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大江大河>艰难的制造>第63章

  每一天,开工率低于前一天。腾飞比腾达的开工率更低。品质,总是在任何时候遭遇逆淘汰。

    往往公司出现状况的时候,正是资金链最紧绷的时候,但柳钧还是一分不差地将买二手房的钱给了钱宏明,自己拆东墙补西墙,苦苦应对。他此时最头痛的是客户退定,客户若是退定,他即使吃没那点儿定金又有什么用,定金只够买材料,不够加工费。退定的产品在这个年月里,基本上成了积压的代名词。而销售部门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地联系客户,询问现有订单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钧正从成品堆积的临时仓库出来,本就是被临时仓库的闷热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阳又是热辣辣地晒下来,柳钧心头燥得慌。正好申华东打电话来,问柳钧这边有没有做不完的订单,可否调一些给他们市一机救急。柳、申两个人说话一向比较直接,在外人听来是没皮没脸,柳钧也不掩饰,道:“年初开始,加班这个名词在我这儿已经成为历史了,现在也是吃不饱,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饱也不敢碰,没订单给你。你那儿能保持多少的开工率?”

    “目前怕只有百分之七十的开工率了,我很怀疑接下去还得降。我们产品今年出口不好,订单掉得很快。有几个订单形同鸡肋,可市一机总经理还是满心不舍得放弃,找我讨论求我高抬贵手接下,公司稍亏点儿,保证开工率,免得人心浮动。可我哪敢同意,汇率死撑着,原料价格日日涨,一笔合同里面打掉这些因素,岂止稍亏。再加上奥运前后为保北京环境面子,华北得停不少工厂,那边的订单到此为止,做完算数,新的得等奥运后再给,那是多大的一刀,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别抱怨啦,总比北京人民牺牲少点儿。我这儿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库存,悲哀的是,经常有客户公司没良心,明明他们公司状况已经不行,我们打电话去问,他们还说没事,货款已经准备好。等我们发货过去,他们不按合同给钱,希望拖延付款,我只好赔上运费让拉回。这种时候,明知谁都不好过,谁敢让客户压货,宁可我自己压,起码看得见摸得着。”

    “对!”申华东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饭经过你钱朋友家中介公司,门面很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大玻璃也让人砸了。”

    柳钧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接到钱宏明的电话。刚接手钱宏明房子的那几天,他还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总有一个电话打给钱宏明,几天正常下来,他自己这边又焦头烂额,不知不觉就把钱宏明那头给疏忽了。他忙拨打钱宏明电话,里面却提示关机。他跑回办公室,将工作交代一下,就冲去市中心。一边打电话向崔冰冰报告这种情况,问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等柳钧赶到中介公司总部,见那边已是曲终人散,透过砸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人去楼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围了好多指指点点的围观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赶来了,见此奇道:“谁砸的,怎么回事?”

    旁边有好事者兴奋得唾沫飞溅:“上午吵起来的,说是老板跑了,吵着吵着,人越来越多,最后就砸了。警察也来了,警察来有什么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钧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办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着跑去街角的停车点,跑得气喘吁吁,直等赶到钱宏明公司所在大厦停车处,她的呼吸还没平静。但是等电梯,电梯却一直不下来。柳钧忽然感觉到电梯不下来与身处九楼的钱宏明公司有关,他让崔冰冰继续等电梯,他改走楼梯,冲上九楼。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楼梯间,心里发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钧先冲到九楼,伴随他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声的,果然是乱成一团的场面。有个女人坐在压着电梯门的真皮大班椅上,谁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谁也别抢”,也有人坐在两张办公桌搭起来的台上,抱着几台电脑嚷嚷“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大家闹哄哄地瓜分办公室的家具杂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电梯口不让搬走,他们只能一直占着,地上横七竖八撒满吃剩的快餐盒。柳钧心说钱宏明大手笔送保安虫草,还是有点儿效果。

    他稍稍缓过气来,就直奔钱宏明的办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家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经搬走,原本豪华的办公室满目疮痍。有人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相框,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与同病相怜的人一起扯着嗓门倾诉遭遇,大致说的是私人借钱给钱宏明上百万,又问亲戚朋友借钱,转手再借给钱宏明,没想到……柳钧看来看去相框里面是空的,这相框,柳钧认识,原本放的是钱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里的照片已经被钱宏明带走,还是被眼前这帮愤怒的人们撕毁。

    总之不见钱宏明。

    忽然有个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扑到柳钧面前,大声向大家指证柳钧是钱宏明的死党,顿时周围能动的都拥过来,那些占着办公桌椅的无法动,眼睁睁盯着这边。柳钧一看不妙,这些都是急红眼了的人,他当然不肯吃眼前亏,反问那位员工道:“钱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机。他最后一天出现是什么时候,你们账面上还有多少钱?你知道你们开户行是哪家,什么账号……”

    柳钧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打消大伙儿眼中刚刚点燃的期盼,因为柳钧问的问题与这儿每个人上楼时候问的问题一样。于是众人又一哄而散,柳钧沉着脸抬头,见崔冰冰才刚气喘吁吁地上来,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楼梯间,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车,才开腔:“估计宏明卷款跑了,楼上那些都是借钱给他的债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这结果,早不跑晚不跑,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他还问同事借钱?”

    “他姐也问同事朋友借款,据说都是几百万地借的,疯狂。”

    “钱宏明总算对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当场脑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钧不禁叹一声气。车子很快到钱宏明原来住的那警卫森严的小区,这一次,保安不放进。柳钧没敢说出那房子其实已经产权归他,只是两夫妻一起游说保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以期打动保安。但保安还是不敢放行,最后轻声透露原因,不知有谁突破防线到了钱家门口,用红漆将钱家大门涂画得异常恐怖。今天也已经有好多人想进去找钱家,他们唯有严防死守,闲人一个不放。

    柳钧想把钱宏明所有房子都搜一遍,崔冰冰道:“别找了,钱宏明不会那么傻。他如果方便,肯定会联系你。他如果不联系你,那么肯定是他不方便。你耐心等吧,手头随时准备一笔钱等着。”

    柳钧虽然也觉得崔冰冰说得有理,可关心则乱,他还是回家找了钥匙和门卡,重回钱家。他既然有门卡,一刷就进去,保安也没理由再拦他。柳钧上楼,果然看见一片血红,岂止是钱家大门血红,而是整个门厅血红。同一楼层的另一户跟着倒霉。柳钧思虑再三,才开门进去。门一开,里面呼啦一下扑出一阵风,带着一股阴寒,柳钧不觉心头一寒,闪身进入,冷风狠狠将他身后的门敲上。柳钧看清了,里面倒是保持原状,但一个人都没有,连每天都在的保姆也不知去了哪儿。而风则是从主卧打开的飘窗吹入。柳钧走过去关上窗户,却意外发现飘窗窗台上有两只淡淡的脚印。柳钧心头一紧,不禁低头看下窗外,这是二十八楼,如果站在飘窗看地面……又开着窗……柳钧一阵心悸,好久喘不过气来。钱宏明曾站在这儿想到自杀!

    柳钧直着眼睛好半天,才想到搜一遍房屋,没找到任何线索。

    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晚。等柳钧马不停蹄地跑到最后一串钥匙所在的房子,窗外才刚残阳如血,如钱家门口那泼血一般的红漆。在如血的残阳下,柳钧正好接到嘉丽的电话。嘉丽声音很轻,说是刚安顿下小碎花睡觉。柳钧不吭声,于是嘉丽小心地问:“你知道宏明的消息吗?他说最近忙,过两天再给我电话。可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以前从没这么长时间不打家里电话。”

    柳钧一算,差不多他与钱宏明也是四天没通话。“我现在在你们刚结婚时候住的房子里,宏明单位分给他的这套,我也在找宏明。”柳钧没有犹豫,对嘉丽坦白,“他暂时失踪,许多债主也找他。你在澳大利亚钱够用吗?”

    “钱……我有。宏明怎么了?”

    “暂时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报你。嘉丽,你答应我,这个时候千万别回国,你回国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害宏明无法藏身。你别哭,认真听我说完。你在那边也请保持低调,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电话来问你,无论是谁,你都说不知道。万一宏明联系你,你请立刻告诉宏明,我永远站在他的一边。”

    柳钧话没说完,嘉丽已经泣不成声:“柳钧,我很担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么多年朋友,你一定了解他性格,他怕输,怕穷,非常怕,他有句口头禅,对那些做期货输得精光的人,他常说,‘输成这样,还有脸活着,猪头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怕他也拿他自己当猪头。柳钧,我还是回国吧,即使让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个人想不开强啊。”

    柳钧心头冒出飘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两只脚印:“嘉丽,我必须提醒你,宏明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想不开的人,他是个非常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人,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你必须听我的,暂时别回来。另外,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请开始留意你的生活开销,最好是找个工作,我看宏明暂时很难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别回来。”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并不自信,他心里其实非常害怕输,经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虑,他从不会让你看见的。”

    柳钧坚决地道:“嘉丽,你其实很懒,你对宏明的了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仅了解他的性格,更了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现在放下电话好好想想宏明送你们母女去澳洲的原因,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诉你,你们家门口被讨债的人涂满红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总部都被砸毁。你考虑一下债主看到你和小碎花会采取什么行动。你作为成年人,你可以承担,小碎花呢?孩子还小,不能让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电话,也请经常关注电邮,有消息我不会隐瞒你。”

    柳钧几乎是强行结束通话,否则嘉丽会抓着电话哭个没完,却又说不出建设性的话来。其实柳钧心中的担心与嘉丽的一样,他最初一直想着宏明终于卷包逃了,可是飘窗上的脚印让他越想越不对。钱宏明走得那么匆忙,仿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柳钧还想知道的是,钱宏英有没有逃跑,是不是姐弟俩一起落跑。

    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崔冰冰拉柳钧看本地网站的几个网页。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网上图文并茂地直播。柳钧细细查阅跟帖,依然找不到蛛丝马迹。他长长叹息,告诉崔冰冰飘窗上的脚印和门口恐怖的红色。

    “他想自杀?”崔冰冰也是惊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几个电话问问江湖传说。好大的事啊。”

    柳钧差点儿眼珠子掉出来:“你还认识那种人?”

    “嘿嘿,以后你要是对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满脸狰狞。不过随即便一本正经了,“工作需要,认识几个,但不打交道。不敢跟这种人有牵扯。今天特殊情况。”

    柳钧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进去书房。但见崔冰冰将关书房门前,忽然倚门做出S状曲线,风情万种地回眸一笑,柳钧不禁一笑,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淡淡自然是大声叫好,踊跃模仿。可惜这娘俩滑稽万种,风情欠缺。

    一会儿轮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来:“钱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个讳莫如深,另外几个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这种事很快就在他们圈内传开的。”

    两人都觉得钱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钱宏明曾说,跟外人解释三天三夜也解释不清楚那一行的奥妙,柳钧也是从来都弄不清楚钱宏明手下究竟有几家公司,又分别是做什么用,财务上怎么勾连。眼下柳钧更是弄不清楚钱宏明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钱宏明又有什么打算。没人来找他,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全然的束手无策。柳钧唯有等待,等待什么线索主动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钧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忙,最主要的还是烦心。目前市场陷入僵持状态。原材料价格一直在涨,销售却是停滞,柳钧与朋友们议论起来的时候,都禁不住提到一个可怕的名词:滞涨。

    当业务量计划外地下降,导致开工率下降,进而导致利润下降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便严重凸显。比可靠的业务更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柳钧虽然对外声称建设热处理分厂的资金来自历年积累,可是说实话,毕竟还是挪用了一部分银行流动资金贷款的。原本根据计划,可以用未来的陆续产出支付贷款利息,以及清偿挪用的流动资金贷款,可是利润出乎意料地下降了。还贷便有了很大压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于业务量的下降,新建热处理分厂的产能就成了多余。然而这个多余却不是省油的灯,即使停开,也得按部就班地产生折旧,产生贷款利息,产生管理费用,产生用工费用……所有的腾飞高层管理都已经意识到去年决策的失误,可是最后为失误买单的唯有老板一个人。

    好在柳钧好歹保守,手头还有一点儿积累,可以应付日常开销。此时他心里生出与钱宏明差不多的疑问,国家难道看不到长三角与珠三角这两个地区经济面临的问题吗?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每当柳钧焦头烂额之时,嘉丽准时的一天一个电话,让柳钧非常无力。嘉丽着急钱宏明,他何尝不着急,可是他跟嘉丽一样无从下手。他能回答嘉丽的是同一个答案,重复了多少遍,重复得柳钧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样重复的还有另一句话,那就是竭力劝阻嘉丽回国。

    这一天,周五,嘉丽终于问出一句话:“宏明……你说宏明还在世吗?”

    这又何尝不是柳钧心中的疑问:“我们必须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么,让事态这么严重?他从来对谁都很谦让,对谁都很大度。他从来习惯以自己忍让来解决问题,他能得罪谁呢?”

    柳钧哑然。唯有挂电话前再叮嘱一句,让嘉丽不要回国。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丽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能不胡思乱想。可是柳钧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需要嘉丽自救。

    第二天总算有点儿空,崔冰冰最近因为应付总行钦差辛苦得发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钧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饭也没吃就带着吵吵闹闹的淡淡悄悄关门出去,留妻子安静睡觉。男人嘛,总得多担待点儿。他带着淡淡去吃广式早茶,可是淡淡专情地还是只要水饺,柳钧不晓得女儿这是像谁,只好用三只晶莹剔透的虾饺糊弄了一把女儿。

    到了他爸那儿,其实也无事可做,就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爸聊天,偶尔看看淡淡又在满屋子地干什么坏事。

    过了会儿,淡淡匆匆跑过来,三步两步沿着柳钧的腿一直爬到柳钧肚皮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边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吗?”柳钧笑着逗女儿,却意外看到他爸脸色有点儿不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抱起淡淡跃起身,看着他爸道:“走,我们捉老鼠去。看爷爷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来。”柳石堂不得不出声,“里面有人。”

    “大方点儿啦,请出来见见。”

    柳石堂尴尬着一张老脸,犹豫很久,才低声道:“钱宏英。”

    “什么,她?”柳钧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踪的钱宏英居然在他爸家里,他爸的家绝对是他的盲点,“我有话问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马吧。”

    “不是,我要问她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点儿安排都没有,这么匆忙失踪,宏明在哪儿。”

    柳石堂依然严格把关,严肃地道:“你等等,我去问一下。”

    柳钧惊讶地看着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间,心里很有点儿复杂。他环视这间房子巨大的客厅,想到这儿每间卧室都配备卫生间,窗外是繁华的市中心,钱宏英即使在这儿住上个半年估计也不会给闷死。她可真会找地方。但柳钧很快也想到,钱宏英找来这儿不是无的放矢,她问朋友同事借了那么多钱,都借遍了吧,此时还能找谁投靠,谁见她都恨不得从她身上把钱榨回来,唯有一个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钱给她,现在可以收留她。柳钧心中虽然对两人这几天的相处满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爸真是掐准了钱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钱宏英从客卧出来,很简单地穿着一件深蓝T恤和一条黑色中裤。整个人苍老得厉害,如崔冰冰所说,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张脸变得核桃一样了。两人见面,对视好几分钟,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钧不得不安抚女儿,钱宏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吗?”

    “没有,我正要问你。”柳钧不敢说飘窗上的脚印,“不过看到你我放心许多,宏明应该也没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为什么仓促失去音讯?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与我们联系?嘉丽在国外非常担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险,一直想回国来……”

    “叫她外面待着,别回来添乱。就说是我说的。”

    “我们摊开了讲。宏明在我这儿没有借钱,我是宏明信赖的朋友,你也可以在这件事上信赖我。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宏明可能会怎样处理退路?我们可以怎么帮助宏明脱困?首先你告诉我,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你们仓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们还不在一起?”

    钱宏英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却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说呗,你不是每天担心你弟弟吗,正好有个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让我跟阿钧提,怕影响我们父子关系,现在他都问了,你还不说干吗?”

    柳钧听得压倒,可只能隐忍。钱宏英终于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缩开始,宏明手里就少了一笔从我这儿可以调用的临时资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铜期货上亏一大笔,那时候眼看没办法,只好开始问个人借款,三个月结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抢着借给他,我们的利息也开得高,吸储比较顺利。可是问个人借钱再顺,也抵不过银行一再收紧贷款,下家一再无法还款。今年以来,日子几乎是一天紧过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势,他认为国家很快应该放开信贷,否则得乱,得闹出很多乱子,国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乱。他鼓励我继续撑下去,撑到那个时候。我们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发了,手头已经接近空空,可是有人听到风声不对,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经手的几笔款还了。完全不讲规矩,也不给我们宽限。我们还不出,第二天车子就让警察找个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胁电话,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觉事情不对头,让我立刻从办公室离开,别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来,手机断电,拔卡,接到他的电邮通知才出来。可是从那天起我一直没接到他的电邮。”

    “那几笔款是谁的?谁能量这么大?”

    “公门里的。具体不跟你说了,对你不利。我现在不知道宏明在哪里,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连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无法出境了。他要么落在谁手上,要么跟我一样躲哪儿去了,也可能……”

    钱宏英没有说出可能什么,但是柳钧从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里,读到两个字:“自杀”。“宏明不可能自杀。”柳钧几乎是说服自己,“比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过去了,他没那么脆弱。”

    “可你想过没有,那几个人可以让宏明走投无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钱给宏明的人也得醒悟过来,开始追杀他。钱啊,不是别的,几百万几千万合计上亿的钱。宏明现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无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么多钱,现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里去,在里面被人黑了都难说。这几天下来,如果他还活着,我估计他身上的钱也该用光了。不知他该怎么过。”

    柳钧心中的谜团一个个解开。即使钱宏英没有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也已经觉得钱宏明走投无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条。自杀,或者被自杀,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钱宏明所有房子门口的红漆啊大字内容啊都跟钱宏英详述一遍,终于将飘窗上的脚印也说了。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淡淡一脸畏惧地看着大厅中的大人们,紧紧缩在爸爸怀里不肯出来。大人们都是如此严肃,严肃得让这么大的大厅变得寒冷异常。终于她忍不住了,哭着喊出来要回家。

    柳钧抱女儿站起来,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闷声不响离开他爸的家。

    钱宏明这辈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听得柳钧前前后后一说,脱口而出的话却异常冷酷:“江湖上不晓得对钱宏明的封口费开到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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