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定西孤儿院纪事>守望殷家沟

快到晌午了,殷占岭和女人在殷家沟北侧的山坡地里挖洋芋,女人突然说了一句:你看,坡上来了一个人。

在哪达哩?殷占岭虽说五十岁了,但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身体很有力量。他一镢头刨出来一窝洋芋,然后站直了身体看山坡上的小路。

已经到跟前了。女人拿着洋芋蔓儿的手指了指地边的塄坎下边的小路说。

这个人我像是在哪达见过,你看那走路的样子。殷占岭说。他看见了那个人,恰好那个人也抬起头看他们。那人也喊了一声:你不是殷占岭吗?

殷占岭怔了一下,立即就惊讶地叫起来:呦,这不是董耕吗?你怎么来了?

啊,就是我呀,你认出来了?我从那半截路上就看见你们两口子了。那人又说。

殷占岭说,哎呀,还真是你!你怎么到这达来了?

我看你来了。怎么,不欢迎吗?

哎呀,欢迎得很嘛,稀客来了咋不欢迎哩!甭急,这达上不来,你还往前走。

董耕这时急着想攀上洋芋地来,洋芋地就在路边上,但有个高高的坎子,直上直下无路可走,他只好按着殷占岭指的方向顺着小路继续往上坡走。殷占岭也沿着地边往上走,当这块窄条条地走完的时候,两个人就相逢了。殷占岭握住董耕的手说,哎呀,真没想到你来。你这是头一次来殷家沟吧!然后回头喊女人:快过来快过来,你不认识董大哥吗?

认识嘛……女人走过来了,腼腆地笑。

认识怎么不叫董大哥?殷占岭责怪女人,而后又命令式的口气说,拿镢头去,走,家走。

家走做啥哩,不挖洋芋了?董耕说。

不挖了不挖了,老大哥来了,还挖啥洋芋哩!快家走。

挖出来的拾掉嘛。

晾着去,明天再说。

小路窄窄的——也就能走个排子车——斜斜地往前伸延,左侧是一层一层的梯田,右侧是笔直的悬崖和巨大的山沟。这悬崖真是吓人,直上直下十几丈,沟底长满了巨大的白杨树,还有榆树、杏树和柳树夹杂其中。已经是深秋季节了,树叶红的红黄的黄还有绿的,绚烂之极。殷占岭说了一句:董大哥往里走,小心掉下去。

董耕说,掉是掉不下去,就是看着眼晕。啊呀,你们殷家沟的山沟真格就深得很!

沟是深得很。没见过吧!

没见过,真没见过这么深的沟,树小得就像蒿蓬嘛。这要是把人掉下去还不绊死吗?

那绊死哩嘛!上头的庄子里,崖比这达小得多,去年过年还绊死了一个人:有个人喝醉了,半夜里从人家家里出来回家,掉下去绊晕过去了。醒来后往家爬,爬一截爬不动了,到天亮冻死了!

小路还是沿着悬崖延伸,且逐渐上升。沟也在上升——越来越浅,沟里的树就渐渐地高大起来,并且爬上小路,越过小路走进参差错落的庄户小院,向山坡上爬去。

到家了。殷占岭站住了,朝着一座独家小院说。小院的门鼻上挂着门扣,他走上两步,摘下门扣推开门扇又说,进吧!

这个门建得窄小但却精致:小小的门楼,顶上有几层青瓦,门柱上还贴了黄绿相间的瓷砖。院子不大,正面是盖了不几年的农村式样的三间套的堂屋,瓦房,木格窗子,水泥台阶。左右也是新房,一边是厢房,一边是灶房。

堂屋里的家具都是旧的,中间一个八仙桌,两个板凳,左边靠山墙有两个自制的很旧的沙发,右边是火炕,炕上有个炕柜。

你这房子盖了几年了?董耕问。

四五年了。上炕,上炕,炕热着哩。

董耕说,不上了吧,热炕坐不住。殷占岭说,上炕,地下坐着凉得很。我们这达是二阴子地区,气候凉。等到董耕上了炕,殷占领就端过炕桌来,然后把个小小的电炉子拿过来放在炕头,接通电源,又拿过茶罐罐说,走累了吧,先喝个罐罐茶。

不一会儿,茶熬好了,殷占岭把茶倒进放了冰糖和红枣的茶盅里,说,喝茶,先吃口馍馍填一填肚子。婆娘杀鸡去了,饭还得一会儿。董耕稀溜稀溜地喝了两口茶,吃馍馍。殷占岭说,老哥,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董耕回答,我到义岗川烧纸来了,桥沟有个亲戚看一下。到了桥沟,听说殷家沟离着不远,七八里路,我就想起你是殷家沟的人,就想来看一下。娃娃们呢?

殷占岭往茶罐罐添水,回答,姑娘上煤炭学校了嘛,在靖远矿务局哩。儿子到兰州打工去了,在一个啥公司当保安哩。

噢,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嘛。

唉……妥当啥哩,把人愁死了。保安的个活嘛,说白了就是给人看大门哩,不是个正经工作。你的娃娃们咋个相?

我就一个儿子,也是没工作,跟我养奶牛哩。

你的奶牛养得咋个相嘛?你比我退休早两年,一退就养牛了。

你知道的,咱们那达都是工矿企业,养个牛要到农区买饲料哩。养了八个牛,四个有奶,四个没奶,一斤牛奶才卖八角钱,卖下的钱将将够个饲料钱。

那不赔本了吗?

赔是赔不下,一年下上两三头小牛,长大了能卖两三万。

那好着哩,比我在家种地强。今年雨水好,一亩地能挖四千斤洋芋,才值五六百元。

还有矿上的退休工资嘛。

全靠退休工资着哩,不是那几百元退休工资,我的日子在殷家沟就是最穷的:老娘给我留下了就八亩地,全都种成洋芋,也才值四五千元。一斤洋芋才卖一角钱多一点点……

唉,靠种地过不了日子。董耕叹息一声,仰着脸看墙壁。迎门的后墙上挂着一幅紫红色平绒的幛子,中间四个白色的大字:慈容宛在。左右一副对联:阁型永垂皆称贤母,淑德留芳共仰仪范。山墙上还有一匾额:留芳百世。

你娘过世几年了?他问。

四年了。这是三周年人们送下的。

噢,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我还记着哩,那一年你媳妇逃避计划生育到矿上去养儿子,你娘跟着去伺候你媳妇的情景就像是昨天的事情:就那么一间小房房,一张双人床,你媳妇和你娘两个人睡,中间还有两个娃娃。你娘干脆就没处睡嘛,就在床沿上趴着;等到娃娃们睡醒了,你娘才在床上睡一会儿。

那受下的罪就大嘛。那小房房还是大家帮着拾砖头盖下的,矿上不给宿舍嘛。矿上煤多得很,可是不敢烧,怕领导检查。冷得不行,买了个电炉子放在床底下取暖。那是冬天嘛。那时间挣的钱孽障得很,我娘在矿上住了半年,我连一斤羊肉都没买。买下几斤鸡蛋我娘也舍不得吃,全叫媳妇补养身体了。我现在想起来后悔得很,我娘受了一辈子苦,没享上我的一天福。

他们随意地谈论着家乡,谈论着煤矿,喝茶吃馍馍。女人进来出去地从山墙根的面柜里挖面,取东西。女人还很年轻的样子,穿一件条绒夹克,短发,高高的个子。董耕突然问:

你媳妇是哪达人?

就这岭背后刘马家岔的。

是你娘给你说下的吧?

不,媳妇是我自个看下的。

你很有眼力!

殷占岭笑了一下说,媳妇是我看下的,可钱是我娘攒下的。我从定西福利院回到殷家沟,说是知青,实际才十四岁,到家还上了两年学,十六岁才开始挣工分。二十五六岁上,队上叫我看钢磨,一天来了个刘马家岔的老汉来磨面,背着一百多斤苞谷,说是没钱。磨一百斤才二元。我说没钱了先欠下。磨面的时候我问老汉,你家有女子吗?有女子了给我说个媳妇。老汉说有五个女子,把老二给你吧,你啥时候到家里来看一下。白天不要来,白天来了队上知道了就不给女子口粮了。

他们正说着话,女人把饭菜端上来了,殷占岭便撤电炉子茶罐罐,同时出洋相伸了一下舌头。女人看他伸舌头,便觉得奇怪,瞄了他一眼。董耕笑了,说,大妹子,我们正说你哩。女人脸上荡起一丝红晕:说我啥哩?殷占岭说,说咱们谈对象的事哩。女人抿一下嘴走出去了,过一会儿端了粉条汤进来坐在炕沿上一起吃。

董耕一边吃花卷吃洋芋烧鸡块一边说:占岭,接着说。

殷占岭说,过了两天,我把媒人请好了,我娘蒸了两个大花馍,晚上我就到她家看去了。看去的时候丈人对我好得很,给我做的长饭,炒的鸡蛋。可是饭吃完了,我也没认下哪个是老二,她家女子太多,端饭时把我的眼睛耀花了。丈人说,没认下?没认下你就到厨房再看一下去,老二叫禅花。厨房的炕沿上坐的,地下站的,齐刷刷五个女子,房子里就点着一个煤油灯,不亮,我还是分不出哪个是老二。幸亏我那天拿着个电筒,我就一个一个照,一个一个问,你是老几?你是老几?问到她时她不说话,头勾下去了。其实我认识她,我们两个村子就隔着岘口子上的一条路,她们那边的山坡平,都开成地了,没蒿柴,我们这边沟大,崖上蒿柴多,她们来我们这边挖柴我还吼着骂过她哩。她们家人口多,困难,她那时间连一件衣裳都没有。

女人脸上腾起一片红云,说,我怎么没衣裳,我光着膀子吗?殷占岭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那天穿一身破衣裳,一件大襟的黑棉袄,裤子也是大裤裆。女人说,你穿的啥好料子?不也是黑棉袄和一条黄裤子吗?

殷占岭哈哈笑了:董耕,那时间咱这里穿黄衣裳的人多得很,都是解放军的衣裳,公家救济下的。那天我看她去,连个帽子都没有,还是找人借下的。

吃完饭女人去洗锅了,殷占岭又接着说,那次去看她,定下的礼钱是四百元。第一次送钱是那年的腊月。那年我娘喂了一头猪,腊月里交给国家了,卖了四十几元。家里养了几只鸡,舍不得吃一个鸡蛋,都攒着交给供销社了,把钱都存着。我们这里沟大,崖上有地骨皮,还有麦冬;崖陡得很,我都不敢上,我娘一个人往崖上爬,挖药材。卖下的钱也都存下来给丈人家送礼。那年头一个工值才六分钱,我娘一年挣二百个工,到年底结算队里给了十二元也凑上了。我挣了三百个工,十八元钱也凑上了。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搭儿,那一年送了一百二十元。以后凑五十六十元送去,凑三十元也送去,直到1979年春天我招工去靖远煤矿当工人,礼钱还没送够。我当工人挣了一年工资,才把礼钱送够。

我当工人去我娘特别高兴,虽说我一走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但她在我接到靖远矿务局的招工通知的那一天,连夜给我补衣裳拆洗被褥。第三天,我背着拆洗好的被褥往党家岘去坐长途汽车了。那几天下大雪着哩,往岘口子的坡上滑得人走不上去,可我娘把我送到岘口子的大路上了。

那一天媳妇也送我去了。到了矿上,人熟了,有的人就要给我介绍矿上的姑娘哩;我说家里占下媳妇了,媳妇对我好着哩,老丈人也好着哩,我不能忘恩负义。介绍人说,你在农村找个媳妇将来调不过来,一辈子受罪。我说受罪就受罪。这是实情。我走了以后,家里就剩老娘一个人了。后来承包到户单干了,我娘分了八亩地,就我娘一个人种。老丈人看不惯,就把媳妇打发过来跟我娘住,帮着我娘种地。

这时候女人已经收拾完厨房来到堂屋,在炕沿上坐着,董耕就把脸转向她,夸奖说,行啊,没过门你就伺候起婆婆来了。

女人腼腆地笑了一下:婆婆就一个人嘛,我不帮谁帮?

婆婆对你好吗?

好着哩。给我扯衣裳,有好吃的自个舍不得吃,叫我吃。

占岭对你好吗,结婚以后?

好着哩。

打你不打?

打过,就打过一次。殷占岭抢着说。

就打过一次?

就打过一次。有一年我回家来,那是秋天,挖洋芋的时候。她不挖洋芋,跟几个婆娘拉扯着到义岗川去了,逛街去了。回来我说她:我和娘挖洋芋,你浪街去了。她顶嘴,我打了一巴掌。

是吗?他是打你了吗?董耕问女人。女人红了脸笑。殷占岭说,打了一巴掌人家还着气了,跑回娘家去了。结果我娘知道了,骂我,叫我叫去。我去了,丈人见了我说,噢呦,女婿老爷来了吗?我给你端炉子熬罐罐茶。那一次把我臊坏了,我赶紧做检讨:我打人不对。

董耕说,行呀占岭,你还会做检讨。

殷占岭说,不检讨哪行呀,人家把我告下了,老丈人生气了。

坐的时间长了,董耕下了炕穿鞋,说,咱们到外边转转吧,哎呀,把人坐得腰酸腿疼的。殷占岭说,转转就转转,既然来了一趟,就看看我们的殷家沟。出了大门就是悬崖旁的小道,站在小道上他问,你看往哪边走?董耕怯怯地探着头往下看了看悬崖,又往东边小路延伸的方向看,问,这条路是往哪里走的?殷占岭说,再往上走一截,山水沟就到头了,路就绕到沟对面去了,到西边的那道山梁上去了。董耕问,你们的殷家沟村就是这么一块块吗?就建在这沟沿上吗?殷占岭说就是,不大的个庄子,几十户人家。董耕说那就顺这条路走走吧。

小路始终绕着山水沟蜿蜒,沟里长满了树。透过绚丽的树丛可以看到沟底的草地,可以看见一个人工围起来的水潭,有个小小的人儿从水潭里打了两桶水,担着往上走。还有几头牛在树丛中的草地上漫游。走了一截,小路上又分出去一条坡路,很陡,往东山梁爬去,且有很多粗大的柳树分布左右。董耕问这条路通到哪里?殷占岭说上去就是岘口子,翻过岘口子是刘马家岔,往党家岘去的公路经过刘马家岔。他们没有去岘口子,董耕嫌陡。他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走到沟南去了,又上了沟南的山梁。山梁背后又是一道像殷家沟一样的大沟。他们站在山梁上俯瞰殷家沟,董耕问,那个大门上贴着黄的绿的瓷砖的宅子就是你家吧。殷占岭回答就是。董耕说你怎么把房子盖在崖边上了?殷占岭说再没地方盖,那就是我家的老宅基地。他还说门前的路原先宽着哩,路边上原先有个小小的麦场,只是时间长了,麦场一片一片地塌掉了,大门就直接对着悬崖了。董耕收回视线看着脚底下一处围墙很厚的宅院说,这是个老堡子吧?殷占岭回答那是殷老爷家的宅子。董耕问什么殷老爷?殷占岭回答,你可不要小看我们殷家沟,这达还出过一个举人哩,人们叫殷老爷。我们站的这一道梁,还有东边的大山梁,从前都是殷老爷家的地。听老人们说,殷老爷家从前雇几个长工给他种地哩。董耕说,这山坡坡上的窄条条地能种成个啥庄稼,还不把牛滚了?殷占岭说你还真说对了,以前公社化的时间滚过牛,滚到沟里绊死了。老汉们说过,从前殷老爷家雇长工,要写好契约哩,契约上写:扳折杠拐,滚下山涧,一家死人,两家抬埋。说的是长工扶着杠子犁地的时候,一用力把杠拐扳折了,人滚下崖去绊死的话,东家和长工两家出钱抬埋,不能光叫东家出钱。

董耕说,还有这样的事吗?我家从前就是义岗川的财主,家产比殷老爷家要大得多,可我家也没有长工死了还叫长工出钱抬埋的规矩。走,咱们往回走吧,太阳落山了。

为了在天黑以前到家,他们从一条种田人踩出来的蚰蜒小路走下山梁。突然殷占岭站住了,指着一条窄条条地上长满了杂草的地方说,这达是我家的坟地,我娘就埋在这里。董耕也站住了,看坟地,问,你娘是得病下场了的吧?得的啥病?殷占岭说我也不知道得的啥病。我娘先是大便下血,我就请农村医生来看,打针输液。输的青霉素,不见效。又请乡卫生院的大夫来看,血止住了,可是腹部疼得厉害,大便下不来。媳妇用肥皂水灌肠,又服果导,结果又腹泻不止。媳妇对我娘好得很,灌肠时汤汤子喷一身也不嫌脏。开始医生们都说是肠炎,治了一两年都没治好,反复拉肚子,便秘。一有病我就回家来照看,来了就守上半个月二十天。后来我跟娘说,我把你拉上,我们到县医院看去。我把车都找好了,一个搞运输的三轮汽车。我娘不去。说拉肚子是个啥病嘛,还用着到县上去?后来不行了,我在地里劳动,娃娃们去上学,我娘从床上滚下来。这时我说一定要去县医院,但我娘说她不行了,到哪个医院也是白花钱。

我娘临到下场时肚子不疼了,可又吃不下饭去了。我端着饭碗喂吃的,我说娘,你要吃些饭。可我娘说,喜喜子,你甭吵了,我想睡会儿觉。我就再没喂,娘睡着了。过一会儿,听见娘的嗓子里发出睡觉打呼噜的声音。我就喊娘,已经喊不喘了。我娘那年69岁。我娘不愿意死,临到下场的那几个月,我回家来守着,我娘跟我说过几次:过去穷得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生活好了,她实在想多活两年。亲戚们来看她,她在炕上躺着,谁要是说你的病过几天就能好,她就高兴;谁要是说,你放心走吧,你的孙子都大了,没啥牵心的了,她就不高兴,把脸扭过去不理人家。

这时殷占岭和董耕已经从山梁走到小路上了,绕着弯子往家走,董耕又站住了,问,占岭,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还是在义岗川福利院的时候娃娃们就说你娘在监牢狱服刑着哩。你娘到底出了啥事进监牢狱的?

不知道嘛,那时候我还小,——我是1955年出生的,进福利院的时候才四岁。我光是隐隐约约记得我尕爸把我送到福利院的,一个牲口驮着两个粪筐,那边一个娃娃,这边一个娃娃。那边的娃娃是谁我都没记下。我后来回想,我在去福利院之前好些天就见不着我娘了,我在尕爸家住着。后来义岗川福利院撤销了,咱们都转到定西福利院了,我才知道我娘还活着哩: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权老师给我拿来了十元钱,说是我娘寄来的。我问我娘在哪达呢?她说了个靖远多少多少号信箱。我问啥单位?她说她也不知道。后来,每过上几个月半年,我娘就给我寄五六元十元钱。我那时还傻着哩,当成我娘在哪里当工人哩,收到钱就买牛肝子吃,一毛钱一片片。再往后,大娃娃都参加工作了,小娃娃当知青上山下乡了,各回各的老家了。我是定西的汽车送回义岗川的,然后队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尕爸,一个是队长殷国民——牵的牲口把我接回殷家沟了。回到家中,我尕爸把我收养下了。这时候我尕爸才告诉我,我娘在靖远县的监牢狱劳改着哩,判了二十年。

我娘是怎么进监牢狱的,也是我尕爸说给我的。尕爸说,我家原来有八口人,我大我娘,五个姐姐和我。尕爸说,1959年夏天,我大先饿死了。那时吃食堂哩,顿顿喝稀汤汤,我大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可是队长还叫我大给引洮工地的民工送炒面去。工地在渭源县呢,路上要走几天,几个人担着炒面走。走到最后一站在一个农民家住下了。那一晚上送粮的人们都说,今晚上要多吃些哩,明天到工地就吃不上炒面了。我大和另一个人把炒面吃多了,喝了些凉水就胀死了。送粮的人回来后不敢说胀死的,说是得了绞肠痧痛死的。我大死了两个月,我的五个姐姐就饿死了四个,剩下一个二姐了。那一年我二姐十四岁,有一天我妈把她叫到一个窟泉跟前去了,说窟泉底下有蒿柴哩,我把你吊下去你把那些柴挖上来。我姐姐下去了,我娘再没往上拉她,二姐就饿死在窟泉里了……

说到这里,殷占岭已经泣不成声,咧着嘴哭。他转过身去,用手指头抹眼泪。董耕也不说啥,把脸朝着很深的山沟看着。

我娘为啥把我姐哄到窟泉去呢?我问过尕爸,尕爸说那是秋天发生的事,有一天我姐饿得受不了啦,钻进糜子地里捋糜子吃,叫队长看见了。队长就叫食堂把我们三口人的饭停掉了,不给汤了。队长还跟我娘说,你把那个丫头要管一下哩!你说,我娘怎么管我姐哩?本来我姐就饿得皮包骨头了,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我娘再去打我二姐吗?再说,我娘打了我二姐队上就给打汤吗?三四天过去了,队上还是不给我家打汤,眼看着三口人都要饿死哩,我娘就把我二姐丢进窟泉去了。没办法,我娘搞到一口吃的要先顾我呀,我是儿娃子呀,千方百计要把我的命保下,要我顶门哩……可是队长又把这事反映到大队去了,说我娘把我二姐推到沟里绊死了。公社就派人下来把我娘抓起来了,叫大队长押着一个村一个村游斗,然后就抓到县上去了,判了二十年。后来还是一个远房的四奶奶跟我说的,我娘往县上押的时候没有鞋穿,四奶奶给了一双旧鞋穿上了。大水头煤矿的周千余的丈母娘也跟我说过,我娘走的那一天,她还给我娘的手里塞过豆饼,叫我娘在路上吃。她怕我娘饿死在半路上。当时我娘的两个手是反绑着的,周千余的丈母娘还给押人的民兵说,你们把绳绳解开嘛,她能跑了吗?民兵没解……

啊呀,这些民兵这么可恶!

队长是报复我家哩。还是我尕爸说的,那一年我大是看场的,有一天夜里,队长领着他兄弟到场上来了,往他家背粮食,我大说了他:你们不给社员分粮,你们往家里背粮,这事做得对吗?我大没叫他背粮,他就记下仇了,先是不叫我大看场了,接着又叫我大去送炒面……

你娘在监牢狱受苦了?

没有,我娘在监牢狱里没受啥苦。刚去时跟一帮妇女在一搭做布鞋,过些天又叫做豆腐去了,后来又做糕点。我娘说在监牢狱里生活好着哩,她没饿过肚子,比在家好得多。有病了还给治病,一个月还给两元零花钱买个手巾肥皂啥的。

你问过你娘?

没问过。我娘为我蹲下监牢狱的,我哪好意思问?是她闲下了自个跟我说的。

你娘哪年回来的,坐满了二十年吗?

没有嘛。我是1969年回到殷家沟的,过了两年我娘就回来了。提前释放的。那一天我和尕妈磨面哩,听见一个人在岘口子哭。哭的声音大得很,整个殷家沟的人都听见了。过一会儿有人跑来跟我说你娘回来了,快看去。尕妈也叫我看去。我不去,我说我不认得她。过了一会儿,我娘自个从岘口子下来了,还有几个庄里人陪着。我娘走到磨坊来了,叫了一声喜喜,你磨面着哩吗?喜喜是我的乳名。我这才叫了一声娘。我娘再也没哭,就是眼睛里冒着泪花。我娘穿的一身黑棉袄,新的。手里还拿着两个面包。那面包是她从靖远到定西的火车上买的,没舍得吃,给我拿来了。

他们默默地往家走,已经绕过塆子看见殷占岭家的大门了,殷占岭突然站住了,问,董大哥,你有个兄弟在华家岭哩?董耕回答,那是张金荣给了人的嘛。我们弟兄四个,一个1958年生活困难的时候我大二升麦子换给别人了,剩下三个,三个都进了义岗福利院。有个华家岭的老汉看上老二安娃,张金荣自个做主就把安娃送人了,我不同意,张金荣就说不同意就把我们弟兄撵出去,不叫到福利院了。我挡不住,给人了。我娘是1960年11月饿死的。那时候吃食堂,打来饭我娘叫我多吃些,那两个小的就不管了。我娘说,能活下一个就行。我娘睡觉时搂着我,半夜里摸着给我抓虱子,跟我说,你十二岁了,十二岁的男娃有脱父之力了。

啥叫脱父之力?殷占岭问。

就是说应该能自己生活了。董耕回答,接着说,过了两天我娘就下场了。那天日头升起来很高了,我娘还不起。太阳红得很,照进房子来了,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断气了。

你大呢?

我大是地主分子,1958年弄到公社的劳教队去了,在华家岭劳动,当年就没了。

这些事你都没说过?

那不敢说嘛。我家是地主,说了还了得?

转天早晨喝了罐罐茶吃了馍馍,董耕要回桥沟去了,殷占岭和女人送他。他们走到昨天挖洋芋的地方了,董耕站住了说,你就送到这达吧,再不要走了。殷占岭站住了,说,好吧,那你就走,有时间再来玩吧。两个人握手道别,董耕却又捏着手不放,说,兄弟,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殷占岭有点惊讶,说,有啥话就说呗,你怎么客气起来了!董耕说,前几年没退休的时候,人们都想办法给女人娃娃办户口,我给你说过,花点钱给派出所,把婆娘娃娃办过来。那时候上边有这精神——夫妻分居十五年以上的职工可以办户口,可你不办,你说房子盖在老家了。我这次看见你的房子了,但我还要劝你:把你这两间房房卖掉去,能卖几元就卖几元,把家搬到矿上,或者在靖远城里买两间房房住下去。这个山沟沟里有啥蹲头!

殷占岭握着董耕的手久久没说话。后来他扭脸看着深深的山谷说:董耕,说实话哩,前几年我跟你说那话,也不是真心话。我不愿离开殷家沟,倒也不是因为盖了两间房房,主要是我娘不愿离开殷家沟。现在呢,是我自个想住在殷家沟:我的老娘埋在这达了,我想守着我的老娘纪念我的老娘哩。

董耕捏着殷占岭的手站着,眼睛看着殷占岭的眼睛。良久,他扭过脸去说,占岭,我走了。

董耕走出好远了,马上就要拐过一个塆子去了,他回过头来朝着仍旧站在小路上的殷占岭扬了扬手。他喊,回去吧,甭站着了!

他的脸上淌着泪水。他的嗓门带着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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