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寻找弟弟

时近中午,魏志明乘坐的公交车经过冉家石滩平缓的田野,经过险峻狭窄的石峡,终于到达了碧玉乡政府所在地新城。他没来过这个地方,但他知道公路狭窄一边是牛谷河一边是巉岩千仞的地方叫石峡,那一片宽阔的川地叫冉家石滩。因为他已经从他的伙伴们那儿多次听说过这些地名。

新城是这辆公交车的终点站,车上走下来十几名旅客。旅客们很快就走散了,他们大都是这附近的农民,唯独魏志明下车后没动,站着看眼前的一座大山。这座山的山坡像一面屏风平平展展地立在他的面前。山坡还带些弧形,像一个人展开了双臂要拥抱他。近午的太阳正好从它的头顶上向他直射过来,炫目的阳光有点晃眼,他看不清山坡上的农田也看不清山坡下的村庄。只觉得山上山下郁郁葱葱,苍翠欲滴,绿成了一片。啊呀,这座山这么好看!他在心里感叹着。在他和这座大山之间是一片宽阔的河滩。河滩地上还种了几片荞麦开着红色的碎花。还有错落的庄廓和瓦房掩隐在柳树、槐树和白杨树的树荫里。一天前他离开饮马农场,饮马农场和河西走廊已经是初冬的景象了,万木萧瑟,白杨树的树叶都落光了,寒风掠过荒滩戈壁……这儿却依然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还是家乡的气候好呀!

老大大,这山是何家那坡吗?一个白胡子老汉从他身旁走过,他喊着问了一声。

就是。

那么刚才公交车从县城来的时候经过的一道山沟,两边都是石崖,那是不是叫石峡?

就是石峡。那老汉是匆匆走路的,他已经和魏志明错肩而过了,却又站住,转过身来看这个穿着时髦的防寒服的中年人,反问:你是哪达来的?

我来的地方可远了。魏志明回答,又接着说,可我是通渭人。

老汉说,听口音你就是本地人嘛。你是通渭哪达的?

锦屏乡魏家湾的。

那你不知道何家那坡?

我离开家的时间长了,十几岁走的,没来过碧玉。

噢,你是出差来的,要去何家那坡?有公干?

不,我不去何家那坡,我就是随意问一下。我们单位有碧玉的人,说起过何家那坡。我也没啥公干,倒是有件私事想打听一下,不知道老大大知道不?

你打听啥事嘛?

我找个人,一个小名叫三娃的人。那是我弟弟,小时候我们在孤儿院住着,他叫人抱走了,听说是一个碧玉的老汉抱走的。

噢,你是孤儿呀!那老汉惊讶地说,眼睛上下打量他,又说,哎呀呀,问孤儿院的事情,你算是问对人了,你再问年轻些的,就给你说不上了,这都二三十年了嘛!

噢,你知道孤儿院的事呀?

那怎么不知道哩,我就是这达的人。碧玉那时间也有孤儿院哩,就在河湾里一个土坎坎下头的院子里。孽障,那些娃娃死完了——死了一拨又进来一拨,死了的都撇在河滩上了,活下的几个送到定西去了。

老大大,我打听的是魏家湾的一个娃娃——我的弟弟。我和弟弟进的是县孤儿院,1965年又合到定西去了。1961年,在县孤儿院,我弟弟叫人抱走了。是个碧玉的人抱走的。

噢,你是到这里找兄弟来了。你兄弟多大了?

我弟弟三十岁了,比我小七岁。叫人抱走的时候他才六岁。

他的官名叫啥?

魏志义。

老汉嘴里念叨着三娃魏志义这两个名字思考着,然后说,哎呀,没听说过这么个人。你们分开多少年了?

二十四年了,1961年分开的。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这跟前,我知道有四五家人抱过娃娃,1960年抱下的。有两家抱的他们本庄的娃娃,有一个还是亲戚家的娃娃,给他家顶门哩。还有两三家……那都不是从县孤儿院抱下的,那是从碧玉孤儿院抱下的,有一家是一个要馍馍的留下的,说是饥荒过去接来哩,一直也没接,娃娃长大了。哎呀,这事你恐怕难办了?你想嘛,一个五六岁的娃娃,人家抱走了,早就改名换姓了,你打听名字能打听着吗?再说哩,碧玉方圆五六十里路哩,两万人口哩,你这么冒着找,不是大海里捞针吗?

我知道不好找。老大大,碧玉乡的乡政府在哪达?我到乡政府问一下去。我一定要找着我弟弟。

老汉往马路对面指了一下说,乡政府就在这跟前——后街上哩。对,你到乡政府问一下去,那里有专门管户口的,可能能查着。老汉说完,连声叹息着走了:不好找,那不好找……都几十年了嘛,老汉们下场了,年轻人不知道……

碧玉乡政府是解放后建的一圈平房,围城一个大院。魏志明走进去后找到了户籍管理办公室。那里有两位女同志坐在椅子上正在吃葵花籽儿。一个盘子那么大的葵花掰成了两半,一人手里拿着半个。一位四十多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另一位二十来岁,头发烫成了很大的波浪,长长地垂着。他一进去,那位留着短发的女人就问他找谁。他说找管户口的。那人又问你有啥事?他说查个人。不等人家再问,他就把弟弟被人领去的事说了一遍。那女人从葵花盘子上揪着葵花籽嗑着,听他说,不等他说完,就回答他:那没法找。我也是从那时间过来的人,比你还大几岁,那时间饿死的人多得很,娃娃们进孤儿院的多得很,没娃娃抱娃娃的也多得很。就我们庄子上抱下娃娃的就有两个。可你不知道你兄弟是哪个庄上的人抱走了,那就没法找了。魏志明说,你们这里是管户口的,你们给查一下嘛。谁家抱下娃娃了,从哪里抱来的,你们这里有登记嘛。那女人说,户口本上登记的是人家家里的人的姓名,看不出谁是从哪里抱来的。魏志明说,不会吧。娃娃们一出生,登记户口,不是要写上出生年月出生地吗?从外边抱来的娃娃,那要写清楚从哪抱来的吧?那女人说,哪有那事?人家抱下娃娃的,谁愿意说这娃娃是抱下的,他的原名叫啥,现在叫啥,你给我登记上!魏志明问那女人:你是说抱下娃娃的不登记?那女人说,登记是登记哩,可人家不说是抱下的。那时间的户口乱着哩,死的死了活的活了,人家不说是抱下的,谁能搞清哪个是抱下的哪个是人家自个养下的!魏志明很失望地说,这么说没法查了?那女人回答:不要说没法查,就是有法查,几千个户口本我一本一本给你翻吗?我还干别的不干了?

魏志明无话可说了。他心里很沮丧,自己两千里路来到通渭,来到碧玉,户籍管理员几句话就打发了!他实在不甘心就此打住,却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静静地站着看那女人嗑葵花籽,后来又说:

麻烦一下你,帮忙给查一下;我是从酒泉来的,专门找我弟弟来的。

那短发女人扭过脸来了,被葵花籽染黑了的嘴唇翻动着说,哎,你这人咋这么麻缠嘛,给你说过没法查嘛!

魏志明央求说,嘿嘿,想个办法嘛,求你们了……我兄弟叫人抱走二十几年了!

叫人抱走二十几年了,你怎么早不找,今天才想起来了!

找过,十年前我就找过。我找着当年的孤儿院的院长了,院长说记不清谁抱走了。

对呀,人家管娃娃的人都记不清谁抱走了,我能给你找见吗?你走吧,我们已经下班了,时间过了,我还要回家做饭去哩,娃娃放学到家没饭吃。

魏志明无奈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脚步非常沉重,啪哒啪哒地走到乡政府门外之后又站住,惆怅地看着新城这个农村小镇上空旷的没有几个行人的街道,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是继续找弟弟呢,还是回家去?找又怎么个找法呢?他是前两天从河西走廊上的饮马农场坐汽车到兰州,又坐汽车回到通渭县魏家湾老家的。他在二爸家住了两天,今早上步行到县城坐公交车来到碧玉找弟弟的。二爸不同意他找弟弟,说这么多年了,你兄弟活呢死呢都不知道,你上哪找去?如果你弟还活着哩,你又找着了,你又能做个啥?他说,不是做啥的事,是想弟弟。弟弟失散了二十几年,想团圆的想法一直在脑子里翻腾。二爸说,就怕你找着了,你兄弟不认你!他说,找着了他怎么不认呢?二爸分析说,你兄弟叫人抱走时六岁了,他该记得自己是魏家湾的人吧,碧玉到魏家湾四五十里路,他长大了应该打听一下老庄吧?看家里还有啥人!他哥在哪达!他为啥不打听?

魏志明觉得二爸的分析有道理,但还是决定要找一下。他对二爸说,我这趟回老家,就是找弟弟来的!找到了不信他不认。

就在他踌躇不知如何之际,管户口的那个短发女人推着自行车走出乡政府来了,看见他说:

你怎么还在这达站着?

大姐姐,请你帮个忙……查一查。他嗫嚅地说,鼓着勇气。

回去回去,你从哪里来的,赶快回哪里去。那没法查!

那女人厉声说,然后一偏腿骑上车走了。过一会儿那个留着长发的青年女子也走了出来,她没有骑车子。他怕这女人再说什么,便扭头朝着与那个骑车女人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看见那边有个饭馆,他想先去吃点饭,肚子有点饿了。可是他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那个青年女子的喊声:喂,那个人,你等一下!他一扭脸看见那个青年女子正向他走来。他站住了,那青年女子走近来说:

我们不能给你查你兄弟。

他有点惊讶这女人怎么跟他说这样的话,但他也听出话外有音,便怀着希冀的心情说:

大姐,有这规定吗?

啥规定也没有,就是不能查。出过几档子事了:有人找妹妹,有人找儿子,我们帮着找着了,妹子跟哥走了,儿子不蹲了。抱下娃娃的家里闹矛盾打仗,好事变成坏事了,主家对我们有意见。

大姐,我没这想法,我就是想找弟弟,找着了跟主家认个亲戚。我大我娘我的一家人死光了,就活下来我们弟兄两个。以前为啥没好好找兄弟?不是穷吗!工作单位远得很,路费住宿费出不起。现在生活好些了,我就想着一定要找着他。找着了能帮他一把就帮他一把,他的光阴要是苦的话……

说着话,魏志明的嗓门哽咽了,眼睛盈满了泪水。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左右看了看,低声说:

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事,你要找孤儿院当年的阿姨去,还有院长,他们知道。

找过了,十年前就找过了。院长就在县城住着哩,我找到了,可她说记不清谁把我弟弟抱走了。院长是个女的,现在已经是老奶奶了。

她那是哄你哩,她不愿说,怕主家怪不是哩。娃娃抱走了,她亲手过下的事,怎么能不记得?那还要登记在册哩!那是个人,那不是二斤白菜三斤洋芋,说送人就送人了!

我也这么想,可她不说我没办法,不能强迫人说嘛。

院长不说,你就不能找别的阿姨吗?阿姨们也知道。

我不知阿姨们到了哪达了!

你打听哩嘛,找过去孤儿院的娃娃们打听嘛。有些在本地工作的孤儿和当年的阿姨有来往,他们知道阿姨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也不知道哪个孤儿在哪达住。我离开通渭二十多年,听说一些岁数小的孤儿按知青上山下乡又回家了,但都没来往,不认识。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啥都不知道!这样吧,我给你说个人,你找去。那女人转过身去,指着何家那坡的方向说,你是从那边公路上下车的吧?你还往那边走,到公路上,再往东走。东边不远路边上有个老堡子。过了老堡子你再往前走,靠右手有一条小路通到河边。你从那达过河,那里有个水泥桥。过了河有一道山沟,有路,马车能走的路;你就进沟,上山,过两个庄子就到岳家岔了。那达有个岳家岔小学,你找个叫岳保国的老师;那也是个孤儿,比你小几岁。你找他,他认得县上的几个保育员,他跟她们有来往。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的。我就是在那达当下老师的。说不定你还认得他哩。

他多大岁数?

三十二三吧。抗美援朝时生的嘛,他大当过志愿军,给他起了个抗美援朝的名字——保家卫国。

那说不定我能认识——他和我弟弟岁数差不多。谢谢,谢谢。我怎么谢你哩?我们到那达吃个饭去。魏志明往前指了指,他已经看见那儿有一家饭馆了。

青年女子说不了不了,我回家还有事呢。你快去吧,路还远着哩。

魏志明在一家饭馆吃了一大碗臊子面,然后就走到了公路上,又经过店子村,经过碧玉关的老堡子,从一条长满了车前子的小路上下到河滩,过了一座水泥小桥。河里水不大,就像是一条小溪。这就是牛谷河,它从通渭西部的牛营大山流出来,一路上经过马营镇,经过锦屏乡,经过通渭县城,到达碧玉乡的时候依然如同潺潺小溪,但在八九月的雨季里,它却像一条黄毛恶犬,常常跑上河滩吞食河滩上平缓的川地。魏志明走到这儿,突然就想起1960年秋季他和弟弟从魏家湾去县上孤儿院的情景:他们过了马家壑岘走到罗家壑岘,下山到了刘家庄,再往东走到杨家山庄,从杨家山庄过牛谷河去李家庄。河上没有桥,水里摆了些大石头,他们踩着石头过河。弟弟又瘦又小,有两块石头的间隔大一些,弟弟没跳过去跌落水里了。他把弟弟拉起来走。弟弟的全身都泡上水,过了河冷得走不成路了。正好河边的李家庄走出一个人来,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说队长叫他们去孤儿院,那人就把弟弟抱上了,送到了通渭县孤儿院。到孤儿院,有人说那是锦屏公社的书记。

过了河还真有一道很大的山沟,阳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能走马车的山路。他走过了一个叫刘家岔的村庄,又过了一个叫王家岔的村庄。这时以他的判断,他已经走到何家那坡后梁的半山腰了。他又往上走了半小时,就到了一架大山梁上。顺着山梁往南走,左手的山腰里出现两道小山梁夹着的一道深沟,沟两边靠近他脚下的塆子里散布着一个很大的村庄。他顺着一条小路往下走,走近两排公房式的院落。院门口有个牌子写着岳家岔小学。在几个学生娃娃的带领下他走进一间办公室,娃娃们喊,岳老师,有人找你。

这个人三十出头,高高的个子,削瘦的面颊。他迎着魏志明站了起来,热情地说你来啦,但是又一脸怅惘的表情,问你是哪里来的客人?

你好好看看,还认识我不?魏志明说。

岳保国盯着他看,而后摇了摇头:认不出来,真认不出来在哪达见过!你是哪来的?

魏志明大声说,你是不是在县孤儿院蹲下的?

就是。那你是?

你还记不记得魏志义?

哎呀,你是魏志义呀?你长得这么高呀?

岳保国叫了起来,魏志明忙说:

不对不对,我是志义他哥,叫魏志明。你还记得我吗?

岳保国有点尴尬,但他立即就说,记得,记得,刚到孤儿院的时候,你天天给志义托下身。志义脱肛,肠子脱出来半尺长。志义一天到晚在台阶上躺着。你把布鞋的帮子扯了,在食堂的炉上烤鞋底,烤热了给他扶肠子。

哎呀,你还记得这事呀!

那怎么不记得哩。我那时就想过,志义的哥哥真好,给弟弟扶肠子哩;我弟弟要是活着,肠子掉下来了,我能不能给他扶肠子?

你弟弟没了?

就是进孤儿院之前没了的嘛。

这我都不知道。

哎,那时候娃娃们也不说这些事。谁家都是那样,说啥哩!

突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静默下来,可能是突然想起了苦难的童年,思绪飘飞开去了。静了片刻岳保国才说,志义的情况现在咋相?

不知道呀。保国,我今天来,就是找你打听志义的情况来的——他不是叫人抱走了吗,到底抱到哪达了?

你还没有找见志义吗?

没有啊。到现在没找着嘛。我打听到新城去了,到乡政府问过了,人家说没法查。还是一个青年妇女说的,叫我来找找你……

是何丽吗?

我不知道叫啥,说是和你一搭当下老师的。

何丽,那就是何丽。那是何家那坡的人,上的定西师范,毕业后分到这搭来当老师。干了一年多,调到乡政府去了。啊呀我说哩,你怎么到这达来了,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啊呀呀,咱们分手都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二十多年了!何丽说叫我找你,我连你的模样都想不起了;这阵儿说着话,我才能一点一点地记起你那时候的样子来。

那时候多大嘛!我比你兄弟大一岁嘛,才七岁。现在三十一了!半辈子人已经活过去了!

可是我弟弟到现在也没找着。

你这次就是专门找兄弟来的?

就是嘛!1975年我找过一次,没找到。再就没找。我是1966年参加工作的,从何靖坪到了农建十一师的五大坪农场,再到酒泉专区的饮马农场。那时我的生活也困难,一个月才挣二十九元七角五分;那时我也成家了,从魏家湾领了个媳妇,在农场安排个农工的活,也是二十几元。就没能力找嘛。这两年承包土地了,也困难。就今年收入好些,见了些钱,我就想找一下兄弟。地里的活将将收拾完,我就出来了。

唉,唉,那时间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嘛,多少娃娃没了父母叫人抱走了。前两年我到城里去,有人还说哩,南河川一个女娃就是叫人从福利院领下的。那女娃原是陇山乡的人,父母都没了。有个大大在新疆工作,正好春节回来探亲,看大哥没了,大嫂也没了,就把两个娃一男一女领走了。领到县城了,上汽车哩,看着女娃不行了,怕死在路上,大大就把女娃放在候车室的椅子上了,领着男娃走了。那女娃叫人送到收容所了,结果活下了,又送到县孤儿院了。那女娃到现在没找着她哥,都三十岁了。人们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女娃叫弯弯嘛——刚到孤儿院的时候别人问她叫啥名字,她说叫弯弯,姓啥不知道。阿姨登记的时候起了个姓,党挽救下她的,就叫党弯弯吧。那女娃抱走的过程我还记得清楚得很。那是一天上午,阿姨进来了,说娃娃们洗脸哩,把脸洗干净,今天你们的娘要来领你们。洗完脸了,我们一帮小娃娃——男男女女几十个——在院子里排好了队。这时院长领着个女人过来了,站着看我们。那是个年轻妇女,也就是二十八九岁,因为不生养,到孤儿院抱娃娃来了。人家是想挑一个男娃的,挑个心一点的,长大了给人家顶门哩。可是那个弯弯忽地扑上去了,叫了一声娘,抱住那女人的腿再也不放手。那女人一下子感动了,再没挑,就把她抱走了。

听完岳保国的故事,沉默很久,魏志明说,你这记性好得很嘛!我问你,你还记得我弟弟叫什么人抱走的吗?

记不清了,好像……大概是一个老汉抱走的。

那老汉是哪达的?哪个乡,哪个村的?

不记得,真不记得那个人是哪乡哪村的。志明,人家抱娃娃的人都不说他是哪里的,人家害怕娃娃的兄弟亲戚知道哩,怕长大了要回去哩。

可我听说是一个碧玉的老汉抱走了。

谁说下的?

一个尕娃娃说下的。

那娃娃叫啥?

没记下,记下不就好了吗?我大,你们小,那时候大娃娃在一搭住,小娃娃一搭住,玩也是大的在一搭玩,小的在一搭。你们房子我常去,可没记下你们的名字——平常不在一搭玩嘛。我连你的名字也没记下,还是那个何丽告诉我的。我光记得那时候我已经上学了,在孤儿院外头的西关小学上学。一天下午放学了,孤儿院的老师领着我们回到孤儿院,那时孤儿院在煤厂子旁边哩,一个你们房子的娃娃在院子里看见我了,说我弟弟叫一个老汉领走了。我跑到你们房子去看,果然弟弟不见了。问娃娃们,都说一个老汉领走了。问哪里的老汉领走了,都说不知道,就有一个娃娃说那老汉是碧玉的。一看弟弟叫人领走了,当时我快急疯了,也生气得很,心想孤儿院怎么能这样做事哩:把我弟叫人抱走,给我这当哥的也不说一声,也不征求个意见!我就没顾上细问那个娃娃那老汉是碧玉哪个村的……

可能那娃娃和那老汉是一庄的人,那娃娃认识老汉。岳保国插话,但魏志明接着说下去:

我就从你们房子跑出去了,去找管你们小娃娃的阿姨。找见阿姨以后我就说,阿姨,你们叫人把我弟弟领走了!阿姨不说话。我就又问谁把我弟弟领走了,领到哪达去了?阿姨说,你兄弟叫人领走,是院长叫领的,你有啥话,找院长说去。我就又跑到院长办公室去了。院长是个年轻妇女嘛,听说是县妇联派下的干部。我去了问,院长,你叫人把我弟弟领走了?她说就是。我又问,是谁把我弟领走了?院长说你问这做啥哩?我说我要把弟弟领回来。院长说,你弟弟到人家家里吃好的去了,穿好的去了。咱们孤儿院条件不好,吃不好,穿不好,你兄弟享福去了,你领回来做啥?我说那我要领回来。在家里吃糠咽菜的日子我们弟兄都熬过来了,在孤儿院有饭吃有衣穿,我的弟弟不能给人。这时院长脸色变了,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你这个娃娃怎么不听话!你要听话哩!当时我就不敢再说话了!你们不知道,志义也不知道,我那时十三岁了,要按当时的政策,十三的娃娃是不能进孤儿院的,说是十三岁的娃娃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因为我是和志义一搭去的,还是公社书记送去的,他们勉强收下了。收是收下了,可是有随时撵回家去的可能。所以院长一生气,我就不敢吭声了,怕把我送回魏家湾去。没吭声是没吭声,但是,弟弟叫人领走的事搞得我一连三天夜里睡不着觉,白天上课老师讲的啥根本就听不进去,脑子里想的就是我没把弟弟看好,我对不起弟弟,对不起死了的我大我娘。过了好几天我才不想这事了,才能睡着觉了,我的思想想通了:我小,没能力保护弟弟,人家领走就领走吧,等我长大了再找吧。对了,那天找院长去,院长给了我一把洋糖,说是领我弟弟的人留下的。领的人知道他领的娃娃有个哥哩,叫把那把糖给我,叫院长传话给我,说他会好好对待我弟弟的,叫我放心。回到宿舍,我数了一下,总共是八块洋糖——就是水果糖。那糖我三天没吃,心想这是我弟弟换下的糖,我要保存着,可是过了三天,我馋得不行,还是吃掉了。

岳保国说,噢,对了,你说着说着我还就想起来了:你弟弟真就是叫一个老汉领走了。那是一天下午,来了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汉,手里拿着个手巾,手巾里包着鼓鼓的一包洋糖。阿姨叫娃娃们站好了队,那老汉从手巾里掏出洋糖一个娃娃一个娃娃地发糖,一人发一块。给糖的时候,老汉还问话哩,几岁了?姓啥?叫啥名字?现在想起来,人家是口试娃娃的智力呢,害怕把瓜子领上哩。再也是仔细看娃娃长得怎么样。人家发了一圈糖问了一圈话,然后又走回到你弟弟跟前,给你弟弟又发了两块,问你弟弟愿不愿到他家去。你弟弟说,你还给糖我就去哩。那老汉又给他抓了几块糖,他就跟上了。

魏志明说,这个没出息的,几块糖就把他哄走了!

岳保国大笑起来:哈哈哈,志明,这话可不对呀!

咋个不对?

五六岁的娃娃,不懂事嘛,有人给糖吃,就跟上走了呗,能说没出息吗?我是我三爸拿几个杏子到孤儿院来把我领回家的。那还是1964年了,生活比1961年好多了,我都十岁了。我记得清楚的很,那是六月了,我三爸拿着半书包杏子叫我吃,说他是领我来的。三爸说他家的杏树上结满了大接杏,我回家了天天能吃上大接杏。那杏子大得很甜得很,我吃完了还想吃,就跟上回来了。

但魏志明不同意他的话,说,那不一样,你是三爸接走了,那是亲戚,亲爸爸。志义是不相干的人一领就走,光顾吃了,再啥都不顾。你记不记得,志义还叫人领走过一次。

是吗?那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真是的。那是我们弟兄到孤儿院几个月后发生的事,大概是1960年腊月的时候,叫人领走过一次。我找回来了。

岳保国没出声,他在思考,在回忆,然后说,嗯,我记不起了,那时候我和志义还不熟悉吧?

那可能。那一次是叫北城公社的人领走的,那时间我还没上学——孤儿院没开学哩。有一天我和几个大娃娃跑出去到集市上去了,我们拾人家撇下的烂菜叶子吃,有时也偷一把抓一把人家的粮食,洋芋。回到孤儿院就找不着弟弟了。娃娃们说来了个中年人,拿着一包包干枣,给我弟弟几个,就把他领走了。不过那一次娃娃们听下了那人是北城公社的中林山的人,我第二天就找去了。中林山那儿你熟吗?那是在太白庙的北边,有好几个庄子,一个塆子一个庄子。我一个庄一个庄地问。先问了周家湾村的人:你们庄有人从县孤儿院领娃娃了吗?又问了王家拐的人:你们庄有人从孤儿院抱来的娃娃吗?我把几个庄子都问遍了,都说不知道。白跑了一天,我就回来了。回到孤儿院又问娃娃们,真是中林山的人把我弟弟领走了吗?娃娃们说对,那个人说他就是中林山的人。后来我就想,可能是弟弟叫人家刚抱回家去,庄里人还不知道,我没打听着,过几天我再去,人们就知道谁家抱了娃娃了。这样子过了半个月,我就又找去了。这一次我没问庄户人,我到了一个村就先问他们队长在哪达住,我找到队长家去。我想,不管谁领娃娃,总要给队长打招呼,队长得知道。队长不知道吃不上救济粮呀。结果,我问到庙湾的时候队长告诉我了,他们庄的一个牛家抱了个娃娃。一说岁数个子长相,就是我弟弟,我就说要把弟弟领走。那个队长人好得很,四十多岁,听说我要把弟弟领走,就说我哩:娃娃,你们弟兄有感情,这好得很,可是人家把你弟弟抱来了,你说抱就能抱走吗?人家也是合法领养的呀,是县上叫没娃娃的人领娃娃哩。再说你弟弟跟着人家来了,你弟弟愿走不愿走?这,你也要想到呀!我说那怎么办哩?那队长想了想给我出了个主意:娃娃,你在我家等着,我把你弟弟叫来,你们弟兄先见个面,你弟弟愿意跟你回孤儿院的话,我们再想办法。队长家里有个七八岁的娃娃,队长给娃娃说,你到牛家去一下,装下的跟那个娃娃一搭玩哩,把他叫到咱家来。那娃娃把我弟弟叫来了。一见我弟弟,我心里火就上来了,一巴掌就打哭了。我气呼呼地说,人家给你几个干枣子你就跟上走吗?你知道这半个月我多着急吗?队长劝我不要打,说娃娃还小着哩,瓜着哩。后来我就问弟弟,你跟我走哩,还是给牛家当儿子哩?我弟弟哭着说跟我走,还回孤儿院哩。这时候队长说话了,你不能这么领上了走;你领走了人家不怪我吗?你看这么办好不好——叫你弟弟先回去,就装成啥事没有的。你呢今晚就在我家住下。明早上叫你弟弟从家里出来,到村口上去;你在那达等着,你们悄悄地回城里去,不要叫人知道。我觉得这办法好,两全其美。那天晚上我就在队长家住下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到村口等着去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弟弟来了。他手里提着个手笼儿,给牛家说是掐苜蓿去哩,找我来了。我叫弟弟把手笼儿撇了,拉上他就跑了回孤儿院了。

够顺利的?岳保国说。

就是,我们一口气跑回到孤儿院。从这以后,我就不敢离开我弟弟了,怕人家把他领走。我做啥的时候都领着他,除了吃饭睡觉。我说过他,以后有人再来领娃娃,不准你跟上走。他答应着哩,可是翻过年我上学了,不能一天到晚领着他了,他就又叫那个碧玉的老汉拿几块糖哄走了。你说他有出息吗!我那一阵差点气疯了,现在想起来还有气。

岳保国笑了,说,行了行了,那时间领走的娃娃多得很,你能说那些娃娃都没出息?县上动员人们领娃娃哩,孤儿院的领导也千方百计地往外送哩,为的减少压力!说到这里,岳保国突然叫起来:

志明,走,到家去。你看,放学了,校园里没人了。

魏志明扭脸从窗户往外看去,刚才还人声嘈杂人影晃动的操场上已经空旷如野,没一个人影了。头会儿从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办公室照得亮堂堂的,如今房子里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被村后的山梁挡住了。他站起来说,保国,不着急,你不要着急,我问你一件事:在孤儿院的时候,管你们的那个阿姨叫啥名字?你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在不在通渭?

在通渭城里,名字叫管玉珍。那实际上也是个孤儿,进孤儿院的时候岁数大了;按规定不能在孤儿院,可是家里没人了,连个叔叔舅舅都没有了,生产队就把她送到孤儿院了。孤儿院领导想把她送回去又没处送,就把她留下当保育员了,看小娃娃。那人命也苦得很。

她现在在哪达住?

在南河川住着。就是她给我讲那个兄妹分离的故事的。

她在哪个单位上班?

县孤儿院的孤儿合并到定西去以前她就嫁人了,跟了税务局的一个干部。孤儿们去定西以后公家把她安排到蔬菜公司卖菜去了。前几年我在城里碰上了,我叫她管阿姨,她都认不出我来了。我还到她家吃过一顿饭。

你把她的住址给我写一下,我想见一下她。

你找她做啥?

我想问她一下去,抱我弟弟的那个老汉在哪达住。

不急不急,走,家走,吃完饭再说。

魏志明说,不去了,保国,我想今天赶回城里去呢。我走快些,天黑就到碧玉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

哎呀,你这么急做啥!你到我家吃顿饭,今晚上住下,我家的饭里没毒!再说,我这一阵还想着哩,回家了问一下我媳妇。我记得媳妇的舅舅说过,他们庄子上有个人抱下的孤儿呢,像是从孤儿院抱下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兄弟。

是吗?魏志明一怔。那娃娃叫啥?

叫啥我可不知道。她舅舅家的庄子我去过,人我可没见过。

多大岁数?

我也没问过。走吧走吧,到家就知道了。我媳妇清楚。

魏志明还有点犹豫,岳保国却已经拿起他进门后放在桌子上的防寒服和书包,不由分说走出门去。魏志明只好跟着。走在路上,他问岳保国的情况怎么样。岳保国回答当民办教师,队里记工分,乡政府一月补助十几元钱。唉,孽障得很,你去就看见了,我住的还是我大我娘解放前盖下的老庄,几间破房房。

女人做啥哩?

农民,承包地着哩。我也是农民。

岳家岔的小学盖在庄外的一片小土坪上,他们走了几分钟就进了庄,进了岳保国家。院子很大,还有个后院,有五六间房,但都很旧了,东倒西歪的,墙上长满了苔藓,房檐就像旧帽子的帽檐耷拉着。门窗也都很旧了,门板都翘了,黑乎乎腐朽了的样子。女人比岳保国小几岁,很羞涩,保国介绍了魏志明,说是孤儿院的同学,她就叫魏大哥。然后她转身就走,说是做饭去,岳保国喊住了:

哎哎,你先不要走,有话问你。

女人站住了。他说:

我记得有一年到你舅家去,你舅舅说过,他们庄子里有家人从县孤儿院抱过一个娃娃?

你问这做啥?

不是我问,是志明打听个人。小的时候,他兄弟在孤儿院叫人抱走了,是碧玉的人抱走了。他找不着兄弟,找我打听哩。我记得你舅说过这样的话——冉窑有个从孤儿院抱下的娃娃。

是有这么件事。我见过那个娃娃。女人回答,但她立即又说,可那不是从孤儿院领下的。

不是从孤儿院领下的?

不是,我记得是从窑下村领来的,是从亲戚家领来的。

你没记错吧?

我记得舅母这么说的。

唉,我还记成是从孤儿院抱来的呢!岳保国失望地说,但却又不甘心,又问,这个人叫啥名字?

名字……名字像是叫……麦换……

麦换?这是个啥名字嘛?

我听舅母说过,是拿五升麦子换下的,庄里的人们就都叫他麦换。

你兄弟小名叫三娃吧?岳保国问魏志明。

是叫三娃。我原先还有个哥哩,那年上洮河砸死了。住在窑洞里,山体滑坡,我们庄子去洮河的人全都砸死了。我弟是老三,家里人都叫他三娃。魏志明回答,然后问,这个麦换多大岁数了?

我见下的时候二十岁了,现在有二十八九了吧。这说起来八九年没见过了。

魏志明说,岁数倒是差不多,我三十七岁了,他比我还要小七岁哩,可这名字不对呀……

岳保国说,哎,名字人家不改吗?我看就这样办吧——明天咱们去一趟冉窑,看一下去,不对了再说——不对了我们到城里找保育员问去,我陪你去。冉窑就在去县城的路边上,顺路着哩。

不去了不去了。我弟弟是从孤儿院抱走的,他是从亲戚家领下的,这差得太远嘛!咱们还是直接到城里去,找保育员去,免得白跑路。

岳保国说也对也对,明早起来就进城。

岳保国的女人很贤惠,擀的臊子面,鸡蛋和洋芋丁丁炒的臊子。女人做饭的时候,岳保国把一只鸡杀了,吃完饭炖上,熟了喝酒。喝着酒魏志明问,保国,我的印象里你走得早,我们还没招工,你就离开孤儿院了。

比那还早。你们大娃娃去了靖远县河靖坪,小娃娃去了定西孤儿院,这都是1965年的事。我是1964年回到碧玉的,我三爸接回来的。

你三爸为啥接你?

我去了孤儿院之后,我家的房子空下了。后来,我三爸想占我家的房子,三爸家的房子塌了。当时队上不同意,乡亲们也有人说话:人家家里没人了,可后人还在孤儿院,你怎么能占人家的房?为了掩人耳目,我三爸去孤儿院把我接回来了——他说他养我,他住我家的房子就合情合理了。

回家以后的情况好着吗?

我的情况吗?那说起来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等会儿再说吧。你先说说你和志义是怎么进孤儿院的吧!

我们是自个儿跑到孤儿院去的。

自个儿跑去的?

啊,自个儿跑去的。我家七口人,我大,我妈,我大妈,我弟,我妹,还有我,还有上洮河砸死了的我哥。我说的大妈不是我大大家的大妈,是我大的大婆。我大先娶的大妈,大妈四十几岁了还不生养,就又娶了我妈。我妈先天失明,我大娶过来就是为了生儿子顶门的。我妈生了我哥、我和弟弟,生了我妹子。我们家穷得很,成分是雇农。我大是擀毡的,也补席,就是篾匠。我妈因为失明,出不了门,就在家做饭推磨;大妈在队里劳动,给我们缝衣裳补衣裳。我大终年在外头跑,到青海,到宁夏,给人擀毡、补席,挣下点钱就拿回来买粮食。我妈身体不好,有病,没钱治,1959年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饿死了。我妈死的时候不闭眼,干瘦干瘦地躺在炕上,就是不咽气。那时我大回家来了,把我和弟弟妹妹叫到炕头跟我妈说,娃他妈,我知道你是不放心这几个娃;你赶快走吧,放心,我把娃娃们亏不下。我妈就闭上了眼睛。我大就又出门了。

后来到了六七月,豌豆下来的时间,大妈也瓤得不行了,胃痛,叫我到新城去抓药,抓了两包熬着喝了,不见好,就硬抗着。抗到年底我大回来了。那时吃食堂,喝拌汤,一顿饭全家人舀给木头马勺两马勺。我大舍不得喝,叫我们兄妹喝。记得是二月二的一天,我大到上庄里给人家补席去了,大妈在队上旋洋芋,有人到我家来说我大不行了。我就跑去叫大妈,我和大妈往上庄跑。到了补席人家的院里,我大在墙根靠墙坐着,头勾倒着垂在腔子上。我和大妈扶着回到家里。家里有一把大妈从队上偷回来的洋芋疙瘩——就是旋洋芋籽剩下的块块,大妈煮了一碗汤。就一碗,除了几疙瘩洋芋就啥也没有的清汤汤,连一把面都没有,叫我大吃上了。我大缓过来了,能说话了,我大说,我没事,好着哩。我想吃人家的一碗萝卜菜哩,说好的把席补完,人家给一碗萝卜菜叫我吃。明早你们把我扶上,我补席去;还有一点点了,补上了我就能吃一碗萝卜菜。

这一天夜里我大不行了,要水喝。大妈灌了些水,天不亮就咽气了。这天是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所以我记得深刻得很。家里没棺材,我大妈用我家门口长着的一棵大柳树跟人家换了三块板子,一块平放着,两块支楞上,把我大抬出去埋了。

以后就是大妈照顾我们了,时间不长,上边放粮了,一人半斤,给的谷子。头一次放粮,给了三天的,我们四口人,给了六斤,推成面了。大妈要吃馍。大妈那时间啥也做不成了,一天到晚在炕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我把苜蓿炸了一下,揉上面烙饼子叫大妈吃。大妈吃了两个,还要吃哩。我说这是三天的粮,一顿吃完咋行哩?大妈骂我:你烙不烙?我今天要吃饱一顿哩,你不叫我吃饱,我就把你吃上哩!我给大妈又烙了一个,但我没叫她吃饱,怕她胀死。这天夜里我跑到外头的麦草堆里睡了一夜,害怕在炕上睡下大妈真把我怎么哩。天亮了,太阳升高了,我回家去,大妈骂我:这一夜你到哪达去了!我要渴死了,想喝口水喝不上。你兄弟尿了一泡尿,把我泡在尿里了!

这时候我妹子瘦得很,妹子才四岁。大妈说,你看,你妹子瘦得像你死了的娘一样。

五月,小绿杏下来了,我摘杏子给大妈吃。大妈不吃,大妈说绿杏子闹人哩。一天,我和弟弟掐苜蓿回到家里,妹说哥我饿得很。我叫妹子抱草去,煮苜蓿吃。吃着苜蓿她说肚子痛得很。我把她抱到炕上,她滚过来滚过去睡不住,嘴里吐白沫沫。大妈叫我叫人抱出去。大妈说那是吃了绿杏子闹了。从隔壁何家叫个人来抱出去撇了。后来何家撇我妹子的人说,撇我妹子时妹子还活着哩。

又过了一个月,那是麦熟了拔麦的时间,一天夜里大妈要水喝,我给端的水。天亮时枕头边上一滩水。我去找队长,说我大妈死了,可没人管。过一天大队正在开会,我找去跟大队长说我大妈死了,在家放着呢。大队长魏万林骂小队长:人死了你们不抬出去!小队长魏万荣派着几个人来,用豌豆草卷上,放在耱子上抬出去了埋了。

家里就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人了。这一年庄稼不行:由于1959年挨了饿,人们逃荒去了,没逃荒的人乏得不得动弹,庄稼就没种上。庄稼收完就吃救济粮,我和弟一人一天给半斤谷子。我每天到队里做活,别人翻地晒地,我拾草。那一年雨水好得很,草长得凶。给我记半个工。弟弟在家看着发给我们两人的救济粮。谷子推下的面放在一个罐罐里。一天我收工回家,弟弟说面粉叫魏永清抢了。我去找队长,队长跑去追回来了。队长叫魏万荣,魏永清是他的侄儿子。面剩下半罐子了。此后面就放在魏万荣家,吃饭时弟弟过沟到魏万荣家去拿面粉。

那一阵队里还分过一次油渣,那是从外地运来的救济粮。我弟弟掰着吃了,吃得吐了。幸好吃得不多,吐完就好了。过了几天,那个偷面的魏永清到我家来,说队长叫他来通知我们,要把我弟弟送孤儿院。第二天我就叫弟弟去魏万荣家把五六斤谷子面都拿回来了,我给弟弟教的:你就说我哥要给我烙馍馍,明天我去孤儿院的路上吃呢。就五六斤面粉了,全拿回来了,我炒熟了,装在一个毡片儿缝的袋袋里。第二天不等队上来人送,我就领着弟弟跑到城里去了。从杨家山庄过牛谷河,踩石头跳着走,有两块石头隔得远,我弟弟掉进河里,衣裳全湿了。我拉出来了,可是过了河他冷得蹲下起不来了。那是秋天了天凉了,已经穿棉袄了。我又背不动他。后来路上走过来一个人,问我们到哪儿去呢?我说去孤儿院哩,那人把我弟抱上把我们送到了县孤儿院。

翌日晨,岳保国的女人烙油饼,岳保国把茶炉点着了熬罐罐茶,两人喝着吃了些油饼就动身了。他们赶到新城上了公交车往县城去,他们要到城里找从前的保育员去,但是车过了石峡行驶到冉家石滩岳保国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我们先到冉窑看一下去,那个人是不是你兄弟。魏志明不同意,说,你媳妇说了,那不是孤儿院抱下的。岳保国说,看一下去,她要是记错了呢。他叫司机停住车,硬是拉着魏志明下了车。他说,冉窑不远,顺路着呢,咱们看一下去。不是你弟弟,咱就再上车再走也不晚。

他们在冉家石滩村下了车往南走,过了牛谷河就是冉窑,进了岳保国女人的舅舅家。岳保国好几年没来过女人舅舅家了,舅舅说哎呦,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岳保国说,舅舅,我是打听一个人来的:记得八九年前你说过,冉窑有一家人困难时期抱下着一个孤儿,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舅舅说有这么回事。岳保国又问这娃娃是从哪达抱下的?舅舅说是县城孤儿院抱下的。

一听说孤儿院抱下的娃娃,岳保国高兴地说魏志明:你看,来对了吧!

舅舅有点莫名其妙,说你打听这娃娃做啥哩?岳保国这才给舅舅介绍魏志明,说这是我在孤儿院的同学,他弟弟在孤儿院叫人抱走了,说是碧玉的一个老汉抱走了。他找了二十多年了没找着,昨天打问到岳家岔去了。我记起你说过这达有个从孤儿院抱下的娃娃,可玉珍说不对,那娃娃是从亲戚家抱下的。

舅舅说,玉珍说得对……

舅舅!岳保国叫了一声。他有点糊涂了。舅舅立即说不要急你听我说嘛。那娃娃命苦得很,先是一个老汉把他从孤儿院抱来了。那老汉家就有个老奶奶,没儿子,把他抱来顶门哩。没想到抱来头一年的冬天,老两口得了急病都下场了。那娃娃又成了孤儿了,没人管了。那老汉的侄媳妇领去养着去了。那是个寡妇,男人1960年饿死了。可是过了两年那寡妇寻下婆家走了,那娃娃又没处去了,我们庄的吴家就领来了。吴家和那寡妇是亲戚。吴家也是老两口,有一个领下的丫头;把麦换领来是想着长大了和那个丫头配一对哩。

噢,这回事呀。那娃娃叫啥?

叫麦换。

官名呢?

吴金锁。

这名字对不上嘛。岳保国沉吟着说,但他立即又问,舅舅,你听他说过没有,他有个老哥?

说过。那娃娃平常少言寡语的,从不跟人说他的身世,可他跟我对卯得很,跟我说过,他在孤儿院还有个哥哩。但他不知道他哥到哪儿去了,失散了,原因是那老汉从孤儿院把他领走了。他还说那老汉给他起过个名字福娃,可福娃没叫响,人们都叫他麦换。那老汉到孤儿院领娃娃,孤儿院的领导说你拿五升麦子来,我们叫你领个娃娃。老汉背了五升麦子才把他领回来。为这,人们都叫他麦换。

这娃娃多大了?

二十八九三十一二的样子。

岁数对着哩。成家了吗?

成家了,一个小丫头四五岁了。

志明,这个麦换肯定是你兄弟。岳保国把脸转向魏志明说。魏志明说,嗯,像哩。岳保国便对舅舅说,舅舅,你把我的同学领到麦换家看一下去,我看这事成了。

但舅舅沉吟一下说,保国,这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岳保国说,咋了?

舅舅说,你们这些呆子!你们跑到人家家里认兄弟,真要是亲兄弟,你们弟兄相认了,人家老汉愿意吗?人家老两口抱下娃娃是养儿防老哩,你们说认就认走了,人家不是鸡飞蛋打了吗!再说你们一见面说开了,把人家家里几十年的平静破坏了,人家家里闹起矛盾来咋办哩?

岳保国不出声了,自知太鲁莽。魏志明说,那舅舅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麦换叫到你家来,我问一下情况,看他是不是我弟弟?是的话再看他认不认我,认了再商量怎么跟老汉说。你说这样办好不好?

好,好,这样办事才妥善。说着,舅舅就把小孙子叫过来说,去,到你麦换爸爸家,把他叫到咱家来;就说我叫的,有事要给他说。悄悄地叫,不要叫他大他娘知道。

小孙子走后三个人又商量麦换来了谁说话怎么说话,还没商量完,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一个中年人的大嗓门问:

冉家爸,是你叫我吗?

舅舅迎出去说:麦换,进来,进房里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那人进来了,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身农民的黑棉衣,光着头。他看见了炕上坐的岳保国和魏志明,站住了打量。舅舅又说话了:

这是我的外甥女婿,在岳家岔当老师哩,这是从酒泉来的他的同学。他们到我家走亲戚,说闲话哩,说他们是孤儿院长大的。我说我们庄子也有个孤儿院出来的,叫麦换,你们认识不认识?他们说叫过来喧一下,我就叫尕孙子叫你去了。上炕,上炕坐下。

岳保国和魏志明也招呼麦换上炕。麦换在炕沿上坐下了,又一次打量岳保国,打量魏志明。魏志明给他上烟,他说不吸烟,岳保国说话了:

我舅舅说你进过孤儿院。

他应了一声:嗯。

你是哪个孤儿院蹲下的?城关孤儿院?还是县孤儿院?

县孤儿院。

我们也是县孤儿院蹲下的。你哪年进去的?

记不清了,是1960年吧,也可能是1961年。你是哪年进去的?

我是1960年的春天。我问你,我舅舅说你的名字叫麦换,你那时就叫麦换吗?

不是的。

那你叫啥?

麦换似乎很拘谨,沉默一下反问,你问这做啥?

岳保国说,也不做啥,就是想回忆一下咱们在一搭蹲过没有。二十多年了,我记不起你是谁了。

麦换问,那你叫啥名字?

我叫岳保国。

岳保国?岳保国这个名字我还有点印象。

是吗?你还记得我吗?

好像记得。

那你叫啥名字嘛?你说,你把名字说出来嘛,你不要怕嘛。

我叫……魏志义。麦换迟疑地说。

魏志义,你是魏志义呀!岳保国因为问出了麦换的真名而兴奋起来,大声地夸张地说,啊呀呀,你才是魏志义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那时候才这么一点点……你在孤儿院就蹲了几个月嘛,叫一个老汉领走了嘛,对不对?

对着哩。麦换的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岳保国又说:

那是一天下午,阿姨叫大家站队,说有人领娃娃来哩,领上了吃好的穿好的去哩。来了个老汉,书包里提着洋糖,一人给了一块,一个一个问几岁了,家里还有啥人……最后把你领走了。对不对?哈哈哈!你刚进去的时候脱肛,肠子在外头吊着哩。对不对!哈哈哈!

对着哩……麦换的脸色更红了,也笑。岳保国接着说:

你还有个哥哩,也进孤儿院了?

嗯。

你哥现在在哪达哩?

那不知道嘛。我叫人领走了,和我哥失散了。

你没找过?

那没处找去。我那时才六岁,啥事都不懂。等到长大了,想找,又不知道哪里去找。

你哥也没找过你吗?

没有嘛——没听着嘛。

还记得你哥的名字吗?

我哥叫魏志明。

岳保国沉默了一下,把脸转向坐在炕角上的魏志明瞪着眼睛说,喂,你怎么不说话,睡着了吗!

魏志明手里端个茶杯,但他口干得厉害,舔了舔嘴唇才说:

麦换,我是建设兵团的——在酒泉的饮马农场工作。我也是进下孤儿院的。你听说过没有,1966年,有一帮孤儿招工到兵团去了,在五大坪农场?

听人说起过这话。

我就是那一批招到兵团去的,后来又调到饮马农场去了。我们一搭有个叫魏志明的人是通渭县孤儿院出来的孤儿,是锦屏乡魏家湾的人。我这次回家探亲,魏志明委托我到碧玉来一趟,打听一下他的兄弟。他兄弟就是叫魏志义,小名三娃。1961年在城里孤儿院的时候,一天他上学去了,他兄弟叫一个碧玉的老汉抱走了。魏志明跟我说,如果找到了他兄弟,就给他兄弟捎个话——兄弟要是认他这个哥,他就来看兄弟哩。

麦换先是怔怔地看着魏志明,听他说话,后来就突然扭过脸去抹眼泪,嘿嘿地哭了起来,并且说:

哥,我当成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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