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34年3月11日晚。

婺源县城。

夫子庙旁边的县政府,县长办公室。

汪召泉站在一副草绘的婺源地图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地图上东南西北那四个地方。已经8天了,那个团的正规部队和县保安团基本上都已经打光,有十几个乡长和保长,也都与正规部队的长官一样殉国,单靠全县临时集中起来的两千多民团自卫队,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利用有利地形苦苦支撑着,得不到一点外界的支援。上面来电报说已经派了几个师的兵力从北面和东面迂回包抄,可是这么长时间了,负责外围包抄的军队在哪里?

东面和西面那边,若不是及时得到共产党游击队的有力配合,日军早已经长驱直入。至于北面,国军正规部队的两个连和民团也基本打光,两个乡长和几个保长,正领着剩下的人,和游击队一同浴血奋战。听说领导游击队的人,正是他多次悬赏2万大洋捉拿的“赤匪”头目胡泽开。这种时候,他开始庆幸自己“剿匪”不力,若真的把游击队全剿了,现在谁来帮他?

过了许久,汪召泉抬起头来,对站在身后的秘书问道:“还没有发现那小股日本人的踪迹吗?”

秘书回答道:“罗局长亲自带人对全县偏远的地方进行了搜索,还是没有发现!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天了,日本人会一直躲在山里不出来?是不是罗局长看错了?”

汪召泉望着挂在墙上的蒋总裁戎装像,开始沉思起来。婺源的地盘虽并不大,但山高林密,要真想找到那小股日本人,还真不容易。现今是隆冬季节,山林里没有野果,只要日本人下山来找吃的,就一定能够被人发现。

汪召泉低声说道:“就算罗局长看错了,可日本人分四路进攻婺源,说明了什么?”

“这……”秘书哑口了。

汪召泉说道:“刘师爷呢?”

刘师爷是汪召泉就任婺源县长的时候,从家乡赣县那边带过来的。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都会与刘师爷商量。

秘书说道:“好像出去有事了,要不我派人去叫?”

一个文书模样的人从外面进来,说道:“罗县长,外面有些人要见你,都是本县的乡绅!”

汪召泉恼火道:“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来添乱。找我做什么,能够给我变出军队来?”

文书说道:“汪县长,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出去看一看吧?”

汪召泉无奈地离开了办公室,来到县政府的接待大厅,见大厅里烧了一个大火盆,十几个乡绅围着火盆,坐在椅子上烤火,年纪最大的有八十多岁,最小的也有五十多。领头的是他认识的胡德谦。

胡德谦是考水人,出身诗书世家,二十四岁那年中过前清的举人,当过清朝的知县和民国的县议长,又是县商会的会长,在县里具有很高的威望,全县乡绅都唯他马首是瞻。

见县长出来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纷纷站起身,边拱手边说着客套的话。

汪召泉朝大家拱手回礼,走到火盆前暖了一下手,说道:“相信各位都听说了,日本人正兵分四路打婺源,我们的救兵迟迟不到,婺源危矣!”

胡德谦说道:“汪县长,我们正是为此事来的!”

汪召泉招呼大家坐下,又命文书给大家续了茶,才对胡德谦说道:“莫非胡会长有何良策?”

胡德谦用手摸着颌下的山羊胡,说道:“良策一时倒没想出,只是想给汪县长提个醒!”

汪召泉“哦”了一声,问道:“不知胡会长有何指教?”

胡德谦说道:“汪县长可知本县的那首民谣?”

汪召泉微微一愣:“我来贵县不过两年,每日只知处理县里事务,对乡野之事一向知之甚少,还请胡会长多多谅解才是!”

胡德谦说道:“也难怪汪县长不知道,就是本县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那都是我们小时候唱过的,后来就没人唱了!”

这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乡绅低声唱起来:“……七鼠年,八个怪人进北京,二鸡年,三岁孩童坐龙庭;十一老鼠亡大清,猴子(暗喻孙)屁股坐不住(江山);元(袁)大一个口,给了乌龟头;贼从东边来,哭声震九洲……疑龙撼龙龙抬头,婺江源头一命休……”

对于这样的歌谣,汪召泉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每一句都是事关国运的,最后那一句他听清了,居然有婺源两个字,当即问道:“胡会长,这句怎么解释?”

胡德谦说道:“这是光绪年间何半仙留下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依字面的意思看,婺源将面临一场浩劫。”

有关何半仙的故事,汪召泉来婺源上任后,闲暇之余听手下人说过。在徽州地区的民间,没有人不知道何半仙的,据说他是南唐国师何令通的后人,得到祖上的真传,破解了刘伯温的推背图,洞晓很多天机,会摸骨算命,起卦看风水。他算的命特别准,起的卦特别灵,至于看的风水,那就更不用说了,说出什么样的人物就出什么样的人物。由于泄露了天机,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就瞎了双眼,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替人算过命,更没有看过风水。徽州一带很多算命看风水的先生,很多都出自他的门下。虽然他在民国初年就已经死了,但是徽州这一带,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传说。

那个年纪最大的乡绅咳嗽了一阵,上前颤微微地说道:“若……联合上一句的……意思……就是……有关风水……”

胡德谦扶那乡绅坐下,转身对汪召泉说道:“汪县长,照自古风水先生所说,婺源境内群山环绕,山势北高南低,九条河流成一线南流,乃藏风聚气之地,为龙蛋之像。只可惜婺源地薄,罡气无法成形,故有葬于婺源发于外乡的说法。”

另一乡绅接口道:“古代诸多圣贤之人,若追其祖籍,均在婺源!”

汪召泉知道婺源自古文风很盛,出过不少名流学士,其中不乏有江永那样的经学家和音韵家,也有“南宋苏武”之称的忠臣朱弁,更有“布衣宰相”之称的名臣汪澈等等;还有“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的政坛佳话。在乡下的几处地方,至今仍保留着敕造“天官上卿”和“尚书第”的官邸。宋代的理学家朱熹和清末的铁路专家詹天佑,祖籍也都在婺源。

他想了一下,耐着性子说道:“诸位圣贤所说的极是,婺源确是风水宝地,可这与日本人攻打婺源有何关系?难不成他们是冲着本地的风水来的?”

他这么一问,胡德谦等那些乡绅顿时愣住了,是呀,婺源的风水再好,可与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顿时哑口无言了。

胡德谦看了看大家,说道:“汪县长,你刚才说婺源危矣,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在县里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这番话说到了汪召泉的心坎上,他说道:“胡会长,现今我最想要的,就是人和枪,你看你们能不能尽量多凑集人和枪,交给县保安大队的方队长统一调配?”

胡德谦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人嘛,倒还有些,各村都有不少壮劳力,组织起来就是,只是这枪,恐怕就难办了,我手底下也就十几条枪,早就交给你们了!”

另一个乡绅说道:“这枪确实很难办,不过火铳倒有一些,各村都有打猎的猎户,全县集中起来应该有一两千支!”

汪召泉大喜,说道:“火铳的射程虽不远,可近距离也有很大的杀伤力!”

那个乡绅接着说道:“民国初年的时候,有村民用自制的松木炮打过土匪,要不叫村民多赶制一些松木炮出来,说不定能赶上用场!”

汪召泉上前拉住那个乡绅的手说道:“只要能打得响的就行,我们学游击队的方法,派人于路边或山林埋伏,打上几枪,放上几炮就走!只要再坚持个10天,援军一定有消息!”

胡德谦慢条斯理地说道:“汪县长,刚才说的那些事,就交给我们几个去办!”他接着转身对那些乡绅拱手道:“诸位回去后,尽快集中人和火铳,下午五点钟之前到县保安大队报到!”

汪召泉上前说道:“胡会长,我看没必要回县里了,那样耽误时间,把集中起来的人和枪,由各乡公所指派的人带队,就近往四处增援吧!”

胡德谦点了点头:“只有这样了,希望能够多熬些时候!”他接着对同来的乡绅们说:“你们先回去吧,路上雪滑,注意点!我和汪县长还有些事要单独谈一谈!”

那些乡绅离开后,文书也知趣地退到外面去了,胡德谦和汪召泉在火盆前坐下,烤了一下冰冷的双手,低声说道:“汪县长,汪县长,我不是灭自己的志气长日本人的威风,有些事情要做长远考虑才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离县城最近的不过四五十里,最远的不过一百多里,单靠一些火铳和松木炮,要想熬上10天的话,恐怕很难!我认为,于今之际就是要弄清日本人进攻婺源的真正原因,才好想办法对付!”

汪召泉说道:“胡会长,我也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呢!”

胡德谦说道:“你不知道,也许上面知道,你打电报给上面,务必弄清是什么原因!”

汪召泉为难地说:“胡会长,我早就打电报到上面了,可是上面至今没有答复,只要我组织民团进行抵抗,还说国军有10个师的军队,正向这一带包抄!日本人熬不了多久的。”

胡德谦说道:“这话你说给别人听,也许有人相信。你不看湘豫桂战场上,国军一百多万军队,都……”

汪召泉摆了摆手,说道:“胡会长,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吧!”

胡德谦说道:“以县城为中心,东西北三面有游击队帮忙,还能顶一阵。只是这南面太白村一线,虽然有一条河隔着,可就在今天傍晚,沿河的防线已经被日军突破,接下来,日军由几条小路就可直逼县城!”

汪召泉的脸色变了一变,问道:“那怎么办?”

胡德谦说道:“我已命人在这几条小路上设了埋伏,这大雪天的,日本人路线不熟,不敢轻举妄动。”

汪召泉说道:“可据我的消息,南面的日军有上千人,配有坦克和大炮,若他们过了河,明天就可以冲到县城!”

胡德谦微微一笑说道:“来县城的大路,我已经命人把所有的桥都给炸了,路面也被挖得一塌糊涂。如果日本人想走小路的话,坦克和大炮没办法过来。”

汪召泉的神色紧张起来:“可这样也支撑不了多久呀!”

胡德谦说道:“这正是我想找你商量的原因。你姐夫不是上饶行署的专员吗?”

汪召泉问道:“是呀,怎么啦?”

胡德谦说道:“还记得10年前在南昌被处决的方志敏吗?”

汪召泉似乎愣了一愣,说道:“胡会长,你到底想说什么,直直白白说出来,不要有一句没一句的。”

胡德谦说道:“方志敏虽然死了,可共产党游击队还有很多人被关在上饶集中营。如果你姐夫能够站在国共统一战线的大局上,把关在里面的人放出来。那样的话,弋阳横峰一带的游击队便会很快发展起来,让他们从后面打击日军,就……”

不等胡德谦把话说完,汪召泉连连道:“胡会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那些关在集中营里的人,岂是轻易能够放的?再说了,就算我姐夫想放,那也要上面同意呀!那些人一旦被放,还不等于放虎归山,你我能有好日子过?”

胡德谦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

汪召泉接着说道:“就拿在鄣公山一带活动的胡泽开来说吧,现在他确实在帮我们,可日本人一走,我们还不一样按上面的意思剿匪?胡会长,你要认清形势。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明白吗?”

胡德谦说道:“好了,汪县长,算我没说,行了吧?我建议你还是做点准备,万一日本人打到县城,你和县政府的一帮人,就搬到清华镇去!”

汪召泉拱手道:“那我可多谢胡会长了!”

胡德谦起身,慢慢走了出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唱起了那首童谣:“……贼从东边来,哭声震九洲……疑龙撼龙龙抬头,婺江源头一命休;田上草,贵人相,帝王印信无处寻……”

汪召泉望着胡德谦的背影,听着对方那苍老的长吟,虽然身旁的炉火正旺,但他却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

胡德谦走后,刘师爷那瘦小的身躯从照壁后面转出来,走到汪召泉面前说道:“汪县长,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听说胡会长上个月送了一批粮食和棉布给游击队,这样的人你不可不防着他一点。不过我觉得他的建议不错,把县政府搬到清华去也好!”

秘书从里面疾步出来,把手里拿着的一份电报递给汪召泉,说道:“刚刚收到的紧急电报!”

汪召泉接过电报看了一眼,惊道:“是真的吗?”

秘书点头,说道:“是重庆那边直接发给我们的,还能有假?要不我去叫胡会长回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刘师爷说道:“这是机密,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是要掉脑袋的。”

秘书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刘师爷瞟了一眼汪召泉手里的电报,说道:“如果他真的被日本人带到了婺源,还怕第一和第三战区的司令长官,不拼死派兵过来救吗?”

汪召泉高兴地说道:“这下婺源有救了!”

刘师爷说道:“汪县长,要不我们把自己的人撤回来,只要守着县政府不被日本人占领就行。剩下的那些事,就交给胡会长他们去办。不是说用火铳和松木炮,都可以抵挡日本人吗,那就让他们去挡!”

汪召泉说道:“用我们的人在县内集中寻找那股日本人,只要能够把他救出来,那是大功一件,比守住一个小小的婺源强多了!”

※※※※※※

胡德谦出了县政府大门,见门廊边站着几个家丁,那顶布衣小轿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管家胡旺财上前道:“老爷,快半夜了,雪下得这么大,我们就不要回去了吧!”

胡旺财一家三代人都在胡德谦家当管家,他比胡德谦还大一岁,小的时候和胡德谦一起读私塾,两人的感情很深厚。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都开春了,怎么还下这么大的雪,真是邪了!”胡德谦看着火光中那漫天的大雪,比他来的时候下得更大了,他转身看了身边那县政府的牌子一眼,对胡旺财说道:“雪大,路上滑,这轿子就不坐了,你去找匹马来!”

胡旺财离开后,胡德谦对其中的两个家丁说道:“你们俩先回去,把族里的几个老人都叫起来,在我家等。另外把上下几个村的青壮年男人都集中起来,家里有火铳的,把火铳带上。”

那两个家丁领命去了。

没多久,胡旺财牵了一匹马来。胡德谦上了马,策马往城外而去,胡旺财和另两个抬轿的家丁紧紧跟上。

胡德谦骑马走到西门垴,还没出县城,远远看见前面有几个举着火把的人,正冒雪而来。近了些,他认出为首那人,是警察局长罗中明,忙下了马上前说道:“罗局长,辛苦呀!”

罗中明也认出是胡德谦,忙道:“胡会长,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

“回村!”胡德谦说道:“县里情况吃紧,太白村那边已经顶不住了,我已经和汪县长商量了,尽量从全县各村抽些人手,不管怎么样也要顶一顶!”

罗中明点头道:“那是,那是!有胡会长这么卖力,我看日本人打不进来!”

胡德谦上前两步,低声问道:“找到那股日本人的踪迹没有?”

罗中明摇了摇了头,说道:“也真的奇怪,明明进了婺源,怎么就一点踪影都找不到呢?”

胡德谦说道:“得细心去找!说不定他们就躲在县城的哪个角落里!”

罗中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倒提醒了我,我只顾在下面找,居然忘记了县城里,我今天晚上就来个全城搜查!”他拱了一下手:“胡会长,回见!”

胡旺财带着那两个家丁追上来,一把扯住马缰说道:“老爷,你走慢点,我们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这大雪天的,又没个火把,万一你不小心摔着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呀!”

胡德谦对胡旺财说道:“胡管家,你牵着缰绳走,小心点就是!”

胡旺财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缰绳,走在最前面。

一行四人出了县城往西走,来到距离县城七里路的一个小亭子。胡旺财指着亭子左边山坡下那几间房屋说道:“老爷,前阵子我带我外甥来找游瞎子排八字的时候,听他说今年婺源要死很多人。要不我们去找他给看看!”

胡德谦的心弦一动,想起了他唱过的那首童谣。

游瞎子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相面先生,据说是何半仙的徒孙,两眼虽然瞎了,可排八字算命,只要报上的生辰准确,定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最出名的一次,是算准了前任县长孟如光的死。孟如光是从修水那边调来的,上任几年来,不顾婺源人的死活,只顾拼命捞钱,弄得天怒人怨。县里的几个乡绅联名到上面去告,不但没告得下,反而要升官了,说是调到九江去当行署专员。有一个乡绅弄来了孟如光的生辰八字,想问问游瞎子,孟如光的时运如何。哪知道游瞎子把八字一排,说这个人命中犯煞,祖荫不够,不过10天定遭横死。那乡绅当然不信,走的时候连卦金都不给。孟如光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派人把游瞎子抓了起来,说他妖言惑众。但孟如光心里也怕,整天躲在县政府里,哪里都不去,从街上找来两个妓女,天天陪着喝酒享乐。只等熬过这10天,打算把游瞎子游街示众后枪毙,以出心头之恨。好容易熬到第9天,浮梁县的县长突然来访,商量与婺源县联手“剿匪”的事宜。当天晚上,孟如光喝多了酒,由两个妓女扶着上楼的时候,不巧一脚踏空,三个人一同从楼上滚下来。若在平时从楼上滚下来,大不了摔个骨折什么的,可偏偏那天不知道什么人在楼梯下放了一个马扎。孟如光一头撞在马扎的边角上,当场就死了。那两个妓女倒是没事,不过后来被警察局长罗中明以“意图谋害县长”的罪名枪毙了。孟如光一死,游瞎子顿时名声大震,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从牢里放了出来。那个没给卦金的乡绅,带着两百大洋和一担子花红,亲自到牢门口迎接,鞭炮从县城一直放到七里亭。

游瞎子能说出那样的话,莫不是早就算到了什么?想到这里,胡德谦说道:“只怕这时候他早就睡了!”

乡下人素来早睡早起,尤其这大雪天,早早钻进暖和的被窝,比坐在火盆边要舒服得多。

胡旺财说道:“老爷找他,那是给他面子!”

四个人出了亭子,沿着亭子边的一条小路往下走,没走多久就来到一座青砖碧瓦的大屋前。周围几栋房子早已黑灯瞎火,唯独这栋屋子里面透出灯光。都这么晚了,游瞎子还没睡么?

胡旺财纳闷着,正要上前敲门,却见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一个举着美孚灯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认出这人是游瞎子的小儿子游勇庆,忙道:“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呀?”

游勇庆说道:“我爸说今天晚上有贵客来访,要我一直等着!”

胡德谦一听这话,忙下马躬身道:“麻烦你回禀游先生,就说我胡德谦深夜冒昧来访,还请他见谅!”

游勇庆笑道:“外面雪大,快点进来,说那些客套话做什么?”

几个人随游勇庆进了院门,一个家丁把马系在院内的遮檐下。过了天井来到堂屋里,顿时令人感到一阵暖意。

堂屋里生了一盆火,上首八仙桌上,放着一盏美孚灯。一个戴着棉帽,穿着棉大褂的老头子,正坐在火盆前的躺椅上。

游勇庆给几个人倒了热茶,胡旺财他们三个人在路上摔了好几跤,浑身都是泥水,围着火盆烘烤。

胡德谦上前几步,拱手道:“胡德谦深夜冒昧来访,还请先生多多见谅!先生不亏是高人,算准今晚……”

游瞎子干咳了几声,说道:“你来找我,究竟想知道什么?”

胡德谦再次拱手道:“我胡德谦生于考水,是光绪七年六月十二日卯时所生,今年虚岁六十有五,还请先生算算我的年运。”

游瞎子低声说道:“你这命还用得着我算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积德行善之人,福佑子孙呀!”

胡德谦说道:“我想起儿时何半仙留下的童谣,里面有婺源二字,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游瞎子说道:“你们考水胡姓之人本不是凡种,诸事有因也有果,这童谣的因果,就落在八卦二字上,你好好想想吧!”

在火盆钱烤火的胡旺财说道:“游先生,我们家老爷是想请先生算算年运的,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游瞎子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们家老爷是聪明人,有些事他应该会想到的!”

胡德谦微微一笑说道:“多谢游先生,胡某告辞了!”

游瞎子叫道:“胡公,我有一事相求!”

胡德谦说道:“先生有事只管吩咐!”

游瞎子说道:“我这小儿子天生命硬,留在家中恐怕没有什么出息,须得贵人提携才行,既然胡公来了,今晚就把他带走,你看如何?”

游勇庆从内堂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肩上扛了一支火铳,腰里挎着一把短柄腰刀,挂了两筒火药和铁砂子,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胡德谦看了一眼游勇庆,眼下县里正是用人之际,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当下也不客气,朝游瞎子拱了拱手,说道:“难得先生如此大义,我这就把人带走了!”

说完转身向外面走去,其他人则紧跟在他的身后。游勇庆从柴屋里拿了几顶斗笠分给胡旺财他们,有斗笠戴着,好歹能遮挡一些风雪。

※※※※※※

一行五人离了七里亭,迎着风雪往西走。

两个时辰后才来到一个叫高砂的地方。从县城到高砂,不过20华里的路,平时走路还不到一个时辰。雪天路滑,胡旺财和两个家丁一路上不知道跌倒多少次,浑身上下都是泥巴,衣服也湿透了。倒是游勇庆聪明,在布鞋上套了一双厚底草鞋,走得慢,却不曾摔倒。几个人走得直冒汗,也不觉得冷。

从这里往北走五六里地,爬过一道山岭,就到考水村了。

胡旺财说道:“老爷,这雪下得太大了,我们在高砂的保长家歇一会,等雪小一点再走吧?”

高砂的保长程贤冠,前些天带了两百多个乡丁去支援太白村那边,现在不知道生死如何,现在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怎么好上门打扰?

胡德谦也知道胡旺财的年纪大了,比不得三个年轻人,于是说道:“要不你在高砂找户熟人家休息,他们三个陪着我回去就行!”

胡旺财见胡德谦这么说,哪里肯答应,咬咬牙牵着马继续前行。

这几里山路很崎岖,经常有狼出没,一般人要想从这里过,也都结伴而行!

胡德谦对一个家丁说道:“把你的枪给我!”

他接过家丁的枪,利索地把子弹上了膛,倒提在手里。两个家丁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除了几个人的走路声外,就只有大风刮过树林的“呜呜”。这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分外的令人觉得心惊胆战。

终于来到山岭下,胡德谦下了马,拄着胡旺财递给他的拐杖,把马缰递给一个家丁。

走在最前面的游勇庆看到前面有影子晃动,忙摘下身上的火铳,拔掉塞住铳口的纸塞,大声叫道:“如果是人的话,就应一声,否则我开枪了!”

山里人走夜路有很多禁忌,相互之间遇到,不敢乱打招呼,只要发出声音,证明自己是活人,就行了。

传来一声狼嚎。

游勇庆不敢怠慢,对着那些黑影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从铳口迸出万点星光,成扇形笔直朝前面射去。

火铳的声音比步枪不知道要响多少倍,饶是胡德谦有所准备,也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如此大的声音,山岭台阶上的野狼早被吓跑了。

一铳打完,游勇庆很利索地往铳口装火药和铁砂子。另一个家丁也摘下背上的枪,打开保险瞄准前面,仔细寻找目标。

上好火药和铁砂子,游勇庆平端着火铳,猫着腰,一步步踩着台阶往上走。走了七八级台阶,隐约见前面台阶上的雪窝里,躺着两个死人,顿时吓了他一大跳,几步窜下台阶,来到胡德谦身边,叫道:“胡老爷,我……我打死人了!”

胡德谦一愣,刚才明明听到前面传来狼叫,游勇庆才开的铳,这么远的距离,若真的活人被铳打中的话,不可能那么快致命,怎么连惨叫声都没有?当下从一个家丁手里接过火把,一手提着枪,对游勇庆说道:“不要怕,我们再上去看看!”

胡德谦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游勇庆和另一个持枪的家丁。往上走了十几级台阶,感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死人的胳膊。

台阶的雪地上还有一些杂乱的梅花状足印,是狼留下的。

那只死人的胳膊被狼啃过,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再往上的台阶上,果真有两个死人,胡德谦一眼认出那两个死人,正是他先派回家报信的两个家丁。他惊道:“怎么会这样?”

走在后面的胡旺财闻声赶上前,看到了雪地里的惨状,两个家丁的尸体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样子,当即哽咽着说道:“可怜,怎么两个人连枪都不敢放,硬生生让狼给吃了呢?”

两个家丁共有两支枪,一人一把,其中一个家丁的枪还背在身上,另一个家丁的枪甩落在山道旁边的草丛中。

这两个家丁并不是第一次走夜路过这道领,也知道这附近有狼出没,可是他们居然连枪都没来得及从肩膀上摘下来,就丧了命。

胡德谦看清其中一个家丁的致命部位在咽喉,伤口很窄,是被一种很锋利的利器划过所致。另一个家丁的左手齐肘被砍断,腹部被横着砍开了一个大口子,肠子被狼扯了一地。

他望着这两具残缺的尸体,说道:“他们不是被狼咬死的,是被人杀的!”

胡旺财问道:“在这种地方,什么人会杀他们?难不成是胡泽开回来报仇?”

胡德谦说道:“你别乱猜,胡泽开和我是私人恩怨,他要找也是找我,绝对不会滥杀无辜!这种时刻,浮梁那边的新四军也不会到这里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人一定遇上了不该见到的人!”

他抬头看了四周一眼,只见大雪茫茫,哪里还辨得到什么踪迹?

胡旺财问道:“难道是罗局长他们正在找的那股日本人?”

胡德谦点头道:“很有可能!明天一大早,你派人骑马进城告诉罗局长。”

胡旺财问道:“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胡德谦说道:“不能让他们放在这里给狼吃,找树藤捆了,放在马背上驮回去!”

胡旺财和另一个家丁就在路边找了些树藤,将两具尸体收拢来捆好,一边一个挂在马背上,催着马往前走。

胡德谦持枪走在前面,一个家丁观察山道两边,游勇庆负责殿后。

上了岭,是一座石头砌成的亭子,专供上下岭的人歇脚用的,亭子上方的一块石板上,刻着积善亭三个隶体大字。这是胡德谦祖父的书法,他祖上曾出过几个进士,也算是书香门第,到了他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出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俨然成了村里的大户。经商不忘习文,更不忘积德行善,远近十几里内的路桥凉亭,都由他家出资修建。遇到荒年,也都会对那些贫困的乡民无偿救济。正因为如此,他家在考水村德高望重,他祖父也成为一族之长,全族胡姓之人若犯了族规,单凭他祖父的一句话,就可定人生死。族长的位置传到他的手里,比以前多了一些民主的特色,遇上什么大事,他会找来族里的一些老人,共同商讨对策。

胡旺财一屁股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也走不动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路连滚带爬的,加上雪水渗透衣裳,寒气一直透到骨子里,哪里还吃得消?坐下来没多久,身体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胡德谦忙叫一个家丁把胡旺财背上,只要下了岭,走不上两里地,就到考水村了。

上岭容易下领难,一个家丁扶着胡德谦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背着胡旺财的家丁走在中间,手里还牵着马缰。游勇庆仍走在最后,不时回头警惕地看着身后。

几个人一步三滑,好容易熬到半山腰,远远看到前面的山道上出现一溜火把。双方的人走近了些,那边有人喊道:“山上的是什么人,应一声!”

那个扶着胡德谦的家丁梗着嗓子喊道:“自家人!”

下面的人上来了,胡德谦认出领头正是村里的武师胡德欣,后面跟着他的小儿子胡福源。他膝有两女三男,两女已经出嫁,大儿子和二儿子分别在杭州和上海经营祖上遗留下来的生意,只有小儿子在身边。

胡德欣和胡德谦是同辈分的人,但年纪要小上二十几岁,年轻的时候出去混过,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身武艺,前些年刚回来,还带了一个河南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有一次帮胡德谦运一批茶叶去杭州,路上碰到国民党的溃兵,他一个人领着几个伙计,硬是打跑了二十几个溃兵。农闲的时候,教村里的那些后生小辈们练练武,被村里的人尊成为武师。

胡福源看到了父亲,忙上前叫道:“爸,这大雪天的,你这么晚怎么还回来呢?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怎么办?”

胡德谦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来接我们?”

胡福源说道:“县里前些天不是要我们注意日本人吗?是欣叔听到山那边有打铳的声音,便要带人过去看看,没想到遇上了你们!”

原来是游勇庆在那边岭脚开了那一铳,让胡德欣听到了!

胡德欣看到了用藤条捆在马背上的尸体,还有不省人事的胡旺财,忙问道:“谦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胡德谦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吧!”

胡德欣二话不说,背起胡德谦就往山下走,脚步显得稳健而踏实。

※※※※※※

考水村胡氏宗祠,灯火通明。

祠堂主祭堂供桌上面的中堂壁上,挂着几幅胡氏祖宗画像。正中间那一副画像,上面的人头戴唐代进贤冠,身穿紫色鹘鸟花纹绫官袍,乃是胡氏义祖胡三公像。胡三公像左边那一副画像,上面的人头戴进德冠,身穿蟒袍,手持朝笏的人,正是胡氏的宗祖明经公胡昌翼,右边的画像则是胡氏的二世祖延政公,后世子孙也称延进公。

画像下方的条案上,摆着胡氏历代祖宗的牌位,牌位前的供桌上,放着一些祭品。几支大白蜡烛和挂在横梁上的几盏油灯,照着每个人那庄严而肃穆的面容。

胡德谦的手里捏着三支上等佛香,虔诚地朝上首拜了几拜,把香插到供桌前的香炉里。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个族里有声望的老人。平时族里有什么事情,他都和这几个老人商量。年纪最大的那个老人叫胡宣林,是宣字辈的,比他大两辈,是他的叔公。

上完香,胡宣林颤微微地说道:“德谦呀,这大冷天的,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叫起来,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个老人说道:“听说日本人打进来了!”

胡宣林说道:“婺源山高地险,这么多年了,日本人根本没法进来,怎么就打进来了呢?”

胡德谦面对大家,说道:“叔公,我这么晚把大家叫起来,主要不是为了日本人打进来的事!”

胡宣林问道:“那是为什么?”

胡德谦正色说道:“大家还记得光绪年间何半仙留下的那首童谣吗?那里面就有婺源两个字,就是现在将要发生的事。”

胡宣林问道:“那童谣我还记得一些,确有婺源两个字,可是没有说明婺源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呀!”

胡德谦说道:“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七里亭的游瞎子告诉我,跟‘八卦’两个字有关,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该不会验证在我们祖宗的八卦坟上吧?”

一个老人说道:“不可能这么玄乎呀,这日本人跟我们祖宗有什么关系呢?”

胡宣林说道:“不管是什么人,要想来挖我们的祖坟,那我们可不干,把全村的人集中起来,跟他们拼了……”

胡德谦说道:“我也想不明白,这日本人怎么会看上我们的祖坟?不过,日本人突然间攻打婺源,不可能没有一点原因吧?游瞎子的话不可不信,我们还是防着点好。”

胡宣林说道:“是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连祖坟都让人给挖了,我们这些人死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呢?德谦,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天色微明,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站在祠堂主祭堂外面的胡德欣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最后听胡宣林那么说,他走了进去,说道:“从今晚开始,每天三批,每批5个人,轮流守着八卦坟,你们看怎么样?”

胡德谦说道:“我看还得再多加几个人,除了明天去支援抗日民团的人外,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归你调配。另外,明天一大早,派人去县里通知罗局长,要他多派些人,在高砂一带搜查一下。”

他接着对站在胡德欣身后的胡福源说道:“明天等上下几个村的人全部组织起来以后,由你带队,抄小路往南线去支援,多带些炸药去,万一不行,把路给我封死了。不管怎么样都要给我顶住,不能放一个日本人进来,就是死,也要弄两个日本人垫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大声哭道:“德谦叔,不好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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