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天坑>天坑追匪>第五章 大腮帮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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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没干过盗墓的勾当,甚至都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俩知道,干这个行当损阴德,折阳寿,八字不硬的人去扒坟掘墓,报应只在眼前,纵然受用了不义之财,也不免祸延子孙,谁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打猎的靠山吃山不犯王法,盗墓吃臭则为阴阳两界所忌,明有王法,暗有鬼神,挖坟掘墓用死人的钱,还不得用命来抵偿?不过为了报一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凑足这起局建绺的本钱,他俩也豁出去了,说白了,哪怕搭上两条命也在所不惜,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找小鼻子拼命,早死晚死都一个样,铤而走险,或许能成。只是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外加个打闷棍的棒子手山狗子,从来没盗过墓,全是外行,蹲在八面漏风的窝棚里点上木柴取暖,裹紧皮祆合计了半宿,冻得直打哆嗦,仍是一筹莫展。正所谓“隔行如隔山”。不知道挖古墓要从何下手,更不知道得了赃物如何出手。如若没人肯收,换不来真金白银,再好的东西对他们仨来说也没用;再碰上使坏的,拿完货给点了炮,稀里糊涂扔了小命,更是得不偿失。最后还是山狗子想出了法子,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有了金刚钻不就行了?咱再找一个吃这碗饭的高人入伙,方保万无一失。

大腮帮子觉得山狗子言之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自小从胶东来到关外,要说经过见过的事情那是不在少数,可毕竟这十几年的光景一直待在黑瞎子沟,山中人烟稀少,接触的人有限,让他进山打头排虎他不怵头,让他找人可实在为难,究竟该上哪儿找专吃这碗饭的人呢?山狗子到底干过几年砸孤丁的勾当,要说也是绿林丛中的人,颇认得几个牛鬼蛇神,只见他眼睛一亮,说道:“我还真认识这么一位!”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忙问:“谁啊?”山狗子说的这人是个凤水先生,名叫董阴阳,也是个半吊子二百五,整天装神弄鬼,半蒙半骗混口饭吃,倒不挑嘴,碰见有钱的能坑多少是多少,遇上真没钱的给半个窝头也愿意去,有什么要什么,糊弄一口是一口。董阴阳这个江湖骗子,主要是给人批阴阳宅,那就是捡好听的说,随便一处土山包,到他嘴里也能说成风水宝地,还信口雌黄说什么头枕山、脚踩河,前有照、后有靠,一铲子挖出五色土,不管先前是什么出身,只要埋在这里,准保着你们家享不尽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子孙满堂,鹏程万里,纵然出不了皇上,起码也得出几个掌朝的大臣、领兵打仗的大帅,真可以说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近些年关外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伙明知不可信,但都盼着万一祖坟冒青烟,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活人饿几顿不要紧,怎么着也要给死人找个说得过去的地方住,所以他才吃得上这碗饭。反正这关东大地上上下下南北东西,全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在这儿土生土长,怎么吹怎么有理。实际上,董阴阳根本不是看风水相地的阴阳先生,就是个盗墓吃臭的老鬼,借看风水的幌子给财主家找坟穴,挣几个赏钱是虚的,等人家往坟里埋完了棺材,隔不了十天半个月,他再趁夜抠坟凿棺,掏陪葬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换钱才是真,那真是缺德带冒烟儿了,但是若得此人相助,大事必成!

受穷等不到天亮的山狗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下山找人。董阴阳住得比较远,在县城边上的一座破庙里。说是破庙,比山狗子的窝棚也好不了多少。当初盖的时候,不过是三间干打垒的土坯房,如今已经塌了两间。三个人进到庙中一看,屋内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土,门窗松松垮垮,仿佛一碰就掉,顺着缝子呼呼往屋里灌风,庙堂中间供奉着一座泥胎塑像,也是破败不堪,油漆脱落,瞧不出究竟是哪位大仙还是什么佛祖。屋角多了一铺火炕,显得不伦不类。炕头坐定一人,四十岁上下,裹着件破袍子邋里邋遢,脸上脏兮兮,可能从来就没好好洗过脸,头发胡子都擀毡了,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别人不认识他,山狗子可认识,正是风水先生董阴阳。

发觉有人进了庙,董阴阳不慌不忙地抬了抬眼皮,问了句“找谁啊”,说话粘齿连牙、含糊不清。山狗子晃着肩膀在土炕前面溜达了两圈,突然一步蹿到董阴阳面前,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老董,是我山狗子,昨不认得了?”董阴阳认得棒子手山狗子,知道此人不是善类,彼此也没什么交情,在外面纵使走个对脸儿,谁也不会搭理谁,如今怎么跑自己家里来了?他看山狗子这一次带人找上门来,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还得故作镇定,坐在炕头上身子一动不动,开口问道:“三位光临敝处,有失远迎啊,但不知有何贵干?”山狗子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开门见山直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找到一座古墓,想让你入伙,一同抠宝发财……”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董阴阳就连连摆手,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风水先生,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可不敢干这等损阴丧德、断子绝孙的勾当。山狗子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咱俩还有啥可装的?这儿又没外人,谁还不知道谁啊?损阴德的事你还少干了?抽大烟逛窑子的钱都是从哪儿整来的?你都这把岁数了,连个媳妇儿也没娶上,这还不叫断子绝孙?难不成还指望窑姐儿给你下崽子?”董阴阳仰着脖子眨巴眨巴眼,“那么的……就挑明了说吧,挖坟掘墓的勾当可不好干,事成之后,能分给我多少?”山狗子说:“你尽管放心,咱把话说前头,事成之后指定一碗水端平了,咱四个人,一人一份,该分多少分多少,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董阴阳又补了一句:“空口无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山狗子是什么玩意儿变的,我信得过你吗?你要是能说话算话,那太阳就能打西边出来了。”山狗子不屑地说:“你瞧你那个埋汰样儿,还真以为自己是火眼金睛呢?这么着吧,我给你发个毒誓,你看如何?”

董阴阳听到此处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跟在山狗子身后的两个人,问明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的来头,又听大腮帮子简单说了说古墓的方位,怎么寻见的,前后左右有什么特征,董阴阳听得啧啧称奇,心中不免长了草,这才捋着嘴边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说:“这个这个……人不得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么大一片肥肉送到嘴边,岂有不吃之理?果真如此,走上一趟倒也无妨!”四个人商量定了,搓土为炉,插草为香,列成一排跪在那泥胎塑像前,也没问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指天指地为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财神在前地主在后,我兄弟四人义结金兰,自今日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忧必问忧、乐必同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有二心,报应分明!”四人按长幼之序,拜了一盟兄弟,从今往后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束,一损俱损。董阴阳年长,被尊为老大,其次是老二山狗子,老三是大腮帮子,最小的老疙落还是塔什哈。当夜众人图坐在炕上唠嗑,董阴阳不含糊,把家中存的玉米面的窝头、高粱面的饼子拿出来招待几个兄弟,哥儿几个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合计盗墓发财的勾当。

等转过天来,众人在董阴阳的指点下,备齐了盗墓所用的家伙什,这些东西董阴阳的破庙里头都有现成的,再带上防身的鸟铳、猎叉、开山刀、匕首。由大腮帮子带路,四个人就进了山。要说对黑瞎子沟这一片深山老林的熟悉程度,如果大腮帮子认第二,那就没人能认第一,只要是走过的路,对他来说就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做什么标记,从哪个角度看哪一座山岭的轮廓,哪一棵参天大树树干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看一眼就能了然于心。这一天走到日落西山,来到大腮帮子之前打虎误入的山涧,找到先前那棵救了他一命的歪脖子树,放了几条长绳下去。四个人攀着绳索爬下去,见到那座画有猛虎的大石门。两扇石门坚厚无比,大腮帮子等人没有炸药,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头儿,刀劈斧砍凿上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打得开。然而挖坟吃臭的土贼,总有法子进得去:要么绕开坚厚的石壁,挖条盗洞直插墓室;要么有秘药化石散,抹在石门上,等够十二个时辰,再抠石门如刨豆腐。所以山狗子才让董阴阳入伙,怎知下到深涧之中,点上火把一照,几个人全吃了一惊!

原来石门上方的山壁裂开一条大豁子,岩缝中蒿草丛生,不知裂开多少年了。大腮帮子之前掉下来,一则没有火把照明,二则惊慌失措,所以没走这个心思,没看到墓门顶部的大裂子,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钻人基道?早知如此,还找董阴阳干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仨谁也没进过古墓,不知开棺抠宝如何下手,而且说不定里边还有墓门,倒是离不开这个吃臭的土贼,何况几个人已经拜了一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腮帮子是个义气之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口唾沫一个坑,怎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也就释然了。

世人往往如此——木匠看见木料,就琢磨打造成什么样的家具;厨子看见鸡鸭鱼肉,就会想怎样搭配才能烧出美味佳肴。董阴阳也不例外,见到古墓就在眼前,如同蚊虫见血、苍蝇集秽,两个眼珠子直冒光,手心里发痒,心头怦怦狂跳,不顾岩壁湿滑,拨开乱草头一个钻了进去,其余三人也一个接一个往里爬,穿过四五丈厚的岩壁,下至墓门后的甬道。大腮帮子置身甬道之中,想起之前遇到那个卖梨的黑脸大汉,仍是心有余悸,不知卖梨的是鬼是怪?心里这么一寻思,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进山之前他已经把上山打虎的经历给几个兄弟说过一遍,董阴阳听他又嘀咕此事,冷笑两声说:“老三,干咱们这行的还怕这个?我跟你说,盗墓吃臭的有两怕,一怕塌窑,二怕没货,从没有怕鬼这么一说,说白了鬼不找咱,咱也得找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不来则已,既然来了,你们哥儿仨就瞧我的吧,想发财跟我走!”说完提上一盏气死风灯,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古墓甬道中黑暗潮湿,灯光仅照得到身前五六步,其余三个人不敢大意,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各持鸟铳、火把,小心翼翼跟在董阴阳身后。前行有一间狭长的墓室,左右各设一处耳室,满地泥浆,直没脚踝,一走一出溜,抬脚落足啪叽啪叽乱响。走着走着,大腮帮子觉得脚下蹚到一件东西,弯下腰一摸,抄着一个古瓶,拎起来拿袖口擦去泥浆,但见瓶身细腻柔和,上面绘的美人形容古朴,在火把光亮下泛出阴郁的暗青色,正如梦中所见,只是梦里的瓷瓶端端正正摆在石头灯架下边,此时却倒在了地上。再看两边耳室,也与梦中大宅的布局一致——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石头灯架,上摆海碗般大的紫铜灯盏,唯一不同之处是古墓中漆黑一片并无光亮,不由得心中一沉,简直不敢往深处想了。

董阴阳是贼不走空,走上前来一把抓过大腮帮子手中的古瓶,但觉轻重适手,好悬没把眼珠子看掉了,掏了半辈子老坟,何曾见过这等大货?再用手指一弹,泠然动听,当真是件宝物!他带上塔什哈和山狗子,将前墓室中值钱的陪葬品搜刮了一遍,得了七八件珍品,轻手轻脚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皮兜子里。几个人举着火把继续朝前走,再经过条墓道,尽头又有一道券顶石门。董阴阳取出鸭嘴铲插入石门,四个人一起用力撬动。沉闷的声响中,石门被撬开一条尺许宽的缝子,众人刚要举步,突然从中吹出一阵阴风,声如鬼哭,寒气森然。

山狗子和塔什哈都吓得跳了起来,大腮帮子虽然一向胆大,可也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董阴阳也不得瑟了,一样是面如土色,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辟邪的墨斗护在胸前,等了半响不见有异,方才松了口气,提上灯再往前一照,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一口气提不住,热乎乎的一泡尿全给了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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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阴阳用火把照过去,见墓门后一条黑蟒,伏在地上,头大如斗,粗同米缸,身上溜光水滑,透着股阴森之气,让人不寒而栗。董阴阳口中惊呼声“蟒仙”,当时就吓尿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关东山人迹罕至,与尘世隔绝,一处山窝子可能千百年也无人打扰,最适合灵物修炼,其中又以“胡黄常蟒”四家为首,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子、长虫、蟒蛇,在关外信者极众,常以木板做成牌位,写上仙名,尊称为太爷、太奶,摆在家中供奉,也有专门供奉的堂口。但是打猎的靠山吃山,从来不信这套,再加上大腮帮子是在二仙观出生长大的,对其中的门道比常人看得更透,当下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董阴阳,端起鸟铳对准黑蟒就要搂动扳机,却见那条黑蟒伏在墓室中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定睛再看,身下黑血凝固,已然死去多时。大腮帮子捡起董阴阳掉在地上的火把靠近黑蟒,前前后后照了一番,发现其双眼及头顶被鸟铳打得血肉模糊,但血水尚未完全凝干。他这才恍然大悟,在大宅中遇上的那个黑脸大汉,原来正是这条黑蟒。自己掉入山涧,元神出窍进了古墓,黑蟒诱他吃梨,皆因“梨”与“离”字同音,吃下这个梨,元神就让黑蟒吃了。他往外一跑就还魂入窍了,黑蟒紧追不舍,前两枪所打的红灯是黑蟒的双眼,第三枪多半打中了黑蟒的“内丹”,多亏三眼鸟铳里装满了火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大腮帮子越发疑惑,把手伸进蟒头上下一番摸索,触手之处,圆滑坚硬,竟给他抠出个鸡蛋大小的珠子,擦去血污也不见光泽。董阴阳在一旁看个满眼,立时直起身子,收敛起刚才的窘态,干咳了两声,低声对大腮帮子说:“白蟒丹定风、黑蟒丹解毒,这东西看似平常,却也难得一见,你先收好了,等咱出去再合计咋分。”说完提灯挤入墓门。大腮帮子被这董阴阳一打岔,也就不再去想黑蟒的事了,与塔什哈、山狗子跟在董阴阳身后进了墓室,借着火把光亮四下里一看,见整个墓室天圆地方,周围石壁上彩绘班驳,似是星斗图案,当中摆放着一口大棺材,棺头朝东,棺尾向西,棺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董阴阳围着棺材转了几圈,伸手抹去棺材上的积灰,想找下手的地方,却见金光晃动,抹去灰尘之处在灯光火把下熠熠生辉。四个人瞪大了眼,以为是一口黄金棺材,那可要值老鼻子钱了!董阴阳手指摸在金棺上,抖得如同弹弦子,口中哈喇子淌下半尺多长,山狗子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咬块下来,大腮帮子和老疙瘩也看直了眼。四个人七手八脚将灰尘抹掉,原来并非金棺,而是一口大石棺,底部密凿树海,上覆金箱,浑然一体,金光灿然。石棺四周还各有一双神目,显得阴冷怪诞,棺盖上则是一幅红色血月的图案。

在大腮帮子、山狗子、塔什哈看来,纵然不是整个的金棺,上边这一层金箔也了不得,抠下来可以换不少钱,当成局底绰绰有余。只有董阴阳觉得蹊跷,吃扒坟盗墓这碗饭的,见过的棺材不计其数,虽然大多是穷人的三寸板薄皮匣子,达官显贵的棺材可也没少挖,上等棺椁皆有彩绘,无非就是祥鸟瑞兽、福字莲花,或为墓主生平事迹,可从没见过万木峥嵘的树海图案,上边还有一层金箔,这仅仅是为了摆阔?还是真有这么一片黄金树海?他挤着眉头,歪着个脑袋端详了半天,又绕棺材连转了好几圈,始终不得要领,想不出个所以然。大腮帮子他们仨,原本是山中猎户,都记起老辈儿人讲过,“深山中有个巨大无比的宝藏,无边无际的树海皆为黄金”,这个传说一代又一代传了不下千百年,不过没什么人信,就当个古经来听,因为没人见过,何况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黄金,森林更不会变成金子。古墓石棺上的图案,或许正是源于那个传说,可能墓主是个财迷,做梦去过那个宝藏,临死之前便让人把黄金树海刻在棺材上。董阴阳听大腮帮子等人这么一说,他也点了点头,看来没必要将此事当真,墓门上画了插翅的猛虎,古代称之为飞熊,又何曾存在于世?

四个人不再多想,各拔短刀,将石棺上的金箔逐一刮下,且不说棺中还有何等宝货,仅是金箔就不少了,足够买枪起局,当下正逢乱世,黄金可比什么都好使。石棺尚且如此阔绰,里头又会有多少珍宝?众人刮下来的金箔,连同在各处墓室找到的东西,全装入个大皮兜子,交给塔什哈背上,又在董阴阳的号令下,合力移开棺盖,等到晦气散开,他们凑上前去,举火提灯一照,只见棺中古尸神袍装裹,缝满了金线,头顶鹿皮帽,脸上覆以金面,头枕寒玉,脚蹬皮靴,双手交叉,怀抱一个金杵,上嵌红珠,身旁环列珍宝,尽管隔了不知多少年月,在灯烛火把照耀之下仍是光彩夺目。

山狗子把着棺材边看得眼花缭乱,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刚伸手去拿,就被董阴阳一把薅了回来,说了句“你先别忙”。董阴阳让大腮帮子和山狗子举高了灯烛火把照亮,又小心翼翼将墨斗压在古尸上,这才入棺取宝,掏出来一件珍宝,就往塔什哈的皮兜子中放一件。仁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件也认不出,按董阴阳的话说,这全是宝货。直到董阴阳掰开古尸双手,捧起那个金杵,他们倒认得这玩意儿,近似于庙中神君的降魔杵,顶端的灵石色呈暗红,与棺盖上的血月图案一致。此杵也不甚大,长约十二指,可以单手握持,但是形状古怪。董阴阳说此乃“九股降魔金杵”,两端有多面金刚立相,怒目而视,样貌狰狞,是镇压妖魔的不二法器。

大腮帮子不知另外三个人怎么想,他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墓主与打虎时遇上的神婆装束相似,可见也是个神官,死后带入棺中的红色灵石,兴许跟黄金宝藏……”这个念头一转即逝,当时并未多想,他盗墓取宝是为了买枪报仇打小鼻子,有了这么多陪葬的珍宝,拉起一支队伍绰绰有余,并不在意什么金山金树。

四个人搜金刮玉,抛开那些看不上眼的坛坛罐罐,只拣值钱又好携带的金玉之器拿,将大皮兜子装了个满满当当,董阴阳不舍得那个古瓶,把一些小件的玛瑙珠宝塞进瓶子,又装到大皮兜子里,最后才将古尸的黄金覆面摘下。大腮帮子见黄金覆面下仅是一具枯骨,想到墓主纵然生前显赫,富可敌国,死后也不过如此,到头来落个任人翻尸倒骨的下场,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下怅然若失。

董阴阳掏空了石棺中的珍宝,从里边跳出来,招呼众人合拢棺盖,又叫塔什哈背上大皮兜子,一同退出墓道。不知不觉已折腾了一宿,再出来天都亮了。四个人高高兴兴往山外走,正要顺原路返回,突然被山狗子拦住,说天快亮了,万一山里遇上别的土匪,咱们人单势孤,弄不好不仅白忙活一场,宝货都被土匪抢走不说,小命也得扔了,他知道一条没人走的近路,既稳妥又可以省下不少时间。其余三人觉得他言之有理,就跟着山狗子钻了老林子。途中经过一个地窟窿,董阴阳素来以看风水谋生,瞅见什么出奇的山形地势,他定会上去查探一番,这次一夜之间得了这么多财宝,仿佛百爪挠心,躁得不行,更得借机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来到近处看,原来这是个“金眼子”,也就是挖金人掏的矿洞,已经废弃多年了,黑咕隆咚,深不见底,下得去出不来。正要招呼众人当心,却见山狗子忽然转过身,冷不丁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枪,没等其余三人明白过来,就“啪”地给了董阴阳一枪,正打在心窝子上,尸身落入了金眼子。可叹董阴阳精明一世,风里来浪里去的老江湖,结果在阴沟里翻了船,不明不白死在打闷棍的山狗子手上,连说句整话的机会也没有。

大腮帮子眼瞅着董阴阳惨死,一下就明白了,山狗子原本有枪,但是在山中为匪,枪是安身立命之本,怎肯借给别人?如今盗墓得了这么多珍宝,末了儿他想杀人灭口,独吞财物,出其不意打死了董阴阳,就是想让这俩人知道知道,枪是真的!过去只觉着这山狗子无非是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之辈,没承想当了几年砸孤丁的棒子手,半点良心也没有了,早极好了和这几个拜把子兄弟翻脸变卦,怪只怪自己眼拙,跟他在一起混了好几天,居然瞧不出这是个见利忘义的白眼儿狼!

眼前这变化太过突然,塔什哈在一旁也傻了眼。山狗子可没闲着,举枪逼塔什哈放下皮兜子。塔什哈双手护住皮兜子不肯撒手。山狗子急了,扫帚眉一立,三角眼一瞪,厉声喝道:“老疙瘩,别不识抬举,你要是再不撒手,董阴阳就是你的下场!”塔什哈没了主意,转头望向大腮帮子。大腮帮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硬来。塔什哈只好不情不愿把皮兜子扔在地上。山狗子又冲大腮帮子一扬下巴,“老三你也是,让我说你啥好,咋就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呢?还不扔了你那根烧火棍子,非得让你二哥我费劲儿是不?”大腮帮子万般无奈,手一松把鸟铳扔在地上。

山狗子一晃手中的枪口,问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知道这是啥不?”那两人只用过鸟铳,知道这是手枪,可不认得是什么枪。山狗子说:“我谅你俩也不知道,这叫张嘴蹬,老带劲儿了,想不到你二哥还有这么一手儿吧?”随即一脸狞笑地说:“老三老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怪你二哥因财失义,我也想给屯子里的三老四少报仇,可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占了东三省的小鼻子海了去了,整死他一个俩的顶啥用,多活一天是一天吧,念在咱拜了把子,又在一个屯子住过,我就给你俩留个囫囵尸首,也给你二哥省两颗枪子儿,这年头啥都要钱,不得不省着过,一发子弹还能换十斤白面哪!”说罢冲黑洞洞的金眼子努了努嘴,让他俩跳下去。

大腮帮子还想和山狗子周旋:“我说山狗子,你可想明白了,怎么说咱也是盟兄盟弟一场,董阴阳已经归西了,落下这么多宝物,咱仨下半辈子躺炕上也吃不完,何必赶尽杀绝?做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对头人,雷打三世冤,老天爷的眼可不瞎!”

山狗子扑哧一声笑了,可是冷森森的枪口仍然对着大腮帮子,“你可拉倒吧,你二哥我吃的就是伤天害理这碗饭,老天爷的眼要是不瞎,不早就收拾我了?我能一个人留着贼赃,凭啥跟你俩分?再者说了,咱仨也不是一路人,你俩想去跟小鼻子豁命,我山狗子可没活够!”

大腮帮子眉头紧皱,“这么着吧,你不就是要钱吗,这些东西我和塔什哈留一成,够我们哥俩儿买枪建绺子就行,其余的全给你!”

山狗子不为所动,“少来这套,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塔什哈破口大骂山狗子背信弃义,并出言恫吓:“这辈子你整死我,下辈子就是我整死你!”

山狗子冷笑道:“老兄弟,咋还急眼了呢?别拿这话吓唬你二哥,谁见过下辈子的事?行了行了,别整这没用的了,麻溜儿地蹦下去,来年的今日,二哥我给你做周年,指定多给你烧点纸钱,亏待不了老兄弟你。”

大腮帮子见山狗子是个软硬不吃的隔路货,讲理讲不通,动手他有枪,只得说道:“山狗子,跟你拜把子算我瞎了眼,东西你带走,我这条命也给你,只求你放塔什哈一条活路,他还没娶过媳妇儿……”

山狗子不耐烦地一嘬牙花子,“哎呀妈,你俩咋这磨叽,不就啪叽摔那一下吗,那能咋地?”说话一人给了一脚,将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踹下了金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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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落入金眼子,已知难以幸免,只是大仇未报,这么死可太窝囊了,悔不该误信打闷棍的山狗子,如今还得捎上塔什哈一同送命,到了阴间地府如何跟媳妇儿和老丈杆子交代?越想心里越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身子飞速下坠,原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扑通一声落入了泥水之中。

从清代开始闯关东的穷苦人,多以四大行业为生,一是木帮,二是粮帮,三是参帮,四是金帮。有相当一部分人分布在夹皮沟、老金沟、二道甸子、王家店等地的沟沟坎坎,由金把头带着,看山、看地、看草木、看流水,找到金脉之后拼命往深处挖,只盼挖到金子回老家买房子置地。可是挖金子就是挖钱,这个行当历来被官兵、金匪死盯着不放,历尽千辛万苦挖出来的金子,要想带出关卡,无异于骆驼穿针眼儿——比登天还难。有人把金子藏进大车轱辘里,或者藏进猪大肠,再吞进肚子,可是金匪、官兵个顶个是火眼金睛,不论矿工想到什么法子,他们一早就想到了前头,抓住藏带金子的一概往死里整。实在没辙了,金帮的人就拿命换金子,一伙人立字据抓阄,抓中的人吞金而死,其余的人把尸首运出关卡,再把此人开膛破肚,抖落出金粒子,抽中死签的人家中妻儿老小也能分得一份。如此前仆后继,在深山老林中挖了这么多年金子,留下了数不清的“金眼子”。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掉入的这个金眼子,已经废弃了很多年,洞内渗水严重,洞底有积水,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沤成了淤泥,如同铺了一层软垫子。大腮帮子跌落下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心中一喜,虽说不擅水性,总好过摔在乱石巨岩上拍成肉饼,可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已然灌下一肚子腥臭无比的泥水,心里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齐往上翻。他急忙闭住气,伸手在四周一通划拉,摸到早他步被踹下来的塔什哈。塔什哈也不会水,早已乱了分寸,在水里拼命扑腾。多亏了积水不深,只是水底淤泥太厚站不住脚,吃不上力,又黏糊又滑腻,一踩一出溜。大腮帮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塔什哈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腰身,两个人呕出几口脏水,抹去脸上的淤泥,但见四周漆黑一片,借着头顶上洞口射下来的微弱光亮,隐约看出洞壁十分光滑,并无可以攀援之处,除非插上双翅,否则别想上去。

塔什哈连续受到惊吓,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财宝,又吃了一肚子脏水,整个人已经懵了,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大腮帮子怕他一头栽倒,就将他扛在肩上,试探着往前走,找找有没有出口。无奈金矿中黑灯瞎火,又没有灯烛照亮,任凭他瞪大了双眼,周围仍是黑漆漆的一团,摸黑乱走也不是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打猎,耳力出众,虽然看不见对方,却已听出是先前掉下来的董阴阳,此人挨了山狗子一枪,翻身落入金眼子,居然没死?

大腮帮子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董阴阳是盗墓吃臭的土贼,常在阴阳两界行走,熟识地底下的情形,有他带路说不定可以脱困!”他循声蹚着淤泥一步一滑走过去,伸手一抓,果然抓到一个人,满身的臭泥,往脑袋上一摸,还真是董阴阳。

按顺序来说,他们这三人之中,头一个掉入金眼子的就是董阴阳,他挨了一枪没死,倒不是有法术神通护体,只是那一枪碰巧打在了揣在怀中的罗盘上。董阴阳本没有受伤,只是中枪之后脚底下站不稳,再加上又惊又吓,一头跌下金眼子,摔在泥水之中。他命大没死,却已成了惊弓之鸟,坐在坑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扑通扑通两声闷响,接连又下来两位。因为不知后边下来的人是敌是友,所以躲在一旁没敢动,但是坑洞中积水实在太臭,方才又灌了一肚子脏水,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这才被大腮帮子发觉。大腮帮子扶起董阴阳,告诉他山狗子的所作所为。董阴阳气得火冒三丈,咒骂道:“挨千刀的山狗子,等我出去开坛作法,调来天兵天将整死他,再挫骨扬灰,定让他万劫不复!”

等董阴阳骂不动了,大腮帮子问他有没有法子出去?董阴阳也束手无策,困在全是泥水的坑洞中什么都看不见,身上带的火折子已被泥水浸透泡烂,罗盘又被打坏了,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如何能够找到出路?此刻他身上又湿又冷,冻得上牙磕打下牙,浑身瑟瑟发抖,难以在水中久留,仗着常年掏坟抠墓,一对贼眼可以在暗中见物,就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摸至坑洞边缘,抓挠到一根从洞壁边缘伸展出来的老藤枯根,借力爬上一处较高的土墩子,双脚终于落了实地。合该这三人走大运命不该绝,董阴阳发现土墩上居然有挖金之人留下的火烛,忙交给大腮帮子点上。三人眼前有了光亮,胆子都大了几分,胡乱挤了挤衣服上的泥水,借着火烛的光亮,从各处壁洞中捡到一些破布条子和灯油,捆成几根火把,开始在洞中寻找出路。

当年挖掘金脉留下的矿道蜿蜒曲折,到处是岔口,有的岔口很浅,有的却深邃无底,还有许多裂开的山缝,连在一起如同迷宫,在这样的地方走不多久便已晕头转向,如果把这些岔口挨个试着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也走不完。三个人越走心里越没底,就在此时,忽听洞道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相距较远,听得不太清楚。他们以为仍有人在金眼子下挖金,真要是那样可就有活路了,立即顺着声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过去,钻入一个颇为宽阔的大石窟,没等看清楚地形,猛觉一阵腥风扑面,手中的火把一齐暗了下来!

大腮帮子发觉不对,来不及再叫其余二人闪躲,一只手将塔什哈拽到身后,同时将另一只手的火把掷了出去,但见一头异兽,牛首虎驱,血口獠牙,双目如炬,肋生肉翼,周身挂满了闪烁的岩金,如同披挂金的凶神恶煞。

那个恶兽往旁一跃,避开了大腮帮子扔过来的火把,走在前边的董阴阳才没让它扑中。大腮帮子射猎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东西,只是山中猎户相传,金穴中有凶兽名为“獴烈”,个头比牛犊子还大,恶尤胜虎豹,受了地脉中的金气,鳞皮如铁,刀枪不入,常吃毒蛇,有剧毒,倘若被咬上一口,那就别想活了。不过并非无法对付,此兽两肋肉翼之下各长一孔,形似疮疤,是其命门所在,平时将肉翼垂下遮住命门,常人不明所以,如何找得到它的破绽?这头獴烈躲过火把,展翼掉头咬向董阴阳。董阴阳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大腮帮子长年打猎,对付猛兽他可不怵,不过鸟铳已无从找寻,身边能用的仅有柄猎刀,他眼明手快,趁地上的火把还没熄灭,窥准獴烈肋下的圆孔,拔出猎刀猱身而上,一刀插了进去。这柄猎刀是当年老把头铁腿索爷给他的,硬木手柄,黄铜护手,刀身有尺把长,刀背上血槽凹陷,不敢说削铁如泥,也绝对是一柄利刃。大腮帮子走到哪儿都带在身上,人不离刀,刀不离人。獴烈命门中刀,发出连声咆哮,震得几个人耳膜生疼。大腮帮子并不撒手,攥紧刀柄用尽全力通搅动。獴烈疼痛难忍,兽躯一抖,将大腮帮子整个身子抛了出去,背心重重撞在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此时的獴烈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翻滚摔打,由于它体形硕大,在石窟中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发出咚咚巨响,致使洞壁上的沙石纷纷掉落,犹如山崩地裂,但已无力攻击对手,挣扎了多时,终于倒地毙命。

塔什哈在一旁吓得够呛,见獴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仗胆捡起地上的火把,跑到大腮帮子身边扶他起来,揉搓前胸拍打后背,大腮帮子被方才这一摔疼得龇牙咧嘴,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过劲儿来。二人又寻到趴在地上的董阴阳,正想伸手去拽,却听有人在身后叫他们:“老三、老四!你俩干啥去?”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觉一愣,心中大骇:“既然董阴阳在后边,眼前这个人又是谁?”石窟中只有火把的光亮,他们但以及地上这位,无一不是浑身泥浆、灰头土脸,一般无二的狼狈相,看不出谁是谁。

转念之间,董阴阳已从后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三个人凑在一处,大起胆子走上前,伸出手来一摸,发觉地上那个人还没死透,浑身潮乎乎的,额头滚烫,大腮帮子忙把他扶将起来,借着塔什哈手中的火把一照,见此人三十来岁,一张四方大脸,满脸虬髯,剑眉长目,通关鼻梁,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翻毛大皮袄,腰扎板带,头顶软壳帽,足蹬奇卡密的皮靴,两支手枪横插斜挎,凭这一身打扮,不用问就知道是山里的胡子,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是脸色发黑,嘴唇发青,双眼紧闭,奄奄一息。

董阴阳看了片刻,对他俩说道:“我观此人气宇不凡,指定是哪个大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只不过他怎么会在这儿呢?难不成金眼子里藏了个土匪窝?”

塔什哈听说又是个土匪,马上想到了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暗自憋气,说土匪哪有什么好东西,就劝大腮帮子别多管闲事,任其自生自灭为好,赶紧想办法出去才是。

大腮帮子向来忠厚仁义,不肯见死不救,再者说他在关东混迹多年,知道很多土匪的传说,之中也不乏英雄好汉,不全是山狗子那路货色,听说士匪中有金匪,经常出没于金眼子,兴许此人知道怎么出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先取下土匪的两支手枪,插在自己腰上,然而经过一番查看,并没有在土匪身上找到伤口。

董阴阳在一旁支招:“此人脸色铁青,可能中了毒,矿洞中常有鼓起的‘泥泡子’,那是积攒在地脉里的毒气,一不留神踩破了溅到皮肉之上,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倒就倒,就是这个样子,真可以说防不胜防,我以前干过下矿的活儿,应该错不了。”大腮帮子忙问:“这个人还有救吗?”董阴阳镇定自若道:“你身上不是有黑蟒丹吗,用水化了给他吞下去,那玩意儿可以解百毒。”

大腮帮子往自己怀中一摸,幸好黑蟒丹还在,可是水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又在那人浑身上下一番摸索,找到一个随身的皮袋子中有水,就掏出黑蟒丹,碾碎了倒入皮袋子,掰开他的嘴一口气全给灌了进去。

常言道“人不该死总有救”,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这个土匪脸上青气渐渐退去,毕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吃得饱喝得足,有个好底子,稍过片刻便睁开眼坐了起来,听大腮帮子说明前因后果,抱拳对他行了一个匪礼:“这位仁兄,承蒙搭救,我江上飞欠你一命!”他这话一出口,大腮帮子、塔什哈、董阴阳都吃了一惊,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匪首“江上飞”,此人马上步下一身的本领,手下兄弟极多,向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一股清绺子,从不干奸淫掳掠、祸害老百姓的勾当,还杀过不少小鼻子,知道他名号的人没有不赞扬的,何以落到如此地步?

4

据江上飞所说,三天前他带十几个兄弟下山买粮,扮成收皮子的客商,临时在江边一个屯子落脚。赶上屯子里有迎亲的放鞭炮,整得还挺热闹。别人没当回事,而在屋里喝酒的江上飞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这几年天下大乱,迎亲的可不敢整出这么大响动,他侧耳一听,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听出了马蹄子响。

江上飞一发觉不对,立即起身踹开了后窗户。这个后窗户正对着大路,往远处一看,正瞧见讨伐队的骑兵朝屯子疾驰而来,足有一两百人,一个个头戴战斗帽,手持马枪,挎着战刀,荡起一路烟尘。江上飞当时就明白,自己这是让人卖了,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告的密,否则讨伐队来不了这么快,也怪自己大意,在屯子里耽搁的时间有点长。但心念一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他这次下山,留下二当家的在山上看家,带出来的十几个兄弟个个身手了得,全是一等一的炮手。江上飞沉住气,点手叫过一众兄弟,吩咐道:“漏烟起水了,叉上压脚子扯呼!”那意思就是说,咱们让人卖了,赶紧骑上马突围!江上飞说罢,纵身踹门出屋,三两下蹿上房顶,眼见一队骑兵开到近前,左右开弓连开数枪,冲在前头的几个人应声落马,其余的讨伐队骑兵并不退缩,发声喊,四下散开掩杀上来。江上飞手下众兄弟也接连开枪,霎时间枪声如同爆豆,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十几个人对上一两百人,怎么打也得吃亏,眼瞅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再冲出去,估计兄弟们都得撂在这儿。趁这个乱劲儿,江上飞命令手下兄弟骑上马,从小路分头逃走,他也跨上自己那匹大黑马,纵马疾驰,摘下斜背在肩头的马枪,一边放枪吸引讨伐队,一边往江边上跑,嘴上喊着:“你爷爷在此,不要命的尽管来!”

讨伐队的一个军官率领一队骑兵咬住江上飞,在后边紧追不舍。江上飞骑在马上跑了八九里地,发现这么跑下去非吃亏不可,因为讨伐队骑兵胯下一水儿的东洋马,虽说小鼻子个头矮,东洋战马却高大神骏,自己这匹大黑马虽然也是百里挑,可比不了东洋马的脚力,再跑上二里地,非让人追上不可。江上飞眼珠转,计上心来,随着身后一声枪响他身子一栽,从马鞍子上掉了下来,手中的马枪扔出去老远,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胯下黑马受惊,向前一阵狂奔而去。那个军官以为击毙了江上飞,拔出战刀催马冲至近前,正要把江上飞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邀功,怎知江上飞装死,他的长枪是扔了,手里的短枪可还在,突然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三尺多高,甩手就是一枪,正打在那个军官头上,死尸滚落下马。江上飞又接连开枪,放倒了随后而来的几个追兵,拢缰绳翻身上了那个军官的东洋马,双足一点蹬,小腹提气一撞马鞍前桥板铁过梁,快马加鞭往江边飞奔而去。

关外的冬天异常寒冷,江面冻得严严实实,江上飞打小在江边长大,最擅长滑冰排,可以在冰面上疾驰如飞,只要让他上了结冰的江面,别说追兵,就算枪子儿也追不上他,所以得了“江上飞”的匪号。然而天时不到,江河还没封冻,讨伐队有备而来,枪快马也快,咬住了就不放,任凭江上飞使出浑身解数,沿着江岸策马狂奔,仍然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情急之下舍了东洋马,一头扎进江边的老林子,心说走不了水路爷爷就钻老林子,倒要瞧瞧小鼻子有多大道行。匪首江上飞是讨伐队的头号目标,人头值一百两金子,这一次好不容易跟上了,当然是穷追不舍,留下几个人守住马匹,其余的也一股脑儿扎进了山林。接下来江上飞又在密林中与讨伐队周旋了几天,终于将讨伐队甩在身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搭上这几天人困马乏,两腿发飘,头晕目眩,一脚踏空掉入一个金眼子,同样也是下得来上不去,在洞底下寻找出路的时候,不慎踩上了一个毒泡子。如果不是遇上大腮帮子这三个人,哪里还有他的命在,想来这也是天数使然,命不该绝。

自打老把头一家遇害,大腮帮子一提起讨伐队,就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佩服江上飞把小鼻子整得团团转,尽管在山上当土匪,但是行事光明磊落,当得起“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八个字,够得上英雄豪杰,不禁大为心折,就把手枪交还给了江上飞,反正他们仨也不会使。江上飞即便死中得活,却也元气大伤,无法立刻行走,大腮帮子他们仨也是刚把命捡回来。四个人成了难兄难弟,索性就在石窟中歇了一会儿,直到缓过这口气来,这才继续寻找出路。

众人一路直行,穿过石窟没走几步,往前走岔口越来越多,不知道该往哪走。董阴阳叫住众人,说不能再这么乱走了,咱得“推八门”!旧时迷信“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为八方,生门即为出路,有时候找不到路,就得推算八门定夺方位。土匪和猎户最信这一套,绺子中四梁八柱里“搬垛的”就专门干这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困走投无路,都可以靠“推八门”求得活命。大腮帮子问董阴阳:“你的罗盘已经挡了枪子儿,东南西北也分不出,还怎么推八门?”董阴阳不说话,脱下一只鞋子,口中念念有词,同时把鞋往半空一扔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冲鞋尖的方向一指,“出路在这边!”

这套把戏直接把众人看傻了,扔个鞋就能扔出生路来?顶仙搬杆子的也不敢这么糊弄人吧?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知董阴阳这套把戏灵不灵,江上飞却是大绺子里的顶天梁,说白了就是大当家的,手底下四梁八柱,加上崽子不下上百号人,对这一套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董阴阳故弄玄虚,使的是唬人的手段,捣鼓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想到这几个人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并不点破。他走到董阴阳所指的那个洞口前,伸出火把等了片刻,见火苗晃了几下,确定有风吹出来,觉得心中踏实了一半,这条路是不是生门不敢确定,但至少不是“死胡同”,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就没说什么。

众人虽有火把照明,但是干渴难忍,嗓子里几乎要冒烟,坑洞中的水又脏又臭,根本喝不了。塔什哈小声嘀咕,再找不到出路,渴也能把人渴死。江上飞听塔什哈嘴里嘟嘟囔囔,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酒壶,里头还有不到半口酒,递给塔什哈说:“小兄弟,你先润润嗓子。”塔什哈千恩万谢,迫不及待地接过酒壶,拧开盖子一仰脖喝了下去,又将空酒壶递还给江上飞。大腮帮子在旁边看着暗挑大指,心说同样都是土匪,亏了山狗子跟我们住一个屯子,还是拜把子的兄弟,却为了钱财反目成仇,江上飞跟我们萍水相逢,头一天见面就能患难与共,不愧是威震东三省的大绺子首领。

一行人跟随董阴阳走入洞口,前半截还挺宽敞,没想到越往里边走,矿道反而越窄,没多久走到尽头,发现与一条山裂子相通,可见当年矿道挖至此处,金脉已被挖尽,所以就没再往前挖。他们往山裂子深处望去,感觉似有些许光亮。有光亮就有出口,四个人喜出望外,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个接一个钻入山裂子,进去之后却发觉地势向下倾斜,不知山裂子为何向下延伸,大腮帮子心中疑惑,岂不是越走越深吗?

不过山裂子深处确实有隐隐约约的光亮,这点总不会错,朝着光亮走没准就能出去,纵然不是出路,也得看明白了才死心。想到此处,他们不由得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穿过山裂子,走到尽头发现并非洞口,而是一个溶洞,有七八间屋子大小,洞顶钟乳倒悬,蔚为奇观,洞里似有异香浮动。众人刚从泥坑爬出来,全身臭气熏天,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只见地上摆了许多发光的大瓮,不过多半米高,盖子半掩,全装满了水,望之一片清澈,先前看到的光亮正是从此而来。

江上飞眉头一皱,刚要开口说话,董阴阳却等不及了,尽管他穷因潦倒一辈子,但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折腾了一宿,早已渴得抓心挠肝,见得瓮中有水,不仅清澈,还似透出股香甜,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巨瓮,一口气喝个肚圆。当时他这两个眼珠子就绿了,直奔溶洞中的大瓮,怎知跑得太猛,脚底下没刹住,一头裁入一个大瓮之中,只伸着两条腿悬在外边,使劲儿乱蹬。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担心他呛死在水中,赶紧过去一人抓住董阴阳的一只脚,使劲往后拽他,可是拽出来的董阴阳,上半身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

二人见董阴阳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白骨,头皮子都炸了。塔什哈又惊又骇,扔下董阴阳连退了几步,可怜董阴阳看了大半辈子风水,到头来却给自己选了条死路。此时近在咫尺,大腮帮子也看出来了,溶洞中哪有什么大瓮,分明是十来个大得出奇的“猴子埕”,这玩意儿又叫“雷公壶”,他曾听围帮中的老把头说过,“猴子埕”本是一种植物,在山中发出异香,引得猴子们自投罗网,进去就别想出来,因此得了这么个俗名。估计金脉尽头洞穴中的“大瓮”也属此类,只是长在地底而已,形似口袋一般的猪笼草,盖口忽张忽合,底部白骨累累。董阴阳跌入埕中,埕中清水淌出来,落在地上刺啦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犹如火碱一般,呛人的腐臭蔓延开来。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盯着眼前的情形不知所措,江上飞便冲上前去,一手拽住一个人,叫道:“还不快走!”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给董阴阳收尸敛骨,转身逃回了山裂子。三人皆是筋疲力尽,倚着山壁气喘吁吁,脸如死灰,身后是条死路,金眼子下的坑洞又如同迷宫,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江上飞是亡命之徒,从不将“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他对那两个人说:“既然合该咱仨并了骨,纵有千条妙计也是枉然,就别折腾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死不是死,死到金眼子中,说不定下辈子能发大财……”说话卷上一支喇叭简,打上火,蹲下身子吧嗒吧嗒地抽烟。

大腮帮子可不想死,他的仇还没报,况且塔什哈死,岂不是绝了关腿索爷一门的香火?再说江上飞在白山黑水间是何等名号,出生入死至过多少大风大浪,这就坐以待毙了?正想问个究竟,塔什哈突然战战克兢地说:“董……董阴阳……跟上来了!”

5

大腮帮子凝神一听,也发觉身后有人,但是离得比较远,鬼鬼崇祟地分辨不出是谁。如果不是董阴阳阴魂不散,金眼子坑洞中难道还有别人不成?他手持火把跑回去,围着坑洞转了一圈,四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却不见半个人影。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追踪野兽,耳目极为敏锐,眼下虽然火把的光亮只能照见前后几步,看不见坑道深处的情形,可他绝不会听错,确实有个人躲躲闪闪尾随在他们身后,十之八九不怀好意,若是留下这个勾心债,迟早会有麻烦。

他正寻思应该如何应对,耳根子忽然跳,又听见黑暗中有些许响动,立即转身用火把去照,却见一道黑影隐入了石壁。这一次塔什哈也看得真真切切,这不是鬼又是什么?江上飞倒沉得住气,劝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少安毋躁,又卷了两支喇叭筒,分给他们二人点上。大腮帮子平时也经常卷喇叭筒抽,打猎的离不开关东烟,一来灭口虫,二来解闷儿,三来提神儿,见江上飞给他的烟叶特别厚,焦黄色,搓在手里直冒油,便知这是东北最好的烟叶。对于会抽烟的人来说,这种厚叶子卷出来的喇叭简烟味醇香浑厚,就是劲儿特别大,抽起来一口是一口,甭管你是多少年的“老烟杆子”,一口下去保准过足了瘾,无奈眼下口干舌燥,越抽烟越难受。大腮帮子接过来喇叭简嘬了一口,喉咙中险些冒出火来。塔什哈也呛得连声咳嗽,就想把烟捻灭了。江上飞却将二人叫到近前,奉在他们耳边低声说道:“你俩听我的,紧着嘬几口,别让烟灭了,把跟在咱后边的那个东西引过来,兴许能让它带路出去!”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江上飞在说什么,却对他的话十分信服,二人为了活命,只得跟着江上飞一口接一口地狠嘬喇叭筒。三个人一同吞云吐雾,转眼间四周烟雾缭绕。这时仨人听到身后一阵轻响,转过头来一看,但见身边岩缝中探出一张干瘪的人脸。

那条裂缝很窄,还不够三指宽,眼见着居然从中钻出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在嗅烟味,这就够吓人的了,再往那个人身上看,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脱了水的“人干”。全身上下干瘪得如同纸片,火光下几乎照不出影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挂了几缕破布条,四肢又细又长,仿佛一碰就断,脸如枯木,既没有皮也没有肉,双眼凹陷,看不见东西,全凭手摸鼻嗅,举止诡异至极。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又惊又骇,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什么东西?二人虽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估计这东西伤不了人,就想把人干拽出来看个究竟,刚往前一凑,人干立即缩入了岩缝。江上飞摆手让他俩别动,先将手中的火把搁在地上,缓步来到裂缝前,从怀中摸出一个花生大小的金豆子,对那个人干说:“你带我们出去,这块金子给你。”那个人干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臂,哆哆嗦嗦接住金豆子,搁在嘴里咬了一口,缓缓从岩裂中爬出来,在前边给他们带路。三个人跟在后头,人干不时回头里看江上飞,用手比画着要烟抽,江上飞只当没看见。人干七拐八绕地在坑道中走了很久,来到另一个金眼子底部。这个金眼子深达十几丈,格在周围的木架子均已腐朽,一踩就断,好在仍有两条用于起重的绳索。江上飞用力扯了几下,见绳子足够结实,忍不住仰天大笑。

人干却并不离去,反而缠着江上飞讨烟抽。这一次江上飞没拒绝,三下五除二卷了一支喇叭筒,点燃后递过去将其稳住,人干颤抖着接过喇叭筒,一口嘬下去,七窍往外漏烟,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看得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目瞪口呆,莫非遇上了一个“大烟鬼”,在世之时好这一口,做了鬼也惦记过烟瘾?江上飞不动声色,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先上去,等到他往上爬的时候,那个人干也跟了上来。江上飞到了洞口,立即拔出比首割断绳索。人干登时掉了下去,落地化为尘埃。

爬出金眼子已是半夜时分,再往四周一看,仍是置身于莽莽林海,天上月明星稀,三个人大口吸了几口冷例的空气,闷在胸中的晦气一扫而空,皆有两世为人之感。大腮帮子问江上飞,带路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江上飞说金眼子下的坑道经常坍塌,挖金之人被活埋在其中是常事儿,隔三岔五就有人遇难,这些人受土石所压,借得金脉中的地气,死而不僵,有魄无魂,既不是鬼也不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仍在到处找金子。江上飞上山落草为匪之前下过金眼子,常听上岁数的老矿头念叨这些事。钻矿洞挖金子的人个顶个儿是老烟枪,坑道里潮湿、憋闷,挖金的整日劳累,全靠抽烟提神、解乏,宁可不吃饭,不能不抽烟,更有迷信的认为抽烟可以避开邪崇,故而这些人变成人干之后也有烟瘾。估计金眼子底下不止这一个人干,平时就躲在各处。刚才要不是塔什哈提起有人跟踪,江上飞也不会想到此节,于是抽烟引来这么一个,给了一个金豆子让它带路,可是绝不能让人干出去,否则活人会被它纠缠一辈子,甚至引起瘟疫为害一方。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叹服江上飞见多识广、手段高明。江上飞也感念他们二人的教命之恩,就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大腮帮子说有两个仇得报,一是森林警察所的“照打一面”曾豁牙,此人带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遇害,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二是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这个损王八犊子背信弃义,独吞了挖坟盗墓得来的珍宝不说,还把我们哥仨儿踢进金眼子,不宰了他难解心头之恨。江上飞说:“这两件事容易,江某敬你是条好汉,愿意助你兄弟二人一臂之力!”大腮帮子双膝跪地,给江上飞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大当家的,我若能报仇雪恨,今世给你牵马坠蹬,来世为您当牛做马!”旁边的塔什哈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江上飞哈哈一笑,扶起二人说:“患难之交,何分彼此?”当下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去了一趟山寨,也就是土匪窝子,他的绺子人多枪多,准备点齐了四梁八柱下山,踏平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

怎知江上飞不在的这些天,关东军大举讨伐马匪和抗联,山上的土匪群龙无首,已经被打散了。曾经啸聚山林称霸一方的匪首江上飞,而今成了单枪匹马的光杆司令,再想重聚人马并不容易。日军讨伐队又持续封山,几个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江上飞无法可想,只得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钻进崇山峻岭,躲入“密营”,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周围地势险要,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很快就会懵腾转向。洞口又小又窄,外边有半人高的乱草和藤蔓遮挡,里边也不大,仅容得下六七个人,但是清水、干粮、油灯、柴火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袍子皮睡袋和两坛子烧酒。用江上飞的话来说,干他们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吃饭,就得狡免三窟,这样的密营还有七八处,为了防止窝里斗被人出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江上飞一边说一边翻开几块石头,就地挖出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襄得严严实实,里边是几支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大腮帮子死死盯着手枪和子弹,这可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江上飞手把手地告诉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这枪怎么怎么用,机头、保险怎么怎么使。那俩人虽是打猎的,可也只用过弓箭和鸟铳,不过江上飞是绺子里的顶天梁、使枪的大行家,有他悉心传授,不出三天这俩人就把枪用熟了。

大腮帮子是天生的神枪手,以前打猎的时候,手中的鸟铳从无落空,如今有了这么称手的家伙,他恨不得立刻去报仇。江上飞却说不可操之过急,森林警察所平时少说也有三十来人,长枪短炮不说,还有一挺轻机枪,咱们就三个人,势单力薄,只能智取,不能够硬拼。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其实和土匪砸窑没什么两样,砸窑又分“砸软窑”和“砸硬窑”,软窑指的是柳条子、木板障子夹的院套,没几个看家护院的,顶多在屋角、马圈里设一排地枪,打进去不难。“硬窑”则不然,全是高墙大院,外有壕沟,内有炮手。森林警察所架着机枪,真动上手交上火,比硬窑还不好啃。以往的土匪砸硬窑,全凭手下兄弟舍命,硬拼硬打,如今咱们人手不够,你俩又是生手,不能来明的,得先把盘子踩严实了,弄明白里边有多少带响儿的家伙什,动上手也不能使“喷子”,只能使“青子”!

6

江上飞准备了三匹快马和一个大皮兜子,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离开密营,潜回黑瞎子沟,相距森林警察所七八里地便不再靠前。江上飞按照以往下山砸窑的路子,白天躲在林中一个山洞里养精蓄锐,夜里出去踩道,在远处接连观察了几天,把森林警察所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建在一处高地之上,四周的树木已被砍伐一空,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又拉了圈铁丝网,足有一人多高,缠得密密匝。前中后三排原木屋子建得厚实实:前面排是值班室和伙房;当中是临时关押囚犯的号舍,也有个看守值班的屋子,一挺轻机枪架在前排木屋的屋顶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还架设探照灯,远远望去阴气森森,使人寒毛直竖;后面一排木屋是宿舍和仓库,仓库里存放着粮秣弹药,侧面是马厩,里边有十几匹军马和两头大骡子,马厩旁边是茅房。驻扎的军警足有几十人,称得上兵精粮足。这些军警个顶个都是脚底板长疮,脑袋顶流脓,从根儿坏到梢儿,平时下山就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可比土匪缺德多了。但他们也有怕的,就怕抗联或专门跟小鼻子作对的绺子找上门来,因此不分昼夜,一刻也不敢懈怠,警察所四周始终哨位林立,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哨不能不放,除了明哨暗哨,还有牵着大狼狗的流动哨,其中风险可想而知,江上飞也找不出下手的机会,凭他们这三两个人,纵然手上有枪,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也是找死。况且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在各处据点布置了“挺进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挺进队”就会迅速出动,全是快马轻骑,只要枪声一响,大军立至,纵然江上飞带齐以前的人马杀进去,也未必占得到半点便宜。

经过一连几天的窥探,三人发现森林警察所会定期派出巡逻队骑马进山,往往是曾豁牙率队,由于黑瞎子沟山深林密,来不及日往返,途中会在榛柴窝铺住一宿。江上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在窝铺干掉曾豁牙的巡逻队。大腮帮子对江上飞早已心服口服:“你说咋整就咋整,只要能报仇,咱哥儿俩全听你的!”江上飞说:“路在人铲,事在人为,法子有的是,就看有没有胆子了,因为袭击森林警察巡逻队只能用青子,不能用喷子……”听完江上飞的法子,大腮帮子目瞪口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纵然离了老巢,却仍是装备精良,有枪也未必近得了前,何况是用刀?但是江上飞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法子,大腮帮子别的没有,就是胆大包天,为了报仇舍得豁命。

这一次“照打一面”曾豁牙带部下进山,巡逻队包括他本人在内,总共是十一个伪满军警,半道在黑瞎子沟榛柴窝铺落脚。“榛柴窝铺”是大山中的一片破窝棚,以前围帮的人进山打猎,常在这一带剥兽皮,大腮帮子对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森林警察巡逻队选中这个地方过夜,是看中榛柴窝铺通了马道,四下里尽是荒草,林木稀疏,不容易受到偷袭。江上飞定下一计,安排塔什哈看好马匹、枪支,在外围接应,等森林警察巡逻队来到破窝棚附近,他和大腮帮子扮成挖棒槌的找上门去。大腮帮子纵然胆大,也觉得这是找死,无异于赤手空拳与猛虎相搏,江上飞吃过熊心豹子胆不成?退一万步说,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当猎户的时候,前前后后跟曾豁牙打过几次交道,曾豁牙肯定认识他,这不等于送人头去吗?

江上飞不仅胆大包天,而且智勇双全,未思进先思退,吩咐塔什哈带上枪支和干粮,在榛柴窝铺附近的山沟中接应,临走告诉塔什哈:“天亮不见我和大腮帮子回来,你就走你的,远走高飞奔个活命,再也别想报仇的事了。”江上飞是占山为王的匪首,说出话来自有一般威严。塔什哈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有违,只得抹泪别过二人,按江上飞所说的前去准备。如此一来,密林中只有江上飞和大腮帮帮子两个人了。打发走塔什哈,江上飞才说出实施这一计划的关键,使用匿形换貌之术,给大腮帮子来个改头换面。倒不是江上飞信不过塔什哈,但这是保命的绝招,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但凡脑袋上顶个“匪”字,就没有不多疑的。大腮帮子可真开了眼了,只见江上飞采了几株叫不上名字的烈性药草,一部分涂在大腮帮子脸上,起了满脸红疙瘩,跟之前判若两人,另一部分让他嚼碎了咽下去,说来也奇了.大腮帮子再开口说话,嗓音变得又粗又哑。江上飞哈哈一笑,又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堆东西,让大腮帮子穿上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坎肩,打上绑腿,又把自己的衣服角扯破,从士坷垃里掀出一根树枝子,往两个人的裤子上一通乱戳乱划,怀里揣上坠了铜钱儿的红线,肩背鹿皮做的人参兜子,腰里别着用鹿骨磨成的快当扦子,手持索拨棍,扮成了两个放山挖棒槌的“老客”。打猎的离不开枪,打鱼的离不开网,放山的离不开索拨棍。棍子得有五尺来长,一头粗一头细,细的那头开槽,放上五枚铜钱。当年闯关东的,有一多半都是奔着挖棒槌来的,即使小鼻子占了东北,铤而走险的参客也不少。二人又塌着腰,驼着背,走路撇八字,成天在一起的也认不出这是谁了。

两人串定了说辞,改扮成挖棒槌的老客,身上什么家伙也没带,半路逮了几只野兔挂在腰上。忽然刮来一阵山风,江上飞嗅得风中有异,顶风逆行,在上风处找到一个泉眼,热泉咕嘟咕嘟往外冒,周围两三丈内热气蒸腾,满是刺鼻的硫黄味,泉眼边上零零散散长着些喇叭菇。江上飞眼前一亮,他长年在山中为匪,识得泉眼边的喇叭菇有毒,但这蘑菇本身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告诉大腮帮子,这一次对付森林警察巡逻队,原来只有三成把握,而今十拿九稳了。二人采了些喇叭菇,和野兔挂成一串,挑上就往榛柴窝铺那边溜达,很快就被放哨的伪满军警拦住,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二人头上。江上飞也会来事儿,瞪大了双眼故作吃惊:“总爷、总爷,……您老几位这是干啥啊?俺们可是良民,就搞了点山货,可不敢犯王法啊。”几个伪满军警不由分说,上去一人踹了一脚,一搜身上没刀没枪,就将二人绳捆索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带回去仔细盘问。

江上飞和大腮帮子装作吓破了胆,手脚打战,双眼可没闲着,把能看到的地方看了一个遍。二人被带进一个较大的窝棚,又挨了一顿打,给他俩来了个下马威。大腮帮子仔细观瞧,屋子当中摆着一张木板子钉成的大桌子,两边七扭八歪放着几条长凳,侧面有一个火盆,里面装了炭火,墙根底下还埋了几根一人多高的木头桩子。领头的军警是个水蛇腰,他指挥手下,再给这俩挖棒槌的搜一次身,上到狗皮帽子的夹层,下到毡靴子,里里外外彻底搜了一通,连靴窠儿里的乌拉草都掏了出来,搜来搜去,也就是那几只野兔和一挂喇叭菇。水蛇腰见无所获,登时没了兴致,坐到桌子后面,一条腿蜷起来,脚踩在板凳上,点上一支烟,瞪起眼厉声审问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在林子里干什么?如不照实回答,让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江上飞被打得鼻青脸肿,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二人穷光棍娶不上媳妇儿,想进山挖“棒槌”挣点钱,一连几天,棒槌叶子也没见到,饭也没吃,水也没喝,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这不就被长官逮进来了吗。水蛇腰腾地一下从板凳上蹦了起来,使劲儿拍桌子,呵斥道:“谁问你吃没吃饭了?把我们这当他妈饭庄子了?”江上飞紧着赔不是:“总爷您别生气,我就是有一句就说一句,在您面前不敢不说实话啊!”那个军警又问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装成一个蠢汉,说话啰啰嗦嗦,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还大舌头。水蛇腰见这俩穷光蛋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掐灭了烟头,起身出去禀报队长曾豁牙。

过了没多一会儿,屋门吱扭扭一声响,只见人影一闪,从门外钻进来一个人,方面大耳,身材魁伟,腰挎双枪,披着一件大皮袄,脚蹬一双高简马靴,晃着膀子耀武扬威,正是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的队长曾豁牙。大腿帮子见了仇人,顿觉血往上撞,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但是还没到下手的时候,不得不强压怒火,忍住一口气,使劲儿把头往下理。

“照打一面”曾豁牙也是土匪出身,向来贪得无厌,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自打受了“招安”,当上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的所长,别的不想,一门心思搂钱,听手下报告说逮住两个挖棒槌的,却连一片栋柏叶子也没搜到,不由得火撞顶梁门,瞪起两只母狗眼,口中骂骂咧咧地闯进来,抬腿踹了大腮帮子一脚,又扯住江上飞的脖领子嚷嚷:“别跟老子打马虎眼,你咋说老子就得咋信啊?眼瞅快下雪了,哪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山挖棒槌?”

江上飞忙说:“总爷,一听您老人家这话,就知道您是内行,俺蒙谁也不敢蒙您呀,俺俩本来是跟着老把头混的,参帮也有十几口子人,可是之前俺这个兄弟看走了眼,误喊了大棒槌,说行话这是诈山了。老把头气得够呛,给俺俩撵了出来。打那儿之后,俺兄弟就魔障了,睁开眼没别的事,哭着喊着就要进山挖棒槌,不分时候也拦不住,八匹马都拉不转头,俺放心不下,这才陪他出来的,总爷您高抬贵手,就把俺们放了吧!”

这番话说得严丝合缝,曾豁牙也无从查证,扫了一眼俩人随身带的家伙什都堆在墙根儿,人参兜子、快当扦子、索拨棍,瞧不出什么破绽,再看看大腮帮子,身上脏了吧唧,脸上疙里疙瘩,直眉瞪眼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其实没必要多问,归大屯封山以来,森林警察队抓到来路不明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可以枪毙,草菅人命对他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但是如果审出是抗联或土匪,查明正身还能领一份赏钱。曾豁牙为匪多年,劫过山中的参客,认定他们二人是参客不假,可是没说实话,一准儿是将棒槌藏了起来,就吩咐手下军警将这二人绑在木桩子上,用炉铲子刮肋骨条,一顿拷问之后,大腮帮子和江上飞装作扛不住,被迫说出有个棒槌窑,答应天一亮就带他们去找。曾豁牙心满意足,挥手让水蛇腰先把这二人带出去严加看守,等明天挖出棒槌,再诬为胡匪,割下人头请赏。水蛇腰不忘拍马屁,抻着脖子猫着腰,挑起大拇哥冲曾豁牙献媚:“您这是一箭双雕,齐活了!”

大腮帮子和江上飞被上了脚铐子,由水蛇腰押入一个破窝棚,并排反绑在木头桩子上。往里走的时候,大腮帮子瞧见隔壁窝棚中绑了一个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合该冤家路窄,居然是背信弃义的山狗子!二人被绑着坐在窝棚里,就听得隔壁一众军警拷问山狗子,很快明白了其中的情由。原来山狗子将盗墓所得的财宝据为己有,担心带下山有所闪失,便埋在他自己住的窝棚旁,只留下一个金饼揣在怀中。山狗子穷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上山为匪也只是个偷鸡摸狗的棒子手,这样的人手上有了金子,屁股底下就跟着了火似的,烧得他待不住了,只想赶紧下山,把金饼换成老头票吃香的喝辣的。无奈此人也是个命中注定的穷鬼,怎么那么寸,刚到山脚下就撞上巡逻的森林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了金饼,来了个人脏并获,小土匪遇上大土匪,那还有得了好吗?军警将山狗子带回榛柴窝铺审问,曾豁牙眼里不揉沙子,认得这是老坟中的紫磨金,若不是偷抢所得,便是盗墓的贼赃,否则哪来的紫磨金?他是铁了心要把山狗子的嘴撬开,那就可以发上一笔邪财,山狗子也是明白人,心知咬死了不吐口未必能活,说出财宝的下落一定会死,任凭皮鞭子沾盐水,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肋条里出外进,眼珠子都揍冒了,也只苦苦哀求饶命,声称金饼是自己捡来的。

说话天就黑了,山里下起了头场大雪,曾豁牙个人在窝棚中审讯山狗子,觉得西北风飕飕往窝铺里灌,屋里头太冷了,命手下给他端来一个炭火盆,再把山狗子的衣服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绑在木桩子上。曾豁牙整人的手段多得是,找来几根铁丝,放到炭盆中烧得通红,用钳子夹起来,一根一根穿到山狗子的肋条上,时间焦煳之气弥漫。山狗子吱哇乱叫鬼哭狼嚎,却仍不肯招供。曾豁牙又拿兽皮刷胶,粘在山狗子胸膛上,再一条一条往下扯,昏死过去就拿冷水泼醒,直到手下的军警过来叫曾豁牙吃晚饭,他才扔下半死不活的山狗子出去。

森林警察巡逻队临时在榛柴窝铺落脚,外边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出去打野食,只能吃自带的干粮,见得抢来的野兔和蘑菇,个个伸长脖子馋得哈喇子直流,忙不迭地起灶生火,整出一大锅野兔炖蘑菇汤,一众伪满军警挤在锅旁吃肉喝汤,起初吆五喝六大呼小叫挺热闹,可是过了这么一阵子,窝棚中却没了响动。

江上飞和大腮帮子看外边的天黑透了,风雪也是越来越大,知道下手的时机到了。他俩互相使了个眼色,江上飞就施展开缩骨法挣脱了绳子,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勾了几下嗓子,从嘴里吐出一个蜡丸,他拧开蜡丸,抽出一条锋锐无比的精钢线锯,锯开两个人脚上的铐子。二人高抬腿轻落足,悄悄摸出去,来到森林警察巡逻队吃饭的窝棚前,一脚踹开柴门,只见那些个伪满军警,横七竖八全躺了一地,个个全身麻痹,胳膊腿都动不了,不过意识未失,喊又喊不出来,全张着大嘴,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大眼瞪小眼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其中一个军警可能吃得比较少,见气势汹汹进来俩人,明白大事不好,趴在地上挣扎着去摸枪。大腮帮子抢上几步,伸出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活活掐死了这个军警。这时江上飞拖来给军马切草料的铡刀,对大腮帮子使了个眼色。大腮帮子会意,咬牙切齿地接过铡刀握柄,江上飞拖死狗般,将森林警察队的军警一个接一个拽到铡刀下。

大腮帮子铆足了劲儿,咔嚓刀铡下去,就是鲜血喷溅,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哥儿俩杀红了眼,一鼓作气,嘁嗤咔嚓铡死了八九个。窝铺里涌起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气,地上人头翻滚,有的眼珠子还在打转。正杀得性起,窝棚门忽然开,伴随着一股冷风,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的二把手水蛇腰进来了。他晚上闹肚子,一趟一趟地跑肚子拉稀,就没吃野兔炖蘑菇汤,也不知窝棚中发生的变故,提着裤子一脚踏进门来,眼见血流成河,脚下人头乱滚,当场吓得呆了。

大腮帮子见状抓过一把刺刀,使劲儿捅向水蛇腰,怎知外边风雪肆虐,水蛇腰穿得挺厚实,刀尖又让枪套挡了一下,这一刀竟然没捅进去。水蛇腰挨了一刀疼得够呛,却把他捅明白了,转身就想跑。江上飞一跃而起,一把揪住水蛇腰的头发,又把他拎了回来。大腮帮子毕竟是猎户出身,况且这一次就是寻仇杀人来的,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不容水蛇腰开口叫喊,手中刺刀往前一送,捅进了水蛇腰的咽喉。水蛇腰被自己的血呛住了,干张口出不了声,倒在血泊中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榛柴窝铺外边西北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黑得跟锅底一样,地上一尺多厚的积雪却泛着白光。二人杀尽了森林巡逻队的军警,最后一个轮到为首的曾豁牙,但是本就锈迹斑斑的铡刀,已然刃口崩缺,刀槽里塞满了皮肉、碎骨,天寒地冻,血肉很快凝结,血红色的铡刀被咬死在刀槽中,任凭大腮帮子使多大劲儿也掰不开了。

大腮帮子与曾豁牙仇深似海,虽有一肚子愤恨,此时此刻却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咬牙瞪眼去掰铡刀,只想把曾豁牙铡成两半。江上飞拉住大腮帮子,说这么死可太便宜曾豁牙了,按绿林道上的规处置此等败类,得先给他“抹尖儿”!曾豁牙喝的肉汤不多,杀到他这儿的时候,身上麻痹之状已有所缓解,挣扎着想往窝棚外边爬,相让大腮帮子一脚踏住了。曾豁牙趴在地上苦苦求告:“二位好汉,杀人不过头点地,枪马你们全带走,给我留条活命吧!”江上飞二话不说,找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手起刀落割去了曾豁牙的一只耳朵。曾豁牙忍痛哀求:“两位爷爷,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大腮帮子往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报出自己的名号,让他死也死得明白。曾豁牙得知仇家是黑瞎子沟围帮的大腮帮子,当时心就凉透了,自知难逃一死,可他到底是土匪出身,在绿林道上杀人越货走马飞尘,有名有号的“照打一面”,死在眼前倒也硬气,说既然如此,接下来无非是“削皮儿、掏瓤儿、点天灯”,二位尽管动手便是,我今天认栽不认尿,任凭你俩把我剐了,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倒不是他不肯求饶,只因他为匪多年,这样的情形见得多了,心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求饶还是叫骂,对方都得下狠手,倒不如咬牙充个好汉,说不定还能给他来个痛快的。江上飞冷笑一声道:“什么削皮儿、掏瓤儿、点天灯,你爷爷我饿了一天一夜,不耐烦仔细伺候你。”当即将曾豁牙的裤子扒下来,用刀子在他大腿上蹭了几蹭,猛一用力,割下一条条血淋淋的肉。曾豁牙再怎么心狠胆硬也扛不住了,惨叫声中屎尿齐流,眼泪鼻涕哈喇子流了满脸,窝囊得一塌糊涂,再也充不了硬汉。只见奄奄一息的曾豁牙蜷缩在地,眯缝着一对狗眼龇牙咧嘴直哼哼,江上飞这才交由大腮帮子一刀捅死。

大腮帮子杀了曾豁牙,想起还有个黑了心的山狗子,起身跑向关押山狗子的破窝棚,一脚瑞开门闯了进去。山狗子已是半死不活,见来人浑身是血,也认不出是谁,听对方自报名号,当时心里头一翻个儿,以为大腮帮子变成厉鬼前来索命了,吓得魂飞天外,张着口作声不得。大腮帮子怒目圆睁,一把掐住山狗子的脖子,往他险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拍手又给了他一个通天炮,骂道:“损王八犊子,想瞎了心也想不到爷们儿还活着吧,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的报应到了!”

山狗子这才知道此人命大,掉进深不见底的金眼子居然没死,感觉气嗓那快给他指断了,挣扎着叫道:“老三你先听我说,咱从古墓中掏出来的珍宝,全埋在我那个窝棚里,一样也没少啊,你饶我一命,那些珍宝全是你的。我说这话是为你好,你可不能杀我,我山狗子混蛋不是东西,你大腮帮子却是一条好汉,咱磕过头拜过把子,破了誓你可不得好死……”

话音还没落地,大腮帮子身后传来一阵风声,上来个人一刀捅在山狗子的胸口。这一刀给山狗子扎了个透心凉,又猛然往外一抽,山狗子前胸到后背多了个对穿的血窟窿,呼呼往外喷血,脑袋瓜子往下一耷拉,两条腿一蹬,一命归了西。大腮帮子定睛一看,原来江上飞也进了屋。不等大腮帮子开口,江上飞就说:“你瞅我干啥,我又没跟他拜把子!”大腮帮子一怔,随即明白了江上飞的用意——江上飞是大绺子里大当家的顶天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招数伎俩瞒得过他?一进来就听得山狗子那番言语,明白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儿,怕大腮帮子一念之仁留下后患,干脆一刀杀了山狗子,这是不想让大腮帮子为难。大腮帮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感激不已。两人又在榛柴窝铺中搜了一遍,将能带的枪支弹药全带上,到外面牵出两匹森林警察巡逻队的军马,备好鞍鞯,纵身上马路疾驰,找寻接应他们的塔什哈,趁着夜色茫茫逃入了大山深处,鹅毛大雪很快覆盖了马蹄印子,也冻住了那股子血腥气。

这一次偷袭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干掉了十一名伪满军警,枪支马匹劫掠一空,这个娄子捅破了天,关东军以为是抗联游击队主力所为,迅速集结重兵进山讨伐。不过江上飞提前布置好了退路,带着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上天入地”,屡屡摆脱追兵。入地好说,无非在地洞中躲藏,上天是什么呢?事先在树上搭设桦木板子,再以树枝加以隐蔽,人在树梢上行走,密林中的积雪虽厚,足迹也是说没就没。江上飞正是凭着这身“上天入地”的本领,得以在讨伐队的眼皮子底下一次次脱险。

经过这一仗,大腮帮子对江上飞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做人就该跟江上飞一样,有恩必报,有仇不饶,但他并不想跟江上飞去落草为寇,即使是打小鼻子不祸害老百姓,那也是顶了个胡子的名头,一生一世翻不了身。江上飞明白大腮帮子的顾虑,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上山去当草寇?当初他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才入了绿林道。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之前想到过,即使是江上飞这样威震一方的大匪首,也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胡子,想必是个苦出身,官逼民反落草为寇,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

哪承想这一次他们猜错了,江上飞本是财主家的大少爷,老江家有的是钱,站着房子躺着地,家大业大,供他整天地吃喝玩乐,那时候讲究穷文富武,穷人家的孩子识文断字,为的是考取功名改换门庭,江大少爷最喜欢骑马打枪、使刀抡棒,没事就去寻名师访高友。他们家虽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大户,却没有为富不仁,一向乐善好施,人称江善人,四邻八乡的老百姓,没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不多,提起老江家都挑大拇哥。有一年庄稼绝收,很多种地的农户吃不上饭了,就有地主老财乘人之危,拿粮食换地,庄户人家饥饿难挨,没别的法子,为了活命只得把祖上几辈人千辛万苦传下来的几亩薄地,低价转给财迷心窍的地主老财。江上飞他爹不但不按规矩收田,还开仓放粮接济农民,这么一来,可就得罪了不少想借机发财的大户,因此埋下了祸根。当地还有两家同姓的大户怀恨在心,暗中买通了江上飞家的炮手,又勾结山上的土匪,里应外合砸开了江家窑,烧杀抢掠,一门良贱尽遭屠戮,家中的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一把火烧光了江家大宅。

好在苍天有眼,那一日江上飞恰好外出,躲过了这一劫,可是家破人亡,田产地业尽被仇家所占。江大少爷孤家寡人一个,想报仇只有落草为寇这一条路。他当惯了呼来喝去的大少爷,如何肯投靠别的山头当崽子?想自起炉灶,撑上一面大旗,无奈一没有钱、二没有枪,拿不出起局建绺的局底,这可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之际,冷不丁想起了身上衣服的扣子,领口有一对纯金的纽扣,乃是他祖上所传,他穿哪件衣服,就把这对扣子换上,谨遵祖训,从来不曾离身。这对金扣子虽说比花生粒儿大不了多少,那好歹也是金子,足够换两支快枪。江上飞身负血海深仇,顾不得身外之物了。他拆下金扣子,攥在手心里进了县城,找到最大的一家“同兴当铺”。哪朝哪代开当铺的都不简单,平日里押当、赎当全是现钱,光有钱不行,还得黑白两道通吃,掌柜的必须眼力出众、见多识广,甭管来人拿出什么物件,都能说上个子丑寅卯,否则干不了这个买卖。江上飞进得当铺大门,迎头看见正厅当中高挂一幅《蝠鼠吊金钱》的图画,“蝠”与“福”同音,被视为吉祥之物,其翅膀上挂着两枚金钱,开当铺的最讲究这个,为的是镇宅催财。当铺的柜桌足有两米高,个头儿高的人站在外面往里看也得仰着脖子,柜桌上开着个连脑袋也塞不进去的小窗,外围一圈木栅栏。这种高柜台一来是害怕贼人打劫,二来更是为了压住当东西的人的气势,这叫“压人一头”,目的就是压价。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掌柜,正坐在里边拢账,听见有人走进来,眼皮子都没拾。江上飞走到柜桌前手掌一翻,阳对金扣子放在柜桌上。老掌柜只瞥了一眼,就被眼前的东西勾住了眼珠子。

当铺老掌柜虽不认得江上飞,可一看这对金扣子,就知道是老江家的宝物。同兴当铺当年也受过江家的恩德,一问前来当当的正是江家大少爷,连忙从柜桌后转出来,请他进里屋详谈。当铺老掌柜关起门来直言相告,他手上有一本《宝谱》,是他们典当行的秘本,其中就有这对金扣子,此宝名为“七彩八珍鸳鸯扣”,出于皇宫大内,是皇上用过的东西,镂空雕花黄金为壳,内镶七彩八珍的宝石鸳鸯,色彩随风雨阴晴变幻。

江上飞没想到祖传的金扣子是件异宝,心中一万个舍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就问老掌柜能当多少钱?老掌柜说:“实不相瞒,你这件东西值老鼻子钱了,我可收不起,纵然把当铺兑给你也不够,你得去大地方问问行市。”江上飞急于报仇,就让老掌柜开个价,心里说只要凑够局底,有多少是多少吧,对不起祖宗也没辙了。江家遭难之事,县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掌柜受过江家的恩惠,而今遇上江家后人有求于己,这个忙无论如何也要帮,多多少少算是还老江家一个人情,于是倾尽所有,给江上飞凑了两千块钱,并且承诺只是暂为保管,等江上飞以后手上有钱了,随时可以来赎当,息钱分文不取。“点塔七层,不如暗处一灯”,老掌柜不忘旧恩雪中送炭,帮了江上飞一个大忙。江上飞感激涕零,用这两千块钱当局底,起局建绺招兵买马,古山为王,将仇家斩尽杀绝。凭他胆识出众,局红管儿亮,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聚拢了一哨人马,成了挑号“江上飞”的大匪首。后来江上飞有钱了,可是没去同兴当铺赎宝,他明白自己干的行当是刀头舔血,稍有闪失脑袋就得搬家,即使赎回祖传的金扣子,将来也说不定落在什么人手上,说到底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交给同兴当铺老掌柜,也算是物有所归。

大腮帮子打心里敬佩江上飞,时至今日,他落到这个地步已然无乐牵挂,也想跟江上飞出生入死,啸聚山林打小鼻子,但这是条死路,他大腮帮子不怕死,却不忍塔什哈跟着起送命,老丈杆子铁腿索爷对他恩重如山,横不能眼瞅着让这一家挑了灶。本想带上塔什哈远走高飞,回关内胶东老家,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苟且余生,无奈各处盘查甚严,没有安身立命之处,只得继续在深山老林中东躲西藏,凭借江上飞的几处密营,他们三人与关东军讨伐队周旋了整整一年。到转过年来的冬天,时局越发紧张,林子周围的老百姓全被归了大屯,天寒地冻,根本找不到粮食,他们既不敢在山中打猎,也不敢点火取暖,生怕枪声篝火惊动了讨伐队,三个人疲于奔命,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塔什哈生下来之后不说是娇生惯养,可也从来没吃过苦、遭过罪,实在扛不住了,求大腮帮子和江上飞让他下山。大腮帮子也有这个念头,眼下形势严峻,谁也说不准这片老林子还能藏多久,他只盼塔什哈下山之后可以躲起来,等风声过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娶媳妇儿过日子,让老索家延续香火。

江上飞面沉似水,可也没说别的,只间了塔什哈一句:“你真想拔香头子?”“拔香头子”是土匪里的黑话,上山为匪必须有可靠之人担保,入伙的仪式称为“插香头子”,又叫“挂柱”,要经人介绍,立个字据,写明被保举人的来意,如若单枪匹马前来投山,那就得先“过堂”,经过几番考验后才能插香入伙。“拔香头子”则是有人不想干了,要下山回家。当土匪的都知道插香头子难、拔香头子更难,“插”进去之后就“拔”不出来了。一般的崽子提也不敢提,除非是家里出了天大的事,非得下山不可。大当家的得先派人去此人家中摸底,查明实情,即便确有其事,之后如何定夺,还得看山上一众兄弟的意思。如若其余的土匪不允,觉得此人是找借口下山“放笼”,便会拔刀在手,摁住此人剜出眼珠子,再割掉裆中的玩意儿,瞧瞧这个葫芦还能不能打籽儿。

塔什哈并不是真正的土匪,未曾挂柱入伙,可是跟江上飞和大腮帮子在山里逃亡一年有余,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江上飞看来,这就等同在绺子里插了香,想下山就得按规矩来,江上飞见大腮帮子没有异议,就当场让塔什哈指天对地起了誓,下山之后决不扒灰倒灶,万一被日伪军警拿住,必定铁马别牙口不开,钢刀剜胆心不变,否则定遭天打雷劈。江上飞收了塔什哈的枪,伸手从怀里掏出仅存的几个金豆子,全给了塔什哈,又教给他如何躲避盘查。大腮帮子同样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塔什哈下山之后不要抛头露面,找机会挖出山狗子埋的珍宝,安分守己好好找份营生,将来娶个媳妇儿传宗接代,自己也就对得起他们老索家一家子了。塔什哈给大腮帮子和江上飞磕了几个头,三人洒泪而别,塔什哈转身下山。此时刮来一阵山风,吹得树梢积雪飞扬。江上飞突然拔出手枪,对准了塔什哈的背心就打。大腮帮子吃了一惊,忙用身体挡住枪口。江上飞只好收了枪,长叹一口气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绿林道上拔香头子下山的人我见多了,有过一个不反水的吗?咱俩的底细他一清二楚,今天不打死他,你我二人迟早得死在他手上。”大腮帮子说:“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塔什哈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绝不会出卖咱们兄弟。”这一年多来江上飞成天和大腮帮子待在一起,二人已是生死患难之交,既然大腮帮子开了口,江上飞也不能再多说了。

可还真让江上飞说对了,塔什哈下山之后别的地方都没去,先奔了山狗子住过的那个窝棚。山狗子死了一年多,窝棚早就成了堆破烂儿。塔什哈折腾了一天一夜,把窝棚底下刨了一个遍,终于挖出之前盗墓所得的珍宝,仍旧装在那个大皮兜子里完好如初。这一下他心里路实了。坐在窝棚里待了半天,从里面拿了一件金器,又另找地方挖坑埋下珍宝,做好了记号,下山之后把金器换成一大笔“老头票”,在乡下躲了几时,只啃了几顿窝头,睡了几宿冷炕,就让钱烧得待不住了,心说:“我有这么多钱何必还吃糠咽菜,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把大腮帮子的叮嘱扔到了脑后,竟跑去省城逛窑子,结果刚一进城,还没瞅见窑子的大门朝哪边开,就被伪满军警当场擒获,稍稍一吓唬就软了蛋,为了活命卖友投敌,供出袭击黑瞎子沟森林警察队的就是江上飞和大腮帮子,还交代了二人的下落。这一下可炸了营,一年之前江上飞的人头就值一百两金子,夜袭黑瞎子沟森林警察巡逻队的匪首人头也悬赏一百两金子,加起来就是二百两黄金,如果能抓住这个大匪首,那可就发财了!

塔什哈从此被编入“飞行队”,由他带路进山追击江上飞,捎带脚剿灭马匪。事到如今覆水难收,可就由不得塔什哈了,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飞行队的队长是个独眼龙,挑号“金蝎子”,同样是投靠日伪的土匪,据说这个人挺厉害,打生下来就在土匪窝子里长大,对土匪的行踪了如指掌,因为败坏山规,绿林道上容不下他了,被迫出逃在外当了金匪,后来又昧着良心投靠了小鼻子,心甘情愿充当汉奸走狗,凭他手毒心狠、天良丧尽,逐步混成了头目,这么一来他更是死心塌地给小鼻子卖命。小鼻子也没亏待他,命他带领几十个投敌的金匪组成“飞行队”,配上轻便的装备,凭着熟悉山中地形和土匪行动规律,到处追剿抗联游击队和以前的绿林同道,两只手上沾满了这些人的血。

塔什哈带飞行队二十多人进了山,这一天深夜,摸进了江上飞和大腮帮子藏身的密营。江上飞是亡命山林的匪首,大腮帮子猎户出身,二人敏锐皆非常人可及。飞行队尚在百步之外,他们就听到了。江上飞噌的一下跳起来,大腮帮子也翻身而起,当即拔枪在手,二人边一个埋伏在山洞口。等到飞行队的人摸到近处,离洞口大约十步远,江上飞和大腮帮子两个人四支枪同时开火,双方打成一片,枪声响彻黑夜。江上飞眼见着对方人多势众,行动迅捷,枪管子又准,不同于一般的伪满军警,心知硬拼下去凶多吉少,忙对大腮帮子说了句“风紧扯呼”,两人一前一后跃出洞口。飞行队看这两人要跑,猫着腰就往上冲。大腮帮子见冲在前面的一条黑影,边冲边朝他们开枪,正待还击,突然发觉这个人的身形动作分外眼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塔什哈吗!大腮帮子心里冰水拔凉,木雕泥塑一般钉在了原地。江上飞也认出了塔什哈,正想一枪崩了他,忽听身边大腮帮子闷哼一声,原来是胳膊上挨了一枪,江上飞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大腮帮子,两个人落荒而逃。

飞行队在深山密林中持续追击江上飞和大腮帮子,两个人接连逃了十几天,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飞行队兵分两路,金蝎子带着主力人马对江上飞和大腮帮子紧追不舍,塔什哈带上另外几个金匪单独行动,破坏了江上飞的各处密营,这一来可要了他俩的命,干粮补给跟不上,子弹也越打越少。大腮帮子追悔莫及,恨自己不听江上飞的话,留下这个祸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老丈杆子一世英雄,怎么会生出塔什哈这个作孽的玩意儿?心里头越想越憋闷,觉得对不起江上飞。这一切早在江上飞的意料之中,倒没怪大腮帮子,他见没了藏身之地,在山里躲不住了,飞行队追得又紧,就想趁江面结冰,带上大腮帮子往江北逃,只要过了江,活命就还有机会。没承想刚到江边,这口气还没喘匀,飞行队就追上来了。大腮帮子和江上飞且战且退,在背后套上冰排子,躺在冻住的江面上,江上飞一只手开枪阻敌,一只手用铁蒺藜撑在冰上滑行,其疾如飞,一下就滑出去几丈远。这个绝招是江上飞看家的本领,也是江上飞名号的由来,从来没人撵得上他。这一年多的时间,江上飞也把这一手教给了大腮帮子。大腮帮子手臂中弹使不上劲儿,只能单手撑铁蒺藜。江上飞最擅长独来独往,如今要照顾大腮帮子,速度也就迟缓了。纵然如此,两人在冰面上也是疾驰如飞,眼瞅就把飞行队甩掉了。怎知三九严寒之时冰层居然开裂,大腮帮子落入冰窟窿被暗流卷走,江上飞停下来伸手去救大腮帮子,没想到人没拉住,他的身子反而卡在冰层当中进退不得,让追上来的飞行队生擒活捉。

大腮帮子坠入江心,慌乱中抱住块浮冰才所幸没淹死,又阴差阳错地被抗联游击队所救,一连昏迷了几天,等他恢复了意识,得知江上飞已惨遭剥皮枭首,人头挑在杆子上传示受扰地方,但觉心如刀绞,从此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干掉塔什哈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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