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尕丫头回家

高永祥领着三个娃娃从文峰镇的火车站出来,一拐弯儿进了一个巷道,来到一个大宅院门口,叭叭地敲门,喊开门来!

这里原先是一个富汉家的深宅大院,门楼子很高大,门板也很结实。院角上还有个高房比其他人家的都高都大。解放初,它的主人就被政府扫地出门了,住进来几户农民;前几年这几户农民也被迁出去了,改称陇西县收容站,专事收容和接待流浪人口。

开门的是一个穿一身黑棉衣的人。他是收容站从文峰镇雇来的街道居民,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四年了。他认识高永祥,说,高干事来了?高永祥说,把个门关这么紧做啥?

不关紧?不关紧人跑过哩!那人笑着回答,但他看见了跟着高永祥走进来的三个娃娃,又说,栾娃子,你怎么又来了?

高永祥已经走过去了,听见问话扭过脸来看,见他领来的一个叫栾吉泰的娃娃朝那个人做了个鬼脸,就问:你们认识?那人说,我们怎么不认识,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

高永祥朝那个娃娃脸上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那个人大声地朝着北房的方向喊,马站长,专署的高干事来了!

马站长闻声走出北房,但这时院子里除了那三个娃娃,高永祥已经不见了。马站长站在院子里等,就见高永祥从一间房出来又进了一间房。北房的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着褴褛蓬头垢面的老汉和娃娃。他们在台阶上晒太阳。这是正月十五刚刚过去的日子,太阳已经有点热气了。这个宅院大得很,东西南北各有六七间房,都是七尺深的廊檐台阶,大门开在东南角上,面向南方。

高永祥把除了办公室之外的房子都转了一遍,才朝着马站长说,走,进你的办公室去。来,娃娃们也进来。

马站长,你跟娃娃们认识?进房子后坐下,高永祥说。他在各房子巡视的时候就看见马站长在院子里和娃娃们说话。

马站长回答,这个娃娃熟。他叫栾吉泰嘛,云田镇麻家山的人,这几年就把收容站的门槛踏断了——收进来送回家了,又跑了,又收进来了。去年将将送到孤儿院。这两个没见过。

这一个叫王旭,这一个叫吕贡多。你说缺人,我今天去陇西福利院了,给你领了三个娃娃来,帮助你们工作。你就再不要从外头雇临时工了,省几个钱。

那不雇了嘛。有人就不雇了嘛。马站长说。

我将将看了,你这达还有二三十人哩。你要快些把人送走,把房子腾下,陕西新疆的人这两天就要到了。你不把人送走,陕西新疆的人来了,把你就整住哩:饭也做不熟,睡也没处睡,看你咋办哩!

有那么凶动吗?

那你当吓唬你着哩吗?这事搞了一年了,省上民政厅的厅长亲自去陕西谈判的,派出去上百人的工作队到陕西各县做动员工作去了,陕西省也下了文件叫各县各级组织配合好。有些人已经集中到县上了,这两天就上车哩。专署重视得很,我们民政局的人都下去了,各县各公社要做好接待和安置的工作哩。你不要马虎,你单要是马虎,着家伙哩!

好好好,马上就准备好!马上就准备好!那些人是马河镇的,还有菜子河的。早就给那边的工委打电话了,叫他们接人来,他们一个人都没来。

不行了你们就送去。要快些把房子腾下哩!

好,送去,送去!你给我增加人了,我就给送去。原先不行呀,手底下没人指派呀,就一个会计,一个保管,一个大师傅,一个看门的。

谈了谈工作,大师傅把饭端来了。炒的洋芋片片,蒸的禾田面馍馍。吃完了,又喝水,高永祥就对三个娃娃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帮助马站长工作。过两天我就又来了,我看你们来。马站长说你这就要走吗?不住下?高永祥说。不住不住。我还要到通渭去哩,看那达的收容站准备好了没有。一定要赶上一点钟的这趟班车,迟了就到不了通渭了,耽误事哩。

马站长把高永祥送走之后回到收容站,三个娃娃问他:马叔叔,我们现在做啥哩?马站长回答:娃娃们,今天你们啥也不做,先把你们睡觉的事安排一下。来,把你们的被褥提上。

娃娃们是背着行李来的。他们提上行李,跟马站长走到隔壁的一间房子。这是个小房间,九尺宽,一丈一的进深,进门直通通一条二尺五宽的过道,右边一盘大炕。炕上乱糟糟一堆麦草。马站长说,娃娃们,把草摊平,再到隔壁拿两床被去,把被铺上,再把你们的单子和褥子铺上铺厚些睡,暖和些。那个叫吕贡多的娃娃去了,但又空着手回来,说,我们不要被子了,就铺我们的线单子吧。那被子太脏了。栾吉泰一边铺单子,一边问马站长:马叔叔,将才那个高干事是做啥的,他怎么还管你哩?

在栾吉泰的心目中,马站长是很有权威的,因为他很多次被人送到这儿来,都是马站长登记审问并派人把他送回云田公社去的。

马站长很惊讶:你们一搭来的,不知道他是做啥的?

我们哪知道呀。院长叫他领我们到收容站来,一阵阵就到文峰镇了。路上他光说我们到这达的事了,他说,我们就是帮助收容工作来的,要接待外流人口哩。他没说他的情况。

谁叫你们跟他来的。

孤儿院的院长。院长把我们叫去了,说你们几个人跟上高叔叔到县收容站去,帮着干些活去。我们还当成他是新调到收容站的干部,归你管哩。

娃娃们,高干事是民政局的的干部,局长的秘书,是管我们的,还管孤儿院,还管乡里的救济工作——哪里发了大水把房冲过了,庄稼叫雹子打过了,他要调查哩,发救济款哩。

就管陇西吗?

定西专区的各县都管。娃娃们,我给你们交待一下你们的工作。吕贡多,你个子小,从明天起,你就到伙房帮着大师傅做饭去。现在人少,大师傅一个人能做过来。过两天流落外地的人送来了,他一个人就忙不过来了。你们两个——王旭,栾家娃,你们两个人明天把东房的那二十几个人送到马河镇工委去。栾家娃,马河镇你知道吧?

那我熟。我家是云田镇公社的。河合镇我要饭着去过两趟。我们咋个送法?

这明天给你说,叫会计按人数把车票钱给你,你们到火车站去,把那些人领上,买上车票坐火车走。把人送到马河镇工委之后,叫他们打个条子,收到了多少个人,哪一天收到的。花下的钱在会计那达报销。要注意的是送的人不要叫跑了。

工委是做啥的?栾吉泰问。

工委……工委……马站长觉得这事一下子还给娃娃讲不清楚,就说,你不要管工委是做啥的,到了马河镇,你就说找马河镇工委哩,人们就告诉你了。

第二天,栾吉泰和王旭就送人去了。总共是二十二个人,都是些老汉和娃娃,要馍馍的;有从定西收容下送来的,有从兰州送来的,还有陇西和文峰镇火车站收容下的。第三天又送了三个要馍馍的娃娃到六仓湾去。六仓湾在文峰镇东边十几公里的地方,不通车,他们走着去,天黑才回到收容站。

后来空闲了两三天,马站长领着他们几个人打扫卫生,到文峰镇拉麦草给每间房子的炕上地下铺好,然后大批的妇女就到了。一节车皮一下子送来了七八十人,从陕西来的。一下子把十几间房子住满了,有的房子地下都睡满了人。她们一来,收容站都乱了。有些妇女肚子大了,要生娃娃呢,赶快往医院送。有的妇女才生完娃娃几天,娃娃留在陕西了,现在奶胀得难受,自己往外挤,痛得哭。有的妇女还带着一两岁的娃娃,娃娃哭着要回家呢,要找陕西的大去。全收容站的人都动员起来了,登记,调整房子,把同一个公社的安排到一起,通知公社来人领。没人领的,收容站往公社送。送的路上还跑掉了两个,她们又跑回陕西去了。这两个人到了收容站就哭,闹,说她们在陕西的娃娃才一岁,生产队长叫她们到大队开会。一开会就扣住了,不叫回家了,甘肃去的人和陕西的干部把她们装上车拉到火车站去了。她们说,就是把她们送到陇西的老家她们也要跑。这两个人是栾吉泰去送的,坐在火车上他劝她们再不要乱跑了,陕西的家里有娃娃,陇西的家里没娃娃吗?陇西的家里没男人吗?那两个妇女很惊讶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能说这样的话。他说,我就是孤儿,我妈跑到陕西去了,到现在没音信。我见了陕西来的人就打听,见没见过一个叫张秀英的人,三十岁出头,中等个子?谁都说没见过。那两个妇女听他这么说很感动,说她们这边的家里也有娃娃哩,她们不跑了。可是在通安驿的饭馆里吃午饭的时候,她们说去厕所,出去就没回来。再找就找不见了。

送完这批人大家想轻松两天,不料又来了二十多人,是兰州收容站的用缮着篷布的大汽车拉来的,说是收下的要馍馍的。又忙了五六天。

大概是他们来到孤儿院半个月的时间,高永祥又来到了收容站。这天刚刚把第二批人送完,马站长叫栾吉泰和王旭休息一天,高永祥就到了。高永祥把站长、会计、保管、栾吉泰和王旭叫到一起叫他们汇报送人的情况。站长说第一批还有一个尕丫头没送回去。他就问,为啥没送出去?站长说,丫头尕尕的从家里跑出去了,现在回来不知道家在哪达,没法送。高永祥不信,说,能跑到陕西去的丫头把自家住的村子没记下吗?站长说,就是没记下。光说是在一条河边上住着哩。高永祥说,送不出去也要想办法送哩,陇西就这么儿大的一块地方嘛,就几条河嘛,只要想办法,我不信送不回去。站长说,河是不多,就三条。高永祥说,对呀,不就是个咸河,渭河,还有个菜子河吗?沿着河边走,叫她认,还认不出来吗?站长说还就认不出来!栾娃子和王旭骑着自行车跑了一趟咸河了,一直跑到马河镇了,来回一百多公里跑了两天,把娃娃们累坏了,没找着。

你们咋找的?高永祥问栾吉泰。

沿着河边走,只要是离河边近的庄子,都停下来问。没打问着。尕丫头个人也认不出来,总说不像她家的庄子。栾吉泰回答。

高永祥沉默一下说,你们把丫头叫来。

王旭跑去把尕丫头叫来了。尕丫头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件很旧的紫红色小棉袄,两根小辫子不长,搭在肩头。好些天没洗过脸了,黑污污的。高永祥问,丫头,你家在哪里住?

陇西。小丫头回答,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的。

嗳嗳,不是问你陇西,问你是哪个公社的?

不知道。

家在哪个庄子?

不知道。

你姓啥?

姓曹。

那你家住的庄子叫不叫曹家庄?

不知道。

高永祥停了一下又问,丫头,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

你哪年从家出来的?

六岁上出来的。

六岁你就离开家了吗?你怎么出来的?

那是秋天,还没下雪,我在庄外的山坡坡上挖农棒吃,挖妈妈根。上庄的一个娃娃过来了,叫我,说蝉蝉,跟上我了要馍馍去,你在家里蹲着饿死哩。我就跟上走了。

那娃娃叫啥?

喜喜子。

喜喜子姓啥?

不知道。上庄跟我们庄子离着一截哩,我光知道他叫喜喜子。

喜喜子多大了?

也就十岁。

上庄叫啥庄子?

不知道。

他把你领到哪达了?

火车站。

哪个火车站?

那我不知道。

你们往火车站走,走了多长时间?

走了两天。头一天在半路上天黑了,我们在路边上的一个窑窑里蹴下了。我害怕,我也想我妈,我说回去吧。喜喜子说回去就饿死哩,一定要到火车站去。他说火车站不远了,他去过。那晚上他给了我一把炒面吃了,我们蹴下了。转天走了半天就走到火车站了。我们在火车站要着吃。

那咋又到陕西去了?

我和喜喜子在了火车站要馍馍,有一天喜喜子不见了。过了两天,有个老汉说我哩,娃娃,这达要不上馍馍,都是逃难的。跟我走,我们到兰州要馍馍去。老汉拉着我上了火车,不知咋就到陕西了。在陕西转着要着吃,先是那个老汉领着我,有一天有个老奶奶家把我留下了,老汉不见了。在那个老奶奶家天天叫我到外头铲草,铲苜蓿,喂羊喂猪。到去年我想我妈了,想回陇西,人家不叫走。我偷着跑了,人家的儿子把我找回去打了一顿。今年,我听那达的娃娃说,甘肃到陕西来人着哩,叫外地的人都回去哩。我偷偷地跑到大队去了,见了陇西去的人。陇西的人就把我送上火车了。

你在陕西哪个县蹲了这么几年?

岐山县。

问来问去也找不出有价值的线索,高永祥停了一下又问,你家的那个村子有啥特殊的标记——和别的村子不一样的地方?

小姑娘说,我家的庄子跟前树多,庄子紧挨着大车路,路上过马车,还有汽车。

啥树?

柳树。

翻来覆去地问,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河边,靠路近,树多。高永祥就叫尕丫头回去了,接着研究怎么办。高永祥说,送,一定要送到家里去。全陇西县不就是三条河吗?咸水河你们去过了,再剩下两条河了,就沿着那两条河打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打听。尕丫头从陕西跑回来了,千里路上寻父母哩,我们不能叫丫头失望,不能叫丫头变成孤儿,不能送到孤儿院去。不等马站长说话,高永祥又说:

明天我送去。你们不是有一辆自行车吗?我把尕丫头带上,我领着她找她家的庄廓去。

马站长说,自行车有哩,除了公车还有我个人的哩。还是我去吧,我和栾娃子去。

你去了这达谁管?再来一车人了咋办?我去!栾娃子缓着。栾娃子这几天乏了。这一两天又要来人哩,缓好了接着跑哩。

栾吉泰说,不乏,我不乏高干事。你要放心了我自个找着送去,不放心了我跟你一搭儿去。

好好好,咱一搭去,你给我做个伴儿。高永祥决断地说,又问了一句:你骑车子跑远路行吗?

嗳嗳,骑车子你放心。这小伙子攒劲着哩,马河镇能骑个来回!马站长说。

他们于清晨七点钟出发。虽说已是初春的季节,但黄土高原清晨的气温依然寒冷,他们骑着车子走,呼吸喷出来的哈气在脸前形成一团白雾。他们必须早走,因为这天的路线是渭河沿岸,渭河在陇西境内挨着公路的路段长约五十公里。为了不冻着尕丫头,他们把一件皮袄套在尕丫头身上,然后把她放在高永祥车子的后座上,叫她抱住高永祥的腰。

从文峰镇到陇西城他们走得很快,因为这十公里路不靠河边,他们就没打问。出了城往西不远就费事了:从安南镇往上,公路与渭河并行,且村庄很密;每到一个村庄,他们都要停车打听,这村里有没有走失过一个六岁的姓曹的小姑娘。而且几乎每个村庄的每户人家都有娃娃外出流浪,为了不错过每一个可能,每个村庄都要耽误很长时间,一家一户地问。直到确信这个村子没有一个外流的姓曹的小姑娘,他们再往前走。

他们在首阳镇吃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首阳是陇西县很大的一个村镇,再往前走就要进入渭源县境了。但是,他们在首阳镇一人吃了两碗罐罐面之后继续爬坡,骑到了三四公里处的东家堡子村,又走到渭远县境的三河口村。这时尕丫头说这里的地形一点儿也不像她家的山村。

他们只好返回。夜半时分他们才回到收容站。

马站长下班后没回家,他向高永祥转达了专署民政局长的一个电话,要他当天夜里返回定西,明早地委书记要听民政局汇报安置外流人口的情况。高永祥只好连夜坐火车赶回去,但他走前指派王旭和栾吉泰接着送尕丫头回家。他说,就剩下菜子河了,再要是找不到家就只好送孤儿院了!栾吉泰说高干事你放心,就是再多跑两趟我也要把她送回家,不叫她成为孤儿。

菜子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它从菜子公社两边的四店村发源,由西南流向东北,在安南镇汇入渭河。转天早上,栾吉泰和王旭带着尕丫头从安南镇开始往沙家庄方向溯流而上。他们经过了二十里铺、菜子镇、汪家阴坡,一路上遇到村庄就停下来叫尕丫头辨认,看这个村子像不像?那个村子像不像?尕丫头看见路边上的村子都觉得像,并且,有两次指着紧靠马路掩隐在树丛中的两堵土墙说,那就是我家。栾吉泰下了车去问,那两家都说丢了娃娃——有男娃和女娃在外流浪,但这两家都不姓曹。

王旭甚至怀疑这个丫头把姓记错了,说:丫头,你家是不是姓曹?尕丫头说就是姓曹。王旭说,那你说那是你家,那家不姓曹嘛!尕丫头说我看着那墙墙像嘛。

王旭问,墙咋个像法?

尕丫头回答,我家的院墙外头是一面崖。

结果,他们过了汪家阴坡、过了那坡,一直走到蔡家峪。这时候尕丫头也失望了,说不像了。问怎么不像了?丫头说,我家门前的河是个深沟,这达的沟浅得很。

他们垂头丧气地返回。由于彻底地绝望,往回走的半路上,王旭都骑不动自行车了,尽管还是下坡。他们折回到二十里铺的时候王旭说,缓一会儿吧,咱们在这达吃晚饭,吃完再回收容站。这时候才下午五点钟。栾吉泰说,还早着哩,不到吃饭的时间。王旭说,我饿得走不动了。

其实,栾吉泰也乏了,从精神上乏了,便说,吃就吃吧。

和前几年比起来,这时候生活已经好转了,国家搞经济调整,政策也放松了,可以搞自由市场了,而二十里铺又是个几十户人家大村子,靠着公路,路边上有两家私人的小饭馆。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买了几碗罐罐面吃。

吃完罐罐面要走了,交钱,共是六元钱,栾吉泰说掌柜的,开个条子。

掌柜的很奇怪,问,开条子做啥?

回去报销。

报销那要开发票嘛,我们这达没发票。

知道你没发票,才叫你开个条子。

掌柜的犯愁了:这条子怎么开呦,我还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你还开馆子吗?你不到家里蹲着去!

掌柜的有点脸红,说,你这个娃娃口气大得很,你会写字吗?你会写字你写,我这达有纸哩。

栾吉泰是跑过西安郑州的,在大馆子里添过碟子吃过剩饭,在这样的山野小店里吃饭自然是有点牛气,说,拿来拿来,我写,可是你要把手印拓上。你不拓手印我就是造假了,会计的章程不允许。

行哩行哩。掌柜的说。等到栾吉泰写完了条子,掌柜的又没印色。他说他到外头找印色去,栾吉泰说算了算了,就用墨水吧。叫掌柜的把手指在水笔尖尖上沾了一下,在纸上摁了个蓝色的手印。这时掌柜的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县收容站!

说这话时栾吉泰很自豪。自从到了收容站帮忙,经常和公社干部打交道,在出差的路上下馆子吃饭,他的心里已经滋长起来一种为政府干事出差的自豪感。那位掌柜听了似乎有点不相信,问: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他有意多说了一岁。

十六岁你就参加工作了?

十六岁参加工作咋了!你问,不信你问这个丫头,我是不是收容站的!

掌柜的不问尕丫头,掌柜的说,你是收容站的,你到这达做啥来了?

送人来了!

送的啥人?

从陕西接回来的外流人员,1959年出去要馍馍的。

要把她送到哪个庄?

掌柜的一问哪个庄的,倒激起了他的一丝灵感,他反问,你知道不知道,这跟前有没有个姓曹的人家?我们送的这个丫头尕尕的就跑到陕西去了,现在回来了,认不出家了,也记不起她家在哪个庄子。我们领着跑了一天也找不着家。

掌柜的说有呀,往下走一里路有个曹家庄。

心咚地跳了一下,栾吉泰忙问,真有姓曹的吗?

真有!

我们来的时候可没听说这达有个曹家庄!你们庄子我们问过了。

嗳嗳,往下走,往下走,半坡坡上有个独庄子,那里住的一家人就是姓曹。

他们急忙骑着自行车往下游走。走出去不远一截,看见离着公路很远的山坡上有个独独的庄廓。庄廓周围有许多砍掉枝杆的柳树。栾吉泰问那个小丫头:你看那个庄廓,像不像你家?

小丫头站着看了一眼就说像,那堵墙像。但是她又往周围看了看犹豫地说,可我家离大路没有这么远,这达树也少得很……

栾吉泰不愿意放弃一点点希望。他对王旭说,你们两个缓着,我上去问一问。

他放下车子往山坡上走,到了独庄子门口之后打门,喊着问,有人吗?一个白头发老奶奶开了门,问他找谁哩?他说你家是姓曹吗?老奶奶说姓曹。他又问,你家前几年是不是丢失过了一个尕丫头?老奶奶惊讶地说就是呀,我的孙丫头跑丢了。你问这事做啥哩?他问,你的孙丫头多大时丢了的?老奶奶回答,五六岁。

栾吉泰不再说话,转过身往山坡下招手,大声喊:把尕丫头领上来!

尕丫头走到山坡坡上来了,离着十几步就喊了一声奶奶,跑过来把老奶奶抱住了,哇的一声哭开了。老奶奶也大哭起来,搂着尕丫头哭,我的娃娃,你这些年跑到哪达去了,我们把你找乍了!

尕丫头光是哭:呜呜呜……奶奶,奶奶……我妈呢?这时从院子里走出个中年妇女来,尕丫头看见了,扑过去抱住了腰,大声喊,妈呀,我的妈呀……一家三口人哭成了一团,哇哇地哭。在她们的哭声中,栾吉泰从抽抽里掏出一支水笔一张纸,写了个条子,走到老奶奶跟前说,老奶奶,你在这个条子上拓个手印。老奶奶哭着问,盖手印做啥哩?他回答,我们把你的孙娃子送来了,你要打个收条。我们回去给领导交代哩,这是规程。老奶奶的手抖得啪啦啦的,在他的水笔尖尖上涂了点蓝墨水拓上了手印。老奶奶说,恩人呀,恩人呀,快进房子呀。栾吉泰说不进了,我们要走了,天快黑了。老奶奶拉住手不放:进走,进家里走,吃罢饭了再走。但栾吉泰硬是挣开了手说:

把你们的娃娃看好,再不要叫跑了。

老奶奶说再不跑了,能吃上饭了。

栾吉泰扭脸下了坡坡,逃跑一样地跑到公路边上。王旭跟在后边走下来,推车子的时候看见他的脸上淌着泪水。王旭问,你哭啥哩?他大哭起来:

我妈不知道在哪达哩……嗯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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