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翻着白眼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凹陷是有价值的。”我拿过卷尺,在圆形凹陷处量了量,大约十厘米的样子,说,“这个锤子的接触面,肯定是大于直径十厘米的圆形,才会形成这样的凹陷。这个锤子,还真是不小啊。”

“嗯,一锤子打在脸上,鼻骨骨折,眼球爆裂,而且因为眼球瞬间后移,导致浅薄的眶内侧壁骨折,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鼻血。”大宝用手指沾了沾再次流出的鼻血,说道。

“那么,额部这一处皮肤挫裂创,还真的是钝器的边缘形成的,不过,为什么会没有擦伤呢?”我将头皮翻了过来,用头皮上的挫裂创比画了一下,在对应的颅骨上,找到了一处不大的凹陷性骨折。

“哇,是啊,头皮上看不出形状,但是在颅骨上,却看出来了,这是一个‘L’形,说明工具的一个棱角是这样子的,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这是一个方形接触面的锤子,方形的边长,大于十厘米。”大宝说。

“可是有棱有角的接触面,为什么没有在皮肤上留下擦伤呢?这是因为接触面积大?”我疑惑地用放大镜观察着骨折塌陷的部位,说,“我知道了。”

“什么?”大宝问。

“还记得牛角杀人案吧?”我说,“我们需要看有没有骨质压痕,来判断工具的性状。死者的颅骨崩裂程度重,所以我们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一个金属工具。不过,你看这一处骨折,并没有骨质压痕,说明,这是一个木头工具。”

“木头的东西能打这么重?”大宝惊讶道。

“足够大,就足够重。”我说,“正是因为是木头的,表面还很光滑,所以在皮肤上,甚至找不到可以反映接触面的痕迹。”

“木榔头。”大宝沉吟道,“大木榔头。”

2

尸检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除了明确死者的死因是全颅崩裂以外,我们还在死者的颈部找到了掐痕,只是程度不重,死者也并没有出现窒息征象。另外,通过对死者牙齿和耻骨联合的提取,我们明确了死者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他的面孔几乎被毁灭了,所以无法从面容来判断年龄。

到目前为止,案件的信息量并不大,但我还是觉得因为过度思考而有一些脑袋疼。我和大宝、林涛、韩亮一起到路边摊吃了碗云泰特色——牛肉面,然后来到了位于云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专案组。

一脸愁容的黄支队正趴在会议桌上转笔,一见我们走了进来,立即坐直了身子,说:“好,现在人到齐了,开会,各队介绍情况。”

“没找到。”一名侦查员沮丧地说道,“同性恋的圈子都摸了,并不认识这个人。”

“还没‘出柜’?”大宝说。

“不是吧,性侵致死,就说明死者一定也是同性恋吗?”韩亮说道。

“当然。”大宝说,“不然呢?拦路强奸啊?拦路强奸一个男人?你见过吗?”

“没有。”林涛说。

“不太可能。”我说。

“我这边,也没有能找出其他人的DNA。”陈诗羽说,“尸检之前提取的物证,全部送到DNA室进行检验了,不仅预实验没有检出精斑,DNA检验也只检出死者自己的DNA,没有其他人的。”

“所以,我们的定性可能错了。”我说。

“不能因为暂时没有调查出端倪就放弃判断。”黄支队说,“毕竟你曾经说过,我们的直觉都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的。”

“只要是直觉,不是证据,即便是经验再丰富,直觉再准确,也有失误的可能。”我说,“毕竟,DNA证据是最直接、客观的证据。既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依据来判断这是一起性侵的案件。”

“话是不错,但是DNA也不能作为唯一依据。”黄支队说,“比如,没有完成性侵动作,就不会留下DNA,还有,你还记得云泰案(3)吧?逆行射精什么的,都不好说。”

“是,死者的内裤还套在两个脚踝之上,且是仰卧位,并不像是性侵动作完成了。”我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看起来并不像是性侵的现象。”

“愿闻其详。”黄支队说。

“比如这个臀印。”我说,“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臀印是我们推断本案为性侵案件的一个重要依据,但是这个臀印并不正常。性侵案件中,被害人的裤子被脱掉,压在土地上时,会形成臀印,但同时,臀部尤其是臀沟会黏附大量泥土。但是本案没有。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害人是穿着裤子被按在地上的,所以泥土黏附在裤子上,而不在臀部。因为裤子我们并没有找到,所以没有在意这一点。死者的颈部有掐压痕迹,这说明他生前被人掐住了颈部,按在了地上。这个动作,恰好是可以形成臀印的。所以,臀印只能说明他被人控制过,而不能说明他被人性侵过。”

“你是说,凶手是先杀人,再脱裤子。”黄支队说,“那么,为什么要脱裤子?”

“之前一个案件中,我们几个说过,有些案件的疑点,只有等到破案的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确实猜不到凶手为什么会脱死者的裤子,但是同样疑惑的是,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裤子带走?你见过性侵案件中,脱下死者裤子后,还把裤子带离现场的吗?”

“有道理。”黄支队说。

“有这些疑惑,就不能简单地根据现场表象来推测。”我说,“更何况,死者的生殖器、肛门、口腔都没有发现损伤,没有发现DNA,这是事实存在的证据。而且,通过仔细的调查,没有反映出同性恋圈子中有死者的踪迹。”

“既然这个点存疑,我们就不仅仅要摸排同性恋圈子了。”黄支队说,“可是云泰这么多人口,你们也仅仅知道死者的身高、体重和年龄,最多再加一个挂坠,连衣着信息都不全面,怎么去找?”

“锄草这一条线索呢?”我看着黄支队问道。

“哎,这事儿我去调查,本来还是信心满满,结果线索也断了。”黄支队沮丧地说,“根据市政部门的记录,这几天只派出了一支锄草队,是去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市政美化墙下面锄草的。然后我让视频侦查支队看了一下,那面墙的附近,居然没有天眼探头能照得到。也就是说,死者即便是去那附近活动了,我们也找不到轨迹。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又是火车站附近。”我沉吟道,“看来火车站附近,就是死者生前的活动区域了。只是,那里人多而杂,不好查。”

“谁说不是呢。”黄支队又叹了口气。

“既然没有办法,那我们就去那面墙附近看看吧。”我说。

一行四辆警车,闪着警灯到了云泰市火车站附近的市政美化墙。

这是一面徽派建筑的白墙,有十几米高,顶端是黑色的瓦片组成的马头墙,墙上还镶嵌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砖雕,看起来别具一格。

这座墙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镶嵌白墙中央的一块巨大显示屏。显示屏里播放着精心制作的云泰市市容市貌、文化底蕴、风土民情的宣传片,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就能看到这一面雄伟白墙上播放的视频了。

白墙的下方,是一块草地,虽然插上了“小草青青,也有生命”的宣传牌,但是从偶尔可见秃斑的草地上可以看出,这片草地周围缺乏防护设施,指望所有人自律是不可能的,因为显然这里会有人进来休息。从小草的长度可以判断,这一片草地确实刚刚进行过修剪。

我蹲在草地的边缘,伸手抚摸了一下草地,手掌上立即黏附了一些青青的小草碎屑和汁液。形态看起来,和死者袜筒上黏附的一模一样。

“一般走到这里来的人,主要是坐在或者躺在地上休息。”我说,“那样的话,他的上衣或者指缝中,势必黏附草屑。可是,尸体上并没有反映出这个问题。那么,死者为什么要只进到草地里来走上一圈呢?”

大宝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跨了一步,踏进了草地。

“嗨,素质!素质!”大宝试图阻止我进入。

我微微一笑,没有理睬大宝,径直走到了美化墙的墙角之下。

我走了一圈,在墙面的一角蹲了下来,抚摸着墙面上的一排黑色字迹,说:“有发现。”

不等大宝继续阻拦,黄支队、林涛几个人已经走进了草地,来到了我的身边。白色的墙面上,用方形的广告章盖上去一排字迹“专业复制SIM卡,监听、窃听,电话:199XXXXXXXX,先复制再付款”。

“城市牛皮癣啊?”林涛不以为意道。

“这可不是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这是电信诈骗。”黄支队说。

“电话卡可以复制?然后窃听?”林涛问道。

“当然不可能。”黄支队回道。

“哦,所以说是诈骗。”林涛说,“不过我就想不明白,这种广告,怎么能诈骗到钱呢?既然是承诺先复制成功再付款,而SIM卡又不可能复制成功,那被骗的人又是如何被骗的呢?”

“想不明白吧?起初我也想不明白,后来办了相关的案子才知道。”黄支队笑着说,“反电诈工作,也是相当考验脑力的。”

我用手指蹭了蹭这一排文字,黑色的墨汁还能被蹭到我的指腹上,说:“这个章,盖上去不久,结合刚才我说的,死者走进来的动作不太能理解,我觉得说不定这个死者还真就是个诈骗分子。”

“那你说说看啊,究竟这种诈骗,是怎么得逞的?”林涛问黄支队。

黄支队神秘一笑,说:“你说说看,究竟是哪些人会去找这种广告,来窃听别人的手机?”

“特工。”大宝飞快地抢答。

黄支队哈哈一笑,说:“找这种广告的,多半是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对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说:“而且,这些人不仅怀疑自己的配偶出轨,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询问、调查,多半是非常在乎配偶的。”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黄支队接着说:“把握住了‘客户人群’的心理特征,电信诈骗就比较好开展了。我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怀疑自己的老婆出轨,又不敢直接去问老婆,看到了这则广告,就动了心思。就像是林科长说的,既然是先复制成功,才收费,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是,他就联系了这个号码。骗子接到电话以后,会详细询问目标电话号码使用者的情况,就这么不知不觉中,在电话里,就把男人的目的全都套出来了。只不过,男人亲口说出的这些话,都被骗子录了音。过几天,骗子约见这个男人,就说是SIM卡复制好了。见面之后,并没有拿出复制的SIM卡,反而拿出了一段录音给男人听。不错,这就是男人如何如何怀疑自己老婆,如何如何希望窃听老婆电话的录音。好,现在就可以交易了。要么一手交钱,摧毁录音,要么就把这段录音放给你老婆听。反正你老婆的手机号,骗子已经有了,是不是?”

“我去,原来诀窍在这里。”林涛恍然大悟,“这不是诈骗啊,这是敲诈勒索。”

“怎么说都行。”黄支队说,“反正中招的大部分人,还是会乖乖交上钱去,息事宁人的。算是花钱买教训了。”

“如果被骗的人,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为了既不给钱,又以除后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我站起身来,看着黄支队。

“你是说,这就是本案的案件性质?”黄支队有一些迟疑。

我知道他还钻在“脱裤子”的牛角尖里,于是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手上没有丝毫线索。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不如查一查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不是死者。即便不是,说不定也能破一个反电诈的案子。这种生意只赚不赔,为何不做?”

黄支队点头认可,指示主办侦查员拿着电话号码和介绍信去通讯公司调取手机的通话记录,然后进行分析。

我知道接下来侦查部门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不仅是要调取通话记录,还要分析研判所有通话记录的往来疑点,一旦锁定了机主身份,还要进行DNA信息的确认。这即便是最快,也需要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多了,有些疲惫,准备吃了晚饭回去睡觉。

“现在的季节,小龙虾已经不好了。”黄支队深知我的饮食爱好,说道,“我们去吃点别的吧,比如说牛肉面。”

“师兄,不劳你请客了。”我胃中翻滚着中午暴饮暴食的牛肉面味道,笑着说,“我们就去食堂吃一点,晚上再回去看看尸检照片。我总想着……能不能从致伤工具上下一点功夫。”

“那也行。”黄支队也显得十分疲惫,而且他知道自己今晚估计又是彻夜不能眠。但是作为主人,没有尽地主之谊,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他说道:“对了,我弟弟在龙番经营几片夜鱼塘,据说里面野生小龙虾是不少的。这个季节吧,吃龙虾不行,钓龙虾可是好钓得很。你们什么时候闲得无聊,告诉我,我安排你们过去钓龙虾玩。”

“这个好,这个好。”大宝嘿嘿笑着说道,“又能玩,又能吃。”

“那得看是怎么钓。”韩亮嬉笑着说,“要是用比较恶心的东西来钓,那可受不了。”

大宝知道韩亮是在嘲笑他上次无意中“钓”起一只老鳖的往事(4),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在公安局食堂吃完晚饭,我回到了宾馆,打开电脑研究起死者的头部损伤情况。我们在解剖的时候很完整地分离了死者的头部软组织,还沿着死者的双鬓到下颌切开了死者的面部皮肤,暴露了面颅的损伤情况,然后进行了系统完整的照相固定。因此,利用这些照片,就可以帮助我在脑海中完整复原死者的颅骨骨折的线路了。

我盯着照片,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骨折线截断。”我自言自语地背诵书本上的理论,“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片重叠错位,表明为多次打击;线状骨折有两条以上骨折线互相截断为二次以上打击,第二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不超过第一次打击形成的骨折线;粉碎性骨折的碎骨点凹陷最深处是最先发生的骨折。这里是第一下,这里是第二下,这里是第三下。嗯,一共就三下。三下就打成了全颅崩裂,这说明不仅工具很重,还说明凶手的力气不小。木质的工具,要是想很重,就必须很大。这么大的工具带在身上……”

我想了想,接着自言自语道:“还有,三下打击位置都很接近。举着很大、很重的工具连续打击到差不多一个点上,这不容易。而且,为什么死者不躲避?第一下就晕了?”

我又翻阅了死者后脑勺的照片,因为尸斑的影响,不能确定死者的后枕部头皮出血严重不严重。但是从现场地面的情况来看,死者的头部确实稍稍陷进了泥土里一些。这就说明,死者是仰卧位被击打的。如果是一手掐颈,固定住死者,一手拿着这么重这么大的木锤杀人,这个凶手的体格还真是不一般了。

我拿起宾馆写字台上的台灯,一手按住床上的枕头,一手模拟这案发时的状态。

“嗯,只有这样了。”我说,“既然死者没有中毒、没有能够导致晕厥的窒息征象,那么只有可能是体能悬殊的情况下,才能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可是死者已经有一米八了,这凶手难不成是打篮球的?”

我放下台灯,坐在床上发呆。这一晚上的研究,似乎有所发现,又似乎没什么作用。死者究竟是谁,凶手到底在哪?这个案子的答案似乎离我们还很遥远。

3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重新来到专案组会议室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太妙。昨天会议室里的那种阴霾,在今天似乎更加加重了。大家似乎已经不是沮丧,而是垂头丧气了。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听哪个?”黄支队倒是打起了精神,说道。

“当然是好消息!”大宝抢着说。

“尸源找到了。”黄支队说,“果不其然,这个家伙,还真是个诈骗分子。”

我长吁了一口气,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好了。而且,内心里燃起一些骄傲的情绪。

“死者叫刁才,25岁,云泰人。从小游手好闲的,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黄支队说,“这人一般不太和人接触,周围的人对他也不是很了解。我们确定身份,主要还是先确定了这个号码确实是刁才本人在使用。然后,我们取了他父母的DNA,验明了正身。”

“还有,他没有稳定工作,但确实有着不错的经济收入。”一名侦查员自嘲似的补充道,“我们去银行调了流水,他的收入比我们高不少。所以,基本确定他确实在从事电信诈骗的犯罪行为。而且这种电信诈骗,还没接到相关报警。”

“这么好的消息。”我兴奋地说道。

“那坏消息是啥?”大宝问道。

“坏消息是,我们调取了刁才的手机通话记录,你猜这一周之内,有多少条?”黄支队苦笑着问道。

“三百条?”我见黄支队这意思就是不少,于是可劲往上猜了一下。

“七百条!”黄支队说。

我吓了一跳,说:“七百条?一天一百个电话他是怎么接得过来的?”

“都是生意上的吗?”林涛说,“受骗的人这么多?”

“受骗的人有多少我们不知道,但是打电话咨询的肯定不少。”黄支队说。

“这么多人都对自己的配偶心存怀疑吗?”大宝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

黄支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确实是一个坏消息。”我说,“不过,既然我们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前天傍晚,那个时间点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可以作为重点排查的依据呢?”

“如果要排查,就要做到万无一失。我们没有依据可以证实,凶手和死者打完电话后不久就杀人,对吧?”黄支队说,“即便我们大胆地缩小排查范围,依旧是非常难的。因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没有甄别的依据,让我们如何去排查呢?更要命的是,有很多电话,都是固定电话,诸如公用电话什么的,就更没办法排查了。”

“也就是说,通过手机号码来发现犯罪分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我沉吟道,“但至少我们现在更改了侦查方向,也算是进步。”

黄支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我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研究了一下致伤工具,确定是一把又大又重的木榔头。而且,使用这把榔头的人,应该年轻力壮,可以单手举得动这把很重的木榔头。”

“这样的依据,依旧很难为侦查提供方向。”黄支队说,“总不能找来人拿着木榔头实验吧?”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意在杀人,携带任何一个工具都可以,为什么要携带这么笨重的工具?也不算是杀人的利器。”我说。

“对啊,又不是水泊梁山,霹雳火秦明随身带个狼牙棒。”大宝说。

“不一定就是预谋杀人。”黄支队说,“按照电信诈骗的常用套路,这一次也许是刁才向凶手提出敲诈勒索的意图,可能是激情杀人。”

“去赴约还要带个笨重的木榔头?这就更说不过去了呀。”我说。

“也是。”黄支队陷入了沉思,说,“什么人会去哪里都带着个这么大的玩意儿呢?”

大家都在思考,但显然没有答案。

“现在侦查部门的工作是什么?”我打破了沉寂。

“哦。”黄支队被我突然从冥想中唤醒,说,“我安排了人,到处寻找刁才散布出去的小广告,锁定广告覆盖的区域和人群,说不定能有一些发现。”

我点了点头。

这时,黄支队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疲惫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突然两眼发光地说:“哎?这个有意思了。”

“什么?”我问道。

黄支队把手机递给我,说:“你看看。”

这是一个微信群,群里一名侦查员发来一张照片,显然是在寻访小广告的时候发现的。图片上,是一块斑驳的墙壁,墙壁上印着一个黑色的框子,看起来就和我们发现的刁才的诈骗小广告黑色框一模一样。

框内的字迹已经被完全抠掉了,只剩下第一排的最后一个“卡”字没有被完全破坏,可以看得出,这就是刁才的小广告。

“有人在抠这个广告?”大宝说,“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诈骗同行干的呀?”

“不会。”我摇了摇头,很兴奋地说道,“我小时候,还真研究过这个。小时候,我们家的楼道里,到处都是这种‘城市牛皮癣’。贴小广告的人,看到同行竞争了,怎么办?只需要把电话号码的最后一位涂掉,再贴上自己的广告就可以了。把整个广告都抠掉,费时费力、多此一举。”

“那你的意思是?”大宝问道。

“假如凶手就是看到这一则小广告而上当的,那么杀了人之后,为了不暴露杀人动机,他很有可能会选择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我说。

“又或者是为了行侠仗义,不让其他人受骗?”林涛补充了一句。

“不是没这种可能啊。”我说。

“即便真的是这样,那有什么用呢?”黄支队嘿嘿一笑,说,“难道让我们去排查这些电话号码中,哪些是喜欢掩耳盗铃的人?哪些是喜欢行侠仗义的人?”

“不。”我说,“刁才散布广告的范围广,不好排查,但至少我们现在能确定凶手的生活区域,应该就是这面墙的附近了。不然他为什么会在这面墙上,看到刁才的广告?”

“想法是不错的。”黄支队说,“可是,如果我说这面墙是在一座超大的集贸市场附近,你是不是会比较失望?”

“不会啊。”我也嬉笑着说,“再大的集贸市场,也比云泰市整个市要小很多,不是吗?”

“算上买菜的、卖菜的、住在附近的、每天路过附近的,我们要排查起来,估计也要干上一年吧。”黄支队笑着说,“而且,你还是没有给我甄别的依据啊。”

“集贸市场。”我没有回答黄支队的问题,脑海里思考着市场的样子,说,“要不,我们去这个集贸市场转一转?”

虽然我这个不做家务活、从来不进市场的人,并不知道怎么样的市场才算是大的集贸市场,但是真的走进了这个云泰西菜市,我才觉得铃铛不容易啊,这每天买菜走的路,都得比我一天走的路多。

我们一行几个人,伪装成买菜的主儿,拎着一塑料袋菜,在菜市场里闲逛着。可是,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人曾经说过,一个菜市场,就是一个江湖。果不其然,这里真是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终于知道黄支队的忧心忡忡从何而来了,没有甄别犯罪分子的硬核证据,这又该如何查起啊。

不知不觉中,我们闲逛到了市场最内侧的海鲜区。云泰不沿海,这里是全云泰唯一的海鲜中转市场,所以海鲜区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我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挤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一声声“嘭”“嘭”“嘭”的声音给吸引住了。

我远远地看去,在市场的一个角落,堆叠了大块的白花花的东西,有一些人在这些东西下面工作着。

“那是什么?”我问身边的韩亮。

韩亮看了看,说:“海鲜嘛,重要的不是‘海’字,而是‘鲜’字。为了保鲜,这些海鲜从海边运送到内陆来,都是用大冰块冷冻起来的。”

“然后呢?”我瞪大了眼睛,指着远处的大冰块。

“然后?没然后啊。”韩亮一脸的莫名其妙,说,“哦,然后运过来了,再把冰块砸开,把海鲜取出来单卖啊。”

“还记得吗?我们刚到现场的时候,大宝就说过‘有腥味’。”我说,“咱们这个人形警犬,可是从来没有失误过啊。”

大宝恶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当时我们以为那是血腥味,其实并不是。”我扬着眉毛,低声说道。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这让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没有进一步交流,不约而同地向远处大冰块走去。不知不觉中,我们加快了脚步,看起来就不像是纯粹的买菜人了。不一会儿,我们走到了大冰块的附近,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冰块堆的下面,有几个工人,正在忙忙碌碌。他们的任务,就是像韩亮说的那样,把冰块砸碎,将里面冷冻着的海鲜取出来卖。

而他们砸碎冰块的动作,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工人们几乎都是一样,一手按住大冰块,防止堆叠在一起的冰块滑动位移,另一手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木榔头,一下下地砸在冰块的上面。不一会儿,一整块大冰就碎裂了。工人们继续将碎冰砸得更碎,从中取出海鲜。

这个动作,和昨天晚上我在宾馆演示出来的动作,一模一样。

“你看,你看,木榔头。”大宝站在我的身后,拼命地用手指捅着我的腰眼,兴奋地说道。

“不止是工具对上了,连动作都对上了。”我低声回应大宝。

“为了防止铁质的工具把冰块里面的海鲜形态给破坏,所以他们选用的都是木榔头。”韩亮说,“为了能有效地砸开冰块,所以他们的木榔头都很大很重。”

话音刚落,一名工人骑着摩托车,驮着一个大木榔头来到了冰块边,对另一名工人说:“你回去吧,我来接班了。”

那一名工人点了点头,脱去身上的工作服,用抹布擦干净木榔头的击打面,将木榔头绑缚在另一辆摩托车上,和大家伙儿打了声招呼,离开了。

“而且,他们的木榔头,都是随身携带的。”林涛补充道。

“行了。”我说,“让黄支队他们秘密摸清楚所有在这里工作的破冰工人,然后再和那七百条通话记录比对一下,结果就出来了。这一回,老黄不会觉得我们的推断没用了吧。”

我们挤在人群之中,料想凶手哪怕此刻也在工人之中,也不会发现我们的异常。于是,我们默默地退出了海鲜区。

“对了,一旦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立即收缴他的木榔头。”我说,“我看了他们用的木榔头,榔头和榔柄之间是用钉子固定的,中间的缝隙不小。既然死者头部有开放性的创口,那么就一定会有喷溅状的血迹藏在头柄之间的缝隙里。毕竟,拿到DNA证据,才是死证据。”

有了上午的发现,我预感这个案子的破获已经十拿九稳了,心里非常踏实。即便是我们几个人一下午都在宾馆里等消息,也丝毫不担心案件的侦破工作会出现什么意外。

等到了晚上,不仅没有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我非常了解黄支队的性格,这个技术出身的侦查部门领导,生性严谨,一定会等到所有证据出炉之后,才会充当那个“报喜鸟”的角色。所以,这个时候没有坏消息,就一定是好消息。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很放心地入睡了,可是这一觉,并没有睡饱,因为早晨六点多,就被黄支队的一通电话给吵醒了。

“案子破啦!”黄支队的第一句就开门见山,真不愧“报喜鸟”的称号。

“我分析的没错吧?”我问道。

“这家伙死不交代,但是我们查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老婆真的有外遇,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中了。”黄支队兴奋的声音有些刺耳,“后来按照你说的,我们拆了他的大锤子,果真找到了死者的血。这就铁板钉钉了。就在刚才,他已经低头认罪了。”

“果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啊。”我一个翻身起了床,说,“我们收拾收拾就回去了,等一会你把讯问笔录传给我看看。”

坐在返回龙番的车上,我翻看着黄支队通过微信传过来的讯问笔录的照片。

“这人叫黄三本,本地人,三十五岁。”我一边看,一边和大家分享这个成就感爆棚的时刻,“嗯,之前说了许多他老婆的不是,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吧,这人非常怕老婆。”

“怕老婆?哈哈,怪不得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调查他老婆。”林涛笑着说道。

“怕老婆怎么了?”陈诗羽白了林涛一眼,说,“那叫尊重老婆,尊重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从他的口供中看出,他是被他老婆欺负得挺厉害。”我接着说,“血汗钱不多,通通上缴,每个月零花钱,一百块,嚯,比我还少。”

“你,你多少?”大宝问道。

我没理睬大宝,说:“不过最近他发现他老婆有外遇,可是跟踪了几次都没抓到把柄,偷偷搜查手机也没找到什么线索。正好上班路上看到了这则小广告,于是起了歪心。”

“事实证明,他老婆真有外遇。”林涛耸了耸肩膀,说,“这就是你所谓的‘尊重老婆’的结果。”

“哪儿跟哪儿啊?”陈诗羽辩驳道,“他不怕老婆,他老婆就没外遇了?这外遇和怕老婆没直接关系。”

我没有理会他俩的争吵,接着说:“黄三本和刁才叙述完自己的遭遇之后,就在痴心等待刁才给他复制出一张SIM卡。终于有一天,刁才约他在小树林见面,说是见面给他SIM卡。”

“我觉得这骗子的技术不纯熟。”韩亮说,“完全可以打电话给对方听录音,然后让对方把钱汇到卡里。”

“这不可能。”我说,“既然是敲诈勒索,受骗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盲目打钱的。只有见面了,才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放心感觉嘛。于是,他们见面了。果然不出所料,就是因为这一次敲诈勒索,黄三本觉得即便拿钱赎回了录音,对方也有可能还有复制件。”

“黄三本应该是没有钱赎回录音,毕竟对方不可能就要一百块。”韩亮笑着说道。

“黄三本一不做二不休,假称拿钱,其实是去树林外取回了随身携带的大榔头。”我说道,“这个黄三本长期从事重体力活,所以这个一米八的刁才根本就不堪一击,就被他按在地上打死了。”

“用的还是他最最熟悉的击打动作。”林涛说,“这个动作他每天都要做几千次,所以成了条件反射。”

“把刁才的脑袋当成了大冰块。”大宝吐了吐舌头,又缩了缩头。

“这种反电诈的手段,实在是有点血腥啊。”我叹了口气,默默地说道。

此刻我脑海中,尽是那一起“自产自销”案件的画面。真的不知道程子砚这两天,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对了,真的不是同性恋?”林涛问道。

我看了看笔录说:“果真是很多事情,在你没有拿到答案之前是永远也猜测不到结果的。黄三本脱去刁才的裤子,居然是因为刁才的裤子比较新,尺码和他的一样!”

“抢劫裤子?”大宝大吃了一惊。

“当然,除了抢劫了裤子,还抢劫了刁才的手机和随身的一千多块钱。”

“电诈不成,反丢条命。”我说,“结合上一起案件看,这些所谓的边缘职业,还真是风险巨大。”

“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婚姻出了问题,就想出这种歪门邪道。”陈诗羽说。

林涛说:“就是,就是,婚姻出现问题了,应该好好沟通。”

“这可不一定。”韩亮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敢保证,没有女人去找死者复制过SIM卡?”

“说的也对。”林涛说。

“你究竟有没有主见?”陈诗羽看着林涛。

“其实吧,你们说的不矛盾。这种案子被骗的,通常是对婚姻不信任的人。”林涛挠挠脑袋,说,“而且,他们在婚姻中的交流,也总是无效沟通。走投无路了,只有选择这样的歪门邪道。所以,和性别还真是没多大关系。”

“但我们见过的案子里,”陈诗羽皱皱眉头,说道,“男性对女性疑似出轨的反应,还真的会更加激烈。有个案子里,就因为无端的怀疑,男人直接砍死了自己的妻子,事实上妻子压根就没有任何出轨的行为。本质上,这些男人还是把妻子当成是自己的所有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是物品,所以才会担心被人抢走吧?”

“啊?有吗?”林涛看着陈诗羽说。

韩亮没有反驳,但是我却通过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4

接下来的十来天,我们勘查小组只有程子砚一个人天天忙忙碌碌。

视频侦查工作的烦琐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当我们看到程子砚拿着好几个T的视频数据天天焦头烂额的样子,就知道奢望她在几天之内就发现线索显然是很不科学也不现实的。

然而命案发生,是没有什么规律的。有的时候扎堆来,而有的时候,则一个月都没有动静。

不过,随着命案发生率的降低,申请重新鉴定伤情的案子数量倒是多了起来。在这“闲着”的十来天里,我们是一点也不轻松。大量的伤情鉴定被集中地约在了这一段时间来厅鉴定,而并不喜欢这项工作的我们,不得不每天受理鉴定、申请医院临床会诊、撰写鉴定书。

大宝天天愁眉苦脸,但是在我们的威慑下又不敢施展“出勘现场、不长痔疮”的乌鸦嘴,只能唉声叹气地在电脑面前抄病历、写鉴定。

我见勘查组士气不振,总觉得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措施。恰逢铃铛的生日是周末,我又想到了黄支队在十来天前提出的邀请,于是策划着搞一场秋游活动。

听说去钓龙虾,大家一呼百应,就连从来不吃小龙虾的陈诗羽也高高兴兴地应了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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