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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草原之夜

    月光家青稞大约收割到八成时,又作了一次小小停顿。因为有一场必要的婚宴需要去参加。是他们家东边草原的阿舅家,也就是两年前去拉萨唱戏的班哲家,他的大阿哥金格,结婚了。小俩口的婚礼早是在拉萨举行过。现在回到草原,只是补办一场草原风俗的婚宴。

    班哲也回来了。

    因为巴桑家事故,我本不想去。但既然班哲也回来,我们则需要过去。这两年以来,有好几笔匿名汇款从拉萨那边寄过来。我和月光都在猜想,那不是班哲,又是谁!

    便是如期赴约。我和月光都作了些必要的打扮。月光当然是绾起了长发,还套上大块象牙圈,又是一身的锦缎藏袍,再穿起牛皮马靴。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打扮?肯定也快两年。蒋央,我也穿起了你送我的白色细羊毛外套。我一直舍不得穿上。白色是最“容易受伤”的颜色,我害怕弄脏了它。但班哲家主办草原盛宴我一定要穿得讲究一点。草原人是很注重这种难得的宴席排场的。我这也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

    和月光打马奔跑一天,到夜幕爬上东边草原,班哲家大帐篷里亮起了明晃晃的灯火,我们才赶到。这个草原大帐篷,几乎灯火辉煌,那么亮堂的光芒,我还以为是电灯呢。所以一进帐篷我就在寻找光亮的源头。当时,朴素而沉默的班哲正躬身处在那个光亮里。两年半前我们在巴桑家草场上相见,那时行走匆忙,我也不曾留意到他。现在看起来,在夜晚热闹的集体大帐篷里,班哲倒不像是当初那个狂野地要跳舞、要旋得我发晕的骑马青年了,却是沉稳的气息更多一些。

    我看到能够叫帐篷变得亮堂起来的,那竟然是班哲──他身旁那一盏紧挨一盏的酥油灯。班哲正处在油灯中央,他在专注地给每一盏油灯添加酥油。他低头,直拨健康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半边脸膛。火光照亮他脸上一半的轮廓,消瘦得像一把刀。满帐篷的人,满帐篷热闹,大家都在喝酒,唱歌,谈论大阿哥金格的新娘子。班哲只是认真地在添他的酥油。他太专心了,肯定也不会想到来客就是我们吧。但是月光一进帐篷即被他热情的金格大阿哥缠上,拉到前方去。小伙子在自豪地向月光和我介绍他的新娘子。也是一位藏姑娘。一身的华丽衣物,满脸的娇憨,她是漂亮的拉萨姑娘。大家在作过礼节性的招呼过后,我朝班哲张望,他正好加满最后一盏烧空的酥油灯,刚刚抬起头来望我,惊异的神情还来不及延续,月光却是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哦呀我的班哲阿哥!多多的时间不见啦!”

    “哦呀是!”

    “你的拉萨姑娘呢,你没有带回一个拉萨姑娘?”

    月光在跟班哲开玩笑,但马上即被金格大阿哥拉下去。“坐!”喝得有些高的金格只一把按住月光,非得要和他较量青稞酒。两个男人举起大碗相互碰撞,一饮而尽。空碗还未放手,一只满碗又塞进月光手里。而在金格身后,还有一排草原汉子在等待向月光敬酒呢。金格摇晃着酒碗唱歌儿,唱的什么,却不是藏戏,是汉语的藏地歌。从才旦卓玛的《北京金山上》到索朗旺姆的《洗衣歌》,从亚东的《卓玛》到李娜的《青藏高原》。汉子们在锅庄上头边喝边唱,我就被妇女们拉到锅庄下头。奶茶,牛排,麻花,酸奶,塞得我满怀,泼了我满怀。妇女们一时急了,一个个望着我身上被弄脏的白羊毛外套慌张。不知所措。

    我说没事!哦,阿姐,阿嫂,没事没事!——班哲,你,可不可以过来帮我一下?

    班哲望我,感动地笑,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嗯,要我给你去拿擦布吗?

    “不,班哲,你来,我的衣兜里有块小方巾,你帮我抽出来就可以。”我面朝班哲举起双手,沾染花花酸奶子的双手。

    班哲望望周边人,轻声说,“到外面去抽吧。”

    然后我们走出帐篷。

    班哲在我的腰间摸索半天,却没找到方巾。班哲急得不行,怪自己真够笨的。我才想起来,是我出门时忘记带呢。换成蒋央的白毛衣,方巾就丢在另外衣兜里了。班哲一下笑了,说算啦,要什么方巾,我们草原人地上都可以打滚,来,我的氆氇可以借给你用吗?

    “哦呀好吧,就不用你的氆氇,我也当自己在酸奶里打个滚儿好了。”我说。我们俩同时笑起来。笑一会,我先歇了,有点唐突地问一句,“班哲,你还记得你两年前的承诺吗?”

    班哲把头仰向夜空,望一会,所有的目光都朝着我脸上的一个点扑过来,“多农喇嘛说你会喜欢……可是这里太吵了,我们要不要到前方去?”

    “好吧。”我说,带着满身花花的酸奶子离开帐篷。班哲跟在身旁一边走一边问,“那你想听什么藏戏?”

    我头也不回,不假思索,“《玛尼神墙》!”

    “啊?”班哲对我干脆的回答非常吃惊,表情很是急切,“难道你听过那个戏?”

    “不,我是听月光说的,他说你会唱。”

    “哦……”班哲才轻吁一口气,“走吧,”他说,“我还是先给你吟唱一段格萨尔的长诗。”

    然后我们来到帐篷前方的草坡上。正好有一块平卧的石头。班哲坐了上去。没想到在他身上那宽大的氆氇里,竟然还藏着一把小木琴!他把它抽出来。

    夜的草原,所有的草地都像睡了。只有班哲家的大帐篷里不安分,酒令和歌声一阵阵飘出来。但是不会影响现在草坝子间的两个人,尤其班哲。他的吟唱声拉动起来。

    雪域净土的守护神啊,你在哪里?

    每个帐篷,都在等待你的归期。

    风中含笑的先灵啊,你在哪里?

    每个牧女都在等待你的笑容。

    谁说岁月无情无义?谁说英雄已经远走?

    岭·格萨尔呀,牧歌里回响着祖先的呐喊;

    岭·格萨尔呀,风雪里呼啸着勇敢的翅膀。

    ……

    班哲的吟唱似是那种对远古英灵的召唤,声音深邃又通透,像是源于千年之外。他的整个人,整个形态,随着情绪的逐渐投入,浑身也渐渐变成了浮雕的模样。虽然就在我身旁,也犹在远方、时空之外的某个地方。这青年一进入他自己的吟唱世界,身旁的世界就不是他的了,他变成了千年之外的生物,可以给你无限遐想,但恍惚不能接近。

    这种感觉叫我震撼。

    班哲眼睛望向远方,似是他的目光具有刺透黑暗的能力,或者穿透时空的能力,这种特异功能要把他的思维和灵气带走,漫游到遥远的地方去。

    猛虎王斑好华美,欲显威漫游到檀林,显不成斑文有何用?

    野牦牛年壮好华美,欲舞角登上黑岩山,舞不成年青有何用?

    野骏马白唇好华美,欲奔驰倘徉草原上,奔不成白唇有何用?

    霍英雄唐泽好华美,欲比武来到岭战场,比不成玉龙有何用?

    ……

    这个青年越来越深奥的长诗叫我沉迷,也莫大不解。心下渴望能够追随歌声探索下去,又想到帐篷里的月光。出来的久了,他会不会担心我呢?得回去跟他招呼一声。

    于是轻悄地转身,一边回走一边倾听着班哲吟唱。心不在帐篷里,视觉不在路上。所以在帐篷口,我突然与外出的金格撞了个满怀。

    这个男人却是喝得高了,摇摇晃晃。可能出来“方便”,但见到我,歇了动作。我有些尴尬。金格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定眼望望我,又望望前方的班哲,满身青稞酒气的男人自豪地说,“美丽的姑娘,你嘛,去吧去吧,到班哲那里去!让他给你唱戏吧。他,可是我们草原上的小‘格萨尔’!我们这个地方,整个的地方,找不到比我们家班哲演的格萨尔王更为逼真的演员啦!我们家的班哲,那是用身体,用我们的心灵,灵魂在演大王啦。他的马骑得好,箭也射得好,人也勇敢,又没有私心。他跟当年的格萨尔大王,是一个模样的啦。”

    “哦呀是,阿哥,我看得出。”

    “哈哈这就好!好!不过有一点不好,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他还没有姑娘呢。拉萨的姑娘们多多地爱他啦,但是没有他看中的。他就是谁也看不上……我看他八成是爱上当年的珠姆(格萨尔王的妻子)了吧,哈哈。”

    金格男人一边大笑着一边是忍耐不得,赶到前方行事去了。

    帐篷里灯光浮晃,在夜气的潮湿中,我朝月光挥手示意,告诉他我在帐篷外听班哲唱戏。月光紧忙爬起身也要跟上来,但马上就被他身旁的汉子一把按倒下去,又是喝酒,又是唱歌。

    我又回到班哲身旁。班哲并未注意我的离开,他开始轻轻拨动木琴,一边弹奏一边伴着琴声吟唱。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和,夏天她比月亮清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大王。

    格萨尔大王去北方,如今她正守空房……

    轻轻拨弄的琴弦,地气散发一样的微妙之声,犹断犹续,似是空无。充满雾气的草原夜晚,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有这样的琴声在潮湿中纠结地流淌。暗伤隐伏的情绪,像是源于千年之外。

    这个夜晚,班哲也像活在千年之外了。他目光迷离,不知当我是谁,突然中断了吟唱,非常唐突地说,“你要是做上阿妈,肯定也是度母(相当于观音)模样的阿妈!”

    我不知道班哲这是在跟谁说话,我扭头四周望望,也只有班哲直接射过来的目光,它投注在我脸上。

    “班哲?”我朝班哲张开一双慌乱的眼睛。班哲脸上便是荡漾起轻轻的,淡淡的,却也似是凝重的笑容,“知道吗,我也是孤儿!”

    “什么!班哲!你不是月光阿舅家的孩子?……对不起……你看,天空中达娃(藏语意为:月亮)出来了!”

    “是,东月模样的达娃。”

    “班哲?”

    “我早知道,是你把我们的东月阿弟变成了现在的月光……那时我听多农喇嘛说有位汉地姑娘要到草原上来做孤儿工作,我就和东月阿弟一起赶过去瞧。我们都想知道,这是怎样一位好心的姑娘……现在,除了能为你唱戏,我还能为你做点别的吗?”

    “班哲?”

    “所有的孩子跟我都是一个模样的,我也想为孩子们做些事情!”

    “哦!”

    “这些年唱来唱去的,我也有一些积蓄。我想去你的学校,想给孩子们做一件像模像样的氆氇。当年我被阿爸领回家来,穿的是别人丢下的破氆氇。过年了,阿爸给我和金格阿哥每人做一件新的。那是我懂事后穿过的第一件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新氆氇。穿在身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阿爸为给我们做那个氆氇,三个月没敢吃酥油,那氆氇是用酥油换来的……”

    “班哲,别说了!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我们的孩子也很好!”

    “这就好!唉,麦麦草场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通讯,不能及时与你们联系,不然就好了。”

    “是啊班哲,是……没有通讯,所以你才会把钱汇到向巴喇嘛那里,是不是?”

    班哲惊讶在那里。

    潮湿的眼神望班哲,很久我也发不出声音。

    “……刚刚建成学校的秋天,是一笔,五千。去年藏历年的那一天,是一笔,五千。今年的春天,是三千。后来又是两千……班哲……一共有六次汇款,向巴喇嘛都完整地转交了我!”

    班哲却是再次拨动琴弦,伴着琴声,他又在吟唱。

    一段格萨尔长诗吟唱过后,他突然说,“走吧,我们到前方的草坝子上去,我指给你看,当年格萨尔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里,也有我的家……”

    我就这么地跟上班哲走了。

    我们一路静静地,沉默着,在草原的夜气里穿行。翻过一座座草坝子,不知什么时候,夜应该深了,我们的身上都被草原浓厚的雾露打湿,才爬上能看到班哲家的草坝子。

    班哲给我指点那些雾气蒙蒙的草原深外,声音里坠落着伤痕。“我的家就在前方,那里,周围都是肥厚的草皮子。有一条小河从草原中间淌过,隔断了走出草原的路。阿爸和邻人从草原下方搬运木头搭一座桥。后来一场大雪快要把桥身压断,阿爸抢救那桥……”

    看不到班哲说的那些悲伤往事,在视觉的前方,我只看到迷迷茫茫的夜气,它们潮湿了我。转身望望来时的路,我的声音仿佛也被夜气粘住,“走吧,班哲,……该回家了。”

    随后我们抽身往回走。走走班哲还在回头,不知他在回望什么。

    蒋央,你说草原上孤儿怎么就像河流一样,那么无穷无尽呢!20年前班哲成了孤儿。20年后还是有一批一批、班哲小时候那么大的孤儿。他们就在我身边。而我突然想起阿芷来了。现在班哲在离开两年半后回来。所画也跟随耿秋画师学习绘画。阿芷又在哪里呢?我还能找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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