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

李毓奇刚刚送走一个领养孤儿的人回到办公室坐下,拿过一本记事簿要作记录,福利院的保育员上官芳走进来问:

李校长,你有时间吗?

李毓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脾性温和,办事稳妥。他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又出啥急事了吗?

没啥急事。我刚刚去了一趟医院,送去了两个得肝炎的娃娃,又接回来两个病好了的。给你汇报一下。上官芳是去年春季定西卫校毕业的学生,分配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当保育员的。当时福利院接来的通渭县的一批孤儿病号太多,专署医院儿科病房接纳不了,福利院紧急成立了病房,病得不很重的娃娃就在孤儿院治疗,吃药打针输液。还从专署医院请来了一个叫林保恒的儿科大夫常住福利院给孤儿们治病。上官芳给林大夫当护士。

没啥急事了你忙去吧。你要多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晕倒。

通渭县的孤儿接来几个月之后,定西县的孤儿又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了。病号更多了,由于人手不够难得有时间休息,上官芳和林保恒累得晕倒过几次。

李毓奇说完接着翻记事簿要作笔记,上官芳却站着不走,说,有个人要见一下你。

李毓奇又抬起头来。上官芳接着说,来了一个看娃娃的。李毓奇说,看娃娃的,你叫别的保育员接待一下就行了。上官芳说,我说了我领着看一下去,可人家一定要见一下你哩。

叫王老师接待一下不行吗?

人家说要见领导哩。

教导主任不是领导吗?

可人家一定要见院长哩。

我啥时间给你们说过我是院长嘛……

人家说要找院长。

好吧,叫来,你把他叫来吧。李毓奇是解放前参加地下党的小学教师,解放初受组织器重任地委干部科科长。后来要提拔他当县长,正遇上内部肃反,地委领导就他的历史问题提出质疑,又不用他了,叫他到临洮县去筹办专署的干部学校。大跃进大炼钢铁开始之后干校停办,此后就参加这个工作组又调那个工作队,这几天下乡过几天又集训,实际上挂起来了。直到通渭县的饥荒酷烈蔓延饿殍遍野专署决定抢救通渭县的孤儿,组织部门才找他谈话,叫他领着原干校留下来看大门的王兴中、杨新东、马俊几位老师筹办专署儿童福利院。但也只是对他说了句“你负责”,并未明确他是院长。倒是几位干校过来的老师依然叫他李校长,福利院的保育员和孤儿们也都跟着喊李校长。因了这次政治上的挫折,他在工作上小心谨慎,遇事汇报请示,唯上级的马首是瞻,不敢越雷池半步。

上官芳转身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喊,老大爷,你到这房来。随着她的喊声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走进来了。这就是我们李院长,你有啥话就说。上官芳说完就走了。那人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李院长就不言声了。李毓奇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了一声你从哪里来的?他看出来这人是走下远路的,因为这人的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土,一双破布鞋整个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已经是农历四月了,还穿着破棉袄。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得五马六道的。但他岁数不是很大,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胡子长胡子也白了,皱纹多,显老。

从通渭的常河公社来的。那人怯怯地回答。

哎哟,常河公社可不近呀。你是走来的吗?

走来的。

那你快坐下,坐下了缓着。我给你倒水。

李毓奇拿起办公桌另一头的热水瓶。那人忙忙地说不要倒不要倒,我不渴,但李毓奇倒上了,送到他手里,他却吹着喝起来。李毓奇又坐回椅子,看着他喝水,问:

你是看人来的?不知道你要看谁哩?

我看一下苗振山苗振海。

李毓奇反应很快:噢这是兄弟两个。

就是,就是。噢,他们在这达哩,那我就放心了。我找他们半年了。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在呻吟,又说,李院长认得他们?

李毓奇说,福利院的娃娃我咋不认得?大的叫根根,小的叫串串。

对对个的,对对个的。

李毓奇又说,这两个娃娃来的时候,身体弱得很,老大还好些,老二脱肛。第一天到人民浴池洗澡,肠子脱出来一拃长,在腿中间吊着,吓人得很。

是吗?肠子脱出来了吗?那人脸上显出担心的样子。

现在好了。那个大娃娃好得很,把鞋底子烤热了给弟弟往上托,天天托,托了两个月托上去了。孤儿院有几个娃娃脱肛,医生都不知道咋办哩,他给弟弟托上去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院长,我能见一下娃娃不能?

咋不能见哩?能见。就是现在还见不上,娃娃们上学去了,在大成小学。等一下放学了,你就能见上了。你是娃娃的啥人?

那人突然就拘谨起来,且显出不安的神志,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他们的……大。

李毓奇怔了一下说,怎么,你是根根和串串的父亲?亲父亲?

亲父亲。

噢,你是他们的亲父亲呀,你领娃娃来了?

不是的……那人说了半句话,就战战兢兢从板凳上站起来了,一副畏葸的神情,嗫嚅地说,李院长,我求一下你:我就是来看一下娃娃,看他们在不在这达,在了就叫他们还在着……将才你们那个阿姨问我找谁哩,她要领我找去,可我不敢去呀,就是想着先跟领导说清楚……

李毓奇说,那不行吧,政策规定的福利院不能收有大人的娃娃。

可我不能领回去呀,领回去了养不活。求你了,李院长,千万千万……那人要哭的样子。

就在这时院子里有人喊,老李,你还不吃饭去?开饭了。李毓奇站起来从一个柜子上拿起碗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打饭去,再把娃娃给你喊来。娃娃你得领走。福利院收了几百娃娃,紧张得很,住的紧张,吃的紧张,民政局给的经费也有限。这些事把人都要愁死了,地委、专署和定西县一直在动员城镇居民和娃娃们的亲属领养娃娃,要减轻财政的压力呢。

李院长……

那人还要说话,但李毓奇拿着碗出了门。

福利院开办之初,仅仅是借用了专区物资局的院子和房子,后来孤儿增加,又“吞并”了旁边的蒲剧团和征用了一家民宅,把隔墙上打开豁子连接起来。福利院的办公室和单身职工的宿舍设在民宅里。李毓奇从民宅走到物资局的院子里。院子里娃娃们正在吃饭。他们六个人一组,围成一个圈,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男娃娃们都穿着白衬衣,女娃娃们穿着花衬衣,小娃娃们的胸前还围着一个白生生的饭单。他们一圈一圈地坐着,就像是一朵一朵开放了的桃花梨花。

李毓奇进了食堂,叫厨师打了两份饭,——糜子面碗坨子和小白菜——然后端着碗在院子里看了看,走到一帮吃饭的大娃娃跟前喊:

根根!

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站起来了,个子高高的,但很消瘦。李毓奇对他说:

过来,再把你弟弟叫上,跟我走。

根根有点糊涂,问,李叔叔,你叫我和我弟咋哩?

你大来了,接你们来了。

我大来了?根根一愣,继而扭过脸去喊,串串,快过来!一帮小一点的娃娃当中,一个和根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站起来问,哥,你叫我咋哩?根根说你过来,大接咱们来了!串串手里还捏着半个馍馍跑了过来。李毓奇说:

走,你们都到办公室去。你们的大接你们来了。

两个娃娃听说父亲来了,转身就要跑。李毓奇叫了起来:站住,你们站住!两个娃娃站住之后李毓奇说,你们吃完饭了吗?串串这才噢了一声,朝那边喊,钱钱,你把我的碗端回去。我大来了,我看我大去。哥哥根根也从地下端起自己的碗来。碗里还有几口开水煮过后用醋用盐拌了的小白菜。他说,不吃了,给我大吃去。

李毓奇说,吃上吃上,把饭吃上了再走。你大的饭在这达哩。给,串串端上。但是根根伸手接住了碗说,李叔叔,我端,小心他撒了!

根根一手端一个碗,串串捏着一块馍馍,他们跟着李毓奇走,但走了几步他们就跑到前头去了。这时李毓奇又把串串叫住说,你看你,裤子上的土!这是上个月才新发的单裤,可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串串便站住了使劲儿拍打了几下坐着吃饭蹭上的土,又跑到前头去了。进了办公室,他喊了一声大,父亲颤颤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他呼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了腰,哇的一声哭了。根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扭身抱住父亲的一只胳膊也喊了一声大,也咧着嘴哭了。父亲搂住了两个娃娃的肩膀,摸摸这个的头,又摸摸那个的头,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的脸,后来又把脸伏在两个娃娃的头上哎嘿嘿地哭。

三个人哇哇地哭成一堆,哭稀了。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叫你们的大吃饭。李毓奇第一次遇到父子在福利院相聚的情景,心一酸,眼泪扑索索流了下来,他擤着鼻子喊。但是父子三人哭成一团,根本就听不见。兄弟两个人喊大,大!父亲光是说,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哎嘿嘿嘿……李毓奇只好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看着,淌着眼泪。

父子三人哭了一顿饭的时间,李毓奇才又抹着眼泪说:

娃娃们,不要哭了,你们的大还没吃饭哩,叫你们的大吃饭。两个娃娃这才松开了手,抢着端饭,哭着说:

大,你吃饭。

但是,两个娃娃把碗筷递到父亲手里,父亲的手抖得端不住碗,眼泪淌着不住。父亲放下了碗擦眼泪,哭着问:

娃娃们,你们在福利院好着吗?

好着哩。串串抢着回答。

能吃饱吗?

能……吃饱。串串说,但他扭脸看了一眼李毓奇。

李毓奇说,娃娃们,说实话。

串串不说话了,根根也不出声。李毓奇说:

吃饱是办不到,老哥,你知道的,全省都遭灾了,全定西都困难嘛,城镇居民也吃不饱。但饿也饿不到哪里去,吃的粮和城镇居民一样多,国家照顾娃娃们着哩。

父亲噗噜噜地淌着眼泪说,那就好得很!那就好得很!我在家里吃救济粮,一天才七两,娃娃们四两。

大,我奶奶好着吗?根根问。

我的娃,你奶没了。你们出门以后,我也要馍馍去了。去年腊月回到家,你奶奶早没了,没了一年多了。

我娘哩?

你娘……不知道呀,现在在哪达都不知道。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见她的音讯。

那你咋过着哩?

我自个过着哩。你尕爸今年来了一封信,说和你们一搭出去后失散了,给人家当了招女婿了,在陕西。他来信说在陇西就和你们失散了,他跑到陕西扶凤县了。你们是怎么失散的?

那是在文峰镇,我和我弟上了火车,尕爸叫列车员挡住没上去,火车开了。我们到兰州了,再就没见过尕爸。根根忙忙地回答。不等父亲说话,他又说:

大,我跟你回家去吧?我能给你做饭。

但是,不等父亲说话,串串就抢着说,那不能回,回去饿死哩,你没听大说吗,一天才四两吃的。

大,是不能回吗?根根问。父亲不回答,扭脸看李毓奇,一副乞求的目光,但李毓奇没出声,父亲又面对孩子们说:

娃娃们,这事就看院长怎么决定了,院长说回去,你们就跟我走,院长单要是能留你们,你们就在这达蹲着。家里情况不好得很,村里的人跑的跑了死的死了,没种上庄稼,没吃的。家去就挨饿哩。

娃娃们都静下来,看李毓奇。李毓奇略一沉吟说,娃娃们,天已经黑黑的了,你们的大走累了,你们先回去,叫你们的大吃饭,吃了饭缓着。你们有啥话明天再说。你们的大今天不走,住客房哩。你们看好不好?

两个娃娃看出李毓奇不愿留他们的意思了,但他们很听话,一起说,大,那我们回去了。明早上我们再来,你先缓着。

那好那好。父亲说。但是根根和串串刚刚走到门口,他又喊起来:等一下,娃娃们,你们等一下再走!两个娃娃转过身来了,父亲慌慌忙忙地拉过放在板凳上的一个破旧包包,伸进手去摸出一把杏子来,说,我这达拿着几个杏子哩。但他首先把手里的杏子举到李毓奇面前说,李院长,这几个你接住,尝一下。李毓奇说,你给娃娃们。父亲说,接住接住,李院长,确实没个啥拿的,庄门上有两棵杏树,结得也不少,还没熟就叫人打着吃光了……李毓奇盛情难却,接在手里,但他捏在手里没吃。杏子绿绿的,一看见牙根就冒酸水。那父亲接着又给儿子掏绿杏子,李毓奇就走到门外去了。隔着两扇门就是上官芳和一个保育员的宿舍,他敲开门看了看说,上官芳你把客房门打开,把那个看娃娃的安排住下。

李毓奇的住房兼办公室旁边有两间空房子。这是专门留出来接待客人的。孤儿们进了福利院,他们的亲戚——叔叔呀舅舅呀哥呀姐呀——有时来看望他们,又都穷得住不起旅社,福利院就把这两间房空出来。房里的炕是现成的,铺上两条灰色的线毯放了两床花格子被,就成了客房,专供探视孤儿的亲戚临时居住。

上官芳过来把那位父亲领过去了,还把那份客饭也端了过去。李毓奇也坐下来吃饭记笔记。然后又出去在孤儿院转了一圈。福利院有三四十间房子。他一间房一间房地转,看孤儿们睡觉盖好被子没有,查娃娃们的房子里值班阿姨是否在岗。孤儿院里还有两三岁的娃娃,还有几个月大就失去父母的娃娃,阿姨把炼乳用开水冲稀了给他们喂着吃,用奶瓶子喂。这些小娃娃一天二十四小时要阿姨伺候,喂吃的,把屎把尿。他们的身体过于羸弱,每过两个钟头阿姨就要抱起来把屎把尿,否则会把铺盖搞得一塌糊涂。

大概十一点钟,李毓奇才回到他的宿舍兼办公室去。走到房门口,他看见客房的灯还亮着,就走过去推了一下门。门没顶,一推就开了,他探头往里看了一下,见那位父亲在炕上静静地倚着墙坐着,头仰在墙上,两只脏脚放在炕上的灰色线毯上,双手搭在膝盖上。门一响,那位父亲扑楞扭了一下脸朝这边看。李毓奇惊奇地问了一声:你怎么还坐着哩?

呦,是院长呀!那人惊了一下,慌忙下炕。

不要动,不要动。李毓奇走进去说,我当你睡着了没熄灯。

那父亲还是下了地,趿上鞋说,没睡嘛,睡了就吹灯了。院长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

我看了一下娃娃们。

哎呀,这么晚了还要看娃娃们?

唉唉,现在好多了,一晚上巡视两趟就行了,看娃娃们被子蹬掉没有,看保育员脱岗没有。去年一年把人累垮了嘛,两个钟头一趟两个钟头一趟,十几岁的娃娃,你不叫就把炕尿湿了;娃娃们刚刚进来身体瓤得很呀,还有把屎把在炕上的。病号也多得很……

院长这么操心?

不操心不行呀!领导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你就操心哩。这叫啥,食其禄,司其职。把娃娃们照看不好,对不起娃娃们呀,这些娃娃都是没大没娘的……说着话,李毓奇看着靠墙的桌子上放着的竹壳壳热水瓶又问,这电壶里有开水吧?

有哩有哩,那个阿姨给提下的。

噢,有了就好,渴了你就喝水。福利院条件差,饭也没叫你吃饱,就一个馍馍一碗小白菜……

嗳,吃饱了吃饱了,这就好得很。这年头嘛,能吃上这么一顿饭就过年哩。从1959年到如今,我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休息吧,休息吧,你睡觉,我也该休息一下了,等一会儿还要巡夜去。

好,你休息,院长。那位父亲说着,走过来送李毓奇。李毓奇拦住说,你快睡觉,我出去把门拉上,不要在炕上坐着了。

那父亲说:睡不着呀!半年了,从打要馍馍回到家里我就得下这病,整夜整夜睡不着。惆怅得很呀……

咋了,你这么惆怅着咋了?

唉……那父亲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就像是从无底深渊发出来的,然后说,惆怅的事就多得很呀。你看你看,人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我是几个月愁白了头。特别是今晚,一点点瞌睡都没有嘛。我在想,这两个娃娃回家去,我们父子三个人怎么过日子哩,吃啥哩?穿啥哩?

李毓奇扭过头来看这位父亲,说,老哥,你是为这事愁得睡不着吗?

就是呀。家里一点点吃的没有嘛,我把他们带回去咋办哩?我在想,回去了还得出去要馍馍去,要不就到陕西投我兄弟去。靠救济粮活命是不成的……

李毓奇不说话了。他看着这个父亲的脸,转身坐到炕沿上,久久才说:

老哥,头会儿你和娃娃们说话,我听着你出去要馍馍了?

要馍馍了呀。不要馍馍我活不到今天。我一家饿死了几口人:我爷,我娘,我大。

老哥,坐下,你坐下,我们今晚喧一会儿。是你的一家人都出去要馍馍了?我记得根根和串串也要馍馍去了。他们是定西火车站的收容所送来的。

出于对李毓奇的敬畏,那位父亲一直站着,李毓奇一再催促他才坐下,坐在炕沿上。他望着李毓奇沉默片刻说:

唉,说起我的家事,难肠得就说不成呀,不知从哪达说起。1959年9月我家里就没吃的了,绝粮三个月。我家那时候还有七口人,我和女人,两个娃娃,还有个大,还有个老娘,有个兄弟——就是娃娃们的尕爸。说是尕爸,可比根根才大两岁。就在这绝粮的三个月当中,县上还从各公社各队抽人到陇西的东边修公路哩。就是从陇西到通渭的公路。修了三个多月路,腊月里修路的人回家来了,我女人没回来。回来的人说,工程临结束的时间,几个女人在一搭商量,回家没吃的,我们要馍馍去吧。她们就跑到陕西去了,从陇西上的火车,去了宝鸡。我问回家来的人:她跟人去陕西的时候没叫你们给我带个话吗?啥话都没说吗?回家来的人说没带话。

这时候家里一点点吃的东西都没有,绝粮三个月了。听说女人要馍馍去了,也提醒了我一下,是得想办法呀!不想办法在家里死挨着咋行哩?我就把两个娃娃——振山振海——和我兄弟安荣叫到跟前说,你们出去要馍馍去,逃命去。蹲在家里饿死哩。安荣问我哩,哥,那你咋办哩?我说,你们要馍去,我在家里守着,还有个老娘哩,我不能走。就是吃谷衣,吃草根,我得守着娘。我爷爷,还有我奶奶,都是1959年上半年饿死的。那时间还有食堂哩,食堂里就是给些清汤汤,两个老人舍不得喝,叫我们兄弟和娃娃们喝。两个老人上半年就饿死了。我大上半年就出门要着吃去了。

我跟振山振海和我兄弟安荣交待了,我说,你们叔侄三人出去要馍馍,千万不要分开,不要失散了,我在家里等你们一个不少地回来。我还说,单要是老娘下场了你们还没回来,我也就走了——要馍馍去了。

我家是常家河公社苗家崖湾大队。那天我给兄弟和振山振海说你们出去要饭去,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打发他们出门了。不敢白天走。上头不叫要馍馍去,说要馍馍影响不好,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哩。抓住出门的人开斗争会哩。我送他们过了田泉下,过了泉湾里,沿着陈家沟一直上了凤凰山。凤凰山上有去榜罗去陇西的公路。这路是1958年开始修建的,1959年的腊月才修成的。我女人就是修这条路那一段时间跑了的。我没修过路,我是上下洮河的,两年,1958年去的,1959年腊月回来的。我们大队那时有安排,每家都要出人去参加引洮工程,两年一轮换。

我站在凤凰山头上看着兄弟和儿子走远了。那是十一月的天气,腊月,冷得很。西北风一阵阵就把我刮透了,但我在公路旁的山顶顶上看着三个人影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回家。

我把兄弟和儿子送走,这事没跟我娘说。我害怕娘知道我把兄弟儿子打发出去要馍馍了骂我哩。我大那时候要馍馍去了,还没回来呢。那天送兄弟和儿子走的时候我还跟娘编谎了,说叫他们到舅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些粮来。我舅舅家在襄南公社。可是回到家我又觉得这事瞒不过去,就跟娘说了。

我娘一听就骂开了:

那你咋不走!你给我也走!

我当时有点懵,不知娘说的气话还是真话,没出声。我娘就撵开我了:

我的娃呀,你糊涂呀!你把我的孙子打发着要馍馍去了,你做的对呀!那你为啥不要馍馍去!你想在家饿死哩吗?

我明白娘说的话了,我说,娘,我走了谁管你哩,你都六十岁的人了!

我娘说:

你不要管我,你要你的馍馍去,逃荒活命去。你蹲在家里把你也饿死哩!

那天我娘骂了我一天,一会儿骂我糊涂,一会儿说我不走是不孝顺。我说我要在家伺候你哩,这是尽孝哩。她说还不知道谁伺候谁哩!她说,你不走,你饿死了我还要抬埋你哩,我的心不痛碎吗?我能把你抬埋了吗?我哭着说,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娘说:

总有管我的人哩!人不管天还不管吗?

我心里清楚楚的,我蹲在家里,两个人都得饿死,可把娘撇在家里饿死,我真是不忍心。我对娘说,娘,我们一搭走吧,出去逃荒去,逃个活命去。我娘说,你走,你走你的,娘走不动了。我说我背你走。娘说不行,娘跟上你是个累赘,把你难肠死哩。再说哩,这天寒地冻的,我也受不了那风餐露宿的罪了。

我和娘在一搭住了两天,这两天我给娘炒着磨了些谷衣炒面。第三天我就走了,要馍馍去了。

我走的时候娘送的我。顺着陈家沟往凤凰山走。我娘一边送我一边哭,走到半坡上就走不动了。我知道我走了娘就要饿死,今后再也见不上娘了,那一阵我心里刀割的一样,痛得呀!我走着走着就跪下了,哭着说,娘,你再不要送了,你家去吧,你不家去我就不走了。我娘拄着棍送我的,——那时我娘浮肿着哩,头肿得背斗那么大,眼睛细得一条缝缝,小腿肿得碗口一样粗,她乏得一坐下就起不来——她拿棍子打我,骂我:

走,你给我快走!

我说:

娘,你快家去吧。

娘说:

你走哩,我送一截还不成吗?

我就站起来又走,我娘也挣扎着往坡上走。走了一截她实在走不动了,站住了说,我的娃,你走,娘就送到这搭了。我说你回去吧,我抹着眼泪往山上走。我走上几步回头看一看娘,走上几步回头看一看娘,我上了凤凰山走过凤凰山顶顶的时候,看见我娘还在山坡上站着朝我招手……哎嘿嘿……

说到这里,苗振山的父亲哭起来,但这是抑制的有节制的哭泣。他的干巴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擦眼睛,泪水却依旧汩汩地流出来。他的眼睛就像山坡坡上往外渗水的咸水泉,渗出一串浑浊的黄水。李毓奇静静地坐着,没劝,也没说话。苗振山的父亲就又接着说起来:

从常家河的凤凰山走上七八里就是榜罗乡的龙首山,再走就是榜罗梁,顺着山梁上的公路走,当天天黑的时候我就到了积麻川。这一天走了五十里路,挣扎着走的,心想不能在半路站下,站下就冻死哩。天冷得很呀,西北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刀割着哩。是腊月嘛,三九天气嘛。我又没棉裤,就穿着夹裤。光脚穿着一双破单鞋。走着走着就把人冻僵了,走不快,但又不敢站下缓一缓,怕缓下再起不来。积麻川是榜罗公社的一个大队,是个大庄子。想找个人家住下,人家不叫住,找了三四家人都不叫住。有一家人说我:你这个样子,谁敢叫你住。我听出来了,人家是怕我死在他家里。从常家河到积麻川,我就没要馍馍。我知道,通渭县的各乡都一样,要不上吃的。

在积麻川的村庄里,我钻进一个场上的草垛里过夜。路上把人就冻僵了,钻进草垛里冻得睡不着,抖抖索索地蜷了一夜。早上起来走不成路了,手脚都冻硬了,能站起来,可迈不开步。就又在草垛上坐下了。等着太阳出来晒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腿活动开了,能走路了。

以前上洮河的时候,是公社组织的,我们从常家河到榜罗,再到陇西,都顺着大路走。这天起来后没走大路,大路太绕远。我想快些到陇西,陇西的川大,通火车,比通渭县富足,想着要快些到陇西县要上些吃的,再饿一天就饿倒哩。我就打听怎么走路近一些。有人说,从这条沟里走出去就是陇西的云田乡了,有火车站。那条沟叫贺家沟,沟大得很,深得很,有三十里长。顺着沟走没有人家,但有零零散散的人在沟里走着。我试着跟他们要吃的,没人给,说他们也是逃荒的,没吃的。口干得很,喝不上水,但有冰,沟里一路上都有冰,我就砸着吃冰块。冰上走着省力,路平,但走着走着就滑倒了,绊上一跤。

这天走了四十里,天黑时到了云田。在云田要上饭了,要了十几个人家,吃了有一碗汤。每家给一点点,舀饭的铁勺舀上半勺汤汤,或者给上个碎蛋蛋洋芋。时间不长,来了一趟火车,是客车。我问也没问就上车了,跟坐车的客人要着吃;要上了半块块烧饼,二指宽的一条条。当时心想,这在车上要饭还好要,可是车走了几站路列车员就把我赶下去了,说火车不是要饭的地方。下了车才知道到文峰镇了。在文峰镇要了十来天。这里能要上吃的,每天都能要上些,但没吃饱过一顿。白天要着吃,夜里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候车室里逃荒要饭的人多得很,没人撵,我就多要了几天;候车室有火炉,不很冷,能睡着。在文峰镇要了十几天,一天又上了火车;这时间我知道兰州在哪边了,也知道陕西在那边了,我就上了去陕西的车,到宝鸡下了车。在苗家崖湾的时候,修路回来的人们说我女人去宝鸡要馍馍了,我就想着到宝鸡要馍馍去,看能打听着不能。

在宝鸡要饭到了夏天,又到了陕西东部——靠近潼关那一带。后来又扒火车到了宝鸡。到了腊月,听人说通渭政府给农民放粮了,我就要着饭回到苗家崖湾了。

李毓奇问,在宝鸡没见着你女人吗?

没见着,打听不着。甘肃人到宝鸡要饭的多得很,没办法打听。

家里情况咋样了?

回到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我出去要馍馍半个月,我娘就下场了。庄里人知道的时候在炕上硬硬个了。我们村里的苗队长收拾着把我娘给埋了。回到家先给我娘上坟。娘没有埋在祖坟里,没棺材,就埋在庄后的山坡坡上了。哎呀呀,坐在我娘的坟前头,一下子就想起了饿死的娘,想起了外出讨饭的我大,想起了逃荒去的女人,还有两个不知下落的儿子,还有兄弟,心里那个难受呀,火烧一样地痛……

你怎么知道儿子在定西的?

不知道呀。只要有逃荒的人回来,我就打听,见过我的振山振海没有?前半个月,有个逃荒在兰州要下馍馍的人回来了,到家了,跟我说,他在兰州看见过振山和振海,可能叫收容所收容了。他叫我到通渭县福利院去看一下。他说娃娃们被收容以后要送回县上,家里没大人的话就有可能送到福利院。我就到县上福利院打听了,没有;又到城关福利院打听了,也没有。城关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年轻妇人,说我:你到定西的专署儿童福利院打听一下去,专署儿童福利院从通渭收容所拉走了三四车娃娃,有些娃娃是兰州送回来的,看那达有没有你的娃娃。我就来了。没钱坐车,一路走一路要饭,走了三天。

李毓奇不出声了。那位父亲静了一会儿又说,我大也饿死了。我大走得比我早,还是1959年的春天离开家的,也是去年腊月里往家走,走到榜罗乡的境内死在榜罗梁上了。四罗坪的一家人挖个坑把我大埋在山坡坡上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趟看完振山振海,回去我就要想办法给我大迁坟去哩。

你们那一带的情况就是严重。福利院有一帮流浪乞讨的常家河公社榜罗公社的娃娃。

对对个的。苗家崖湾是个七百人的大村子,现在剩下二百多口人了。

你的两个娃娃乖得很,学习也好。

那两个娃娃前两年在村校上学,老师就夸他们爱学习。

你明天再看一下娃娃就回家去吧,叫他们在这达安心上学。

李毓奇站起来了。苗振山的父亲还没明白啥意思,李毓奇又说句你缓着吧,就走了出去。苗振山的父亲怔了一下追到门口说,你是个善人呀,我怎么谢你哩?

李毓奇说:

不要谢我。你要感谢共产党救了你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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