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天坑>天坑追匪>第六章 大腮帮子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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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哈背信弃义投靠金蝎子,带着飞行队把江上飞和大腮帮子两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从江面上逃走。怎料中途冰层开裂,大腮帮子掉入寒冷刺骨的冰窟窿,万幸被抗联游击队搭救,从而死里逃生。

抗联游击队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呢?说来话长,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部分官兵通电抗日,自发组织义勇军、救国军、自卫军,杀向抗日疆场,遍布深山老林的草莽英雄,以及红枪会、大刀会、山林队等民间帮会也相继扯旗抗日,一时间东北大地风起云涌,抗日武装最多时达几十万之众。日本人一方面在东北增兵,另方面组建训练了大批伪满军警,把分散居住的农民、猎户强行并入集团部落,制造无人区,持续对抗联队伍进行讨伐围剿。抗联被迫化整为零组成游击队,分散在白山黑水间坚持战斗,搭救大腮帮子的,正是这许许多多抗联游击队中的一支。

大腮帮子想去报仇,可是“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他和江上飞两人联手尚且被飞行队追得走投无路,何况如今光棍一条?当初大腮帮子就想过投奔抗联,不过那时候抗联已经打散了,上哪儿找去?这一次大难不死,机缘巧合又被抗联的战土救了,大腮帮子也没地方去,索性就参加了抗联游击队。好兄弟江上飞一死,他和日伪军更是仇上加仇,只要能跟小鼻子干仗,吃多少苦他也不在乎。

可是话说回来,此时抗联游击队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山区的老百姓全归了大屯,游击队失去了群众的支持和掩护,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补给完全被切断,很多时候要靠草根树皮充饥,饿得前心贴后背。搭救大腮帮子的这支游击队,仅剩下二十几个人,两三杆三八大盖,八九支老套筒子汉阳造,子弹不过几十发,打一发少一发,倒是还有三四十枚手榴弹,但谁也不知道,扔出去有几个能炸响的。大腮帮子被江水冲得晕头转向,身上的武器早已不知去向,入了抗联也没他的枪,攥着两只空拳,怎么打小鼻子报仇?

关东军讨伐队对抗联游击队和抗日绺子的打击,可以说几乎是碾压式的,各部队分区布防,在所辖范围内昼夜巡逻,一且发现蛛丝马迹,就豁命一般穷追猛打。大腮帮子跟着游击队在山岭间辗转了一个来月,本来想找其他游击队接头,以图合并力量,不期遇上了四处搜剿的讨伐队。这支讨伐队得有二百来人,装备精良,还带了两门山炮,由于双方力量相差过于悬殊,游击队进退两难,很快被包围在一处小树林中。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包括队长在内的一多半队员中弹牺牲,其余的人打光了子弹,扔光了手榴弹,再也无力突围,全让关东军包了饺子,伤员就地用刺刀挑了,余下的五花大绑,用长绳系在马屁股后头,连拖带拽押到一处设施中。

这里头就有被炮弹震晕的大腮帮子,他和被俘的几个抗联游击队战土被关进一间大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也没有电灯,后墙上仅有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没装玻璃,钉着碗口粗的木头栏杆。大腮帮子走到窗口向外张望,见一道铁丝网挡在眼前,远处是一马平川的荒地,一眼望不到头,甭说看见山林了,连根野草也没有,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关进来之后,看守一天给他们送两顿饭,无非就是一桶凉水,十几个发了霉的高粱面饼子,一人分一个,以此确保不让他们饿死、渴死。墙角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木桶,是给俘虏大小便用的,一天倒一次,泛起阵阵恶臭。门口有军警站岗,里面的人说话声稍大,就会遭到军警呵斥。此时已然开了春,关外的深夜仍是寒冷刺骨,冷风顺着窗户飕飕地往屋里灌,众人被冻得手脚冰凉,浑身长疮。就这么日复一日,没人提审,也没人过问,好像已经被遗忘了,根本没人搭理他们,但是陆陆续续有新人被关押进来,一间屋子里挤着四十几个人,夜里睡觉躺满一地,有的还需要靠着墙角旮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大腮帮子跟这些被关进来的人相互一打听,才知道全是被抓的抗联游击队和抗日的绺子。

这些被俘的人度日如年,有时候也寻思能不能找机会逃走,可就这么一间四壁皆空的屋子,连门都不让出,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又不会遁地之术,哪有什么法子可想?众人从一开始的焦灼变得慢慢麻木,这么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一天早上,有人来提审了,把俘虏挨着个儿叫出去,有的人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有的人出去之后就没回来,听到外面一声枪响,估计是给枪毙了。众人不明所以,问活着回来的人审讯情况,那些人都说,只间了姓名、箱贯,干过什么事之类,他们没敢跟小属子说实话,至于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可就不知道了。

轮到大腮帮子时已是午后,两个军警把他带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了一间阴冷的审讯室,墙上挂着各种刑具,正中间坐着一个日本军官,身材短小粗壮,脸上全是横丝肉,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辣,紧挨着他的是一名翻译。大腮帮子心里打定一个主意,这次一定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因为他的仇还没报。

翻译面无表情,示意大腮帮子坐下,问他:“哪儿的人啊?住什么地方?老家在哪儿?”

大腮帮子早就想好了怎么应对,他故作紧张,刚要从椅子上欠起身,却被身后的军警按住,他扭头看了看军警,眼神躲躲闪闪,转过头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哎呀,长官,俺可是良民哪,俺在江上凿冰窟窿逮鱼,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稀里糊涂被人救了上来,就是跟俺起的那些人。俺拣了条命,又跟这些人去找俺们老乡,这不刚走没几天,就让你们抓了,俺可啥都不知道啊。”

翻译边听边记,鼻子里哼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大腮帮子连连点头,口中附和着:“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翻译呱啦呱啦地跟旁边的军官说了一通日本话,两人对了对眼神,那个军官就一摆手,让人把大腮帮子带了回去。

一夜无话,转天一早,外面传来一阵军靴杂沓之声,又听到哗啦啦拔下铁链子开门的响动,紧接着冲进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小鼻子,牵着黑背狼狗,把人一个个绑上往外拖。大腮帮子心里头一凉,暗道:“完犊子了,还是得挨枪子儿!早知如此,倒不如承认自己就是袭击森林警察队的大腮帮子,豁出去千刀万剐,好歹留个名号在世,现在倒好,直接拉出去枪毙,这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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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小鼻子真要枪毙他们,为什么还多留一天呢?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可是现在这样把他们往外扒拉,又是什么意图呢?胡思乱想之际,屁股上挨了一脚,一众人等就被押上了三辆军用卡车,每辆车又上来四名全副武装的军警,喝令众人就地坐好,用布条挨个把他们的眼蒙上。大腮帮子的眼眶子被布条勒得生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汽车开得飞快,风声在耳边呼啸,飕飕地往棉袄领子里灌,冻得浑身哆嗦。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乘坐汽车,由于路面坑洼不平,双手被捆没办法抓住什么东西,坐在后车斗里感觉像骑在马背上,几乎每秒钟屁股都会被颠起老高,然后重重跌下,还没坐稳又被颠起来,没多久就觉得胸口发闷,恶心想吐,冒了一背冷汗,反倒没那么昏了。汽车开了很久才停下来,一车人原本就被颠得懵腾转向,一个急刹车,人都摞到了一起,再加上一直蒙着眼,全然不知身在何方,有些人受不住就直接吐了出来,其实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只喷出来一股股浑浊的酸水,腥气冲天,惹恼了押解的军警,挨了几下重重的皮靴。军警扯下这些人眼上的布条,命令他们从车上下去。大腮帮子趁机偷着往四周瞧了瞧,见军警站成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众人。眼前是个火车站,铁轨上停着一列长长的铁皮闷罐车,得有二十多节,车身颜色说青不青说黑不黑。军警连蹦带打,把这批人撵上节闷罐车,随后“砰”的一声关死了车门,可能意识到自己暂且死不了,有人竟然哭出了声。

车厢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腮帮子先上的车,摸索着靠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坐定。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哐哐当当地开动了一开始慢慢悠悠、晃晃荡荡,没一会儿便平缓下来,坐在闷罐车里倒比觉不出开得多快,那感觉和坐在卡车上完全不一样,眼前漆黑一片,如果不是火车的摇晃以及轰隆隆压过铁轨的声响,和关在牢里没什么分别。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列车停了下来,咣的一声车门打开,一道强光照得车上的人睁不开眼,又有十几个人被塞进车厢,随后爬上来一个小鼻子,手上提着大篮子,发给他们一人一个又于又硬的高粱饼子,拎上半桶凉水放到车门口。众人也是饿急了,抓起饼子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又灌了一肚子凉水。片刻之后,车门咣的一声再次合拢,车厢中又是一片漆黑。

闷罐列车就这么走走停停,每停下一次都有人被塞进来,直到车厢里挤满了人,再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拉屎撒尿也别想下来,就在车厢里。闷罐车里不通风,又挤满了人,臭气熏天的味道,几乎可以把人呛死。坐在门口的几个人不死心,想把车门砸开跳车逃走,可是手无寸铁,几个人轮番上阵,连踢带砸,折腾了半晌,车门仍是一动不动,只得作罢。车厢里死气沉沉,虽然是一起被抓来的同胞,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交谈,除了痛苦的呻吟低哼,就是紊乱的鼻息和鼾声。

大腮帮子在饥肠辘辘、半睡半醒之中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关东军为什么不杀他们这些人,究竟想把他们带去什么地方?闷罐列车不知道开了多少天,终于不再往前开了,一打开车门,就听见底下有人叽里呱啦地叫喊,让他们从车上下来。大腮帮子本来就坐在车厢的角落里,所以是最后一个下车,瞅见车厢里七八个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那些日本兵伸手一推就直挺挺地倒了,原来已经死了多时。大腮帮子没想到一路上身边死了那么多人,再往周围一看,心里头又是一惊,站台上隔四五米就有一个日本兵站岗,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有的还牵着狼狗,虎视眈眈地警戒。二十几节车厢里的人鱼贯而出,整个月台上站了上千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东倒西歪,像要饭的一样。大腮帮子低头往自己身上啾了瞅,也是那么埋汰,甚至还不如别人。紧接着,他和其余的人被押上汽车,又蒙上眼开了七八个小时。

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再次下车的时候,大腮帮子两条腿已经比面条还软,脚底下踩了棉花套似的,周身乏力,头晕目眩,站着就要摔倒,他身旁除了一同被俘的几个抗联战友,又多了几十个不认识的人。众人置身于一处山沟之中,周围是木栅栏和铁丝网围成的院子,院子挺大,但是空空荡荡的,仅有几排破破烂烂的土坯房,远处群山叠嶂,山沟外边有一条大河,可以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在这一瞬间,大腮帮子脑海中涌现出十几年前,他跟随父亲从山东老家初到关东大地时的茫然之感。只是此时非彼时,他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先瞧瞧小鼻子如何发落再说。日本兵给众人分了屋子,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住进去四五十人,屋里黑咕隆咚,搭着对面炕,不过没生火,每个人分到一件旧衣服,一双旧翻毛皮鞋,一条草黄色的军用旧毛毯,上边大窟窿小眼子,带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儿,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安排好铺位,众人被要求立即换上衣服和鞋子,然后在院子里排队集合。在全副武装的日军押解下,排成一排,绕到半山坡上,那是一处隐藏在山丘间的工地,不计其数的劳工正在干活,工地上暴上扬尘,隐约可以看出修筑的是炮台和掩体。

大腮帮子他们这批人刚到目的地,还没等进屋喘口气,就被要求立即干活,周围全是端着刺刀枪的小鼻子和一条条凶悍暴躁的大狼狗,山顶还架了机枪,众人无法反抗,为了活下去,只得逆来顺受。一个穿日本军装、胖乎平、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翻译,把这群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发了铁锹、抬筐,到山坡上挖石头,再抬上挖出的石头,沿七扭八道的山路返回工地。另一组留在原地,和之前就在工地上的劳工们一起干活。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土腥味,有一名日本工程师指挥众人把水泥、沙子、石头搅拌在一起浇筑炮台,炮台规模很大,上边是圆的,底座是方的,异常牢固的水泥墙足有二尺多厚。

劳工们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出来,来到工地上分发工具开始干活,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收工,先收回所有的工具,逐一清点无误,一件也没少,劳工才被允许返回营房。有一天早上集合的时候,几名劳工手脚慢了些,有个叫山田的日军曹长,就叫所有劳工面对面站成两排,互相抽嘴巴,谁打得不够狠,就要再相互多打三个,他在旁边给这些人计数。这个山田又矮又壮,长了两条罗圈腿,粗眉毛,小眼睛,嘴唇上方留着一撮卫生胡。他的脾气非常古怪,一天傍晚,劳工们或蹲或坐,在院子里休息,山田走过来掏出枪,二话没说对准一个劳工的脑袋开了一枪,其余的人都惊呆了,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山田调转枪口再给谁一枪。山田把手枪枪管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两口气,扭过头若无其事地走了。类似的事情不时发生,劳工们命悬一线,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但是相比而言,被山田直接枪毙这种死法,反而挺轻松的,所谓一死百了,活着的人却生不如死。劳工们私底下喊那个穿军装的翻译官二鬼子。这个人比小鼻子更坏、更狠,驻扎在此的日军守备队,主要是防止劳工逃跑或消极怠工,并不成天折磨劳工,有那工天还不如歇着,可这个二鬼子却以摧残劳工为乐,借监工之名,整天拎茶皮鞭在工地上来回溜达,看谁不顺眼,找个借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抽打,打得那人皮开肉绽,还用穿着军靴的脚尖猛踢,拿人当牲口一样虐待。劳工们不敢反抗,心里可恨上他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日复一日的重体力活,给的食物却少得可怜,一天三顿饭,早晨一碗高粱米饭,说是一碗,也就比半碗多一点,中午两个劳工分一个窝头,晚上更惨,没有主食,只有一碗稀汤寡水的玉米粥,拿盐水泡黄豆当菜,每个人分一碗底儿黄豆。众劳工肚子里一滴答油水也没有,吃多少粮食也觉得饿,何况给这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的,很多人饿得受不了,就到山坡上找野黄花菜、野蘑菇吃。那个翻译官看到之后哈哈大笑,看着这群人屁股朝天趴在山坡草地里找食物,说这些人像牛马牲口一样,以后就不用吃饭了,投点草料喂喂就行。有的劳工累吐了血,还得照样出工,干不动就挨打,挨完打工作量还翻倍。有的人干着干着活,一头倒在地上就死了。死尸就由别的劳工抬到山坡上,倒上煤油烧掉。有个劳工饿急眼了,扯住火中的死人大腿就咬,吃得满嘴流油,把在场的人全看傻了,不论怎么拽他打他,就是阻拦不住。眼瞅又到了夏天,山里的小咬、蚊子越来越多,有不少劳工得了霍乱,全被拖走活埋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不明不白地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给小鼻子做劳工,当牲口使,整天担惊受怕,指不定哪天就得吃枪子,这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大腮帮子和他的几个战友有心逃跑,无奈劳动营看守得非常严密,周围一圈铁丝网,网子上挂满了空罐头盒,一碰就响个不停,谁也别想从铁丝网上翻过去。大门口有哨兵站岗,稍远点还有木架子搭起来的观察哨,山里到处是带着狼狗的巡逻队,外出干活的时候,总有机枪架在旁边,一有情况就会对准劳工扫射,很难找到逃跑的机会。陆陆续续也有别的劳工往外逃,被当场打死还好,一且被抓回来,山田就想尽办法折磨那些人,把人大头朝下倒吊起来,或灌煤油、灌凉水,灌大了肚子再解开绳索扔在地上用皮靴踩踏,几脚下去,内脏在肚子里面就炸裂了,人被活活踩死。还有逃跑的人被抓回来,小鼻子让那人把鞋脱下来,光着脚站在雪地里,被冻得半死,或者把人的双腿锯掉,丢在营房工棚里不再管他死活。面对这触目惊心的情形,很多人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只觉得此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行尸走肉般继续在劳动营中干活。有这么一天,几个劳工被派到远处去干活,等到晚上回来,其中一个凑到大腮帮子耳边,小声跟他说了一件事。今天带他们出去的小鼻子,放军犬去追野兔,跑得太远了喊不回来。小鼻子挺着急,边追着开枪,一边叫着那条军犬的名字,可是追到河边就不追了,也不开枪了,悻悻地往回走。这个劳工胆子大,也会说两句日本话,就问小鼻子为什么不开枪也不追了,那个小鼻子说漏了嘴,说河对面就是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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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隔几天,大腮帮子和另一个劳工被两个小鼻子带出去,到附近一个孤老头家碾棒子面。归大屯以来,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已经被清了户,留下这个开碾坊的孤老头子,就是为了给劳动营碾粮。一行四人用小车推了十几麻袋玉米粒来到老头家,两个小鼻子躲进屋里抽烟休息,大腮帮子他们在门口干活。那个老头相面似的,打量了大腮帮子二人良久,低声问他们:“你俩咋还不跑呢?等这个地方的活儿干完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大腮帮子何尝不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奈没有想出逃命的法子,见这老人主动搭茬儿,不知是何用意,随口应了一句:“这地方设下了天罗地网,与其逃跑不如多下力气干活,活干好了,兴许还能给条活路。”老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叹了口气,又告诉这俩人:“上一拨劳工干完活儿之后,小鼻子说他们干得好,要犒劳他们,就把白面倒进石槽里头,让伙夫蒸馒头。有一个劳工发现日本人倒白面时往里边撒了什么东西,担心是毒药,告诉大伙千万别吃,又怕被小鼻子知道,就在烧火时把馒头扔进火里烧了。有三四个劳工因为嘴馋,又认为自己干活出力,接下来会被送去别的地方干活,非要吃馒头不可,吃完转天就死了。没吃馒头的劳工原本以为会逃过一劫,谁承想一个也没活,全让小鼻子带到后山,拿机关枪突突了,吃了馒头起码还落个肚圆。小鼻子这个工程是保密的,一个活口也不会留!我这把老骨头也就交代在这儿了,反正我也想开了,跑出去也活不了几天,你们年轻,可得想法子跑,不能就这么等死啊!”

大腮帮子虽然早就知道干这个活儿不会有好结果,可听老头这么一说,心头还是紧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自语:“倒是想跑,往哪儿跑呢?”老头说:“往俄国大鼻子那圪垯跑啊。”大腮帮子又问:“大鼻子在哪儿?”老头伸手一指,说河对面就是苏联,对面的山上有个哨所,山底下是林子,跑过去就安全了。大腮帮子听完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条生路,一旦跑到河对岸,小鼻子就不敢开枪了,更不敢追过去!老头的话就像寒夜里的一撮小火苗,引燃了大腮帮子心中那团逃出生天的熊熊烈火。

根据前后两次得到的消息,可以确定河对面就是苏联,大腮帮子这才想明白,小鼻子造的炮台,是为了在边境上阻挡苏军,所以在东北和华北等地抓了大批劳工,连同战俘在内,全部送入劳动营。当初关东军没杀他们这些人,因为这些战俘死了也就死了,还不如让他们在这儿干活,累不死的再杀掉灭口。又转念一想,怪不得他们在山上挖坑一律用铁锹、钎子,而从不用炸药,就是怕被河对面的苏联人听到。逃到那边是死是活不好说,留在劳动营可只有死路一条。大腮帮子心里头打定了一个主意一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不替江上飞报了仇,可没脸去下边见江上飞。

当天夜里回到劳动营,大腮帮子和一同被俘的几名抗联游击队战友商量如何出逃,那几个人当然也想逃命,从来到劳动营的第一天开始就想逃,不过谁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干脆分头各自琢磨,每天收工回来砰头。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大腮帮子用胳膊肘推了推旁边的抗联战友,这个战友大名叫周重,性格沉稳,说话文绉绉的,大家都管他叫老周。老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皮肤黝黑,一张脸轮廓分明,眼窝深陷,两眼贼亮。大腮帮子听他念叨过以前的经历,九八事变爆发之时,他是冯庸大学的教师,关东军冲进冯庸大学,将校长冯庸带走软禁,把校舍改成了飞机修理厂,老周和部分师生一起在马三家子火车站乘车撤到北平。后来冯庸逃出虎口,组织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老周和很多师生投笔从戎,一起回东北报名参军,后来又加入了抗联,跟小鼻子打了这么多年,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战斗经验极为丰富,只不过他是近视眼,看不清太远的地方,眼镜在刚投军的时候就跑丢了,看东西有些模模糊糊。

大腮帮子低声告诉老周,他想出了一个逃出劳动营的法子,就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跟老周说了,可以往大鼻子那边逃,但是一两个人不成,以往在黑瞎子沟打猎的时候,如若对付大兽,仅凭一个猎人单打独斗没把握,就必须围猎,群起而攻之,对付劳动营里全副武装的守备队也一样,得让大伙儿拧成一股绳。

老周觉得大腮帮子说得在理:“不过咱们这些人就是一盘散沙子,怎么能让大伙儿齐心协力呢?”你想啊,劳动营中这么多的劳工,不仅有抗联的,还有很多从东北华北地区抓来、骗来的农民,年龄最大的五十几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各人的想法不一样,手上连根烧火棒子也没有,平时又禁止相互交谈,顶多在睡觉的时候商量几句,可是干了一天的活,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哪还有力气说话?即使能传达出去,也难保每个人都能响应这个计划。

大腮帮子早就打定了主意,有多少人愿意跑就带多少人跑,他让老周和他一起暗中联络其他劳工,等待暴动时机,到时候统一行动,杀小鼻子夺取武器,逃过河去求生。两人又商量了一番,第二天吃饭之时,趁无人注意,先通知了抗联游击队的几个战友,让他们分头打听劳工里面谁当过兵,谁是普通农户,谁会开枪,谁会打猎。白天说话不方便,到晚上睡觉,大腮帮子、老周和另外几个战友换了铺位。大腮帮子挤到一个叫齐二虎的劳工身旁躺下。齐二虎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岁数,个子不高,人长得敦敦实实,虽然饿了那么久,体格仍然不错,为人热心开朗,尽管身处逆境,却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从不愁眉苦脸。大腮帮子早想好了,逃跑时一定要拉他入伙,悄悄问他:“二虎,你打过仗吗?”

齐二虎是山东人,算起来和大腮帮子还是老乡,平时哥儿俩挺投脾气,当下也不隐瞒:“八路军第一次到俺们村的时候,俺就投了八路,跟小鬼子干过几仗,后来赶上大扫荡,队伍被打散了……”

大腮帮子没想到这齐二虎看上去愣头愣脑,却是个正规军,心里头挺高兴,接着问他:“杀过小鼻子吗?”齐二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大腮帮子说:“咱不能在这等死,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齐二虎一听这话,腾的一下翻身坐起,“太好了,俺不怕死,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俩赚一个!大哥,俺就跟着你干!”

大腮帮子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拉着他躺下,“你先沉住气,我们几个已经商量好了,有一条可行的计策,只等时机到,咱大伙儿一齐动手,可别走漏了风声!”齐二虎闻言兴奋不已,又不敢声张,伸手在大腮带子肩头用力捏了一把。

就这么一个找两个,两个找四个,很快串通了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四十几名劳工,没有不愿意干的,因为谁都明白,干完了活不是枪毙就是活埋,逃得出去最好,逃不出去整死几个小鼻子出口恶气也值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这些受尽折磨的劳工?过了没几天,劳动营的守军换防,调来了另一支守备队,只有曹长山田和朝鲜翻译官留任。刚调来的守备队还不熟悉地形,正是劳工逃跑的最好时机。大腮帮子和他的几个战友,召集众人发出号令,转天晚饭之后回到营房,等到信号就展开暴动,按照之前布置的任务分头行事,谁也别犹豫,能否成功在此一举!

第二天来到工地上,劳工们都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尽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和平常一样地干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各自挑了块拳头大小、一端带尖的石头藏在身上。天黑收工回来,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去伙房,拎上两大壶开水出来,进了翻译官的宿舍。伺候洗澡水是劳动营的惯例,一天得送两趟热水。他俩进到屋中,瞧见翻译官正在澡盆中闭目享受,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过去一左一右兜头浇下两壶滚沸的开水。没等翻译官叫出声来,齐二虎举起手中石头,砸了他一个脑浆迸裂,澡盆里的热水瞬间染成了淡红色。两个人随即将死尸从澡盆中拖出来,拖死狗一样拖到屋角,借着沸水冲烫的劲儿,大腮帮子从翻译官头顶上扯下一大块头皮。出来关好了门,若无其事地回到营房,把头皮扔在地上,告诉其余的劳工,已经干掉了那个二鬼子。几乎所有人都憋着气要跟翻译官拼命,宁可不跑也得弄死他,这等于了却了众人的桩心愿,也等于绝了后路:必须从劳动营里冲出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众劳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焦灼不安,既担心翻译官的尸首被人发现,也担心逃亡不能成功。好不容易挨到守备队宿舍的灯灭了,有人按捺不住就要坐直身子,大腮帮子让众人先别动。足足又等了半个时辰,老周走出营房,装作要上茅房,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直奔守在门口的卫兵。劳动营规定夜里去茅房必须两人同行,大腮帮子也跟了上去,守卫的小鼻子并未阻拦。他俩走到这个小鼻子跟前,老周点头哈腰地把手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动作。这个守卫今夜心情似乎不错,伸手往兜里掏烟盒。大腮帮子趁机握住那块又坚又硬的石头,狠狠拍在守卫脸上,一下子就把对方的脸戳了个稀烂。二人顾不上看这个小鼻子死没死,上去抢了步枪,扯下子弹带背在身上。

营房里的人见大腮帮子得了手,立即冲出来,闯入不远处的守备宿舍。宿舍里漆黑一片,十来个卫兵鼾声如雷,一排枪支整整齐齐立在墙边。众劳工一拥而上,惊醒的卫兵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和劳工们扭打在了一处,整个宿舍里乱成一团。劳工们有备而来,人人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人数上又占了绝对优势,再加上背水战,就是豁命来的,所以很快占了上风。曹长山田平日里作恶太多,当场被几个劳工砸成了肉泥,其余卫兵死的死、伤的伤,枪支和刺刀尽数被夺。大腮帮子等人不敢恋战,指挥劳工们尽快逃出守备宿舍,一群人发疯一般舍命狂奔。住在其他营房的劳工们可能也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很多人跑出营房,眼看有人暴动,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两百来号劳工洪水决堤一般冲出劳动营。

大腮帮子带领众人跑出山沟,老周和齐二虎等人殿后,众人撒腿狂奔,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到身后引擎轰鸣,紧接着枪声大作,尖利刺耳的警报划破了夜空。众人边跑边回头看,竟然追来四五辆汽车,上头全是小鼻子。他们这个劳动营的守备队,往常只有十几个小鼻子,看来是发现暴动的卫兵打电话通知了守卫要塞的关东军,边境守备队在车楼子上架着机枪就追过来了。黑夜里机关枪的火舌一阵突突,手电筒和车灯的光束乱晃,接连有数名劳工被子弹撂倒,还有腿脚慢的、身上有伤带残跑不动的,不幸跌倒在地被生擒活捉,想必只会死得更惨。在当时这种情况下,根本顾不得谁掉队了,大腮帮子带着众人拼命跑进一小片树林子,汽车被阻挡在林子外边,关东军纷纷跳下车,一边追一边开枪。

逃到河边的时候,队伍已经跑散,大腮帮子身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很多人把鞋都跑没了,赤脚站在河滩上,原本跟在后头的老周和齐二虎全不见了人影。大腮帮子顾不上多想,喘了几口粗气,告诉身边这些人:“你们听我的,我说咋跑就咋跑,再也不能跑散了!”众人连声答应。借着月色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此处河面宽阔,水流很急,大腮帮子一问才觉不妙,连同他在内一半以上的劳工不会水,只得又带众人顺河岸继续往东跑,想找个水浅的地方渡河。正当此时,一阵狗吠声由远而近,众人听出来是小鼻子的军犬,一步也不敢停留,万幸前边有一处浅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水中的大石头。追兵越来越近,只能在此处冒险渡河。大腮帮子让众人先走,他和两个有枪的抗联战友阻挡追兵,转过身来一边开枪一边往河里退。这片河水不深,刚刚没过胸口,但是水流十分湍急,仨人硬着头皮互相拉扯,拼命逃到了对岸。追兵赶至河边,却不敢朝这边开枪,也不敢过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渡河到了对岸。

大腮帮子这十来个人逃出虎穴,挣扎着朝前面跑,可是没走多远,前路就被道一人多高的铁丝网挡住了,众人撕扯了半天,发觉这道铁丝网结实无比,凭他们不可能打开,有人出了个主意,把衣服脱下来搭在铁丝网上,垫着爬到高处,再翻过去。他们刚爬过铁丝网,就听见前边一阵枪响,大腮帮子身上一激灵,以为小鼻子追来了,再仔细一看,国来冲过来的是一队骑兵,一边朝天放着空枪,一边用俄语大声喊叫。出同时,一束探照灯的白光投射过来,落在众劳工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看来夜晚的枪声惊动了边境的苏联守军,既然逃到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听之任之了,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几个苏军骑马来到近前,前面带队的是一名军官,打手势让众人放下枪。大腮帮子把枪和子弹袋都扔到地上,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双手击掌,以示手中没有武器,又示意身旁其他劳工照做。那个军官拨转马头,吩咐两个士兵下马,捡起劳工们抢来的步枪和军刺,又示意大腮帮子等人跟他走。

一路前行,进了一处哨所,夜色中隐约看出这是一排规规整整的砖房,门前两列整齐的白桦树。一个军官把众人带进屋内,见他们身上的衣服、鞋子全湿透了,滴滴答答直往下淌水,还有人赤着脚站在地上,就派人点上炉火,给他们先烤火取暖。这么一来,大伙儿心里就踏实多了。没想到刚把衣服烘干,就进来一队士兵,不容分说把他们绑了个结结实实,又蒙上双眼押出哨所。大腮帮子想不明白大鼻子要干什么,走到这一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4

大腮帮子等人被绳子拴成一串,深脚浅脚走了半个多小时。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有人摘下他们脸上的布条,大腮帮子揉了揉眼,见自己置身于一间大屋子之中,屋顶上一长溜吊着三个电灯泡,整个屋子里被照得灯火通明,有二十几个人靠墙根蹲成一排,正是另一批逃出来的劳工,老周、齐二虎也在其中。等带他们进来的士兵转身离开,三个人紧紧抱在一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大腮帮子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老周安慰大家别担心,虽说前途未卜,总不至于比关东军的劳动营更可怕。

一众人等被关在这个大屋子里过了一夜,第二天被逐一带出去,到另一间屋子接受讯问。负责审问大腮帮子的军官,身材消瘦修长,鼻子又尖又高,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身黄绿色军装,领章上别着一颗黄澄澄的星星。军官旁边坐着一名穿便装的翻译,黑眼珠子黑头发,是个中国人。事到如今,大腮帮子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实话实说,把自己如何参加抗联,如何被俘当了劳工,如何杀了看守越过边境线逃到此处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官又问他工事的情况,大腮帮子如实描述,他们干活的地方,主要是隐藏在山坡后面的炮台和地下通道。

接下来的几天,苏联人仍反反复复提审他们,问的还是这些问题,倒不为难他们,给他们发了全身上下的衣服鞋袜,渴了有水喝,饿了给块黑面的大列巴,晚饭人一碗汤,味道浓郁,比他们在劳动营吃的好多了。在讯问的过程中,大腮帮子得知他们逃生的那条河叫瑚布图河,“瑚布图”是满语,意为“流淌沙金的河”,所以这条河又叫乌沙河,属于绥芬河支流。

问讯大约持续了十天,大腮帮子被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他也说不出别的,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他闹不明白,这群大鼻子是没长记性还是有意为难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上八百遍?终于在一天夜里,那名军官带着几名士兵来到他们住的屋子门口,拿出一本名册点名。大腮帮子、齐二虎、老周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叫出来,当了这么久的俘虏,大腮帮子已经见怪不怪,知道又要转移了,不出所料,一干人等被带上了等在外面的一辆军用卡车,卡车把他们拉到火车站,又在士兵的押送下,来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并被关进一栋五层大楼。大腮帮子、齐二虎、老周和另外两个劳工关在一个房间,门窗上全装了铁栏杆、铁锁。自此以后,又换了一个军官和一个翻译,继续进行无休无止的讯问,问的内容一成不变,大腮帮子答的也还是那些个情况一怎么参加的抗联,怎么被关东军抓住,怎么当的劳工,怎么逃到了这里……

大腮帮子惯于在深山老林中与狼虎豹打交道,一连多少天关在屋里,胳膊腿都伸展不开,憋得浑身难受,再加上对方没完没了地问他相同的问题,实在是忍无可忍,再问什么他也不说了。

军官不急不恼,让翻译告诉大腮帮子:“你无法证明你的身份,所以我们要进一步审查,你是否是日军间谍,即使不是,你也是非法持枪越境,按照法律,你将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

大腮帮子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去你娘了个蛋的!你们凭什么判我三十年?我还活得了三十年吗?你们要是不想让我活,干脆一枪毙了我得了!”

军官并不理会他如何发作,淡定地对翻译耳语了几句。翻译站起身拿出一张纸,“现在正式判处你有期徒刑三十年。”说完就让大腮帮子按手印。

军官发怒倒好,这么若无其事地对他宣判,让大腮帮子一下泄了气,他心里当然不服,但是没办法,按也得按,不按也得按,按完手印又被扔进牢房,一想到要在俄国大鼻子的地界关上三十年,那还怎么报仇?当天夜里,大腮帮子心里头憋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堆乱梦:一会儿是塔什哈出世之前,他拿朱砂笔遮住了门神的双目;一会儿是他头一次带塔什哈上山打猎,塔什哈拿着小弓小箭跟在他后头一跑一颠;一会儿又是塔什哈带着金蝎子的飞行队杀入密营,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正中他的眉心。他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里打定了主意——还是得逃!

几天之内,齐二虎、老周等人全被判了三十年徒刑,众人心灰意冷,以为要在大狱里蹲一辈子,到死也回不去了,一个个一言不发、垂头丧气。随后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被押上一趟往西去的火车,看守他们的是两个军官,以及手下的八名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车厢两侧轮流值岗,另外还有一条军犬,守在车厢门口。这两个军官,一个比较年轻,二十四五岁,金发碧眼,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身材颀长,比大腮帮子高了一头;另一个三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大脑门,大鼻头,大嘴岔,满脸浓密卷曲的大胡子。两个人腰间挂着手枪,脚下是锃光瓦亮的皮靴,岁数比较大的军官用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说“要把大腮帮子等人发配到西伯利亚的荒原上服刑”。大腮帮子并不知道西伯利亚在哪儿,不过一听就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周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知道西伯利亚如何苦寒如何恶劣,长久以来都是用来流放犯人的去处。众人听他说了这个情况,无不深感绝望。

火车路北上,驶进不见人迹的荒原。随着气温越来越低,众人身上越来越冷,好在给他们分配了御寒的衣物,吃饭的时候,还给他们每人发一小杯伏特加,一口闷下去,胸口且能暖和一阵子。这地方纬度高,长年累月天气寒冷,人们多以酒精御寒。可是很多士兵贪杯误事,上了战场连枪都拿不稳,常常贻误战机,所以苏联红军严格控制了酒的供应。后来战况愈来愈激烈,在严冬中和德军僵持不下,苏军高层不得不下令命后勤部门多备伏特加送上前线,让士兵们在酒精中抵御冬装不足带来的寒冷,并以此缓解内心的恐惧,伏特加由此成为苏军克敌制胜的“法宝”,属于常备物资。有时候带队那个苏联军官喝多了就要打盹,倒也不怕他们逃跑,还笑着跟大腮帮子等人打哈哈:“你们不要企图逃跑,因为一且跳车下去,就等于已经死了,周围全是风雪肆虐的旷野,纵然我们的士兵不去追你们,你们也绝不可能徒步走出西伯利亚荒原!”

5

十二月份的西伯利亚,常常是一夜寒风吹散积雪,紧接着一场更大的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路上透过结着冰碴的车窗向外望去,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点缀着荒原的白天和黑夜,高大的西伯利亚云杉、冷杉、红松和落叶松,低矮的灌木丛,全变成了银装素裹。因为长年积雪,荒原上的长夜几乎是白色的,甚至不需要照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对大腮帮子来说,那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寒冷,也是最漫长的一个冬季。

列车上的犯人大多死了心,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即使冻死在西伯利亚荒原上,那也是命中注定。大腮帮子却下定了出逃的决心,在关东军劳动营已经是度日如年,不敢想象在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关上三十年会怎样,与其做了异乡之鬼,倒不如舍命一搏,况且他心里还深深埋着一个念头——干掉飞行队的金蝎子和塔什哈,报仇。趁士兵放松了戒备,他和齐二虎、老周聚在一起商量此事。最早在同一间屋子里谋划暴动的四十几个劳工,逃到这里的就没剩下多少,最后被带上了火车的人只有他们三个彼此熟悉,能信得过的也就是他们二人了。齐二虎和老周也是早就铁了心想跑,老周说:“西伯利亚是刑徒流放之地,送去那里的人,有几个活得下来?咱们中国人最讲究认祖归宗,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

谁都没长前后眼,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苏军要带他们去的地方,其实是一处秘密军事基地。苏联红军预计到迟早会与关东军有一场决战,所以在东北布下了一张间谍网,用以搜集情报,掌握关东军的一举一动。大腮帮子等劳工逃过边境,立即被苏军进行了严密审问,从中选出的这部分人,将被送往西伯利亚的一个训练营接受间谍培训。这些人毕竟身份特殊,大多来自八路军、东北抗联或者游击队,经历比较复杂,又多是农民出身,别说俄文,连中文也不认识,只能当成外围情报人员使用。受训内容包括辨识部队番号、武器类型、密电码通讯,等等。所谓的“密电码”,泛指摩尔斯电码,通过发报机发出滴与嗒的信号声,可以让每个字和标点符号彼此独立地发送出去。在当时来说,这是最快捷、最安全的传递情报方式,发报人即便不认识字也没问题,一组密电码五个数字,每一组数字代表一个意思,只要熟悉密电码,就可以把掌握的信息传递出去。按照苏联人计划,他们会在受训之后潜回中国东北,刺探关东军的情报。如果大腮帮子等人事先得知这个计划,不知他们是否愿意留下,但在当时的处境下,他们选择逃亡也是必然。

这一天,火车在行进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大雪下得铺天盖地,狂风又卷起地面的积雪,铁轨被完全吞没,到了夜里,列车被迫停了下来。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人蜷缩在车厢里冻得直哆嗦,负责看守的苏军军官和士兵都喝了多出平时数倍的伏特加,倒在车厢中闷头大睡,鼾声如雷。其中一个当兵的喝多了要吐,军官迷迷糊糊地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吐在车厢里,当兵的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呕吐。大腮帮子他们仨已经计划好了,恶劣天气最适合逃跑,因为暴风雪将立即抹去他们的足迹,加上风太大,军犬也无法根据气味长时间追踪,只要短时间之内不被抓到,苏军十有八九会放弃追捕,因为在苏联人眼里西伯利亚荒原是苦寒之地,逃跑的人不可能在暴风雪中生还。不过同样因为顶风冒雪,逃亡时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也会加倍。权衡再三,大腮帮子等人仍决定在暴风雪中出逃,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至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摆脱追兵。成败全看头天,撑过这一天之后,凭他在长白山趴冰卧雪追逐野兽的一身本事,就有希望活着逃出西伯利亚荒原。

大腮帮子见时机已到,冲齐二虎、老周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心领神会,蹑足潜踪离开座位,跟在大腮帮子身后,本想顺手偷些食物和火柴之类的东西,却看到车厢门口那条军犬正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大腮帮子熟悉狗性,赶紧回过身从小桌子上抄起苏联军官吃剩下的半个牛肉罐头,送到军犬嘴边,又拍了拍它的头。军犬这些天也跟他们待熟了,就趴下没吭声。临下车时来不及拿别的,大腮帮子只顺了一件苏军士兵穿的熊皮坎肩,本来想再摘下醉酒守卫挎在身上的步枪,却在此时,那个守卫动了一下,嘴里还叨咕了一句什么。大腮帮子没敢再碰他,三个人一个按一个跳下火车,冒着刀子一样的风雪,看定了方向,埋头朝着南边跑了下去,暴风雪很快就抹去了三人的足迹,狂风在西伯利亚肆意地呼啸,茫茫雪原上的三个黑点,就这么消失在了远方。

那个下车吐了一通的士兵,转身爬回去合拢车门,裹紧了皮袄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跑了三个人。苏联军官半夜醒来,才发现身边少了三个人,但是并没有追击,因为苏军也畏惧荒原上的严寒,出逃的三个人几乎赤手空拳,连火种也没有,不可能在寒冬的西伯利亚荒原中存活,逃走就是个死,没必要再去追赶。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这些人放弃活下来的机会,选择在暴风雪中跑出去送死?

再说逃走的这三个人,虽然身上穿着发给他们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子,脚底下有毡筒子鞋,可在西伯利亚暴风雪带来的严寒之下,再厚重的大衣也没用,呼啸的风雪使人窒息,眼睛、鼻孔、嘴唇全被冻木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开始吹到脸上感觉像是被刀子划伤了一样,后来脸和脚都没了知觉,严寒迅速消耗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量,连鼻子里的鼻涕也冻住了,一步一挪都够呛,那还怎么跑?大腮帮子在关外打猎多年,知道如何对抗风雪,他把那件熊皮坎肩撕成了三块,每块上面都捅了俩窟窿,蒙在头上当面罩,以此抵御暴风雪,不至于让眼睛和嘴巴都没法张开。他们仨一步也不敢停:一来尚未远离火车,还是担心有追兵,必须尽快逃命;二来在暴风雪肆虐的空旷荒原上片刻也待不了人,一旦站住了就会被冻成冰坨丢掉性命,必须拼命活动才可以保证不被冻僵。大腮帮子在出逃之前,再三叮嘱过老周和齐二虎:“一望无际的荒原看似平坦,实际上仍有许多起伏,你瞅这个雪坡是往上走的,一定先用前脚尖踏雪,前脚踏实了再抬起脚后跟,如果说一不小心绊倒了,你就脸朝下往下趴,以免从雪坡上滑下来,万一滑下来你也别慌,翻滚时身上别较劲儿,绷得越紧摔得越狠,控制住下降的速度,不能让山坡来摆布你。”他们仨跑到后半夜,风雪已住,广袤的荒原上布满了积雪,积雪最厚的地方,踩上去齐腰深,针叶林、松树林、桦树林都在冰冻中静止了,成片成片绵延无际,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大腮帮子估摸着已经逃出了苏军的追击范围,他和齐二虎身强力壮,顶风冒雪逃了多半宿,还可勉强支撑,老周可是顶不住了,却又无法停下喘息,因为身上跑出了汗,一停下来就得冻成一层冰,眼看着老周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儿,呼哧呼哧喘着不均匀的粗气,怕是坚持不住了。大腮帮子知道再不想办法,老周可能就挺不过去了,他举目一望,前边似乎是片森林,忙和齐二虎架上老周拼命往那边走。大腮帮子眼尖,瞥见雪地上有一簇像树枝样的东西支了起来,他上前扒开积雪,竟是一头驼鹿的残骸,皮肉全被野兽啃没了,仅余残骨,鹿角高高支撑起来。他让齐二虎把老周撂下,就地挖个雪坑,再捡一些松枝撑起洞顶,他自己从鹿骸上拆下几根肋骨,在岩石上磨成锋利的骨刀,再将树枝削尖,使用原始的钻木取火之法,很快点了一堆火。老周有火堆取暖,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三个人之中,只有他念过学,他告诉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西伯利亚古时是一片泥泞之地,南部有个贝加尔湖,即古匈奴之地的北海,传说苏武牧羊就在那里。苏武不肯投降匈奴,匈奴就让他在北海牧羊,嚼雪吞毡,历尽艰辛,十九年持节不屈。”别看大腮帮子认不了多少字,但是从小跟随当持宝道人的父亲行走江湖,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典故,至此恍然大悟,敢情苏武牧羊的地方就在西伯利亚这圪挞?苏武才被关了十九年,给咱一整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一定要活着回去,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荒原上!

齐二虎不知道什么是苏武牧羊,他听老周这么一说,还以为那边有放羊的牧民,一想到羊肉,肚子里就打上鼓了,可这天寒地冻的荒原上,哪有东西可以充饥?他愁眉苦脸地说:“咱一没被俄国大鼻子打死,二没给这寒天冻死,倒要活活饿死不成?”大腮帮子何尝不是饥肠辘辘?不弄点吃的也没力气再逃了,他让齐二虎和老周打磨石刀、石斧防身,并告诉二人说:“既然森林中有鹿骸,该当有驼鹿出没,鹿肉可以吃,鹿皮可以御寒,只要打到一头鹿,咱仨就能活!”老周说:“那太好了,古人讲春搜、夏苗、秋猕、冬狩,一年四季离不开打猎,看来我们今天要和老祖先样猎鹿了!”

大腮帮子将衬衣撕成布条系在一起,两端各拴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当作绊索,准备在林中猎鹿。西伯利亚的驼鹿,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也有,只是不多见,角似鹿而非鹿,头似马而非马,听觉格外敏锐,如果打猎的潜踪偷袭,等不到看见它的影子,驼鹿就已逃之天天,所以猎鹿多在月明之夜,打围的带上猎犬,在远处悄悄跟踪,形成合围之势.再一举出击。大腮帮子没有猎狗,身边的两个帮手,也从未打过围,没有任何经验,不过他在黑瞎子沟的时候,跟老把头练成了哨鹿的绝技。树林子里桦木皮有的是,大腮帮子七手八脚削了一个桦木皮的鹿哨,交代了老周和齐二虎两人猎鹿的战略,就伏在树丛中呦呦吹动,哨声如鹿鸣一般,在寂静的荒原上传得很远。这一招果然奏效,十几头又高又大的驼鹿闻声而来。大腮帮子探头张望,见鹿群已在十几步之内,皆为赤背长角,立即招呼老周和齐二虎冲出来。三个人呈掎角之势,手持骨刀、绊索上前合围。驼鹿受惊,掉头在树林中四散奔逃。大腮帮子打了这么多年猎,深知一个道理——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他叫另外两人放过其余的驼鹿,只将一头年老力衰的灰褐色驼鹿围在当中。那头驼鹿发觉势头不对,一头撞出围困。三个人抻开绊索,在密林中紧追不放。为了各自的生存,双方你追我逃,全使上了豁命的力气。

说到在山林中打猎,大腮帮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齐二虎年轻体壮,力气大反应快,虽说老周体格稍逊,但也在抗联游击队打过仗,劳动营里下过苦,说身子骨不行那得分跟谁比,他们三人分进合击,追得老鹿惊慌失措,左冲右突、前蹿后跳,怎么也逃不出包围圈。

三个人一头鹿,僵持了得有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终于扑住驼鹿滚倒在地,一头驼鹿不下四五百斤,一个人抱住它可不容易,齐二虎和老周也扔下绊索扑上来,一个攥住鹿角,一个擒住鹿腿,驼鹿挣扎不起,口中喘着粗气,发出呜呜悲鸣。大腮帮子举起手中尖锐的骨刀,使劲儿插入驼鹿颈部,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荒原上,活下去意味着一切,但有生必然会有死,适者生存是大自然的交换法则。三个人趴下去饱饮鹿血,大腮帮子趁驼鹿的身子尚未冻僵,迅速剥下鹿皮、抽出鹿筋。驼鹿皮毛轻薄,且极为抗寒,他们又把鹿肉撕成块,带在身边当粮食。

当天继续南行,西伯利亚的寒冬白昼短暂、黑夜漫长,走不多远又下起了雪,三个人躲在背风的雪坑中,架上火烤鹿肉吃。大腮帮子想出一个主意,剥下桦树皮做成简易的锅子,连骨带肉熬了一点鹿肉汤能够暖暖身子,但桦树皮不能直接在火上烧,顶多在火堆旁边借着余温来加热,勉强喝上几口热汤取暖。

直到下半晌,鹅毛大雪仍未停息,雪坑中纵然有火堆,也冷得如同冰窖,不同于一望无际的荒原,树林子里头一片沉寂,远处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守着火堆的齐二虎以为是积雪太厚,压断树枝发出的响动,就没往心里去,正在歇息的大腮帮子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了起来,果不其然,他发觉远处的黑暗中有几点绿光晃来晃去。大腮帮子立即把老周叫起来,让他和齐二虎往那边看,那两个人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心头皆是一惊:那是西伯利亚荒原狼,少说有那么三五头,可能是他们猎杀驼鹿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把荒原上的狼引来了!

西伯利亚荒原狼不仅个儿头大,而且格外凶残,耐得住严寒,习惯成群结队行动,当然也有孤狼,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群索居,徘徊在荒原上的孤狼,往往比狼群中的狼更狠毒、更凶悍。大腮帮子长年在深山老林里与猛兽周旋,虽然关东山没有狼群,但也打过孤狼,知道狼性多疑,虽说不知道在这里顶不顶用,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就把桦树皮放到唇边吹动,在漫天风雪中发出虎啸一般的吼叫,没过一会儿,周围那几点绿光就不见了。

齐二虎和老周见大腮帮子吓退了那几头狼,这才把悬起来的心放下,夸大腮帮子有绝招。大腮帮子却忧心仲中,他知道狼的行动规律,狼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展开攻击,可也不会走了之,而是采取跟踪奇袭的战术,等待机会一个一个咬死他们,因此千万不可大意。况且他们面对的可是生存在世界上最严酷环境中的掠食者,这些狼能在此地世代繁行,足以说明其狡诈和凶残绝非一般的同类可比。果不出大腮帮子所料,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几头狼又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群狼,绿光变成了一片,这是一个规模罕见的大狼群!

6

深更半夜来了一群饿狼,不下三四十头,离大腮帮子等人越来越近。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打猎多年,豺狼虎豹他见多了,可他从没遇上过狼群,想象不到狼群的组织结构之严密,绝不亚于土匪的四梁八柱。群狼通常有七头左右,中等的狼群在十几头左右,由三四十头狼组成的大狼群历来罕见。三个人骤然见了这么多狼,都感到心惊肉跳,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住火把、石斧,只等狼群冲上来,就是一场殊死搏斗。群狼并未一拥而上,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一头比同类大出一半的狼王,形貌苍劲冷峻,周身上下银霜一般白,额前一块黑斑,雪落自消,如同睁开了一只怪眼,二目凶光闪烁,龇着白森森的狼牙,冷冷地打量他们三个人。冰原狼,大腮帮子还是头一次见,绝不是山里的孤狼可比的,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目光中透出狡猾和凶残,忽绿忽蓝变幻不定。

齐二虎小声对大腮帮子和老周说:“西伯利亚荒原天寒地冻,饿狼找不到吃的,就盯上咱仨了,可是来了这么多狼,把咱仨都吃了也不够啊。”老周到底是有知识的人,他知道齐二虎想简单了,“咱们闯入了狼群的领地,狼群却不认为咱们只是路过,何况咱们还猎杀了一头驼鹿,对占据这一领地的狼群来说,这些驼鹿都是它们的,因此这群狼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咬死咱们!”大腮帮子知道老周说的才是对的,这群狼不是为了吃掉一行三人,而是要杀死他们示威!

眼见林子里越来越黑,这要在平时,正是鸡要上架、马要进圈、人要上炕的时候,然而今天夜里谁也别想睡了,因为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威胁,狼群一旦发觉有机可乘,就会随时冲上来吃人。大腮帮子边和老周、齐二虎一起往火堆中添加枯枝,以火光震慑狼群,一边告诉这二人:“狼怕打腰,一旦动上手,你俩就瞅准了下家伙,同时还得用木棍敲打树干,或捡起石块用力撞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总之尽可能地整出响动,咱们才能找机会逃跑。”

说话这会儿,以黑头狼王为首的狼群,距离他们三个人越来越近,狼爪踩踏在积雪上“吭哧吭哧”作响,狼毛上结着冰碴,两眼凶狠如电,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转瞬间又在嘴巴边缘留下一层白霜。西伯利亚荒原狼的外观,与生俱来就有种震慑人心的威严,几十头狼这么盯着他们,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三人都有拼命的决心,可见了这等阵仗,心里也不免打鼓。

大腮帮子见这狼王比个牛犊子还大,与其余的狼全然不同,寻思怎么找个机会,先将狼王打死,也许狼群就会胆怯,甚至说哄而散。

然而狼群始终没有发动攻势,它们倒不是怕火,这么一堆火并不会对狼群构成威胁,真要一拥而上,火把根本挡不住它们,但是狼群惯于在夜色的掩护下活动,黑夜让它们觉得安全,只要火堆保持一定的光亮,它们就不敢靠近,与其说是怕火,倒不如说是怕光。

真应了那句话,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僵持了半夜,三人也镇定了情绪横下心来,在西伯利亚荒原中逃亡,原本就是死中求生,此时遇到狼群,大不了一死,打死几头够本就行。于是大腮帮子和老周、齐二虎轮番休息,为了防备狼群袭击,至少留下两个人守着火堆。狼群就这么三三两两地在林中忽隐忽现,鬼火一样绿幽幽的狼眼,隔得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三人苦苦坚持到天光放亮,四周的狼群已悄然退去,踪迹全无。齐二虎长舒一口气,觉得狼群也不过如此。大腮帮子给他泼了盆冷水:“你俩别高兴得太早,狼群不会善罢甘休,咱先不管它们,赶路要紧!”齐二虎听完,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清晨天色发红,持续一夜的风雪终于停止了,太阳悄悄升起来,风势也小了,林海雪原上银光闪烁。大腮帮子将之前撕开的布条分成三份,分别挂在三个人额头上,再用皮帽子压住,这是猎人的土法子,尽管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些碍事,却可以防止积雪反射阳光将双眼刺伤。他们用树枝的影子辨别方位,一路朝南前行,沿途收集松油和云杉细枝,饿了以鹿肉充饥,渴了就抓一把雪来啃。

这整天再没见到狼群,不过他们仨心知肚明,越是没有行动,接下来的危险就越大,因此越发提心吊胆,一点也不敢大意。果然天黑,狼群就围了上来,只是由于畏惧火光,仍在不远处徘徊,并未发动攻势。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任人无论走到哪儿,狼群都是一直紧紧跟踪着他们,似乎是在试图摸清他们的行动规律。到了夜里,大腮帮子发觉狼群离他们一次比一次更近,他心中涌起不祥之感——狼群似已逐步适应了火光,该发动进攻了!

说话这一天,三个人行至一片林木稀疏的山岭,刚好见到一处岩洞,进深十余丈,却是个喇叭口,里边深外边宽,洞口形同个大豁子。老周和齐二虎觉得岩洞入口太宽,不易防备狼群,还想再往前走,找个更合适的地方过夜。大腮帮子眼瞅日头往西沉了,这一天的落日,红的像火又像血,似乎预示着将有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岩洞正面虽然宽阔,却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就决定点燃篝火,在此固守。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老周一起动手,捡来几十根胳膊粗细的松枝,将两头放在火中烧焦,用石头敲掉烧焦的部分,再用石斧削成尖刺,尖头朝外,插在洞口外围,用来抵挡狼群。又放置了一排半人高的木桩,用树枝枯叶加以遮蔽伪装,两个树桩之间搭起一根碗口粗细的松枝,挂上五六个用云杉细树枝编成的绳套。狼一冲过来就会被紧紧套住,不过这是逮小兽的套子,只能暂时把狼困住,所以要在狼挣脱前,用石刀石斧将其置于死地。这些活儿在大腮帮子手中忙而不乱,齐二虎在一旁给他帮忙。接下来又在最里侧设置了第三层埋伏,将大量枯枝堆成一道屏障,把在林子里搜集到的松油全部扔在里头,万不得已之时用火点燃,冒出的火与浓烟,足以将狼吓退。待到一切布置妥当,在洞中拢起篝火,准备了一些冻硬的石块,可以随时往火堆里放,石块受热后随时都会爆响裂开,也能吓狼群一跳。

老周有些担心树枝石块不顶用,他曾听人说过,狼群可怕之处不在于凶残,而在于诡计多端。当年在西北,有狼群围攻村庄,一夜之间咬死了几百人,那么多人,要真是单凭武力,来多少狼也不至于全村覆没吧?大腮帮子为了给老周壮胆,说道:“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狼吗?我在山上打猎那阵子,家里铺的盖的都是狼皮!”

西伯利亚荒原上的夜幕降临了,一轮大得出奇的明月升上树梢,没过多久,洞外果然闪出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狼眼,风中夹杂着狼群断断续续的鸣咽,时进时退,轮番骚扰。三个人坐在洞中烤火取暖,谁也不敢睡觉,老周仍是心里发虚直犯嘀咕:“没想到狼崽子比人还会打仗……”

到得月上中天之时,忽听洞外狼嗥四起,群狼一齐对月长嗥,声震荒野,听得人不寒而栗,足足过了一袋烟的时间,狼嗥声忽然中止,周围陷入一片沉寂。大腮帮子知道狼群要发动进攻了,抓起一根手臂粗细、一米多长的尖木桩子,紧紧握在手中,低声招呼另外两人:“狼群来了!”老周和齐二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各持石斧、骨刀,依托背后岩壁,不错眼珠地盯住洞口。

狼群合围猎物之时,狼王通常会冲在最前边,而在不同情况下,狼群会采取不同的战术,当先冲上来三五头狼,借狂奔之势纵身而起,跃过了竖在洞口的木桩,却撞在用树枝编的绳套中。那几头狼发觉被什么东西捆住,立即竭力挣扎,口中发出阵阵嘶吼。大腮帮子所扎绳套,拴的是“猪蹄扣”,越挣扎绳套越紧,恶狼吊在套子中脱不了身,吐着舌头、翘着前爪嗷嗷乱叫。老周和齐二虎看得分明,抢步上前将手中鹿骨戳入狼颈,三五下就结果了那几头恶狼,他们身上也被狼血染红了。

大腮帮子暗暗皱眉,打头阵的只是狼群中地位最低的亥狼,虽然结果了几头恶狼的性命,却来不及再布置绳套了!狼王也瞅准了这个机会,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立即有十几头恶狼冲上前来,其中一头断尾狼当先跃过木桩和死狼,直扑洞中的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身子往下一矮,避过断尾狼的扑咬之势,人也到了狼肚子底下,手中的尖木桩子用力往上戳,正捅进狼肚子。断尾巴狼立时泄了气,重重跌在地上仍不死心,想转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大腮帮子,无奈已是强弩之末,越是发狠越挣扎不起。大腮帮子又上去补了一下,将断尾巴狼彻底捅死,此时他才发现,这是头肚子里带崽儿的母狼,却不知西伯利亚狼群的首领,多为一双对偶,也就是一王一后,为了统领狼群,狼后往往要身先士卒。大腮帮子捅死的正是狼后,这一来等于跟狼群结成了死仇。

与此同时,另外两头苍背恶狼一前一后蹿入洞中,分头咬向齐二虎和老周。齐二虎记得大腮帮子说过一打狼要打腰,他闪身躲过扑咬,挥起手中石斧,狠狠砸在恶狼的腰上。那头狼挨了这一下,发出“鸣”的一声惨叫,当时腰就塌了,伏在地上四肢瘫软直不起身。而一旁的老周躲得稍慢,已被恶狼扑倒在地,张口往他头颈上乱咬。老周虽已竭力抵挡,却仍被恶狼咬住了肩膀,发出一声惨叫。大腮帮子发觉老周势危,快步抢至近前,握住尖木桩子将那头恶狼捅穿了膛,这一下用力过猛,狼肚子豁开一个血窟窿,木桩子折成了两截。齐二虎见群狼拥而上,忙抓起火把点燃了枯枝松油,登时烈焰升腾。天寒地冻之际,狼身上的毛最为厚实,沾上火就着。冲进洞中的十几头恶狼身上起火,一瞬间变成火球,当场烧死了好几只,焦臭之气在洞中弥漫,其余的狼转头逃了出去,翻翻滚滚灭掉身上的火焰,一个个也是烧得焦头烂额。狼群这一阵猛攻吃了大亏,只得远远退开。

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扶起老周,见他肩头被狼咬得血肉模糊,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二人两手空空,只能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经过刚才一场恶战,已有十几头狼当场毙命,余下的恶狼至少还有二十只,如若卷土重来,他们任一个也活不了,必须利用狼群后退的机会,尽快逃离此地,何况烟腾火炽,洞中也已无法容身。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岩洞,在冰冷的月光下,一步一陷地踏雪而行。

月落乌啼,天降破晓,三个人的脸冻得通红,口中呼着热气,肩膀上结了一层霜,头发胡子上全是冰挂,却已经浑然不觉,因为转头就可以看到,身后闪出一对对绿色的鬼火,晃晃悠悠起起伏伏,狼群追上来了!

一直跑到中午时分,稀疏的林木越来越密,插天的古树无边无际。狼群一反常态,白天也没躲起来,而是耐心地尾随在后,却并不强攻,看上去好像是在等待大腮帮子他们耗尽力气。三个人疲惫不堪,脚下一步比一步沉重,老周和齐二虎心生绝望,也实在走不动了,想坐下听天由命。大腮帮子骂道:“小鼻子没整死咱,大鼻子也没关住咱,怎么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让狼掏了?”说话这时候,狼群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他们仨都是死过几次的人了,虽然到了穷途末路,却没有一个人胆怯退缩,握紧手中石斧,背靠背站定了,准备与狼群殊死一搏,死也得拽上两个垫背的。说来也是命不该绝,大腮帮子发现眼前一棵树上,居然有一个硕大的窟窿,从中冒出若隐若现的白气,这个情形他再熟悉不过,不用过去看也知道,树窟窿里有只“蹲仓”的熊瞎子!

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时,可没少和熊瞎子打交道,心知西伯利亚刚刚进入漫长的寒冬,这个时候的熊瞎子还没睡熟,他冷不记起上山打虎之时,在深山中遇上一个神婆,告诉他这么一一句话“打树别打熊”,说记牢了将来定可救他命,难不成应在此处?他这个念头在心中转,却也无暇多想,冲上去抡起石斧猛击树干。老周和齐二虎吃了一惊,以为大腮帮子失了心,怎么放着眼前的狼群不顾,却跟大树较上劲儿了?还没等他们俩开口招呼大腮帮子,突然从树窟窿里钻出一头迷迷瞪瞪的棕熊,身形硕大,重逾千斤,长毛邋遢,双眼通红。老周和齐二虎以及二十几头恶狼,全被吓了一跳。大腮帮子来不及多看,拽上两个同伴抹头就走。西伯利亚棕熊踉踉跄跄地撞出来,奔着狼群就去了。狼群虽然凶恶,棕熊可也不好惹,左一掌右一掌将扑上来的恶狼挨个拍翻,顷刻间形成了一场混战。

三个人借机脱身,咬紧牙关接着往南边跑,虽说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林海雪原,仍是令人绝望,好在摆脱了狼群的追击,路再远也有走到的一天。齐二虎走一程回头看一看,发现狼群没跟上来,劫后余生的庆幸成久久难以平复,使他感觉身上的气力都比前几天足了。怎知鬼有鬼道、狼有狼道,他们仨高兴了不到两天,阴魂不散的狼群又来了,比之前少了几头狼,估摸是被恼怒的棕熊干掉了。大腮帮子等人匆忙应战,又打死了两头狼,他让老周和齐二虎剥下狼皮、生嚼狼肉,一来是为了生存,二来是做给狼王看,以此瓦解“狼气盛,人气衰”的形势。

他们仨并不清楚,西伯利亚的苍狼,不仅扛得住饥饿和严寒,报复心和耐力也是超乎寻常,不将这三个人咬成碎片决不罢休,而且在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中,狼群对他们的状况越来越熟悉,甚至可以预估他们的战术和逃跑方向,由此愈加狡诈和凶狠,虽然数量远不及之前,却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经过了反反复复的拉锯战,三人几乎被狼群拖垮了,老周就是在守夜时打了个盹,结果被恶狼抓住机会偷袭,扑上来一口咬开了喉咙死于非命。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击退狼群,守着老周的尸首发呆,眼眶子里的泪水已经冻住了,想哭也哭不出来。二人有心把老周埋了,无奈地皮冻得跟铁板一样,只得将尸身放入岩缝。大腮帮子从老周头上割下一缕头发揣在怀中,如果还能活着回去,说什么也得给老周在东北起一座坟。二人默默注视老周的面庞,过了许久才捡来石块堵住岩缝。

一同逃亡的三个人,仅剩下大腮帮子和齐二虎了,尾随他们的恶狼也只剩十来头。狼群似乎认定这俩人迟早会自己倒下,因此不再上前袭击,只是耐心地跟在后头。如此一路南行,走了一天又一天,他俩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穿兽皮用石斧,钻木取火,在树梢岩洞中过夜,手脚和脸上全是冻疮,凭大腮帮子打猎的本领,沿途逮野鸟野兔充饥,有时一连几天没有猎物,就扒树皮草根来吃,有时早上天一亮就往前走,一路不停到了暮色低垂之际,转头来一看,出发的地点好像就在身后,有时遇上暴风雪,感觉自己已经被冻死了,到头却又活转过来,相互拉扯着挣扎起身,接着往前走。自打从列车上逃出来,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就再也没吃过盐。盐这东西吃多了不行,可是一点不吃也绝对不行,否则就是吃再多的肉,身上也没力气。这些日子之所以能熬过来,全靠大腮帮子在沿途追踪驼鹿的踪迹,因为驼鹿为了补充盐,会拨开雪层,舔一些带有盐分的岩石和苔藓,但是大腮帮子也不知道照这样下去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天终于走出了森林,面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冰原,凛例的寒风无遮无拦,湖边的大石头全被冰层覆盖,垂下长长的冰凌。大腮帮子记得老周说过,西伯利亚南边有个大湖叫贝加尔湖,古称北海,可没想到有这么大。他小时候在胶东老家看过海,那也就这意思了。看着一望无际的大冰原,二人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老周讲述苏武牧羊的情形,言犹在耳,老周却已葬身荒野,心下均是黯然。不过大腮帮子明白,狼群就在身后,如今步入一片空旷的冰原,失去了密林作为依托,他和齐二虎能否活命在此一举,他抖擞精神,找来几根小臂粗细的树干,刮掉树皮,用鹿筋牢牢捆扎成两个冰排。就在此时,齐二虎推了大腮帮子下,让他往来的方向看,狼王已带着那十几头恶狼追到了森林边缘。不仅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没了人样,活下来的这几头狼,也已折腾得没了狼样:有的皮毛黏在一起打了绺;有的身上皮毛被烧掉了大半;有的浑身是伤,跑起来一瘸拐;就连为首的狼王,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只是狼眼中的凶光却更甚于前。

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把冰排拖到湖边,两个人飞身上了冰排,用熊皮面罩遮住头脸,穿过凛冽的寒风飞驰而去,很快就把狼群远远甩在了身后。强弩之末的狼群追了一阵,终究赶不上疾驰的冰排。直至此时此刻,他们才彻底摆脱了狼群的的追击。二人深入冰冻的贝加尔湖,在寒风呼啸的冰原上飞速前进。冰湖深处气温骤降,风像刀子一样呼啸着席卷而来,能把人身上的皮袄撕碎,等到狂风过去,随即又出现冰雾,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辨识方向。二人置身于冰雾之中,精神恍惚,眼前出现幻觉,耳朵里出现幻听,眼神迷迷离离,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也许已经冻死变成了亡魂。齐二虎支撑不住了,不仅眼神游离,还开始犯迷糊,嘴里叨叨着胡言乱语。大腮帮子凭着直觉和强烈的求生欲望,用冰排拖上齐二虎一直往前走,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望见茫茫冰原的尽头有一个小屋。来到近处看,小屋十分简陋,以桦木制成,外边包着鹿皮,门前放着雪橇、雪爬犁,不远处的围栏里还关着几头鹿。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实在饿得不行了,上前敲门讨饭。主人是一个黑脸膛的老头,身穿鹿皮长袍、长靴,头戴一顶狐皮帽,身量不高,弓腰驼背,见了他们二人的这番模样,也自骇异,他是很多年没见过陌生人了,二话没说,就让他们进屋取暖。所谓屋子,其实是个小窝棚,为了挡风,在木头缝隙之间贴满鹿皮。屋里地方不大,中间放着一个大火盆,燃着熊熊火焰。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张简易木架,木架上供奉块人头大小的石头,上面用鹿血画着奇怪的符号,显出当地人对神灵的敬畏。

老头儿会几句汉话,说自己是图瓦人,在此以渔猎为生,一辈子也不知道外边是怎样的世界。他用皮兜子从屋外拎回堆雪,在火盆上煮了一锅土豆鱼汤,锅一开,小屋里香气四溢,馋得齐二虎两眼发直,咕咚咕咚地咽口水。老头又拿出鹿肉干和切成片的血肠给他们吃。大腮帮子和齐二虎两人千恩万谢,用逃亡路上打来的兽皮,跟图瓦老头换了皮袄和刀子,顾不得疲乏,缓过劲儿来再次踏上归途。说不尽这一路有多少艰难困苦,也说不尽遇上了多少危险,从寒冬走到开春,走过了大漠、草原、沼泽,两人九死一生,与偶尔飞过天际的飞鸟为伴,一直走到了嘉峪关……

齐二虎是山东的庄户人家出身,惦念老家的爹娘,大腮帮子也想去胶东寻找离散多年的老娘和两个妹妹,两人就一路乞讨要饭去了山东。不过大腮帮子并没有在老家找到亲人的下落,祖传的二仙观已房倒屋塌。当时的小鼻子占了大半个中国,莽莽神州多半沦于敌手,哪里还有家可言?大腮帮子就听了齐二虎的话,跟他在山东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齐二虎不幸中弹牺牲,当初一同从火车上出逃的兄弟三人,只有大腮帮子活了下来。终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大腮帮子跟随部队再闯关东,他知道报仇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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