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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我们分散的孩子

    春天里最后的日子,向巴喇嘛留给学校的食物用尽。把张居士临行前送我治病的钱也贴进去,最终也没能维持多久。我们的孤儿学校终是解散。

    向巴喇嘛过来领走十个孩子。这十个孩子都是自己举手表决愿意出家的,年龄在七岁到十岁之间。我想我得尊重他们。在这样的草原,尊重高于一切。

    喇嘛准备安排这十个孩子进寺庙里正在筹备中的佛学院去。余下孩子,七岁以上的剩阿嘎苏拉小尺呷米拉等八个娃。都被送进县里的公办学校。阿嘎很聪明,他自学,加上我平时特别培养,能够接受初一课程,破格进入县城初中。余下七个娃有四个被分到远离县城的学校,三个进了县城边上的一个乡镇小学,读三年级。

    七岁以下的小娃,除积积不符合孤儿身份,被巴桑女人领回家去,别的都送进遥远的州府孤儿院。

    交接的时候,去州府孤儿院的娃娃由一辆小中巴车接应。车进不来,停在遥远天际的草原公路上。我们领孩子们过去。满满一车子。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个个抽吸着鼻涕一脸茫然。看我不在车上,坐上车的又都跑下来。孤儿院的生活老师拦也拦不住,只好说,梅朵老师,还得请你暂时陪在车上。娃娃们看我上车,才又放心地坐进位子里。等车慢慢发动起来,车门开出一半,我从里面挤出来,再转眼,就望到紧紧扣上的车窗内,孩子们扑腾在玻璃上。一张张小手抓玻璃,哇哇张大的嘴在哭,却是一点声音听不到。月光按住我欲要跟随车轮奔跑的身子,在一旁轻声提醒。

    “走吧,阿爸还在学校里等我们。”

    带着落寞的心情回到学校,月光阿爸已经在碉楼下等候我们多时。老人赶来十几头公牛,准备把碉楼里能用的东西都整理起来,要搬回他家去。

    感觉是需要一辈子住进他们家的样子。

    他们父子俩在楼上楼下忙碌。霓蓝色的窗纬子被撤下来。唯一我床铺里才有的、月光阿妈亲手编织的细牛绒毯子被捆起来。柜子里,蒋央,你送我的,湛清送我的,那么多的户外衣物被装起来。我的书籍,录音磁带。厨房里的铜质灶具,瓷质茶碗……整排的孩子们的瓷碗,月光在利索地搬运,叠加得那么高,他还想多加一些,想一次性把那些碗都搬下楼去。

    我说月光,为什么孩子们的这些东西也得搬走,难道我们真的不会回来了?

    月光不知说什么好,碗搁在高高的柜子上,手停顿在空气里。感觉像是一场梦,我们,我们周围。认识即是一场梦的开始。生活即是梦的行程。分离,即是梦醒了。醒来我们又该如何继续下一场梦呢?

    “月光!月光!”我的声音几近梦呓之语,失神,虚脱,“月光,我感觉我无事可做了。”

    月光目光空飘地望着我。然后我有些无端地问,“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柜子上瓷碗叠加得太高了,月光情绪稍一恍惚,碰了下柜子,那些瓷碗就“哗”地一阵坠落下来。砸成两半,三半,四半,或者粉碎。叫人心惊肉跳。月光慌忙抢救,也是一只完好的没有。他蹲在满地的碎片中自责。“都怪我!为什么要码得这么高。想一次搬下去,就一次全摔了!”

    我的眼泪在我转身的时候汹涌而出。对于月光的感觉,因为众多的孩子而未曾明朗,因为孩子们的离去又显得分明。我想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用心来想,我们这是在恋爱呢,还是在工作。多农喇嘛的碉楼里,三年,不知不觉中我们把生活拟成一个家的模式,而它的内容又是工作;但是现在,终于不用工作,可以两个人的时候,新的问题却不能让我们享受那种爱情带来的甜密感觉了。

    月光家又恢复到常规的半农半牧生活。放牧交给他阿爸,我住在农区,月光本人则牧场农区两地跑。把牧场上打好的新鲜酥油送回农区,途中又是跋山涉水,到处采集红景天。

    红景天开出美丽妖冶的花朵,红得像血一样。可是它的根茎味道却叫人不敢恭维。青闷苦涩的味道,喝一点似是清口,喝多时会叫人产生厌食反应。我因此也不敢多喝。

    但是月光却把大片大片的红景天根块泡在碗里,煮进汤里,还要亲眼瞧着我喝下去。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喝得受罪。有几次我差点就要朝着他哭了,差点打翻他手里的药碗,或者把实情告诉他。

    孩子们也送这种折腾人的东西过来。阿嘎和苏拉等孩子都会送来。虽然分流进不同学校,但是每到周末,离得最近的孩子们都会把月光家当成他们共同的家,要结伴回来。一来,即是大袋子的红景天带过来。熬满满一瓦罐的药汁,充满希望地让老师喝。喝下后,孩子们会集在月光家碉楼前的场子上。阿嘎必是要汇报他新学习的知识,并且要模仿平时我上课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讲课,念书。要望见我从心底发出笑声,才会停止。

    小尺呷以前很调皮,但现在一回到我面前,即显示出一副乖巧模样。那又是装弄出来的姿态。所以有点别扭,叫人望得不忍发笑。

    苏拉孩子来,却是喜欢采些梅朵来。都是田间河谷旁的野花。翠雀花,点地梅,风毛菊,毛蕚多乌子。大朵大朵的,或者细碎成缀的,混杂着用蒿草扎在一起,插进我床头旁的玻璃瓶里。这孩子一来,便会带来丝丝缕缕的暗香。

    一天,月光家变得非常热闹。苏拉孩子居然把昔日的小娃娃们也给带回来。当然不是这孩子自身本领,是她们学校老师,从苏拉口里得知我和月光想念孩子,便托人找到一辆大巴车,把所有孩子都接了回来。

    孩子们又带来大袋子红景天。苏拉孩子手里居然还有几朵硕大的绿绒蒿。

    绿绒蒿开放在雪山下的高寒地带,苏拉孩子是怎样得到的?我很吃惊。苏拉却得意洋洋,说,“老师,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阿嘎、小尺呷和米拉,我们四个人,用一整天时间才在雪山下找到这些花儿。老师,听说绿绒蒿只生长在一万两千尺高的地方呢!”

    “一万两千尺高?这多危险!以后再不能上那么高的地方采花了,老师不喜欢这样的梅朵……”我严厉了脸色,佯装不经意,花随手丢在一旁。

    苏拉孩子的脸顷刻间黯淡了。见我不喜欢,心下难受起来。她还第一次听到老师说不喜欢她的花儿。为什么呢?往日在田间摘一朵风毛菊老师也会喜欢,现在这么美丽的高山梅朵,老师却不喜欢?

    我的手紧紧搂过这个孩子困惑的小身子,只能仰起面,闭上眼去。需要经过深刻地沉淀,才能把满眼眶的泪水逼进眼睑深处,叫它别沁出来。需要分神,需要转移个话题。

    “……嗯,是的,孩子们,你们爬过一万两千尺高的地方,你们说,一万二千尺等于多少米呢?”我仰头望天,问。

    小娃娃们都在摇头。苏拉孩子按照套路说,“是一万两千米吧。”

    小尺呷掰着手指算,说,“是五千米。”

    “都不对,孩子们,来,让老师帮你来计算:一尺等于0.33米。那么,十尺等于多少米?”

    小尺呷趴在地上用手划数字,说,“十尺等于3.3米,老师。”

    “嗯,那100尺呢?”

    “33米。”这回苏拉抢快回答。

    “那10000尺里有多少个100尺?”

    有点绕了,苏拉朝小尺呷张着嘴,小尺呷想了想,说,“有100个100尺。”

    “那12000尺里有多少个100尺?12000尺等于多少米?两个问题。”

    苏拉和小尺呷只朝我巴望着眼了。我转眼面向阿嘎。“阿嘎,你来告诉同学们。”

    阿嘎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第一题:12000除以100,等于120尺,答:12000里有120个100尺。第二题:1尺等于0.33米,12000乘以0.33,等于3600,答:12000尺等于3600米。”

    “对!阿嘎同学算得很准确!答题也很完整!同学们,都记住了吗?”

    所有孩子齐声答道,“记住了!”

    “好!我们再来计算下一题……”我说。

    月光走近来,贴着我的耳朵。“好啦梅朵,已经一个上午,还有那么多路,让孩子们回去吧。”

    才有意识,我就这么地,不知不觉间和孩子在场子上摆开课堂,我们又上起课来!孩子们都坐地上,坐的顺序还是以前我分配的位置:最小的孩子在前面,苏拉第二排,小尺呷左边,米拉右边,阿嘎在最后……

    目光终是有些模糊,轻轻挨近月光,我说,“月光,我肯定不会再走了。”

    月光说,“那你做我阿妈的媳妇好了。”

    孩子们吃过午饭就被带走。车进不来,接孩子的大客车停在遥远的草原公路上。我要送行,月光却不让,说我们上碉房的楼顶去送吧,目光送走他们就可以,身子跟着相送,会送不完。

    我们即爬上碉房楼顶。

    阳光不紧,风也柔和。三月中旬以后,高原慢慢变得活泼起来。小河里的水日益壮大。从高处白玛雪山奔腾而下的、最初源头清冽和急迫的雪化水,一钻进丛林间即显得安静而温柔,不想离开的样子,扭扭怩怩。但是等扑上田野间的河谷,又狂野和迫不及待了,越走越远。田野的河谷旁,孩子们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地,渐行渐远,像一排落入青稞田野间的大雁,慢慢飞走。

    月光家的碉楼顶层,我们的目光跨度很大。从远处孩子们身影消失的地方,逶迤进田野,爬上雪山,又顺着雪山回落下去,滑入它的腹地——那个迷人的峡谷方向。

    “嗯,月光,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迷路误入的那个雪山峡谷吗?”我的目光跳跃在月光脸上,叫他的面色也显得惬意,“怎么不记得!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哦呀是,的确是个世外桃园!月光,我们可以再到那里去吗?”

    “肯定可以,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去什么地方都没有问题。”

    “哦呀,有山有水,有花有树的地方,就是村庄。有父有母,有姊妹爱人的地方,就是家。月光,你说我们可不可以把我们的家也搬进那个峡谷里去?”

    “那肯定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月光望着我笑,一脸冲动。

    我们的两匹大马在楼下的场子上朝着我们摇头晃脑,像是也有着一些心思。

    月光冲着它们打起口哨,说,“你们俩个是不是也想找个姑娘结婚了?”

    在孩子们离开的第二天,我们便动身去雪山峡谷。月光家阿哥得知情况,给我们手绘了一张路线图。原来他阿哥在十五岁之前是个健康人,后来即是进入那个雪山峡谷采药,摔断了腿。

    现在我们有路线图,方向明朗,很多危险地段凭借记忆月光阿哥又是标又有说明,所以我们的行程就变得安全和简单不少。依照路线图行走,我们的出行很顺利,只用过一天半的时间,即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目的地。

    蒋央,当我再次处于雪山峡谷上方的高岗之时,你知道吗,我心中沉睡了三年的愿望复苏了!终究有希望的,我可以不走,再不用走。我之前是跟你提到过的,这个峡谷海拔不过一千多米,四季宜人,只要开发出来,是很适合居住的。如果想办法修好路,我想学校一定可以在这里重新建立起来,可以建得更大,可以找到更多孩子。

    只是,我为什么又莫名地疲惫了呢?

    我的身子寂寞地靠在一棵树上。我想如果月光不过来,它永远是寂寞的。月光说,你怎么了,你看这么好的地方,你喜欢它。

    “是,我喜欢!”

    “哦呀!从你的确像个酥油女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对这个地方产生幻想啦。我知道你会喜欢。也许用我们的一生来努力,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吧。你看,那个冰湖下方,那片厚实的草皮甸子,我们可以把它开垦出来,种一地青稞。”

    “是,青稞种下去,田埂间可以种核桃。核桃要种成一个林子那么大。林子旁,盖一栋木屋。我们要养一群牛马。它们也有自己的房子,可以就在青稞地旁。不,那它们的家距离我们就有些远。在哪呢,对,就在核桃树下,紧挨我们的大屋,作我们的邻居好了。”

    “我同意!”月光目光跳跃地望着我。

    “……只可惜,这个山路太崎岖曲折了,修起来有些困难月光!”我的泪就这样悄然地淌下来,迅速而不经意。雪风吹过来,微微冰凉。目光无限纠结,望面前的青年,心在想:从草原上到峡谷里,要是修通这样一条路,如果没有钱,那得多少年?如果有钱,钱在哪里?

    蒋央,是的蒋央,才有我开始的信件,写给你,才有我这么难以肯定的决策:要下高原去,要想办法寻找渠道,赚钱……你知道,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月光家碉楼地基那般危险,不可靠,需要搬迁;而我的身体也不能长久处在高海拔地区生活,除非生活在面前这样低海拔的峡谷里。你要是说:那就回平原吧,离开麦麦草原,带月光一起走。

    那能把我的工作也带走吗?

    是的,我要留下来,要想办法能够长久地留下来。

    我思想里已经想到,先去拜访一下向巴喇嘛。也许他能帮我,因为喇嘛经常跑内地,认识很多内地爱心居士。上一次我和月光去城里,虽然没有弄到资金,但是张居士最后拉我进房间,她抓住我的手,用那么深沉的力度;她为我抹泪,用那么揪心的眼神;她送给我钱,她说,我们慢慢来……是的,我要去找向巴喇嘛!也许他能在内地为我联系到像张居士一样的弟子,总归他们能帮我寻到赚钱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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