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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春儿埋了之后隔一天的早晨,拴拴穿好了衣裳,拿了提笼儿正要出门,奶奶进来拦住了:今天你不要拾地软儿去了。他问咋哩?奶奶说我烧汤着呢,一会儿喝上些汤,我们到坡上去。到坡上做啥去?拴拴惊讶地问。拴拴很清楚,万岔梁的坡陡得很,存不住水,山坡上的窄条条地只能种耐旱的糜谷和洋芋,这时候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了。奶奶说:

我们搜腾着找一下去,看能不能拾上两个洋芋。

奶奶!哪里的洋芋呢,年时就叫人拾光了!

找着试一下去,要是能拾上两个不好吗?奶奶又说,拴拴,奶奶这几天肚子胀得不行了,实在是谷衣子荞皮子吃得人难受得很!

好吧,拾洋芋就拾洋芋去。拴拴同意了。奶奶说的实事:他和奶奶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谷衣荞皮草胡子根。他也希望有点好吃一点的东西。谷衣子苦得很,喂猪猪都不好好吃!荞皮就更苦了,还燥得很。草胡子根炒干用石臼踏出来,吃起来虽不苦,只有一点涩味,但那是羊吃的草呀。这些东西吃完了排泄不下来,每次上茅房都要奶奶拿一根树棍棍给他掏,痛得他杀猪一样嚎。奶奶上茅坑的时候自己掏;每一次奶奶上完茅房,茅坑里有许多血,排泄下来的草蛋蛋也叫血染红了。

喝完汤他就跟奶奶出发了。他们出了庄顺着山水沟走,沟边上有一条人们踏出来的小路,可以一直上到万岔梁的长城岭,过了长城岭二里路就是第三铺镇,公社管委会就在那儿。奶奶的身体真是不行了。拾洋芋的工具就是两个半尺长的铲子,锄草用的,拴拴把它们装在提笼里自己挎着,奶奶空着手走还是跟不上他。他也瓤得两腿发软,走一截就气喘,就休息,但奶奶还是跟不上他。他只好走一截就坐下来等奶奶。

他们慢腾腾地走了一里多路,就走到庄后边一片很陡的山坡上了。奶奶站在一片陡得能把牛滚了的像是弃荒地一样的窄条条地头上说,不要走了,这里就是洋芋地,前两年种下洋芋的。

是的,这里就是洋芋地,拴拴也记起来了。1958年上的学,他和村子里的娃娃们从这条小路去第三铺镇,这一片坡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洋芋秧子,开着铃铛一样的白花,黄色的花蕊。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和几个娃娃还在这里偷过洋芋,烧着吃。烧洋芋的情景有趣极了:就在地边的塄坎上挖一个小水桶样的坑坑,围着坑坑沿沿用鸡蛋大的土疙瘩往上垒起一尺多高的圈圈;圈圈越往上越小,最后收了口。从塄坎的侧面再掏一个洞,和坑坑底部掏通,这是燃火的灶眼。然后娃娃们就到沟里去拔蒿子、灰蓬和骆驼蓬,点着了,从灶眼里烧。那个坑坑就是灶膛,火苗蹿上来从土疙瘩缝缝里往外冒。烧上一顿饭的时间,一大堆蒿柴烧完,就把灶上的土疙瘩烧红了,再把洋芋从灶眼里塞进去,把烧红的土疙瘩捅倒,把洋芋埋上。再拿干土压上。过上一顿饭的时间把灶挖开,洋芋就都熟了,洋芋外头都烧成了硬硬的黄壳壳了,咬开,里边的瓤子又沙又白又香。

哎呀,那一年的洋芋长得又大又多!他听娘说过,那一年风调雨顺,不光是洋芋,还有小麦、谷子、糜子都长得好。

但是那一年的庄稼并没有丰收,大去引洮工地了,娘和大姐被县上征去修温泉到县城的公路。其他人家也都这样。——好些年之后,当自己的儿子长到他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才明白了,当年父亲、娘和大姐参与劳动的是形象工程。形象工程并不是后来才发明的,1958年就有了——由于劳动力都去搞形象工程了,那一年的麦子、糜谷都落草了。到了深秋,下雪了,洋芋秆秆还长在地里,没人挖。但这时县上要来工作组检查秋收工作,队长就把奶奶也喊到地里,公社把学生娃娃们赶到地里。一帮小脚老太婆、娃娃和老汉能干啥活呀,眼看着工作组就要到生产队了,队长命令所有的人通宵达旦地抢收——把洋芋秆秆拔掉!工作组检查后很满意:槐树湾和第三铺公社的洋芋收完了!可是农民们遭殃了,冬季开始挨饿,转年春天人都走不动路了,庄稼没种上。到青黄不接的五六月就死开人了……

饥饿中的人们什么办法没想呀:拿着扫炕的笤帚到地里扫落草的粮食,大雪封山的日子去挖冻得硬邦邦的洋芋地,夏天也挖……

冻烂又风干的洋芋好吃得很!它变得黑黑的,和风干了的驴粪蛋蛋一个颜色;咬起来柔筋筋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但是,毕竟这干旱的万岔梁的坡地被人翻过很多次了,像是梳子梳了篦子篦了……拴拴和奶奶挖呀找呀,直到饭时候,才捡到两块黑黑的鸡蛋壳壳大的洋芋皮皮。看来这是被人们遗漏却被雀儿嗑得剩下的壳壳。后来,奶奶直起腰来往脚下的村庄往远方起伏汹涌的群山看了看,说,拴拴,咱回家吧,冻着挖不动。

拴拴早就没信心了,说,就不该来。

由于他们走来走去走到两个山梁梁中间的山沟沟来了,两个人就顺着山沟沟往下走;这里没有梯田的坎子,好走一些。

顺着山沟沟下去就到了他们上山的路上,这里离着槐树湾很近了,转过左手的山梁梁就到了。这是个塆子,路也浅浅地弯进山沟里来。奶奶到了这儿往左右看了看,说拴拴:你前头先走,我后头就来。

拴拴明白,奶奶是要尿尿,便接过奶奶手里的一把铲子提着提笼儿往前走。只是他才走了十几步,就和左手山梁梁的小路上走过来的几个人相遇了。他急忙地喊:

哎……哎哎!

那几个人走得快,前边两个戴茶色眼镜的人瞪了他一眼还往前走,后边的一个人说了一声你哎啥哩!

有人……有人……

拴拴没好意思说出奶奶尿尿的话来。他认出来了,先走过去的一个人正是前几天他在生产队办公室看见的和队长吃饭的人。挨过队长打以后才知道了,那人是公社的一个什么书记。他不敢拦这几个人了,就急忙回头喊,奶奶,快,有人来了!

可是奶奶已经蹲在地上了,听拴拴喊还抬头望了望,却又没站起来。没办法,饿软了的人体质很弱,身体的各种功能变得很差了,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解裤带慢一点就要尿裤;再说,奶奶已经尿开了,哪还收得住!

奶奶尿完了才站起来。这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走到离奶奶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奶奶匆匆忙忙提裤子系裤带,还抻了抻破破烂烂的棉袄衣襟。奶奶很尴尬,脸上先是露出羞惭惭的神色,继而轻轻地叫了一声:

王书记……

王书记不出声瞪着奶奶,奶奶便把羞色改成了笑容,怯怯地说:

王书记,你去槐树湾了?

王书记还是不出声。奶奶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不知如何是好,怯怯地低下头去。这时王书记说话了:

你姓啥!

奶奶没回答,后边跟上来的一个人说,这是那永福家的老奶奶。她的老三是当下教员的!

王书记扭脸瞪了那人一眼,又转向奶奶:

你做啥着哩?

奶奶思忖不安地抬起脸来:想找个洋芋,找了半天没找着一个。

你胡扯啥哩!

那人吼了一声,又大声说:

我是问你将将做啥了!

奶奶突然就慌乱起来,她的因为饥饿而变得像烧纸一样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她无意识地抻了抻衣襟,接着又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她身后的土地上有一片湿漉漉的印印,还冒着热气。她扭转头来的时候羞惭惭勾着脸。

说呀,你将将做啥哩?那人严厉的大嗓门又说。

奶奶没出声,依旧勾着头。

你说不说?

奶奶还是不说话,这时后边的那个年轻人又说话了:

说呀,王书记问你哩,你将将做啥着哩?你哑了吗?

奶奶吭吭哧哧地说话了,声气低低的:

我……没做啥……

没做啥?你没做啥吗?没做啥你尻子撅下着撅着哩!

王书记严厉地说。奶奶又不出声了,奶奶的脸红得像一块绸子。

说呀,你尻子撅下做啥着哩?

王书记又催。奶奶都要羞死了,但她沉默一会儿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了,脸色变得白白的。她平静地说:

咋哩,你非问下个我做啥哩那你想做啥哩!我就是尿个尿嘛,你没看见吗?

王书记惊讶了:

咦,你还犟嘴哩!把你还歪得很!

奶奶的声音更加平稳了:

我歪啥了?我尿个尿,你明明看见了,你非要问下个我做啥了,是你歪,还是我歪?你在家里跟你的老汉也这么说话吗?

王书记愣了一下,继而气哼哼说:

嗨!把她妈的,我还没说你个啥哩,你倒找开我的碴碴了!我的老汉惹你了!你还真是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

奶奶也愣了一下,但接着提高了嗓门说:

王书记,你今天要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当着这多男人的面撅着尻子尿尿,你还要脸吗?

奶奶又哑了,不出声。王书记又催:说呀,你咋又哑了!

奶奶沉默着,沉默着,但突然又说:

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我的孙子给你们喊了,不要过来,你直直地走过来了!你是有意地要我难看哩!这是我不要脸吗?

王书记又是一愣,接着就大发雷霆:

哎,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吗?我是党委书记!你胆敢在我脸前尿尿,你不是往党委脸上尿尿吗!你是往共产党脸上尿尿!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把你……

王书记说着话就抬腿在奶奶的腿上踢了一脚。奶奶啊呀叫了一声,扑通倒在地上。但她趴在地上之后就破口大骂起来:

王士虎,你踢,你今天把我踢死!我实话给你说吧,我活够了,我早活够了,我实实在在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今天把我踢死吧!你把我踢死,你就积了德了!我在阴间里也念你的恩德哩!你单要不把我踢死,你就不是你娘养下的!你说你是书记,你是个啥球书记嘛,我还不知道你的底底吗?你尕的时候连条裤子穿不上,要着吃,走到哪达,狗追着扯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了,你是个啥仁仁(人人)嘛!

反革命!反革命……你竟敢骂党委!明目张胆地骂共产党!打,你们给我打,往死打!打死了我负责!

王书记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旁边那个戴茶镜的人一直没说话,这时走上前来一连脚地踢奶奶,踢得奶奶哎呀哎呀叫唤。

一开始拴拴吓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贯胆小怕事的奶奶敢跟书记顶嘴,但是看见那个人一个劲儿踢奶奶,他一下子醒过来了,举着手里的铲子打那人的后腰。一边打一边喊:

你们敢打我奶奶!你们敢打我奶奶!

他没力气,那人穿一件黄色的大皮袄,铲子打在身上就跟拍蚊子一样,那人根本就不理他,还是朝着奶奶狠踢。后来奶奶不出声了,那人才转过身来叭的一掌打在拴拴脸上。拴拴跌倒了,那人还要踢,王书记却拦住了:

你跟个娃娃执啥气哩?打那老婆子!

但这时那个年轻人说老婆子没气了!王书记往奶奶看了看,朝那两个人一扬脸说:

走!

那个戴茶镜的人有一脚踢在奶奶的肋巴上了,奶奶好久喘不上气来,发不出声音。能喘上气之后,奶奶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拴拴也跟着哭。许久,拴拴才扶着奶奶往家走。奶奶每走一步都痛得呻唤,她全身都叫人踢伤了。

回到家里,奶奶就躺下起不来了。奶奶的胸口痛得厉害,一咳嗽就痛,说话也痛,一动弹全身都痛。奶奶说那个人可能把她的肋巴骨踢折了。这样一来,他和奶奶的生计就靠他一个人了。好在过了两天,队里食堂又开始供应粮了,一天两顿面汤,一顿二两。听说是省上拨下来的救济粮。

大概是正月十八九那一天吧,好些年以后,拴拴还记得那是奶奶躺在炕上的第五天的下午,他正在灶房门口洗地软儿,生产队长邢成民走进来了。邢成民就是那个在食堂里打了他一柴疙瘩的人,是他家的一个远亲,比他父亲小几岁。他问,拴拴: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炕上睡着呢。你找我奶奶咋呢,邢家爸?

邢成民说商量个事,就进了上房。拴拴放下地软儿跟进去时,邢成民正在跟奶奶说话。

那家娘,我想给你的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奶奶已经在炕上坐起来了。奶奶嘶哑着嗓门说:邢家爸,你能给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就好得很呗!就是不知道你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

公社里成立了个幼儿园,专门收养娃娃的。他们一天半斤粮,比社员的口粮还多。你叫去不叫去?

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会所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加,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那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娃娃们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早晨要抱出去五六个。那几个抱死娃娃的大孩子一天要加一碗汤,不加汤他们不愿抱。

和那拴拴睡一炕的一个娃娃,比他小一岁。那娃娃进幼儿园时还能走路,尽管腿软,走路摇晃。过了三天那娃娃就拉得睡在炕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炊事员做的穷馍馍,——就是把泡软的干菜叶子放在笼屉里,上边撒了一层面粉,蒸熟,然后搅拌成菜团团,就可以吃了——那娃娃的一份打在碗里之后没吃,那娃娃已经吃不下食物去了,但他把碗抱在怀里躺在炕上。其他的孩子们想吃,不断地凑到他跟前看死了没有。等到那娃娃一咽气,几个娃娃扑上去抢着吃了。其中有于季林。

于季林兄弟两个都进了幼儿园。于季林的弟弟身体瓤,脱肛,肠头脱出来半尺长,吊着。于季林把破布鞋放在炕洞里烤热了用鞋底给弟弟往上托。

二月初的一天,公社的妇女主任和通讯员陈和祥一起来到了幼儿园,把七八岁以上的大娃娃集中到院子里坐下,对大家宣布:

娃娃们,公社接到县上的通知了,过两天要把你们送到县上去,然后再转到定西县去。专署在定西县城里成立了个儿童福利院,专门收养你们这样的没娘娃的,叫你们在那达吃,在那达住,还要上学。你们要感谢共产党对你们的关怀,旧社会的时候,遇上荒年,饿死就饿死了,谁管你们呀!共产党管你们,你们要记住共产党对你们的恩情,世世代代不能忘……

接下来妇女干部还说,娃娃们,你们能回家的就回家去一趟,身子瓤的走不成的叫旁人捎个话给你们的家里人——就是你们的亲戚呀哥呀姐呀,说一下,过两天就走了,有啥事了这两天就安排一下。你们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回来了。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不愿去的,也有家里的亲戚不叫去的,那你们就不要去了。

妇女主任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娃娃们已经议论纷纷嚷成一片了:去,还是不去;能去还是不能去……拴拴和年年挨在一起坐着,年年问他:你去不去?拴拴回答:

我不去!

年年十分惊讶:咋哩?

我走了奶奶谁管哩。你去不去?

我去。

我不去。我舍不得奶奶!

年年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瓜着哩!你在家就能管了你奶奶吗?你能给你奶奶吃,还是能给你奶奶喝?

不是管了管不了,我是舍不得奶奶。

公社妇女主任来过的第二天,拴拴回了一趟家。

拴拴来到公社幼儿园才十几天,他已回过三趟家了。他想奶奶,他也担心二爸照顾不好奶奶,奶奶病着呢。前几天他回到家中,奶奶自己拄着拐棍去食堂打汤,在路上绊倒了,把汤洒了。他说过二爸的小儿子,叫二爸的小儿子和奶奶在一搭儿睡去,给奶奶端汤倒水做个啥。二爸的小儿子不愿去,二爸自己又走不动路。

拴拴回家,是因为这天是二月二,傍晚食堂炸了油饼,一人给了两个,比平常的量多了一倍。把自己的那份油饼拿到手里之后,他吃了一个,另一个举在手里往家奔。油饼太香了,吃头一个的时候他就想到叫奶奶也吃口油饼。

他走得很快。他想把油饼给了奶奶就回来。这些天幼儿园管理严格了,有的娃娃离家近,吃了饭就往家跑,陈和祥说了,谁再跑幼儿园就不要了!陈和祥在公社当通讯员,又管着幼儿园,但近来常常晚上来查夜,发现不守纪律的真训哩。但是有一件事搞得他太痛苦了:他一路走着,不断地看油饼,放在鼻子跟前闻。油饼的香味太诱人了。是清油炸的,油饼的颜色金黄,浓郁的香味馋得他流口水。

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了,咬了小小的一口。他在心里说,吃这一口,就吃这这一小口。但是这一小口嚼碎咽下去之后,又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小口。

当他走到那一次和奶奶拾洋芋的地方时,一块油饼只剩下半个了,他却还是想吃。油饼真香呀,真馋人!但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说: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一定要把这半个给奶奶拿回去。

他终于保住了半块油饼,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地跳着,他高声地喊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然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但是房子里没有奶奶的身影,炕上也没有。他旋即出了房门,又连着喊了几声:

奶奶!奶奶!奶奶!

还是没有奶奶的声音!他推开了灶房的门,没有,又推开四妈住过的房门,还是没有。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升起:他想起了大年初一那天从会宁要饭回来找不到娘的情景……他决定到二爸家去一趟,心想奶奶可能在二爸家吧,千万千万不要……他急急忙忙往大门口跑,不料一出门就碰到了奶奶,几乎和奶奶撞个满怀。他先是一愣,继而又急皮白脸地嚷了一声:

奶奶,你到哪达去啦!

奶奶也愣了一下说,咋了?

他说:

我当成……当成……我回来找不着你,你把我吓死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就涌出泪水来,脸上一副委屈又激动的神情。奶奶也一下子明白了孙子的心情,故意地笑着说:

咋了?咋了?你哭啥哩?我还没死哩,你哭啥哩?走,进去!

拴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做啥去了嘛?

奶奶说我打汤去了,你没看见吗,我碗里的汤!

一听说汤,拴拴猛地想起自己干啥来了,把手里的油饼高高举起来说,奶奶,你看这是啥!

啥呀!奶奶看着他的手。奶奶闻出了清油的香味,也看见了金黄色的油饼,但奶奶不相信那是油饼。这样的年月哪会有油饼吃!

油饼!拴拴大声地说,把油饼举到奶奶嘴边上说,奶奶,你吃!

奶奶没吃,奶奶抖抖索索一只手接过了油饼,在落日的余晖下看金灿灿黄澄澄的油饼,良久才说:

油饼!还真是油饼!拴拴,哪里来的?

幼儿园给下的。

幼儿园给下的?幼儿园还给你们炸油饼呀?奶奶张大了没有门牙的嘴,惊愕至极!

就是幼儿园给下的。今天是二月二呀,工作组到幼儿园去了,说慰问孤儿,改善伙食!

工作组真好呀,这么爱惜你们!幼儿园天天都吃些啥?

谷面汤,糜面疙瘩,面鱼子,再就是疙瘩汤里下上的洋芋块块啥的。奶奶,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咋总问呢!你快吃吧!

好,我吃,我吃。拴拴,你把这碗汤喝了。拴拴不喝,他说不饿,但为了叫奶奶吃油饼,他还是把汤碗接过来了。这时奶奶又说:

拴拴,你去叫一下村娃去。

叫村娃咋哩?

拴拴不解地问。村娃是二爸的小儿子。奶奶说:

叫村娃也吃一嘴油饼。

拴拴说,你吃吧,不给他!这是我给你存下的,我都舍不得吃……

奶奶耐心地婉转地劝说,叫村娃也吃上一口嘛。他也没见过油饼的时间长了嘛。你们是兄弟嘛,你比他大嘛……

拴拴跑到二爸家叫了一趟村娃。奶奶和村娃分食了那角油饼。

拴拴原定这天晚上要回孤儿院的,早上起来去了怕赶不上喝汤。可是他无意中又说起了过两天孤儿们要去定西儿童福利院的事,奶奶突然就把他缠住了,奶奶问啥叫福利院,你给我细说一下。他回答,儿童福利院就是专门收养没大人管的娃娃的,叫娃娃们在那达住,在那达吃,还要上学,一直到国家把他们养大……奶奶仔细地听着,并且不时地问这问那,最后奶奶说,我问你,你为啥不想去福利院?拴拴说,奶奶,我害怕去了再回不来了,见不着你了。定西远得很!我想你见不着咋办呢?奶奶问,别的娃娃们怎么想的?拴拴说有的想去,有的不想去。奶奶又问,想去的多还是不想去的多?拴拴说想去的多。奶奶问,那些不想去的是为啥?拴拴说,都是怕去了再回不来了。有个照看娃娃的大妈说,外可不敢去,去了一天锁在房子里不叫出来,也不叫回家。有几个娃娃害怕了,说不去了。奶奶反反复复地问了,拴拴就自己的理解水平回答了,再也没啥话说了,奶奶才以坚定的语气说:

我的孙子,只要公家叫去,你就欢快快地去。不要听这个人说这话,那个人说那话。蹲在第三铺饿死呢!

奶奶,我走了你怎么办,村娃不管你,连睡觉都不过来,谁伺候你?

我过得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奶奶一天三顿饭还是能打上。再说,过几天你大姐二姐要馍馍还不回来吗?她们回来我就跟她们过了!我的孙娃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去你的定西吧。一颗粮食没有的日子奶奶活过来了,吃上救济粮了,奶奶还能死掉吗?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干上大事了,享你的福呢!

拴拴笑了,他没想过干什么大事,他就是想到了定西能吃饱就行,还能上学。奶奶说:

你笑啥呢?你笑啥呢?说不定你长大了,公家安排你在城里的机关干事哩,当工人哩。到那时,拴拴,你给奶奶扯一身华达呢的料子……

拴拴不笑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我要是想你哩?

奶奶嘿儿笑了:拴拴,想我了你就跟领导说,我想奶奶了。领导还不叫你回来看一下奶奶来吗?领导家里就没老人吗?他不想老人吗?

那我要是没钱坐车哩?

你打个信来,我叫你姐接你去。我的孙子,多少人想离开这达达,想到城里去,就是去不成,没那办法;现在公家叫你到定西去,又管吃,又管住,还供你上学,你还三呀五的不想去,你瓜着哩。

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拴拴睡醒时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裳,——奶奶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头顶上——然后下炕穿鞋,说:

奶奶,我走了,去幼儿园了。去晚就喝不上汤了。

他说完就走,但走到门口时觉得有点异常,奶奶没喘。刚才穿衣裳下炕,奶奶也没喘!奶奶的胳膊还在前额上搭着,和他吹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走回炕前又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还是不喘。

他拨了一下奶奶搭在前额上的手,奶奶的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第三铺镇到通渭县城约四五十里路,拉车的牲口瘦成了干骨头,但一路下坡,车催着牲口走,两三个钟头,第三铺公社的四五十个娃娃就到了通渭县的儿童收容所。公社的幼儿园里有七八十个娃娃,但有些娃娃的亲属不叫娃娃去定西儿童福利院,这一批就来了四五十人,三辆马车挤得满满的。公社的妇女主任领来的。县儿童收容所是专门收容那些流浪儿童的,在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集中了城关公社和碧玉公社的几十个娃娃。第三铺的娃娃们一来,收容所的干部就登记造册,一个一个地问姓名、岁数、家里还有啥人,不够条件的不要。

年年和芹芹顺利地登记了,到拴拴时出了点麻达。那干部问家里还有啥人,他说没啥人了,除了大姐二姐在外头要饭,再没啥人了。但旁边有个年家湾的娃娃说了一句话:你家里不是还有奶奶吗?一听说他还有奶奶,那干部说,家里有奶奶就不够条件,一边去!拴拴一下子就急了,喊着说,我奶奶没了,我奶奶没了,昨天将将没了的!那干部愈加不信了,说,今天去定西哩,你奶奶昨天没了,你哄鬼哩!

实话,我说的实话!

但是无论拴拴怎么辩解那干部也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跟上车回家去。

虽然没给拴拴登记,但中午饭还是给他吃了,一大碗莜麦面拌汤。吃完了饭,来了一辆轿子车,把条件合格的娃娃们拉走了。后来第三铺公社的马车要回去了,妇女主任对着十七八个年纪过小的娃娃喊,回去喽,回去喽,娃娃们上车!

娃娃们都上车了,拴拴却不上。妇女主任喊,那拴拴,你在那达站着咋哩,快上车!他回答:

我不回第三铺。我去定西哩!

你不够条件,人家不要你,你快上车!

那拴拴说,我奶奶就是没了!你不信吗?你回去调查一下去!

妇女主任也生气了,大声吼起来:哎,你上车不上车?你还把人鼓住哩!何成喜,你把他抱到车上去,拉上走!

何成喜是赶马车的车把式,三十来岁,很壮的身体。他走过去把拴拴抱起来说,娃娃听话,家走。他把拴拴放在车上。可是车把式一转身拴拴就跳下车了。妇女主任发脾气了!

你还真不听话!何成喜,抱上去,你把他再抱上去!我看他再下去的!

车把式也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把拴拴的腰一拤放在车上,同时像蹾粮食口袋一样把他的屁股在车板板上腾腾地蹾了两下:

老实坐着!

那拴拴不动了。马车走起来了,三挂车一挂跟着一挂。但车走出几丈远,到了人来人往的一个路口上,拴拴忽地站起来往下一跳,接着就往一条岔路跑去。车上坐的几个娃娃喊起来:拴拴跑了!拴拴跑了!车把式扭过脸看了一下,朝前头一挂车上坐的妇女主任喊:

秦主任,那娃娃跑了,咋办哩?

妇女主任跳下车朝着奔跑的拴拴看了看,说:

跑去,叫他跑去!不管了!

黄昏时候,那拴拴又回到了山官庙旁的收容所。他知道收容所里还有些娃娃没上去车,过两天轿子车还要来接人,他想混在娃娃们当中去,但是那个负责登记的干部看见了他,喝他:你咋没走!他回答:

你这个大大不相信人,我奶奶真没了!

那干部看了他好一阵说,你家里啥人都没了?

还有个二爸哩。

有二爸就不能去定西。

拴拴不出声了,站着。后来,那干部说,去喝汤去吧,晚上在这达蹴一夜,明天回家去。但是,第三天定西儿童福利院来接人,拴拴硬是挤上了轿子车。轿子车到了定西地区儿童福利院已经是半夜了,娃娃们一下车就被阿姨们领进墙刷得白白的大房子里,吃了点饭睡了。早晨起来,拴拴看见院子里玩的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灰色和蓝色的学生装,不论男女都剃着光头。小娃娃们的棉袄上边还罩着白生生的饭兜兜。

焕然一新头剃得光溜溜的年年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笑着喊:

拴拴,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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