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打倒“恶霸”

从通渭县收容所接孤儿的汽车在千山万岭之间行驶,一路上颠颠簸簸风尘仆仆,半夜时分进了定西县城。我在半路上睡着了,车到专署儿童福利院门口才惊醒。其实孤儿们大部分都睡着了,我醒来时听见一个睡糊涂了孤儿的问了一声:这是到阿达了?接我们的老师是个活泼人,听见他的问话说了一声:你说到阿达了,到第三铺了,你下车不?娃娃们笑了起来。

因为是夜里,路灯又不亮,下车后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见临街的两扇大木门开了,出来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把孤儿们迎进去了,安排在几间房子里。

来福利院之前,娃娃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福利院啥样子,能吃饱不能,冷哩热哩……在第三铺的时候,有的阿姨说过那不能去呀,去了锁在大房子不叫出来。可是进了房子孤儿们惊呆了!这儿原先是地区物资局的机关,又新刷过石灰,墙白生生的。顺后墙支了一张大通铺,铺着新褥子,褥子上灰色的棉线毯铺得平展展的。靠铺脚很整齐地摆着一溜花格子棉被,新崭崭的。被子上放着枕头,也是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刷牙缸子,放着牙刷,牙膏;一排白色洋瓷碗,就连吃饭的勺勺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把把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人一条白生生的毛巾。桌子下边两个白色洗脸盆是公用的,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开水。我们在家里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呀,当时心里那个感觉,就像是进了仙境了。

娃娃们,你们乏了就先上床坐一会儿,吃罢饭了再睡觉。一个中等个子穿中山装制服的人进来说。这个人叫李毓奇,孤儿们后来都叫他李叔叔,他是福利院的领导,老师和阿姨们叫他李校长。他还说饭做好了又放凉了,现在正热着哩,一会儿就端来。可是娃娃们都不敢上床,怯生生的。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娃娃问了一声:大大,我们今晚就在这达睡吗?

啊,就在这达睡。

这被子是叫我们盖的吗?那个娃娃又问。

对呀,就是叫你们盖的。咋了,你看不够是吗?娃娃们,福利院刚刚筹办,缝被子来不及缝,你们先两个人盖一床,打颠倒睡。等走入正规了,就一人一床。

那娃娃说,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怕弄脏了。

李叔叔说,脏了不怕,脏了保育员洗,你们放心盖上了睡……

这天晚上我们一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睡了。阿姨不叫多喝,说挨下饿的人,吃饱了胀哩。这晚上我睡得香得很,和我睡一个被窝的是一个叫梁百川的娃娃。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梁百川已经不见了,一房睡的好多娃娃都不见了。我赶紧穿上衣裳走到门口去,原来他们都在台阶上站着哩,看比我们来得早的娃娃在院子里转圈圈。那是一帮小娃娃,有五六岁的,七八岁的,也有比我大的。他们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没有新棉衣的小娃娃胸前围着个白色的饭单。有个阿姨在前头领着慢慢地走着。他们的神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有的又像是残疾人一样,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就要跌倒的样子。正好这时比我早两天来到福利院的年年来找我。他的穿戴焕然一新。我问他,那些娃娃做啥哩?他说,那些娃娃吗?身子太瓤,锻炼身体哩。不锻炼就怕以后走不成路了。年年指了指台阶又说,你看那一帮娃娃,身体比他们还瓤,来了以后吃了面粉,拉肚子,人软得站不起来。我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见就在我们站着的台阶的左边,沿着墙根坐了十几个娃娃,拢着手晒太阳。他们有的浮肿,头就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的娃娃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垂在膝盖上。有那么三四个娃娃穿着新崭崭的棉衣躺在台阶上。我说,你看他们新新的衣裳弄脏了!年年说,那没办法,瓤得坐不住嘛!在床上躺着吧又心急得很。

我们正在门口说话,李叔叔和两个阿姨走过来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吗?叫你们多睡一会儿哩,你们都起来了!起来了就都出来吧,出来站队,有话要跟你们说。我们房的人就都出来了,那两个阿姨把另外几间房的昨晚上来的娃娃也都叫出来了,然后李叔叔说,娃娃们,给你们重新分一下房子,大娃娃和大娃娃住在一起,小娃娃和小娃娃住在一起。大和小的分开,好管理。

娃娃们挤挤嚷嚷按着由大到小的次序站好队之后,保育员就把我们一拨一拨分开领到了房子去了。福利院一进门东西两排房子,有大间有小间,大间相当于三间民房大,二十多平米,中间是门,两边窗子,迎面一张大通铺,小间八九平米,也是一张通铺,睡七八个人。我和十几个十岁以上的大娃娃进了坐东向西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大房子。我岁数不算大,但我个子高。这帮大娃娃中有四五个榜罗公社的,是早早就离开家乡在外边流浪下的,被收容所收容下的。他们胆子也大,一进房子就抢两边靠山墙的位置。我没和他们抢,等娃娃们各自占好位置,才在中间没人争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觉得那些娃娃抢铺位可笑得很。那么新的被子那么新的褥子,比家里的炕席和毯片片好得进了天堂一样,还抢个啥呢!昨晚上和我盖一床被子的梁百川站队和我站在了一起,他个子比我低一点,和我分到一间房了。梁百川是个老实娃娃,不爱说话,他也不争铺位,最后又和我睡到了一达,盖一床被子。

我和梁百川坐在床头上说话,问他是那达人,他说是碧玉公社的。说着话,我突然看见线毯上有一片土黄色的末末。我说,哎,你看,这是啥?梁百川低头看了看又用手攒了攒,捏起一小撮放在手掌里再看说,像是麦麸皮。接着他又拿舌头舔了添说,就是麦麸皮,有一点咸味,不知道谁撒下的。说着话他双手把那些末末攒到一起送进嘴里。我也跟着攒,也吃了一撮。我们吃麸皮叫身旁的一个名叫王汉元的娃娃看见了,说你们吃啥哩?我说不知谁撒下的麸皮。但王汉元走过来看了看说,这哪里是麸皮!昨晚上有个女子在这达睡,阿姨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戴了个棉帽子,我在她边上睡,我也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长下疮的,睡了一夜,抠了一夜,这是淌下的疮痂子。尽管这两年吃草根吃荞皮,除了驴粪蛋蛋啥都吃过,但一听把疮痂子吃上了,我还是恶心,一个劲儿吐唾沫。直到中午吃饭,我才不恶心了。这天中午一人一个白面馍馍还有半碗炒洋芋片!我有一年没吃过这么白的馍馍了!

这天下午,我们就被管总务的杨老师和保育员领到定西戏院对面的人民浴池洗澡去了。在热烘烘的水池里泡着身体搓尽了垢痂,然后换上崭新的蓝色斜纹布学生服,换上了海绵底的解放鞋,戴上一顶崭新的蓝帽子。女娃们也都穿上了大翻领——列宁式——的棉袄或是印着大花的棉袄裤。当我们排着队走回福利院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站下来看我们。我们都焕然一新了。我们骨瘦如柴,但是我们黄馇馇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们的破衣烂衫在浴池的院子里收集起来烧掉了。

只是有一点不雅观,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不论是男娃女娃,基本上都剃成了秃子。女娃们的头发上堆满了虱子,梳子梳篦子篦也不能根除掉。

我们那间房子里总共住了十六个人。刚进福利院的时候互相不熟悉,头两天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吃过了饭,不是在炕上坐着躺着缓着,就是跑着串门,找本村本乡的娃娃玩。我常到年年的房子去,有时候我们也去看芹芹,有时去找于季林玩。有时候他们来找我。

有一天年年又到我住的房子来了,掏出一块油渣叫我吃。这油渣是黄豆榨油后的渣子,吃起来香得很,我们两人嚼得嘎嘣嘎嘣响。这馋坏了靠墙跟的铺上坐着的王汉元。王汉元是榜罗公社人,进福利院之前一个人流浪过几个月,坐火车到过定西,到过兰州。他是叫兰州的收容所送回定西收容所,又送到通渭县的收容所住了半个多月。这人个子不算高,但由于在外边要馍馍,吃得好,身体好,有力气。王汉元说,拴拴,给我点油渣吃。油渣硬得很,掰不开,我撩起床头上的褥子,在床板沿沿上绊了几下,绊碎给了他一些。他很快就嚼完了油渣,又要,但我手里仅剩下核桃大的一块了,我犹豫着不想给他,年年就把他手里的一块扔给了他。王汉元一边吃油渣一边问:

年年,你的油渣是哪来的?

从火车站偷来的。

火车站还有吗?

有的是。不光有油渣,还有大米,还有苞谷。长长的一列车,从外省运来的。

你知道那车停在哪达吗?

那咋不知道,我们昨天偷下的。

不一会儿王汉元就吃完年年给的油渣了,他说,年年,咱们到火车站去一趟。

做啥?

看一下去,你不是说有大米苞谷吗。

今天不行了,后晌了,明天去吧。

明天去车就开走了。

嗳嗳,天天都有,这趟车没了,那趟车又来了,还有过路车哩。

好吧,明天去,你跟谁都不要说,就咱们三个人。

转天吃过了午饭,我们分头出发。福利院不叫小娃娃出门,大娃娃出去要请假。我编慌跟阿姨说要买信封给亲戚写信。

定西火车站离福利院不远,在它的东边四五里远处。我们在东街相逢,半个小时就走到了。走近火车站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迎面过来了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娃娃,手里拿个包包,大步往前走着。王汉元眼尖得很,看出包包里是个饼,我们和那娃娃已经错过了,他又转身追了上去,一把把那娃娃的饼夺过来了。那娃娃是个城镇居民,穿着整齐,留着分头,他先是惊了一下,继而就向王汉元扑过来夺饼子。王汉元两步跳开了,喝道:

做啥哩?你想夺回去吗?

那娃娃说,你抢我的馍馍!

王汉元大声说,抢你的馍馍咋了?

那娃娃说这馍是给我大送的午饭,你拿走了我大就挨饿哩。

那娃娃说话已经带出哭音来了,但王汉元说,你大饿一顿就饿一顿吧,我都饿了一年了!

但那娃娃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夺馍馍,说,不行呀,我大打我哩!

王汉元给他的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说,你怕你大打你,就不怕我打你吗?你夺,你再夺我就把你打倒哩,你信不信?

那娃娃挨了一拳之后怔怔地看着王汉元又看我和年年,继而哭出声来:你们是土匪,抢人呢!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走掉了。王汉元把馍馍分成了三份,给年年一份,又给我一份。我没要,我说,你抢人家的馍,我不要。王汉元说,呦,你还心善得很。你不吃了算,我吃!

王汉元吃完了饼,我们就到火车站了。年年在路基上站着看了看说,那趟车还真不见了,开走了。

定西火车站就三四条铁轨。整个车站这天都空荡荡的,只有很远的地方停着几节车厢。我很失望,说,开走了咋办呢?咱回去吧。但是王汉元不甘心,说,已经来了,还空手回去吗?走,过去看那几节车厢装啥了没有。那是三节闷罐车,我们爬上车窗往里看,满满的都是豆饼。可我们的手伸进去够不着,拿不上,车门关得严严实实推不开。我们急得团团转,一个农民走过来了,手里拿根铁棍,还提着一条麻袋。那农民是有备而来的,也可能是侦察过之后回家拿工具的。他把铁棍插进门缝里用力撬,把铁门嘎吱嘎吱撬开了。

他爬进车厢装了一麻袋豆饼跳下来,扛上就走。我和年年害怕,没上车,王汉元爬上车去了,抱了锅盖那么大的两块扔下来。抱着豆饼走太显眼,我们在铁轨上摔碎豆饼。然后我和王汉元解开棉袄脱下里边穿的汗衫包豆饼。年年却紧张地叫起来:

来人了,来人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制服帽子上别着路徽的人已经绕过那头的车厢向我们走过来。我说了一句跑吧,可王汉元不甘心撇掉得来的果实,说不跑,看他抓住了怎么办!不就是些豆饼渣渣吗!我们就把豆饼倒下,又把汗衫穿上,在原地站着。

你们干什么啦!那个人走近之后大声问。

我和年年都没出声,我们两个人害怕得很,王汉元回答,大大,我们饿坏了,想拿些豆饼吃。那人没说话,他已经看见我们倒在两条铁轨之间的豆饼块块了,他还弯着腰往车下边看,看我们还藏了多少豆饼。这时王汉元又说,大大,车门不是我们撬开的,是那个人撬开的。他装了一麻袋背走了,满满的一麻袋。

那人朝着王汉元指的方向看,然后就跑着追过去了。王汉元和我又脱下汗衫包豆饼,抱上跑。年年在后边跟着跑。

那人是往西追去的,我们三人往东跑。跑了一截却被道岔处的小房房跑出来的一个人截住了。我们和这个人离得太近了,王汉元和我把豆饼撇在铁道旁的水沟里还没来得及跑,那人过来把王汉元和我一手一个抓住了,吼着问你们偷什么啦!

一点点豆饼。你要吗,你要了我给你拾上来。你放开手!王汉元说。

那人说,你想的还好得很——放开,放开了你好跑,是不是!

王汉元不吭声了,那人大声说走,跟我走!

那人一手拉着王汉元,一手拉我。这时年年跑的话能跑掉,但他没跑。结果那人把我们带到了车站的派出所,把我们交给两个警察,还告诉警察我们偷火车站的粮食了。王汉元说我们偷的不是粮食,我们偷的是豆饼。警察大声训斥:豆饼不是粮食吗?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从东北调来的救济粮,救命粮!王汉元说,豆饼是能当粮食吃,但那不是粮食。警察很生气,说,你这个贼娃子嘴还歪得很!一个警察在他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还把帽子给他摘走了,接着又训:你看你像个好人吗?你把帽子整成这个样!说,你们的家在哪里!

王汉元把他的帽子里头放了个铁丝弯成的圈圈,帽子像解放军的大盖帽。王汉元说我们没有家。那警察说,没有家?没有家你们不是父母生下的吗?王汉元说我们的爹妈都死过了!警察更生气了,大声训斥,爹妈都死过了?死过了你们穿得新崭崭的,是谁给你们做的衣裳?王汉元突然不言喘了,我和年年也不敢说话。我们都有顾虑,怕说了实话派出所向福利院打电话叫领导来。福利院的娃娃们在外边偷吃的经常叫人抓住,叫领导去领人,回来就挨批评,记大过。但是那两个警察气势汹汹地训我们:说不说,你们的家在哪里?父母在哪个单位?不说,就把你们送拘留所!

我们怕送拘留所,就承认了是孤儿院的娃娃。这时两个警察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了看。他们的桌子上有个墨盒,还有一支毛笔,一个警察突然拿起笔来在王汉元的脸蛋上写下两个字:小偷。接着又在我的脸上写了“小偷”,又在年年的脸上写了“小偷”。然后就干别的事去了,不理我们了。

我们进了派出所的房子,人家就叫我们在墙根站着。人家不理我们了,我们也不敢坐下。我们站呀站呀,心里想着人家怎么处置我们啥时间处置我们,可是站到天黑了,六点钟了,人家也不跟我们说话。后来,干脆就没人进那间房子了,也听不见有人走动了。后来年年悄悄地往外边看了看,又到另外的一间房去看了一下,回来说警察吃饭去了,没人了,咱也走吧。王汉元心痛他的帽子,说等警察来了要上帽子再走。我说你算了吧,不要找倒霉!

我们出了派出所王汉元又说要去铁路上看看,把豆饼拾回来。我说,豆饼还没叫铁路工人拾走吗?人家还不拿回家吃去吗?王汉元说看看去。天已黑透了,我们摸到道岔旁的水沟里却发现豆饼还在那儿。

王汉元说,这帮铁路上的人肥着哩,谁吃你的豆饼!

这天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我们翻墙进去,用刷牙缸子煮豆饼吃。

娃娃们进了福利院,基本的生活条件有了保证,有铺的有盖的有穿的,能吃上面粉了,早饭能吃一碗汤面条,午饭是一个四两的馍馍——白面馒头或是糜谷面的碗坨子,还有一碗水煮菜,晚饭又是汤面或是散饭。开饭时六个人一组在院里蹲成一圈,碗也摆成一圈。值日生把菜打来,给每人碗里舀上一勺,剩下了就再分一轮。分汤面条也是这样。吃汤面条时一人一大碗,看着量不少,但是吃不饱,因为面条汤里下了很多菜叶子或是洋芋块块。孤儿们吃下野菜野草的,心灵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总觉得饿得心慌。我们端上饭舍不得吃,先稀溜稀溜地喝汤,后挑着吃菜,最后才吃面条。有的把馍馍掐成小疙瘩塞进拾来的玻璃瓶瓶里,别人吃过饭了,他才倒着吃一颗再吃一颗,馋人得很。

娃娃们一天到晚都在想吃的,找吃的。小娃娃们总往食堂门口的垃圾堆上跑,捡炊事员倒出来的菜根根。大娃娃们经常跑到火车站的粮栈和城市居民的粮店去,趁人不备偷一把苞谷面,抓一把红薯干,捡驮粮队洒下的粮食颗颗。胆大的到副食商店偷点心偷水果糖。经常有娃娃叫人抓住,打电话叫福利院去领导领回来。有些人走路都低着头,看见别人扔掉的桃核捡起来嗍上一阵,西瓜皮干脆嚼着咽下去。

娃娃们吃完这顿饭想下顿,每到吃饭前的那段时间,总有娃娃跑到食堂去看,一会儿跑回来说,馍馍上锅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说下锅了……

王汉元是一个贼大胆。火车站又在铺设铁轨,工地上有个食堂,他发现下屉的时候蒸气大,视线差,就趁机钻进去偷馍馍。有一次偷了半面袋,吃不完的分给我和年年吃。但他第四次去偷,叫人家抓住了,李叔叔去了才领回来。

我和年年跟王汉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想办法搞吃的。我觉得这个人胆大,办事有主意,还讲义气。有一次,我和他去街上给食堂拉水,来了几个城里娃娃,一把把我推进水坑里了。王汉元急了,他打不过那几个娃娃,拾了个钉子冲过去一下扎在一个娃娃的肩膀上。那娃娃的肩膀出血了,哭开了,一个大人看见喊开了:要杀人了!我们吓得跑回来了,架子车都撇下了。还有一次,我们去偷定西糖厂的糖稀,他白天侦察好了熬糖稀的车间,半夜里我们翻墙潜入拧开了锁,往准备好的瓶子里灌糖稀。回到福利院我偷的糖稀不甜,原来是装了一瓶洗锅水。王汉元把他的给我倒了半瓶,我用馍馍蘸着吃了好几天。

我和王汉元关系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都有过要饭的经历,内心里有一种沟通,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他对我讲过他的家事。他是榜罗公社毛家湾村的人,1948年出生的。他说1959年的五月初五,阴历,他大到毛家湾村头顶的山坡上掐苜蓿去了,在苜蓿地栽倒了。他说他大那年才47岁,就杵个棍走路,因为饥饿,父亲瘦成个骨头架子了。那时候队长不叫社员掐苜蓿,说苜蓿是生产队的,不是你个人的菜园,你想掐就掐。他大脾气倔,说我一家人没吃的,你不叫掐我咋活!硬是自己掐苜蓿去了。当时他的一个远亲房哥叫王天有的从旁边走过来看见了,把他大背回家了。他大被人背回来时他还在炕上睡着呢,他已经饿得不愿起床了,他娘也在家。他大放在炕上时已经没气了,他娘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呀!他却没哭。他说他饿懵了,不知道悲伤,也没有眼泪。王天有叫了两个人把他大抬到地上。家里没木头,卸下几块门板拼了个匣匣,转过天抬出去埋了。他哥比他大七岁,头一年就上洮河去了,这时家里就剩下他和娘了。他娘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收工了剥树皮掐苜蓿撩乱两个人的光阴。过了两个月,那是一天上午,他在院门口的路上晒太阳,过来了一个人。那人他像是在哪达见过,但又知道他不是毛家湾的。那人看见他说,走,要饭走,不然就把你这娃娃饿死哩。他问到哪里要饭去,那人说我把你领到陇西要着吃去。他娘那时在家,但他没跟娘打招呼就跟上那人走了。他们顺着毛家湾村后边他父亲掐过苜蓿的山梁走,到了榜罗,大概走了二十里路。那人背着十几斤谷子,找了一个人家,在人家的磨子上推成面煮了锅汤,又烙了几个馍。那人给这家人吃了些,他们自己也吃了些,就住下了。第二天又走,过四罗坪,青堡,天黑时到了和平。找到一家饭馆,卖荞麦面面片,但是要粮票要证明。那人有点钱却没有粮票也没有证明,人家不给卖。他们跟人家央求,人家给了一碗汤,他们泡些谷子面饼吃了。吃饭时外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也在饭馆吃饭,还有两三个人。吃完饭司机要走,领他的那人说把我们拉上一下。司机看着他们问去哪儿?那人说你把我们带到陇西。司机说我们不去陇西,我们去文峰镇。那人说那就带到文峰镇吧。司机说上去,钻到帐篷里去。他们就上去了。钻进帐篷,他们看见一车全是苞谷。他那时穿着一个肚肚,就一边吃一边装,那个人也一边吃一边装。车到文峰镇司机要卸粮去,叫他们下车。司机看见他们抽抽和肚肚里装了苞谷,但没说啥,看了一眼就走了。这时天黑透了,大概夜里十点了,他们又找着个饭馆,又是卖荞麦面面片的,他们又要着喝了些汤。这时来了一列客车,那人就提起他扔在车上,他们到了兰州。从车上下来,出了站,那人说你到饭馆里要着吃去,过几天我找你来。但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着那人,他就在兰州要饭吃。

刚到兰州城里,他心里很害怕,看见城里人穿得好,吃得好,走路很神气,对乡里人冷冰冰的。可是过了些天也就不怕城里人了。这么一件事改变了他对城里人的看法:他要了两个月饭,在饭馆舔盘子,在居民区要饭馍馍,街道地形都熟了,看下东哨门有个大果园梨长得特别好,就去果园偷梨。他爬在树上摘梨,看果园的人发现了,过来看是个孩子,没说啥就走了。他拿着个白布口袋,摘了一口袋梨,第二天早上背到兰州汽车站候车室去卖。他不知道梨该卖多少钱,就卖一角钱两个,呼啦啦人们都拥过来买,抢着买。卖了三四元钱。汽车站外边有个小食堂,早上卖汤,不要粮票,他就每天去排队买碗汤喝。他晚上就睡在汽车站候车室。钱花完了,就再去偷梨,再卖。一天他正在候车室卖梨,进来一个人要没收他的梨。他不叫那人没收,那人硬夺他的梨,还说要把他送到收容所。人们都涌上来看那人夺他的梨,他抱着梨躺在地上不起来。这时进来一个穿得很神气的人,皮鞋很亮,半截袖的衬衫,问那个人:你夺孩子的东西干什么?那人说他偷的梨。来人说,他偷你看见啦?那人说,外地要饭的,不是偷的哪来的?来人说他偷梨你抢梨,这算什么事?那人把来人和王汉元都叫到派出所去了。到派出所,叫他站在院子里,人家两个人进了房子。他站在院子里听见两个人还在吵,过一会儿那个替他说话的人走出来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就走出去了。然后警察出来叫他进去,指着夺梨的人说,你偷他的东西没有?他回答没偷。警察说,你把梨背走,到外头要着吃去,不要偷了。他背着梨出了派出所看看口袋,卖下的钱还在里头。

他说,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偷梨去了,就是要饭。要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有时睡在商店的台阶上,有时睡在人家的门洞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又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了,在椅子上蜷腿睡,那个穿皮鞋和短袖衬衫的人又进来了,在候车室里转来转去的。那人看见他了,走近了,他就赶紧坐起来。他从心底感谢这人,就对这人笑了一下,这人就问他:你再搞梨没有?他说没有再去。那人说,别怕,搞来卖,卖了钱买吃的。他说再不敢了,那人说,搞点梨不算偷人,接着搞!说完,那人还给了他二元钱,叫他买面汤吃去。

后来他在火车上要饭,车把他拉到了定西。在定西不如在兰州好要,定西人比兰州人穷,给的少。这时已经到腊月了,他想他娘了,就坐火车到陇西,再从陇西走到青堡,榜罗。他走到毛家湾梁上时天黑了,碰见下庄里的两个娃娃,一个叫福祥,一个叫田娃。这两个娃娃一人杵着一根棍走路,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到兰州要馍馍刚回来。两个娃娃就都说,你有吃的吗,给上些。我们饿得走不动了。他抽抽里有两个在定西要下的生洋芋,就给了那两个娃。那两个娃一边吃生洋芋一边说你家里豪去了,领上我们要饭去;你到家里就饿死哩!他说想娘了,要回家哩,到家看看娘再说,就和那两个娃娃分开了。过了两天,他就听人说那两个娃娃死在去榜罗的半路上的一个避风的塆子里了。

他走到家门口时天黑得很,院门顶着。他喊娘,好半天没人答应没人说话,光听见院子里有扑索扑索的声音。后来大门开了,看见娘在门跟前趴着。原来他娘走不动路了,爬过来拿开顶门杠的。他搀扶娘,娘站起来了,一迈步又跌倒了。他娘说我的娃娃你先走,我慢慢爬过来。进了房子他还没说话,娘就开口问,我的娃你回来做啥?他说娘我想你了。他想把娘搀上炕去,娘却说我的娃,娘还没吃饭哩。他娘在地上爬着把他大喝罐罐茶的茶炉点上火,坐上沙锅,炒羊粪蛋蛋。茶炉旁放着一小堆羊粪蛋蛋,看来是娘从外头拾来的,因为家里就没羊嘛,成立人民公社就把他家的几只羊赶走了。娘把羊粪蛋蛋炒干了,倒在地上放着的面板上,趴着用擀杖擀面了,嘴凑到面板上舔着吃。娘说,我的娃,你吃些不?他饿得很,但他没吃。他后悔得很,后悔把仅有的两个洋芋给那两个娃娃了。

他娘已经瘦成一张皮了,出不了门,在家里爬着炒羊粪蛋蛋,爬着添炕。于是,维持母子两人生命的担子就落到他身上了:从第二天起,他就到山沟里去拾地软儿,拾来了泡胀煮熟吃。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三天傍晚,他把这天拾来的地软儿煮熟,总共就煮了不多的一点点——一碗多一点点。娘的身体瓤,他给娘多舀了些,有多半碗,他自己舀了少半碗。吃着吃着他娘说,娃娃,我吃不下去了,这些你吃去。吃完睡了,半夜里听见娘的嗓子里发出异常的呼哧声。他叫娘娘不喘,点上灯才看见娘口中吐出很多白沫沫,娘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喊着哭。哭到天亮,远亲房哥王天有进来了,把他娘往顺里拨了一下说,你娘过世了。王天有出去叫了个人,用席子卷上又卸下灶房的门板抬出去埋在菜园了。王天有说,娃娃,记下你娘埋哪达了,往后日子好了,给你娘做棺材迁到祖坟去,和你大埋在一搭。

埋完娘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毛家湾。走在去榜罗镇的路上,他突然想起田娃和福祥来,就跑到人们说的那个塆子里去看了一下,福祥和田娃还在一个坎子底下蹴着里。他猜测,田娃和福祥是饿得走不动了,想在避风的地方缓一下,一缓下就站不起来了,冻死了。

他是在兰州要饭时被收容所收容了,送回通渭县的收容所,又和我一车到了专署福利院。

听他讲完要饭的事我还大哭了一场。我想起我娘来了。我和大姐从会宁要馍馍回到家中,没见上娘的面。

那年八月的一天,王汉元把我叫到门外的墙角上说,他已经侦察好了,定西农科所正在打场,离我们就几里路。他叫我一起去看一看能不能偷些麦子。我说叫上年年。年年也是住的一间大房子,我们对面的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我们进去时有几个娃娃在床上躺着哩,年年也躺着哩,睡着了。我叫年年起来到外头转一圈去。年年问做啥去?我说你走呀,出去再说。年年就爬起来下炕,穿鞋,这时候王汉元看见墙上挂的一个书包了,鼓鼓囊囊的,就问了一声:这是谁的书包?年年说屈孝仁的。王汉元又问,装的啥。年年说馍馍。王汉元惊讶地说:

馍馍?真是馍馍吗?

就是馍馍。

王汉元走过去摸了一下说,还真是馍馍!这狗日的,我们吃不饱,他的馍馍吃不完装在书包里。他从哪达弄来的?

哪达弄来的?强要下的!这房子的娃娃,吃馍时都要给他掐一疙瘩,不给就打哩。他吃不完,存下的。

王汉元说,是这回事呀!狗日的,他这么歪?年年,你把书包拿下来,给他吃了。

年年说,那不敢!那是恶霸,我们房的人都害怕哩。你也不要惹。

王汉元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屈孝仁,是马营镇的人,在孤儿院的娃娃们当中岁数最大,身体壮实得很,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但他稍一沉吟之后坚决地说:

年年,你把他的馍馍拿下来,拿下来大家吃了。

年年睁大了眼睛说,汉元,可不敢,那熊来了真打哩,你打不过!你真打不过,别惹他!

当时我也劝王汉元不要惹屈孝仁,但王汉元主意已定,自己上了床去拿书包。他说,我不信,我还真不信他就那么歪!

他把书包拿下来把馍馍都掏出来了,有八九个四两的馍馍。他自己先吃然后叫我和年年吃,还分给另外几个娃娃吃。那几个不敢吃,说害怕屈孝仁打哩。他说:

吃,放心吃,他来了你们都说是我吃了的。

你打不过他!有个娃娃说。

我打不过吗?你说我打不过他吗?那你们都上手不就打过了吗?

娃娃们还是不敢吃,我就也劝:大家都吃!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动手,看他能打几个!说真心话,我也是早就对屈孝仁心怀不满了:他也欺侮我,在院子里碰见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很亲热,实际上他拍得重得很,就像打了一拳那么痛。他还摸我的头,顺着后脑勺捋到脖根里。这是很下流的动作,是欺侮人!叫人真难以忍受!

娃娃们就都吃了,一书包馍馍吃完了。然后,王汉元就挤在床上和娃娃们下棋。我催他:你还去不去农科所。他说去,等屈孝仁来了再去。他的棋下得好。他是个聪明人,脑子好用,那时候娃娃们吃完了饭啥都不干,睡觉和玩,他常常跟人下棋。

下了一会儿棋,屈孝仁就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书包不见了,书包空荡荡地扔在铺上他睡觉的地方。他立马就喊起来:谁动我的馍馍了?

娃娃们都不吭声,有的看他,有的还接着看棋。屈孝仁就把一个娃娃拉了一把,问,谁动我的馍馍了?那娃娃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二个娃娃谁动我的馍馍了?第二个还是说不知道。他又问第三个,第三个娃娃说没看见,他甩手就打了个嘴巴,还骂:

没看见?你瞎着哩吗!

那娃娃哇的一声哭了。

那娃一哭,王汉元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了,——他一直坐在床上看棋盘,屈孝仁进来也没抬头,——他问了一声:哎,你怎么打人哩?这一问,屈孝仁就把脸对着他了,不屑的口气说,你管着吗?我打谁你管着吗?王汉元说,哎,怎么管不着?你随便打人还不叫人管?说着,他就扭身下地穿鞋。屈孝仁欺负人欺负惯了,总觉得天下老子第一,根本就不把王汉元放在眼里;他往前走了一步,威风凛凛地说,你想管吗?那你就给我问一下谁偷我的馍馍了。王汉元说,不用问,我知道谁吃你的馍馍了。

谁吃了?屈孝仁气势汹汹地问。

我吃了!

王汉元低着头系解放鞋的鞋带时说这句话的。话刚出口,他就忽地抱住了屈孝仁的双腿,又欧地往前一冲,把屈孝仁掀翻在地上。接着他又吼了一声:

你们都动手呀!

娃娃们平时对屈孝仁敢怒不敢言,此刻看王汉元将他绊倒了,便一哄而起拥了上去,又踢又打,发泄心中怨气。年年看挤上来的人多,打着不方便,拿起一只不知道谁的胶鞋,噼里啪啦打屈孝仁的脸。屈孝仁的鼻子出血了,被打急了,用力扭转身体想爬起来,但王汉元抱住他的腿就是不松手。就在他挣扎着弓起背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娃娃抡起洗脸盆梆的一声盆底砸在屈孝仁后脑勺上,盆底上的瓷碰得溅起来了。屈孝仁痛得惨叫了一声,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后脑勺上开了个口子,血淌了出来。

一看出血了,娃娃们害怕了,手停下了,王汉元也松了手,屈孝仁乘机挣脱钻进床下边去了。

把顶门杠拿来!把顶门杠拿来!王汉元喊起来。有人把顶门杠给他,他就弯下腰往里捣,嘴里喊着我把你打死,我把你打死!但是顶门杠太短,够不着。他又喊,找椽子去!找椽子去!食堂门口有椽子,拿一根来!

还真有个娃娃跑出去拿了半截椽子进来,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往床下边捣,嘴里还喊着:

你再打人不打了?你再打人不打了?

屈孝仁被捣得吱哇乱叫,哭着喊,不打了,我再不打人了!

你还当恶霸不?

不当了,不当了……

王汉元自己也出了一身汗,放下椽子说,出来,不当恶霸了就出来。

屈孝仁哆哆嗦嗦爬出来,一脸土,一脸血,哭着说再也不当恶霸了,不要打了……平日的威风一扫而光。王汉元这才说,谁给倒些水,叫他把脸上的血洗净。我告诉你屈孝仁,不准你给阿姨汇报。你要是汇报,我们把你的腿打折哩!

不汇报,不汇报……屈孝仁唯唯诺诺连连答应,但是他趁着洗了脸泼水的功夫跑出去了。

那天的仗打得真是痛快!福利院一夜之间打倒了一个“恶霸”。挨打的那天晚上,屈孝仁没敢回宿舍睡觉,他在认识的马营镇来的娃娃们的房子里睡了一夜。转过天在他的要求下,阿姨把他转移到另一间房睡去了。他自己都不敢来房子拿他的饭碗和毛巾刷牙缸子,还有他的被子。那时候我们一人盖一床被子了,就是那种花格子被面的。还是一个马营镇的娃娃给他取走的。以后我们再也没听说他打过或者欺负过哪个娃娃。有时候我们和他在院子里或是路上相遇,他瞪我们,但是不敢说啥,更不敢打我们了。

可是那次打仗我们也付出了代价,尤其是王汉元!那天屈孝仁跑出去之后就给李叔叔告状了,说王汉元和我和年年教唆人打他了。李叔叔把我们都叫到他的办公室追究原因,说屈孝仁欺负小娃娃不对,你们动手打屈孝仁也不对。结果给屈孝仁记大过一次,吃饭标准降一级,一个月;给我们一伙的王汉元也记大过一次,降低吃饭标准一个月。

我们在福利院吃饭分三个等级,大娃娃一顿一个四两的馍馍,小娃娃三两半,再小的只有二三两。炊事员蒸馍馍的时候在馍上做出记号,一等的馍上笼之前在上边切个“一”字形的刀印,二等的切个“十”字形的刀印,三等不切印印。一等和二等之间的差距是很明显的,三等的比一等的馍馍小很多,吃汤面也要少上一些。

那时候娃娃们最计较饭的多少,吃一样的等级,如果谁看见分给自己的馍馍叫别人的馍馍粘走了一块皮皮都心痛得不行,要叫值日生去找食堂调换,或是跟分饭的值日生吵仗:为啥把这个馍馍给我?如今由一等降为二等,王汉元的心里确实是窝囊得很。我记得很清楚,降级的那天中午,值日生从饭盆里把一个上边有着“十”字形刀印的馍馍拿给王汉元,说,这是你的馍馍,食堂就这么给的。王汉元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接过馍馍,把馍馍举在手里好久,端详着,看着。他好久没吃,眼睛里泪汪汪的。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把已经吃了一半的馍馍掰了一小块——也就是半个馍馍的四分之一——给了他,我说,给,你把这口馍馍吃上。王汉元先是不要,说,我吃你的馍馍做啥,你都吃不饱。我说,拿上拿上,你跟我还客气啥呀。他就接过去吃了。这天晚上吃汤面条,我也给他的碗里拨了一些。

但是,我连着给王汉元掐了两次馍馍,心里也不平衡了:顿顿给他半两馍馍或是汤面条,我也心痛。我也是饿着肚子呀!所以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就跟我们一组吃饭的几个娃娃说:

喂,你们几个人听我说句话。

围成一圈吃饭的娃娃们停止了吃饭看我,我就说,我有个建议,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王汉元叫领导扣了饭了,馍馍比我们吃的小了一圈。现在我提个建议,从今往后每顿吃饭的时候,我们一人给他掐上一疙瘩,就指头蛋蛋大的一疙瘩。如果是吃汤饭,每人给他舀上一勺勺。这样,我们大家也就少吃了一点点,王汉元少下的饭就补上了。你们说这样行不行?可能是大家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也可能都不愿意把自己的饭让人,那几个人都不出声。我就又说,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行,还是不行,你们都说个话。王汉元叫领导扣饭,不是为了大家吗?屈孝仁平时欺负这个欺负那个,谁都不敢说话,王汉元打了他,他再不欺负我们了,我们总不能叫王汉元吃亏饿肚子吧!我这么一说,梁百川就先说话了:行呀,我同意给王哥掐馍馍。自从王汉元打了屈孝仁,他就成了我们这帮人当中的英雄了,娃娃们亲热地叫他王哥。

梁百川在我们这个房子里年龄最小,才刚刚虚岁十岁。他也受过屈孝仁的欺负。他立即就从自己的馍馍上掐了指头蛋蛋大的一块,放进王汉元面前的装着萝卜菜的碗里。梁百川这样做了,另外的几个娃娃也都说行,各自都掐了一点点自己的馍馍放进王汉元的碗里。吃汤面条的时候,我们组的娃娃也都给他的碗舀一勺勺面条。

这样一来,王汉元降等级的损失就补上了,我们几个人也没受大的影响。

我们小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有一天我说给年年了,没想到的事又发生了: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年年捧着一大捧馍馍疙瘩到我们组来了,一下子把王汉元装菜的碗装得满满的。原来他把我们组的人给王汉元掐馍馍的事给他们房子的人说了,他们房子的人说,王汉元是为了打倒他们房子的“恶霸”受处分的,应该由他们补偿王汉元的损失。他们一致决定,只要是吃馍馍,就每个人给王汉元掐一疙瘩馍馍。

我们房子的人还照旧给王汉元掐馍馍。这样一来,王汉元每天吃的馍馍比他应得的那份要多出一倍还要多,他竟然因祸得福天天都能吃得饱饱的了。

他还成了一帮大娃娃的头头,英雄,他说个啥话,其他娃娃都听他的,比他大比他有力气的娃娃们都服气他。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一天轮到梁百川值日打饭,他把六个人的馍馍和炒菜端回来给大家分饭的时候说,王哥,今天开始我们就不给你掐馍馍了。王汉元一怔,说,为啥不掐了?梁百川从饭盆里拿起一个糜子面碗坨子给了王汉元说,你看,这是你的馍馍,和我们的一样了。王汉元接过碗坨子看了看,他那个馍馍没有十字花的刀印了,只有一个道道。王汉元说不掐就不掐了吧。

其实,这时候王汉元也用不着大家给他掐馍馍了。原因是1959年通渭县发生饥荒大量饿死人之后,饥荒就在定西地区的各县蔓延开来,到了1960年的七八月,各县都饿鸿遍野,路断人稀,各县都出现了大批孤儿,成立了孤儿院。定西县因为有个专署孤儿院,上级就说再不单另成立孤儿院了,各乡的孤儿都送到专署孤儿院来。专署儿童福利院的成立,是为了那时缓解通渭县的压力——那时通渭县出现了几千孤儿,但由于定西没房子没保育员,接了二百孤儿就停止了。通渭县和通渭县的各个公社都成立了孤儿院自救。现在专署叫接收定西县的孤儿,孤儿院就急剧地扩大了:找保育员,调老师,找房子——把原孤儿院旁边的一家民宅征用了,那家人姓高,有个姑娘叫高桂芳,刚刚从县卫校毕业,李叔叔把她也要来当保育员。把蒲剧团的房子也征用了,把三个院子的院墙打通连在一体了。就这还不行,又把北街火神庙那儿的讲师团赶走了,把房子要过来了,建立了专署儿童福利院二部。定西县的孤儿们呼噜呼噜地涌进来的时候,大娃娃们就都迁移到了二部,一部——就是原先我们住的物资局——成了七八岁以下娃娃们的天下。

定西县的大娃娃也到了二部,我们的房子也分进来几个。我们是轿子车接来的,他们因为在本县,离得近,由各公社和大队自己送来,驴驮人担进来的。由于财力不足,准备也不足,这帮娃娃进来后好长一段时间,还穿着自己的破衣裳。他们每天吃完了饭,不管多毒的太阳,就在台阶和门口坐着晒太阳,东倒西歪的。乍一看,就像一堆破布。

他们和我们吃一样多的饭,但他们好像比我们刚进福利院时饿得还厉害,只要是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吃。有一次外边的农民给食堂送萝卜,卸车时掉下了一些萝卜缨子,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娃娃冲上去就抢,连洗都不洗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嚼着吃了。他们还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吃了这一顿不管下一顿。有一天吃过午饭回到房子里了,有个娃娃看见王汉元手里抓着一把馍馍疙瘩慢慢地嚼着,一会儿吃一疙瘩,过一回儿又吃一疙瘩,就馋得受不了啦,说,王哥,把你的馍馍给我给上两疙瘩。王汉元瞪了他一眼:你说给你两疙瘩?那娃娃说你已经吃饱了,没心吃了,给我两疙瘩嘛,我饿得很。王汉元很凶地说,谁说我吃饱了?我给你说我吃饱了?那娃娃赶忙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可是王哥,他们天天都给你掐馍馍,你饿得不那么劲大嘛,就给上我两疙瘩嘛,你也饿不着。王汉元不吭声了,确实的,自从打了那一仗之后,一二十个娃娃给他掐馍馍,舀一勺勺汤面条,他顿顿都能吃饱,再也不觉得饿了。那娃娃看他不吱声,就接着央求。央求来央求去,王汉元说话了:你说得对,我是饿得不劲大,但这个年头哪有白给馍馍的。那娃娃又央求:不给了借上些也行。王汉元说,借上些?你拿啥还我?娃娃想了想说,明天中午还你,明天中午我少吃些,把借下你的还上。王汉元斜着眼睛看那娃娃,说,不借不借,我还要吃哩。说着,他就又吃起手里的馍馍来。他越吃那娃娃越馋,就又说,王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馍馍给我借上半个,明天吃饭我给你还一个。

一听这话,王汉元说,说话算话?

那娃娃说,说话算话,明天的饭打来,全还给你,我不吃了。

王汉元把他手里的馍馍疙瘩给了那娃娃,并说,这够半个馍馍吧!

那娃娃说够了够了,接过来就吃了。

转过天的中午,那娃娃就光吃了一碗煮茄子,馍馍给王汉元还了账。

娃娃们都是饿急了的,为了当下能多吃一口饭往往不计后果: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娃娃找王汉元借馍馍吃。凡是借了的,都要还高利贷,借半个还一个,借一个还两个。一顿还不上就分两顿还。结果是挨饿的人越是饿肚子,王汉元却天天吃得饱饱的。所以我们不给他掐馍馍以后,他也吃得很饱。

算起来,我们来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中娃娃们啥也不干,就是睡觉吃饭晒太阳,缓着。九月到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缓过来了,大部分娃娃——除去死了的除去得伤寒得肝炎住医院的——精神都好起来了,福利院就组织我们上学了。福利院为娃娃们上课的老师也调来了,有临洮师范刚刚毕业的肖雁翎,有高俊褀,还有从兰州师范毕业的……

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但没有教室,三年级以上的大娃娃到县上的大成小学去上课,是借人家的教室,二年级以下的到一部去上课。一部原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个大会议室能当教室,还有蒲剧团的大房子也能当教室,就不用去大成小学了。我虽然个子大,岁数也算大的,但在家就上了个一年级,现在叫我上二年级。为了上课方便,我又搬回一部住去了,这就和年年和王汉元分开了。

住的一分开,见面就少了,半个月一个月跑去玩一趟,见个面说说话。

中秋节这一天,晚饭吃的长面,羊肉和洋芋丁丁炒的臊子,一人还发了两块月饼。肚子吃饱了,天黑的时候我跑到二部去了。

进了年年住的房子和熟悉的人说话,突然我看见放碗放刷牙缸子的桌子上放着两块月饼。我问年年那是谁的月饼?年年说王汉元的。我问月饼怎么放在桌子上?他说吃不完呗!我惊奇得很,说他不怕人偷着吃了?年年说谁敢偷?不打死吗?我说吃口月饼就能打死吗?拿来拿来,我把他吃了,我看他来了打我!

年年说我:拴拴,不能吃,那来了真打哩!

我不信年年的话,我说,你拿来吧,我吃了,看他打我的。

年年不拿。我拿过来吃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王汉元哪去了?他说了声不知道。我从年年说话的口气听出来了,年年对王汉元有看法,像是有啥意见,我就问他,你们咋了,闹矛盾了吗?他说有啥矛盾?我看他不愿说,就又问他王汉元哪去了?这次他说,可能看电影去了。我说他还有钱看电影?年年哼了一声,弦外有音。

我在年年房子坐了一会儿,怕一部关门,就说回呢。年年送我到大门口,这才对我说王汉元变了,变得贪心不足,斤斤计较:他放账,放高利贷赚娃娃们的馍馍。借给别人一个馍馍,要还两个馍。我劝年年:这我都知道,他以前不就放账吗?你不要管这事,他又不给你放高利贷。年年说谁说的不给我放?那桌子上的月饼就是我的。我惊诧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两天借王汉元一个馍馍,王汉元说中秋节发月饼哩,借他的馍馍要还月饼,还馍馍不行……

年年还说,王汉元把放账放来的馍馍拿到黑市上去卖钱……

这次来二部虽然没见着王汉元,但我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他跟我跟年年是好朋友,还这么苛刻,这人的心太黑了!我好几天都在想着这事,想找个时间跟他谈一谈:吃的是贵重,但也不能赚好朋友的馍馍呀!过几天福利院组织娃娃们看电影,我在电影院门口碰见了王汉元。我把他叫到一边想劝劝他,不料刚一说对朋友要真诚的话,他立即跟我瞪眼睛:

你算了吧,你把我的月饼吃了,我还没跟你要账哩,你还教训我来了!

我当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啥话再也没说,但心里想,这样的人再不能当朋友了。

我也没想到,我和王汉元彻底决裂的日子来得那么快。过了不到两个月就是元旦,元旦放两天假,我又一次到二部去玩,去看年年,却和王汉元打了一仗。

我是白天去二部的,年年住的房子里就有七八个娃娃,有的下棋打扑克,有的在睡觉。年年不在,王汉元也不在,就梁百川在家,蒙着头睡觉呢。我问他年年哪去了,梁百川说上街逛去了。我说你怎么不去逛街,他说肚子饿,没心思去。他说的话叫人觉得奇怪:这天我们一部改善伙食,吃的是油饼,煮的小米汤。因为过节,每个人多发了一份油饼,小米汤随便喝,不限量。难道二部没吃油饼,没改善伙食?于是我问他:怎么没吃饱呢,你们没吃油饼?他说,食堂炸油饼了,可我没吃上。我问咋没吃上?他说还了账了。问怎么回事,他回答,前些天借下王汉元一个馍馍,今天食堂给了两个油饼,他逼着叫还账呢,把两个油饼全都要走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平,说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毛病?你借他的馍馍做啥?

我饿嘛!

你不会过两天再还他吗?油饼和馍馍能相提并论吗?

不行嘛,人家逼着要哩嘛!

你不要给嘛。

不给就打哩!

听了梁百川的话,我半天没出声。后来才问:他把两个油饼都吃完了?还有他的两个也吃了吗?他回答,没吃完,他今天要账要回来六个油饼,加上他的两个,一共八个,他吃了三个就吃不下去了。我说那还有五个油饼哩?都卖了吗?他指着桌子旁用砖头支起来的一个小木箱说,在那个箱子里锁着哩。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他:

拧开,你把锁子拧开,把油饼吃了!

他说,那不敢,来了打哩!

我说,拧开,放心拧开了吃。他要是敢动手,咱一起打他!

我说了这话,又朝房子里的七八个娃娃说,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动手,教训教训王汉元。有两个娃娃说好,我早就想打他,没人带头。那熊力气大着哩,一两个人打不过。于是,我把王汉元的箱子撬开了。我的天呀,你知道那箱子里装了多少馍馍?装了有二十个,还有油饼。我把油饼和馍馍拿出来叫大家吃,有些馍馍都发霉了。

王汉元是黄昏才回来的。王汉元回来之前年年也回来了,我们商量好了,王汉元问的时候,我就说我拧的锁,我先上手,他们再上手。年年和梁百川还到院子里找好了两根锨把粗的棍子。

王汉元一进门当然地就看见箱子上的锁没了。他掀开箱盖看了一眼,立即就像是针扎了一样叫起来:

哎,谁拧我箱子上的锁了!

我没出声,我想看看他怎么办。他就转着圈地问:

说,你们说,谁吃我的馍馍了?还有油饼!

瘦小孱弱的梁百川竟然应了一声:

我吃了。

王汉元不相信梁百川敢吃他的馍馍,说,百川你说实话,谁吃我的馍馍了?

梁百川说,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我吃了!

王汉元瞪大了眼睛:

真的,你真吃了?你胆子大了!

梁百川说:

我吃的我的油饼!

王汉元说:

你的油饼?

他啪的一拳捣在梁百川的鼻梁上,同时恨恨地说:

你不想活了!

梁百川哎哟了一声,他的鼻子里流出血来了。他捂了一下鼻子,又看了看手上的血,但他猛地一跳,一拳打在王汉元的鼻梁上。王汉元的鼻子也流血了,他暴跳如雷地说:

你胆子大了!你胆子大了!

他抡起拳头又要打梁百川,但我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拉把他拉倒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仰在床上。这熊力气大得很,倒在床上之后身体一转就要爬起来,但一房子的娃娃都扑上来了。大家早就准备好破鞋底子了,没头没脸打下去,就像雨点子一样打在他的后脑勺和后背上,直打得他从床上滚下去。就像那次屈孝仁挨打一样,他也要往床底下钻,但年年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往外拉。他的手抓住了架床的板凳还要往里钻,呼啦一下把板凳拉倒了,床塌了。这倒给了他个机会,就在大家一愣之际,他挣开年年的手往塌了的床铺爬上去,一把抓住了窗棂,想从窗户跳出去。但是我又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大家一起用力又噔噔噔拉到地下来。梁百川和年年抡起了准备好的木头棍子,用力捶他的后背。我们把他打得哇哇地哭,他不挣扎了,趴在地上哭着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错了,呜呜呜……我怕上一次他打屈孝仁的事重演,他往李叔叔那里去告状,就劝大家住手: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打了,我们问他还剥削人不剥削了。于是大家叫他站起来,我们站成一圈,叫他站在中间,就像斗地主一样斗他:

你说,你还剥削人不剥削了?我问他,同时用力推他一把。

他踉跄到那边去,说,再不敢剥削了!

你还歪得很,还不上馍馍你就打人!我问你,你以后还打人不打?那边一个娃娃又掀了他一把。

不打了不打了……他噔噔噔又晃到这头来了。

你还当恶霸不当了!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不当了……

你还放账不放?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肋巴上捣了一拳。

不放了……

年年平常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内向,但此刻他气愤愤地说:

你这个瞎熊,我们过去跟你那么好,一搭偷甜菜,一搭偷豆饼,你竟然给我放账,放高利贷!吃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月饼!

梁百川也一改往日畏畏缩缩不敢说不敢喘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说:

王汉元,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咋个样?你的吃饭标准降了,我每天给你掐一疙瘩馍馍,那时候我饿得走不动路。可你对我咋样,借下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油饼……你动不动就打人,你跟恶霸地主一样……你说,你再当恶霸不了?

这天的确把王汉元打服了也斗服了。我们把他推过去搡过来,这个一拳那个一脚。他哭得鼻涕眼泪往下流。他说,我再也不当恶霸了,我再也不剥削人了。我要是再剥削人,你们就炒豆子,斗地主……我怕他告状去,就威胁他:

王汉元,我看你态度还算老实,今天就饶过你!但是你记住,今天的事不准你跟阿姨说,不准你告状,只要你告了,我们就还斗“地主”!斗“恶霸”!记下了没有?

他说记下了,我就又跟他说不要哭了,洗脸去,把脸上的血洗净,把鼻子眼泪洗净,不要叫阿姨和老师看见。他唯唯诺诺,拿了毛巾擦脸洗脸。后来他又说要上厕所我们叫他去了,不料一出门他就直奔李叔叔办公室……结果还是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吃饭降了等级。

这个故事是我在农场当售货员期间,商店的保管员那拴拴对我讲述的。他都是不经意间讲一件事,闲着没事了又讲一件事。我只不过是在好多年后把这些事串起来,编到一起而已。那拴拴是个性情温和性格内向的人,不擅言谈,说话慢条斯理。记得他讲述完了和王汉元打架的事,很感慨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哎呀,人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奇怪,挨饿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怎么吃上一口饭;吃饱了,就又想着剥削别人。我问过他,这个王汉元后来怎么样了?他说:挨完那次打,他就威风扫地了,时间不长就跑到新疆去了。他有个叔叔是逃荒到新疆的。听说他在新疆参军了,还当了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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