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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通渭县襄南乡黑石头的人。

黑石头是个很出名的村子。听老辈子的人说,一天夜里,随着呼隆隆的一声巨响,天上飞来两块神石落在村前的牛谷河边上。这两块石头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高的近乎一丈,矮的半人多长,黑黝黝铁疙瘩一样杵在地上。十里八乡的人们跑着来看,谁都不相信石头会飞。但时间不长,石头又飞了一次。一个妇女晚上收工回家,在牛谷河洗完了脚,把裹脚布晾在石头上没拿,她想第二天下地时再裹脚,不料去找的时候石头不见了。全村人惊了,到处去找,发现两块石头都杵在村后种谷子的坡地里。这下人们才相信了,这是一对神石。人们都说,神石被女人的不洁之物冲撞是不吉之兆,全村人都要遭受报应的。

黑石头有三个商号,一个是斗行,人们买粮粜粮的铺子;一个叫荣福祥,是个杂货铺,收土产品也卖土产品的商店;还有个字号叫钱永昌的,是个钱庄,给农民放款的。

荣福祥是我大大家开的。我大弟兄三个,我大是老三;二大在县城当老师。

我大解放前也是经商的,在碧玉关有铺子。解放后政府给我大戴了顶地主分子帽子,赶回家来了。

1958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哥去靖远县大炼钢铁,我娘去大战华家岭。到了第二年农历九、十月,生产队的食堂没粮食吃了,散伙了。

食堂没粮食吃了,家里就更没吃的了。从1958年开始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说是交公粮交征购粮。就这,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挨家挨户搜陈粮。

为了搜陈粮,把我们全家人都撵到二大家了。工作组在我家搜了三天,拿铁棍捣地,拿斧头砸墙。我跟村里的娃娃们跑进去看了,我家的院子里面挖出来几个窑,但没有搜出一颗粮食。我回家给我娘说了,娘说那是解放前没分家时我大大窖下粮的空窑窑,窑里的粮食土改时早就搞光了。

我二大家的院子也搜了,挖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了,也没挖出粮食来。二大的房子是临解放才盖的,二大是中学老师,家里根本就没有窖过粮。

食堂没散伙时,天天喝稀汤,食堂散伙后连汤都没处喝了,我娘就把谷衣炒熟,磨细了,再把苜蓿根挖出来剁碎炒干磨成面,两搀和着打糊糊喝,当炒面吃。

食堂散伙一个月,我奶奶不行了。谷衣和草根吃下去排不出来,就是现在说的梗阻,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粪蛋蛋,也给奶奶掏。我奶奶临断气的时候躺在炕上说胡话,喊大大、二大和我大的名字。那时我娘的身体也不行了,走路摇摇摆摆的,我娘就打发我去叫大大家的大嫂子。大大家的大哥会木匠活,结婚后分出去单过。那时大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背着木匠家什去外边做活,叫人谋害了。大嫂子不知道,还在家里守着。我找到大嫂子说,奶奶放命着哩,我娘叫你去看一下。一叫,大嫂子赶快拿了一块榆树皮做的馍馍到我家去,给奶奶吃。那时候榆树皮馍馍就是最好的吃头了!食堂一散伙,家家没吃的,抢着剥榆树皮。我娘身体弱没剥上。榆树皮切成碎疙瘩,炒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你说怪不怪,我奶奶都昏迷了,说胡话了,可是大嫂子把榆树皮馍馍往奶奶嘴里一放,奶奶就不胡喊了,啃着吃开了。可是奶奶七十多岁了,早就没牙了,哪里嚼得动放凉了的榆树皮馍馍呀!我嫂子用刀切碎了给奶奶喂,我给奶奶灌水,奶奶就能嚼动了。喂着榆树皮馍馍,大嫂子说,奶奶怕是真不行了,我娘就把老衣给穿上了,就是裙子扣子没系住。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老人死了要穿裙子,但不是现在的年轻人穿的那种裙子。

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三天后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当时我和我娘我奶奶睡在一盘炕上,奶奶睡在窗根离炕洞口近的地方,这儿炕热一些,娘睡在离炕洞口远的上半截炕上,我睡在奶奶和娘中间。睡到半夜里,娘把我推醒说,巧儿,奶奶没了。我娘又说,来,巧儿,咱们把奶奶抬到上炕上。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我们没抬动。我没力气,我娘更没力气;我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我和娘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然后我和娘又睡下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那时候人死得多,看得也多,神经都麻木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害怕。

天亮之后,我娘又说,巧儿,你出去叫个人去,不管谁家的,有大人了就叫来,就说奶奶没了,帮着抬埋一下。

黑石头是个很大的村子,人口稠得很,一、四、七的日子,左近二三十里的人都来这赶集。可是今年以来除去赶集的日子,街上根本就看不见人。很多人家的门上挂着锁子,没锁的人家也空荡荡的不见人。我到街上转了几家没锁门的人家,只有一家有人,是个姓毛的老奶奶在家里。我进了她家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人,都是空空的。老奶奶看我乱窜,问我,巧儿,你做啥哩?我说毛奶奶,我奶奶没了,我娘叫我找个大人。毛奶奶说,巧儿,你奶走了吗?走了好,走了好。我看她洋混子着哩,就大声说,毛奶奶你家的人呢?毛奶奶说,死的死掉了,活的就剩个福祥娃拾地软儿去了。

我没找上人,回家告诉我娘,娘说,快上来,上炕暖和一下。我上了炕和我娘坐着。奶奶就在上炕上躺着。

时间快到中午了,我娘又说,巧儿,你再看一下去,毛奶奶家的福祥娃回来了没有。回来了就叫他找一下队长去,叫队上帮个忙。我下了炕正要走,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得啪啪响。我心里一惊:这是谁知道奶奶没了!

娘说,快去开门!看谁来了!

我跑出去开门,原来是福堂哥来了。他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孙子,二十来岁。他的脊背上还背着个背篓。我说福堂哥: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是来看看姑奶奶的。我说我奶奶没了,饿死的。福堂哥一听就跺脚:哎呀,我大怕姑奶奶没吃的,叫我送些吃的来。你看这还来晚了!

福堂哥进了房子,看奶奶停在炕上,我娘也在炕上坐着,就说,人已经没了,你们就这么坐着吗?也不找人抬埋?我娘说我出不去门了。我也说一早上就去找了,没找上人。福堂哥说他看看去。

福堂哥去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他回来后说,我先回去,明天从碧玉叫几个人来。

第二天,奶奶的娘家来了几个人。奶奶的棺材是几年前我大就做好的,只是没有合卯,没刷漆。娘家人合了卯,白皮子棺材把奶奶抬出去埋了。埋在老坟旁的一条向阳的地埂子旁边,天冷,地冻上了,没法在祖坟里挖坑。

奶奶去世后,我和娘靠着福堂哥背来的东西将就着过日子。他的背篓里装了些晒干的萝卜叶子,萝卜叶子下面压着四五斤糜子,还有些烙熟的麻腐饼子。我娘身体弱得下不了炕,家里一切都靠我:我把糜子在石臼里捣碎,捣成面面再煮成汤,放上萝卜叶子或是苜蓿根磨下的渣渣,和我娘喝。福堂哥拿来的东西大部分叫我吃了,我娘光喝汤不吃麻腐饼子。我叫娘吃,娘说你吃吧,你多吃些干的,我喝些汤就成了。我已经动弹不成了,你再不能饿垮了,里里外外都靠你哩。其实那年我才十岁。

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儿子都没有了。我大大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大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我大娘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我大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我大临死的那天不闭眼睛,跟我娘说,巧儿她娘,我走了,我的巧儿还没成人,我放心不下。咱家就这一个独苗苗了。

我大为啥说这样的话哩?我哥比我大死得还早。我哥是1959年春上从靖远大炼钢铁后回到家的。八九月谷子快熟的时候,他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棒子打了一顿。打得头像南瓜那么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死掉了。我哥那年整十八岁。还没成家。

那天,我娘对我大说,娃她大,你就放心,只要我得活,巧儿就得活。

我大和我娘的感情特别好。我娘人长得漂亮。我娘是襄南乡的人,是我大做生意时看下的,看见我娘长得漂亮,叫媒人去说亲。谁知我外爷不同意。我外爷家也是大户人家,但不封建,嫁姑娘要姑娘同意,我娘却不同意,嫌我大长得不俊。其实,我大长得不难看,就是皮肤黑,我娘看不上。可是我大就是看上我娘了,我大跟人说,非我娘不娶。后来他自己跑到我娘家里去说亲。旧社会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特别是在农村,那不成体统呀!可他把我娘感动了,我娘嫁给他了。

从哪里说我大和我娘感情好?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农村的家庭,谁见过男人给女人做饭的,尤其是光景好的人家!我大就给我娘做饭。我大和我娘结婚以后,我娘在黑石头侍奉我爷爷和奶奶,我大在碧玉关做生意,一两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每次回到家里,我大就和面擀面做饭,不叫我娘动手。这是我娘自己给我说下的,解放前的事。我娘还说,就因为我大给她做饭,我奶奶还生气得很,说我大怕媳妇;我大就给我奶奶解释,我一年四季在外头,都是媳妇侍奉你,媳妇也辛苦嘛,我回家来了,做两顿饭她休息一下有啥不行的。解放后我大回家种地了,那就更是经常性地做饭了,因为我娘那时也下地劳动,收工回来就累得很了。我娘是娇小姐出身,从小没受过苦。

我再举个例子,我大去世后,我娘烧了七次纸,逢七就烧,七七四十九,烧了七次。现在看来烧七次纸没什么,家家都这样。可那是1959年的冬天呀,大量死人的时期呀,一般人家拉出去埋了,烧上一次纸就罢了,可我娘烧了七次。尤其是后来的两次,我娘走不动了,——那是奶奶死后的事了——娘是跪着挪到大门外,又挪到村外头,给我大烧纸的。

说起烧纸,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我奶奶去世后的两三天的一个晚上,那天又是我大去世后逢七烧纸的日子,不记得是四七还是五七,我娘说要给我大烧纸去。可她扶着墙走到大门口就再也走不动了,扑通跌倒了。还是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出巷道去的。我和娘烧完纸了,慢慢地走回来。那天我和娘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刚进房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院子里冲进了房子,拿个灰爪打我和我娘。我娘吓坏了,噢地叫了一声,往炕上爬。虽然天黑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是我感觉出来她是谁了,就喊了一声:这不是扣儿娘吗!那人看我认出她来,扔了灰爪转身就走。我心想扣儿娘今儿是咋了,就跟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问她:扣儿娘你打我咋哩?你打我娘咋哩?扣儿娘不说话,拉开门栓走出去了。我关上门回到房子,点上灯,看见娘的头钻在被窝里。我说娘,出来吧,扣儿娘走了。我娘掀掉被子看我,说我的头流血了。到现在我的前额上还有伤疤,在左边。我娘一边给我擦血,一边说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知道是扣儿娘还跟出去送她?我说咋了?我娘回答,她是想把我们娘母子打死,吃肉哩!我不信扣儿娘要吃我们,但我问我娘:庆祥说,扣儿娘把扣儿的弟弟吃了肉了,真事吗?娘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回答,半晌才说,门关好了吗?记住,以后不准你到扣儿家去。

过了十几天,福堂哥背来的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呀!我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叫我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皮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我趴在炕沿上,我娘拿筷子给我掏;痛得我杀猪一样叫,血把我娘的手都染红了。我哭着跟我娘说,娘,我再也不吃荞皮了,饿死也不吃了。我一哭,我娘也哭,娘说,我的娃,要死容易得很呀,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我死了,你也不得活呀。你不得活了,我咋给你大交待哩。

我好久没哭过了,我大去世的时候没哭,奶奶去世也没哭,但是这天为了吃不吃荞皮的事大哭了一场。原因是以前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我已经麻木了,也不害怕,因为我娘不管吃什么都多给我一点,我没有太挨过饿,没有想过自己会死,觉得有娘哩天大的事都能过去。而这几天吃下的荞皮差点把我胀死,我突然觉得死离我是这样的近,就像只隔着一张纸,一捅就破。而且我娘的痛哭使我觉察到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以为是保护人的我娘并不那么强大,相反很是软弱无力!巨大的恐惧揪紧了我的心:我才十一岁,还没长大,就要死去吗?就要像人们扔在山沟沟里的死娃娃一样叫狗扯狼啃去吗?这太可怕了!

娘,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是要饿死了吗?哭了好久之后,我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都在颤抖。

我娘这时已经不哭了,她目光呆滞滞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才说,巧儿,我的娃,你害怕死了吗?

我没回答我娘的问题,那一刹间,我感觉到我娘一眼看透我的灵魂了,看出我的恐惧了。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我哑口无言。这时我娘又宽慰我说:

我的娃,你把心放宽,娘能把你养活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娘,那我们吃啥呢?

我的娃,你到街上看一下去,今天是集日,看一下赶集的人多不多?

到集市做啥呢,你要买啥吗?我对娘的话很不理解,不愿动弹。可娘催我:

去嘛我的娃,你去看一下去,村西的那块空地上有没有卖木头买木头的人?要是有一堆一堆的木头,有人买,你就把他叫到咱家来。你跟他说,咱家有木头,比集上的便宜。

我还是不理解娘说的话,我说,娘,咱哪有木头,你能变戏法变出木头来吗?

娘说,咱家怎么没木头?下前川的房子拆了不是木头吗?

我心里一惊,说,娘,咱住的这房是二大家的,二大没了,二娘跑到陕西去了。要是二娘回来要房子,咱家的房子又拆了,咱到哪里去住哩?

娃娃,顾不得那么多了。有再多的家业也是闲的,把肚子吃饱,是顶要紧的。

尽管是灾荒年间,集市上仍然有稀稀拉拉赶集人。我和庆祥吉祥还有扣儿去牛谷河边的草滩上拾地软儿,总是从集上过,总看见卖馍馍卖油饼卖粮食和麸皮的人。卖馍馍的人把馍馍装在怀里,遇到要买的人就从怀里掏出来馍馍叫人看一下,接着很快就又塞进怀里。等对方把钱交了,他才摸出馍馍交给对方。一个馍二元钱,一个油饼四元钱,一斤小米七元。

但这天我没在这儿停留,我直奔买卖木头的地方。这地方也比前几年萧条多了,卖木头买木头的人稀稀拉拉的,新木头很少,人们都是买卖旧木头旧椽子的。

我在集市上转来转去许久,才鼓起勇气走到一个要买椽子的大人跟前,仰着脸说,大大,你要买椽子吗?我家有椽子,你要不要?那买椽子的人侧着身看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家的椽子在哪里,一根卖多少钱?我说价钱你跟我娘说去。我娘病了,在炕上睡着呢。

黑石头村在牛谷河边上一片很缓的山坡上,集市把村子分成上前川和下前川。我把那人领到上前川叫他去见我娘。那人进了院子四下看,没发现椽子,进房后问我娘:你们家的椽子在哪里?

我娘说,我们先谈价钱,价钱谈好了,你拆房子,房子在下前川,椽子是上等的松木。那人说要先看椽子,我就又领着他到下前川我家的房子去了一趟。我家解放后定为地主成分,四合院的房子没收了三排,给我家留下了一排四间房。看完房子,那人又去见我娘说椽子是上等的,但拆房子是个累活,一根椽子比集市上的便宜五角钱卖不卖?我娘说卖。

那人拆了八根,一个毛驴驮走了。这天下午我就买了六个谷子面馍馍回到家里。我娘说这六个馍馍得一斤半面才能蒸出来。六个馍馍我和我娘吃了三天。我把馍馍揉碎,和我拾来的地软儿煮成糊糊,一天喝一顿。一顿我喝两碗,我娘喝一碗。

下一个集日又卖了十六根椽子……后来,椽子卖完了,我娘把三根大梁子也卖了,一根梁卖十元钱。多粗多大的梁呀,比我穿着棉袄的身子还粗。最后,我娘把我家的一盘石磨也卖了。买磨的来了两个人,是我看着他们把磨盘卸下来,滚到大门口,一辆架子车拉走了。卖这盘磨的钱买了十个谷子面馍馍。这样我和我娘就凑合到腊月底了。

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间,家里又没吃的了。我娘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干脆就下不了炕了,天天在炕上不是坐着就是睡着。我娘的脸干干的了,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娘下不了炕就得我添坑了。我用扣儿娘打过我的灰爪——一个木头棍棍,前头钉了一块横着的木条条——把麦衣和秋天我娘从山沟里扫来的树叶干草推进坑洞,一天两次。每过两天,还要把死灰扒出来一次。这是我娘能动弹时教会我的。我娘说,丫头,你要学会添坑,我死了没人给你添炕,把你冻死哩。我不爱听娘说这样的话,她一说我就不添炕了,我说我不学了,你死了我就跟你一搭死去。这时我娘就哄我,说,死丫头,你还歹上了。娘不死,娘要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你长大出嫁了还要我给你添坑吗?我说我不嫁人,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并不会因为天气冷肚子就不饿了。不,天越冷肚子饿得越厉害,没办法,我跟着庆祥吉祥弟兄又去拾地软儿了。庆祥和吉祥是我三姨娘的娃娃。庆祥比我大两岁,吉祥比我小一岁。我娘跟我说,她嫁给我大不久,三姨娘也嫁到黑石头来了,给了钱永昌钱庄老板家的大少爷。三姨夫前两年因病去世了,三姨娘三个月前就死了。三姨娘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几月前就跑到内蒙去了,两个小的现在大大家过日子。入冬后他们弟兄天天在沟里拾地软儿。他们的大大有个儿子在襄南公社粮管所工作,家里没死人。

冬天的地软儿特别不好拾。天旱,地软儿小得很,在草底下藏着不容易找到。但地软儿泡软了好吃,有营养,我和娘烧汤喝。

靠着拾地软儿过了半个月,我也饿得走不动了。正好这时供应救济粮了。

是生产队长王仓有到我家通知到大队背救济粮的。大队就在黑石头村里,我去背的,给我和娘四斤大米。

当时家里没有锅。头一年大炼钢铁,我家的锅呀铁壶呀,所有金属的东西都叫生产队搜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沙锅。也没有柴了。院子里只有一个不知啥时候挖下的树根,可我和我娘劈不开。我娘就把沙锅放在树根上,——由于有了大米,我娘精神大了,鼓起劲儿从房子里爬出来了——我娘叫我抱些麦草放在树根底下点着。我娘想把树根烧着,我们从两边吹气。树根上的树皮着了火,有了红火,后来麦草烧完了,红火又灭了。想煮米汤,水没烧开,米倒是泡软了,我们就喝了。

过了五六天,那几斤大米喝光了。这时候生产队的食堂又恢复了,一天叫社员打两次稀汤。我听人说,救济粮一人一天四两的标准。四两粮能做什么饭,就只能喝两顿稀汤。

就在我们喝稀汤过日子的一天,庆祥和吉祥到我家玩来了。我娘问他们:这几天不见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哪里去了?庆祥和吉祥抢着回答,我们到福利院去了。我娘问福利院是做啥的,庆祥说福利院是收娃娃的,那里能吃饱。我娘又问福利院在哪达哩?庆祥说,福利院就在襄南公社院子的隔壁,福利院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吃一顿糜面馍馍,后晌一顿汤面,有时候是棋花块块,有时候是柳叶子片片,饭里还有不少洋芋疙瘩。顿顿都能吃饱。

我娘坐在炕上和三姨娘的娃娃说话,听说在福利院能吃饱饭,就又问:福利院能不能把巧儿也要下?

庆祥说,那不行呀姨娘。福利院要家里没人了的娃娃。

庆祥和吉祥说完就走了。他们是从襄南来看一下黑石头的大大的,还要赶回福利院吃晚饭,二十里路呢。

我娘和庆祥兄弟说话的时候在炕上坐着,那兄弟走后,我娘就躺下了。她的一只手搭在脑门上,长时间闭着眼睛。我当成娘坐的时间长了,乏了,要缓一下,提上树皮桶桶拾地软儿去了。可是这天后晌回来,我从食堂打来的汤我娘一口也没喝。第二天上午也没喝汤,还是静静地躺着。

娘的情况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娘不行了——我大我哥和我奶奶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说,睡着睡着就没气了。我想,娘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呀,天不就塌下来了吗!这天我没出去,我把头一天拾下的地软儿泡软,洗净。晚上的面汤打来之后把地软儿放进去煮了煮,稠乎乎地给娘舀了一碗,端过去:

娘,起来喝些汤。

娘没说话,只是把睡在枕头上的头轻轻地摇了摇。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是大声地嚎。

像是我的哭声把娘惊了一下,我娘一下子就坐起来,比平常坐起来的速度快得多。娘惊愕地瞪着我:

你哭啥呢?

我还是哭:你怎么不喝汤呀……我当成你不行了……

我娘嘴咧了一下,她是想笑,但她干巴巴薄得没肉的嘴唇没笑出来,嗔怪地说,死女子,你怎么胡说哩。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行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喝汤?

死女子!娘这两天不觉得饿,就不想喝呗。

我说,可我当成你要死了……

死女子!我能死吗?我死了谁管你去!谁给你做衣裳哩!拿来拿来,把我的碗端来,我叫你看看我能喝不能喝,我是死哩还是活哩!

这天晚饭,娘喝了两碗稠糊糊。而且第二天早饭端来食堂的稀汤之后,她也比往常多喝了半碗。

我娘不光是能吃了,还能干活了。这天喝完早上的一顿汤,我去掐苜蓿了。黄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把我吓了一跳。我娘在炕上忙碌着: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捆羊毛,扯着,撕着,把炕都堆满了,连空中都飘着毛絮。我说她,娘你不缓着,撕羊毛做啥呢?娘说,我给你做条棉裤。

娘能坐起来做活了,我心里多高兴,这说明她的身体比前一段时间好了,但我怕娘累着,就说她:我的棉裤是去年拆洗过的,添了新棉花,暖和着哩,你就不要再做新的了。你睡着缓着。我说的实话,我们村子的娃娃们冬天都穿的破棉袄,还是空心穿棉袄,下身只穿单裤单鞋。更有甚者,十几岁的男娃女娃连单裤都没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在炕上蹴着。而我娘两年就要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和新鸡窝,第二年穿时衣裳旧了,就做一件新褂子套上,过年总要穿新的。这两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娘也时不时地被队长派出去劳动,大战华家岭,拓宽华双公路,没时间也没钱给我做新棉衣。不过旧棉衣拆洗过了,裤腿也加长了,穿着挺暖和。在沟里洼里拾地软儿,剜野菜,我没觉过冷。但我娘不听我的话,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潮着哩!衣裳穿不破吗?

我说,破了再说破了的,明年再做嘛。

可是娘不听我的话,喝完汤之后在煤油灯下还撕扯了一阵子羊毛。她把一疙瘩一疙瘩的羊毛撕开,扯虚,把里边的尘土抖干净,扯成一片一片的堆在炕上。全部羊毛撕扯完了,才睡觉。

后来的几天里,娘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好,她把箱子里的碎布找出来,又把她年轻时穿过还有八成新的衣裳翻出来拆了,量呀裁呀絮羊毛呀,给我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棉裤做成的那一天傍晚娘叫我换衣裳,把旧的脱了,把新的穿上。我换了,把新裤穿上了,但是娘絮的羊毛太厚了,我的两条腿变成两个棉花包子了,上炕下炕弯一下腿都很吃力。我很不高兴,说她:你把裤子做这么厚,我以后怎么跳房房掐苜蓿?腿都弯不下嘛!

娘笑了一下说,你潮着里,厚了不是热吗?

这也太长了呀!你看,裤腰都提到腔子上了,脚还没出来!我怎么穿?怎么走路呢?

娘又笑一下说,你不长吗?长大就不长了。

我嫌新棉裤大,没穿,转天早晨又穿上旧棉裤提上树皮桶桶掐苜蓿去了。

其实,再穿不了几天棉裤了;已经是农历二月了,春天已经悄悄地到来了黑石头。虽然,我们通渭类似高寒阴湿山区,但是春天毕竟来了,阴山洼洼的残雪还斑斑点点闪着蓝莹莹的白光,阳坡上的青草芽芽已经冒出地皮来了,山坡上的冬麦地也开始由黄转绿。从上前川背后的山岭上往远处看,一层又一层的山头就像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雾。空气也像是比冬天的干净鲜亮,吸到嘴里舒服得很,有一股青草芽儿的气息。

苜蓿地就在黑石头村背后的山坡上。苜蓿长得真快呀,前几天来掐苜蓿,还要把地面上的土疙瘩刨开才能掐到黄芽儿,现在就不刨土了,因为苜蓿芽芽已经把地皮拱翻了,长出来半寸长了,圆圆的叶片由黄色变成嫩绿。

掐苜蓿的人多得很,在我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我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庆祥和吉祥了,也看不见扣儿了。吉祥和庆祥去福利院了,扣儿早就殁了。

扣儿殁得太惨了。

那还是我和我娘拆房子卖椽子的时候,庆祥和吉祥到家里来找我,说是拾地软儿去。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拾地软儿,还叫着扣儿。所以那天我们路过扣儿家的大门,庆祥和吉祥又跑进去叫扣儿了。

我没进去,自从扣儿娘拿灰爪打了我和我娘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她家的院子。我害怕扣儿娘。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娘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扣儿,扣儿!庆祥喊着跑进扣儿家院子,我从大门口看见他往人住的正房跑去了。像是扣儿不在那间房里,庆祥又出来了,往院旮旯走去了,我看不见了。他弟弟在院子中间站着。但是突然之间庆祥飞一般地跑到院中间来了,拉了一把吉祥说了声走!吉祥差点摔倒,趔趄了几步跟着庆祥跑出大门来了。庆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我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

我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也跟着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庆祥才停住脚步。我们都站着喘气,然后庆祥才说了他为什么疯跑!他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庆祥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吓得他转身就往外跑。

这天我掐了满满一桶桶苜蓿。往常拾地软儿,几个人光顾玩了,今天就我一个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

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回答。有时候我娘还要说,把桶桶拿过来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软儿。当我叫她看的时候,她拨弄着地软儿总要夸我几句,说拾了这么多地软儿呀,我的娃长大了呀,有本事了呀。无论我拾的地软儿多与少,她都这样说。

这天因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给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劲儿推开大门,大喊了一声娘,娘却没有应声。

哎,娘怎么没声音呢,是这几天做裤子累了,这阵儿睡着了?这么想着,我就又大声喊道:

娘,我回来了!

娘还是没有应声。

我心里察觉到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进了房子,我又问了一声,因为我看见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式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了,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我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声,往前扑过去。我的膝盖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没感到痛;我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我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出来了。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我都能抱起来嘛!

娘没死,我绝对相信娘没死。当我把娘抱下来的时候,娘的脸色还像她平常一样,非常平静。娘的头在布条里套着的时候,她的膝盖还在炕上跪着。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抻得长长的;娘在没挨饿的年月里就是这样挺着身板走路,抻着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显得光滑并且很长。

人们都说,上吊死去的人吐着舌头,面孔非常可怕,因为是憋死的,死前无意识的挣扎是很剧烈的。大人们吓唬小孩的时候都扮出吊死鬼的样子:吐舌头,睁圆眼睛。可娘的眼睛闭着,嘴也闭着,娘的舌头并没有吐出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安详。

我把娘放在炕上,喊娘!娘!我一连声地喊娘,并且摇她的身体。但她一声也不答应,也不睁眼,也不动弹。后来,还是大嫂子经过门前,听见我的喊声走进来看了看,骂我:

瓜子!三妈走了,你还叫唤啥哩!

我放声大哭起来。娘真是走了!我想给我娘换一换衣裳,但是她的腿已经僵硬了,弯曲着——还是跪着的那个姿态,怎么也拉不直。娘真的走了!娘的身体太弱了,跪着吊上之后,连本能的挣扎一下的力量都没有,就咽气了。这天晚上,大嫂子叫我到她家去睡,我没去,我说我要给我娘守灵,我一个人在娘的身旁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大嫂子把生产队长王仓有叫来了。王仓有和大嫂子用席子卷住我娘抬出去埋掉了。他们把我娘埋在我大的坟旁边。我听见王仓有说,孽障,这一家人大人没了,娃娃也没了,绝后了。过了一天,王仓有把我领到襄南公社的福利院去了。

在福利院能吃饱。

1968年我回了一趟黑石头。那时我已经到五大坪农场当农工一年多了,一个月挣二十五块钱。我存下了一些钱,我把钱寄给我奶奶娘家的福堂哥,并且写了一封信给福堂哥。我说我存下了五十元钱,你操心着打三口棺材,我要把我奶奶、我大和我娘的坟迁一下,迁到祖坟里去。我家没儿子了,就我一个女子了,我要给我大我娘尽孝心哩。福堂哥把棺材打好后给我回了一封信,我就请假回黑石头去了。是我自己把我大我娘的骨头收敛起来装进棺材的。帮助迁坟的富堂哥说他来干,女娃子不能收骨头。我非要自己收不可,我说我们家没有男娃子,但是有后人,我就是后人!

那一次回家,我见到扣儿娘了,扣儿娘避开了,没和我说话。

扣儿娘现在九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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