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她问我,声音仍然很温柔。

“我徒步旅行可不在行,”我沮丧地回答道,“你得很有耐心才行。”

“我可以有耐心——我尽力。”她笑道。她看着我的眼睛,想要让我从刚才突然的、莫明其妙的沮丧中摆脱出来。

我努力冲她笑了笑,但感觉到自己笑得很勉强。她打量着我的脸。

“我会把你带回家的。”她保证道,但我不知道她这个承诺是不是毫无条件的,还是仅仅指我们马上离开。显而易见,她以为我是因为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才这样难过的,我很高兴我是唯一让她听不到我想法的人。

“如果你想要我在太阳下山前穿过这片森林走完五英里路的话,最好现在就带路。”我有点郁闷地说。她的眉毛皱了起来,努力地去理解我的语气和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弃了,领着我走进了森林里。

一切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困难。路还算平坦,她似乎对我的行进速度还算满意。我被树根绊了两次,但每一次她都会及时地伸出手,在我跌倒之前稳住我的胳膊肘。她触碰我的时候,我的心会怦地跳一下,像往常一样时断时续地跳动。第二次扶住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我突然确信她听得见我的想法。

我尽可能地不去看她那张完美的脸。每次看她一眼,她的美丽都会让我感到一阵伤心的刺痛。大部分时间里,我俩都一言不发地走着。有时候,她会随便问一两个问题。她问了问我的生日、我小学的老师、我小时候的宠物——我只好承认,在连续养死三条鱼以后,我就彻底放弃了养宠物这种习惯。听到这些,她笑了起来,声音比我习惯了的还要大——清脆的银铃声在空旷的树林里回响着。

这一走就耗去大半个早晨,但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整个森林在我们周围延展开来,周围是同一种树形成的无边无际的迷宫,我开始有点担心我们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在这苍翠的迷宫里显得泰然自若,丝毫不怀疑我们的方向是否正确。

走了几个小时,从树顶漏下来的亮光,慢慢地从晦暗的绿色变成了明亮的黄色。天色已经晴朗起来了,和她保证的一样。从我们走进林子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一阵兴奋。

“我们到了吗?”我问道。

看到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她也笑了。“快了,你看到前面更亮的光线了吗?”

我透过密密的树林看过去。“嗯,我应该看到吗?”

“大概对你的视力来说还早了点。”

“我该去找验光医生看看了。”我嘟哝了一句,她则露齿一笑。

接着,又走了几百码的距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前面树林里的一丝亮光,那是一丝黄白色而不是黄绿色的亮光。我加快步伐,现在我走在了前头,她则悄无声息地跟在我的后边。

我走到那片亮光边缘,穿过最后一片蕨草丛,走进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

那片草地很小,呈非常规则的圆形,上面开满了野花——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传来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太阳就在头顶,黄油般的一圈阳光笼罩着这块圆形草地。我慢慢地走进这片柔软的草地,穿过摇曳生姿的野花,还有暖融融的、镀了金的空气。经历了最初的一阵敬畏之后,我转过身来,希望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一切,可是她不在我身后,我还以为她应该在这里呢。我转了一圈,寻找着她的身影,心里猛地一阵惊慌。我终于看到她了,她还站在这片草地边的树荫底下,满眼小心地看着我,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伊迪斯和阳光的秘密——她曾答应过今天要把答案展示给我看的。

我朝后退了一步,向她伸出手。她的眼睛却很警觉,有点勉强——奇怪的是,这令我想到了怯场。我冲她鼓励地笑了笑,开始朝她走过去。她向我举起一只手以示警告,我停了下来,摇晃着站稳了脚跟。

伊迪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走进这片明媚的正午的阳光底下。

表白

伊迪斯闭着眼睛,盲目地走进阳光里。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开始朝她小跑过去。

“伊迪斯!”

当她倏地睁开眼睛,我离她很近了时才明白我看到的是什么,她身上没有着火。她又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前。我摇晃着停了下来,差点儿跪倒在地上。

阳光直射在她的皮肤上,像棱镜折射的彩虹一样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跳动,一直到她的胳膊上。她那么闪耀,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就像我尝试看太阳似的。

我甚至想跪倒在地上——这是一种让你崇拜的美,一种你愿为之修建庙宇,奉上贡品的美。我希望我空无一物的手中能有什么可以献给她的,但女神会希望从像我这样平庸的人类身上得到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我才透过她散发出的光芒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好像她在害怕什么一样。我朝她走近一步,她只是稍微退缩了一点点。

“你疼吗?”我轻声问道。

“不疼。”她也轻声回答。

我又朝她迈近一步——她又像磁铁了,而我只是一片无助的钝铁。她任由那只警告的手垂落到身侧。她动的时候,亮光随着她放下的胳膊慢慢暗淡下来。慢慢地,我开始保持距离绕着她转圈,只是想领悟这种美,从每个角度欣赏她。阳光在她的皮肤上散发出光芒,折射并放大出光中蕴藏的每一种颜色。我的眼睛还在适应,它们惊叹地瞪大了。

我知道她精心挑选了今天穿的衣服,下定决心让我看到这一切,看她现在克制自己的样子,肩膀绷紧,双腿绷直,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会在事后怀疑自己的决定。

我停止转圈,然后走过我俩之间最后几英尺的距离。我不能停止凝视,甚至不能停下来眨一下眼睛。

“伊迪斯。”我低语道。

“你现在害怕了吗?”她轻声问道。

“当然没有。”

她探寻地凝视着我的双眼,试图去听我在想什么。

我向她伸出手,故意放慢动作,从容不迫地看着她的脸,等待她的认可。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并且她僵住了。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我用指尖掠过她手臂上闪闪发光的皮肤,却惊讶地发现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冰冷。我的手指触碰她的时候,亮光也摇曳着反射到我的皮肤上,突然我的手再也不是平庸无奇的了。她那么令人叹为观止,竟然也使我不那么平凡了。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我搜肠刮肚想要找出合适的词语。“我……我不知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话终于冒出来了,“我从未见过更加美丽的东西——从未想过竟然存在如此美丽的东西。”

她的眼睛仍然充满警觉,好像她认为我说的话不过是我认为她想听到的而已。然而,这可能是我一生中说过的最真实也最不需要核实的话。今天的一切让我应接不暇,我根本想不到过滤或伪装。

她开始举起一只手,然后又放了下来,微光更加灿烂了。“不过,非常奇怪。”她咕哝道。

“令人惊叹。”我小声地说道。

“难道你对我缺少人性不反感吗?”

我摇了摇头。“不反感。”

她眯起眼睛。“你应该反感。”

“我好像觉得人性被过度高估了。”

她抽回我指尖下的胳膊,弯起来藏在身后。我没有接受她的暗示,反而又朝她走近了半步。我感觉到阳光折射到我的脸上。

而她突然离我有十英尺那么远了,她又举起了手警告我,下巴紧绷。

“对不起。”我说道。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她告诉我。

“我会更小心的。”

她点点头,然后向草地中央走去,经过我的时候绕了个小弧线,和我保持十英尺远的距离。她坐了下来,背对着我,阳光从她的肩胛骨上反射出来,又使我想起翅膀。我慢慢地走近,然后在离她大概五英尺的地方面对她坐下来。

“这没关系吗?”

她点点头,不过她看起来不确定。“只是让我……集中注意力。”

我默默地坐着,过了几秒钟,她又闭上了眼睛。我觉得这样没关系,像这样看着她——这是让人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的事情。我注视着她,试着理解这种现象,但她没有理我。

大概过了半小时,她才突然躺倒在草地上,头还枕在一只手上。草长得足以挡住我的视线。

“我能……”我问道。

她拍了拍旁边的草地。

我走过去几英尺,向她靠得更近了,然后她没反对时我又靠近了一英尺,接着又是几英寸。

她的眼睛仍然闭着,眼睑在乌黑的睫毛下散发出浅紫色的光芒。她的胸脯均匀地上下起伏,有点儿像睡着了,不过,这种动作有种努力和克制的感觉。她似乎对这样吸气呼气的方式得心应手。

我盘腿坐着,胳膊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双手上。天气很暖和——我现在已经很习惯下雨了,现在这样让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反而感觉很奇怪——草地还是很美,但现在只不过是背景了。它不再突出。我对美有了新的定义。

她的嘴唇动了动,几乎……是在颤抖,阳光则从她的嘴唇上面散发出来。我以为她可能要说话,但这些话说得太轻、太快。

“你……说过什么吗?”我轻声问她,像这样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发光,使我觉得需要保持安静,甚至需要敬畏。

“只是自顾自地唱歌,”她低声说,“这让我感到平静。”

我们很久没有动——除了她的嘴唇,时不时地唱着歌,声音轻得我听不见。可能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非常缓慢地,我起初还没有完全明白的那种紧张感静悄悄地消失了,直到一切都那么宁静,我差点儿睡着了。每次我移动重心时都会向她再靠近一点点。

我向她倾身靠近,端详着她的手,想要看清她光滑的皮肤上的每个部位。我甚至想都没想,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背,再一次感到敬畏,为她那缎子般光滑、冷得像石头一样的肤质。我感到她的眼睛正看着我,我抬头一看,自己的手指却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眼睛很平静,她在微笑。

“我仍然没有吓到你,是不是?”

“没有。抱歉。”

她笑得更开心了,她的牙齿在阳光中闪着光。

我又靠近了一点点,伸出整只手,用指尖顺着她前臂的轮廓抚摸着。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她的眼睛又闭了起来。

“你介意吗?”我问。

“不介意。你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她胳膊上那精致的线条,然后摩挲着她胳膊肘褶皱内侧隐约可见的蓝色静脉。我伸手想把她的手翻过来,她猜出了我的心思,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下子把掌心翻了过来。我的手指僵住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然后笑了起来,因为那是我的台词,她的眼睛又倏地闭上了,“跟你在一起那么轻松,我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我将她的手抬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太阳在她手掌上发出的微光。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把它放在我的脸上,再次想感觉它的每个部位。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低语道,她又看着我,眼睛的颜色和我曾经见过的一样淡,是淡淡的蜂蜜色,“对我而言,不知道的感觉还是那么陌生。”

“我们其他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啊,你知道的。”

“这种生活很艰难,”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凄凉,“但你还是没告诉我。”

“我正希望自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然后呢?”

“我正希望我能相信你是真实的。我害怕……”

“我不希望你害怕。”现在她的声音只是很轻的咕哝声了,我们都听出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我没必要担心,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不是我指的那种害怕。”

她的动作那么快,我完全没看见。她已经半坐起来,用右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左手仍然握在我的双手里。她那天使般的脸庞离我很近,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我本该抽身离她远一些的,我应该小心谨慎。

她那双蜂蜜色的眼睛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那么,你在害怕什么?”她低声问道。

可我无法作答。就像前面有过的一次那样,我感到她那甜蜜、凉爽的呼吸轻抚着我的脸。我不假思索地向她靠得更近,深深地吸着那股芳香。

而她却消失不见了,她飞快地从我手中拔出手,我的手掌一阵刺痛。等我定睛一看,她已经离我二十英尺那么远了,站在小草地的边缘,远远地躲在一棵巨大的冷杉树的树荫下。她盯着我,眼睛在树荫下显得很黑,脸上的表情难以揣测。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震惊,我的手在灼痛。

“伊迪斯,我……很抱歉。”我的声音只是耳语,但我知道她能听见。

“让我静一静。”她叫道,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我不那么敏感的耳朵能听见。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非常漫长的十秒钟,她走了回来,对她来说这个速度已经很慢了。她在离我还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优雅地躺倒在地上。她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抱歉地笑了笑。

“我非常非常抱歉。”她迟疑了片刻,“如果我说我只是个普通人,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对她的玩笑还无法完全付之一笑。我意识到刚才差点儿发生的事情时,肾上腺素在我的体内涌动。她从自己坐的地方能闻到这个,她的微笑变成了讥笑。

“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捕猎者,是不是?我身上的一切都能让你上钩——我的声音,我的脸,甚至包括我身上的气味。好像我需要这一切似的!”

突然间,她又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眨了眨眼睛,她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然后她又出现在刚才那棵大树下,半秒钟内居然围着草坪转了一圈。

“好像你能随时摆脱我似的。”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她纵身一跃,跳起十几英尺高,抓住一根两英尺粗的树枝,毫不费力地把它从树干上扯了下来。就在同一时刻她又回到了地面上,用一只手扶稳那根巨大多节的树枝,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之扔向另一棵大树——就像她从树上抓来的一只蝙蝠一样——并且只用了一只手。

随着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树枝和大树都被劈成了两半。

我甚至还来不及躲开这阵爆炸声,树还没倒在地面上,她已经又站在我面前了,离我只有两英尺远,像一尊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好像你可以逃避我似的。”她温柔地说道。在她身后,树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在森林里回荡。

我从未见过她完全卸下她那精心扮演的人类伪装。她从来没有露出过非同常人的那一面,或者说更加美丽的那一面。我一动也不能动,好像一只受惊的鸟,面对着毒蛇虎视眈眈的眼睛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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