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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岔梁的蚰蜒小路上走下来一个人。

黄家岔梁是条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梁,南北向横亘在通渭县寺子川乡境内。黄家岔梁仅仅是这条梁在黄家岔村附近这一段的名称。黄家岔村北边和南边的山梁人们分段叫做毛刺湾梁、黄家湾梁、朱坡湾梁和鸭儿湾梁。这条梁的脊背比较平缓宽阔都开垦成了农田,而两边的山坡很陡,且有很多条倾斜而下的山冈和山沟,就像下垂的百褶裙。那些大的皱褶延伸到梁顶的地方往往形成一个较为平缓的塆子,这样的地方大都有个村庄,分别叫毛刺湾村,黄家岔村,朱婆湾村……

这条梁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条并行不悖几十里长的大山梁,东边的山梁有一个总名称董家山,西边的山梁也有个总名称段家梁。董家山和黄家岔梁中间是一条巨大的山沟叫董家沟。从黄家岔梁上看董家山的沟沟壑壑,一座一座的院落掩隐在一片一片的绿荫里,在午后的蜃气中若隐若显,若幻若真。

10月中旬天已经很凉了,山坡地上的庄稼都收完了,地都犁过耙过了。树叶变黄了,草也黄了,只有一条一条的冬麦地绿茵茵生气勃勃的。已经是深秋了,太阳晒在身上也不暖和了,但是从黄家岔梁上走下来的这个人的脸上却淌着油腻的汗水。他不年轻了,一顶土苍苍的蓝色布帽遮不住鬓角上的白发。他穿着毛衣,怀里抱着一件绿色军大衣。黑皮鞋和裤腿上沾满了尘土。

他不熟悉这里的路。他已经快下到坡底了,山坡上有很多横的斜的人踏下的羊走下的蚰蜒小路,他站下来观察,似在选择该往哪边走。后来他横着翻过了一道小山冈,终于看见了山脚下的一座院落,才又滑着蹭着下到两道山冈之间的沟里,往那个院落走下去。

接近院落的时候,他就听见了狗叫,还看见一条狗在院子中间跳来跳去,仰着头狺狺地叫。狗叫声中一个小姑娘从靠着山坡的屋檐下跑了出来,站在院子中间看他,接着又走出一个老奶奶也仰着脸看他。

这个行人看见了狗和人,但他没出声,快速地下坡走到那个院子旁边。这时他的视线被院墙挡住了,他又绕到门口去。院门向着董家山的方向,关着的。

这是个独庄子,庄子建在两条不大的冈子中间的小塆子里。塆子里有几棵大柳树,树那边是一道雨水冲下的山水沟。庄子门口有一条小路延伸到山水沟里,沟不深,沟坡的半截有一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水坑,周围是人工用石头砌成的坝。这是一眼泉,渗出的水很少,看样子也就只够这一户人家使用。泉那边才是淌雨水的山水沟。

山水沟往东延伸不足百米就突然变深变宽了,和巨大的董家沟连在一起了,山水沟两旁的山冈变成了平缓的坡地。坡地里种着冬麦。有几块地种过洋芋,已经犁过了也耙过了,地边上堆着黑黑的洋芋杆杆。

这个人又看了一眼院门,把手里的军大衣和一个人造革书包放在山水沟边上,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走,走到山水沟的又宽又深的沟口上,对着巨大的董家沟站着,看对面的董家山。后来他又在冬麦地里走来走去,并走进了耙过的洋芋地里。他像是在寻找什么,走走停停,时而仰着脸思考什么。很久之后他终于拍了拍手往回走,回到独庄子门口。他看见院门还关着,就又下了那道山水沟,从泉里撩水洗了洗手,捧着喝了几口,然后眼睛顺着泉边的一条路看,看那条小路下到山水沟底,又上了对面的山坡;那小路弯弯曲曲从山坡上往黄家岔梁攀援而去。

他的眼睛对着小路看了很久,当他再回头的时候看见院门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头发老奶奶站在门口,身旁还怯怯地站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个人笑了一下,喊着问,大娘,这达是黄沟吧?

就是黄沟。这位客人,你在这达转着找啥哩?

那人不回答,又问,这达就住你一家人吗?

啊,这是个独庄子。你是从那达来的?你找啥哩?

没找啥,就是看一下。大娘,这门前头的地越来越少了。

就是呀,我们刚来的时间地还宽着哩,这些年山水把地冲走了。

你们是啥时间迁到这里来的?

二十年了吧。将将承包的时间我们就来了。队长说哩,这达有十几垧地你们种去吧,我和老汉就来了。那时间我们三口人。老汉说,这坡根里地气热,种啥啥成……

你们将将来的时候这达还有房子吧?

没了,那早就没了!那学大寨哩,队长叫拆过平掉了。喂,我说你,你是哪达的人,你怎么知道这达的事情?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大娘,我原先在这达住过,就是这达的人。

老奶奶很久没说话,愣愣地站着,后来突然就尖叫了一声:

天爷呀,你是展家的后人呀……

啊,我就是展家的后人,我叫展金元,我大叫……

知道,知道。哎呀呀,你是稀客呀!快,快进家,进家了喝口水……老奶奶很热情,也很激动,一连声地邀请,还对身旁的小姑娘说,快叫大大。但小姑娘认生,不叫,紧着往老奶奶身后躲。

进了院子,又进了房子,老奶奶又叫展金元上炕。展金元也不客气地上了炕。老奶奶一边问这问那,一边又打发小姑娘去叫爷爷。老奶奶说,老汉拉柴去了,两边的塆子里还有些洋芋杆杆没拉回来。老奶奶在地下忙乱,把一个自制的小茶炉端过来放在炕头上。这是个薄铁皮做的桶桶,里头套了泥,炉口就两寸大,放在一个铁皮做成的盘子里。她又从台阶上拿来一束剁得很整齐的树枝点着放进炉膛,把一个白色但已经熏黑了的小茶缸倒上水坐上,放上茶叶。把一碟冰糖放在炕桌上。

金元,你说你叫金元?老奶奶又从灶房里端来一碟花馍放在炕桌上,她自己才在炕头坐下说,你先填补几口馍馍,你是远路上来的吧?等老汉来了,我再做饭。金元说,不要做饭,不要做饭,我吃些馍馍就行。在毛刺湾吃下饭的,在黄家岔坐了一会儿就过来了,还饱着哩。大娘,我打问些事,过一会儿还要到寺子川去哩。老奶奶说不知你问啥事哩?金元说,大娘,我想问的是你们搬到黄沟来是啥时间?怎么把房子落到这达了?我记得我家的老庄在下头平坦的地方哩,你们咋不在平坦的地方盖庄廓?老奶奶说,对着哩,你家的老庄是在下头哩。我们盖房房的时间,你们的老庄连印印都看不见了,人们还说你家的院子里埋下人着哩,老汉说,我们还是避开亡灵吧,就把房房盖这达了。

茶已经煮好了,老奶奶往一个茶盅里放冰糖,再倒上茶,说,金元,你喝茶,你走渴了。这时,院里脚步声响,老奶奶又说,老汉来了。

一连声的跺脚,还有拍打衣裳的声音,金元要下炕,一个老汉进来挡住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是稀客!稀客!老汉也上炕了,老奶奶又放个茶盅在炕桌上,倒上茶。老奶奶说,这是展家的后人,在黄沟住下的。老汉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孙女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了。早就听说过,你们一家人就剩一个娃娃一个老奶奶了,娃娃的名字叫金元……

我就是金元。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长相记不清了,人还记着哩。我那时年轻,不操心旁人家的事,但还记得你娘的样子,瘦瘦的,黄黄的脸,领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大老远的从黄沟到黄家岔的食堂打饭。那时间吃食堂,公社化……1959年我们一家人逃荒去了新疆,过两年回来,就听说你家剩一个娃娃了,还有个老奶奶,叫亲戚领走了,几十年没有消息。将才小孙女一说,我就想是你来了。你今年多大?

五十岁。

现在在哪达?

在酒泉。

酒泉的哪达?

农场,在一个农场当农工,种地着哩。

你的情况咋相?

凑合着好着哩。和这边一样,农场也承包土地了。我和女人承包了六十亩地,种啤酒大麦——就是做啤酒的大麦。

收入还好吗?

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种好了,市场价好了,一年能收入个两万;市场价格下来了,也就收入个一万元吧……

一万元!不好了还能收入一万?那就好得很呀!我们这达两年也收入不了一万元。

不一样,农场和家里种庄稼的方式不一样。农场种经济作物,啥值钱种啥。家里还是种麦子种洋芋,一斤麦子五角,一亩就是打上四百斤,不是才二百元吗,还有成本哩……

老人喝茶,沉默良久改变了话题:金元,这些年你没来过黄沟吧?

这是第一趟。1966年和1976年到过寺子川,看姑父和娘娘。两次我都要来黄沟,想把我大我爷往好埋一下,娘娘挡住了;娘娘说你去做啥哩?老庄都叫人平掉了,你爷和你大的坟都找不到了……

老人说,噢,看来你这趟来是给老汉迁坟来了?

有这想法。我大下场时说过,叫我把爷爷埋好。几十年了,大的话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了,我现在也快老了,想着这次来把事办了。

老人又停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爷你大埋在哪达了吗?

不记得,不是我埋的。娘娘说埋在菜园里了,还有我妹子。

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盅,看着展金元的眼睛说,金元,这事你怕是办不成了。六十年代学大寨,生产队把你家的老庄平了,种成地了。现在连个印印都没了。

我将才也看了,的确我也认不出来哪达是我家的老庄,哪达是菜园。我爷和我大埋在庄后的菜园里了。我就认出来了那八棵柳树;那时候才茶盅那么粗,是土改以后分了地,打院墙时我爷种上的;现在水缸一样粗了。还认出水泉来了,我在那里提过水……

老人说,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有些记不清了。那时间我才七岁。

你爷你大怎么下场的,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烧成灰也忘不掉。

能说一下吗?

那说起来就长了,怕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寺子川哩。我计划下的今天到黄沟看一下,看能找着我爷我大的坟不,然后赶到寺子川的娘娘家去。

你非要今晚上赶到寺子川吗?晚一天不中吗?

晚一天……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今晚上站我家,明早起来消消停停走,饭时候就到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来的?

我从通渭城里出来坐的去会宁县的班车,在沙家湾下车又换上会宁去静宁的车到了党家岘子。到党家岘子就没车了,步行走到万家壑岘,再到刘家湾,到毛刺湾,再到黄家岔,再到黄沟。

我估计你就是从党家岘子来的,你经过黄家岔了嘛!你已经走了四十里路了,翻山越岭的,今天就缓下吧。寺子川二十里超过了,你们不走长路的人,猛一下走长了,腿痛哩。

也就二十里路,我攒劲儿走一下,天黑就到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见外嘛。你为啥攒劲儿走哩?你今晚站下,明天起来了消消停停走不好吗?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嘛,我们也是乡亲嘛,我老汉实心实意留你哩……

盛情难却,展金元犹豫犹豫同意了。他说,老大大,那就要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哩。再说,我着实想听你说一下你的家事。

要说我家的事呀,那还得从头说,可那时间的事情,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有些记是记得,但当时搞不懂是咋回事。就拿我大上洮河来说,我记不清是啥时间走的,只记得那时候吃食堂了,我娘天天三顿往黄家岔食堂里去打饭,那时我大就不在家了。我问过娘,我大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我娘就光说你大上洮河了。上洮河做啥,娘也没给我说清楚。还有,我实在也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饿肚子的,只记得一开始吃食堂,我娘从黄家岔提回来的是馍馍,有白面馍馍,有糜面馍馍,能吃饱。后来就光提回来洋芋疙瘩汤,清汤,就吃不饱了。再后来是麸皮汤,后来连麸皮汤也没了,我娘不去打饭了。我娘说食堂没粮了,食堂散伙了。队里没粮了,家里就更是没粮了!在我的记忆里,吃食堂的那两年,庄稼黄了的时候,队上就派很多人来收我家地里的庄稼,在我家门口的场上碾场。场碾完了,粮食全叫牲口驮走了,一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我家那时八口人,爷爷、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还有两个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还在洮河上。二爸没走的时候,我家还能喝上树皮汤。二爸年轻身体好,二爸到外头跑着剥榆树皮,剥了榆树皮全家充饥。二爸一走,我家连榆树皮都剥不上了!食堂一散伙,人们抢着剥榆树皮,大的厚的榆树皮剥光了!二爸走了以后,我跟着娘去剥榆树皮,只能在人家剥过的树枝子上剥些薄皮皮。树皮剥来后切成小丁丁,炒干,磨碎,煮汤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胡子根根,妈妈草根根辣辣根根,还有骆驼蓬。这些东西拿回来洗净,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汤喝。除了草根根骆驼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面,吃荞皮炒面。荞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点上火烧,烧黑烧酥了,再磨成炒面。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面扎嗓子,但最难吃的是荞皮,扎嗓子不说还苦得很,还身上长癣,就像牛皮癣,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长得一片一片的,痒得很,不停地抠呀抠呀,抠破了流黄水。

食堂散伙才一个月,我爷就下场了。榆树皮草根根谷衣荞皮,这些东西吃了是能充饥,能填满肚子,可肚子胀得把不下来,把屎成了一个难关。通常,我娘给我奶奶掏,我娘也给我和两个妹妹掏。可是爷爷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给我爷爷掏,但爷爷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爷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爷爷上罢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滩血。后来爷爷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树皮了,躺在炕上不动弹。我记得我娘专门煮了一点点扁豆面汤给我爷端去,哭着劝我爷: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饿死哩。我爷不吃,他说,吃上这碗汤也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留下这碗汤吧,给我的孙子喝去。一天夜里,大概是半夜时间,我被奶奶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看见灯亮着,奶奶披着衣裳坐在爷爷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轱辘爬起问做啥哩?奶奶说,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浆水去。你大将将说他口干得很,想喝口浆水。我娘披着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浆水给奶奶。奶奶用一个木勺勺舀着喂浆水汤,爷爷的嘴张着,但奶奶喂了几勺勺,浆水都流到枕头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说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浆水吐出来了。奶奶那时间眼睛麻了,我娘探着身子看了看,嗓子里带出哭音来了,说,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娘也哭起来。

这天的后半夜,我们一家人再也没睡觉。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来,两个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岁,小妹妹三岁。他们不知道爷爷下场了,她们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声吓哭了。后来,还是奶奶先止住哭说,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了你到庄里喊几个人来,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说,这没棺材嘛,阿么抬埋哩?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没说话。天亮之后,娘就到黄家岔去了。

黄沟到黄家岔的这一截坡坡,我娘过去一个钟头能走来回。这时间我娘的身体瓤了,爬不动山,我娘走的时候跟奶奶说,娘,你不要急,我饭时候就回来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顿饭的时间,就急匆匆回来了。她的脸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张张的。奶奶惊讶得很,问你这么快回来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张张地说,没找见队长。奶奶说,没找见队长,叫几个庄户人也行嘛。娘说,哪顾上叫人嘛,听说搜粮队进庄了!队长和会计叫公社叫走了,到外庄搜粮去了。奶奶说啥搜粮队?娘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县上来人了,专区也下来人了,还有公社的干部,到咱队来了,搜粮哩,要把各家的粮食搜走……

奶奶听娘这么一说,也慌了,叹息般地叫了一声天爷,然后说,快!快!你把柜柜里的那几斤粮……

我家原来存着不少陈粮的,有麦子,有扁豆、谷子,把房子地下的板柜装得满满的,可是头一年成立食堂叫队长领着人来背走了,说成立人民公社了,要过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家里不叫做饭了。还是我奶奶哭着喊着挖了几碗扁豆,有十几斤,装在一个布抽抽里,放在炕上放着的一个炕柜里,和几件旧衣裳放在一搭儿存着,舍不得吃。只是爷爷奶奶吃谷衣吃草根把不下来的时候,我娘才在石窝里踏碎,煮些清汤叫我爷我奶喝。那汤都不叫我喝,我小妹妹才能喝上两口。扁豆就剩下七八斤了。

我娘把炕柜上的锁开了,拿出装扁豆的抽抽走到院子里去了。一会儿进来对奶奶说,娘,我放在草窑里了,用草埋起来了。奶奶说,好,放在草窑里好。我家的院子里有两间土坯垒下的窑,以前是圈牲口的,一间是放草料的。合作化以后牲口入社了,窑里堆的全是生产队分下的麦草麦衣添炕的。但奶奶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说,草窑里怕是藏不住吧,人家来了还不先翻草窑吗?娘说,那你说放在哪达呢?奶奶仰着脸瞪着房顶,思考着,良久说,拿来,你把抽抽拿来,放在被窝里,我不信他们连被窝都搜。娘叫了起来:娘,不行呀,被窝里最不保险。我听人说,搜粮队把几家的炕打了搜哩,不叫人在炕上坐着。奶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说,是吗?有那么做事的吗?大冬天把炕打了人往哪达睡去?娘说,人家不管你在哪里睡呀!

奶奶不出声了,坐着,但仍在走心思,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金元他娘,你把抽抽拿来,我把它揣怀里。他们总不搜身吧!

娘略一思考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来了不砸炕你就在炕上坐着,砸炕你就下来在台阶上坐着。

奶奶把她破烂的大襟棉袄掀开了,把装着扁豆的抽抽塞进怀里了,抱着抽抽坐着。但是,后来娘烧好了草汤全家喝完了,奶奶又不放心地说,金元娘,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来人了叫我下炕,怀里揣着一抽抽扁豆,人家看出来哩。娘说,那你看放到哪里好?奶奶说,我想放在你大的怀里,下场了的人,他们不翻吧!我娘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于是,奶奶又从怀里拿出抽抽来,掀开昨天夜里缠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破布单子,把爷爷硬了的手拉开,把抽抽贴着爷爷的腰放下,然后盖上了布单。一切都做好之后,奶奶看看爷爷,总觉得爷爷的身体有点异常——腰部有点宽,且鼓了起来。她不放心地又揭开了布单,把爷爷的腿抬起来,把抽抽放到爷爷的膝盖下边,拍打着摊平,再放下腿去,再盖上布单。这样一来,连我也看不出爷爷有什么异常了。

然后,我和奶奶、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我娘忙着切草根根,炒草根根,炒荞皮,推磨……我们全家人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粮队来搜粮食。关于埋葬爷爷的事,谁也不再提起。

这样子过了三四天,始终也没人来我家搜粮,奶奶有点沉不住气了,说我娘:你去黄家岔看一下,这搜粮队怎么还不来,等得人心急。

娘就又到黄家岔去了。这次娘去的时间长,饭时候才回来。娘进了房子,不等奶奶问话就说,搜粮队走了,没人搜粮了。奶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说,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唉呀,把我吓死了。就剩下几斤粮食了,叫搜走了可怎么活呀!她长长儿出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也怪了,这工作队怎么没来咱家呢?我娘说,知道咱家没啥粮呗!没油水!奶奶说,那你没找一下干部吗,叫他们派人把你大抬出去?娘说,找了。我这时间才回来,就是找人找的。找不上人。队长不在家,叫公社叫去四五天了,搜粮去了,没回来。听人说这次搜粮是大兵团作战,怕本地的干部抹不开情面,把旁的公社的干部调到黄家岔搜粮,把黄家岔的调到旁的公社搜粮去了。奶奶说,队长不在了再找一下会计嘛,叫会计派个人来嘛。娘说,找了,会计昨天刚回来,会计也调出去搜粮去了。我找到会计说我大下场了,你派几个人把我大抬埋一下,看见会计的娘在炕上坐着哭着哩。原来前两天来的工作队在会计家搜粮没搜出来,逼着叫他娘交出粮食来。他娘说没粮食,人家拿棍子把他娘的腿打折了。会计今早上回来,他娘说你不在家,人家把我的腿打折了。会计说,娘,你不要说了,我在外边也是这样干的。我进去的时候,会计正张罗着找人给他娘治腿,哪顾上咱家的事哩。

奶奶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说,你叫几个熟人来一下也行嘛。娘说,我去了十几家,半个村庄都跑过来了,有的家里人跑光了,到外头要馍馍逃荒去了,有的人家院子和房子地下挖得一堆土一堆土的,——搜下粮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正收拾房子着哩,谁还有心思管咱家的事!

那咋办呀,你大就这么在炕上停着吗?那臭下哩!

我也没办法,叫不来人嘛。我一个人抬不出去,就是抬出去了还要挖坑哩……娘说。娘坐着缓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又说,先这么办吧,我们把大挪一下,挪到凉炕上去,过两天我再找人去。

于是,我娘用力,奶奶帮忙,两个人把爷爷推着翻了两翻,把爷爷从窗跟前滚到上炕上了。上炕没有烟道,不走火,温度低。

我家原先住两间房,爷爷奶奶和二爸住一间房,娘和我和我妹子睡一间房。二爸出走之后全家挤在一盘炕上睡觉,为的是节省添炕的。以前家里有牲口有羊,有驴粪羊粪,添炕的不缺。公社化以后没牲口没羊了,麦草麦衣少了,我娘也饿软了,拾不下添炕的了。把爷爷翻到上炕上之后,奶奶就睡到窗根去了,那个位置炕最热。我挨着奶奶睡,然后是两个妹妹,然后是我娘。娘那头是爷爷。

又过了三四天,我娘就又去了黄家岔,又没叫上人。娘告诉奶奶,找到队长了,队长说死人太多了,他管不过来,叫自己找人埋去。娘跟奶奶说,黄家岔村口的路上东一个西一个撇着没埋掉的死人,有大人,也有娃娃,人都走不过去。她看了那情景就再也没去叫人。娘说,叫啥人呀,黄家岔的人乱撇着哩,谁到黄沟给你抬埋人来!

奶奶静静地坐了良久才说,那就放着吧,等后人来了再说吧。

奶奶说的后人就是我大。于是我们全家人盼呀盼呀,盼着我大回来。我娘对我和妹妹说,你大回来就好了。我问娘我大回来就有吃的了吗?我娘说,你大会有办法的。

我都记不清了,忍饥挨饿吃草根子吃谷衣的日子又过去了多少,大概是两个月吧,我大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腊月底的日子,也就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

我记得特别深刻,那是一天的饭时候,我们一家人在炕上坐着,我娘正要下炕给我们煮汤去,突然院门被人拍得叭叭地响了两声。

我们家几个月没来过人了,连搜粮工作队都没进来,所以门一响全家人都惊了一下,都仰起了脸。连正闹着要吃奶的在我娘怀里闹腾的小妹妹都停止了哭闹。后来门板又响了两声,一个软软的声音喊开门来!娘就说了一声:

你大来了!开门去!

我还有点怀疑,因为这声音有点异常,不像我大的嗓门。我大那时候三十左右做事干脆利落说话嗓门很高……但我听见的声气像是个老汉。可我却毫不迟疑地下炕开门去了。

那时候,我娘的身体已经很瓤了,已经不能每天出去给我们拾地软儿挖草根,不能挖妈妈根了。我家两个月当中就吃了奶奶藏下的那七八斤扁豆,再就是谷衣和草根,荞皮。我们吃完了草根汤在炕上坐着,可我娘还要给我们烧汤和添炕,我小妹妹还要吃奶。娘的脸肿得像南瓜一样,脸皮薄得像透明的纸,里头就像是装的水,指头一捅就能捅破,水能淌出来的样子。她在家走路的时候慢腾腾的,要时不时地扶一下门框和墙壁,防止跌倒。

我大回家了,但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的胡子长得像犯人,脸瘦得变了相,黄蜡蜡的,灰楚楚的,他的棉衣破得像个要馍馍的花子。我不敢认他。倒是他一个一个地叫我和妹妹的名字,抱我,抱妹妹。我大抱小妹妹,小妹妹吓得哭起来,奶奶对我大说,你看你看,这丫头天天喊大哩,你回来了她倒诧得不行。

我大说,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嘛。

我大上炕坐下了。我大冻坏了。我娘去烧汤,奶奶和我大说话。我听明白他们说的话了:我大是得了肺病回来的,要不得病还不叫回来哩。他说在工地就知道家乡没饭吃了,因为许多人的家人没饭吃,往工地跑,投靠儿子和丈夫。所有去工地投亲的人都劝他不要回来,说回家就饿死哩。有人还说,通渭县一个姓白的副县长,老娘在家没吃的了,往工地去找儿子,饿死在陇西和渭源交界处的路上了。人们越是劝,我大越是放心不下家里人,硬是走着回来了。他在路上走了五天,白天赶路,夜间就住宿在沿途的农民家里。昨天夜里他住在寺子川一个人家了,今天一早往回赶。

我大还真给全家带来了一些新气象,这天中午我娘烧的榆树皮汤。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喝到这样香的汤了,榆树皮汤咽起来滑溜溜不扎嗓子,还有点甜味。喝着汤我娘说,这榆树皮炒面是专为我大留下的,她说她猜着我大过年一定要回家来的。我大笑了一下。

我大还真有办法。这天傍晚又喝了一顿榆树皮汤他就出门了,半夜才回来。一阵挖地的声音把我惊醒的。睁开眼,我看见我大和娘把地下的板柜挪开了,挖了个坑,把半口袋啥粮食放进去又埋上了,把板柜又挪回原地方。把挖出的土端出去倒了。后来我大上炕了,在我身旁睡下的时候说,娃娃,我去背了一些糜子,埋下了,还有半口袋胡麻,胡麻放在草窑里了。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担惊得很,一个劲地问,你从哪达背来的?你从哪达背来的?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大睡在炕上起不来了,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血。我娘拿个瓦盆接血。那血是黑颜色的,一块一块的就像浸住了的血豆腐。大的脸黄得像张烧纸。奶奶在窗根里坐着抹眼泪,说,叫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挣坏了吧……

我大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娘,那些粮食够你们吃到春天,草长出来,苜蓿上来……苜蓿上来就饿不死了。

我大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连着咯了两天血就咽气了。咽气之前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说,娃娃,我不中了,有些事要跟你交代一下,你是我们展家的唯有的男子汉。你将来要把你的爷爷埋了。爷爷没棺材,等到你长大了做个棺材,把爷爷埋好。大不中了,没那能力了。我大说着话又咳嗽起来,又吐血,过一会儿不咳嗽了,又对我娘说,那口袋糜子你们先不要动,放好。你们先吃胡麻。你们一点一点拿着吃,糜子你们放好,要把荒年过去。黄家岔的黄福成你们要防着些。我和他一搭给冉家做过活,那人你们要防着不要叫知道咱家有粮,知道了一颗都剩不下。那人瞎账得很……

我大下场了,我娘还是没办法把我大抬出去,就像爷爷一样,推到上炕上和爷爷一排放着,脸上盖了一张纸。我们一家人挤在半截炕上睡觉。白天,我娘和我们在炕上坐着取暖,煮谷衣煮草根吃,到了夜里,娘就在爷爷以前喝罐罐茶的茶炉上炒胡麻在石窝里踏胡麻煮汤。胡麻有营养,虽然一次就喝半碗碗,但我的心踏实着哩,知道饿不死了。我娘在妹妹饿得哭的时候总说,不要哭,天黑了给你煮胡麻汤。

我娘不敢白天炒胡麻,也不敢夜里在灶房的炉灶上炒胡麻,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一看见烟筒冒烟,队上的积极分子就闯进来看锅里煮的啥。

但是,我大没了才七八天的一天的中午,黄福成还是闯进来了,还带着三四个年轻人。那天我娘正在灶房里烧荞皮汤,听见啪啪的打门声,就跑进住房对奶奶说声来人了,然后去开门。门一开,黄福成就进来大声嚷,人家的烟筒都不冒烟,就你家的烟筒冒烟,你家还特殊得很!说着他就直奔灶房揭开了锅盖,但他看见的却是一锅黑糊糊的荞皮汤。这时我娘说,黄队长,你给我说说,谁家的烟筒不冒烟?不冒烟就能把草根煮熟吗?但他不理,对那几个年轻人说,搜!给我搜!那几个人进了住房看见奶奶、妹妹和我在炕上坐着,爷爷和我大在半个炕上躺着,就又出门进了空荡荡的猪圈,进了草窑。

很快,他们就把麦草呀谷草呀从门口撇出来了,把半口袋胡麻翻出来了。我娘急了,扑上去夺,说这胡麻你们不能拿走呀,这是救命的呀!黄福成一脚就把我娘踢倒了,骂,驴日下的!我知道你们家没干好事!你男人一回来,仓库的粮食就少下了!不是你男人偷的才怪了!你说,你男人偷了多少胡麻?还有糜子?糜子藏到哪里了!

我娘哭着不出声。队长又骂:

说不说!你不说吗?搜,给我再搜!搜出来我把你的腿打断哩!

这帮人手里拿着镢头,锨,还有个人拿着一把斧头。他们在院子里这儿捣,那儿砸,听声音,觉出声音不对头就刨。他们把炕洞里都探过了,拿锨把带着火星的添炕的铲出来橵在院子里。后来又进了房子敲打。终于,他们把板柜下的半口袋糜子也挖出来了。黄福成又喊着骂,没冤枉你们吧,我没冤枉你们吧!我知道就是你们偷队上的粮了!掀过,把炕席掀过!把炕打了,看上炕上藏下粮食没有!

就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间,奶奶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坐在台阶上了,就是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他们把妹妹从炕上撵下来,把爷爷和我大掀到奶奶经常坐的窗根前,然后揭起上炕的席子。

奶奶在台阶上坐着没动,我娘又冲进来了,喊着说,你们不能动死人呀,这不是造孽吗!但他们把我娘推开,细看炕坯有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们没打炕,他们没发现藏过什么的痕迹,但他们走出房门之后,又在院子里站着朝四面看着。看着看着,黄福成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对坐在台阶上的奶奶说:

你,站起来!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拢着两手。黄福成又喊:

把前襟掀起!

奶奶不动弹,奶奶的脸色变了,嘴唇抖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黄福成走近两步抓住了奶奶的袖子一拉,把奶奶拢在一起的手拉开了。啪嗒一下,一个书包大小的抽抽从奶奶的大襟底下掉了下来,落在奶奶的小脚上。

黄福成拾起抽抽捏了一下,大骂:

你这个老熊,我说你今天这么老实——在台阶上蹴着!你把胡麻藏在怀里!你为啥不塞在裤裆里!

我也很是惊奇:不知道奶奶什么时间把几斤胡麻塞在怀里的。难道她知道有一天黄福成会来搜粮吗!

奶奶没说话,瞪着黄福成,她的脸色非常难堪,身体就像筛面一样地抖着。但是后来她猛地一跃,突然就抓住了黄福成手里的抽抽,喊着说,这几斤胡麻你要给我留下……

但是黄福成一甩胳膊奶奶就栽倒了。奶奶在地上呼天抢地嗥起来:

天爷呀,你不叫人活了……

黄福成领着人走了,把糜子和胡麻都背走了。他临走还说了几句话:今天就便宜你们了,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你儿子单要是不死,我非治他个盗窃公物罪,送到劳改队去……娘和奶奶把炕席铺好把爷爷和我大又翻着滚到上炕上。娘又抱了些麦草把炕烧一烧,把炕添上。这时天黑了,我们就睡了。这天我娘没做晚饭,我们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就小妹妹哭着闹,喊饿。娘解开纽扣叫她咂奶,但她咂着咂着又哭起来,娘打了两巴掌,她又咂,咂着咂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娘也没起来,就在炕上躺着。到了下午,两个妹妹都饿得哭,奶奶颤颤巍巍下了炕,烧谷衣汤。奶奶把汤舀好,一人一碗,我端到炕上,但我娘不喝,把我端的碗推开了。奶奶劝我娘:

金元娘,你要喝上些,你不喝哪行哩?

我娘还是不喝,一动不动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娘在炕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都是我奶奶摸索着烧汤,娘一口汤都不喝。第三天早上我娘爬起来了,因为这天夜里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夜里总哭。没吃没喝的日子把我娘熬干了,她趴在我娘身上咂奶咂不出来就哭。我烦我妹子,娘都起不来了,她还没完没了地咂我娘的奶!我把她从娘怀里抱过来撇在炕角上了。我妹妹就像一只赖猫一样,吱啦吱啦地在墙角上哭着。天亮时不哭了,身体已经硬硬的了。

我娘把小妹妹抱到院子里用一团胡麻草包起来往外抱,身体摇晃着。我怕娘摔倒,跟着娘出去了。娘没摔倒,娘走上几步就站一下,站一下再往前走。走到去董家沟的坡坡上之后回头说了一句:你不要来。她又走了几步,下到董家沟的陡坡上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娘为啥不叫我过去?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我看见娘在陡坡上坐下了,点着了包着妹妹的胡麻草。我的心揪起来了,我娘烧我妹妹呢!前两天妹妹还活着,还要吃的,吃娘的奶,今天就要变成个黑蛋蛋了。我突然心里难受得很,后悔得很,后悔我没叫她吃娘的奶把她饿死了!还是这一年的春季,我跟娘去黄家岔食堂打饭,在路上看见过烧成黑蛋蛋的死娃娃。我很恐惧,问娘为啥要烧死娃娃?娘说怕狗啃了。那为啥不埋上?不叫埋。谁不叫埋?老辈子就这么始下的。那就那么撇着吗?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娘在陡坡下头坐了好长时间,我妹子都烧成黑蛋蛋了,火早灭了,她还在那达坐着。她的肿得亮晶晶的脸朝着董家沟的深沟大涧,看着沟那边的山山洼洼,看着山山洼洼里的白雪。那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大雪把董家山盖住了。董家山的雪蓝盈盈的闪着光,和蓝幽幽的天空都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山头和天空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有小半天,才弯着腰手触着地站起来,我就赶紧跑回家了。

小妹妹的死像是把娘从睡梦中惊醒了,回到家中她就再也不睡了,给我们烧谷衣汤喝,她自己也喝。喝完之后,她又把门外台阶上早先洗净晒干的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抱进灶房在面板上剁碎。她的胳膊没力气,切刀在手里重如千斤,剁上几下就提不起了,她就停下来缓着,过一会儿接着剁。

转天我娘把剁碎的草胡子和骆驼蓬炒熟了,又放在磨子上推成炒面。她推上转上一圈就走不动了,但她缓上一下就又推。奶奶对她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劲头困惑不解,说她:你缓着嘛,你这么急做啥?口袋里还有谷衣哩,吃完了再推。娘一句话不说,还是推。

推了两天,我娘把那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推成了炒面,和家里的谷衣拌在一起,装进一个毛口袋里。然后她又拿个瓦罐子到门外山水沟里的泉上提水。赶天黑前把水缸提满了。

就是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娘坐在炕上对奶奶说,娘,我把炒面推下了,缸里的水也提满了,明天我想出趟门。奶奶问,你到哪达去?我娘说,我想出去要馍馍去。奶奶没出声,很久,我娘又说,娘,一家人在家里坐着等死,不如我出去一趟,我要上馍馍了来救你们。奶奶还是不吭声,凹陷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对着我娘。我娘也把她空荡荡的眼睛看着奶奶。

后来,我娘就躺下睡了。

转天早晨喝汤的时候,我娘对我说,元元,你和奶奶把家看好,把你妹妹看好,我出去要馍馍去。要上馍馍我就回来了。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里没吃的,一家人坐着不动就得饿死,我说,娘,我跟你一搭儿去。娘说,你还小,你走不动,你和你奶奶把家看好,把妹妹看好,我出去半个月就回来了。

天亮起来喝完了汤,娘跟奶奶说,娘,我要走了。你把娃娃们看好。听说娘要走,大妹妹咧着嘴哭,也说要跟娘走,但奶奶把她抱住了,说,我的娃娃,你娘要馍馍去哩,你跟上做啥?你娘抱不动你,你也走不动。我没哭,我送我娘到门口,看着我娘下了门前的山水沟,又走上了去黄家岔梁的坡路。我娘说要往寺子川去,她走的不是去黄家岔村的路,走的是西边山坡坡上的那条路。那条路窄得很,也陡得很,拐来拐去的。我娘手里拄着个棍,一个手里还提着个手笼儿,里边放了一只讨饭用的粗瓷碗。她走上几步就站下来喘气,回头看我,招手,叫我回家去。我没回去,我站着看娘上山,我喊,娘,你慢些走,乏了就坐下缓一下再走。

我娘坐在山坡上了,缓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往上走。她缓一下再走,再缓一下再走,慢慢地转过一个塆子又转过一个塆子,走得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回家了。

我娘说,她出去要馍馍半个月就回来。我和妹子和奶奶等呀等呀,十五天过去了,没有回来。二十天过去了,也没回来。第二十天上,我大妹妹没有了。那是夜里,大妹妹在我和奶奶中间睡着,她说渴得很,说哥,我想喝口水。但这时我已经不敢下炕了。我娘走了以后,我奶奶给我们烧汤喝。后来奶奶也烧不成汤了,她下了地一走路就栽跟头。她趴在地上,在茶炉上给我和妹妹烧汤。烧汤好了,舀上,往炕上端,也是爬着挪。她还要添炕哩,也是爬着走,门坎都过不去;好不容易爬到炕洞门上了,添炕的又送不进炕洞里。后来,奶奶就不敢下炕了,怕下去上不来。我就下炕了,把娘磨下的炒面捧到炕头上,饿了就吃炒面,渴了喝水。那是大妹妹没的头一天,我下炕舀水,我也端不动碗了,一碗水端在手里,啪啦啪啦地抖,撒得剩下半碗。我上炕也上不来了,还是把一个木墩墩滚到炕跟前踩上爬上来的。所以大妹妹要水,我不敢下炕。奶奶也不叫我下炕,奶奶说,你下去上不来咋办哩?我拉不动你。那可冻死哩!天亮的时候我大妹妹断气了。她的头吊在炕沿上,人趴着,像一块破布搭在炕沿上。她的嘴里吐出来不多的一些白沫沫。我大妹妹那年五岁。

我和奶奶把大妹妹掀到上炕上去还费劲了!我们掀着滚到我大身旁了,可是他们三个人并排躺着占的地方太大了。奶奶说把爷爷再往炕柜那边搡一下,和我大挤紧一些,腾些地方出来。爷爷已经在炕上放了三个月了,他的脸皮都干干的了,胳膊腿也干干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纸贴在木头棍子上。爷爷变得轻轻的了,我和奶奶一用力就掀得翻过了,而这时我发现爷爷后背上的骨头扎出来了。原来爷爷的后背腐烂了。

把爷爷、我大和我妹子摆着放好之后,我和奶奶就在炕上坐着等死。奶奶啥话都不说,我也啥话都不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娘要是一两天能回来的话,我们就能活下,娘要是再不回来,出不去三天,我和奶奶就没命了,渴也得渴死!冻也得冻死!因为我和奶奶都下不了炕,就没人添炕了,也喝不上水了。炕一阵比一阵凉了。我和奶奶把能穿的都穿在身上,把两床被子围在身上,奶奶抱着我一动不动坐着。

你问我那时候想的啥吗?不想,啥也不想,想的就是要死了,像爷爷我大那样要死了。再想的就是娘为啥还不回来呀?她说的半个月回来,这都二十多天了,她为啥不回来?遇到啥事了?

也不害怕死。那时间心已经木下了,不害怕死。我大死了,爷爷死了,妹妹死了,黄家岔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啥吗?我死了有啥可怕的。不过,有时一阵一阵的,也觉得死了有些可惜,我还没长大哩。人都是长大了,老了,才死哩,我还没长大就死掉,是有点可惜。但也没害怕死,心想,既然人一辈子要受那么多苦,还是死掉吧,死掉就不知道生活有多苦了。咳咳,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也没深想。

那是我和奶奶在炕上坐着的第二天吧,中午时分,奶奶抱我的手已经抱不紧的时候,我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院子里脚步声响。我的心当当地跳起来,心想是我娘回来了,她要上馍馍了,救我们来了。但脚步声到了台阶跟前,我又听着不像我娘,就没出声。接下来房门又推开了,进来一个生人。是个男人,大个子,瘦瘦的。那人可能是从阳光下走进房里看不清,站在地下看了一会儿才说话:你们还活着哩?你们是展家吗?奶奶回答就是,那人又说,我是寺子川的周家。你们在李家岔是不是有个亲戚?奶奶说我有个丫头给到寺子川了,在李家岔。那人说,我就是受你丫头的托付来看你们的,你们家里好着吗?那人已经适应房子里的光线了,就又哀叹起来:啊呀,这怎么齐刷刷地摆下了?奶奶说,这是我的老汉,这是大后人,这是孙女子,还有个孙女子没了,撇过了。活着的就剩我和这个孙娃子了,还有个媳妇出去要馍馍了……呜呜呜呜……奶奶说着就哭起来了。那人也唏嘘不已,但他说,老人家,不要伤心了,不光是你一家这样,我的一家人也饿光了。我这达拿着几个菜饼子,你和孙娃子先吃上,我们再说话。这人的穿衣有点怪,你说他是干部吧,一身农民的黑棉袄黑棉裤。你说他是个农民吧,棉袄上套着一件中山装的单褂褂。这人从他中山装褂褂的抽抽里掏出两个白面饼子,从那个抽抽里又掏出两个饼子。我接过一个咬了一口,原来是馅儿饼,是苜蓿馅子。奶奶吃了一口也吃出苜蓿来了,说,苜蓿长出来了吗?那人说,老人家,你多少日子没出门了?春天到了。奶奶说,我也不记得几个月没出门了,我的腿蜷上了,连炕都下不去了。说着话,那人又到外边去抱了柴来,给我们点火烧水,把开水端到炕头上,说,老人家,你喝些开水。这时候奶奶吃下一个饼子了,才问,好人,你是个啥人呀,你为啥这么伺候我?那人说,老人家,你问哩,我就把话说明,我是寺子川大队的人,我到李家岔检查工作,见到你的丫头了。她的婆家没人了,男人也没了。我就跟她说,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我的一家人也没了,老人没了,婆娘娃娃都没了,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凑到一搭过吧。她说行呀,一搭过吧,我就把她领到我的家里去了。到家之后她跟我说,她是黄家岔村黄沟的人,不知家里还有人没有了,叫我来看一下。她想来看一下,就是腿软得走不动……

原来这个人是我的姑父,一下子我们就变得亲近了,奶奶就和他商量后事。姑父说,今天时间迟了,你们就先吃上些饼子缓着,明天我再来接你们。我给你们把炕添上。

姑父添了炕,又把开水给我们用一个瓦盆端到炕沿上放下,叫我们好喝水,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又来了。这次他又拿了几个苜蓿饼,还拿了一碗莜麦炒面。他烧了一锅开水,把炒面倒进去搅成稠糊糊,叫我和奶奶一人喝了两大碗,喝饱了。然后他说:

老人家,现在你们下炕,我们走,到我家去。

奇怪得很,昨天我和奶奶还下不了炕哩,吃了两顿好饭,我和奶奶竟然能爬出院子去了。爬到房背后的坡上之后,我竟然又能站起来了。只是腿软得很,心发慌,走上几步就栽跟头,就又跪下爬着走。然后休息,然后又站着起来走一截,然后又爬着走……

奶奶站不起来,就一直跪下爬着走,爬着走一截又跪着走一截儿……爬不动就坐下缓上一会儿。

从黄家岔梁往西,山梁长得很,过朱坡湾,过宋家庄。我们走到宋家庄的时候,奶奶实在爬不动了,我姑父就背她走。姑父的身体也瓤,背上一截放下来叫奶奶爬一截,再背……我们从鸭儿湾下了那大梁,就到了寺子川。这条路总共是二十几里吧,我们从太阳升起来走到日头落尽才走到姑父家。奶奶的棉裤在膝盖那儿磨破了,膝盖淌血了。

见到我娘娘,我们才知道姑父是大队书记,是省上派下来的工作组新任命的书记。姑父原先是寺子川大队副书记,以往工作中对社员好,不太粗野,所以任命了个书记。原来的书记队长那时都撤职了。我和奶奶在姑父家过了七八天。姑父是干部,那时一月供应十五斤粮。那时省上已经给通渭县放粮半个月了,但我们在黄沟不知道。救济粮一人一天二两到半斤,不一样。娘娘是吃四两。我和奶奶不是寺子川的,吃不上寺子川的救济粮,就吃姑父和娘娘的。姑父要工作哩,娘娘就每天去挖野菜,掐苜蓿。四个人凑合着吃。七八天以后的一天,我听见姑父跟娘娘说,他想把我送到义岗川公社孤儿院去。义岗川公社成立孤儿院了,孤儿院的娃娃们吃得好,政府还给穿的。

第二天我没和奶奶娘娘打招呼,就自己跑上到义岗川公社去了。寺子川村到义岗川公社大约三十华里的路,我一天就走到了。我是顺着金牛河边的小路走的。在姑父家吃了几天饭,我的腿已经有力量了,不栽跟头了。

展金元的讲述在这儿戛然而上。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展金元讲述家事过程中,黄沟的老汉老奶奶静静地坐着听,就问过几句话。他们的小孙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热炕上睡着了。后来老汉才猛地叫起来:

哎呀,你看天黑了,黑黑的了!

是的,天已经黑透了,他们互相看对方脸部都不清晰了。老汉这才点煤油灯,对老奶奶说:

你看,你看,都啥时间了,你还不做饭去,咱们的客人饿坏了!

老奶奶如梦初醒,急忙下炕往灶房去了。老汉才对展金元说,喝茶,喝茶,哎呀,你看这火都灭了。他一边点茶炉一边问:

你娘再没回来?

没回来,一直没消息。

你奶奶呢?

过了两年,我奶奶叫二爸接走了,接到宁夏去了。那年二爸跑出去到了宁夏的固原,给一个人家当了招女婿。我工作以后回家探亲就是看奶奶,看娘娘,看姑父。我跟娘娘嘱咐过,叫她注意打听我娘回来过没有。我1966年回来过,那时我还在孤儿院呢,说是要分配工作哩,怕分远再回不来了,来看了一回娘娘和姑父。那次我问娘娘听到我娘的消息没有,娘娘说姑父每次到黄家岔梁都打问我娘。有一次听人说我娘死在华家岭的公路上了,有个人见过。姑父找到那人家里,那人又说是没这回事,他没说过这话。后来,我姑父劝我,娃娃你不要找了,你娘走出去就两种下场,一是死在哪达了,再就是跟了旁人了;如果是跟了旁人了,那就再不回来了,你找也找不见。但我不死心,每次见了娘娘都要问问有啥消息吗?我是这样想的:我娘就是跟了旁人,生活好了以后也该有个消息呀。她不想我吗?不想我妹子吗?老大大你说呢?

老汉不回答,静静地坐着,许久又问:

你爷爷和你大是谁埋了的?

我和奶奶到了姑父家两天,姑父叫上人来把我爷我大收拾过了。姑父回到家说,埋在庄后的菜地里了。1966年那趟见到姑父,姑父说黄沟的庄子已经平掉了,庄子变成一片庄稼地,庄稼长得好得很!

我也没问过人,——没操过这心嘛——你家为啥独门独户住在这山根里?老汉又问。你们家要是住在大庄里,你大妹妹就能保住命,那时间已经放粮了!你们是个独庄子,没人管!

我长大以后奶奶告诉我的:我家原先是陇山乡人。家里穷,我爷到黄家岔这达给富汉扛活,富汉家在这达有一片地,叫我大给他种这片地。富汉家给盖的房房,叫我大在这达成家。解放以后土改,工作组把这片地划给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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