球的,根本没那么个人。明殊还说:“拜託,我老爸骂了我好几回了,说我粉丝多了,是不是要把你始乱终弃,所以除非我把你正式带出来,他和老妈绝对不出席决赛。” 小雪无奈,只好答应了,没想到决赛的声势异乎寻常的浩大,电视台门口铺了红地毯,围堵的歌迷人山人海。工作人员事无鉅细都安排得一丝不苟,座位坐哪里,在哪个瞬间主持人会“cue”她,导演甚至想出馊主意,让她在比赛间歇跑去后台,以便捕捉她为明殊加油时“真情流露”的瞬间。 比赛共三个轮次,几个决赛选手各有各的狗血,毕竟没故事的人多少引不起大众的兴趣。比到第二轮,明殊的乐队也上场了,气氛被炒得十分狂热。小雪大部分时间和明殊的父母坐在一起。宋阿姨攥紧了她的手比明殊更紧张,宋叔叔要淡定得多,只在明殊抱着吉他跪滑半个舞台高声嘶吼时皱紧了眉头。 夜渐深,身边的观众开始坐不住。第三轮明殊要唱他撕裂版的“someone like you”,导演安排小雪这之前去后台给明殊“惊喜”。 摄影机跟在她身后。说实话对“真情流露”这回事她颇忐忑,可是门一开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休息室里灯光亮如白昼,明殊看见她,嘴角一咧笑起来,几步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四周稀稀落落响起掌声,有另几个参赛者,有工作人员,也有明殊的乐队成员。 气氛如此有爱,小雪觉得自己有义务说点什么,支吾了一阵,佯作无语凝噎。手机却忽然在口袋里“叮咚”了一声。她条件反射地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橘子发来的简讯,只有三个字。 “唰”的一声,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是疾风骤雨般的心跳,四周的人声化作遥远模糊的影子,全世界只听到自己脉搏震荡的声音。 橘子的简讯说:“他来了。” 明殊一定注意到了她骤变的脸色,嬉皮笑脸地伸手挡开摄影镜头,对摄像师说:“大哥,不好意思,等一下再拍。”他把她拉进休息室的小隔间,拿过她的手机看了一眼。她苍白着脸问:“宋明殊,我怎么办?” 他停了停,伸手揉乱她的头发:“什么怎么办?还不赶紧去。等一下我帮你引开他们,你从后门熘。” 她迟疑:“待会儿就该拍到我了。找不到我你怎么办?” 他咧嘴,闪出他玩世不恭的花美男微笑:“能怎么办?凉拌呗。” 明殊侧身出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外面的人声果然远去。她熘出休息室,其实也顾不得有没有人看见,一路小跑冲到一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迳直奔到电视大楼的后门。幸好那些宋明殊少女粉丝团已经转战他方,一路畅通无阻。 她给橘子拨电话,急不可耐地听电话里“嘟----嘟----”的通话音。橘子接起来,她几乎是用吼的:“阿远在医院?” 橘子却假装没听见,拖长了声音说:“哦,急诊啊,今天值大夜班的是刘大夫,你上一楼值班室找下他吧。” 第90页 一定是阿远在她身边,因此她不方便讲话。果然,只一分钟,橘子的简讯又“咚”地一声跳进来:“他来拿化验报告。我拖住他,你速来。” 她放下手机简直是飞奔到地铁站。深夜,东去的地铁已经不那么频繁,站台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连路灯也似乎暗了几分。天气冷得像结了冰,也许这是有史以来最荒凉的平安夜。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远处的鸣笛,地铁挟着冷风“呼啦”一声进站。她第一个冲上去,终于等到列车摇摇晃晃地发动。为了下车时离出站口近,她还往前走了几节车厢,下车又一路飞奔,几乎只用平时一半的时间就赶到医院大门。 远远就看见橘子站在门诊大厅前的台阶上遥遥相望,她冲过去,噼头盖脸地问:“他人呢?” 橘子迫不及待地说:“他刚走。我废话说了一车,可能他发觉我在拖延时间,所以执意走了。” 她急得简直要哭出来:“知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往哪个方向走的?” 橘子说:“他说去坐地铁,你来的时候路上没见着吗?” 她来时忙着赶路,根本无暇他顾,更何况如果阿远故意避开,一定不会让她看见,也许说去坐地铁也不是真话。 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疾速掉转头顺原路追了回去。也许,哪怕是万一,他真的是去了地铁站,她还能追上----如果他也想被追上,给他们留一线生机。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还记得那一年的平安夜,她为了和阿远在一起从游乐园早早逃出来,他在小区花园的屋檐下等她,她坐着他到处都响的破自行车冲下小土坡,最后两个人因为口袋空空,没有地方去,为了取暖躲进地铁站里,坐上去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 地铁站就在眼前。她疾奔下站前长长的台阶,一辆地铁正呼啸进站。 这是一辆西去的地铁,夜深了,也许是今晚的末班车,平安夜开往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 只一霎那,毫无理由地,她执拗地认定,阿远一定会在这班地铁上。 没时间在站台上找人,她紧赶慢赶在地铁关门前冲进车厢。车厢里没几个人,有晚归的中年男子,还有几个出来过节的少男少女。车行出站,灯光亮得惨白。幸好这也是一列允许车厢间走动的地铁。她顺着列车摇摆的节奏,一步一晃地穿过连接门,又穿过下一节车厢,在乘客里仔细寻找她熟悉的身影。一节又一节车厢过去,直到走到了车头,没见到他的踪迹。 这时候地铁到站,有人下车。她也停下来,疾步下车,拨开人流狂奔,向后跑了几节车厢,又在车门关上前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找了前半段地铁,他没在上面。他也许在后半段。 一定在。 她这样想,不找到最后一节车厢她断不能死心。又一节一节车厢过去,直到眼前大约只剩下最后一道未开启的门。 她定了定神,缓缓打开门。地铁在黑暗的甬道里高速穿行,灯光不知为什么骤然暗了暗。 她一眼就看见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灯光恍惚照不到的地方,形单影只。他一定也看到了她,抬头凝视她的方向,目光平静。 这许多年的往事在身边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她忽然又想到明殊的话,有的人,说不出哪里好,只知道一生只能遇到一回。她与阿远是不是也是这样,无论沿途走过多少路,遇见多少人,除了彼此,始终觉得不对。如果一定要论理由,也许他们是同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因此习惯付出,亦擅长等待。也许他们真的太善于等待了,正如他现在坐在那里,静静凝望她的样子,那样复杂的眼神,有温柔有渴望,也有隐忍与无奈,像第一次也像最后一次,仿佛时光亘古不变,从来不曾在他们中间流逝过。 第42章 集末的最后一班地铁 (4) 新年刚过的某天,明殊拉小雪上网看她错过的总决赛。 这场决赛让网上热闹了好一阵。虽然明殊最终夺冠实属众望所归,当时的狗血场面可让少年粉丝团们着实沸腾了几天。 最后一轮,音乐响起来,明殊坐在聚光灯下,执一把吉他唱他的“someone like you”,声音由低沉到撕裂,最后一次唱到“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时,镜头给了大特写,灯光折射在他眼里,仿佛有微微泪光闪动。 音乐停下来,掌声雷动。主持人打了鸡血一样蹿过来:“宋明殊这首歌唱得真是感人至深。能跟我们分享一下选这首歌的原因吗?” 明殊显然已经平静了心绪,随意笑了笑:“就像歌词里讲的,爱一个人有时候也要懂得捨弃。” 这可跟预先备好的台词不大一样。主持人“呵呵”一声干笑,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让我们来看大屏幕。” 大屏幕播起了事先录好的採访镜头。记者说:“能不能说一说你那个一生一遇的爱人?”明殊挠头:“能不能说点别的?”记者坚持说:“可是大家最关心的是她呀。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吧。” 明殊不大情愿的样子:“呃,那时候还在念书吧,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镜头一闪,大概是经过了剪辑,镜头里的明殊已经神情自若,笑说:“其实阻力挺大的,不过那时候年纪小,觉得没什么了不起,最悲催的结果大不了是我爱你但不能在一起。”他顿一顿,闪出他满不在乎的标牌花美男式微笑,说:“后来才发现,最悲催的结果其实是不能在一起但还是我爱你。” 第91页 镜头转换,又回到海选时的情景。他垂眼,微微一顿,对着镜头恍然一笑:“他应该永远不会像我爱他一样爱我,不过没关系,这不妨碍我爱他……他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一辈子只能遇到一次。” 主持人又high了,扯着嗓子喊:“听说今天决赛,那个大家都很好奇的人终于来了。大家想不想看?”无数人在下面大喊:“想!”聚光灯同时在观众席上逡巡,最后落在张空椅子上,旁边是明殊父亲铁青的脸。 主持人有点傻眼,结巴了下说:“好,也许是出了点状况,明殊的爱人来到了现场,现在应该是走开了一会儿。” 明殊挠头:“呃……她有事先走了,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 主持人继续傻眼,幸好导演似乎在他耳麦里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立刻又神情振奋起来:“好,观众朋友们一定也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摄像机捕捉到了当时的镜头,请大家看看刚才发生的一幕。” 大屏幕上出现休息室里的镜头,明殊低着头看手机,小雪惊慌地问:“宋明殊,我怎么办?” 小雪和明殊窝在沙发里,头碰头看电脑上的小小视频窗口,已经默默无言许久。这时候明殊才一拍大腿:“卧槽,那时候我就在心里骂。我可从来不知道那小房间还藏着摄像头,平时还都在那里面换衣服。导演草泥马太龌龊了!” 小雪听了直笑。镜头里的小雪问:“我走了你怎么办?”明殊停了停,恍然一笑说:“能怎么办?凉拌呗。” 镜头回到舞台上。主持人问:“明殊,能告诉我们女朋友收到的简讯说什么吗?” 明殊一脸尴尬:“呃……她的初恋男友失踪了一阵,刚才正好发现了他的下落。” 观众席上一片唏嘘,主持人安慰地拍他的肩,背后的大屏幕上很适时地回放了明殊唱到“never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时泪光闪动的镜头。主持人用追悼会上的沉痛语调说:“明殊刚才说,爱一个人有时候也要懂得捨弃。我觉得这话十分有理,有时候磨砺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小雪颇觉得过意不去,黯然说:“对不起,那个导演和你的经纪人后来没为难你吧?” 明殊不以为意地揉她的头:“呵,可把他们给高兴坏了。特别是我经纪人,解决掉前女友,给女粉丝们腾个地儿,他比打了鸡血还兴奋。” 后来明殊夺冠自然毫无悬念,幸好导演厚道地在她的脸部镜头上打了马赛克,要不然近几天网上各种口诛笔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把她这个女版陈世美直接打成筛子。比如一个女网友写的:“那谁,且行且珍惜吧,因为你以后再也遇不见这么好的男人。” 小雪又嘆气:“宋叔叔宋阿姨呢?他们一定在心里怨我。” 明殊笑:“哪儿能啊。我爸你知道,觉得是我出了名对你关心地不够,故意把你逼走的,把我臭骂一顿,天天逼着我回来哄你回头。我妈嘛……”他停了停,“……忙得很。这几天给我介绍对象的快把家里门槛踩断了。” 她忧心忡忡地问:“那你怎么办?” 他咧嘴笑得没心没肺:“还能怎么办?你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儿把我给抛弃了,我伤情个十年八年,也在情理之中吧。” 她无奈。这时候手机在口袋里忽然响起来,她低头看了看,即刻站起来:“我得走了。” 明殊也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送她到门口。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上的一点点萤光,照得人脸色阴郁。她站在门口穿鞋,明殊冷不丁地说:“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阿仁的太太,又怀孕了。” 她惊讶地抬眼:“什么时候的事?” 明殊停了停:“就前阵子,决赛前那一天发现的。” 她这才恍然明白,明殊唱“nevermine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的时候为什么和以往不一样。而且他那时候说,爱一个人也要懂得捨弃。 就着屋里那点冷冷的微光,她看见明殊垂下眼。全世界也许只有她看得见,永远满不在乎的宋明殊,在某个阴暗的背光处,垂着眼,神情寥落的样子。他要的他永远给不了,所以只好捨弃。 她鼻子一酸,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他的身子僵直,静默了一刻,才像往常那样揉乱她的头发:“你哭什么?该哭的人不是我?这回我再自欺欺人也回不去了。” 她打掉他不安分的手:“我替你哭一会儿。” 他朝她咧嘴笑:“这样不挺好?等你三十六岁了,如果还嫁不出去,还可以嫁给我。” 许多事象走不出去的怪圈。多少年前,在纽约某个昏黄的风雪之夜,他们也有过类似的对话。那时候他们都在蛰伏,因为等待而心如止水。 那时候她相信上弦月代表分离,下弦月代表重逢。现在她早已不是相信这些的十七岁少女,可是她与阿远,确实重逢在下弦月的晚上。 那时候地铁上看不到月光,只有头顶幽暗的灯光。阿远坐在最角落里,望着她的目光平静又复杂。 第92页 那一刻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喜怒哀乐,五味杂陈。其实她并不知道阿远为什么这样离开。这许多个日日夜夜,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他以为她抛下他要把自己牺牲给郑贺,或者他怕叶欣怡再对她不利,亦或者他真的答应了叶欣怡什么,打算放弃。她想过他们重逢的样子,她或许会扑过去对他拳打脚踢以泄愤怒,或也许会抱住他再也不放手。可是直到这一刻他这样出现在眼前,静静凝望她,她才发觉,心里最初的波澜起伏平静下去,也许什么都不那么重要。 她走到那个角落,指他身边的空位:“可以坐吗?” 他无奈地笑了笑,点头。 他们并肩坐在黑暗里,地铁在轨道上疾驰,喀嚓喀嚓的声音撞击耳膜,也像打在心上。她半天才鼓起勇气问:“这些日子你去了哪儿?大家都在找你。” 他目光一闪,不答。她又问:“你到医院来看过我?龙虾是你买的?” 他低着眼,还是不答。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忽然轻声问:“什么时候搬家?” 她一怔,反问:“为什么要搬?” 他似乎扯着嘴角暗自笑了一笑,:“那你打算和宋明殊过一辈子?” 她平静地说:“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才抬起眼来,神情闪烁,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有个人追不容易,更何况身体健康,事业稳定。如果我是你妈一定劝你,不能老那么感情用事,别太挑,差不多就行了。” 她觉得眼泪快要涌上来,停了停,强行按捺,才能继续说下去:“说得也是。前一阵倒是有个合适的,分分合合十几年,好不容易在一起,可是那人又忽然玩儿消失,不知为什么。” 他茫然望向窗外,那里是黑暗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什么也看不到。半天他才低下头:“也许他觉得被现实打倒,下个十年很可能穷困潦倒。”他默默朝自己笑笑:“隔壁班的公主,也许他从来不该妄想。” 她这才明白了他的想法,心里顿时象堵了一块,阻塞她的呼吸。她不曾见过他挫败的样子,即使是十七岁一人支撑家里生计的时候,至少还有未来有无限可能。她想了想,嘆息:“我倒觉得,有钱男人都靠不住,还不如自己有钱。” 他抬起头静静望着她。她说:“前不久还有人送我一大豪宅,说起来我现在也有钱了。可是想想豪宅也没什么用,每天光打扫卫生都能累死人。那么多车库,我又没有车。后院那么大,还得花钱请人打理,怎么想怎么不划算。啊,还有,还有人送我一大钻戒,我拿去一评估,哇,好傢伙,能值近一千万。可戴在手上有什么用,光只能看看,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还不如换成股票可以升值……” 地铁里灯光闪烁,他看着她的样子也目光闪烁。她定了定神,停了停,尽量保持平稳的语调:“正好上次遇到魏群,他说他们几个准备出来单干,我想既然有钱了,不如凑个份子,一本万利的事,说不定这一辈子就不愁吃穿了,是不是?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都卖了做投资。不过投资的事我一窍不通,钱拿出去不知道会不会被骗,最好找个人帮忙管理一下。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里只有你合适……”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她只觉得鼻子发酸,这样还让她怎么往下说,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在地铁的隆隆声中听不见:“……既然是送我的礼物,我就有权支配,你说是不是……” 他忽然拉过她的左手来看。她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没有戒指。他停了良久,低着头神色黯淡,最后问:“戒指卖掉了?” 她拉开领口让他看她戴的项鍊。除了那枚胖乎乎的“回心转意”,项鍊上还挂着她的银色指环。她说:“钻石卖掉了,戒指还在。” 他沉默,低头看自己的无名指,半晌沉声说:“可是我的已经不在了。” 他的无名指上光秃秃的,确实什么也没有。她轻轻抚摸他的左手。无论天气多冷,阿远的手掌永远是热的。他的手指上没有戒指,可是像所有戴惯了戒指的手指一样,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她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摸他左边的口袋,果然,那里有温热的指环,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她抬头望着他得意地笑:“你看,还在。你骗谁?” 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眼泪还是滑下来,脸上一片濡湿。她抹着眼泪问:“消失了那么久,你到底去了哪儿?” 他默默笑笑说:“我住在原来的楼下。你来楼上的时候能听见你的脚步声,晚上能看到你房间的灯光。”他顿了顿,冷下脸说:“还可以看到陈思阳每天来献慇勤,送吃的。” 她忍不住破涕为笑:“换了以前,你早扑过来勒令我不准见别人。” 他嘴角微动,似乎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扬起唇角笑起来:“也是,他连你讨厌吃鸡都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幸福。” 昏暗的角落里,她靠在他胸口上,双手环抱他的腰。指尖划过他的右肋下方,即使隔着衣服,似乎也能感到皮肤凹凸不平的地方。她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第93页 他无奈地笑:“怕你觉得我没用,忽然发觉我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她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完美过?从来都是个骄傲自大,好高骛远的野心家。” 想像着刀疤狰狞地匍匐在他腰间的样子,她心里忍不住隐隐做痛,低声说:“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没用,是太傻。” 他灼热的手掌握住她的:“那时候觉得你越来越远,我只是不想放弃。” 她抬头问:“那现在呢?想放弃?” 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眼神略一黯淡:“这个世界不完全公平,我也不能像十七岁那样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承诺过的事我一件都没做到。小雪,我也许会让你失望,你就不怕?”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向来明亮清澈,她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如此清晰。她在心里说,也怕,但更怕这辈子等不到你。 幽暗的车厢一角,两个人紧紧依偎。这时候列车一声呼啸,冲出地面,霎那间清辉满地,夜色辉煌。有的人,一辈子只能遇到一次,幸好他们终于等到彼此,在如水的月色中,在最后一班地铁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