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俞金有

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吃妈妈根,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了。原来他娘带着他们姐弟二人跑到会宁县去了,逃荒去了,在党家岘叫人把他娘打死了,把他娘背的面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没人管了。俞队长看他和姐孽障,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队长是他们的堂爸。

叫你们煮的洋芋煮熟了吗?

走到食堂门口,俞队长大声问,并且把刘世权的妹妹放在台阶上。一个妇女的声音从食堂里传出来:

煮好了。一共是十五斤,对啦?

对着哩。一个娃娃两斤半,分了,叫吃上,吃上了我们走哩。

好,我这就给他们分。那妇女回答。

粑粑烙好了吗?一人半斤,也分给他们拿上。队长说着话又看娃娃们,说,娃娃们,洋芋吃上,谷面粑粑是路上吃的,存着,啊!我牵牲口去。

然后队长转身走了。做饭的妇女就给娃娃们分洋芋。娃娃们呼噜呼噜地吃洋芋。

吃完洋芋,那妇女又把分好的谷子面粑粑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且说,娃娃们,粑粑拿上不要吃,小心胀着。但是刘世权的妹妹不听话,又吃起粑粑来。谷子没脱皮,磨下的面粗糙得揉不到一起,摊在锅上烙下的饼子人们叫粑粑。她刚把粑粑吃完,队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叫欢子的年轻人。

队长一进来就喊,给我们准备的干粮拿来,该走了。还是那个妇女,围裙里兜着些洋芋、谷子面粑粑走出来。队长和欢子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队长转身说,娃娃们,走喽!

队长抱起刘世权,又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欢子抱起俞金有和他姐,几个人出了门。门外头站着两个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副粪筐。来,把娃娃们放进筐里。队长说着就把刘世权放进一个筐里。筐先是往下沉了一下,后又升起,原因是队长把他妹妹装进另一个筐了。

欢子把俞金有和他姐姐装进另外一副粪筐,毛驴嗒嗒嗒地走起来。

刘世权今年十一岁,身体瘦得没一点肉,一进筐子就搐成一点点了。他从粪筐的柳条缝缝里看出来毛驴是往南山走的,顺着沟沿沿走着。苗沟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沟,三面环山,下半截特别陡,是悬崖,苗沟村散布在悬崖的上边。要往南山走,就得绕着沟沿沿转半个圈圈,把沟转完。嗒嗒的蹄声中刘世权听见欢子说,这么急着送啥嘛,天就要黑了!明早上再送嘛!

队长说,天黑也要送。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哪个又不中了!

欢子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说,这天凉得很嘛,夜里冻哩。

队长说,先走,到前头的马家岔垫上些麦草。

毛驴转上南山上又往东拐,爬坡,后来又朝南走起来。刘世权觉出是走在董家山梁上了,因为他从筐缝缝里看见了西边低矮的群山,太阳沉进笼罩着千山万壑的暮霭里了,像个红蛋蛋。董家山梁是通渭县和静宁县的分界线,从北到南四十里,一直延伸到寺子川公社所在地。从寺子川往北再走三十里河谷,就到义岗川镇了。董家山梁像高高耸起的驴脊背,它的两边有许多东西方向的山沟,苗沟是它北端的一条沟。

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天黑了,这时队长说话了:站一下,站一下垫上些草。队长的胳膊伸进粪筐来了,拉刘世权。刘世权伸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才认出是到马家岔村了,牲口站在一片麦场上。队长抱了一捆草塞进筐里,把草往四周拨了拨,叫他又坐下。这一次他觉得舒服多了,柳条条不硌屁股了,且从四周挡住了初冬的冷风。

牲口又走起来,走着走着瞌睡就上来了,但是队长又把他拉醒了。队长一边拉他,一边说:

权娃子,醒一醒。

刘世权问,俞家爸,做啥哩?

队长说,不做啥,你接着睡。然后队长又说,欢子,你看一下那两个娃娃,好着没有?

欢子的声音传来:好着哩,好着哩。

队长说,好着了就好。我就怕路上死下一个。

没那么担惊吧。在家里好好的,在路上就能死了!

我就担惊着哩。吃下草根根的,今天吃了些洋芋,还吃了些谷面粑粑,胀死了咋办哩!

权娃子,醒来,到了!

刘世权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夜时分,队长把他从背斗里拽出来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满天星光下妹妹和俞金有、俞金花都在地下站着,周围黑洞洞的。欢子正在拍打一个大门,大声喊开门来!我们是送娃娃来的!好长时间,咣当当的一阵门响,一个老奶奶开了门,问你们是哪里的?欢子回答我们是寺子川公社凤凰大队来的。老奶奶又问几个娃娃?队长说四个,老奶奶说跟我来。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四合院,廊檐上挂着个风灯,廊檐台子很宽。老奶奶领他们走进一间房子。房子很大,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亮着,可以看见有两盘炕,一盘炕上睡满了人,另一盘炕空着半截。老奶奶把靠窗根的几个娃娃叫醒了,把他们的被窝抱到上炕上说,过来,你们几个人到这达睡来。娃娃们都穿着破衣烂衫,懵懵懂懂地爬过去了。老奶奶转过身来说,来,你们几个靠窗根睡下,这达炕热。然后又问,娃娃们,一路上冻坏了吧?娃娃们害怕,没说话,老奶奶又把脸朝着队长和欢子: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半夜里送娃娃来!都快腊月了,冻坏了咋办哩?队长和欢子没出声,老奶奶又说,上炕呀,娃娃们。我给你们抱被子去。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老奶奶又问队长和欢子:你们咋办哩?是站下哩还是回凤凰哩?站下的话就也上去挤下。队长说我们回哩,然后对娃娃们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要听老奶奶的话,我们走了。俞金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四爸,我回去哩……队长说,你站下吧,过几天我看你来。这达好,这达有吃有喝,天天有肉菜哩。你回去咋哩?吃草根根去吗?

俞金有的姐姐也哭起来,说我回去哩,但队长转身对欢子说,走,我们快走,哭一会就好了……

他们走了之后老奶奶劝了两句:娃娃们不要哭了,这达好着哩,有吃有喝的。过两天你们就惯了。老奶奶还嘱咐几句:尿憋了尿在盆盆里,地下有盆盆哩,不要尿在炕上。老奶奶哄着娃娃们睡下,把被子拉着盖上就走出去了。

娃娃们抽搭着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他们睡得很香,一路上累了,炕也热得很。早上醒来就吃饭,一人发了一个搪瓷的小碗,一个勺勺。一人一碗白汤——白面糊糊,一个小馍馍。但是打饭的阿姨刚走出去,一个在对面炕上睡觉的大娃娃把俞金有的馍馍掰了半个去,俞金有哇地哭了,气呼呼地把剩下的半个馍馍也撇到地下去了。几个娃娃呼的一声扑上去抢走了。刘世权看见这幕了,略一踌躇走到那个抢到馍馍的娃娃跟前,伸出手说:

拿来!

那娃娃不想给,说我拾下的。刘世权一把抢回来了,说,你再拾一个我看!那娃娃又瘦又黄,比刘世权矮半头,他瞪着刘世权说,王瑞抢馍馍了,你怎么不要去?刘世权瞪了那个娃娃一眼,走到俞金有跟前说,拿住,把你的馍馍拿住。然后他又走到最先抢馍馍的大娃娃跟前说:

你叫王瑞?

那个娃娃不出声。他又说,你不要当成你大一些,就欺辱人!把馍馍还回来!

那娃娃比刘世权大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高一点点。那娃娃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乜斜着眼睛看他,说,你想打仗吗?

刘世权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谁跟你们打仗哩?你把人家的馍馍拿出来!王瑞说,我不拿出来你咋办哩?刘世权说,你不拿就不拿呗,半个馍馍,能把你做啥哩?说着他就回到自己的炕沿跟前去了,端起碗来喝汤。但是他一边喝汤一边看王瑞,当王瑞也转过身喝汤的时候,他突然走上两步去,把自己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王瑞的后脑勺上。汤已经不是很烫了,却仍然烫得王瑞哇地叫起来,王瑞猛地转过身来了,但刘世权不等他动手,就把手里的空碗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并且大骂起来:

我把你驴日下的打死哩,你信不信!

王瑞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哇哇地哭着跑出去了,嘴里喊着:我告你去哩,我告你去哩……

一会儿,那个给他们舀下饭的阿姨就进来了,气呼呼地说,谁拿面汤泼人哩!谁拿面汤泼人哩!王瑞指着刘世权说,他把面汤倒在我的头上了!那阿姨问,你为啥打王瑞,你说!刘世权不出声。那阿姨又说,你肚子饱着哩吧!罚你三天不吃饭……噢呦呦,你们苗沟来的娃娃还歪得很,将将来就打人哩……

阿姨说罚三天,其实只罚了一天——就两顿,中午和晚饭,这两顿也只是扣了他的面汤,馍馍照给。吃饭的时候,俞金有把自己的面汤倒了一半给他。俞金有一边给他倒汤一边说,我们两个人喝一份……

就是这天夜里,刘世权的妹妹殁了。妹妹身体瓤得很,好些天了,走到那达都坐着,头都抬不起来。妹妹这天睡觉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却用力地拉被子。两人盖一床被子,被子被妹妹拉走了,把他冻醒了。他坐起来看,妹妹把一床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了,把头都盖起来了。他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妹妹却抓住不放。妹妹还用力撕被子。他不知道妹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妹妹才八岁,妹妹把被子撕破了,棉花一团一团掏出来了。他撩开妹妹身上的被子说,你不要撕了,你把幼儿园的被子撕了阿姨不说吗?妹妹不说话,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撕被子。他伸手去拦妹妹的手,妹妹竟又撕他的袖子,撕他的手。他推开了妹妹的手,看妹妹不听话,就往旁边躲了躲钻进另一个娃娃的被下去了,睡着了。

早晨他还睡着哩,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大门的老奶奶进来了。老奶奶是打扫卫生倒尿盆的。老奶奶看见了炕上撕烂的被子和棉花团子,喊了起来:这丫头怎么把被子撕成这样了!老奶奶推了一把妹妹,妹妹已经没气了。老奶奶出去叫个人来把妹妹抱出去了。

幼儿园每天都有娃娃死去,死了就从附近叫农民来抱出去撇了,撇在金牛河边崖坎子下边。幼儿园每天也都有娃娃进来,都是义岗川公社和寺子川公社的娃娃,驴驮人担送来的。送来的比抱出去的多,很快的幼儿园的人数就上升到二百多人了,原先的大户人家房子里住不下了,就调整到董家堡子去了。董家是全定西出名的大财主,解放前家里有武装,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人称董家堡子。董家堡子是三个院子连起来的,幼儿园只占了其中的一个院子。调整后的幼儿园男女分开,男娃娃住前院,女娃娃住后院的几间房子。

俞金有和姐姐也分开了。俞金有的岁数小,小娃娃是怕人欺辱的,他就总围着刘世权转,因为是一个村子来的。娃娃们的身体都瓤得很,幼儿园也不开课,娃娃们一天到晚就是睡觉,玩。刘世权爱抓窝,在院子里挖下几个窝窝往里头散石头,看谁赢的石头多。刘世权一玩就是半天,俞金有也跟着玩。为了叫娃娃们混心,幼儿园还给娃娃们买了扑克牌。刘世权打扑克的时候俞金有就坐在旁边看。除此之外俞金有总往食堂跑。幼儿园规定十岁以上的娃娃吃粮标准是二十四斤,九岁以下十二斤。俞金有饿得不行,总往食堂门口拾大师傅撇出来的烂洋芋、菜叶子。再就是看见大师傅蒸馍了,就跑回来报告,说,世权哥,蒸馍上锅了,过一会儿又跑来说,世权哥,馍馍下锅了,快打饭走!刘世权也喜欢俞金有:这娃娃不光嘴甜,长得也心疼——脖子细细的,但脸相秀气,小鼻子鼓鼓的,眼窝深深的。他要是搞来啥吃的东西,也分给俞金有一点儿。

幼儿园是封闭式管理,大门经常锁着,因为娃娃们饿得难受,一跑出去就不回来了,有的要饭去了,有的就跑回家去了。封闭管理挡不住大娃娃,刘世权经常和其他大娃娃翻墙而出,到义岗川镇的粮管所偷粮食。过完春节不久政府发放救济粮了,四面八方的社员赶着牲口来驮粮食,粮管所秤粮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他们混在人群里,趁人不留意就抓一把麻袋里的大米或者捧一捧面粉拿块油渣。拿回来之后用洗脸盆或是刷牙缸子煮着吃。

俞金有是个机灵娃娃,但也闹了一次笑话。过完春节不久的一天,省上的一个领导来幼儿园看娃娃们,来时拿的水果糖,给娃娃们发糖。省上的领导到来之前阿姨给娃娃们换了新衣裳,五六岁以下的娃娃们没发新衣裳,一个人发了一个白布的兜兜,也打扮得很鲜亮。阿姨们还教娃娃们站队,说,来的是省长,姓邓,要叫邓爷爷。邓爷爷来了大家要喊欢迎邓爷爷,走的时候要喊邓爷爷再见。那一天邓爷爷来了,一大帮人走进幼儿园,阿姨指挥着喊欢迎邓爷爷,可是俞金有一紧张喊成了邓爷爷再见。阿姨慌了,说他你喊的啥?他竟然不觉知,还喊,邓爷爷再见!邓爷爷再见!搞得邓爷爷身后的随从们笑了,邓爷爷也笑了!

邓爷爷来过幼儿园不久,三月份的一天,阿姨们又逐个房子通知:娃娃们,明天专署领导要检查幼儿园来哩,今天我们打扫卫生。娃娃们在阿姨的带领下搞了一天卫生,抹桌子,洗床单,把院子扫完之后洒上水不叫起土。吃晚饭之后又把娃娃们集合起来讲,记住,明天领导来了你们不要在台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都要在炕上坐着,要有精神。领导问话的时候不要胡说。问吃饱吃不饱的时候,都要说吃饱哩,不能说饿肚子。共产党对你们好得很,吃的是城镇居民的标准,再要说吃不饱可就对不起共产党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果然地委的领导来了。一大帮人,二三十个人,有县上的干部也有义岗川镇的领导陪着。他们和幼儿园的领导和阿姨们见过面之后还要和娃娃们座谈,分散到每间房子去了。

刘世权和俞金有住在董家堡子最大的一间房子,是从前的客厅。这间房子盘了两盘炕,打颠倒睡了三十多个娃娃。所以这个房间进来了四五个领导。

娃娃们好!

这几个领导进门之后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向娃娃们问好。可是这一次娃娃们是坐在炕上的,阿姨没跟大家讲这种情况下怎么跟领导问好,所以娃娃们谁也没说话。领导看娃娃们很拘谨就分成两拨坐到两个炕沿上了,其中一个领导问,娃娃们,你们在幼儿园吃得好吗?吃饱吃不饱?

能吃饱。娃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个领导又问,你们吃的啥饭呀?

面叶子!

散饭!

糜面疙瘩!

还有大米饭,还有炸油饼!

有个领导又问了一句:你们还吃炸油饼吗?几天吃一次?

过年吃下的!

二月二龙抬头也吃了!

领导对娃娃们的回答是满意的,他们开始个别谈话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地问,叫啥名字?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谁没了?谁还活着?其中一个留着大背头的领导问着问着淌开眼泪了。后来,那个带头进来的人站起来了,说,娃娃们,我们今天来看你们,走得急了些,没买上糖。我给你们一点零钱,你们自己买糖吃去。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事先换下的崭新的钞票发给娃娃们,一人两角钱。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哎呀呀,把人饿死了!快,打饭去!

由于邓爷爷来的时候出了一次差错,这天俞金有是坐在炕里头的,坐在几个娃娃的后头,他怕人家问话再出差错。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见领导走出去了,他就大声叫起来了。但是他没注意到,有个白头发的老汉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就是拿个笔记本坐在炕头上写什么,而这个老汉还没有走。老汉听见他喊饿死了,站起来说:

是你说的饿死了吗?这个娃娃你给我说一下,你们能吃饱还是吃不饱?

俞金有惊呆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脸色都变了。那老汉看出他紧张的样子了,说,不要紧张,这个娃娃你不要紧张。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吃饱吃不饱?

俞金有还是不说话。

娃娃们,后来那老汉把脸转向大家,大声并且和蔼的口气说,我们到幼儿园来,就是调查真实情况来的。你们要说实话哩,要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哩。这样我们才好研究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你们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困难,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

娃娃们静静地听着,老汉又说,我问你们,你们真的能吃饱吗?说实话,你们说实话。

吃不饱!俞金有大声说。

吃不饱!

一天到晚饿得心慌!

一顿就那么大的一个馍馍,哪里能吃饱呀!

有些菜就好了,拉些洋芋来……

娃娃们也都乱七八糟地说开了。说了一阵子,白头发老汉又说:

娃娃们,我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了,好了,我回去给专署领导汇报。不过这吃粮的问题是个严重问题,恐怕还不好解决。县上解决不了,专区也解决不了。整个定西专区现在都缺粮食呀。不过我今天给你们许个愿,我们回去以后,先跟专署蔬菜公司协商一下,先给你们解决些蔬菜,这个问题还不大。

专署的领导来过几天之后,一辆大卡车开到幼儿园门上来了。阿姨们跑到各房子喊,大娃娃到门口卸菜去。不光是大娃娃们去了,连小娃娃们都去了。饿急了的娃娃们一听是吃的东西就都一窝蜂围到汽车跟前去了。可是车槽板一打开,却是一车臭烘烘的咸菜,甜菜叶子,湿淋淋还往下滴水哩。大师傅喊不能吃,娃娃们,这是咸菜,不能吃!但依然有些娃娃抓一把就跑,拿到水井边冲洗,嚼得咔嚓咔嚓的。有些人嚼上两口不嚼了,把菜叶子撇得到处都是。

好多年以后刘世权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半夜了,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俞金有把他喊醒了。俞金有和他睡的一个被窝,脚对脚睡,他听见俞金有喊他:世权哥,醒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俞金有在他脚底下坐着哩,他问了一声:啥事?俞金有说我渴得很。刘世权说,渴了喝水去。俞金有说没水了,我端下的水喝光了。刘世权说,那怎么办哩,没水了你就忍着些。刘世权知道,幼儿园的食堂里有一口开水锅,大师傅做饭的时候捎带着烧一锅开水,吃饭时大家舀着喝。吃过饭,大师傅把锅灶收拾干净,再把门一锁就回家了,——大师傅是义岗川雇来的农民——谁再想喝开水就要等明天了。刘世权说完就又睡着了,可是过一会儿俞金有又把他推醒了,又说,世权哥,我实在渴得受不了啦。刘世权瞌睡得很,生气地说,受不了咋办?俞金有说,你给我打些水去。刘世权说,谁半夜三更的给你打水去,我还睡觉不睡了!俞金有哀求地说,打一桶去嘛,世权哥,我都要渴死了!刘世权说你自己打去!俞金有都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含着泪花说,我提不动嘛。看见俞金有要哭的样子,刘世权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了,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卸菜的时间我说过你没有,不能吃咸菜,那吃上了渴哩,你不听!俞金有说我再不吃了,你快些去吧,打水去吧!真要把人渴死了!

幼儿园的水井在后院里,就在食堂的旁边。井台是一整块石板做成的,中央有个凿下的圆洞洞。井台上平常放着一只木桶,是大师傅打水用的。这是个破桶,打下的水一会儿就能漏光。水桶叫水泡透了,重得很。刘世权小心地把桶放下去,听到井下咕咚一声响就赶紧往上提,用净全身的力气才提上半桶水来。俞金有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缓了一下又喝了一碗,这才问你喝吗?刘世权说喝,我也渴了。他喝完以后俞金有又舀了一碗端着,回宿舍去。

回到宿舍,他们就没地方睡了,因为炕上睡的娃娃太多,他们的位置已经叫人挤没了。他们躺在别人身上了,在别人的身体上边漂浮了好一会儿,他们的身体才落到炕上。

但是,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推醒了。他一看又是俞金有在炕上坐着,就生气地说,咋哩,你又咋哩?俞金有说,我又渴了,你再给我打一次水去。刘世权说你不是端了一碗水吗?俞金有说喝完了,你再给我打一下去。刘世权骂起来:你滚球开吧,你骚毛得人睡不成觉!

刘世权瞌睡得很,闭上了眼睛,临睡着又迷迷糊糊说了一声:找你姐去!

俞金有不敢再叫刘世权了,静静地坐着,看着睡得很香的刘世权,不断地用干燥的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后来他悄悄地下炕走出房子去了,手里拿着吃饭的搪瓷碗。

……已经是后半夜了,刘世权睡得正香,一个女孩子的喊声突然把他叫吵醒了:世权哥,你醒一下!世权哥,你醒一下!这是俞金花的声音。刘世权大声地问,俞金花吗?你喊我咋哩?

俞金花说,你看一下我弟弟在不在!

刘世权爬起来一看,他脚下躺着另一个娃娃。他说,你等一下,我再看一看!他在炕上跪起来了,一个娃一个娃地看过去,仍然不见俞金有。他大声地回答:

不在的!

俞金花问,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他回答不知道!他不在你那达吗?俞金花大声回答不在的呀!哎呀,这害人精半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刘世权听见俞金花不安的声音了,赶紧穿衣走出去,对站在窗根的俞金花说,金娃子没去你那达吗?头回他叫我给他打水去,我没去。他没找你去吗?俞金花说,有一会儿了,他找过我,叫我给他提水去,说他渴得很。我叫他把我碗里的半碗水喝上了,他说还想喝。我说天亮了再喝,他就走出去了。我睡了一觉不放心,来问一下你。刘世权说,我这达没有,你那达没有,他能到那达去?走,我们问一下阿姨去,看他会不会到阿姨那达要水喝去。

由于不断地有孤儿被送进幼儿园来,送来的娃娃身体瓤,幼儿园夜里安排两个阿姨值班,她们每过两个小时就要把新来的娃娃叫醒尿尿。他们跑到阿姨值班的房子一问,阿姨也慌了,阿姨说俞金有没来要过水。阿姨说,快找,快找,看到哪达去了!

他们猜测,俞金有有可能到别的房子找水喝,但是他们把娃娃们睡觉的房子全找过了,还是不见俞金有。后来,阿姨又叫起一帮大娃娃到处找,到后院子去找。有个娃娃说,会不会到木头堆里剥树皮去了?有的娃娃饿得不行,进幼儿园之后还到食堂烧火用的木头堆里剥树皮啃着吃。烧火的木头都是伐来的柳树榆树。于是,他们又跑到食堂旁边的木头堆里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俞金有。后来,有个娃娃突然喊了一声:

哎,井台上的水桶咋不见了!

几个人趴在井口上往下看,水井里黑洞洞的。一个阿姨赶紧跑回值班室拿来个风灯。把风灯伸进井里再看,水面上像是漂着一个人。

把俞金有打捞上来了,肚子鼓得像个皮球。他喝了太多的水!过了一天,幼儿园就买了一个很大的水缸放在食堂门口。幼儿园领导对大师傅说,以后回家以前,一定要把开水灌满。

1973年秋季的一天,商店的指导员叫我到农场直属一连去一趟。他说一连有个职工死了,今天要开追悼会,叫我代表商店职工去参加追悼会。

死了的是一位女同志,名叫俞金花,定西孤儿院来的。饮马农场在红柳园山里有个锰矿,俞金花来饮马农场不几天就被抽到锰矿去了,两天前在一次放炮的时候被一块崩起的石头打在头上。说来也巧,锰矿的职工住在离矿点二三百米远的一道山水沟里,住的地窝子。那天放炮的时候,她正在地窝子睡觉,可是由于炮眼里放的炸药太多,一块飞起的石头正好从地窝子的天窗钻进来打在她的头上。石头像核桃那么大,把她的头打破了,晕过去了。锰矿把她送到敦煌县医院,她却始终没醒过来。锰矿把她的尸体拉回农场来了。

开完追悼会,离得远的连队的代表回去了,场直单位的代表把她送到场部门口的疏勒河边埋葬。棺材放进墓穴,一帮从定西来的姑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帮小伙子也跟着抹眼泪。

后来送葬的人回到场部了,走到商店门口了,我看见一连的刘世权还在擦眼泪,擤鼻涕,眼睛哭得红红的。我和他都是农场篮球队的队员,很熟,我叫他去喝点水,在商店我的办公室里他对我讲了俞金花和她的弟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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