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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那位姑娘

    我们处理完巴桑家丧事后就回到学校。

    一时不想去慰问巴桑。因为害怕看到女人的痛。逃避叫我心情沉重,月光因此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们学校里,这几天由月光阿爸配合阿嘎管理。老人看到门前那块土豆地变成操场,认为空在那里可惜,便带领孩子们把周围的土地都翻耕了,只留有中央一块篮球场。说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要在翻耕过的地里种土豆。种子已经从农区运过来,就搁在三楼的过道里。

    那么我们的活动空间在哪里?

    我有些急躁。阿嘎孩子望着我,却是一脸神秘。原来在我离开的这几天,他和同学们把碉楼背后的一块荒草地给清除了出来。那是沙石地,没有泥土,又和门前的土豆地一样平坦,那才叫名副其实的操场呢。阿嘎是个聪明的孩子。月光说,再过两年我可以不来学校了,有阿嘎就行啦。他阿爸便笑了。“哦呀是,阿嘎真是不错的娃娃,再有年把我们家月光也应该有点家事了吧,什么家事呢,要娶一个女人!”

    月光阿爸不知说给谁听,孩子们都捂着小嘴望我笑,月光也混在其中乐呵个没完。

    换个时间,我可能也会红着脸佯装糊涂的样子跟着笑。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我想我难以这么快就可以把这几天,这般震惊、惶惑不得终结的痛苦从脑海中抹去。

    就着巴桑在草原上互换劳力,月光阿爸便赶回农区抢收青稞了。把儿子也带回去。

    学校里少了月光,像是少了一半人数,有点空。我和阿嘎因此更忙一些。先前由月光负责的工作落在我头上。所以每天不得不赶早,要在太阳出山之前把所有额外之事做完,才不会影响正常上课。

    早晨,天光刚刚白亮起来,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坝上,来了一位姑娘。站在高大的核桃树下,修直的身子,倚在树杆上。一身的茄紫衣袍。前面围拢的帮典,由七种色彩缝制。琥珀做成的梅朵,戴于额头上方。红珊瑚的耳坠,镶上镂出花儿的藏银。雪白珍珠链子,点缀颗颗绿松石,就着长长发辫,披挂到腰盘间。一身穿戴非常精致。我似曾见过她。

    但是她一下背对了我,远远的,她站在小河坝的核桃树下,朝着雪山下的丛林唱歌。她的忧伤湮没她的意识,不能感觉小河里还有趁着早儿做活的人——我正在躬身给学校里最小的娃娃洗床单呢。

    姑娘的声音,像是偷了别人的嗓门,唱得那么小心,压抑,又伤心。

    我问你,一河这么欢跳的河水,你真的那么快乐吗?

    像冬日蒿草一样缭乱的洛布,今天我要怎样来面对阳光?

    我问你,一棵这么高大的果树,你真的那么强壮吗?

    像夏天草原一样茂盛的你,今天还能不能为我遮风避雨?

    她是洛布姑娘!这个姑娘我认识,是巴桑女人的远亲。家就住在我们学校前方丛林间的一个寨子里。

    她的家,很特别,有四个阿爸。洛布长得像她小阿爸,所以经常有人开玩笑叫她“小阿爸的女儿”。她有一个阿哥,叫德德,长得像大阿爸,因此又有人背地里叫德德“大阿爸的儿子”。

    大阿爸的儿子,是全家最具威望之人,在一个寺院的大活佛身旁做事,跑汉地的机会非常多,去过新加坡、香港、尼泊尔、印度,因此在当地就有点牛气烘烘的。另外他们家又是土司后代。土改前家族在山谷里有整片山林,整片牧场。土司官寨也巨大威严,耸立在山谷的高岗之上,像个皇宫。有仆人、枪枝弹药无数。

    藏地民主改革之前,他们的爷爷跟**国民党都干过仗。为自己的地盘,他谁的领导也不服,只想作个占山王。为此枪杀过不少人。民主改革后,她爷爷逃往国外,再没回来。年轻的儿子们在土改中山寨拆迁。兄弟几个合盖一栋三层藏房,讨一个老婆,过起了劳动改造的生活。这几个兄弟,血管里却是流淌着父亲强硬霸道的血液。在分田到户其间,他们要求承包自家原有山林。后来到手后却是不上缴承包费用。一些当地干部与之交涉,就打架。轻的不了了之,重的送进派出所,之后出来照常打架。就这样好多年打打闹闹,进进出出。上面的人也疲劳,从文字上把那些山林分配给当地一些农牧民之后,再是睁一眼闭一眼。牧民拿着一纸文件要在那个地盘上放牛,他们家的为此经常和牧民发生纠葛,经常打架。

    所以两年来我一直不敢轻易去拜访他们家。对于洛布姑娘,因此也有些生疏。

    而她这么早出现在我们学校下方,还这样伤怀地唱情歌,是为什么?

    我在小河里洗床单。在洛布忧伤的歌声里,我回过头,却望见月光急匆匆地朝洛布走去。他不是回家收割青稞了吗?现在怎像是和洛布姑娘有着约定?姑娘的歌声,似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召唤,叫青年跑得脚步匆忙。

    他们在高大的核桃树下相会,一个歇了歌声在哭泣,一个上前去,用的什么安慰的动作,河水流淌得太急,我的手突然无力,抓不住,水就把手里的床单冲走。我只得一头跳进河水里抓床单。再回头时,他们俩个却是钻进丛林间了。

    我坐在湿漉的石头上,手里的床单被河水浸泡得太久,水分好像渗透进布料的质地里去,水一直从手指间往下淋,淋也淋不完。

    抬起头来望天空。清晨,六点之前,白玛雪山犹如陷入沉思的父亲。寂寞,冷静。天空中暗藏着蓝。但视觉面前是一片清冷的燕灰。没有闲云。雪山从底部的深暗,到腰间,慢慢有着疏淡亮光,到顶端,花花的白,看起来像是父亲头顶上的孝帽。层次如此分明,清晰,天光的稳定,这样的气象,预示着一个长久的好天气,至少在未来的几小时内。

    我便从小河里爬上来,往学校跑。阿嘎和苏拉他们都在房间里。阿嘎看到我,迎上来,“老师?”他的眼神里有着寻索意味。

    “嗯,阿嘎,孩子们,天气将会不错!太阳不久就会出来……”我说。阿嘎身旁的苏拉立马挤到我前面。“老师,我们要洗衣服了。”这孩子悟性好,跟她无须太多话,一个眼神,或者一次小小点拨,她即明白。

    “对,苏拉,天气好,我们今天可以洗更多东西。把你们的被子都拆了,床单也拿下来,大家一起,把整个床铺清理一下,好不好?”

    “哦呀!”所有孩子齐声答道。

    于是一下忙碌起来,个个在拆被子,褪枕套,抽床单。七岁以上的孩子都自己动手。七岁以下的,由我来。

    小河里因此尽是孩子。大点的排成一排,一个个埋头在水里扑腾衣物。自从上次那个山洪过后,我们的孩子,七岁以上的都学会了自己洗衣裳。现在,一双双小脚插在河水里,一只只小手虽然笨拙,却也很有耐性。一些孩子脸面几近贴于水面,伏在衣物上搓揉漂洗,认真又细致。六岁以下的孩子不准下河,都站在河滩上。我们洗好的被子床单,我们晒好,上面的小娃娃就在一边一角地跟后整理,拉得平整。然后想想,望望,像欣赏一幅壁画。

    河滩上,尽是圆滚光滑的花岗岩。孩子们的被子床单铺晒在上面,红的蓝的绿的,花花一片。河床空阔干净,清冽水风吹过,单薄一些的床单先翻动起来。一些娃娃急了,双手扑动在空气里,像是要把那个无形的东西给拖住。嬉闹中童真的笑,慌乱和匆忙,亦如一河吟唱的浪花,没完没了。

    月光不知多久才从树林里钻出来,却是没有了洛布姑娘。他一个人慌慌撇过我的视线,弯道走上我们学校的小路。也下了河。很惊奇地瞧着我们。

    满河滩的孩子。他朝我跑过来。我的身旁堆积着小柴垛那么多的床单,我在狠劲地扑腾。恨不得把身子也要当成一条床单,那么扑打。

    月光站在石头上笑。

    “梅朵,你这不是在洗床单,是在打床单吧。”

    我不应声。或者佯装是河水流动的声音太大,听不到他的话。他下了水。“我来,我也来洗。”他说,抓过一条床单,扑腾扑腾的,却是把水都扑腾到我身上来。

    我才直起腰身。

    “好吧,那就由你来洗好了。”

    我离开他,转身,上岸。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眼睛里。沙子?却是有着一些隐约的酸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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