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做牺牲的准备,她万万没想到他提这样的条件。那只捏着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炒了那么多年的菜,像一摊酸臭的脂肪,搭在她手,肥胖油腻。她眼眶一热,抵抗住再次甩手的冲动,低下头来:“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钱我一定会还给你。老闆,算我求你……”
耳旁传来老闆的干笑:“我是很想帮忙的,但是那么大一笔钱,除非是自家人嘛……”
她低着头沉默,老闆欢喜的声音絮絮而语:“这样对你也有好处啦,你想想,结了婚就好办绿卡了呀。这样好的事,很多姑娘想也想不来的……”
她始终不说话,老闆的脸色沉了沉,冷声说:“你要知道,现在回大陆找一个二十岁的,也只要两万块……”他停了停,像是稳了稳神,又放慢了语调:“不过是两年而已,绿卡就拿到了啦,到时候要走要留我又不好强迫你,又是那么大笔钱……我晓得你年轻不经事,不过这样好的事哪里找。若不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也万万不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温热的液体在眼里打转,她狠狠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说,不错,不过是桩买卖。
再睁开眼,她语调平静地说:“那就说好了,两年。什么时候能把钱给我?”
“哦!”老闆喜出望外,“等我准备准备,股票什么的要卖掉啦,总要一个星期啰,申请註册结婚也要两天吶。”
她深深地嘆息:“能不能快一点?”
老闆略一迟疑:“定期存款拿出来,损失很多利息的……”他翻了翻小眼睛,忽然死死抓住她的手:“都听你的好了啦!明天我就去拿钱……这个……今天晚上我们早点打烊,我家里你还没去过啦,我带你去认认门?”
很多年后,那天的一切都随着记忆变得恍惚,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那样不堪的记忆,如果能随时间而湮灭,那该多好。
偏偏她有证人。
中午餐厅里的人少之又少,然而她站在一桌客人旁边忍不住出神,明明手拿点菜单子,笔却一动不动,客人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见。重复到第三遍,客人终于火了,提高声音骂骂咧咧。老闆跑出来打圆场,一边招呼另一个伙计过来帮忙,一边顺势搂着她去收银台,凑到她面前说:“小雪啊,坐坐坐,多休息……老闆娘不用那么辛苦的,呵……呵呵呵……”
老闆喜不自禁地傻笑,他的手摩挲她的后背,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那滑腻腻的触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吃早饭,胃里掀起一股滔天巨浪。正当她以为自己要吐了,另一张桌子上传来一声惊呼。
“厉晓雪?”
她回头,定睛细看,才认出窗边那一桌五六个人中一个瞪大了眼睛梳齐耳短发的,竟然是那个外号叫橘子的中学同学。
她怔在原地,还是老闆拉着她的手热络地走过去。整个过程恍恍惚惚,她只记得自己象行尸走肉般被拽到橘子的面前。
老闆喜气洋洋地寒暄:“小雪的朋友啊?以前都没见过唉。”
橘子已经惊得语无伦次:“哦……我是厉晓雪的中学同学。我来纽约看我姐姐……您是?”
“呵呵呵……”老闆笑得满脸横肉一齐抖起来,“我是小雪的老公啦。这么巧?菜好不好啊?等下,我去后面给你们加一个清蒸龙虾……不用客气啦,今天的龙虾好新鲜的,小雪的同学嘛,我请客,好应该的……”
那天的每一分钟都是记忆里最不堪的时刻。橘子的那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她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久。她听橘子说,她和陈思阳念了同一所医科大学,如今双双升读博士,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她在泌尿科他在肝胆外科。陈思阳在大学里交过一个女朋友,长得如花似玉,可惜因为毕业分手……小雪只管麻木地点头,还好她们在学校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更多的共同话题。橘子出门时欲言又止的旁敲侧击,她以沉默回应。橘子说:“留个联繫方法吧,如果回国记得通知我。”小雪给她一个几乎不用的邮件地址。
最后她把橘子送到车水马龙的大街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听到过别的同学的消息?比如……孟怀远?”
“孟怀远?”橘子好奇地看她,停了停,像是在记忆里搜索,最后摇摇头:“同学聚会他从来不来。”
满街的车鸣笛啸,世界却在那一刻重新回到一片死寂。
夜晚不可避免地来临。九点刚过,老闆就迫不急待挂出“closed”的牌子,十点几分,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老闆在耳边喋喋不休:“我想近一点才住公寓楼啦,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住皇后区也好,新泽西也好,呵呵,现在楼市那么差,我也想买栋房……”
十点二十五分,他们走进他的公寓。两室一厅,自然比明殊的住处宽敞,但有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仿佛墙壁后面都藏有僵死的秘密。老闆一把把沙发上不知什么抹到地上,陪了一脸笑容:“小雪,你先坐一下,我去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