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蔓蔓

1

秋季的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陇西县城的那家巷突然热闹起来。驶来一辆大轿子车,坐着十来个人,有大人有娃娃。车停在陇西县老人和残疾人福利院门口,老残院出来了几个人,车上也下来几个大人。他们握手问好,然后就招呼车上的娃娃:

娃娃们,下车。

但是娃娃们不下车,哭了起来。有个娃娃一边哭一边说,阿姨,我还回定西福利院呢……但是从车上下来的一位阿姨说,那不行呀,我们就是送你们到老残院来的,你们不下来咋办呢?娃娃说我害怕。阿姨说你害怕啥呀,这里也有娃娃哩,你们在一搭上学一搭玩呢……劝了一阵,娃娃们终于下车了,他们有的一只胳膊,有的眼睛失明有的耳朵失聪,还有的腿跛,还有两个丫头坐在车上不动弹。老残院的梁院长说,你们两个人咋不动弹?一个定西来的阿姨说,那两个娃娃走不成路。说着,她和另一个阿姨上车把她们抱了下来,其中一个丫头的怀里还抱着一只拐杖。那个阿姨问,梁院长,这两个娃娃安排到哪达哩?这要抱进去呢。梁院长看着两个丫头思索了一下,说,你们跟我来。

这是个很大的四合院。进了院子,梁院长把他们领到西房的一间房子里,对着土炕上盘腿坐着的一位老奶奶说,常奶奶,这是定西儿童福利院送来的两个娃娃,腿不行,把她们安排到你这达,你给咱们多操些心看上,叫她们不要打仗。

两个阿姨把两个丫头放在炕上,后边还跟着两个人,提着她们的行李卷儿,还有饭碗,还有一根拐杖。常奶奶说,梁院长,我能看啥娃娃呀,我七十几岁的人了。梁院长说,嗳嗳,咱老残院还就你管她们合适,再的人看不见。然后他又对那两个阿姨和抱行李的人说,走,我们再看一下那些娃娃去。那两个阿姨就跟两个丫头说:香兰,蔓蔓,你们两个人就在这达住下,我们去看一下再的娃娃,一会儿我们就走了。天黑了,车有毛病哩,趁早走哩。你们要听话,要乖,听老奶奶的话。

两个丫头哇的一声哭了,那两个阿姨便安慰她们:不要哭,过两天我们来看你们。两个丫头还是哭,说要回定西呢,但梁院长说,快走快走,叫哭去,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两个丫头哭几声就住了,瞪着泪眼打量起房子来。看来,老残院是做过准备的,一盘大炕,那个老奶奶坐的地方铺着褥子和被子,而这一头铺了很厚的麦草,房子地下有一张很旧的八仙桌,还有两个洗脸盆什么的简单的用品。

就在她们打量房子时,又进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那老婆子的眼窝是凹陷的,她摸着走近土炕,说,常奶奶,你这达安排人了?常奶奶说安排了两个。吴妈,你坐下。吴妈坐在炕沿上。那姑娘也坐下了,朝着香兰和蔓蔓笑,嘴里流着涎水把胸前浸湿了一大片。

香兰怯生生地看吴妈凹陷的眼睛,捅了一下蔓蔓的肩膀,叫她看吴妈。蔓蔓其实早就看见了,说,那是个瞎子!

立即,她的肩头就挨了一拳,她扭过脸来说,你打我做啥?

吴妈说,你将才说的啥?

那你不是瞎子吗?

蔓蔓嘴快得很,什么也不怕的样子,结果她的肩头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更重,蔓蔓哭了起来:哇……

梁院长送走了定西儿童福利院的人,再一次检查各房子娃娃们的安置情况来到常奶奶的房子,看见蔓蔓呜呜地哭,就问做啥了?哭什么?蔓蔓哭着说:

这个婆娘打我。

梁院长在吴妈的脸旁拍巴掌,说,她打你了吗?是她打你了吗?我打她!我打她!

他把两只手啪得叭叭响了两声,说,我打她了!我打她了!不要哭了。

蔓蔓不哭了,看着吴妈笑。梁院长这时又对那个淌涎水的丫头说,王尕女,来,我们给她们把被褥铺上。梁院长一边往麦草上铺被褥一边问蔓蔓你几岁了?蔓蔓说八岁了。问香兰几岁了,香兰说十一岁了。铺完被褥,梁院长走了,炊事员提着桶送饭来了。洋芋块块煮烂了,里边下了些小麦面片片,稠糊糊的一人舀了一碗。房子里没人说话,常奶奶、吴妈和王尕女坐着看她们俩吃饭。煤油灯光很暗。后来吴妈走了,常奶奶出去拿个尿盆进来放在地下,然后对蔓蔓、香兰和王尕女说,丫头们,睡觉。谁要是夜里尿尿就尿在瓦盆里,不要把炕尿湿了。王尕女先进了被窝,她和常奶奶挨着。香兰和蔓蔓也睡下了。睡下又睡不着,到了新的环境一切都新鲜,兴奋,蔓蔓唱起歌来,香兰也跟着唱。她们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又唱《社会主义好》,唱着唱着睡着了。

2

清晨当当的钟声响起来,把两个小姑娘吵醒了。她们睁开眼睛看见太阳已经把窗子照亮了亮亮的一条。常奶奶穿好了衣裳正在给王尕女梳头。窗台上有只破碗,碗里有一底清水,常奶奶的手指头在碗里沾一下再往王尕女的头上抿一下,然后用一个缺了牙齿的木梳梳一下又梳一下。地下的尿盆也不见了。

常奶奶,打钟做啥哩?蔓蔓问。

开饭了。丫头们快起。打过一遍钟了,我看你们睡得香,没叫。

常奶奶说着,就推了一把王尕女说,走,打饭去。

蔓蔓穿上了衣裳,刚坐到炕沿上,香兰就已经穿好下地了,跛着一条腿走了两步,把一条毛巾在洗脸盆的凉水里沾了一下擦了脸,又递给她说,擦脸!

蔓蔓擦了脸把毛巾还给香兰,这时常奶奶已经一手拄个拐棍一手拿个搪瓷碗走出门去了,她也指着八仙桌说,香兰,把我的碗拿来。香兰把碗递给她之后拄着一根拐杖一跛一跛地急匆匆走出去了,她想跟上常奶奶。

陇西县老残院在一家扫地出门的财主院子里,东南西北各有五六间房子,除去干部办公室,仓库和食堂还住了三十几名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听见钟响,各房子的人都出来了,盲人和跛子都积极地往院子旮旯的食堂走去。一时间,食堂门口排起了长队。

常奶奶虽然岁数大,但眼不麻腿不瘸超过了那些残疾人排在了前头。她打完饭往回走,看见院子里站了一大堆人。你们看啥呢?走到跟前她问了一声。有个人说,你看,那个娃娃孽障不孽障,爬着走路哩。她从人群里走过去看,不由得惊了一下。

蔓蔓在地上爬着呢!蔓蔓的身体紧贴着地面,那动作就像电影里一条腿受伤后匍匐前进的战士,一只手在地上撑着往前挪一下,身子也跟着往前挪一下。她有一条腿就像是从大胯那里炸断了,一点儿也用不上力,软塌塌地拖在后边。与战士匍匐前进的差别仅在于战士拿枪的那只手里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碗。

常奶奶说,丫头,你咋在地上爬着走哩?

蔓蔓回答,我站不起来。

常奶奶说,丫头,你说一声嘛,我给你把碗端上嘛。

常奶奶,你能把你的碗端上就行了!

丫头,你说一声嘛,我端不上还有尕女子嘛!

常奶奶,你不要管我,我在定西福利院就这样。

说着话,蔓蔓就一挪一挪往食堂爬过去了。

3

蔓蔓是最后一个端着饭碗回到宿舍的。这时香兰已经吃过饭了,王尕女也吃完饭了,唯有常奶奶还在炕上慢腾腾地咀嚼着。早饭是一个禾田面的馍馍和一点点咸菜——切得碎碎的韭菜。是早上才蒸出来的馍馍,很喧腾,但常奶奶没牙了,用她光秃秃的牙床鼓捣半天才能咽下一口去。咽下一口还要喝点开水。开水是王尕女用一个大茶缸子端来的。

香兰也喝了几口开水,放下碗说,蔓蔓,我出去看一下去,看他们在哪个房子住。

我也去。蔓蔓说。她明白香兰的意思,是要去看昨天一起从定西儿童福利院来的那些娃娃。她急忙把最后一块馍馍塞进嘴里,转身下炕。

丫头们,你们先不要走,我问个话。这时常奶奶说话了。

两个丫头不动弹了,她又说,丫头们,你们官名叫啥?几岁了?

蔓蔓说我叫丁蔓蔓,八岁了。

香兰说我叫陈香兰,十一岁了。

噢,你八岁了,她十一了。那我再问你们,梁院长前两天就交待了,说要来几个定西孤儿院的娃娃,你们在定西孤儿院蹲着不好吗?咋到陇西来了?

定西好着哩。定西把几个孤儿院的娃娃合到一搭了,住不下了,把我们有缺陷的送到陇西来了。香兰回答。

你们的娘老子都没有了吗?

嗯,没有了。两人一起回答。

哪一年没的?你们哪一年进孤儿院的?

香兰说1959年,蔓蔓没说话。常奶奶又问蔓蔓,你怎么不说话?

蔓蔓说,我不知道是哪一年了,光记得是和香兰差不多一搭进去的。她比我早几天。

和香兰一搭进去的吗?哎呦,孽障死了,你两岁就进孤儿院了。那谁把你送进孤儿院的?

不知道,不记得了。我连我大姓啥叫啥都不知道。

那你咋知道你姓丁的?

孤儿院的阿姨们说的,一个姓丁的人把我背到福利院的,阿姨就叫我姓丁了。登记的时候写了个丁蔓蔓。

丁蔓蔓的名字是谁起下的?

阿姨看我瘦得很,胳膊腿细得像洋芋蔓蔓,就给我起了个这名字。

常奶奶没有牙的嘴咧着笑了,泪汪汪的眼睛笑得眼泪流出来了:你们的这个阿姨真正就会起名字得很!

那我再问你,你是哪达的人?常奶奶笑罢又问。

我是定西县的人。

哪个乡的?

不知道。

娃娃,你连哪个乡的人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问这咋哩?

不咋。我的娘家也是定西人,我就问一下呗。我再问你,你的腿咋这样了?

腿是后妈打下的。

噢,你是后妈拉扯下的。你大咋就给你找了个这么狠心的后妈……

不是的!香兰大声说,她进孤儿院的时候好着哩,腿攒劲着哩。再的娃娃坐在廊檐台子上晒太阳头都抬不起来,她还能跳房房。一天来了个媳妇抱娃娃哩,她在床底下爬着玩着哩,那媳妇拉出来一看一帮娃娃里就她攒劲,就把她抱走了。腿是后妈打下的。

你的后妈是哪达人?她抱娃娃哩,抱回去咋又打你哩?

不知道。刚去时后妈好着哩。我记得坐火车了,还坐汽车了,到家时天黑了。啥地方我不知道,就知道是到兰州了,又到哪个县的农村了。一进门把我放在板凳上坐着,后妈就生炉子,把柴棍棍塞进炉子眼眼里,擀面,做的汤面叫我吃。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后妈烧开水,水开了,说你把水提下来。我一提没提动,她就打开了。炉子旁边有一块砖头,拿砖头砸我的腿。

就把你的腿砸折了?常奶奶惊骇地说。

没有,那一次没有,是后来打折的。她拿笤帚打过,用刷子打过,猪鬃刷子!有啥就拿啥打!有一天她打罢了,撂在猪圈门口了,我啥也不知道了。后来猪把我拱醒了,猪哼哼着哩,家里没人,后妈上工去了。有一次,她叫羊顶我,羊不顶,她打我叫我跟羊顶。她打着羊顶我,羊把我撞翻了,她坐在台子上笑。笑了一会儿她叫我站起来,又打着羊顶我。这时候隔壁的老奶奶进来了,骂她,她哭开了。那个老奶奶经常骂她,她打我我哭,老奶奶听见了就进来骂她,有时间隔着墙骂她。她就哭。有一天夜里我尿炕了,她把我拉到地下,把衣裳脱光了,叫我在水缸跟前站着,她上炕睡下了。我看见她睡着了,也上炕睡了。她半夜醒来看见我睡了,又拉起我来打。那一次把我的胳膊打折了,又叫我站到水缸跟前。胳膊痛得不敢动,我就乖乖站到天亮了。天亮后她上工去了,没给我饭吃。平常她就不好好叫我吃饭,都是她吃罢了,剩下饭了就舀给些,锅巴给我吃。有一天我饿得很,就从一个装豌豆的缸里抓着吃了些豌豆。豌豆吃上了渴得很,但水缸高得很,我够不着舀不上水。看见面板上一个碗里有半碗黄水水,我就端过来喝,喝了几口苦得很,我就又放下了。放下后我又害怕得很,我不知道那是啥水,水少下了,后妈来了肯定能看见,看见就打我哩。我到院子里隔着墙喊那个老奶奶。老奶奶开门进来看了看,说,娃娃,你把灰水喝上了。老奶奶怕我闹死,把我领到她家去了叫我多喝水,说是冲稀一下就闹不死了。到中午了,后妈收工回来找我,在大门上喊我。我吓得钻到水缸里了。后妈进来问老奶奶,问我到哪里去了,老奶奶说不知道。她找不见我走了,我从水缸爬出来了,她又进来看见了,把我拉回去打。那一回打得我站不起来了。她没发现我喝灰水,是嫌我跑到隔壁老奶奶家去了,下茬打我。

常奶奶泪汪汪的眼睛和消瘦的脸朝着丁蔓蔓,颤抖的嗓门说,这次把腿打折了!

骨头没折,是把脚巴骨打坏了,我的脚挨不成地了嘛。她用一个木头棒棒打的,就像砸核桃一样。她一边打一边还说,再叫你跑,再叫你跑!那天打罢了,她又把我拉到外头去了,推进一个坑里,往我身上铲土。她是想埋我哩,铲了几锨土,可不知为啥又不埋了,又拉回家了。在定西的时候,阿姨把我抱到医院看过病,也照过像。大夫给阿姨说这娃娃的这条腿没法治了,胯关节,膝盖关节和脚巴骨关节都碎了,没法治了。大骨头没折。

你怎么又回到孤儿院了?

有一天,那是春天的时候,后妈上工去了,我在院子里一个木板板上坐着晒太阳。那些天后妈不叫我穿裤子,说我光尿裤,我光穿了个棉袄。我想,她是怕我跑到老奶奶家去吧。实际上我跑不出去,那些天她上工的时候从外头把大门锁上。老奶奶也进不来。那天我晒太阳着哩,看见有个人绕着院子在外头转,看我。后妈家的院墙不高,那个人转了两圈,隔着墙问我:这娃娃怎么不站起来,光在那达坐着?我说我站不起来,我的腿站不住。那人翻墙跳进来了,把我拉起来看我的腿。我的腿尽是伤疤。后妈有一次拿镰刀割过我的腿,割腿上的肉。她把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差一点点割下来了,就连着这么一点点,把我痛死过去了。后来我醒过来了,她往我身上泼水哩。她又把割下的肉贴上了,拿布条条缠上了。伤口叫苍蝇下上蛆了,她又拿一根柴棍棍往外拨蛆。那次又把我痛死了——我下茬哭喊,又晕过去了。醒来时我在隔壁老奶奶家躺着哩,那老奶奶用药水给我擦着洗。就是药水,我记得脸盆里的水红红的,可能放上药了。那人问这问那问了很多,我害怕得很,我说那人,你快走吧,一会后妈来了又要打哩!那人说她再不敢打你了,我是公安局的。后来那人走了,还是翻墙出去的,时间不长后妈回来了。她回来和面着做饭着哩,可我心里害怕得不行,怕公安局的进来把后妈抓走。他们把后妈抓走谁给我做饭呀!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后妈就开门去了,一下子进来了一大帮人。里头有个女的,还有头会儿进来过的那个人。有人把后妈叫出去了,那个女的坐下又问我后妈怎么打下我的。后来那个女的走了,后妈又进来了。可她不做饭了,把菜刀在面板上拍着响,说我:今晚上有你的好事哩。我吓坏了,心想,今晚上后妈要杀我哩,可这时进来了两个人。原来人家留下了两个人在院子里站着哩,听见后妈骂我又进来了。其中一个人把后妈捣了两拳,把手铐铐上拉走了。另一个把我抱起来送到隔壁老奶奶家去了。

我在老奶奶家住了几天,这时后爸爸回来了,给我扯的布做的新衣裳。

常奶奶问,你后爸是做啥的?

不知道。后爸爸一年多就来过两三趟。我的后爸爸好得很,有一次回家来看见我的胳膊动弹不成,后爸爸用布给我包上了,用个布带带挂在脖子上吊着。后爸爸抱着我到医院去看了胳膊,还给我买了一包包糖,用手巾包上。后妈看见了跟我要,我没给,后爸爸一走她就抢过去了。

我和后爸爸在一搭过了几天,有一天后爸爸把我抱到法院去了。在法院门口转了一圈,我就看见孤儿院的杨老师了。杨老师跟后爸爸说了几句话,后爸爸抱着我跟着杨老师到汽车站去了,坐汽车又坐火车。天黑的时候在定西下了车,下车后后爸爸把我交给杨老师了,杨老师就把我抱回孤儿院了。回到孤儿院我才发现,后爸爸家的钥匙在我的手腕上套着哩。那是在火车上后爸爸叫我玩的,他忘了拿回去了。我跟杨老师说,后爸爸回到家怎么进房子呀……

蔓蔓,你到那时间还想着后爸爸进不去门的事吗?常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哗地流下来了。

后爸爸对我好得很……

甭说了再甭说了,蔓蔓。你知道不知道,你后妈判了几年刑?

十五年么十七年,我不记得了,那时间孤儿院的娃娃们说过我后妈妈判刑的话。

十七年。蔓蔓,原来那个受虐待的娃娃就是你呀?

你知道这事呀?丁蔓蔓惊讶得很,睁大了眼睛看常奶奶。

常奶奶泪如雨下,哭着说,知道,这事老残院的人们都知道。三四年四五年前的事了,老残院的人们传着哩,说街道上贴下的布告上写着哩,榆中县的一个婆娘虐待养女,想杀害养女,判了十七年劳改。世道真是不公呀,这样狠毒的人法院怎么没毙过呀!你应当感谢法院的人,法院的人把你的命救下了。还应该感谢共产党……

这我知道。定西孤儿院阿姨也是这么说的。阿姨还说,这要是在旧社会,我早就没命了……

对着哩,你们阿姨说得对。常奶奶说,但她立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唉,尕尕的娃娃遭下的罪!娃娃们,人活一辈子难着哩,这谁也怪不着。这是前世修行得不好呀,是老天爷安排下的,你们这辈子到世上来,就是还债来的呀。

蔓蔓说,常奶奶我没借过别人的啥呀,谁跟我讨债哩?

常奶奶突然愣住了,停了片刻又说:瓜着哩,你们还瓜着哩。不是你借了谁的债了,是你前世造下孽了,你的先人造下孽了,你这一辈子要还债里,要赎上辈子的罪哩。蔓蔓还是听不懂常奶奶的话,她说,常奶奶你是怎么到这达来的?

常奶奶说,我吗?我是没儿没女,老汉死得早。我在外头要着吃了十几年,老残院一成立政府就把我收下了。那是1952年的事。唉,我也是前世没修行好。

蔓蔓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修行的话,她听着沉吟着,良久才问,常奶奶,咋是个修行好了!

修行就是做善事里,烧香哩,积德哩……香兰,你的腿是咋的事?

香兰说,在定西孤儿院,有一天半夜里我睡着哩,不知怎么就跌到地下了。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炕上,第二天就起不来了,昏昏沉沉。后来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躺着哩,手和腿搐住了。原来是得小儿麻痹症了。后来孤儿院的麻眼老师给我搓呀搓呀,手能伸开了,一条腿也伸开了,还有一条腿还是走不成路,要拄一根拐……

因为说话,时间流逝很快,当当的钟声又响起来。常奶奶说开饭了。香兰和蔓蔓转身下地,常奶奶把蔓蔓拦住了:

你不要去,你走不成。叫王尕女给你把饭端来。

蔓蔓说不,我自己端去。她往地下一坐,一手杵地一手拿碗,倾斜着身体一挪一挪拖着那条残腿翻过门槛往院子爬去。

4

那家巷是一个靠近县城边缘的巷道,很冷清的,除了一些城郊的农户和一家小小的卖酱油醋的小铺再没有其他商铺。老残院也很清静,那些盲人和孤寡老人一天到晚悄悄地过日子,吃过饭就在台阶上晒太阳。但是新来的这帮残疾娃娃打破了这种寂静。他们还小,在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和其他的娃娃们热闹惯了,来到老残院后还是窜来窜去,在一块儿戏闹,唱歌,打扑克。而那些晒太阳的盲人和孤寡老人觉得稀罕,常常拦住娃娃们问这问那。当然了,他们问得最多的是蔓蔓,因为蔓蔓在这群娃娃中太显眼了;她爬着走路,爬着上食堂打饭,爬着上茅房。她还喜欢热闹,看见哪达有娃娃们玩扑克或者抓窝,就一路匍匐着爬过去一起玩。

这些老残人一看见她就都像常奶奶一样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还好心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娃娃,叫人给你做个拐。你拄上拐走哩嘛,你就这么爬一辈子哩嘛?

蔓蔓回答,大大,我拄不成拐,站不起来嘛。

你的那一条腿不是好着哩嘛?

那一条腿也没力气,那一条腿的筋叫后妈打断了,软着哩。

我看我看,筋怎么打断了?

于是蔓蔓抹起裤腿,那些人就看见了她的小腿肚和大腿处一道一道深刻伤疤,还有大腿上火剪捅下的洞洞痊愈后的小坑。她的腿就像变形了的长茄子。

噢呦呦,你的腿叫后妈整成这样了吗!人们看见了就发出怜悯的感叹,那些盲人也要伸出手去摸她的伤疤。

有的人出主意:丫头,你的大腿还好着哩,能往前挪。你找个草垫垫,拴上根绳绳绑在腰里拉着。走到哪达了也好坐一下。你在地上坐着不凉吗?

蔓蔓嫌那样不好看,拒绝他们的建议:那不把人麻达死吗!

不光是老残院的人看她,问她,且很快地那家巷的老老少少农民也都知道老残院有个爬着走路的姑娘,后妈打下的,也都跑来看。有些陇西县城里住得很远的居民也跑来看,看她怎么“走”路。因为他们前几年也都看见过和听说过定西中级法院的布告,榆中县的一个妇女虐待养女,致残养女,判了十七年刑。现在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个女娃是不是像布告上写的那样。

他们一伙一伙地进来,围着蔓蔓看;如果蔓蔓不出来,他们就在院子里站着等,非要亲眼看一下不可。而且,他们用吃惊或者同情的口气问:

丫头,你的腿咋弄成这个样子了?

起先,蔓蔓还回答后娘打下的,但是时间一长她的精神就受不住了,人们的同情和好奇在她内心里酿成了屈辱和厌恶,她恶声恶气地回答:

鬼捏下的!

5

梁国华是个荣誉军人,战斗英雄。他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帝国主义的炸弹炸掉了一只手,复员后回家国家养着他,可他闲不住要求工作,民政局就安排他当了老残院院长。

他每天在老残院转来转去,安排老残人的吃喝,和老人们聊天。哪个老人病了,他亲自拉个排子车送到医院去,治好了再拉回来。他还把聋哑娃娃们集中起来上课,叫两个盲人老师教娃娃们在牛皮纸上扎字摸字。

他的最大的精力用在种菜上了。民政局给的经费有限,除了买面和买一点日用品,根本就没钱买副食品改善生活。为了老残人能吃上两斤肉,他就想办法种菜养猪。老残院是从前一个大财主的庄廓,有个很大的后花园,种了很多牡丹、芍药和其他的花花草草。他叫人把花草挖了,种上甜菜。甜菜长得好得很,一到夏天,绿油油嫩闪闪的叶子长得比膝盖还高。他动员老残院能动弹有眼睛的人都参加劳动——把甜菜叶子打下来抱到食堂去。汤面条里下上甜菜叶子饭就稠了,人们就能吃饱了。猪也有喂的了。吃不完的晒干,冬天吃。到了深秋,甜菜挖出来放进窖里,一冬天都下饭或者包甜菜馅的包子。

这是1966年夏季的一天,他领着几个残疾人正在打甜菜叶子,蔓蔓从菜地埂子上爬过来了。他说,蔓蔓,你到这里做啥来了?蔓蔓说梁院长,我饿得很,找些吃的。梁国华说这里有啥吃的,快回去到那个院子去,等一会儿就开饭了。蔓蔓没理会他,爬到菜地边上坐下了,伸手从甜菜上撅了几片嫩叶子,在胳膊上磕打两下就塞进嘴里。梁国华看她生嚼菜叶子,心里突然就不好受起来,说,你就那么生嚼哩吗?蔓蔓说生嚼也不闹人,还接着吃。但梁国华心里实在不好受,说,蔓蔓,你不要吃了,甜菜叶子生吃拉肚子哩。你撅上些拿到食堂去,叫大师傅给你炸一下,拌上些酱油,你再吃去。娃娃,听话。蔓蔓很听话地摘了一大把菜叶子,又往回爬,但这时梁国华又叫起来:

蔓蔓,你站下,我有话跟你说。

蔓蔓坐在地上了,扭过脸看她。他说:

蔓蔓,你站起来。你站,你站着试一下,我看你能站起来不能。

蔓蔓说我站不起来。

梁国华说,你站呀,你站着试一下,我看你站住站不住。你那条腿不是没折吗?

那条腿也不行,站不起来。

你试一试嘛,你试呀。娃娃,你要站起来呢,你不站起来,你就这么爬一辈子吗?长大了不是个残废吗?

蔓蔓脸上显出无奈的神情说,梁院长我实在站不起来。这条腿软着哩,上炕都费事得很!在定西的时候我就站过,阿姨扶着站过,她一松手我就跌倒了。

但梁国华不甘心,走过去双手拤住蔓蔓的双肋把她抱起来了,放在一棵杏树旁边说,站下,用力,用力站下。靠上,脊背靠到树上,手扶住我的手。

蔓蔓的双手捏住了梁国华的左右手的粗壮的手指头。她的后背靠在树干上。她的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她在用力,梁国华的手感到了她的双手的颤抖,她的那条“好”腿也在颤抖,但是她站住了,她的那条残废了的腿也因为用力而摆动着。

这不是站住了吗!这不是站住了吗!梁国华激动地喊起来了。你们大家看呀,你们看呀,蔓蔓站住了!坚持住,蔓蔓,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但是蔓蔓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了,继而侧倒在地上。她的鼻子和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通红。

梁国华也出汗了,但他大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锻炼锻炼就能站住了。你不是站住了两分钟吗?能站两分钟就能站十分钟。有一条腿能站住就能拄拐杖,拄上拐杖你就能走路了!

6

梁国华跑遍了陇西县城也没买上拐杖,最后还是在县木器厂订做了一副。拐杖拿来那天,正是个星期六的傍晚。梁国华把蔓蔓叫到院子里靠着墙根站好,当着很多围观的人把两根拐杖塞进她的腋下,叫她双手捏着拐杖,等到身体的重量移动到双拐上之后,他后退两步说:

蔓蔓,走,往前走!把一根拐先往前挪!

蔓蔓把一根拐往前伸出来半尺远。这时梁国华又喊:

把那个拐往前挪!

但是蔓蔓左手的拐总也伸不出来。有的人说,不行,娃娃还不会用拐哩,她的腿出不上力。于是梁国华又喊:

你要快些出拐哩!你站的那条腿也要用力,腿用力的时间快些把拐伸出来!

蔓蔓按他说的办,把重心移到“好”腿上,然后挪拐。挪是往前移动了几寸,但这时她的腿一软身体跌倒了。她坐在地上红着脸说:

不行不行,腿软得走不成!

梁国华说,那肯定软着哩,你几年没走过路了嘛。来,娃娃们,你们来个人扶一下蔓蔓,叫她学着走路。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初中生,父母是盲人,他自己就是在老残院出生的。他刚刚从学校放学回来。他扶起蔓蔓,叫她拄好拐杖,然后几乎是抱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梁国华说,好,好,你这不是能走吗?大家看,蔓蔓走开了!但就在这时蔓蔓扑腾一声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连声说不成不成,我走不成!腿软得站不住嘛。

梁国华看出来了,蔓蔓不是腿软腿硬的事,是她没勇气走路,没有自信心。说:

蔓蔓,你走,你锻炼着走!只要你下决心走,你就一定能走。等你真正能走了,你长大了,我就领你到上海去,把你的那条残腿给你换一个假腿,到那时你就连拐杖都不要了,能自己走路了,跟好人一样!你有这个决心没有?

蔓蔓不说话,看周围的人,脸色红得像一块旗布。

说呀,你有这决心没有?

蔓蔓的脸更红了,细细的声音问,腿还能换吗?

梁国华说,咋不能换?我在荣军院的时候,好几个没腿的人都到上海去装了假腿,走路跟好腿一样。不知道的都看不出来安的假腿,那假腿下边的脚上穿的还是皮鞋,亮亮的好看得很。上海人能得很,上海的科学也发达得很。

那你的手怎么不安个假手?蔓蔓问。

梁国华一怔,马上又说,蔓蔓,手也能安假的。我在荣军院的时间,领导说了给我安假手的话,叫我到上海安去哩,可我没去。人的手和腿不一样,腿安上个假的就能走路了,手安上假的手指头还是不能动,科学还没发达到手指头能动弹的程度。我就跟领导说手指头不能动就不安了,那就是看着好看花那钱做啥哩。

蔓蔓认真地听着,后来说,锻炼着走路当然好,可是谁扶我哩?

梁国华说,这个问题好办得很。他对着那个中学生说,陆七儿,我给你交待个任务,你以后每天放了学,要搀着蔓蔓走一会路。等她能走了,我给你买个水笔,金星牌的。

7

一连三天,吃过晚饭蔓蔓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蔓蔓就拄着双拐,陆七儿从后边扶住她的腰,连推带抱地拖着她走,折腾上一个多钟头。这时候香兰也拄着拐杖跟在旁边喊,你要快些哩,快些挪拐棍哩!王尕女张大了嘴,嘻嘻地笑,淌着涎水。常奶奶坐在炕上从窗子格格上往外看。当然最累的要数陆七儿,他几乎是抱着蔓蔓的腰两个人一起往前挪,恨不得一天叫蔓蔓能走路了。他急得不停地喊:你的腿也要用力,你站好,你先要能站住呀!拐杖往前挪呀!但是蔓蔓一挪拐杖,身体就歪倒了,把陆七儿也绊倒了。引得那些围观的大人娃娃哈哈笑。

练习了三天蔓蔓还是不会走路,第四天陆七儿不来了。连着两天吃过晚饭后没去练习走路,蔓蔓噘着嘴坐着,不高兴的样子。常奶奶问:

我的尕尕,这两天你咋不走路去了?

蔓蔓说没人扶。

哎,咋没人扶哩?不是梁院长指派下陆七儿扶你吗,他咋就不扶了?

蔓蔓不出声。常奶奶又问:

你们吵仗了吧?

没吵。

没吵?那他为啥不来?我找去,我找他去。扶我的尕尕走路是好事嘛,积德行善哩嘛,他咋不扶了?

常奶奶唠唠叨叨地说着就要下炕,香兰拦住了:常奶奶,你不要去,你去了也叫不来?

你说我叫不动吗?我把个陆七儿叫不动吗?我找她娘去!

你找他娘也叫不来,找他大也叫不来!

为啥?常奶奶惊讶了,张着没牙的嘴眼睛瞪着香兰。

香兰说,你不知道,常奶奶。有的娃娃说怪话了,说蔓蔓和陆七儿长大了要成两口子,陆七儿就不来了。

常奶奶瞪着香兰看了一会儿,骂开了:你看这些碎子子事情多不多,裤裆的尿水水还没干哩,就说开胡话了!她骂了几句,又把脸转向蔓蔓说:

走,蔓蔓,陆七儿不扶你我扶你,我们锻炼去,我们谁都不求了!

蔓蔓还没说话,香兰叫起来了:常奶奶,你行吗,你能扶蔓蔓吗?你自个儿走路都抖抖索索的!

常奶奶说,我咋就不行?我不行不是还有你吗?不是还有尕女子吗?叫尕女子扶,尕女子你们看是瓜着哩,那力气大着哩!那只要哄顺了,那啥都能干!

于是院子里出现了这样的感人情景:一个傻乎乎的姑娘连拉带拽地搂着蔓蔓的腰,旁边一个拄拐的姑娘扶着她的胳膊,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一手拄个拐棍另一手扶着她的那一只胳膊。她们笨拙地困难地慢慢地移动。一不小心老奶奶的拐棍和蔓蔓的拐杖搅在一起,常奶奶跌倒了,蔓蔓、香兰和王尕女也跟着摔倒了。常奶奶呻唤起来:唉呀,你们要把我的腿压折了!

8

“文化大革命”的汹涌波涛冲进老残院来了。为了向毛主席表忠心早请示晚汇报更加庄严,梁国华从外边请人在老残院的院子中间砌了个忠字台——一个土台台,上边拿砖头砌了一截土墙墙,抹的白灰膏。它的向着大门的一面是带着军帽的毛主席像,背面写着一行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为了防止娃娃们登高爬低玩耍,他还请木匠做了个围栏。围栏完成的这天他来验收,然后就靠着围栏站着,想象从明天起,老残院的孤寡老人盲人跛子就都能到忠字台前边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了。他这么想着,又肃穆地看起毛主席像来。好久好久他的眼光才离开伟大领袖指航向的画像准备回办公室去,却突然发现蔓蔓在他身边站着,手扶木栏杆仰脸看着毛主席像。他惊奇极了,问:

你怎么在这达哩?你是怎么过来的?

蔓蔓不出声,看着他笑。他又说:

嗳——怪了,我没看见你爬呀,你怎么来的?

蔓蔓还是笑,不说话。他觉到了事情的蹊跷,便仔细打量蔓蔓,看见蔓蔓用一条腿站着,身旁的栏杆上斜倚着两只拐杖。他惊奇又兴奋,笑了,说:

你能走了吗?你走!你走!你走我看一下!你真会走了吗?

蔓蔓拿起身旁的拐杖,一边一个拄上噔噔地往前走:她把两只拐杖同时往前伸出,然后那支“好”腿一蹬,身体飘过拐杖往前飘去;脚挨着地之后身体一挺,两只拐杖就往两边一撇飞了起来,飞到身体的前方去了,又撑在了地上……如此循环,两只拐杖噔噔地响着,蔓蔓走远了。梁国华欢喜得拍起手来,喊:

你们看,丁蔓蔓会走路了!

常奶奶在西房台阶上站着,大声说:

把你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人家娃娃能走着几个月了,你才看见吗?

9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定西儿童福利院的残疾儿童来到陇西县老残院已经八年了。香兰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老残院安排她当了老残院的炊事员,一个月挣三十元钱。她搬到职工宿舍住去了。香兰是个勤快人,除去做饭,老残院的啥事都操心:给菜地除草呀,喂猪呀。这是秋季的一天,傍黑,她看见看大门的赵师傅还在台阶上跟一个孤老汉下棋,就说,赵师傅我给你关大门去。她走过去刚一推门,街对面台阶上坐着的两个老汉喊起来:丫头小心,不要把娃娃轧死了。

香兰认识那两个老汉,就喊着问,老爷爷,你说的啥娃娃呀?

就在砖柱子跟前哩!

听见老汉的回答她往门外探探头,还真看见砖柱跟前放着个小娃娃。娃娃穿着件黑棉袄,光腿。娃娃的腿动弹着哩,把身上裹的一块布单子蹬开了。她喊着问老爷爷这是谁家的娃娃?一个老汉说,谁知道那是谁撇下的!你们老残院收下去吧。

香兰把娃娃抱了进来,却又不知道如何处置,就把娃娃抱到常奶奶的房间去了,说常奶奶,我在门口拾了个娃娃。隔壁住的几个盲人和残疾人跑来看娃娃,议论纷纷:哎呦,这个当娘的咋这么心狠,把个这么心疼的娃娃撇了。这娃娃有八个月了吧,你看门牙长出来四个。蔓蔓也看娃娃,说,你们看这娃娃还是双眼皮大眼睛。常奶奶把她的老花眼细细地看娃娃,说,这娃娃真格心疼,就是萝卜花!香兰问啥叫萝卜花?常奶奶回答,你细细看嘛,娃娃的眼睛白花花的,看不见眼仁。人们仔细看看,都说就是,原来是个白内障。怪不得大人把他撇了。

大家议论了一阵子娃娃的长相,又都说这娃娃怎么安置呢?有个妇女说:

刘敏不是说过吗,想抱个娃娃。把她叫来看一下,看她要不要。

刘敏原先是老残院的按摩师,盲人。前两年两口子都调县医院当按摩师去了,没生养过娃娃。

转天早晨开过了早饭,香兰就跑了一趟县医院把刘敏叫来了。刘敏也喜欢这个娃娃,但因为眼睛是萝卜花,终归还是没要。她说,我就是个麻眼,抱个娃娃也看不着,长大了是个麻达!香兰就把娃娃抱到梁国华办公室去了,说昨晚上关门时拾下的,咱们老残院收养下吧。梁国华一个劲摇头:你从哪里拾下的还撇哪里去吧。多一个娃娃有多少麻烦你不知道吗?香兰说撇到外头没人管,死了咋办哩?这是一条命呀!但梁国华坚决不收,说:快撇了去,我不知道那是一条命吗?你个大姑娘没娃娃急了吗,随便抱个娃娃就想收养下!香兰涨了个大红脸,气呼呼抱出去撇在门外了。

10

那娃娃撇到门外去了,这件事整个老残院都知道了,尤其是几个盲人夫妻在孤儿院生下的小娃娃们,一会儿跑出去看一趟,然后跑进来传播消息:那娃娃哭了;那娃娃不哭了,街道上的一个人给了一块馍馍,那娃娃一吃馍馍就不哭了。有个孩子跑到常奶奶的房子里来,说:

常奶奶,那个萝卜花娃娃把屎把下了,把单子泥脏了。

常奶奶老了。她今年八十一岁了,头发白得像冬天的雪花一样,没有一根黑的了。她已经身体瓤得下不了炕了。吃完了饭就在炕上坐着看蔓蔓和娃娃们玩羊骨头打扑克牌。她有时候犯糊涂,犯糊涂的时候一天到晚睡觉,吃饭也叫不醒。一旦醒过来,就又嚷蔓蔓:嗳呦,吵死了,你们不吵好不好!叫我睡一会儿觉好不好!你们出去!可是蔓蔓又不敢出去玩,因为常奶奶经常很突然地喊把尿盆拿来!把尿盆拿来!蔓蔓就要赶紧端尿盆,端得慢些她就把裤子尿湿了。

蔓蔓也长成个大姑娘了。她已经十六岁了,虽说有个可怕的童年,拖着残疾的腿,但她的性格很是开朗,哪里有娃娃们玩,她就杵着双拐跑过去,打扑克,抓窝。她跟着老残院的裁缝学习做衣裳,一只脚踏机器。裁缝说你个半脸汉学这做啥哩?她说以后长大了我还不自己做衣裳吗?叫旁人侍候我一辈子吗?别人织毛衣,她也跟着学。她没钱买毛线,就把一件破棉袄拆了,把棉花纺成线织件线衣穿在棉袄里边当衬衣。她跟那些老年人学,把瓦片拿来磨成纺锤纺线线。

她和常奶奶很有感情,小的时候常奶奶给她洗衣裳补衣裳,给她梳头编小辫子,给她端尿盆,如今常奶奶下不了炕了,眼也花了,脑子常犯糊涂,她就给常奶奶洗衣裳补衣裳,给常奶奶梳头端尿盆。常奶奶自从三年自然灾害以来再也没吃过饱饭,没吃过好饭,常奶奶好几次跟她说,啥时间能饱饱地吃上一顿搅团,吃上一顿肉块块,死了都中哩。她听了这话心里难受得很,就把帮人家纳鞋底织毛衣人家给的三五角钱存下来,再找人买上几两粮票(一斤粮票一元钱),到饭馆去买一碗臊子面(大碗三两粮票二角钱,小碗二两粮票一角八分钱)端来给常奶奶吃。有时她还要给王尕女买一碗,把王尕女哄好,因为常奶奶拉了尿了擦洗的时候,需要王尕女帮忙抱着常奶奶。她自己一条腿用不上力。

常奶奶昨天就关心那个娃娃的情况,今天上午听说香兰把娃娃撇到门外了,就不断地打发蔓蔓出去看娃娃是不是有人抱走了。她还叫蔓蔓给娃娃喂了一次水。她说娃娃吃上馍馍以后渴哩。现在听说娃娃拉屎了,就说,我的尕尕,你去看一下,把屎擦一下去。蔓蔓就拿点破布去了,给娃娃擦干净,包好又放下了。

到中午的时候,蔓蔓自己又跑去看了一趟,回来给常奶奶说,那娃娃不见了。街上的人说,一个农民抱走了。常奶奶说,抱走了好,抱走了好,娃娃遇上好人了。常奶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

11

其实,那娃娃叫一个路过的农民送到县民政局去了。不到一个钟头,那个农民又把娃娃抱到老残院来了。他对梁国华说,民政局叫他抱回来交给院长,叫老残院把娃娃收下。

这一次梁国华不能不收养娃娃了,民政局的话他不能不听,但是叫谁管上这个娃娃呢,真正把梁国华难住了。老残院除了院长和一个新调来的书记,还有保管、会计、炊事员、裁缝,就是没有阿姨,一个七八个月的尕娃娃叫谁带才好呢?梁国华和书记商量来商量去,认为还是香兰带娃娃最合适。梁国华把香兰叫来了,说,香兰,你不是想带那个娃娃吗?民政局把那个娃娃送回来了,一定要叫老残院收下。我们商量了一下,你就把他管上吧。以后你就再不要做饭了,专门管这个娃娃。你的工资老残院一分钱不少地给你。但是陈香兰说了一句话,把梁国华噎得喘不上气来:

我一个大姑娘带娃娃,人们的唾沫星子不把我淹死吗?

这个娃娃可是把梁国华愁死了,他又把一个女炊事员叫来做工作,炊事员说自己的娃娃送托儿所着呢,怎么能带别人的娃娃呢?

梁国华真是急得上火。已经下班了,老残院吃晚饭的钟声响过了,还没找下带娃娃的人。他不得已跑到食堂去打了一碗饭回来喂娃娃,然后用布单子把娃娃裹起来。他决定先找一对盲人夫妻看上一夜,明天上班再想办法。可就在他拾掇娃娃的时候门外头响起噔噔的木头棍子捣地的声音,扭脸一看,蔓蔓正把一个拐杖伸进办公室的门槛,身体倾斜着跨过门槛。

蔓蔓,你有啥事吗?他问了一句。

梁院长,我听说你这达有个娃娃?

什么娃娃!去去去!我忙着哩!

梁国华这两年不喜欢蔓蔓了。蔓蔓长成大丫头了,高高的个子,俊俏的脸盘,可是这丫头说话刻薄,你说她一句她能顶你十句,无理搅三分。就拿去年冬上来说,老残院每间房子发五十块煤砖烧炉子取暖哩,她们房子的煤砖却被她一角八分一块卖掉了,卖下的钱给常奶奶和王尕女一人买了一件衬衣。批评她吧,她却说常奶奶穿空心棉袄冷得很,老残院为啥不给大家买衬衣?你们干部都是穿的空心棉袄吗?她把取暖的煤砖卖了,又把烧炕的煤末子打成煤饼烧炉子,背来菜园子的干菜叶子煨炕。

咦,赵师傅说你这达有个娃娃哩,叫我来看一下。蔓蔓说。

看什么!娃娃有什么看的,那又不是花花草草。

蔓蔓怔了一下,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赵师傅叫我来的,说你找人着哩,找个带娃娃的人呢……

是找个带娃娃的人哩……梁国华一句话没说完,诧异地停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说,你是说……

蔓蔓说,赵师傅说你这达有个娃娃没人管,叫我管上。我是来抱娃娃的。

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梁国华仍然疑神疑鬼地问,你说的实话吗——你要带这个娃娃?

蔓蔓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我啥时候哄过你?

梁国华大喜过望,说,好!好!你把娃娃带上!蔓蔓,只要你把这娃娃带上,你有啥要求我都答应。你说,你有啥要求。你尽管说!

蔓蔓没吭声,睁大了眼睛看梁国华,后来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没啥要求,我就是抱娃娃来的。你叫我说要求的话,那我就说一个要求——你说话要算数!

你说吧你说吧。

蔓蔓又说,我尕的时候你跟我说过的,长大了给我装个假腿。我长大了,你又不提这事了!

梁国华哑了,许久才发出声来:蔓蔓,你不是还没长大吗?

我都十六岁了。

十六岁也是娃娃。十八岁才算大人哩,十八的人才有选举权……

可你给洋焕治脸,她才十四岁……

脸和腿不一样呀。她的脸上长疮,一个女娃子多难看呀……

我是男娃子吗?拄着拐走路好看吗?我将来怎么工作哩?

梁国华沉默了一下说,蔓蔓,你把娃娃先带上,过上两三年,娃娃大些了,我们给他治眼睛。白内障不是治不了的病。等到他的眼睛治好了,你就该工作了,我就给你治腿去,给你装个假腿。到那时间,你就不用拄拐杖了。

你说的实话?

实话。

蔓蔓盯着梁国华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那我就把娃娃抱走了。

梁国华说我给你抱过去。

我自个能抱!

蔓蔓把两个拐杖合到一起塞到右腋下边,右手扶住,腾出左手抱住娃娃,然后用自己那条“好”腿支撑住身体,把拐杖往前挪一下。然后她的身体又往拐杖倾斜过去,把全身的重量转移到拐杖上,再把“好”腿一点一点拖过去,靠近拐杖。然后再把拐杖向前挪去……她侧着身体往前挪动,在整个挪动的过程中,她那条残腿就在旁边甩搭着,像是条被风吹动的空裤腿。她翻越门槛的过程尤其艰难;她的身体完全倚在门框上,她的右手才能把拐杖举过门槛……

12

梁国华一直目送着蔓蔓走到院子中间了,这才收拾一下办公室下班回家。他走到门口时看见传达室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向赵师傅说:

老赵,你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了,娃娃叫蔓蔓抱走了。你说,你是怎么说动她的。

赵师傅回答,我也没说啥呀。我就说那娃娃孽障得很,没娘娃,遭罪着哩。你也是遭下罪的,你把那个娃娃管上,消你的罪哩。她就同意了。

听赵师傅说完,梁国华沉默了,而后说,哎呀呀,我就想都没想过叫她把娃娃管上的事。打从香兰上班之后,她和我差不多成仇人了,见了我连话都不说。

你把丫头哄下了嘛。你说下的丫头长大了给装假腿哩,走路就不用拐杖了。丫头长大了,你装下的没事情的样子。

梁国华很激烈地说,你说我哄那丫头了!你站着说话腰不痛!装假腿要动手术哩,还要去上海订做假腿哩。那得花多少钱?民政局一年才给着多少钱?给她装一条假腿,老残院的人还吃饭不吃?

赵师傅也拉长了嗓音说,那你不要许愿呀!光许愿不还愿,你算个啥人嘛!

梁国华哑了。许久,他声气徐缓地说,不是光许愿不还愿,老残院真是有困难……不过这次你跟丫头说,叫她把娃娃带好,过两年娃娃能自理了,我一定给她装一条假腿,到上海去……

你不要跟我说这话,干打雷不下雨!

实话!你给她说,到时间老残院砸锅卖铁,也要凑上这笔钱……

13

蔓蔓,你怀里抱的啥呀?

还在蔓蔓艰难地翻越门槛的时候,常奶奶就问。常奶奶的眼睛花了,看得不很真切。蔓蔓大声回答:

我把那个娃娃抱来了!

常奶奶像是有点不相信,说,你把那个娃娃抱来了吗?她说话的时候把“你”字说得很重。蔓蔓说,没人管呀,把梁院长愁坏了,赵师傅说是叫我管上,我说管上就管上。说着话,她走到炕跟前了,把娃娃放在炕上了,又说,你看,你看娃娃。

常奶奶弯着腰看了好一阵儿娃娃,摸了娃娃的手,摸了脸蛋,说,好,我的尕尕,你把娃娃抱来了就好,这是修善哩,积德哩,但就是你怎么拉他哩?你是个半脸汉,又拉上个半脸汉,你能顾住他吗?

行哩,没问题!这娃娃乖着哩,不爱哭。你看,你看,大眼睛扑棱扑棱的,就像是能听懂咱的话。就是身上臭得很,你闻,你闻,这是一股啥味道嘛。我得给他洗个澡。蔓蔓很自信地说,并且扯着嗓门喊起来:尕女子,尕女子!

王尕女也长大了。她比蔓蔓大三四岁,个子没蔓蔓大,但傻吃傻喝,身体比蔓蔓壮实有力。她从院子里沙达沙达走进来说,蔓蔓,你叫我?蔓蔓说你到食堂端些热水去,我给娃娃洗澡哩。王尕女嘴里淌着涎水看了好一会儿娃娃,在蔓蔓的再三催促下拿个脸盆走了。

给娃娃洗澡还费了事了。房子里有个小板凳,蔓蔓坐在板凳上把娃娃接过来放进洗脸盆里,水溢出来了。她一条腿用不上力,那条残疾腿抬不起来,溢出来的水把鞋和裤腿洇湿了。还是叫王尕女抱住娃娃,她才把娃娃的身上打了胰子洗干净了。

然后她又洗包裹娃娃的单子。娃娃就趴在常奶奶的怀里,以防娃娃着凉。

这天晚上,娃娃和她睡一个被窝,把褥子尿湿了。害得她半夜起来晾褥子。常奶奶说她,我的尕尕,你当成娃娃那么好带吗?那要把尿哩,一晚上把两三遍哩。拿来吧,你把娃娃给我吧,我给你抱着。第二天蔓蔓跑去找保管员要了几个面粉袋子,洗净后缝了个小褥子和小被子。又把她和常奶奶的两件破衣裳拆了,洗净,给娃娃当尿布。她还跑到裁缝那儿找些碎布拼凑起来,给娃娃做了新衣裳,新裤子。

她看见过隔壁的盲人夫妻怎么侍候婴儿。她把尿布给娃娃垫上,然后用小被子裹起来,再用个布条条系住。这娃娃不爱哭,除了睡觉就睁着白花花的眼睛看着他无知的世界,但蔓蔓还是喜欢抱着他摇呀晃呀。她叫梁国华给娃娃起名子,梁国华说党和国家收养下的娃娃,就叫党国爱吧。于是,她抱着娃娃摇呀晃呀,嘴里说着党国爱,我的党国爱,你快些长大,长大了给你看眼睛去,那时间你就啥都看见了。

14

毕竟蔓蔓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六岁嘛,伺候了三四天娃娃她就急得蹲不住了。一天早晨党爱国吃过饭睡觉了,她跟常奶奶说我出去一下,国爱醒了你给我看一下。她一出去就是半天,和娃娃们打扑克。吃午饭她才回到宿舍,看见常奶奶抱着娃娃摇着晃着。她问常奶奶:娃娃尿湿了吧?常奶奶说我把过了。她看见地下有把过尿的印子,打开小被子看看,干爽爽的。于是,她就经常把娃娃交给常奶奶看,自己便跑出去玩,或是帮着裁缝做衣裳。

只是有一件事搞得蔓蔓很苦恼:娃娃吃不饱!

老残院的残疾人和孤寡老人的口粮是有限额的,大人一月二十六斤,党国爱六斤,第二年才增加到八斤。也就是说蔓蔓一天吃三个馍馍,党爱国才有一个。每天早晨去食堂打饭,大师傅就给党国爱一个馍馍,叫她分三顿给党国爱吃。另外给一点点咸菜。蔓蔓早晨掰半个馍馍用开水泡软,放上些咸菜喂党国爱。到中午泡上另一半再喂上。晚饭就没吃的了,饿得娃娃夜里睡不着觉,光哭。为了叫党国爱吃上些饭睡觉,晚饭蔓蔓就把自己的汤面条分给娃娃一些。老残院供应的饭原来就吃不饱,现在要把自己的饭分一些给党爱国,蔓蔓难挨得很。

她找过梁国华,说娃娃吃不饱,给增加些粮食。梁国华说,蔓蔓,你要啥条件我都能答应,可这粮食的问题,我没办法。给他多吃些,再的人就要少吃些。人家提意见呢!

她只好去食堂帮厨的时候偷,偷菜芯子,偷洋芋。

这是领养党国爱的第二年秋天发生的事。老残院食堂管理员从乡下买来了几口袋洋芋,叫了几个盲人和蔓蔓一起拣洋芋:大的挑出来入窖,小的放到食堂去。一起干活的都是盲人,蔓蔓就把十几斤洋芋藏起来了,放在食堂门外的一堆大白菜下边。等到天黑了,她找个背草的背斗,叫王尕女跟她去背回来,在炉子上煮着吃。过了好几天,洋芋都吃完了,事情被书记知道了,叫人把蔓蔓和王尕女叫到办公室去,叫她们交代偷洋芋的事。蔓蔓死不承认,说没偷过洋芋;问王尕女,王尕女嘴上淌着涎水也说没偷。书记很是生气,顺手拿起一根扎绳打王尕女的腿。书记一边打一边问,你还偷不偷洋芋了!王尕女哇哇叫着说不偷了,再不偷了!

几个盲人听说书记打人了,同情地问蔓蔓:书记打你了吗?蔓蔓回答:没打我,光打尕女子了!他要是打我,我到民政局告他去哩!你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共产党叫你打人的吗?

她的话传到了书记的耳朵里,书记惊讶地说,啊呀,这个丫头不得了,幸亏是个瘸子,那要是不瘸,上天哩!

15

党国爱已经四岁了。虽然是在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里长大的,却长得心疼得很:他的面孔白白的,还十分秀气,像个女娃子;他的性格也恬静,有人说话的时候静静地听着,大而无神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娃娃还聪敏得很,房子里来过什么人,下次再来,一听见脚步就喊:常奶奶,吴奶奶来了;阿姨,刘大大来了!他跟蔓蔓亲得不得了,蔓蔓走到哪达,他就跟到那达,牵着蔓蔓的衣裳,就像是蔓蔓的小尾巴。有时候蔓蔓不领他,跑到别人的房子织毛线去了,玩扑克去了,他就像能闻着味道一样,摸上就来了。蔓蔓有啥事上街了,回来时刚进大门,他就能听见拐杖的声音,高兴得拍手,喊:阿姨回来了,阿姨回来了!他听见拐杖的声音了。

这娃娃也吃了不少苦头。老残院隔三差五收进一些讨饭的盲人来,有些还是两口子带着孩子,有的进了老残院又生孩子。那些孩子不到上学的年龄就在院子里耍。他们恶作剧,在地上挖个坑,灌上水,叫党国爱走过去。于是党国爱摔得鼻青脸肿,一身泥水,他们哈哈笑。有时党国爱在院子里走得好好的,有人突然推他一把,他一趔趄绊倒了,原因是另一个娃娃就在他身旁无声无息蹲着,故意绊他呢。为这种事,蔓蔓经常找上门去,跟娃娃们的父母吵仗。吵完仗还要找书记和梁国华告状:你们到底管不管,蛋蛋把党国爱的脸挖破了,蛋蛋的妈还不讲理,说党国爱自个碰破的!

16

八月的一天早晨,蔓蔓起床后去倒尿盆,看见老残院的张会计匆匆地走进大门来了,往会计室去。蔓蔓觉得奇怪,张会计是个最散漫的人,经常八点半钟还不来上班,白天谁要是找他办个啥事又找不到他,他早早就回家了,却总说自己出去办事了。蔓蔓朝他喊了一声:张会计,今天的太阳从西山上升起来了,你这么早上班来了!张会计像很忙的样子瞪她一眼往前走,但是走到会计室门口又扭过脸来说,蔓蔓,我到兰州出差去哩!蔓蔓说,我又不是领导,用不着跟我汇报!

你这个丫头!张会计哼了一声又说,蔓蔓,我这次去兰州,梁院长交待了一个任务,叫我在省上的医院联系一下去,要给党国爱的眼睛做手术!

听到这消息,蔓蔓飞快地倒完尿盆回了宿舍,大声地说,常奶奶,报告你个好消息:老残院给党国爱看眼睛哩,张会计今天到兰州联系去哩!

你说的啥?党国爱也听见她的话了,很兴奋。

要给你看眼睛去哩!做手术哩!

做完手术我就能看见路了,再不栽跟头了,对不对?

党国爱兴奋极了,拍着手喊。蔓蔓抓住了他的手说:

就是,手术一做完,你啥都看见了!来,我给你洗脸!

往常洗脸,蔓蔓也就是拿手巾给他糊里八涂抹一抹,然后把手巾扔给他自己擦手,但这天她给党国爱脸上擦了胰子,把两只手也用力擦了擦。她一边擦一边说,你这两天不要乱爬去!你看,你这爪子哪里像个手,像是个粪杈子嘛。

但就在她用力擦手的时候,党国爱哎呦哎呦地叫起来:阿姨轻些,阿姨轻些!她问咋了,党国爱咧着嘴哭了,说手痛得很。她仔细看党国爱的手,才发现中指关节上淌血了,那里有个伤疤被她的毛巾蹭掉了,中指和食指的指甲黑黑的充血了,手指肿得粗粗的。她问这是怎么碰破的,党国爱说:

蝉来砸下的。

他为啥砸你?

他和蛋蛋说跟我比一下谁的手大,我把手放在台台上,他一砖头砸在手上了。

这个瞎熊蝉来,我找他去!

常奶奶息事宁人,说,算了算了,娃娃们玩着哩嘛!

有这么玩的吗?你看,这砸得多劲大,手指头砸破了不说,连指甲缝都化脓了!这不是玩,这是心坏了!怎么始下的这样的东西,有人养没人教的!不行,我找他妈去!

算了算了,找去能做啥呀?找去了就打仗哩嘛!破了的也好不了嘛!你消消气吧,给我的狗狗抹些红药水去。

常奶奶一再劝解,蔓蔓气才消了些,但依然气咻咻地问党国爱,这是哪一天砸下的?

几天了。

那你早些不说!

我害怕!

害怕啥?害怕我把你吃上吗?

我害怕你吵仗去!

蔓蔓不吭声了,瞪他,过一会儿才说:狗狗,你长大就知道了,人家看不起我们,我是个瘸子,你是个瞎子!你就要歪些,马善了人骑哩,狗善了拉稀屎,人善了人家欺负哩!

她把党国爱训了一顿,然后就拉着到食堂去了。食堂的一个炊事员是河北省人,男人是省军区驻陇西县部队的连长,家里有红药水,有消炎粉。

给党国爱的手上撒了点消炎粉抹了点红药水,包上,她就急急地跑到裁缝那达去了。她嘱咐常奶奶中午给狗狗把馍馍泡上,叫他自己吃,她要给狗狗做一件衣裳去。她说,张会计一两天就回来了,联系好了的话,狗狗这两天就要去兰州,要叫狗狗穿上一件新衣裳。听说要给党国爱治眼睛去,裁缝也高兴,从公家的布匹上给她扯了一块布,裁剪好了,叫蔓蔓自己扎。扎完了上衣,蔓蔓又找些碎布拼上,又扎了个裤衩。

黄昏时分她才回到宿舍,看见党国爱在炕上睡觉哩,她就说狗狗起来,试一下新衣裳。可是党国爱没应声。常奶奶说,狗狗今天不知道咋了,吃过午饭就睡下了,一直没醒来。她摸了一下前额说,有点发烧。可能感冒了,叫再睡会儿。过一会儿开饭了,她和王尕女去打饭,回来硬把党国爱叫醒了,给国爱喂饭。国爱吃了两口就推了一下碗,又倒下睡了。

这一天蔓蔓也累了,吃过饭也没出去玩,躺下睡了。到天黑她突然醒了,心里总觉得党国爱有点不对头:这娃娃以前也受过凉发过烧,但没有过不吃饭的时候。她就又推国爱,喊,狗狗,醒一下!党国爱醒了,突然坐起来说,阿姨,我要呕。党国爱像是很恶心的样子,还很急,怕自己呕在炕上,两只手拼起来举在胸前接着。蔓蔓也忙忙下地,把尿盆端来叫他呕。呕完了,党国爱又睡了,常奶奶说:

狗狗是吃了啥不合适的东西了。没啥,呕完就好了。

蔓蔓也就放心睡了。

天亮后党国爱还是睡,叫上几声才睁开眼睛看看,接着又睡。蔓蔓觉得不像感冒,就去找梁国华开了一张医疗合同单,叫王尕女抱着去了县医院。

到了医院挂号,医生检查了一下,说这孩子病重没法治了,你们抱回去吧。蔓蔓一听慌了,恳求医生:你收下嘛,病重了才上医院哩,病轻了来医院做啥!但医生理也不理她,又给别人看病。蔓蔓急了,跑去找老残院调过来的按摩师刘敏。刘敏也帮着去找儿科的医生,可医生还是不收。刘敏生气了,把蔓蔓叫到走廊上说,你把娃娃撂椅子上,你们回去,看他们管不管!蔓蔓便大声地说,尕女子,把狗狗放下,放在椅子上,咱回老残院!她和王尕女转身就走,那位医生着急了,喊,你们走了孩子谁管?蔓蔓催着王尕女还往外走,医生说不要走不要走,孩子我们收下,你们大人要看着。医生叫护士把党国爱抱进了病房,吊上大瓶子输液,蔓蔓才松了一口气,打发王尕女回去报告梁院长去。

下午香兰来了,还买了一斤饼干,说梁院长到县上开会去了,不在老残院。香兰问了情况,想叫醒党国爱。叫了几声党国爱没醒,就见党国爱的手一抖一抖的,便呜呜地哭了。蔓蔓生气,说你哭啥哩?香兰说你瓜着哩,在定西孤儿院的时候,有个尕女子抽风,送到专署医院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蔓蔓说你胡说个啥嘛,我没听说抽风能把人抽死的。蔓蔓在枕头旁边叫,狗狗,你醒一下,香兰阿姨看你来了,阿姨也在你跟前哩。党国爱睁开了眼睛看她,看香兰,微弱的声音说,阿姨,这是在哪达?蔓蔓说,狗狗,这是在医院里。来,你吃些饼干,这是香兰阿姨给你买来的。党国爱没说话就又睡着了。

香兰到天黑回去了。转天早晨梁国华来了,看见党国爱皱了一下眉头,说,蔓蔓,这娃娃不中了,你看,嘴角抽着哩。蔓蔓说,狗狗快好了,狗狗抽得轻多了,昨天手抽着哩腿也抽着哩。梁国华说,这娃娃得的是破伤风,我见过,我在朝鲜战场上见过破伤风的人,得上就没治了。

这时候进来了两个护士,拔了输液针头,收拾着要抬党国爱。蔓蔓问你们往哪里抬?一位护士说太平间。蔓蔓说人还活着哩,你们就往太平间抬吗?另一个护士说,那是倒气呢!

蔓蔓大哭起来:你们不能抬走!我给狗狗做下衣裳还没穿上哩……

17

党国爱殁了几天,常奶奶躺到了。常奶奶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每到夏季都得一场大病——拉痢疾。常奶奶今年拉肚子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食堂的饭里天天下甜菜叶子,她一吃就拉肚子,而且很快就转成了痢疾。她的身体太瓤了。

常奶奶不光是躺倒了,并且脑子也糊涂了,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都在睡觉。醒来的时候就问,狗狗呢?我的狗狗呢?还在她没有躺倒之前,蔓蔓就嘱咐过王尕女,不要说党国爱殁了,就说到兰州治眼睛去了,但是王尕女傻叽叽地告诉常奶奶“狗狗死了”。结果常奶奶问着问着就淌开眼泪了。人一糊涂就麻达得很,拉了尿了自己不知道,房子里臭气熏天,蔓蔓天天给她擦洗。

给常奶奶擦洗费事得很,她自己坐不起来,要人抱起来。蔓蔓本身一条腿残疾用不上力,抱她的时候叫她把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上再拉住她的肋巴往起拉。一不小心,蔓蔓就失去平衡跌倒了,两个人都躺在炕上。王尕女有力气,但她不愿干,嫌脏。每一次支使她,蔓蔓都要付出些代价,给一块手巾呀,许愿给买一碗臊子面呀。把她哄高兴了,她就跪在炕上,从后头把常奶奶抱起来,蔓蔓就给常奶奶脱裤子,擦洗,然后把干爽的裤子换上。

人一拉痢疾就体内缺水,就不断地要水喝,夜里也要喝。

有几天常奶奶清醒了,蔓蔓把枕头和被子垫到她的腰上,叫她坐一坐。坐着,常奶奶跟蔓蔓说:

我的尕尕,你把我再伺候几天。我把你麻达不了几天了,这场病我熬不过去了。我缓下了,你记着要把我的拐棍放在棺材里,要给我的袖筒里袖上一个馍馍。

袖筒里袖馍馍做啥哩?蔓蔓莫名其妙,问。

常奶奶说,缓下了也要吃哩嘛,人到了阴间和阳世上一样。

蔓蔓对常奶奶的话似信似疑,没出声。常奶奶又说,我的尕尕,你今天给我洗一下脚,我几个月没洗脚了。脚痒得很呀!

蔓蔓把王尕女叫来了,她把几床被子摞在一起,叫王尕女把常奶奶抱到被子上,王尕女从后边扶住,她给常奶奶脱衣裳。常奶奶问脱衣裳做啥呀?她回答:常奶奶,今天你精神好,我给你全身擦洗一下。她把常奶奶松弛干瘦的身体擦洗得白白净净,穿上衣裳,然后脱去常奶奶的破袜子,解开裹脚布。

常奶奶从前都是自己洗脚,坐在地下的角落里面向墙壁。蔓蔓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小脚的真面目。这天她看见常奶奶的尕脚了,小小的,就像是五月端午姑娘们绣下的荷包那么大的一点点,脚指头还弯在脚心里,除了大脚趾。常奶奶的脚洗完后也白生生的,就像是一个剥了粽叶的粽子。

裹脚布长得很,解开后在炕上堆了一堆。裹脚布上虱子多得很,蔓蔓用开水烫了,搓着洗了,可是虮子洗不掉。她拿了一把剪子,叫上王尕女到门外的台阶上去,扯紧了,用剪子刮了一遍,再洗。然后搭到忠字牌跟前的木栏杆上晒。不到一个钟头,裹脚布就被黄土高原的太阳晒干了,她拿进来又给常奶奶绕过来绕过去缠上。

缠上裹脚布之后蔓蔓又把一双自己攒钱买下的尼龙袜子给常奶奶穿上了。她对常奶奶说,常奶奶,你的袜子太破了,我撇过了。这时候常奶奶哭了起来,眼泪唰唰地淌个不停。蔓蔓说,常奶奶,你那袜子太破了,穿不成了!常奶奶说,我的尕尕,你的情我这一辈子补不上了,下辈子再补吧……

过了几天常奶奶死了。那几天常奶奶又犯糊涂了,长睡不醒,有时连饭也不吃,就是要着喝水。蔓蔓和王尕女夜里轮流值班,一人半夜。常奶奶一说渴得很,她们就把窗台上放着的一个破嘴嘴的茶壶端过来往常奶奶嘴里灌水。

那天晚上王尕女值前半夜蔓蔓值后半夜,但蔓蔓一觉睡到天亮王尕女也没叫她。她醒来后看见王尕女穿着衣裳在常奶奶身旁睡着了。她推醒王尕女问,常奶奶一晚上没要水吗?王尕女说,没有呀。蔓蔓觉得奇怪,就问,常奶奶你喝水不喝?问了两声常奶奶不答应,她拿起茶壶灌水,水都淌在枕头上了。

她跑出去找看大门的赵师傅,说常奶奶一夜没喝水。赵师傅跑来看了看说:

常奶奶缓下了。

赵师傅抱了一捆麦草铺在地上,又叫了两个大汉把常奶奶连同她的褥子抬下来放在草上。过一会儿上班了,就去给领导反映。梁国华和党支部书记来看了,叫保管从仓库抬个棺材来,再叫人到殡仪馆请人去。书记还要出去办事,临走说,起灵的时候把褥子抽出来,再来人还要用。

老残院每年冬季都要死几个老汉,老残院请木匠打下着一房子棺材呢。保管和赵师傅抬了一口来放在门口。下午,殡仪馆来人了。梁国华看着起灵,说,书记不在,快,你们把褥子给垫上,快些抬上了走。殡仪馆的人用褥子把常奶奶兜起放进了棺材,这时蔓蔓喊了声等一下,跑进房子把常奶奶的被子抱出来盖在常奶奶身上了,然后把一个馍馍塞进常奶奶的袖筒里,把拐棍也放在常奶奶的身旁。

老残院的盲人和孤寡老人们都来了,他们是和常奶奶告别来的。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汉说,常奶奶没一个亲人,这些年没一个人来看过她,可是常奶奶没受一天罪,多亏蔓蔓这丫头了。

另一个孤老汉说,蔓蔓,你把我也伺候上,我到了阴间想你哩。

蔓蔓恐惧地说,张爷爷,到阴间了你可不要想我,我害怕得很,我还想活哩。

18

过了三个月,民政局安排蔓蔓到陇西县服装厂当工人。她走着上了一个月班,工厂派一个人来老残院背她的行李。人们出来送她,梁国华说,蔓蔓,星期天休息下了到老残院玩来。蔓蔓哭开了,说:

你说下的给我装条假腿,到我走你都没给装,我还来老残院吗?


本章节地址:https://www.zangdimima.cc/dingxigueryuanjishi/193154.html

如果您喜欢本站,可以点击收藏本站或者设为首页,方便您阅读本站小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