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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阿嘎的神

    我和月光告别嘎拉活佛,打马回程。再也不敢穿越白玛雪山,却是费时三天,经县城绕道回来。在月光家又是等待数日,待七月中旬,才把嘎拉活佛给盼过来。

    我第一次在益西医生家正面拜见嘎拉仁波切。没想到这位拥有几百喇嘛的大寺庙活佛,在离开寺庙之后,却是一位平凡低调之人。穿的一身普通僧袍,一般的丝绵质地,超大一身绛红。有些皱褶,有些陈旧。因为夏天,脚也赤裸着,套上一双皮凉鞋。人很高大,身躯稳健,绛紫色的朴实肤色,看起来亲切可靠。而那端正和肃穆的面相却与神龛里的佛像有着丝丝意会的缘分:深厚,庄严。他手捻菩提子的念珠,不紧不慢地一颗一颗拨过去。光滑的植物珠子,泛出清亮的光。那些光,我想它会温暖阿嘎孩子。事实上,作为佛的授意者,活佛之所以受到人们的爱戴,不单从精神上他能给人指引光明,生活中,也在切实可靠地扶危济困,才会叫人由衷地敬爱。

    我们在益西家宽敞华丽的客厅里商谈阿嘎之事。上次我们来,见不到阿嘎,事实上在我们进入碉楼之前,阿嘎孩子是被夫人送进了她们家碉楼的最底层、搁置柴火的地方了。那个一半埋伏在山岩间的碉楼底层,深暗而厚实,密不透风。孩子放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怎么会见到!估计若是不请来活佛做工作,怕是夫人一直会沿用这种简单笨拙、但我们却也无可奈何的方式来回避我们的。如此想来,月光当初的建议也不无道理。

    现在阿嘎坐在嘎拉活佛身旁,满手都是活佛塞给他的食物。

    锅庄里茶水烧得半热不热,栗树柴火蓝色的火舌怏怏不乐地舔着锅灶。现在不是阿嘎,是益西夫人在烧茶。心不在焉的女人,一边塞柴火,一边垂面,视觉在火焰上忽闪。心情有点乱。但不管怎样,活佛的话出口,无论结果如何,她也须要洗耳恭听。

    活佛的手,温和地抚摸在阿嘎头上,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说,“小娃子,要么,你进寺庙里去。要么,就跟上汉姑娘去读书吧。”

    阿嘎瞟一眼益西夫人,神色慌乱,并不敢立即回应。

    我紧忙提起嗓门招呼他,声音响亮而坚定。

    “阿嘎!你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现在就可以去收拾行李!活佛说了,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可以走!今天就可以离开!现在就可以!”

    益西夫人坐在锅庄前,一边的脸在朝活佛恭奉着笑意,一边的脸却极不乐意。

    “就这么走啊?……哥哥,我想先把他送回他自己家里。”

    “不是说他阿爸去别的国家了吗?那家里应该没人了吧?”活佛问。这话问得极其到位,夫人因此哑下口去。

    “家里没人就不用回去,跟姑娘去吧。好心的多农请来的汉姑娘,肯定也是位好心姑娘。阿嘎跟上她是放心的。”嘎拉仁波切对自己的妹妹说。

    “是……”益西夫人恭敬又无奈地回应活佛。

    “阿嘎,还不快去收拾行李!”我望起阿嘎,瞧这孩子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当中回不过神,即大声提醒他,“阿嘎!!”

    阿嘎适才反应过来,急忙抽身收拾行李去了。

    “嘎拉活佛,谢谢您……”我说,心里还有更多感激的声音在相互攒动着,要出来,嗓门却是打不开。活佛望着我,意味深长,温婉的笑意挂在眼角间。

    “不,汉姑娘,应该我们谢谢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你辛苦了!”

    阿嘎麻利地收拾完行李。我们很快告别活佛。出门前阿嘎一头趴倒在活佛脚下,朝活佛磕响头。说不出话,脸胀得红亮。嘎拉活佛给阿嘎一个“摸顶”(代表神灵给予孩子一个祝福),又“嗡嗡”念上一段经语,然后说,“走吧小娃子,神灵会保佑你!”

    阿嘎恭敬地,小心地倒退着身子离开客厅。他下楼梯,在视觉完全脱离出活佛的地方,却是一溜烟跑了。尽管被他喂养得壮实的大狗们在门口狂吠不已,阿嘎还是狠心地,或者慌不择路,顾不得和他的亲密伙伴们作个告别,就跑了。两只小脚风车叶子一样地转动,跑得连在了一起。

    “阿嘎慢点,都出来了,慢点!”我跟后招呼。孩子却不应声,一口气跑到小河边才收住脚。等我和月光气喘吁吁赶上来,他却撂下手里的包裹,站在那里抹汗,望着我笑。

    我的脸在这个孩子的笑意里荡漾开来。月光也在笑,满脸欣慰。蒋央,你知道此时我们的心里,荡漾着巨大的幸福和希望啊。你想,经受那么多苦难才把阿嘎带出来,从此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瞧着阿嘎,我和月光都充满感慨。而这孩子却闪身跳上河岸旁的一块石头,站在上面朝我喊。

    “娘娘,您见过山猴跳舞的模样吗?”

    “好了孩子,往后你叫我老师吧。嗯,山里的猴子怎样跳舞?”

    “我来跳一个给您看吧,娘娘……老师!”

    这孩子便朝我笔挺起身子,作预备。一忽后,他突然叉开双腿,猫下身,翘起屁股,作出山猴直立行走的模样,又是挤眉又是吊睛又是龇牙,扭着腰身朝我作妖魔鬼怪状,一面摆弄一面问,

    “老师,我这个像么?”

    “哈哈这么张牙舞爪的!不像不像!”我只捧腹大笑了。

    月光在一旁起哄,说他的不像,那你来跳一个?

    “跳就跳嘛!”我立马也摆开架势,把身子蜷曲起来,勾着腰身,吊起双手,作出一个标准的猿猴造型。现在轮到月光在好笑了,“阿嘎,你的梅朵老师这个是她们汉地城市的猴子吧!”

    青年咧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很是耀眼。

    阿嘎却不能明白,只停下来问月光,“城市?阿叔,城市是什么?有读书的猴子,那有大狼吗?老师,我再来跳一个大狼的舞给您看。”

    阿嘎又灵敏地变换了姿态,整个手臂伸展开来,身子扭成一只懒猫状,眯上两眼,前后左右地扫视。狼是小眼聚光,阿嘎解释:所以就是我现在眯上眼睛的模样。

    就看阿嘎孩子在那里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是怎么夸张怎么做,怎么让我发笑怎么做。我一直在笑,他一直在做。细亮汗珠早已渗透他的额头,也是停不下来。

    我说好了,好了,孩子,下来,我们赶路吧。这样招呼时,眼睑内早有丝丝潮湿沁出来。孩子停下动作,望着我不知所措。月光却是扭头朝着一河咆哮的浪涛唱起小调来。

    奔腾的河水,像是一条洁白的哈达,

    驱逐草原上的灾难。

    好心的姑娘,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

    抚慰少年的忧伤。

    我们从这里出发,走上佛光的大道,

    去向远方。

    阿嘎小孩那脸,在月光的小调中又恢复了生动。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意犹未尽,一边跟随我们行走,一边抬头张望小河对面的地方。

    那个小河对面,并不遥远的视觉景象里,有一排似是遗弃的破旧碉房。碉房旁砌有三座石头佛塔。看似年代久远,风雨磨平了塔沿四周的棱角,塔身也岌岌可危。

    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河沿小寺。

    阿嘎脚步停下来。“老师……”孩子望着小河对面欲言又止。

    “阿嘎?”

    “老师,我们可以到河那边的佛塔下转经吗?”

    “哦呀,当然可以!”

    阿嘎听我这话,眼睛立马闪亮了,“老师,那里住着一个娃娃!”

    “那样破落的地方还会有人?”阿嘎的话叫我吃惊。

    “是!”阿嘎语气坚定,“那里有一个和我一个模样的阿妹!”

    “哦!阿嘎,她是什么情况?”

    阿嘎却答不上来,摸摸头,想了好久,也是说不明白。

    “她叫苏拉,是寺庙师傅收养的娃娃。可马上她又会一个人,因为师傅病了。”阿嘎说。

    “哦这样啊!月光,你瞧我们都不知道!”

    月光也颇感意外。不过不是因为我的腿部受伤或者阿嘎,他也很少来益西医生家这个寨子。他们家很少看医生,生病基本都是拼着命拖好的那种。

    “月光,我们还不快去看看!”我招呼月光。阿嘎听我这话,小脸笑得跟绽开的花朵一样,不等我们起身,早就自个儿朝小河上的吊桥跑去。

    这孩子像只兔子,三下两下蹦过吊桥去。等我赶上来,那吊桥却因孩子的奔跑在两头晃荡。我的脚步因此紧张得迈不开。咆哮如雷的浪涛声从桥底扑上来,砸着我的耳膜,叫我心头慌乱。思想里是要上前去,脚步却哆嗦不止。

    月光在涛声中朝着对面的阿嘎打口哨。

    “阿嘎,你的梅朵老师不敢过这个吊桥啦,她多多地害怕啦!”

    “谁说我害怕了!”我横扫过月光一眼。

    月光哈哈大笑,说,“你也敢对这个吊桥横蛮么!”

    我只好硬硬头皮,一脚迈上吊桥去。但人还未站稳,桥身却更加激烈地晃荡起来。站不稳脚。慌慌张开双臂,我像只旱鸭子在桥面上两边晃荡。竭力控制身子,也是把握不好。人最终一个趔趄,仰面朝天地翻倒下去。

    一个伸张着弹力的东西半空中接住我来。叫我在河水的轰鸣中上下沉浮,上一阵,下一阵,沉浮好久。没有人比我此时更为慌乱、心跳,却又不是因为害怕……我从月光的怀里挣脱出来。脸涨得透红,满脑子的胡乱。

    月光却佯装尴尬的样子,一半眼神晃动在我脸上,一半眼神却是飘扬在吊桥下,面朝一河汹涌的浪涛,又唱歌了。

    阿哥一样的河道儿呀,你那么兴奋地奔跑,是要往哪里去哎?

    再好的地方哟也不如我们的家乡啦。

    阿姐一样的浪花儿啊,你那么兴奋着脸神儿,是遇上了心上的人吧?

    最好的心上人儿,是不是桥头上的阿哥哟……

    “好了月光,别唱啦,瞧多难听!把吊桥都唱得打哆嗦了。怎么,是你在晃动它!你害我哇,我不行了!”

    我朝月光喊叫,因为自身的挣脱,因为他的放弃,我的身体又陷落进新的一轮颠簸。

    月光却不理会,跟在后头“嘘嘘”打口哨,马上又自编个小调来。

    汉地开出的梅朵,

    你若是不能在摇晃的吊桥上开放,

    你也不能成为真正的格桑花。

    我们这里别的都不多,

    美丽的姑娘不多,有见识的小伙子不多,

    但是山多,水多,桥多,过不去的坎儿多……

    叫人哭笑不得的声音,我是怨他也不是,走过也不敢,像头困兽。看样子我如果不老老实实把自己暂时交给这个青年,肯定是过不了吊桥的这个坎儿了。

    我只得佯装乖巧的样子,把身子朝后方倾斜过去……

    我们进寺庙来,却没有见到阿嘎所说的那个生病的住庙师傅。原来这个小寺庙唯一的觉母(藏语意为:尼姑)前些日子生一场大病,被家人接回去,可能要“往生”了。

    老觉母临走时丢下一些糌粑和茶盐。孤儿苏拉即一个人守着寺庙。可能也等不回师傅,苏拉小孩准备吃完食物后继续她以前的流浪生活。阿嘎他俩还合计过,如果真要走,阿嘎也要逃出来,两人一起去流浪。

    苏拉孩子,最多七八岁的女娃。脸上有着所有流浪孤儿的流离、苍凉,茫无头绪。小脸又黑又脏,几乎看不见本色。两扇“心灵的窗口”,光芒躲在眼睑深处,半点不会流露。你望她,她望你。你望多久,她望多久。你因为难过而沉默。她因为怯畏而沉默。你朝她投注笑容,温暖却是苍白的,不能传递给她。她抽动神色,会把笑容更深暗地收藏起来。你向她伸出手,说孩子,来,把你的手给我。她的小手却更紧怯地缩进衣服里去。她瘦弱干燥的小小身子,裹着一件超大僧袍。袍子麻黑油亮。光脚,黑乌乌的小趾丫,如同乌龟的指爪,干裂而粗糙。指甲很长,沾满污渍。这孩子眼瞧我盯她的小黑脚,倒是敏捷起来,迅速地把它缩进僧袍里去。然后她抽着鼻涕,用眼睛询问她的伙伴,“阿哥,她是谁?要带我到哪里去?”

    阿嘎挨近苏拉,对着她耳朵里说话,声音虽小,我也听得清楚。“没有关系,阿妹,娘娘是好人。我就要跟着她走了。”

    苏拉孩子对伙伴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为他激动,她终是蚊子样的发出低速而惊讶的声音。

    “阿哥,你不做事了?可以从家里出来了?”

    “是。那可不是我的家!”阿嘎跟苏拉解释,“我的家就是跟上阿叔和娘娘。阿妹,你也跟上吧。他们,我们阿爸阿妈一个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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