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最后的佛魁>第七章:无远遥只

1932年2月6日,柳当先和袁森星夜兼程,赶往祁山。

祁山位于甘肃礼县东、西汉水北侧,西起北岈,东至卤城,绵延百里。连山秀举,罗峰兢峙,乃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山中峰顶,三国时有城,极为严固,城南三里有故垒,名曰:诸葛楼,乃惊门总堂,统领北方绿林道。

大雨倾盆,诸葛楼前,柳当先倒身跪在风雨之中,楼内,灯火昏黄,将一个长须干瘦的身影投在窗棂之上。

三个时辰后,小楼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面容清矍,身子微微伛偻的白须老人缓缓而出,撑着一把纸伞,看着大雨之中的柳当先,眼角雾气弥漫,此人正是惊门的老当家,袁森的授业恩师,柳当先的亲生父亲——柳鹤亭。

“爹!”柳当先看到老人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咚”的一声在石板台阶上磕了一个响头。

“儿啊,你的心思爹晓得,你凭心而论,你从小到大,除了你和姜瑶的婚事,爹可有一件事逆过你的心思?”

柳当先虎目含泪,抬头答道:

“娘死的早,爹独身一人养我长大,凡是我所求,爹无有不允……”

柳鹤亭摇了摇头,涩声说道:

“其实打你离家出走后,爹后悔了很久,你和姜瑶的婚事,确实是我的错,爹只顾着想着给你日后要走的江湖路垫垫脚,却没顾念你的感情,既然你不爱姜瑶,我又何必硬去撮合呢?大不了豁出去这张老脸,去天水悔婚便是。”

柳当先闻言,身子一震,哽咽着嗓子俯身拜倒,口中喊道:

“谢谢爹!我……”

怎料柳鹤亭一摆手,止住了柳当先的话,白眉倒竖,咬着牙喝道:

“你不娶姜瑶此事就罢了,随你的性子,爱娶谁娶谁,哪怕是娶只猫,娶只狗,老子也八台大轿的迎进门来,只是,你若是想娶那个叫什么雅子的日本女人进来,除非老子死!”

柳当先闻言,长身而起,高声喊道:

“为什么?就因为她是日本人么?爹,你不知道,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雅子……雅子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她很好……”

“哈哈哈——哈哈——好——好孩子!”

柳鹤亭怒极反笑,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纸伞,站在大雨之中,指着柳当先,沉声说道:

“好儿子,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哈,有胆子的,跟我来。”

说完,一拂袖,大踏步的向假山深处走去,柳当先抹了一把雨水,迈步跟上。

浓云低垂,天地间一片墨色,唯有假山后的柳树林里露着一角朱红的飞檐,那是一间新盖的祠堂,两扇枣红色的大门紧紧的锁住了祠堂内的灯火,门上一只古拙的牌匾上刻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不忘堂!

“不忘堂?这是……什么时候修的……”柳当先看着匾上的字,和眼前陌生的祠堂,一时间有些失神。

柳鹤亭没搭他的话,只是抬起双手,弯腰一推,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里无碑无像,无桌无椅,漫天垂下的红绳上栓满了密密麻麻的木牌子,上面刻着长短不一的人名字号,祠堂当中立了一顶香炉,里面铺满了香灰。

“进来吧……”柳鹤亭长叹了一声,自顾自的取过了香案上的香烛,点燃了三只线香,插在了香炉上,抬起头,对着满屋的木牌喃喃自语道:

“老哥儿几个,我儿子回来了……对,就是小柳猴儿,哦,瞧我这脑子,孩子大了,不能叫柳猴儿了,得叫大名了,柳当先,哈哈哈,离家四年了,高了,也壮了……”

柳当先瞪大了眼睛,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样,迈进了屋内,伸出颤抖着手,去翻看屋内那秘密麻麻的木牌。

“大东山,孙成武……这是孙六叔……”

“对,小时候你体虚,得了风寒差点烧死,就是你孙六叔从辽东起了两只百年的老参,一路跑死了五匹快马,两天一夜赶过来给你煎了药,才吊住了你条小命……”

柳鹤亭自顾自的从墙角拎出了一个酒坛,打开上面的封布,喝了一碗,倒了一碗。

“孙六叔……怎么没的……”柳当先哑着嗓子问道。

“二八年,你孙六叔去山东嫁闺女,他闺女你还记得不?”

“记得,虎妞姐,我们从小玩到大,小时候数她最疼我,好吃的都紧着我……她嫁人了么?”柳当先抬头问道。

“嫁了,嫁去了山东,夫婿姓齐,济南丝绸庄的大少爷,婆家在济南,世代做买卖的本分人家,大喜的日子就定在了5月3号,当天上午,虎妞坐的花轿,还没出门,街上就响起了乱枪,说是日本兵进了城,和城内的四十军第三师第七团打了起来,北伐军派员交涉,结果交涉署庶务张麟书的耳鼻都被日本人割了下来,而后又断其腿臂,碎其筋骨,害的张庶务血肉狼藉,不成人形!混乱中有两个日本兵被流弹打死。日本人这下找到了挑衅的借口,大举向中国军队驻地进攻,不论官兵,还是平民,见人就杀,一时尸体遍街,血流成河,狂奔逃命的人群顺着大街涌动,将虎妞乘坐的花轿也裹了进去,日本人的军队提着步枪刺刀,从后追赶,见人就扎,半面街头都是猩红的血、满地的尸,齐大少爷是个书生,不通武艺,手脚又慢,没跑多远,就被日本兵给围了,虎妞冲出花轿,去救齐大少爷,结果两个人一块儿被刺刀捅死在了街口上,你孙六叔原本坐在酒楼等着新人拜堂,听见枪声,便觉得不对,跨上马,带人就往来路冲,到了街口,一抬头,就看家齐大少和虎妞俩人的脑袋被日本人吊着绳子挂在了柳树梢上……这脑袋瓜子嗡的一声响,红着眼睛就冲上去了……可怜了你孙六叔叱咤关外,一世纵横,就这么死在了一场乱枪之下。”

柳当先闻听此处,早已是睚眦欲裂,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手指节攥的噼啪作响,柳鹤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手在半空中捧起一块木牌,看着上面:奉天——许惊雷。

“呦,惊雷大哥,你瞅瞅,你徒弟回来喽……”

柳当先听得“许惊雷”三个大字,长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一把抢过了柳当先手里的牌子,颤颤巍巍的触摸着牌子上的字,哑着嗓子问道:

“师父……他怎么了?他不是受了招安……跟着张大帅做了副官么?”

说起这许惊雷,本是柳鹤亭过命的师兄弟,雄踞长白山,上马为盗,下马为商,干的是劫富济贫,坐地分金的买卖,当年惊门选门主,许惊雷义气当先,主动让了位子,辅佐柳当先继任了门主,随后自己孤身一人去了长白山,立了山寨,因其毕生无子,故而对徒弟柳当先宠溺尤甚,简直是疼到了骨子里,柳鹤亭忙于惊门事务,无暇教授柳当先习武,柳当先这一身的功夫多半是许惊雷十年如一日,一板一眼,一手一脚的调教出来的,许惊雷对柳当先可以说是如父如师,所以此刻,柳当先见了许惊雷的木牌,再也压不住眼眶里的泪水,脚下一软,栽了一个踉跄,捧着手里的木牌死死的盯着柳鹤亭的眼睛问道:

“谁……谁干的?”

柳鹤亭将碗里的酒仰头一干,红着眼睛答道:

“张大帅不肯同意日本在满蒙,筑路、开矿、设厂、租地、移民的要求,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在张大帅离京回东北的必经之路——距奉天一公里半的皇姑屯火车站附近的桥洞下放置了三十袋炸药,并埋伏了一支冲锋队,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28年的6月4日,张大帅的火车经过,炸药准时被引燃……一声巨响,三洞桥中间一座花岗岩的桥墩被炸开,桥上的钢轨、桥梁炸得弯曲开裂,抛上天空,张大帅的专用车厢炸得只剩一个底盘。护卫在侧的你师父被炸得血肉模糊,头顶穿入一个大铁钉,脑浆外溢,当即死亡;张大帅被炸出三丈多远,咽喉破裂,于第二日抢救无效死亡……”

柳鹤亭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柳当先的耳畔轰隆隆的回响。只听柳鹤亭顿了一顿,摸了摸眼角的泪水,扶着香炉,缓缓的坐了下来,指着祠堂的东南角,往地上倒了杯酒涩声说道:

“光说这些个老家伙了,都没给你讲讲小崽子们,哈哈哈……惊门的门下,老老小小,没有一个孬种,头一个去了的小字辈是二麻子,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愣头货,不晓得他八岁那年害天花,除了留了一脸坑,是不是也病坏了脑子,没个记性,又傻又楞……”

柳当先一把拖过了地上的酒坛子,扬起脖子,就把酒往喉咙里倒……

“咳咳咳……是啊!二麻子从小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十六岁那年,在开封黄河边上,我酒后和漕帮起了争执,被围在了老沙口,咳咳……就是二麻子一把刀,一只枪,杀出人堆,找师父搬的救兵,拼杀了一天一夜,二麻子身披刀口八十三处,尽数在前胸,无一在后背……咳……”烈酒入喉,呛得柳当先一阵猛咳。

柳鹤亭拍了拍他的背,徐徐说道:

“对啊!二麻子、李大枪、杨三醒……这些个小字辈都是血性汉子,为了打日本人,下了山,投了军,都死在了战场上,有的挨了枪,有的被扎了刀,有的像二麻子一样,死在了钢盔头上,他娘的这个小兔崽子,说了多少遍,摘钢盔前,先浇温水啊……狗日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啊——”柳鹤亭越说越气,狠狠的揪着自己的满头白发,不停的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所谓“钢盔头”,乃是北方高寒地区作战的一大禁忌,钢盔本是护头的器械,却不是御寒的东西,风雪一吹,便像扣了顶冰帽子。这种低温,皮肤一点碰上铁器就粘住了,一拽便掉层皮肉。那钢盔薄薄一层衬里,冲锋时血气勃发,拼杀之时大量出汗,早就浸透了衬里。和着汗,连着盔,都和头皮冻到了一起,人冻伤初始会感觉微疼,但是拼杀正浓,谁也不会在意,打完仗一松劲儿吧,猛地一摘钢盔,连头发带头皮瞬间就都拽下来了……

柳鹤亭长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看着柳当先的瞳孔,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撕开了胸前的长衫,漏出了一道从锁骨斜劈至小腹的刀口。

“嘶——”柳当先被那刀伤的恐怖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柳鹤亭咬着牙,指着柳当先的鼻子,一字一句的说道:

“为了给这些老老少少报仇,我卸下了惊门的门主,收敛行迹,三年里,刺杀日军将官一百四十二人,哈哈哈哈……可惜……半年前挨了这一刀,伤了肺腑,气血两亏,再也动不得筋骨……好儿子,咱们惊门上下跟日本人仇深如海,不死不休,你现在跟爹说,你要娶一个日本娘们儿回来……你且抬起头,看着这一堂的灵位,你跟他们说说,听听……听听他们肯不肯答应——”

柳当先闻言,双目紧闭,长身而起,默立半晌,“咣当”一声,将手中的酒坛子碎在了地上,转身大踏步的走进了风雨之中。

半柱香后,袁森缓缓的走进了不忘堂,看着默立于门后的柳鹤亭涩声说道:

“师父,真的不用我跟上去看看么?你说了这么多,我怕柳师弟一时间难以接受……”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路怎么走是他的命,我不管,但是,他有知情的权力,我不能瞒他……”

半晌后,祁山深处,柳当先立在山头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群山万壑,放声大吼,一段苍劲雄浑的秦腔号子从风雨中传来,赫然是一段《招魂》的老腔:

魂魄归来!无远遥——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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