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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郑成义是多年的好朋友了。刚进定西孤儿院不久,我们就成了好朋友。那是1960年的夏天,因为调房子,我和他调到一个组住一间房。那时候我们还没上学呢。刚进孤儿院娃娃们的身体瓤得很,人瘦得像木头棍棍,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在台阶上坐着晒太阳,头垂在胸前,或是歪在肩膀上。有的人坐不住,没力气,往炕上或是台阶上一坐,身体就歪倒了,躺着。我们一天吃三顿饭,早晨是莜麦面拌汤,半个糜面馍馍;午饭一个白面馍馍,一碗菜汤;晚饭一碗汤面条,里头放了很多洋芋疙瘩。我和他关系好还是因为这么一件事:由于人瓤得很,没力气动弹,于是每天早晨洗完了脸,吃过了饭,阿姨们领着我们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转圈圈,说是锻炼身体。那时候娃娃们害怕阿姨,怕阿姨生气把我们撵走。其实这样的事并没发生过,只不过是孤儿们的一种恐惧心理,害怕再挨饿。由于这种畏惧心理,走不动也强挣着走。那是我们刚调到一个组的一天早晨,我们一房住的一个新来的娃娃太瓤,走着走着跌倒了。阿姨走过来喊他:站起来,站起来,跟上走。就在这时候,一个岁数比我大两三岁的定西县的娃娃说话了:阿姨,你硬叫他走圈圈咋哩?他刚来走不动嘛,挣死了咋办哩?他的话把我惊了一下:这个娃娃咋这么大胆,敢用这种口气跟阿姨讲话!结果,那个阿姨并没有发火,只是瞪了那个娃娃一眼,把那个跌倒的娃娃扶到台阶上坐下了,说,那你缓着。替那个娃娃说话的就是郑成义。郑成义胆子大得很,他到了孤儿院就才几天。他不光敢说话,还经常夜里跑出去偷定西糖厂的甜菜渣。偷来了给我吃,我们就成好朋友了。

这是1971年的春天,我们饮马农场的商店调来个仓库保管员,名叫那拴拴,是五大坪农场过来的孤儿,没事聊天的时候说起了郑成义。郑成义是场部直属一连的农工,和王斌一样是赶马车的,但和王斌的活泼好动不一样,性格沉默寡言。我们商店去玉门镇火车站农建十一师的商业批发站提货,如果用他的马车,三十公里的路,他总共说不上十句八句话,就像谁欠了他多少钱没还。我那时对五大坪农场来的这批孤儿的情况不太了解,所以总想了解他们的身世。

你不要当面问他的情况,你问了他也不说。那拴拴对我说。

那你清楚他的身世吗?

我怎么不清楚呢?我们从孤儿院一炕睡盖一床被一锅吃饭到现在十多年了,他啥话都跟我说。

那你跟我讲讲。

从头讲吗?

从头讲。

郑成义是定西县葛家岔公社牛家石沟村的人。他跟我说过,他大身体壮得很,身大力不亏,在他们葛家岔是出了名的人。他大五六年五七年还当过牛家石沟的生产队长,后来给撤掉了。撤掉的原因是1957年开展农村社会主义大辩论,他大说了错话。农村的社会主义大辩论,你知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才八九岁,光看见开批斗会,人们站成一圈掀着绊人呢。后来才知道社会主义大辩论就是叫农民说社会主义好,合作化好,要叫农民把口粮以外的粮食卖给国家。实际上呢,就是征粮,任务还重得很,搞得农民饿肚子,还说你是自愿卖给国家的。当时上级规定的农民口粮是一天半斤。你不能说半斤吃不饱,你说半斤吃不饱,就开会掀着绊呢!不管你是干部还是农民!其实他大说了啥错话呢,啥错话也没说,就是想给队里的食堂多留些粮,不叫上边全拉走。上边下来的工作组就组织积极分子批斗他大。把他大的队长撤了以后,五八年夏天新队长就把他大派到洮河工地挖渠去了。他大是个有血性的人,在工地听说家里挨饿了,转年春上就跑回家来了。放心不下家里人。当然,这样跑回来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到家就被生产队组织人批斗了,又是掀着绊呢,接着就送到公社的劳教队去了,白天劳动,夜里被关在葛家岔堡子里民兵把守着不叫回家。你是城里人,你不知道农村的情况:自从公社化和农村社会主义大辩论之后,各公社都成立劳教队,把对征购政策有意见的人和地富反坏分子,还有冒尖人物——就是贫下中农当中那几年稍微富起来一点的人,还有懒汉——就是劳动不积极的人,还有队长看不上眼的人……都送到公社的劳教队去。我们村有个叫储先生的人,家庭是上中农,解放前在兰州一个小学当老师,解放后嫌学校里会多,管得严,不干了,退职回家了。他想着在家当农民自由一些,结果一成立人民公社,队长说他是懒汉,给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懒汉两个字批斗,然后送到公社的劳教队了。劳教队在一个堡子里。我们定西地区的山梁上好些地方有城墙一样高的堡子。解放前闹土匪,地方上的大户人家就出头组织全村和几个村的人在险要的山头上建城堡;一闹土匪,几个村的人都躲到里边去,组织起来抵抗土匪的抢劫。堡子里没房子,劳教的人就住在露天,苦不堪言,储先生就翻墙逃跑。两丈多的高墙跳下来把腰绊折了,这才不送劳教队了。

到底郑成义大的胆子大,劳教了两三天,一天夜里就逃回家来了。郑成义的娘看是跑回来的,知道公社不会善罢干休,就紧紧张张烧了半锅疙瘩汤叫他大喝上,赶快跑。他大就跑了。他大跑的时候说,要到兰州去,当工人去。那时候大跃进,城市里的工厂招工人,农民去了就收下。那时还不分城市户口农村户口。他大前脚出门,后脚公社的民兵就追来了,问他娘你男人哪去了?他娘说,你们把人抓去我就再没见过面,我没找你们要人哩,你们还问我来了。那几个民兵前后院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回去复命去了。

郑成义跟我说,他大过了七八天又回家来了。原来他大已经步行走到甘草店了,离兰州就三四十里路了,在一个熟人家住了三四天,又跑回家来的。他大说,家里人挨饿呢,放心不下家里。

这次回来,公社没再抓他大。他大到隔壁的队长家下了个话,把从甘草店买来的二斤点心送给队长了;队长没往上汇报,事情就过去了。

郑成义家里那时就四口人。五九年的五六月,他哥就饿死了。他哥那年十四五岁。有一天他娘给他哥碗里舀的汤稀了,和他娘吵仗;他娘拿铁勺打他哥,他哥就跑出去再没回来。那时家里的粮食交食堂了,就是喝从生产队食堂打来的豆面拌汤,一人一碗,谁也喝不饱。很多人家吃野菜吃麸皮了。他哥跑出去要饭,死在外村的路上了。他大听说了,找去抱回来埋了。

过了四五个月,食堂关门了,他大也死掉了。郑成义亲自跟我说的,他娘是后娘,是1957年和他大过到一达儿的;他的亲娘是1956年去世的,病死的。他后娘原来是公社的妇女干部,丈夫得病死掉了。由于他大当时在那一块地方很有名:生产队长,长得也很壮实英俊,后娘就跟了他大。但是生活紧张之后,后娘和他大的关系就不太好了,后娘有时在他家呆几天,有时回到原来的家里住几天。

那一年郑成义十二岁。他跟我说,每天晚上睡觉,他大搂着他睡,他枕着他大的胳膊。有一天天亮时,他大的胳膊凉凉的,身体也凉凉的。他冷得很,就喊大,大!但却喊不应。他跑到隔壁的魏四奶奶家说他大喊不醒了。魏四奶奶跑来看了看,说他,瓜娃子,你大没了。魏四奶奶叫来了几个人。没棺材,来的人也没力气了,就用席子卷上,拄着拐棍抬到房后边的山坡上埋掉了。埋的时候他和后娘都跟着去了。

他大没了的时候,家里天天吃榆树皮汤,还有谷衣和麦麸皮搀着磨下的炒面。

埋掉他大之后,后娘跟他一起回到家中。这天后娘陪着他在家里坐了一天,中午烧的谷衣汤,两个人喝了,晚上还烙了两块谷衣和榆树皮面混合面的馍馍,他吃了一块,后娘也吃了一块。后娘把他的破棉衣补了补,还添了炕。这天夜里后娘和他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穿好衣裳之后,后娘就把大门扣上,拿把锁锁上了,说,你玩去,我把门锁上了,小心不要叫人偷了。他就到麦场上拾麦颗颗去了。他大活着的日子,他总是在麦场上抖麦草,抖糜谷草,抖豌豆草,捡粮食颗颗吃,和一大帮半大娃娃在一起。因为是冬季,沟洼里的野菜都干掉了,榆树皮也被人们剥光了。有时候一天能抖出一把粮食来,有时一颗也抖不出来。

他大活着的时候,每到饭时候他就回家去,这时候他大或者后娘就把汤烧好了,他们全家喝汤。但这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门还锁着。他在门口坐着等,后娘也没回来。他又去麦场抖麦颗了,傍晚回家时才见后娘正在烧汤。饭后后娘添了炕,又问他你一个人睡觉害怕不害怕?他说不害怕。后娘说不害怕你就自己睡,我回那边去了。你把门从里边扣上,谁敲门也不要开。其实他害怕得要死。村子里死掉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小娃娃,死了还不埋,用麦草、胡麻草烧一下撇在山沟里,狼吃狗啃。这是一种习俗,没成年的娃娃是不能下葬的,——不能入土为安,但这却使得他整夜整夜睡在炕上能听见凄厉的狼嗥声。这一夜就没睡着觉,毛骨悚然。

以后的日子,每天早晨后娘都过来一趟,看他出去了,就把门锁上,傍晚来给他烧汤和添炕。这种状况持续了半个月,有一天夜里大门被贼撬开了,偷院里堆的木头。他家前两年新盖的房子,剩下了很多木头。他被抬木头的声音惊醒了,从窗棂上往外看,三四个人影在抬木头。他没敢出去,也没敢喊。天亮后推开房门,看见木头被人偷光了。

这天晚上后娘来给他开门,做饭,他气呼呼说后娘:我大没了,你走你的,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了。因为哥哥是挨了后娘的打才跑出去饿死的,从那时起,他就对后娘记恨在心。这一天木头的丢失使他更是气愤不已——如果后娘在家,贼就不敢偷了!所以他把对后娘的不满发泄出来了。后娘先是愣了片刻,继而说,你这个娃娃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伺候你吃喝,一片好心变成驴肝肺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好心,你走!你走!说着话他就拿起扫炕笤帚甩了过去。

那是一把用旧了的糜子草扎的笤帚,就剩个笤帚疙瘩了。他因为赌气而用很大的力量扔出去的笤帚疙瘩正好打在后娘的眉梁上。后娘痛得哎呦了一声,把手捂在眉梁上,血把手染红了。后娘生气了,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压在炕上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打完了后娘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又去做饭。他大没了的这些日子,后娘每天给他烧一顿汤喝,说是节约点粮多吃几天,可这天打完他之后,后娘用荞面搀着谷衣烙了三个馍馍,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后娘把两个大的给他吃,小的自己吃。

吃完了馍馍,后娘说:往后吃饭的事,你就自己撩乱去,睡觉的热炕我给你添。

然后后娘就把钥匙扔在炕上,走了。

郑成义说,从第二天起,后娘就只是晚上来给他添炕。他自己做饭。这样倒好,家里还有两斤荞面,他烧了几顿稠糊糊,谷衣和榆树皮面他也烧稠汤喝,渴了就喝点凉水。当然,也就七八天的时间,家里仅有的一点食物被他吃光了。接下来他就挨饿了,实在饿得难过的时候就泡一点盐水喝。就在他挨饿的第三天,魏四奶奶进来了一趟,看见他在炕上躺着,一口吃的也没有,就说:

我的尕娃,你赶快跑吧,到外头要馍馍去。蹲在家里非饿死不可。

他听了魏四奶奶的话,把家里仅有的一床被子找个麻绳捆上,背着,离开了家。他把院门扣上了,没锁。他往葛家岔走。葛家岔是他曾经去过的最大的村镇,公社所在地,离家十五里。他是中午离开家的,一下午没走到,又走了一夜。他的腿软弱无力,走一截就要坐下来歇上好一阵。一个很大很深的沟,没水,路就在沟底,他沿着沟底走。天已经开始暖和了,他没冻死,他也没有害怕。他说那时候饿昏了,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饭时候他走到了葛家岔公社。葛家岔公社的一个领导在公社办公大院的门口看见了他。问他是谁家的娃娃,问家里的情况,把他叫进去给了一个白面馍,一碗菜汤。然后送到了公社幼儿院。过了四五个月又送到定西孤儿院。

大概是那年夏天,我们的身体恢复些了,秋天到来时开始上课了。我上了二年级。那是刚开课不久的一天中午,我们下了课吃完饭回到宿舍去。走到宿舍门前的时候看见李叔叔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来了。我们把孤儿院的领导李毓奇叫李叔叔。李叔叔看见了我们,喊,郑成义,你娘来看你了。

进了孤儿院的娃娃们都是没父母的,现在郑成义突然出现了一个娘,娃娃们一下子围上来,看李叔叔是不是要把他交给他娘领走。他娘就是来领他的吧?大家已经熟悉了,互相都很关心,希望谁都不要被领走,因为谁都知道,回到家里就要挨饿。孤儿院虽然每顿吃个七八成饱,但比家里强多了。大概郑成义进孤儿院时编的没有娘的谎言戳穿了,也可能真怕他娘把他领走,我看见郑成义的脸一下涨红了。他被李叔叔叫住后看了那女人一眼,就垂下了头。那个女人穿着破旧的衫子,一脸汗水,大概是走路热的。

义义!郑成义的娘叫了一声。

郑成义没回答,低着头。

义义,你好着吗?

郑成义还是没有回答。

义义,你过来呀。叫我看一下你。

但郑成义远远地站着,还是不说话,不抬头。李叔叔说话了:

郑成义,你怎么了?你娘跟你说话,你连头都不抬?

郑成义这才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但是他大声地说:

她不是我娘!

围观的娃娃们和郑成义的娘一下子怔住了,那些喊郑成义你娘来了的娃娃们也都变得鸦雀无声。那时郑成义没给我说过他的家事,我不知道他家有个后娘的事,所以他这么一说,把我也搞傻了,我也怔住了,我以为他是为了留在孤儿院连亲娘都不认了。但这时李叔叔却笑呵呵地说,郑成义,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过来过来,叫娘,她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跟亲娘一样关心你,几十里路上来看你,你怎么这个样子!去去去,你们都围在这里做啥!睡午觉去!

李叔叔轰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且对郑成义和他娘说,走,你们娘母子都到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人,你们两个人到那达说话去。

过了半个小时郑成义回宿舍来了。我急忙问,是你娘要领你走吗?他回答,不是,她不是来领我的。

那她做啥来了?

看我来了。我在葛家岔幼儿院的时候她看过我,从葛家岔送定西她不知道,打听着来了。就是看看这儿的福利院生活咋样。我说好着哩,她说好就好。她问我家去吗?说家里情况好些了,公家给返销粮了。我说不去。李叔叔也同意我不回去。

那太好了!我为他庆幸,又说,你这个后娘还好着呢,还给你带来青豌豆。——郑成义一回到宿舍就把一书包青豌豆放在炕上,叫我们吃。

好着哩?他气哼哼说。

咋了,不好吗?我反问。

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咋了?我惊讶他说话的口气。

她说,她把我家的房卖了!我大活着的时候盖下的新房。五间,都是新木头。卖了多少钱也没说,一个子儿也没给我!

是吗,那可怎么办?你将来回去,可就没处去了!

郑成义沉默着,好久,才恶狠狠地说:

我现在没办法,还小。等我长大了,再跟她算账!

那拴拴跟我讲述郑成义的故事过去了三年,也就是到了1974年的时候,郑成义回了一趟老家。那时候,我跟他已经很熟悉了,虽然他仍然不苟言笑,但他几次跟我谈到过他的家庭,他小时受过的苦,他的后娘!他说要不是后娘打他哥,他哥不会死在外边;他说,后娘把他家的房子卖掉了,要不的话,他有一笔财产……所以那年他穿着兵团发的黄棉袄在场部门口等班车的时候,我还开了句玩笑:回家娶媳妇去?他腼腆地笑了一下:亲戚们介绍了一个姑娘,我回去看一下去。

不找你后娘算账吗?我又笑着问。

算账!那账能不算吗?五间房值不少钱呢!他严肃地回答。

还真是碰得巧,正月底的一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正在开商店的大门,玉门镇开往敦煌县的班车停在场部门口了。我们饮马农场的场部就在兰新公路边上。七八个探亲归来的知青下车了,有天津和兰州的知青,他们往这边走过来,郑成义也夹杂其中。他看见我了,走到跟前时说,开门啦?我说,开门啦。怎么样,这一趟回家成果怎么样呀?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走着的一个姑娘,又把脸转向我说:

这是我媳妇。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很腼腆的姑娘,脸蛋红红的,就像河西走廊上的农村姑娘,红二团,但是,那窈窕的身材煞是叫人羡慕。我又问他:你后娘的账算了吗?他扭脸看了看身旁走着的一位老得一塌糊涂的村妇,一个劲儿向我摇头。

过了两三天的一个下午,仍然是穿着黄棉袄的郑成义跑进商店找我来了,说老梁,你这里有金徽酒吗?我说散金徽吗?他说瓶装的。我问要多少,他说十斤。他把我吓了一跳:金徽酒是甘肃生产的最好的烧酒,瓶装的一斤二元四角五分,要商店主任批条子才能给卖个一斤二斤的,他竟要十斤。我正要问他买十斤干什么,他说,走,走,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去!

我把他叫进了会计室。那时间我不仅当售货员,还兼着出纳,和会计在一间房办公。我看会计不在,就说在这儿坐会儿吧。他坐下了,说,今晚上我把你请下。我说要举行婚礼吗?他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天你问我算账了吗,我为啥跟你摇头,我身旁走的就是后娘呀!我错愕不已:你把后娘接来啦?他便讲了这么一段故事:

我回到老家,先给我大上了个坟,然后相亲去了,可是去了一谈,人家嫌我是赶马车的,工资又低得很,没成。没成就没成吧,心想过了年找后娘算账去,算完账回农场。我刚到家就过年了,你知道的,过年不讨账,这是习俗。不料想就在大年初二的时候,后娘就找到我亲房四爸的家来了,说是听我回来了,要请我到她家吃顿饭去。去就去吧,心想正要找你算账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张不开口了。她家里穷得很,家徒四壁。炕上连块毡都没有,叫我上炕,坐在席子上屁股硌得痛。地下只有我们农村人家才有的一个面柜,装面的。说了几句话,我才知道后娘的命也苦得很:为啥她和我大成亲以后还往那个家里跑,原来那个家她还有两个娃呢,一男一女,男娃才六岁,女娃三岁。当时她想把娃们领到我家来,婆婆又不准许。婆婆家三代单传,她一领走那边就断后了。全靠着她那时间挖野菜拾地软儿,在我家混吃混喝,才把那边的婆婆和两个娃的命保住。她为啥卖我家的房子呢?就是那时她的婆婆死掉了,两个娃娃眼看着也要没命了,才动了那念头。后来生活好了,她也没有改嫁。她说要把那家的儿女拉大,才对得起那边的丈夫。寡妇拉娃娃,千辛万苦把娃娃拉大了,儿子又得了异常急病死掉了。真是绳从细处断,薄处开眼眼呀。不过穷是穷,我去的那一天她母女两个把我和四爸招待得好得很,炒的菜擀的长面,还预备了一斤酒,一个劲地叫我们吃,喝。吃饭的时候,后娘问我成家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对象呢。她说真没有吗?真没有就把这个女子领走吧,我欠你的账哩,我把你家的房子拆着卖了,还差点把你饿死。我对不住你大和你们一家人。后娘一席话说得我心酸酸的,眼泪淌着擦不干。我想了想,我回家就是娶媳妇的,贼不走空,就把这姑娘领走吧。我就说,我把你的姑娘领走,你也跟我走吧。我们两个人养你一个人,你再不要苦了。我就把她们都领来了。

我笑着说,行啊,两个女人顶上五间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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