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画皮姜瑶

微光如豆，虫大师端坐于蒲团之上，捏着一把剪刀拨弄着蜡烛的灯芯儿，中谷忍成盘坐在边上，手握着一块白色的丝绸锦帕在细细的擦拭着一把横在膝头的唐刀。

门外地上，铺了两具担架，上面躺着两具日军尸体，身上的军服不翼而飞，浑身上下赤身裸体，颈骨变形，胸腔塌陷，一打眼便知道是挨了重手法，一击毙命……

“人终究还是逃出去了呀？”虫大师一脸疲惫的叹了一口气。

中谷忍成收刀入鞘，拔身而起，沉声说道：

“我这就带兵去追！”

虫大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扒了这两身军服，对于柳当先和袁森这种经年的老贼，怕是早就混出城去了，岳阳城四通八达，水陆兼通，你知道他们走的哪条路，你又往哪去追？”

中谷忍成脸色一红，不再答话，虫大师懊恼的摇了摇头，张口问道：

“中谷君？城门外收尸的人，有什么线索么？”

“今天共有四十一人，来城门认尸，带走了尸体三十五具，步兵十四小队，共派出侦查士兵六十二人，其中一组发现了一个来领尸的胖子，这个胖子曾经出现在岳阳楼，却不知为什么没有烧死在大火中！”中谷忍成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再派一组人，把那个胖子带回来！”虫大师思索了一阵，言简意赅的下达了指令，中谷忍成一摆手，两名侍从快速消失在了阴影深处。

半个时辰后，花猫钻进了城东一家赌坊的后门，四个便装的日本兵尾随而入，赌坊的灯光很昏暗，酒味儿、烟味儿、汗味儿混合着廉价的脂粉味儿，熏得人一阵阵的皱眉。前方人堆里，花猫的身影一闪而过，掀开了一面蓝布的帘子，钻进了一个小屋之中，四名日本兵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扒开人堆，跟个过去……

帘子后面，是一个大烟馆，影影绰绰里，八排大通铺，漆黑油量的被褥底下，人挤人的躺满了吞云吐雾，形销骨立的大烟鬼，根本看不到花猫藏在了哪个角落。

两个日本兵守住了门口，余下两人抽出手枪，裹在怀里，将手电筒攥在手里，从铺头儿向铺位一个个的照去……

突然，一个日本兵在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鞋边儿。

“在这里！”那个日本兵打了一个手势，猛地掀开了床单！

空的！床底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鞋。

“上当了！”那名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半空中一片脏兮兮的棉被猛地兜头盖了过来，花猫圆滚滚的身影从被子后头猛地扑了上来，压在那日本兵身上，一连两刀扎进了被里，被子里面的日本兵小腹中了一刀，情急之下，连开了三枪，前两枪擦着花猫的头皮飞了过去，第三枪打穿了花猫的大腿，花猫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另外三名日本兵已经合围了过来，花猫犹自抓着手里的剔骨刀，疯了一样的往被子底下那日本兵身上扑……

屋子里的烟鬼们听见枪响，软手软脚的往起爬，哭嚎着往外面挤……

突然，一只有力大手拖住了花猫的肩膀，将他向后拉，混乱中，在烟鬼堆里的三名日本兵嘴巴一紧，后腰一凉，脖颈一疼，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不知道藏身在哪的敌人捂住嘴巴，割喉毙命，四五个伪装成烟鬼的汉子直起身来，向着花猫身后打了一个手势，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堆里。

花猫一回头，正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蓝衣社的邓辞乡！

“你……你不是走了么？”

邓辞乡袖子底下一鼓，一只袖珍的小手枪被他握在了掌中。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藏在这儿的，说！”

花猫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嘬着牙花子答道：

“我大小就在这片混，这赌坊连着大烟馆，我就熟的好像我家后院儿一样儿，发现有人跟着，我肯定往这跑，好趁着乱逃出去啊……就算逃不出去，我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你咋发现有人跟着你的？”邓辞乡不可置信的问道。

花猫一声苦笑，拉着脸说道：

“您是不知道我和阿七欠了多少高利贷，要是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能活到今天？唉，早他妈让要债的砍死了！”

邓辞乡眯了眯眼，笑着说道：

“小兄弟，咱们两次相遇，也算有缘，你这个人心够细，胆也够大，想不想跟我干！一刀一枪的搏个出身，也好过在街头上瞎混，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

花猫踌躇了一阵，一咬牙，红着眼睛，冷声问道：

“跟你混，能教我打枪么？我要给我兄弟报仇，我想杀人！杀日本人！”

邓辞乡咧嘴一笑，沉声答道：

“能！”

“好！我跟你！”

花猫一点头，跪下来，给邓辞乡“咚”的一声，磕了一个头，邓辞乡一把架起花猫，三步并两步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岳阳城外六十里，山路蜿蜒，两道身影正在月下赶路，头前一人威武昂藏，正是袁森，后头一人腰背绵软，爬在马上摇摇晃晃，正是假冒柳当先的陈七……

“扑通——”胯下的马在一个土坡前面一跃，陈七一个趔趄从马上栽了下来。

“哎呦——我的个……腰啊——”

袁森听到陈七的惨呼，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走到了陈七的身旁，伸手去拉他。

“我说袁大爷，这马真不是人骑的，我这大腿里子都磨烂了……咱雇辆车吧。”

袁森闻言，眉头一紧，一松手，陈七软踏踏的肩膀无处借力，上半身一晃悠，“咚”的一声又坐在了地上。

“你干什……”陈七的话还没出口，颈下的衣领就被袁森揪在了手里，胳膊一使劲，将陈七拎了起来，冷声问道：

“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什么，袁大爷啊……啊……啊，不对，我得叫你……大师哥……”

陈七“大师哥”三个字一出口，袁森的眼神猛地一滞，望着这张和柳当先一般无二的脸，袁森竟然有些哽咽。

“唉，画虎画皮难画骨……你，终究不是他！”

袁森慢慢的松开了手，将陈七放在地上，转身牵过马匹，步行着向前走去。

“哎……哎……那个袁大……袁，那个大师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陈七揉了揉屁股，一瘸一拐的爬起身来，一边跟着袁森的脚步，一边喊道。

“关中，天水。”

“就咱俩么？”

“对，就咱俩！”

“岳阳楼里咱那些个兄弟，不来保护咱们上路么？”

“人多反而目标大，我已经留下了暗记，让李犀山带人先回东北了！”

“李犀山？”

“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卖烟小贩，他之前是惊门的堂主，现在是抗联一路军前锋营的营副，以后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哦，对了，咱们去天水干嘛啊？”

“找人。”

“找谁啊？”

“画皮姜瑶！”

“画……什么皮？这人谁啊？”陈七扯着脖子喊道。

袁森收住了脚步，回头说道：

“贼行有八门，开门居西北乾宫，乾纳甲壬，乾位有亥，亥为后土长生之地，故开门善变，传有学声肖形，改头换面的易容之术，惊、开两门世代交好，开门只收女弟子，故而和惊门多结秦晋，这次夺了惊蛰古玉，若想一统八门，第一个就要得到开门的认可和支持，现今开门的少当家姓姜名瑶，算是你媳妇……”

“啥？我还有媳妇，早咋不说这事啊！我跟你说啊，我可还是个处……处男啊！你们这么整可不行啊，说好了，单纯的就是假扮柳爷三个月，可没说，这……我还和他女人…那啥……咱可是正经人啊！这不行啊……你要实在非得那啥……那得加钱！”

陈七梗着脖子滴里嘟噜的说了一大串，袁森眯着眼睛，意带玩味的看了看陈七。

陈七眼珠转了一转，一拍脑门，反应了过来，大声问道：

“不对啊……不对啊！咱们捋一捋啊，捋一捋，媳妇就媳妇，还什么……算、是、媳妇，这是啥意思啊？”

袁森慢慢的抚平陈七肩头的衣褶，满目哀伤的叹道：“只因柳爷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负了姜瑶良多，闹的一段姻缘，反成了仇怨……”

陈七闻言，眼前一亮，啥时间来了精神，一脸好奇的问道：

“不知柳爷做了什么事儿，对不起人家姑娘啦？难不成……哎呦呦，男人嘛，难免犯些错误，改正了，就还是好汉子……”

袁森一扭头，看到陈七一脸坏笑，两只眼睛滴溜溜往裆下瞄。

“想什么呢！”袁森沉声一喝，吓了陈七一个哆嗦。

“唉……”袁森叹了口气，将马匹拴好，扑了扑石头上的土，坐了上去，掏出水壶，抿了一口，叫过陈七，让他坐在旁边，徐徐说道：

“在柳当先十岁那年八月，开门的上代门主姜龄自蜀中归来，虽然身怀有孕，但对腹中孩子的父亲却三缄其口，始终不肯透漏身份，腊月初六，姜龄生产，诞下一女，取名姜瑶，彼时，惊门门主，也就是我的师父，柳当先的父亲柳鹤亭登门道贺，眼见襁褓中的姜瑶眉清目秀，煞是可爱，开门中人，皆为女子，所习的本事，也是最文弱的易容肖形之术，而惊门统领北方绿林响马，门下子弟，专修内外武学，实乃八门中战力第一，姜龄有心寻个靠山，我师父柳鹤亭也想拉拢开门，从而在八门中多一门臂助，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天就给柳当先和姜瑶定了这门娃娃亲，于是，许多恩怨从此就埋下了种子……”

听到这里，陈七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这还不好，柳爷才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媳妇，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有多少汉子，一辈子都讨不上一个老婆，落得个鳏寡终身么？”

袁森摇了摇脑袋，拍了拍陈七的肩膀，让他坐下来听自己慢慢讲。

“柳当先和姜瑶一起长大，两个人都知道婚约一事，可是毕竟差着年岁，你想想，柳当先十六岁的时候，姜瑶才只有六岁，那个时候，柳当先已经知道跟着门里的师兄弟一起去窑子后墙偷看姑娘洗澡了，姜瑶还只是个动不动就哭闹的鼻涕娃娃呢，这两个人又怎么能生出感情呢？故而，柳当先只当姜瑶是妹妹，从未动过一丝一毫要娶她为妻的心思，以至于柳师弟二十五岁那年，我师父柳鹤亭喝多了酒，和他吵了起来，非要他娶姜瑶不可，哎呦，那天晚上，两个人吵得啊，天翻地覆，差一点就动手了，我师弟一气之下，连夜离家，坐船去了日本，说是去留学去了，三年后，我收到了柳师弟在日本寄来的信，说他现在化名袁弘一，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读，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他和一个日本姑娘的合影，在信里，他和我说，那个姑娘名叫上杉雅子，是他的心上人……”

“啥？柳爷爱上了一个日本娘们？”陈七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袁森呷了口凉水，苦笑着说道：

“日本女人便不是女人么？唉，感情这东西，从来和国籍就没得一点儿干系！”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陈七心急火燎的追问道。

“然后可就乱了套了，柳师弟让我跟师父说，他要将这个女人带回来，拜天地成亲，娶进柳家的家门。我刚和师父说了一半，师父当时就大头朝下，直挺挺的栽在地上，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直接去见了祖师爷，打那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后来索性一急眼，直接传令北方绿林，宣告退位，把门主扔给了我代管，一头扎进后山，谁也不见。我见风头不对，连忙把这边的情况给柳师弟通了个气儿，他也觉得有些难办，又过了大半年，柳师弟辞别了雅子，孤身回国，临行前，答应雅子，一旦说通了老爷子，就给雅子消息，让雅子到中国来成婚。那年柳师弟二十九岁，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32年1月，我闻听他回国，于是赶到上海的邮轮码头迎他，刚到上海，我便觉得气氛不对，一打听才知道，1月18日，日本僧人天崎启升等五人向马玉山路的中国三友实业社总厂的工人投石挑衅，与工人发生互殴。日方传出消息，说日方其中一人被中国工人殴打，重伤不治，死于医院。随即以此为借口，指使日侨青年同志会的一伙暴徒于19日深夜焚烧三友实业社，砍死砍伤三名中国警员。20日，又煽动千余日侨集会游行，强烈要求日本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22日，日本驻上海第1遣外舰队司令盐泽幸一发表恫吓性声明，以保护侨民为由加紧备战，并从日本国内向上海调兵……上海的局势一触即发，阴云笼罩的城里布满了火药味儿，我提心吊胆的等了三天，也就是1月28号，终于接到了柳师弟，见面后，我二人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淹没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海？什么火海？”陈七问道。

“当晚，二十二架日本的飞机从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能登吕”号上起飞，开始轰炸闸北华界，大火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大半边的上海，我和柳师弟被裹在人流里，沿着街道飞奔，飞机的轰炸，使四外奔逃的老百姓，接二连三地倒下。我记得很清楚，在我的左手边，当时有一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后背被炸出碗口大小的一个窟窿，红得发紫的血不断地从往外涌，他快要倒下的时候，柳师弟扶住了他，我用手从上身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去堵他的伤口，猩红的血喷了我一脸，血根本止不住，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呼吸就停止了，街对面，一个女学生，整条右臂被炸成了碎肉，正乱哭乱嚷的向西奔跑，有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一位穿着黑拷绸短衫裤的老妇人，在她的两膝间，僵卧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老妇人双手抚着孩子被炸破的头颅，疯狂似的叫喊着……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血肉焦糊混合后一种臭味，烟火弥漫，感觉天空仿佛低了一半，不断有炸弹在我们身边炸响，一个个有一个人在我们手边倒下，炸碎的血肉，爆开的内脏在我们眼前飞起……我袁森纵横绿林十几年，杀过的人，见过的血，绝不在少数，但我却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人间，或者说，那本就是炼狱，根本不是人间……”

袁森越说越激动，眼中的神光吞吐不定，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握着水壶的指尖都被他捏的青白，铁质的水壶被捏的嘎嘎一阵乱响，生生的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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