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天坑>天坑追匪>第一章 带血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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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我听过很多人讲过“带血的钞票”这件事,版本众多,说法不一,主线却差不多,都是讲两个朋友——某甲和某乙,合伙到外地做生意。当时改革开放不久,有生意头脑的人并不多,做买卖的只要肯吃苦,大多可以赚到钱,就算在市场卖服装练摊儿,弄好了一天也能挣个千儿八百。这俩人起早贪黑,从年头忙到年尾,老话说天道酬勤,再加上二人运气不错,临近年关一拢账,钱是真没少挣。等到回家的时候,二人把辛苦一年赚来的钞票全装在一个提包里,准备回到家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半。不料某甲见财起意,不想跟某乙平分这笔钱,于是在路上找个偏僻所在,乘某乙不备将其杀害,又残忍地将尸体大卸八块,分别掩埋到各处,然后拎着提包,独自踏上归途。途中一晚,某甲住到一家小旅店里,关上房门数钱,本以为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前前后后天衣无缝,却发现某乙的鲜血进了提包。那一提包纱票都是十元面值的,当时最大的面值就是十元,俗称“大团结”,正面青灰色,图案是工农兵和全国各族人民,背面粉红色,图案是天如城楼,所有这些钞票都被鲜血浸透了,洗不掉又舍不得扔。某甲望着带血的钞票,心里头七上八下,脊梁背上一阵阵发冷。随后这一路都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怪事。等某甲回到家中,无意当中一照镜子,居然看到全身是血的某乙站在他背后死死地盯着他。原来是某乙死后阴魂不散,—路跟到家中……

一般讲到这个地方,听者基本上已经听得入神了,正是又惧怕又想接着听的时候,讲述者突然抬高嗓门儿,做出厉鬼掐人脖子的动作,能把人吓一大跳,屡试不爽。据传还真有人因为听这个故事,被吓得心脏骤停致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吓人,吓死人”。

“带血的钞票”来源于真实事件,报纸上有过新闻报道。当时有很多人到广州进货,蛤蟆镜、喇叭裤、港衫、旅游鞋、双卡录音机、流行歌曲磁带之类的,带回来绝不用发愁销路,不少个体户坐火车往返做生意,从南方进货到北方赚钱,进货时全都是现金交易。那时候银行储蓄所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无法实现通存通兑,更没有什么借记卡、信用卡之类,出门在外都是带现金,有人怕丢,就在内裤上缝个口袋,把钱装在里面。个体户去外地进货,怎么说也得带个几千块钱,只能用报纸包好,放到提包里拎着,走路时包不离身,睡觉时拿包当枕头。当时有两个合伙做这种买卖的人,赚了—大笔钱,其中一个图财把合伙人杀了,分尸藏匿之后,独自带上侵吞的钞票从广州回家。此人并非惯犯,作案心虚,整天提心吊胆,总以为有鬼跟着自已,最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到公安机关自首了。此事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从个体户发家致富的反面典型,变成了一个专门吓唬人的段子。其实这个故事还说明一个道理,几个人一起做事,本来都约定好了,但结果有人偏偏不按规矩出牌,这样的人纵然一时占了便宜,将来也得倒霉。用句老话说,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我第一次听这段“带血的钞票”,还是听我表哥讲的。表哥这个人,我不止一次说过他,上学的时候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长大了除了不会挣钱什么都会。之所以提起这个话头,是想说以前一到放暑假的时候,表哥就带我一起玩,他是我们那一片的孩子王,在众多小孩、半大小孩中一呼百应,别人不会玩的他会,别人不敢玩的他敢,上野地里逮蛇、下臭河沟子摸鱼、做弹弓子打家雀儿、占茅坑蹲老头,连猴屁股也得多把手,简直淘出了圈儿。

那阵子他经常带我去一个姓赵的老头家里玩,据说这个老爷子挺厉害,周围相识的人都尊称他“赵工”。我和表哥也跟着这么称呼,而不像寻常那样叫“大爷”。在那个年代,成年人彼此互称“同志”,“先生”这个词几乎被废止了,一般的尊称是“师傅”,“老师”这个称谓还特指学校教员。称谓中带个“工”字,大多指工程师或高级知识分子,能够被这样称呼的人少之又少,比“师傅”高出好几十个档次。听大人们说过,赵工当年曾在海外留学,20世纪50年代初拍过电影、当过导演,“文革”时戴了帽子、挨批斗,又被下放到新疆的戈壁荒滩上进行劳动改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可以说那一代人经历过的坎坷挫折,他一次也没落下,七灾八难全赶上了。很难想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能有赵工这样的心气儿,活得有滋有味。

按当时的话来说,赵工是个非常“洋气”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他不同于别的老大爷,整天捧着大茶缸子,茶缸内壁上全是黄澄澄的茶垢。赵工几乎不喝茶,他习惯喝咖啡。其次赵工总是一副高级知识分子的派头,满头银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经常穿背带裤、白衬衫,皮鞋擦得锃亮,上衣兜里永远插着一支派克钢笔,海泡石烟斗从不离手,时不时抽上两口,目谈举止间透出一股睿智。我当时还在上小学,好奇心特别强,看见什么都想尝试。表哥经常哼唱一首歌,歌词大意是“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这更激发了我对咖啡的遐想。有一次我趁赵工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他杯子里的咖啡,结果大失所望,差点吐回杯子里。那个味道跟鸟屎一样,怪不得叫“鸟窝咖啡”,实在想不明白这洋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表哥也偷喝过赵工的咖啡,他和我一样,打小享受不了咖啡,不仅是速溶三合一咖啡,再好的咖啡也不能接受,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隔三岔五去赵工家里玩,而赵工也对我们这两个充满好奇心的捣蛋鬼格外亲切。因为赵工总有机会出国,家里边有各种各样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这在国内很难见到,他每次都会拿出来招待我们。跟咖啡的鸟屎味比起来,甜腻的巧克力简直让我们着迷。赵工家里另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柜子里摆放了许多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像个微型博物馆,像什么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德国的骑士雕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都有,让我和表哥大开眼界。最让我们惊奇的是—组俄罗斯套娃,—共十个比例相同、大小不—的木头娃娃,装到—起可以变成—个。赵工说它叫“玛特罗什卡”。套娃的外观十分精致,可能收藏了很多年,上面五颜六色的漆皮已经有褪色。赵工家的墙上还挂了—个相框,装嵌着一只不走字的苏联手表,从来也不让任何人碰。不过最吸引我和表哥的,还是他口中神奇的故事。赵工肚子里的奇闻异事非常多,比电台的评书联播还吸引人。表哥一样爱听赵工讲故事,隔三岔五就缠着赵工讲一段。他曾跟我说过,如果学校里的老师讲课也这么精彩,他就不逃学了。

有一次表哥想让赵工讲讲以前当导演拍电影的故事。赵工却告诉我们他从没当过导演,此事说来话长,大部分人不知道内情,因此以讹传批。这跟看电影、小说、连环画一样,越是说来话长,我们就越想一探究竟。经不住我们几次三番的纠缠,赵工就跟我们说了这个故事:事实上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1954年8月前后,他跟随一支来自苏联的摄影队,进入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为一部纪录片拍摄素材,其间有过一段离奇无比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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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日本关东军侵占中国东北,为了防御苏联方面的进攻,布置了数十万精锐部队严阵以待,并在边境线上修筑了绵延数百公里的防线,每一段防线都设有要塞,首尾呼应,互为犄角,无异于铜墙铁壁。那是牺牲了无数中国和朝鲜劳工筑成的战争机器,号称“难攻不落的东方马其诺防线”,其军事功能和建筑规模实际上已远超法国在其东北边境地区构筑的马奇诺防线。完工之后为了保守秘密,关东军残忍地将劳工全部处决,相关资料也销毁殆尽,留下许多至今无法解开的谜团。

关东军要塞东起吉林珲春五家山,西至内蒙古海拉尔,大多以山脉、丘陵为依托,控扼开阔的平原,处在茂密的山林中,其隐蔽程度即使白天走到附近也难以发现。要塞由山底挖掘,完全以钢筋混凝土构筑,最坚固的地方水泥层厚达数米,分为地上和地下两部分设施,地上有战斗掩体以及明碉暗堡,地下有各种军事设施,指挥部、粮秣库、弹药库、升降梯、飞机场、观测点、反击口、发电所一应倶全,甚至配备了炊事室、兵舍、卫生间、浴室。要塞内部的通道纵横交错,分布犹如蛛网,其复杂程度超乎想象,连当年的关东军都无人走遍。不了解其内部结构的人,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难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门储存战备物资的“秘密仓库”,具体位置只有高级军官才知道。

从1945年开始,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战线也大幅收缩,拿东北老百姓的话来说:“大日本帝国不行了,小小的了。”同年8月9日0时,在德国法西斯宣告失败三个月之后,百万苏联红军机械化部队如同滚滚而来的钢铁洪流,兵分三路,一路取道满洲里,越过大兴安岭,另一路从东面突破,进入东北中部平原,第三路强渡黑龙江,剑锋直指哈尔滨,同时从多个方向对日本关东军发起猛攻,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推进,将盘踞在东北的日军分割包围,逐一加以歼灭,但在攻打几处关东军重点防御的要塞时,遭到了顽强抵抗。关东军利用其坚固的地上和地下防御工事负隅顽抗、死守不降。

苏联红军动用了大量坦克、火箭炮之类的重型武器和飞机,同日军展开持续血战。从凌晨开始实施空袭,万炮齐发轰平了一座又一座山头,炸弹跟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往下扔,地面工事大部分被摧毁,只有部分地下要塞得以保全,很多日军还没见到苏联红军长什么样,就被铺天盖地的炮弹震死在了要塞中。大部分日军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他们的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个事实,抱着同归于尽的“玉碎信念”死守,因此这场仗一直打到8月26曰,红军才彻底攻占了整条防线。此时距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宣告结束,已经整整过去了11天。从此之后,这座要塞被世人称为“二战终结地”。

1954年8月,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硝烟刚刚散尽,中苏关非常密切,苏方决定在中国边境的黑龙江沿线为一部纪录片实地拍摄素材,用以记录苏联红军为了消灭法西斯曾在此浴血奋战的光辉事迹。片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那些遗留在深山老林中的关东军要塞。

赵工生于东北一户商人家庭,20世纪40年代留学海外,在新中国宣告成立之后,他和一大批爱国知识分子一起满怀热情地返回祖国,因为精通俄语、英语,上级把他派到当时的东北电影制片厂翻版组从事翻译工作。从新中国第一部译制片《普通一兵》开始,他参与翻译了多部译制片,后来由于工作需要,又调到电影厂厂部当了一名干事。在电影厂的大院里,赵工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忘的时光。有一天,老厂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一个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摄制组,一行三人来到中国,准备去当年的关东军要塞拍摄纪录片,让他全程担任翻译,同时也是中方工作小组的负责人。老厂长命令赵工务必做好三件事:一是全力配合摄制组,圆满完成拍摄任务;二是关东军要塞位于深山老林,随时会有豺狼虎豹出没,再加上路滑山险,一定得多加小心,要保证摄制组全体人员的安全;三是要有大局意识,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也别问,不能让老大哥挑出毛病来。老厂长最后拍着赵工的肩膀强调:“小赵同志,这是一次艰巨的政治任务,组织上高度重视,所以一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赵工连连点头道:“请老厂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一大早,摄影队的人就到齐了。整个小组一共有六名成员,中苏各有三人,苏方是大胡子导演格罗莫夫、摄影师契卡、年轻的女助理娜佳。导演格罗莫夫是个胖老头,一脸横丝儿肉,挺着个大肚子,其实也没多老,但那边的人显老,四十出头就秃顶了,据说以前参加过卫国战争,因为拍摄战地纪录片立功,得到过象征苏维埃最高荣誉的列宁勛章,还和斯大林同志握过手。赵工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蓝色双排扣开领的列宁装,胸前的口袋别着—支钢笔,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据他自己说,这是苏联最高领导人赠送的。这个人总是对身边的人呼来喝去,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派头。他背了—支俄国产的双管猎枪,说是防备土匪,实则是听说大兴安岭多有飞禽走兽,想在路上打猎解馋。总体来说,导演格罗莫夫就是个傲慢自大的人,但是口才极好,说话头头是道,净拣冠冕堂皇的讲。大高个儿契卡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摄影师,一米九几的身高,大长胳臂大长腿,皮肤看上去粗粝而苍白,眼神迷迷离离,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敞着怀,头戴碎格纹鸭舌帽,为人木讷冷漠,话也不多,顿顿饭离不开烈酒,有时不吃饭也在喝伏特加,不知是不是常年酗酒的缘故,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郁体味,使旁人不得不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背着一个苏式军背包,硕大的帆布背包外侧有两个插袋,袋盖边缘由褐色皮革包边,里面塞得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他有个优点是非常善于服从命令,导演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来也不多冋。只有一头金发的娜佳年轻开朗,非常和善可亲,一身苏制猎装,皮带束腰,脚穿长皮靴,显得身材既修长又丰满。娜佳明显与另外两个人不同,她身上有—种青春的魔力,淡蓝色的眼睛温柔似水、清澈透明,初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了纯真、热情的印象。

中方这边也是三个人,干事赵工中等个头儿,长得浓眉大眼,分头剪得整整齐齐,蓝色卡其布军便装浆洗得很干净,脚下穿着一双温州皮鞋,擦得千千净净,负责此次拍摄任务的翻译工作。别看他是个留过洋的大知识分子,可说话敞亮,办事麻利。警卫员小陈名叫陈为民,个头不高,敦敦实实,小圆乎脸儿,老家在山东,说话—嘴的山东口音,当过两年兵,但没上过战场,自以为是个老兵,其实就是个新兵蛋子。小陈主要负责摄影队的保卫工作,穿草绿色平纹粗布军装,双钩领系得严严实实,纽扣被刻意刷了一层绿漆,有利于隐藏,挎着一直苏制PPS-43冲锋枪。看得出他非常珍爱这支枪,没事就从兜里掏出块干布,从头到尾擦拭一遍。枪身被擦得闪闪发亮,一点轻微的指痕都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个熟悉地形的向导,此人一身洗到发白的旧军装,脚底下穿一双解放鞋,身板结实,宽肩阔背,走路呼呼带风,说话高门大嗓,脸部轮廓明显,鼻梁挺直,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两边的腮帮子很凸出,在部队里战友们就叫他“大腮帮子”,这个外号一直带到林场,真名反而被人忽略。很多人以为他是朝鲜族,其实并不是。他是个参加过抗日战争、东北剿匪、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兵,如此资历,脱下军装后却回到山里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猎人。说到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他当向导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不仅带了一柄猎叉探路,更有一支从不离身的柯尔特手枪。这种手枪曾是美军装备的第一支半自动手枪,可以装七发子弹,在二战时期被各国军队广泛使用,此时仍是公安部队的标配。可以说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看不透、说不明的气质。

纪录片摄影队的任务十分简单,只是到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拍摄关东军和苏联红军交战的废墟,虽然那一带山高林密、多有野兽出没,但是有大腮帮子作为向导带路,手里还有武器,倒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对于他来说,钻山入林是家常便饭,这趟任务不过是带众人进山走一趟,是个相对轻松的差事。

出发之前,中方几人相互熟悉了一下,大腮帮子唠嗑时喜欢蹲着抽手卷烟。他身经百战,—肚子深山老林里的故事,和知识分子赵工搭班子,可谓“一文—武、相得益彰”,两个人在一块儿取长补短,关系处的不错,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过大腮帮子并不喜欢苏联人,当年苏联红军的确打跑了关外的日本鬼子,可到最后扒铁路、拆工厂,趁火打劫把能抢的东西全抢走了。他们经常干损人利己的事不说,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没少干,但是这些话他不敢明说。他当兵多年,知道上级安排的任务不能不执行,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寻思着早去早回,尽快把差事应付了。赵工看得出来,大腮帮子对对方的成见很深,甚至可以说怀有敌意,但都刚刚认识,他也不便多问。经历过战乱年代的人,谁还没点秘密?大腮帮子不愿意像小陈那样称呼赵工为赵干事,他行伍出身又是山中猎人,可没那么文气,就直接叫“老赵”,他说这才显得近乎。其实赵工那时候还很年轻,比小陈大不了几岁,就稀里糊涂成了“老赵”。

六个人组成的摄影队到齐之后,赵工为大家互相做了介绍,各自带上行李背包,即刻乘车出发前往老爷岭。当时谁也没想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就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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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队进山之后弃车而行,走入了无边无际的莽莽林海。此时已是夏末,大山里刚发过洪水,腐烂的枯枝败叶形同淤泥,走上去一步一陷,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跋涉十分艰难。大腮帮子告诉其余五个人深山里原本有一条通往关东军要塞的公路,连接着多处地堡群,沿路设有多处火力点,两侧林中更是遍布地雷,目的是阻挡小股步兵渗透进来破坏公路。当年小日本鬼子修的这条公路挺扛造,路基至今完好,但是这几年经过暴雨山洪的反复冲击,再加上无人保管看护,路面被流失的泥土埋得严严实实,早已看不出任何痕迹。为了防备红军轰炸,公路走势蜿蜒曲折,直线距离两三公里的路程,绕上十几公里也到不了。由于摄影队是徒步行进,携带的补给有限,但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山里情况复杂,万一临时出现变故延误行程,众人吃喝住用都是问题。所以大腮帮子才想带队翻山越岭,走一条只有山中猎人才找得到的近路,尽管陡峭崎岖,但可以在两天之内抵达老爷岭猛虎山要塞。只是这条近路走起来并不轻松,有的地方可能千百年来没人走过,如果没有向导,一旦走迷了路,十天半个月也走不出来,要是一不小心碰上被枯枝树叶遮蔽的沟壑,陷下去无人救援,冻死、饿死也不出奇。赵工他们当然不能檀自做主,跟导演格罗莫夫说明了情况。不过格罗莫夫并不反对而且饶有兴趣,指手画脚叽哩哇啦说一大通。他带着猎枪有备而来巴不得尽快步行进山,顺路打些野味解馋。

老爷岭猛虎山真是山连山,岭连岭,绵延不绝的山岭重重叠叠,一路上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林梢穿破天际,人行其中,仰不见天,只有一缕缕耀眼的阳光穿透了茂密枝叶投射下来,借此才可以辨别昼夜。走了没多久,赵工就晕头转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完全没有继续欣赏美景的闲情逸致了。周围也没什么可瞧的,各处景致几乎完全一样,走了半天也似在原地踏步,加上跋涉艰难、语言不通,众人一路上的交流并不多,一个个闷着头跟在大腮帮子身后往前走,只有格罗莫夫莫名地地兴奋,双手举着猎枪,边走边四下搜寻,遇到点风吹草动就提枪追过去,—点也不吝惜体力。他的那支双管猎枪一次可以装两发霰弹,打猎非常方便。有几次看到山鸡野兔,格罗莫夫抬手就是一枪,可是从未命中。大腮帮子看在眼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不敢恭维这位老大哥的枪法。东北是块宝地,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打猎也有诸多讲究,有句话叫“飞打嘴,站打腿,上打脊梁下打腿,瞄准脑袋打得美”,一看这导演就没打过猎,装什么大瓣儿蒜?

赵工对大腮帮子这个人十分好奇,他听蹩卫员小陈说过,大腮帮子退伍前是个排长,在部队里当了十多年的兵。此人浑身是胆、可是身上的毛病也不少,烟不离口、枪不离身,整天叼着呛人的土烟闻不惯的人隔老远能呛一跟斗。部队的师首长不是没说过他,可是大腮帮子依旧我行我素,谁都拿他没辙。一来他不耽误执行任务,冲锋陷阵没含糊过,也从来没误过正事,不时还立个功什么的;二来他资历老,师首长刚当兵的时候,就是他这个排长带的兵,人家当上师长了,他还是个排长,师首长也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抽的土烟,就是东北人常说的“喇叭筒”或“蛤蟆头”,黑土地上种的旱烟叶子味道醇厚,用纸条卷成喇叭状,放在舌头尖上舔一舔黏好,开口处拧成纸捻,如若卷得不好,抽都抽不上火。大腮帮子从一早出发时点上,一支接着一支地续,动作娴熟,再没见他划过第二根火柴。挎在腰上的美制柯尔特手枪从不关保险,就那么直不愣愣地插着,也不怕一不留神走了火,举手投足一身的匪气。看人的眼神之中,总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张嘴闭嘴全是黑话,赵工听得懵腾转向,怎么看大腮帮子都不像个多次立过战功的老兵。

据警卫员小陈说,大腮帮子可不是一般人,部队里知道他事迹的人不少,都说他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那支柯尔特手枪在参军之前就有,谁也说不清楚是打哪儿得来的。此人特别能打仗,参加过抗联。后来东北民主联军追剿土匪时期,由于他熟悉土匪的活动方式、藏匿办法,对土匪“猫冬”的落脚地点也了如指掌,又会说东北土匪的黑话,甚至多次扮成土匪,闯入匪巢里应外合,让他盯上的土匪头子,没有一个跑得了。在小陈这个新兵蛋子的眼中,大腮帮子就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战斗英雄。这样一个身经百战、山生入死的军人,能够全须全尾儿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怎能不让人佩服?

赵工听小陈这么一说心里更糊涂了,如果实际情况如此,部队最讲究资历,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东北剿匪、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几年的“战斗英雄”,即使没当上师首长,最起码也该是个团级干部,怎么仅仅是个排长?赵工一问小陈才知道,大腮帮子身上存在“历史问题”。有人说他参军之前可能当过土匪,否则不可能对土匪的行动和黑话一清二楚,又有一身的土匪习气。尽管大腮帮子打仗是把好手,却无组织无纪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看不顺眼的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按照领导讲话,做人做事不讲政治,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虽然大腮帮子坚称自己从没当过土匪,也确实没人见他当过土匪,不仅如此,他还在剿匪战斗中屡立奇功,不过这个问题没有历史证人,这么多年一直没结论,从抗美援朝的前线下来后,他就脱下军装回山当了猎人。

由于大腮帮子开口闭口全是“黑话”,赵工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跟着学了几句,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就在私底下问:“大腮帮子同志,你怎么会说这么多土匪的黑话?”大腮帮子轻描淡写地告诉老赵:“那能是爹娘教的吗?跟绺子里大当家的教的呗!”赵工之前听大腮帮子说过,“绺子”指土匪团伙,“大当家的”就是匪首,他好悬没让这句话噎个半死,再也不敢往下问了。他怕大腮帮子承认当过土匪,真是那样的话,回去以后报告上级不是,不报告上级也不是,搁心里又不踏实,还不如不知道呢。大肥、帮子倒是个敞亮人,见赵工欲言又止,就说:“老赵,有啥话就直说,憋在肚子里得劲儿吗?”赵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敢再接这个话头,低下头继续赶路。

大腮帮子见赵工不接话茬儿,也没再多说什么。几个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赵工走到娜佳身边,两人并肩而行,用俄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娜佳告诉赵工,她是苏联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格罗莫夫是她们的代课老师。毕业后她分配到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成了老师的助手。赵工与她聊得投缘,就问她:“你这么漂亮,为什么没当演员?”这句话不仅是询问,也是赵工对她的由衷称赞。一谈到电影赵工可就有的说了。不过感觉娜佳却似在保守什么秘密,并不愿意涉及这个话题,赵工只得悻悻作罢。

山里天黑得早,众人刚走近一条山沟,日头就要落山了。大腮帮子对赵工说:“前头这个地方叫‘挑灶沟’,距离日军要塞已经不远了,咱们今天夜里就在这儿对付一宿,明天一早再出发翻越老爷岭。”

赵工把这些话翻译给苏联老大哥,助理娜佳听得不解,问赵工“挑灶沟”是什么意思?这一下还真把赵工问住了,这三个字分开都能解释,合起来却说不通。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地名?此时被娜佳一问,赵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去问大腮帮子,“挑灶沟”,的地名是怎么个由来,有没有什么讲头。

大腮帮子说这地方深山野岭,以前也没个具体地名。后来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加强统治制造无人区,把周围几个屯子的人全部赶到这个地方集中居住,在当时称之为“归大屯”。没有老百姓乐意背井离乡,但是拗不过小日本,反抗的统统活埋,为了保住性命,乐意不乐意都得去,只能用独轮车把家当搬到指定的地方。到了地方一看,除了荒山野岭就是当地人叫“塔头甸子”的沼泽地,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当时天寒地冻的,如果不想点儿办法,那就得活活冻死。被撵到这里的老百姓无奈,只好在山坡上挖个大方坑,坑里支起木头、苫上茅草,当房子住,勉勉强强地遮风挡雨。大屯四周已经垒起了围墙、碉堡,挖了几丈宽的壕沟,修了吊桥,吊桥后面有伪满军警把守,如果住在大屯里的人胆敢无故走出丰步,让小鼻子瞅见二话不说就枪毙。老百姓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生活,可山沟里水不行,水里连条鱼都没有,倘若喝多了,还会要人命。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喝了沟里的水会得病,有的孩子跟着家大人迁到里,就长成了大脑袋、小短腿的侏儒,又陆陆续续死了一些人,才知道这个水喝不得。可是没有水喝一样活不了,屯子里的老百姓为了活命,不得不动手挖河引水,费了两年多力气才成功。水倒是有了,可是荒山野岭种不出庄稼,干粮不够吃,连糠也见不到,很多时候要靠野菜充饥。孩子饿得打耗子吃,大姑娘穷得没裤子穿,一年四季就一件补了又补的大布衫罩在身上,人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没过几年,整个“归大屯”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人也快活不下去了,谁还顾得死?死尸就丢在河边,横七竖八排了一大片,全让野狗啃了,东北土话管一家人死绝户了叫“挑灶”,这个大屯里的人全死光了,因此得了“挑灶沟”的地名。

赵工听得骇然,大致给娜佳翻译了一遍,娜佳听完也吃了一惊,不再说话了。大腮帮子带摄影队又往山沟深处走了一程,果然有个荒无人烟的屯子。东北话“屯子”就是村子的意思。赵工一想到挑灶沟里的人家全死绝户了,又没人安葬,抛尸荒野,走到附近便觉得有些可怕,脖子根儿发凉,心窝子发虚,腿肚子转筋。经过这么多年,挑灶沟中的屯子已然破败不堪,仅余断壁残垣,没有半座完整的屋舍,各处长满了山花和蒿草,低垂的暮色中,不时传来两声野鸟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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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决定在屯子里过夜,按计划明天翻过大山,到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拍摄纪录片,如果一切顺利,最多两天就能完成拍摄任务,然后再从原路返回。小分队六个人各怀心事,大腮帮子想尽快完成任务回去,警卫员小陈和别人话不多,却总追着大腮帮子问东问西。有时把大腮帮子问烦了就厉声呵斥他,他倒也不怕,一个劲儿呵呵傻笑,似乎吃准了大腮帮子外冷内热的脾气。三个苏联队员经常聚集在一处小声商量着什么,又不想让赵工听见。赵工也能理解,远在异国他乡,本国人小团体说些自己的话题倒也正常。赵工属于文职人员,几乎不参加野外工作,此次进山拍摄纪录片虽艰苦,却不在乎路途远近,巴不得可以在山里多走几天,因为这一路之上,除了大聰帮子之外,他跟娜佳聊得也很投机,几乎被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迷住了,一想到她那甜美的笑容、春风一般的柔情,胸口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评评乱跳,浑身发热,眼中的小火苗子噌噌往外蹿。大腮帮子是在土匪窝里当过卧底的人,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什么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的注意,一眼就看出了苗头不对。他也不愿意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提醒赵工:“我的同志哥,你可把持住了,大好前途等着你呢,千万不能犯错误。”

赵工被大腮帮子看破了心思,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打岔说:“这个景象可够荒凉的,‘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冷!”大腮帮子被他这么一岔也走神了,似乎被触动了心事,若有所思地说:“可不咋地……”他没再往下说,只是使劲儿嘬了一口喇机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挑灶沟房倒屋塌,找不出—座完整的屋舍,众人在背风处寻了一堵比较坚固的夯土墙,选定在此搭帐篷过夜。大伙儿—齐动手检拾柴火、搭上帐篷、锅灶,开始准备晚餐。只有导演格罗莫夫什么都不干,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猎枪,—边躁动地在营地周围走来走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到附近的林子打点野味。

说话这时候天也黑透了,漫天星斗挂在天上。赵工担心导演格罗莫夫天黑迷路,劝他不要往远处走。格罗莫夫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就坡下驴放弃了深夜打猎的念头,坐在帐篷边哼着小曲等待开饭。由于山里刚下过雨,小陈和赵工拾来的柴火有些潮湿,半天点不着火,反复灭了几次,腾起阵阵浓烟,呛得他们两个人睁不开眼。大腮帮子见状掏出一把匕首,在身后的土墙里抠出几块干木头,用匕首削成薄木片,又从手枪弹匣里退出两发子弹,拧开子弹壳,将里面的火药撒在木片上,撮成一小堆,再把湿柴围在四周搭成斗笠形,划火柴点燃火药,很快烘干木柴,燃起了篝火。赵工眼见大腮帮子这套取木头点火的动作利索无比,不由得很是佩服,对着熊熊烈火感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大腮帮子瞥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老赵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这都是大老粗的土法子,没啥可嘚瑟的,你们知识分子才是干大事的人。剿匪那阵子,炮管子都摸不准的洋学生照样是咱首长,那革命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战前动员真能说得你心服口服,外加个佩服。”

天黑下来之后,山里的气温急剧下降,众人围坐在篝火前取暖。大高个儿契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懵子,他的行军背囊上挂着六个行军水壶,里头装满了伏特加烈酒,穿山越岭时叮咣乱响,也不嫌沉。他不仅吃饭的时候喝,走路的时候也喝。还没等吃饭,他就先干了一整壶伏特加,喝得脸红脖子粗。此人平时沉默寡言,喝多了之后却在那自言自语、喋喋不休,说的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赵工也听不明白他在嘟囔什么,从没见过这么喝酒的,喝成这样不耽误事吗?他还发现契卡有个奇怪的习惯,经常喝一口烈酒,舔一下袖口,看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大腮帮子早就心知肚明,对赵工说:“那是你不知道,那圪垯啥也没有,整点红菜汤,来块硬得跟石头似的大列巴,这就是一顿饭。吃饭也邋遢,不讲究,菜汤子都粘袄袖子上了,有时候馋酒了又没下酒的东西,那咋整呢?舔一舔祅袖子上的油泥儿,那也能整一口,真不嫌埋汰!”

大腮帮子是打心底看不惯契卡,赵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也知道俄国人有喝烈酒舔袖子的习惯,但那是沙皇统治下忍饥挨饿的劳苦大众,契卡身为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是意气风发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不可能不懂吃饭的礼仪,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喝一口酒舔一下袖子的酒懵子?这几年赵工看了不少苏联电影,怎么看都觉得契卡和自己心目中的苏联年轻人不一样,更像个乡下的农夫,而且还是旧社会的农夫。

当天夜里,众人围坐在火堆旁一同吃晚饭,说是“一同”,实际上是各吃各的。摄制组有特供的食物,其实也是中方提供的,按专家级别待遇,不仅有面包、香肠、罐头,还有昂贵的鱼子酱,以及味道美得让人心醉的葡萄酒,五花八门摆了一地。导演格罗莫夫甩开腮帮子一通胡吃海塞,一手搂着助理娜佳,一手抱着酒瓶子连喝带唱,如同在庆祝节日一般。契卡似乎喝惯了烈酒,对葡萄酒不感兴趣,仍是自顾自喝着伏特加,目光呆滞眼神儿发直,冷不丁吱哇乱叫两声,也不怎么吃东西。向导大腮帮子和售卫员小陈、翻译赵工三个人—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端着水壶啃干粮。赵工隔着篝火远远看见格罗莫夫搂着娜佳,心里挺不是滋味。娜佳正巧也看了赵工一眼,四目相对。娜佳冲他微微一笑,表情有点复杂。赵工的心情更复杂了,干脆把目光投向别处,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几个人一直闹到后半夜,摄影师契卡仍觉得不够尽兴,独自走到河边捉了两条鱼,用树枝穿起来,架在火上翻烤。导演格罗莫夫上前要了一条,跟契卡边吃边喝,不—会儿就喝多了,倒在帐篷中闷头大睡,鼾声如雷,传出去很远很远。赵工看见娜佳往边上挪了挪,缩在帐蓬的—角睡觉,他的心里平静了一些。

烤鱼的香味飘出老远,小陈见苏联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免跟着嘴馋,看了看手中难以下咽的干粮,提议也去河边抓几条鱼烤了吃。赵工想起大腮帮子说过,这个山沟里的水不能喝,水里也没有鱼,后来才从别处挖出了水源,契卡抓鱼的河流,应当是后者。刚刚契卡抓鱼回来时,他特地到近前看了看,这两条鱼的模样很是奇怪,双眼灰白陷于皮下,浑身长满倒刺,背鳍又黑又长,嘴里全是尖牙。赵工没见过形貌如此狰狩的怪鱼,不禁啧啧称奇,深山老林里确实无奇不有,连鱼都长得这么怪。他认为是自己孤陋寡闻,回过头问大腮帮子这是什么鱼,这个鱼能吃吗。

这山里没有大腮帮子不知道的事,他从远处瞟上一眼就下了断言,告诉赵工和小陈,这种鱼个头大、样子凶,只有老爷岭、挑灶沟一带的水里才有,相传是被关东军杀害之人的亡魂所变,长得又丑又凶,当地无人敢吃,不知道是啥滋味。小陈闻言吃惊不小,想过去告诉苏联老大哥这种鱼不能吃。赵工认为没有必要,迷信的传说怎么能当真,或许这是还没被人发现过的古老鱼类。大腮帮子看小陈实在眼馋,就跟他说:“那啥,我给你整个临时指导员来。”小陈忙转头往周围看:“指导员来了?”大腮帮子却从背囊中掏出一块鹿肉脯,是他带了备用的,按山中猎人古法所制,生肉用树蜜浸透风干,撕开分给赵工和小陈吃。赵工一吃觉得真是好,入口细嫩,干而不柴,罐头比不了,可也纳上闷儿了,问大腮帮子:“连队指导员给送来的肉脯?怎么没见人呢?”大腮帮子哈哈一笑,他说:“指导员在连队里的主要任务是指导思想、鼓舞战士们的斗志,以往在战争年代有句话——好伙食顶得上半个指导员,那不就是临时指导员吗?”

三个人一说一笑,就把晚饭吃完了。转过天来急于赶路,赵工就把挑灶沟怪鱼一事忘在了脑后,当时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发现有多么重要!

5

第二天天气不好,乌云厚重、闷雷滚滚,看起来要下—场马蔺筒子雨。导演格罗莫夫为了赶时间,不肯在挑灶沟继续停留,催促众人收拾好行囊,尽快出发。大腮帮子担心万一下起暴雨,不仅山路不好走,摄影器材也得让雨淋坏了,坚持要再等等。不过格罗莫夫打定了主意,别人再怎么劝也没用,赵工见二人各有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去做大腮帮子的工作。大腮帮子一直对识文断字的老赵高看一眼,拒绝不了赵工恳切的请求,只得带上小分队继续赶路。半路上果然下起了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树林子里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想停也停不下来。大腮帮子憋了一肚子火儿,深一脚浅一脚在前面带路,走到泥深的地方一脚踩进去直没小腿肚子,脚拔出来了鞋还在里头,又得半蹲下身子把鞋掏出来。其余五个人不敢乱走,小心翼翼排成一排,沿着他踩过的足迹冒雨行进。一行入冒雨走了小半天,终于翻过林海覆盖的大山,视野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荒原尽收眼底,与深山老林相比,另有一番景象。

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是一片规模巨大的防御堡垒群,山底有多处残存的关东军地堡,均为钢筋水泥烧筑,各个堡垒的入口全是铁门,不仅厚重还带有防爆夹层,且经过特殊设计,所有的门都向里倾斜,可以利用重力自动闭合。墙壁中除了机枪射击孔,还嵌有通话用的铁管。关东军在此驻守之时,想让里而的人开门,必须先从铁管向内喊话,对上暗号,守军才会把门打开,可见当年关东军的防御体系是多么严密。

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地堡的铁门上锈迹斑斑,覆满了青苔和蜘蛛网,大多已然无法开启,也有相当一部分毁于战火,只能在外边看看,根本钻不进去。以前各处地堡后方还有半地下的兵舍,每一座地堡配备十个房间作为兵舍,可以容纳几十到上百名士兵。各个地堡中装备各种大口径火炮,构成强大的火力进攻和防御体系,炮火的有效射程可以延伸到苏联境内。各阵地之间以堑壕相连,彼此之间架设有线电话,用以提供通讯保障,还设有穿山隧道,连接各个堡垒群,可以迅速输送物资及转运兵力。阵地前沿则是纵横交织的反坦克壕沟,以及地雷埋放带。

后来在苏军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之下,关东军投入巨资、建造多年的要塞全部变成了废墟,由于这些年无人问津,又被枯枝败叶覆盖,各处长满了乱草,看上去一片狼藉。

赵工在摄影队主要负责翻译工作,对这方面的事情不太了解。新中国刚成立没几年,很多历史事件还没有对外披露,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关东军要塞,不免十分震惊。不说苏联红军在攻占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时,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仅是建造规模如此巨大的堡垒群,就要从中国搜刮多少财富,付出多少劳工的血汗和生命?

大腮帮子见赵工和小陈看得发呆,告诉他们眼前这些根本不值一提,相传要塞深处还有更为庞大的秘密基地,其规模远远超过地面堡垒群,日本关东军真正的秘密都藏在地下基地。各类设施、物资、武器弹药、铁道、装甲运兵车等一应倶全,为了修建这样一个庞大完备的军事系统,不知掏空了多少座大山。关东军甚至在山里设置了机场跑道,飞机可以直接从山肚子里往外飞。老爷岭山上还有一座火力发电厂的废墟,想想当初那个年头,穷山沟里的大部分老百姓连蜡烛也舍不得点,关东军却在大山深处通上电了,小鼻子可真够下本儿的,来了就没想回去,在咱这儿过上日子了。

导演格罗莫夫也触景生情,当场感慨了一番,指点着水泥掩体上残留的弹孔,对其余几名成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在当时,一个堡全群至少由日军一个步兵大队驻守,有一千多名士兵,配备重机枪、步兵炮。老爷岭猛虎山要塞守备队更是关东军中的精锐,其中包括独立机关枪大队、轻装甲车中队、战车联队、野战重炮兵旅团,以及野战高射炮队,甚至还有独立航空队、驮运师团和照空部队。大量集结的重兵,几乎布满了整个老爷岭,最多时竟达十万之众。这些日军依托坚固厚重的地下掩体殊死抵抗,伟大的战无不胜的苏联红军前仆后继,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攻占了猛虎山要塞。在那次战役中牺牲的苏军指战员,他们的功勋必将永垂不朽!”

格罗莫夫越说越起劲儿,一条胳膊在半空中用力挥舞,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没有停顿。身旁的几个人就算语言不通的,也仿佛受到他形象的感染,竟然都有些激动,赵工甚至想到了苏联电影中塑造的那些英雄人物。不过此时天色渐暗,他见格罗莫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担心延误了拍摄进度,就走过去问他,是不是趁天还没黑,尽快进行拍摄。格罗莫夫却不着急,他让赵工问问向导大腮帮子,有没有进入地下要塞的入口。

大腮帮子心里明白,导演格罗莫夫提出的要求,也就是他的任务,虽然他一肚子不满,但也只能尽力满足对方,用手势比了个方向,也不说话扭头就走,赵工立即示意众人跟上。大腮帮子带队穿过地堡之间小路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处位于古树根脉下方的隐蔽通风口,由于洞口狹窄,又有植被覆盖,三五步之外完全看不出来,如果有人或野兽从附近经过,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众人一齐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大腮帮子停下了脚步,给大伙儿讲了个故事:因为这山上打过仗,炮弹炸毁了很多大树,所以朽木特别多,朽木别的用没有,却适合长蘑菇。1951年前后,有个上山采蘑菇的村民走到这里,瞧见漫山遍野的蘑菇,当时看傻了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野蘑菇啊。不过蘑菇属于菌类,当天不采下来,太阳一落山就烂没了,他一个人不可能全背回去,就拣值钱的采吧。这片老林子中的野生蘑菇不下百种,像什么鸡油蘑、松树伞、草花脸、雷窝子、扫帚蘑、喇叭蘑、大腿蘑、猴头蘑,数也数不过来。不过最值钱的,还得说是珍稀的“毛尖蘑”,又叫“金子蘑”,带下山晒成干货,吃不完还可以换粮食。早年间大兴安岭地区的鄂伦春人常以此物进贡朝廷,这种蘑菇茎如鸡腿,顶如圆球,味道奇鲜,野山鸡炖毛尖蘑可是东北菜的极品。他看见哪儿有金子蘑,人就奔哪去儿,筐里的蘑菇越来越多,人也越走越远,忽然脚下一空,陷进了一个地洞。多亏这个人命大,洞口颇为狭窄,又背着装满蘑菇的大筐,因此卡在了洞口,才没直接掉下去摔死。他挣扎着爬出来,探脑袋往下一看,好家伙,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吓得两腿一哆嗦,好悬没甩裆尿了裤。定下神来再仔细一瞧,哪是什么地洞,分明是个方口竖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声响,不知通往什么去处。那人总算幸运,捡了一条命,还发了笔小财。后来这件事就传开了,都说竖井下面有宝贝,也有的说里面住着妖怪,总之越传越邪乎。先后有几个猎人下去过,他们发现竖井是一个通风口,底部直通关东军要塞,不过从没有人敢往深处走。格罗莫夫听了赵工的翻译,立时来了精神头儿,命令众人放下长绳,一个接一个下去。大腮帮子对赵工说这可不行,要塞里的情况不明,钻下去怕有闪失。赵工还没来得及翻译,娜佳和契卡已经听从格罗莫夫的指挥,放了长绳下去。赵工他们的任务就是协助对方拍摄,保护他们的安全,看眼下这情形,想拦住他们是不可能了,又不可能置之不理,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下去。六个人顺着绳子下到要塞里面,隐蔽的通风口非常狭窄,底部却是一条不见尽头的隧洞,潮湿寒冷、阴风刺骨,使人毛发森竖。导演格罗莫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接连不断地发出惊叹,打开手电筒照亮,全然不顾空气中刺鼻的霉味,加快脚步往洞道深处走。娜佳和契卡紧随其后,三个中方人员全被甩在了后面。

赵工见格罗莫夫等人在隧洞中越走越深,心中隐隐觉的不妥。关东军要里边一切不明,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乱走,很容易迷路,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他赶紧叫上警卫员小陈和走在后面的大腮帮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行人离开通风口,在隧洞中摸索前行。赵工在手电筒的光亮下沿途查看,发现关东军要塞的结构比蜘蛛网还复杂,且在战争中损毁严重,一部分通道已被炸塌,潮湿的洞壁多处开裂,长出奇形怪状的蘑菇,有的地方还发生了塌方,到处是积水和碎石,众人穿行其中,身上湿漉漉的全是稀泥。赵工心想:这关东军地下要塞中漆黑—片,如同一座阴森恐怖的巨大坟墓,仅凭几支手电筒的光亮,拍得了什么纪录片?他和向导大腮帮子交换了—下意见。大腮帮子在深山老林中常来常往,虽说没从这竖井口进过关东军地下要塞,但也知道里面地形复杂,担心趙了路发生意外,他对赵工说:“在山里我还能找得着路,钻进这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地洞子,我可不敢保证安全,况且七拐八拐的,走迷路了怎么办?你快劝他们回地上去!”赵工点点头,指了指格罗莫夫,示意大腮帮子和他一块儿上去劝。大腮帮子说:“我不稀得跟他们说话,你一个人儿去就得了。”随即他点上喇叭筒,蹲在地抽了起来。

赵工走上前去,正想劝格罗莫夫原路返回,但见格罗莫夫和助理娜佳以及大个子契卡,挤在一处拐角低声商量了几句。契卡从背包中掏出一张地图,打上手电筒在地图中比比画画,格罗莫夫不住地点头。

赵工看到眼前的情形,当时就是—愣,他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地图?下意识地凑上去看,发现地图已经破旧泛黄,上面标注的竟是日文。

契卡见赵工凑过来看,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嘴里哩哩噜噜地呵斥着。赵工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但心中已然明了,他手里拿的正是要塞地图。

格罗莫夫似乎也觉得契卡出手太重不太合适,安慰赵工道:“这是我们国家的机密,你们不能看。”

赵工一头雾水,口中“嗯”了一声并未搭腔,又举目望向娜佳。

娜佳看了一眼赵工,立即把头低了下来,好像有意回避赵工的目光。

这时候大腮帮子走过来,低声问赵工:“他们窝在犄角旮旯整啥呢?”

赵工在大腮帮子耳边说:“关东军要塞地图!”

大腮帮子闻听此言,既震惊又疑惑,两只细长的眼都瞪圆了。

他看了看赵工,赵工也看了看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全是疑问,可谁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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