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梦魇

慕家祥在定西城里走着。

慕家祥是来县医院看病。春上种田的时候他的右脚脚后跟痛起来了。他没把这当回事,每天睡觉起来后疼痛,操劳上一阵子就慢慢减轻了……可是时间不长左脚的脚后跟也痛起来了,还痛得厉害,走路都有点瘸了。他坚持着把田种完了,就进城看病来了,他怕扭下筋伤下骨了。可是医生给他拍了X光片之后说没啥病,累下的,给了些止痛片,说回去休息去,再不要劳累了。他心里轻松多了。

他顺着东街走,心里一轻松脚后跟痛得就不厉害了,就想走一走顺便买一点日用品,城里是不常来的。但是走了几步他就进了一家裁缝铺。这个裁缝铺是廖翠英开的。廖翠英和他一起在孤儿院工作过,他是老师,后来犯了错误早早离开了孤儿院,廖翠英是保育员,临时工,孤儿院撤销后就回家当家庭妇女去了,改革开放之后自个儿开了个裁缝铺。他刚才看病的县医院就是在孤儿院的旧址上盖起来的。

啊呦呦,我还正想着要到红土窑找你一趟去哩,你个人来了!

廖翠英也是六十多岁开外的人了,见了慕家祥竟然大呼小叫的。慕家祥惊了一下说:

你找我啥事?

你坐下喝水,我慢慢给你说。噢,对了,你吃过午饭没有?

慕家祥说吃过了,带的干粮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吃下的。廖翠英听他说吃过了也就不再客气,倒了茶水叫他喝。然后说:

有个名字叫那拴拴的娃娃你记得不?是孤儿院长大的。

慕家祥沉吟着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你咋就想不起来呢!人家娃娃记着你哩,说你给他当过班主任,你对他好得很。人家娃娃还打听你哩,叫我给你带个话,请你到他家玩去哩。

叫我到他家玩去?他家在哪达呢?慕家祥有点惊讶。

在兰州哩,在兰州医学院当教授着哩!

慕家祥沉默片刻后说,啊呀,真格就想不起来是哪一个嘛。你说嘛,这娃娃长得啥样子嘛,哪达人嘛。

第三铺的,他女的是襄南黑石头的张巧花,也是孤儿,在省人民医院当护士长着哩。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黑石头在孤儿院几个丫头哩,我能知道是谁呀!你说,你说,他咋就叫我到他家玩去哩?到底咋个事嘛?

嗯,你看你这人,确实就受下刺激的,脑子一点点不中了!是这么个事:前几天我到兰州去了一趟,看我的一个侄女去了。我的侄女也是孤儿院蹲下的,那时间我当保育员照顾过她。后来招工到兰州棉纺厂了。我到侄女家以后,侄女把兰州的一大帮娃娃都叫来了,有兰棉厂的,有省人民医院的,有兰医附属医院的。

对着哩,省人民医院和兰医去了一帮娃娃,孤儿院办过个护训班。可这个那拴拴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那拴拴不是护训班的,那拴拴是去了五大坪的,后来又到了建设兵团,再后来从兵团推荐到兰州上医学院了,留下当老师了,就和当护士的张巧花成一家人了……

噢,是这么回事呀……可我还是想不起来那拴拴……

唉,你脑子真是不行了!娃娃在侄女家见了我了,第二天又把我请到他家去了。娃娃热情得很呀!吃了喝了,还给我装了一抽抽木耳、牛奶糖……娃娃叫我一定要把话给你带到,请你到他家去。人家娃娃说了,你去,你的吃的喝的他都管上,连路费都管上。对了,我说一件事你想起来想不起来:娃娃说,有一天中午他从你的宿舍门口走过,你把他叫进去了,说这达有一碗茄子菜哩,端上吃去。娃娃说他当时不好意思吃,说不饿。你说不吃了端去给再的娃娃吃去。他这才端上走了,回去就自己吃掉了。他说记着你那一碗菜的好处哩。

嗯,这种事有过。教工灶上的伙食好一些,打的菜多一些,我有时吃一半,剩下些给娃娃们吃……

慕家祥迟疑地说,似乎想起来了。廖翠英也兴奋起来,又说:

噢,你想起来了!那我再说一件事,人家娃娃记着你一件事哩:你还带着他看过电影,没带别人,就带着他一个人去的。

嗯,好像有过这事。我想起来了,这娃娃岁数偏大,可也不很大,不太爱说话。

对着哩对着哩。娃娃现在五十三四岁,说话就是憨厚,办事也稳当。娃娃说,那时候上官芳阿姨特别喜欢他,做啥去都把他带上。有一天晚上,上官芳要看电影去,他碰见了,也要跟上去,上官芳说去就去吧。是你把他拦住了,说你做啥去哩,人家谈对象去哩,你骚毛啥哩?结果你把他领上看电影去了。

慕家祥哈哈大笑起来:是有这么个事,是有这么个事,哈哈哈。娃娃们没钱嘛……

笑毕他又说,嗨,去啥兰州哩,我还发愁拔田的事哩。

咋了?

我的脚后跟痛了两三个月了,连路都走不成了……

慕家祥和廖翠英说说话就告辞回家了,他的家在红土窑乡慕家岔村,在定西县去通渭县的公路边上,离着县城三十公里。到家后他就天天吃药,休息,并且还叫一个土郎中给他针灸……半个多月过去,脚后跟的疼痛还真消失了,他就和老伴投入到拔田的劳动中去了。学生邀请的去兰州的事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是这样想的:和学生娃娃们分手四十年了,没有一个娃娃和他联系过,这个那拴拴也是非亲非故,邀请他做啥哩?无非是遇见了熟人闲扯,客套客套罢了!没料到是将将拔完田,他却收到那拴拴的一封来信。信里写的和廖翠英说的一样:很想念他,几十年都打听不着他,从廖翠英那儿才打听到他在红土窑慕家岔住。“我真诚地邀请您到兰州来玩一趟。来了就住我家,路费、吃喝一概你都不要考虑。”拴拴这样写着。

老伴听他念完信说了一句话:要不你就去一趟吧,你还没去过兰州哩,这娃娃看来是真心请你哩,你就逛一趟兰州城吧。

但是慕家祥还是不为所动,说,我走了谁打场哩?天要下雨哩,麦子发芽了咋办哩?

打碾罢夏粮就开始犁地。一天早晨,他扛着杠子赶着牛往自家的地里走,一辆吉普车停在村道上了,乡长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老慕,你犁地去吗?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正想找你去哩,没想在这达碰到了。他立即就站住了,惊讶乡长对他和蔼的态度——乡长从前迎面碰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的!他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乡长……

他没敢问乡长有什么事,心里很是忐忑不安。乡长却和蔼地说,这达有一封你的信,是专署的田师傅叫我捎给你的。

乡长从车上下来了,把一封信递给他,并且寒暄了几句:场打完了吗?粮食卖了吗?然后说,老慕,你忙着,我还有旁的事哩,先走了。

直到这时,慕家祥才怯怯地问了一句话:乡长,专署的田师傅是谁呀?

给吴专员开车的。

看着吉普车跑远了,慕家祥才款款地打开了信。信是一个叫田新民的人写来的,说他是孤儿院长大的学生,现在定西专署当司机。兰州的同学那拴拴打电话给他,叫他到红土窑乡慕家岔看一下慕老师,问一下慕老师为啥没来兰州?收到他的信没有?田新民说他最近忙得很,先写这封信给老师,请老师给兰州的那拴拴回一封信。

慕家祥不犁地了,扛着杠子回到家里。他对惊愕不已的老伴儿说,我去兰州哩!你看,学生娃请我的事把专署都惊动了,把乡长也惊动了。不能不去了!

出门是需要盘缠的,可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他思考了一下,找出一双皮鞋来。这是他前些年在乡上的小学当民办老师的时候买下的。那时候一月挣二十元钱,穷得很,但老师就要像个老师的样子,他存了几个月才攒了五十元钱买了双皮鞋,只是上班的时候才穿。鞋还有七八成新,他想把他卖了。家里还有种下了自己吃的七八辫子大蒜他也背上了,走到红土窑镇旁的公路上等车。

他坐上一趟从通渭县来的班车,一个多钟头就进了定西县城。从汽车站出来不远就是城中心的鼓楼,他在鼓楼西边人行道上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垂柳在树荫下蹲下来卖蒜,把皮鞋也摆出来。

皮鞋很快就被一个人买走了。他张口要二十元,那个人还了五元。最后那人涨到八元再就不涨了。八元就八元,他卖了。他知道旧货不值钱。卖蒜很不顺当。一辫子蒜四斤,应该卖三元,但有个人只出一元五角。他没卖。又等了很久才有个行人站住了,问,老大爷,你的蒜多少钱一辫子?他听到说话的声音不像本地人,并且有点耳熟,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忙低下了头把破草帽拉了一下。接着他又把蒜辫子一划拉抱起来就走。喂,老大爷,不要走呀,我买你的蒜哩!那人朝着他喊。他越发加快脚步,几乎是一溜小跑钻进右手的一个巷道里。

在巷道里站了两分钟,他又往外探头,看那人走了没有,却发现那个人也走到巷道口上来,正往巷道里看。他猛然一转身又往巷道深处跑去。

他遇见王定远了。王定远是定西孤儿院的老师,教音乐和体育的。他1960年调来定西孤儿院工作时王定远也才调来不久,两个人住一间房子。王定远是兰州师范的毕业生,爱好运动和音乐。他和王定远关系好得很,王定远叫他敲鼓拉二胡,领着孤儿们排演节目。王定远还拉上他去县上大礼堂给跳舞的干部们伴奏,舞会结束能混一顿好饭吃。

他在那个巷道里跑了一截确信王定远没追上来,这才又把蒜摆下接着卖。他再也不敢去大街上卖蒜了。孤儿院撤销之后,教职工都安排在定西城里各单位机关工作,叫他们看见自己的这个样子太尴尬!但是这个巷道僻静得很,很长时间也不见个人。他背上蒜转来转去走到县城的农贸市场再蹲下卖。蹲的时间不长,身旁摆摊的人呼喇喇抱上菜跑了,一边跑一边喊收税的来了。他也赶紧抱上蒜辫子跑。过了一个钟头那些人又从小巷道钻出来,但他抬头看看日头决定还是回家。到家他对老伴儿说:

蒜价上不去,我没卖。卖了也不够去兰州的盘缠。

这天进城去花了八元钱的路费,正好一双皮鞋钱。

在红土窑这一带的农村,像慕家祥这样的家庭是不多见的:只有一个姑娘,还出嫁到靖远县的平川乡,那里用黄河水浇地,生活条件好些。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六十多岁了,还在土里刨食,一年四季种呀收呀打碾呀,静悄悄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有正月里,姑娘女婿都来了,热闹上三五天。然后就又是长久的寂静。

但是这一年的冬季,大年三十的黄昏,两辆黑色的小轿车打听着问着从红土窑乡政府门口离开柏油马路驶上了乡村的黄土路,颠着晃着,卷起一团尘雾开进了南山坡坡上的慕家岔村,停在慕家祥的院门口。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乒乒乓乓地打门,喊,慕老师,慕老师在吗?引得一帮娃娃看稀奇。

慕家祥的老伴儿开的门,她面对这三个面孔陌生服装整洁的人瞪大了眼睛:你们找谁哩?

我们找慕老师。

你们是哪达来的客人?

我们是兰州来的,是慕老师的学生。慕老师在家吗?

噢,你们是兰州来的……在哩,老汉在哩……你们快进来……

几个人进了大门,老伴儿又噔噔噔跑到前头去了,忙忙地推开堂屋门喊了一声:老汉,不要睡觉了,来客人了!然后她撩起门帘子说快进走,快进走!其实慕家祥已经听见喧哗声爬起来了,正下炕穿鞋呢,但是客人们一进去倒吓了一跳:慕家祥的头上套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且在脖子那儿系得紧紧的,看不见他的面孔只有眼睛口鼻处留着几个黑窟窿。客人中一个穿呢子大衣的说,慕老师您这是咋了?

慕家祥说坐,你们快坐!他穿上了鞋又急急地除去头上的塑料袋,这才露出他的花白的头颅和满脸的皱纹。他的脸上汗水淋淋的,他没顾上擦汗,又说,你们是从兰州来的?但三个人没顾上回答,都问,慕老师你这是咋了?慕家祥说,坐,你们坐下了我给你们说。上个月不知道啥原因,突然就口眼歪斜。我吓坏了,心想这是中风了,要偏瘫了,就赶紧到县医院去,又吃药又打针。治了半个月不顶事,我就想这是不是风打下了,受凉了。就天天用塑料布包上,不出门的时候在炕上躺着,叫它出汗。还真起作用,才十几天的时间,差不多恢复了。你们看,我还口眼歪斜吗?三个人都说慕老师好着哩,看不出来。

这时老伴儿已经把炸得黄灿灿的油果子端上来了,说,您再不要说你的口眼歪斜了,叫客人吃茶。慕家祥便急忙说:对对对,吃茶吃茶,先吃些油果子,填一下肚子。噢,对了,你们先介绍一下你们叫啥名字嘛。你们光把我叫老师哩,可我一个也不认识。

三个人都笑,其中一个穿呢子大衣的说,慕老师,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你给我们当下班主任的,1963年。你猜一下,我们都叫啥名字。

那我猜不出来。那时间你们都是尕娃娃,才十二三岁十四五岁,现在都五十多了,长得不像了嘛。我能猜出来吗?

你猜嘛,你试着猜一下嘛。

慕家祥细细地打量,看完这个看那个,然后指着穿呢子大衣胖墩墩的那个人说,你,我猜是田新民。又指着另外的一男一女说,你是第三铺的那拴拴,你是黑石头的张巧花。

三个人大笑起来,穿呢子大衣的人问,慕老师你说,你怎么猜出我是田新民的?

你来过信嘛?说你是汽车司机。司机不动脑子,光往胖里长哩。他们两个是你领来的,那肯定就是兰州来的。这些年没人牵心过我,就你们三个……

哈哈哈!田新民哈哈笑。那两个光是嘿嘿。老伴儿又说话了:你们不要光说话了,吃个油果。你们路上饿了,先填填肚子,我这就做饭去……

但那拴拴拦住了:阿姨,不要做饭,不要做饭。咱们到城里吃饭去。咱们走,城里一帮同学在饭馆等着呢。

慕家祥没说话,老伴儿叫唤开了:到城里吃饭去?到哪个城里吃饭去?

到定西城里呀。田新民说。

天爷!老伴儿大声说,哪里有这样的事嘛,眼看着天黑了,几十里路上跑着吃顿饭去!

几十里路上吃顿饭咋了?田新民说,人家县长专员的跑到兰州吃饭去哩!吃罢了饭再回来!

实话吗?你说的实话吗?

这我哄你哩吗?你们的乡长多少次后晌会儿坐着吉普车往定西城里跑,跑着吃饭去!我见过的次数多了!

老伴儿张大了嘴半晌不言语,后来才说,乡长怎么吃饭的我不知道,我可是不去。今天是年三十,哪个饭馆开门哩,人家不早早地关门回家团圆去吗?

他不开?他不开我们就把他的门砸开!

那拴拴看出来了,田新民是故意跟慕老师的老伴儿开玩笑,就和蔼地说,慕老师走,咱们走。早安排好了,你们老两口跟我们走,到城里去。我叫了你几次叫你到兰州去,你不去。这次我是特意来定西和你一搭过年来的。我在饭店把房子都订好了,定了三天的时间,我们两家人在一搭住一搭吃,咱们在定西城里头过年。到了初三,我把你们送回来,我就回兰州了。

慕老师没说话,他知道那拴拴的盛情难却。老伴儿叫了起来:天爷,哪有在饭店里过年的事呀!但田新民拉住了她的手说,阿姨,你就跟我们走吧。人家当官的有钱的就是在饭店里过年哩,有的还到外国过年去了。

但慕老师的老伴儿说,那我蒸下的馍馍烩下的菜咋办呢?

你蒸下的馍馍坏哩吗?烩菜坏哩吗?

老伴儿一怔,继而笑:那坏是不坏,现在是冬天……

不坏了那就放着去,等到初三回来了你和慕老师吃去。田新民不管老奶奶怎么说,硬是搀着她出了房门,并且问,锁子哩,你们家的锁子哩,我把门给你们锁上!

两辆黑色的轿车沿着关川河边的柏油路一路下坡向定西县城奔去。关川河发源自定西东部的华家岭,它在千山万岭中穿行,一路向西,经过定西县城以后左拐,往会宁县往黄河跑去。它一路上冲击出深沟大涧,也淤积出一连串的川台平原。太阳已经隐没在前方的千山万壑中了,但从汽车后视窗看出去,华家岭的主峰还沐浴在金黄色的霞光里。公路两侧的白杨树柳树和榆树光秃秃的枝杆迅速往后退去,还有成片的或是孤独的农舍。

田新民,你们来了两辆车?好久好久,慕家祥才说了一句话。

慕老师,我们想着你还有儿女哩,来一辆怕坐不下。田新民回答。

我就一个姑娘,那是犯事以前养下的。从农场回来,再就没要娃娃。

为啥没要哩?那时候还没计划生育呢?

养不活呀!人家社员一天一个工,给我只记七分工,人家出工就有工分,我要做义务工。

田新民不出声了。良久,慕家祥又说:

我这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车。

啊,我开的这车,定西地区坐过的人不是太多。这是奥迪车,定西专署的专员和副专员才能坐上。

那你今天出来,专员不坐吗?

专员到新马泰旅游去了。我昨天送走的,送到兰州机场去了。

停了一下,慕家祥又说,那拴拴那辆车是谁坐的?

那是拴拴自己的车。那叫桑塔纳两千,上海出的。人家自个买的。

自个买的?那得多少钱?

十几万。

慕家祥再就没说话。好长时间之后田新民又说,慕老师,今天拴拴请你赴宴,叫你吃你就吃,叫你住你就住。他有钱着呢,大学教授,挣的是年薪制,光是死工资就是一年四万,还不算奖金讲课费。

晚宴是在金谷饭店举行的,金碧辉煌的餐厅人满为患,闹闹嚷嚷,他们坐在名叫桃花轩的雅间里,总共是十二人,围着一张大号的圆形餐桌。雅间里有半圈沙发,有茶几,还有电视。宴会开始那拴拴先给大家祝酒,他说,咱们班的老师、同学三十八九年才团聚了这么一次,为了这一次团聚干杯。接下来又给慕家祥老两口敬酒,他说,同学们,我为啥大过年的不在兰州过年跑到定西来哩,我是向慕老师表达谢意呀。大家记不记得,那时候在孤儿院里,娃娃们吃不饱,好些人上课偷跑,跑出去在垃圾堆上拾菜叶子,到粮站偷面粉,有的班里人跑得课都上不下去,可咱们班一个偷跑的都没有?就因为慕老师要求的严格,谁要是旷课迟到早退,慕老师可是要罚站哩。我跟你们讲个笑话,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班上不是有个孔保财么,头一天慕老师布置下的作业是把新的名词解释背会,第二天要提问哩。结果问到孔保财,就地取材是啥意思?孔保财回答:蹴在地下取材。慕老师批评他:你这个大破财,你给我后边站着去!我为啥要讲这件事哩?按说,老师体罚学生是不对的,可我认为是好事!说明老师负责!大家还记得慕老师离开孤儿院的第二年孤儿院办护训班的事吗?护训办招人时全定西专区各县的孤儿院的孤儿都来参加考试,就咱这个孤儿院考上的多,咱这个孤儿院就咱们班考上的多。

有人说,可我记得大教授没考上。

那拴拴说,不对不对,我根本就没参加考试。那一阵我正好抽出去了,到外头参加遣返流浪人口的工作去了。那一阵省委派出的工作组到外省把流浪人口召回来,再送回到各县各乡和各村,我到陇西县帮忙去了。

接着大家轮流给慕老师敬酒,然后是长时间地聊天,讲述自己的经历,也互相询问他人的情况。有个叫牛杰的说起了慕老师给大家上最后一堂课的事,田新民听见了,捣他不叫说,但慕家祥看见了,说:

不要拦,不要拦,叫他说下去。

于是牛杰说:

我记得那天是慕老师给我们上美术课。慕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个水壶。水壶将将画出个轮廓,王定远老师进来了。王定远老师小声跟慕老师说了句啥话,慕老师就出去了,王定远老师接着画那个水壶。那天放学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慕老师叫公安局叫走了,说是带的手铐,披着一件夹衣戴着手铐。慕老师,是不是这样?

对着哩,对着哩。慕老师说。警察那一天还搜我的房子了。我的房子里有几个箱子,装的孤儿院演出队的演出服,那箱子他们都翻遍了,没翻出啥来。

他们翻啥哩?牛杰问。

翻反革命传单。娃娃们,我那天犯事了,叫公安局带走了。就是戴的手铐抓走的。我问你们,我叫公安局抓走以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犯的啥罪?为啥抓我哩?

不知道。好几个学生说。

但慕老师看见那拴拴没说话,便问,拴拴,你知道我犯的啥罪吗?

那拴拴说,知道,可我仅仅知道你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罪,具体怎么反革命的,内容我不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犯的反革命罪?

上官芳阿姨告诉我的。她叫我对任何人都不要说,我知道就行了。

噢,你是这么知道的。其他人还都不知道,是吗?

就是。“同学们”说。

娃娃们,那我今天就给你们说一下,我确实犯的是反革命罪。我是1960年夏天调到孤儿院工作的。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放寒假了,有些老师回家过年去了,我没回。虽然那时孤儿院开始开课了,但娃娃们得病的多得很,管生活的阿姨们管不过来,老师也得帮忙。就在那个寒假里,我们慕家岔的一个人找我来了。我们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关系好得很。他来了,和我一搭儿住了两天,说他和几个同学要搞个地下刊物,写文章把时下饿死人的事揭露出来。问我参加不参加?我那时候对社会现实确实没有好感,干部胡来哩,把老百姓饿死了一层。我就说我参加。

那人以后再没来过。到1963年秋天,公安局就把我抓走了。抓我的那一天,我心里就明白了:我这一辈子完了。后来给我判了六年刑,参加反革命组织罪。那个同学判十年,他是组织反革命组织罪。

慕家祥讲完他犯罪的经过,好久,牛杰问,慕老师,你们这个组织有过啥活动?

慕家祥回答,再没啥活动。再要是活动,六年就打不住了。

拴拴问,慕老师,你是不是在三河农场服的刑?

慕老师很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在三河农场服刑的?

我在靖远五大坪农场当农工的时候,农场的人说,靖远有个三河农场是劳改队。我那时还想到三河农场看一下你去,有个兰州的知青把我拦住了,没去成。

你没去就对了。你去了看一下我,推荐工农兵学员就轮不上你了。

慕老师,那几年你受了苦了?

唉,那是一场恶梦。

这天晚上“娃娃们”玩得很尽兴,吃完饭喝完酒,大家又唱卡拉OK。“娃娃们”还都逼着慕家祥唱歌。慕家祥不唱,说他四十年没唱过歌了。“娃娃们”就自己唱,并且每个人都在唱歌前说两句话:我把这首歌献给尊敬的慕老师,祝愿他身体健康。一位叫张维刚的“娃娃”现在西川小学当老师,他唱了一首《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娃娃们”都拍手,慕家祥也老泪纵横。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散伙。散伙后那拴拴把慕家祥领到给他们老两口订好的房间去,叫他们洗澡睡觉,他和田新民开车送那几个娃娃回家。有两个同学住得很远,在定西县西川的农村,送完他们回来,那拴拴看见慕家祥住的房门开着个缝,就推门探头看了一下,问:慕老师,你们老两口怎么还没睡觉?

他给慕家祥安排的是间很豪华的大房子,房子中间有一圈镂空雕花的壁子把房子分隔成两半,里边放着双人沙发床,外边是一圈沙发茶几,全都是精工雕刻的木制品,古色古香。慕家祥老两口在长沙发上正襟危坐。

慕家祥回答,我们等你了。

那拴拴惊讶地问你们等我咋哩?我不是说了你们洗澡吗,洗完了你们就睡觉。你们洗澡了吗?慕家祥说没洗。那拴拴说咋不洗呢?慕家祥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说开关打不开。那拴拴说,哎呀,我忘了教你们了。来,过来我给你说一下怎么用热水,怎么用凉水,还有篷头。那拴拴走到卫生间门口了,但慕家祥坐着没动,说,不急,不急,你过来,过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那拴拴走过去在一个单人沙发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易拉罐饮料“嘣嘣”地打开了,给慕家祥老两口喝,说,慕老师,有啥话你说。

慕家祥抱着易拉罐没喝,说,拴拴,我问你,你这次来定西,就是为的叫我们老两口到这达住两天,享两天福?

那拴拴一怔,没回答。慕家祥接着说,或者你还想把同学们请一下,喝酒,唱歌,大家在一搭玩两天?

那拴拴还是没回答,眼睛离开了慕家祥。慕家祥又说,你是不是这样打算的?你要是这样打算的,明天你就把我们送回家。

那拴拴惊愕不已:咋了,慕老师,你们觉得不习惯?不开心?

不不不,开心得很。看着你们长大了,事业有成,我欢喜得很。

那你急着回家咋哩?

没必要,没必要花这钱。在家里住着一样睡觉,花这钱没必要。

那拴拴恍然大悟,说,慕老师,你踏踏实实地住着。我们分开着四十年才见一面,花一点钱值得,这些钱我出得起。

这我知道,田新民给我说了,你能挣钱着哩。可我想是花这钱没必要。我们老两口见了你了,也吃了也喝了,这么好的房子也住了,你的情我领了,你还是把我们送回家去吧。

那不行呀。我和同学们都商量好了,明天晚上田新民请你吃饭,后天是张维刚,大后天……

不行不行!你给同学们说,他们的情我领了,我要回哩。慕家祥态度坚决。

那拴拴为难了,说,慕老师,阿姨,你们再住两天不行吗?你们再住上两天,我还有重要的话跟你们说哩?

这次轮到慕家祥吃惊了,他仰起脸看着那拴拴说,有啥重要的话?你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说。现在一说,你睡上一觉起来就走了。

说嘛,你说嘛。你今天晚上不说,我连今天晚上的觉也睡不好。

那拴拴说:今晚上说也行哩,可你要答应我再住两天。你要是非要明天回家,我的话也就不说了。

慕家祥犹豫了,看老伴,意思是征求她的意见。老伴吭吭哧哧地说,实在不叫走,那就……住两天吧。猪娃宰掉了,鸡娃子自个刨着吃去也饿不死。慕家祥便说,好吧,不走了,不走了,住两天就住两天,就是这么花钱叫人心里……

你们同意不走了,那好,那好。那拴拴高兴了,说,慕老师,其实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头会儿吃饭的时间我不是说到孔破财了吗?不是那一天孔破财回答问题把就地取材解释成蹴下了取材吗?不是你把他罚站了吗?我说的事和这件事有关,就是那天傍晚,有人在厕所的墙上写了一句话,骂你的话。你还记得这件事不?慕老师一脸茫然,摇了摇头。那拴拴又说,结果当天晚上马老师就把你代课的两个班的学生排成队,追查是谁写下的字。马老师叫大家自己坦白交待。马老师说自己要是不交待,查出来就要严厉处分。那时间最严厉的处分就是吃饭降等级,把大馍馍换成小馍馍。结果孔破财承认了,说骂你的话是他写下的。但是他又跟马老师说,是我叫他在墙上写脏话骂你的。第二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马老师把全院的孤儿集合起来了,批评了孔破财,还批评了我。批评我比批评孔破财还厉害,说我是教唆犯,错误比孔破财还严重。慕老师,我没教唆孔破财骂你。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孔破财问过我一个字,说慕老师的慕字怎么写。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你的姓名,问写得对不对。我一看他把慕字写成幕布的幕了,我就给他纠正了一下:是羡慕的慕。结果就出了那么一件事。

慕家祥注意地听那拴拴叙述,脸上仍然一片茫然,说,是吗,还有过这么一件事吗?

有呀,就是1963年秋天发生的事嘛。我还想着要跟你解释一下哩,不是我叫孔破财写着骂你的,是他自己写着骂你的。我还没找着机会给你解释呢,过了两三天你就……离开了。

记不起了,记不起了。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孔破财骂我啥了?

他写的是……慕老师,那话难听得很。

那拴拴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说,但慕家祥说,你说,你说,娃娃时候的事嘛,有啥不好说的?

他写的是……写的是慕老师,后边还有四个字,我日你妈。

慕家祥笑了:记不得了,哈哈哈……

慕老师大笑起来,但那拴拴不笑,说,慕老师,你觉得这事好笑吗?

不是好笑,我是笑你哩!你一次一次地叫我到兰州去,这次又跑到定西来,把我请到这么高级的宾馆,就是要给我解释这件事的吗?

就是。

慕家祥沉默了一下,感慨地说,啊呀,这是个啥事嘛,你还这么当真呢!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一点点不知道。

啊呀呀慕老师,原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呀!可我认为你知道。几十年了,我遇见孤儿院的同学就打听慕老师在哪达哩?我想把事情解释请楚。几十年了,这件事压在我的心口,就像磨盘一样重呀!做梦还梦见过!有一天夜里魇住了,巧花把我叫醒了,问我做啥恶梦?我说没有做恶梦,就是梦见慕老师了,魇住了。慕老师骂我着哩,说我是个坏熊,表面上老实,背后捅刀子!

啊呀呀,你这个娃娃就心诚得很呀!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件事。好了好了,你把心里的话说了,把心里的磨盘卸下了,你回去睡觉去吧。唉,你看你,我说就没这件事,你非说有哩。不管它有还是没有,你都是个好娃娃。明天早上起来,你还是送我们回红土窑吧。

那不行!那不行!那拴拴激烈地反对:我把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说开了,咱们更要好好地玩哩。哎呀你看,天都亮了!

紫色天鹅绒的窗帘没拉严,二指宽的缝隙里透进来一片如水的晨曦。


本章节地址:https://www.zangdimima.cc/dingxigueryuanjishi/193162.html

如果您喜欢本站,可以点击收藏本站或者设为首页,方便您阅读本站小说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