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有方愣住。
但老孟没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按压,和患者闲聊着一些事儿,缓解患者的紧张情绪。
“怎么回事?”罗浩脱掉铅衣,扔给一边的机器狗。
有护士和罗浩仔仔细细说了这件事,其中夹杂了很多猜测,比如说患者是凌晨急诊来的,有先兆流产,并且保不住了。
她不知有没有家人,一直没流,而是在等,直到有人给她买了一瓶水,喝完后就流产,现在要告那个给她买水的人。
“这样啊。”罗浩活动了下身体,淡淡的说道。
“罗教授,你不觉得这种人太过分了么?!”
“还好。”罗浩平淡的回答道。
苗有方怔了下,看着罗浩,罗浩的表情的确很平淡,似乎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这种人利用别人的善意来欺诈行骗,骗的还是对自己有善意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斥责么!
要是社会上都是这种人,以后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老孟,辛苦了。”罗浩走过来和孟良人客气了一句。
“还别说,以前刚有机器人的时候我不觉得什么,现在一下子没了,有点不适应。”孟良人笑呵呵的说道。
“不是没了,就是回厂检修一下。刚研制出来的ai机器人,不稳定也正常。”
孟良人笑笑,没说话。
只是会场检修?罗教授应该是有些话不想跟自己说。
孟良人虽然好奇,但他却没很八卦的去问,罗教授说一声自己就听着,要是不说就闭上嘴别问,他知道。
“罗老师,我有件事情想要……想要……”苗有方来到罗浩面前,恭敬的说道。
只是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有些犹豫。
罗浩看了一眼孟良人。
“那个流产的患者,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了,小苗要去给她买瓶冰水,被我拉住,现在手机里还有视频。想要咬咱们一口,应该不容易。”
老孟办事的确滴水不漏。
罗浩笑笑,“别想那么多,你要是想帮助别人的话呢,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其他的都没必要。还容易节外生枝,出现纰漏。”
“罗老师。”苗有方的口罩动了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表情,而他的眼睛盯着罗浩在看,坚定中带着迷茫。
“那你跟我来。”罗浩招呼苗有方来到更衣室。
“《狂人日记》看过么?”罗浩直接问道。
“救救孩子?所有人都吃人?还是……”
“看过就好。”罗浩哈哈一笑,“别想那么多,什么我也是人,他们想是要吃我了之类的。”
“……”
苗有方不解。
“最可怕的是那个结局,狂人被治好了,还去当了官。”
“……”
“每一个放饭菜里放科技与狠活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么?不一定吧,大概率最开始的初心是——老子宁肯不挣钱也要良心。
后来发现是真不挣钱,劣币驱逐良币么,最后只能同流合污。说同流合污有点难听,叫和光同尘好了。”
苗有方愣住,他是万万没想到罗教授竟然会用这么清奇的角度来解析这事儿。
“别想那么多,没什么意义。”罗浩道,“你坚持着本心,对所有患者都好一点,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看你能坚持多久。”
“不多说了,再多说的话爹味儿就太重了。张雪峰说,当医生要是有良心就挣不到钱,他说的其实是对的。”
罗浩看着苗有方,声音有点低沉。
“罗老师。”苗有方有点乱。
“给你举个例子吧。”罗浩见苗有方还是有点乱,便换好衣服后坐下说道,“最近东广省中医院有关于脑出血的治疗在《柳叶刀》上发表了。”
“!!!”
罗浩见苗有方有些惊讶,但还并不是很了解这件事的意义。
但他懒得解释。
“文章我就不细说了,主要就是一种叫【中风醒脑口服方】的方剂做临床双盲对比。试验结果是,这药方没用。”
苗有方有些糊涂。
他搞不懂罗浩说这事儿和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系。
“这种,才是有大功德的事情。”罗浩淡淡说道,“每年不知道多少患者家属要给脑出血的患者口服中风醒脑口服方,没用不说,还耽误治疗。”
“而他们面对的压力也很大,这里不展开,你记住这句话,以后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津门那位很多年前就说要逐步给所有方剂做临床双盲实验,看看有没有用,怎么改进,但是吧,后来还是迫于巨大的压力放弃了。”
“为什么?”苗有方疑惑。
“作为一道题目,你自己回去多观察,多看,多想。”罗浩也不过多解释。
“小苗,狗咬人的世界你要是都想象不到的话,那这个人咬狗的世界应该不适合你。”
罗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哪怕你诊断好,手也巧,依旧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苗有方似乎被无形的子弹击中。
但罗浩没往深处说,忽然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苗有方感觉外面照进来的阳光都强烈了很多。
而心里的寒冷似乎也烟消云散。
“别以为临床上做一名态度和蔼的医生很简单,给你讲几个临床的梗,可能你早都知道,我就再说一遍。”
苗有方点头。
“明明是右侧肺叶有炎症,医生还给我开左氧氟沙星。”
“明明我是右手震颤,大夫非给我吃左旋多巴。”
“明明脚痛,医生给我开头孢。”
“明明我流黄鼻涕,医生非给我开红霉素。”
“明明有外科专家,为什么让一个普通外科的医生给我会诊医生。”
“明明是甲状腺右叶切除术后,医生为什么给我开左甲状腺素片。”
“高铁血红蛋白运载氧的能力要比普通血红蛋白好,毕竟人家是高铁,提速过的。”
“……”
苗有方怔住。
罗浩说的梗里面,他听过几个,但当时没往深处想,只是当个笑话听。
“术业有专攻,人家患者又不是搞临床的,咱不笑话人。”罗浩很认真的说道,“换咱去做别的事儿,也得找该行业的专家。就像我家的无线网不好用,我都不会修。”
说着,罗浩拿起手机给王佳妮打了个电话。
“大妮子,无线网修好了么?”
“师傅们说要下午三点,我请了假,回家弄。”
“好,辛苦辛苦~”
罗浩挂断电话,“笑话人不如人,别把这世界想的太好,也别想的太坏。人么,都差不多,低等级碳基生物而已。”
苗有方无语。
“不说那么多,前几天群里有名医生说——一个尿毒症长期透析的病人,急诊来的合并呼吸衰竭,血气钾6.9,与对症处理后建议行急诊床旁血滤。
但是呢,患者怎么劝都不做,要去长期做透析的一个二级医院。
当地医生告诉她去随时可能猝死在路上,签字自己走了,没过10几分钟那家医院的120就去接她了,说是刚医院就发生呼吸心跳骤停,最后没按回来。”
“这种事儿以后你在临床会经常遇到,比如说咱们常说的喝酒消毒,有人是真信,你跟他解释多少次病毒感染得吃抗病毒药都没用。”
罗浩说着,站起身,转身往出走。
“小苗。”罗浩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沉声道。
“罗老师,我在。”
“多看,多学,多想。你要是能守住初心是最好的。”
罗浩今天特殊多说了几句话。
苗有方这孩子有点意思,马德龙病的诊断始终在罗浩脑海里无法忘记。
本科生来到临床,自己随机找一个进来说话的患者,苗有方就能给出诊断,而且还是马德龙病这种不常见的诊断,罗浩多少是有点惊讶的。
而且这孩子还有最基本的善良,虽然说穿了就是脑袋里面少根筋,但罗浩喜欢的就是这个。
少根筋无所谓,多和老孟学学就行。
老孟最大的优点并不是每天充当医疗组的核动力驴,而是他油滑之中带着看穿人情世故的那种淡然,却还能保持一点点的善良初心。
希望小苗也行,有朝一日变成老苗。
罗浩和苗有方一边聊着,一边回到病区。
下午有课,罗浩也没心思吃饭。
他本身对吃饭不是很感兴趣,有吃的就吃一口,没吃的就这么回事。
……
……
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湖畔。
老人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如同蓝宝石一样的水面,打发着他漫长而又无聊的时光。
“先生,之前那次能量脉冲终点在中国江北省的一家医院。”
“医院?”
“第一时间观察到异常改变的是那个像老鼠一样狡猾的家伙。”
“罗?”
“是的,就是他。可是他的手机有特殊装置,没办法监听。”
老人没给与评论,而是依旧看着蓝宝石一样的湖面,好像已经得了老年痴呆似的。
甚至他的手都在轻微的颤抖着,眼看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我要知道他在做什么,能量最后产生了什么后果。”
“是,先生。”
等身边的走了后,老人看着湖面,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想起了那座桥,想起了那艘船。
看起来一切都是巧合,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巧合么?
谁又知道呢。
……
……
回到办公室,罗浩准备先看一遍下午要讲课的内容。
传统中,这叫备课,只是现在临床医生基本没时间去备课,能按时上课都不容易。
本来不需要做的这么精细,但罗浩在这一点上学柴老板学的十足十,习惯性的在上课前把要讲的内容捋一遍。
刚打开电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小罗,干嘛呢?”
“刘主任!”罗浩马上站起身,热情的迎过去。
平时罗浩没什么机会见刘海森,好像已经很久都没见到他了,倒是内镜的石主任经常见。
“刘主任,您来找沈主任?”罗浩亲切的问道。
刘海森身边跟着一个女患者,鼻子里还塞着棉球,看样子应该是出血导致的。
“找你的。”刘海森笑眯眯的打量罗浩。
b超室和介入科接触的不多,他没想到老同学的外甥竟然成长的这么快。如今打量罗浩,怎么看怎么顺眼。
“哦,坐坐坐,怎么了?”
罗浩一边说,一边打开ai辅助诊断看了一眼。一大堆的诊断出现在罗浩眼前,把罗浩都吓了一跳。
可患者面色红润,肉眼可见的没什么大毛病。
ai辅助诊断里的各种疾病都不应该出现才是。
“我家邻居,最近几个月有黑便,查了便常规,的确是便潜血阳性。”刘海森坐下后就直接说道,“做了胃肠镜,没有明确的问题。”
“是这样啊。”罗浩很罕见的怔了一下。
刘海森觉得很惊讶,罗浩的诊断水平虽然自己很少亲眼看见,但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总是有耳闻。
今天罗浩是怎么了?
“小罗,你在备课?”刘海森眼尖,看见罗浩的笔记本上是ppt,给学生讲课用的。
“嗯,这不正头疼的呢。现在的孩子们不好糊弄,总问一些临床相关的内容,我正琢磨要加点什么进去让他们更感兴趣。”
“害,没必要,人家孩子们逃课逃的开心着呢。你只要不那么严苛,他们就感恩戴德了。”刘海森笑笑。
不知道罗浩为什么这么上心,反正自己去上课都很轻松,按照课本上照本宣科,再加点临床的见闻,学生们听得也挺来劲儿。
“刘主任,还有什么检查么?”
“血常规和凝血四项都正常。”刘海森把化验单递给罗浩。
罗浩看了一眼,化验单“健康”的连一个异常符号都没有,凝血四项没事,血常规也没事,也没有贫血等等疾病。
这就有点古怪了,按说这病第一直觉应该考虑是凝血异常,而且ai辅助系统也提示了这一点。
但化验单上什么异常数据都没有。
“还有别的检查么?”罗浩继续问。
“有个肺部ct。”刘海森道,说完打开影像系统,输入姓名后开始看片子。
“影像上好像没什么问题。”刘海森道。
罗浩侧头,给了刘海森一个微笑,微笑中意味深长,刘海森怔了下。
这是什么意思?
“刘主任,这里好像有问题啊。”罗浩小声的招呼刘海森。
刘海森一头问号,肺部ct是顺手开的,患者去年没体检,查一下肺部是不是有小结节。
患者的主诉是黑便,注意力肯定要集中在黑便上,而不是放在肺部ct上。
那片子自己扫了一眼,没什么大毛病。
虽然刘海森不是从事ct的,但毕竟是当时国内极少见的影像专业科班出身的医生,最起码的功底还是有的。
“哪里有问题,我看看。”刘海森凑过去。
他倒是并不想留面子,只是正常交流,看错就看错,无所谓。
“刘主任,这里。”罗浩手里的鼠标在影像上划拉了一个范围,“感觉像是多发的动静脉畸形,结合流鼻血和消化道出血,怀疑是遗传性出血性毛细血管扩张症。”
凝血四项和血常规的化验单没事,那只能考虑是遗传性疾病。
刘海森看了两眼,罗浩说的内容他只是看出了些许,但却不明确。
普通平片能笃定的说是多发动静脉畸形,这种阅片的水平极高,刘海森知道自己比不过。
“那接下来怎么办?”刘海森直接绕过专业诊断,询问解决办法。
罗浩沉默的看着片子,看了很久,才吁了口气,“这样,我先去上课,然后在群里把相关资料说一下,看看哪位有过治疗类似疾病的经验。”
“!!!”
“!!!”
不光是刘海森,连陈勇、孟良人都惊讶莫名。
罗浩这是因为一个黑便的患者就要摇人了么?
不至于吧。
虽然罗浩摇人不罕见,最近一次是百草枯中毒,咨询了齐鲁医院有经验的师兄,按照齐鲁方案对此进行治疗。
但现在的患者只是一个黑便,他就要摇人?
苗有方坐在角落里,也有些迷惑,只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在迷惑中还有各种不解,像是个愣头青。
“刘主任,先查个头部核磁,那面排队时间长,您等他们下班加个班做下。”罗浩道,“等核磁出来,我也就回来了。”
刘海森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罗浩带着笔记本离开,临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手机拍了照,急匆匆在微信群里留言。
刘海森也不知道罗浩找谁了,他挠挠头,“孟医生,麻烦你帮开个单子。”
“今年的任务没那么重吧,罗教授这是给科室创收么?”住院老总小声嘟囔道。
刘海森的脸一下子落下来。
住院老总只是顺口开个玩笑,没想到刘海森刘主任竟然当了真。像是护自家犊子一样,刘海森马上翻脸。
“开玩笑别瞎开。”刘海森拧着眉说道。
声音严厉,几乎类似于训斥。
一般去其他科室看病都会比较客气,极少会有刘海森这种表情。
住院老总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自己那句话说的有问题,最起码不能当着患者的面说。
等刘海森带着患者离开,住院老总才长出了口气。
“老师,其实罗老师的检查是有道理的。”苗有方道。
住院老总气苦,刘海森是b超室的副主任,说自己两句,挑个刺也就是了,苗有方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说自己。
可他一抬头,就看见庄嫣已经跃跃欲试。
住院老总马上把所有的话都收回去,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庄嫣。
哪怕得罪了罗教授,人家大人有大量,不会和自己计较什么。但庄嫣不行,哪怕过几年她跟着罗教授去了协和或者912,人家老子还是大院长。
都不需要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要回家撒个娇,说说委屈,自己这辈子的困难度就直接提升一两个档次,从中等变成极难,甚至变成地狱级难度。
谁没事会给自己的人生加难度呢。
算了。
住院老总叹了口气,“我就是随口一说,患者是黑便,查头部核磁有什么用。”
“罗老师说了,有动静脉畸形,考虑黑便也是动静脉畸形后渗血导致的。既然有这种病,最严重的不是便血,而是头部是不是也有动静脉畸形。”
苗有方说道。
“小苗,写病历。”孟良人招呼了一声。
“哦哦,好的,孟老师。”苗有方马上来到孟良人身边。
住院老总叹了口气,罗教授的医疗组里真是又多了一个狼崽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住院老总就是不服。
可不服也得憋回去,他琢磨了半天,准备等快下班的时候去核磁室看一眼。
“孟老师,患者的尿常规能做一个么?”苗有方小声问道。
“尿常规?做这个干什么?”孟良人有点奇怪。
苗有方没说话,嘴唇抿着,似乎在倔强的坚持。
“你趁现在给罗教授打个电话,要是罗教授说做,我开单子去找刘主任。”孟良人觉得苗有方有趣,便给他留了个口子。
苗有方马上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尿常规啊,你是……”罗浩听到尿常规,欲言又止,“行啊,接个尿。”
当着孟良人的面打完电话,苗有方挂断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罗教授怎么说接个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呢?”孟良人也很奇怪。
“是啊,师兄是不是很忙?”庄嫣上来敲了一下苗有方的头,笑呵呵的说道,“你也是,让你给师兄打电话你就打,师兄多忙啊。”
苗有方没说话,见孟良人打完化验单,连忙拿着单子出去找刘海森。
“老孟,他怎么回事?”庄嫣有些惊讶。
“估计是看出有什么问题,想显摆一下。”陈勇抻了个懒腰,他一直都在弄论文,压根没理会这面看病的事儿。
“我刚上班的时候也这样,可能小苗的基础打的比较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呵呵。”庄嫣矜持的笑了笑。身为北医毕业的硕士,庄嫣很明白这种情绪。
“我去看看他搞什么鬼。”陈勇起身,“一个鼻子出血的患者,被他们搞的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