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3月13日上午。

距离考水村10里山路的山神庙。

刘勇国躲在树丛中,静静地看着那几个人走近山神庙。他早已经看清那几个人的样子,虽然那几个人穿的是本地人的服饰,但走路的姿势已经彻底地出卖了他们。

绝大部分日本人都是罗圈腿,走路的样子明显与本地人不同。而且他们走路的时候,不时张头四望,一副很警觉的样子。本地人走路的时候,大都看着脚下的路。况且这是进山的路,若是本地人,身上怎么没有柴刀或是挑棍呢?

那几个人在山神庙前站了一会,其中一个人朝后面打了一下手势,紧接着,十几个穿着日军从他们现身的树丛中鱼贯而出,在那些日军的队伍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尽管那人穿着日军的军服,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来婺源之前,沈醉很郑重地告诉过他,要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证那个人的生命安全。他原想调动特训处的特工人员,组成救援小组,从日本人手里强行把人救出来。可是想了一下之后,觉得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日本人能够在重庆把人弄走,一定早就考虑到国民党这边的救援计划。

什么叫投鼠忌器?

当他仔细品位离开重庆时,沈醉最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后,就明白那四个字的真正含义了。沈醉那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当局没有办法用别的方式去救人,要他凭一己之力,在不惊动日本人的情况下把人救出来。

没有外援,就靠他和他带来的那两个手下。好在沈醉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送了一台最先进的美国电台给他,以便他利用侦讯电台波段,准确找到那股日本人的位置。

他躲在树丛中思索了一阵子,身子悄悄后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两个多小时后,他拐过一道山弯,终于看到了一个位于山坡下的小村子。他找到了村头的一家农户,敲开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可无论他怎么说,就是听不懂他的话。处在大山深处的山民,一辈子都很难走出大山,除了本地方言,其他的话都听不懂。

好在他身上还有些法币,忙拿了出来,连比带划地说清楚了大致的意思,就是想用钱买饭吃,另外换一身本地人的衣服。

那老人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转身进去了。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水出来。

他捧起碗,刚喝了两口,突然脑头生风,正要扭头去看,后脑遭到重重的一击,顿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从屋子里冲出一个精壮的年轻人来,手里拿着绳子。那老人用本地话说道:“前些天乡里不是派人下来说,要是遇到不认识的外地人,就去报告吗?先把他绑起来,你们再去乡里报告,说不定能换几块大洋的赏钱。”

那个年轻人把刘勇国绑好,扔进旁边的小柴房。转身进屋背了一把打猎用的火铳,拔腿就往高砂走。离村大约走了四五里地,转过一个山脚,远远见前面来了一队人,走近了些,他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是前些天带人到村里来下通知的高砂村的保长,后面的那些人,好像是县里的警察。他迎了上去,把抓住一个外地人的情况说了。

跟在保长身后的罗中明吃了一惊,问清被抓住那人的长相后,连连说道:“坏了,可能是自己人,日本人绝不可能单独一个人的!”

他忙催那年轻人往回走,进了村,他跟在年轻人的身后来到柴房前,推开柴房一看,果然是刘勇国。

刘勇国微微笑道:“想不到淳朴的婺源人,居然是这样待客的。”他被松绑之后,接着问道:“不是叫你去组织搜捕队的吗,怎么这么快?”

罗中明气恼地说道:“别提那事,我拿着文书正准备到各乡去组织搜捕队,不料县里又下了文,说日本人还可能再进攻婺源,各乡集中起来的壮丁,要归县里统一调配。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自己手下的几十个兄弟下来了。刚到高砂村,就听保长报告说,今天一大早,考水村有人去县里找汪县长,我猜想考水村一定出事了,本想直接带人去考水,可想到你说过的话,所以就没去。我听保长说,前天这个村里有人进山砍柴,晚上没有回家,村里派人出去找,也没有找到,所以我想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遇到了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刘勇国说道:“别提了,麻烦你对他们说,弄点吃给我,然后再给我一套衣服和鞋子!”

吃饭的时候,他向罗中明了解了这个村子的情况。原来这个村子只有六七户人家,村里的人靠着砍柴打猎和那几亩薄田为生,考水村和这里相隔着两座山。从这里到考水村,腿脚利索的人要走两三个小时。前面一个山谷中,有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平时庙里有一个看门的哑巴老头,前些天,村里有人见那哑巴老头去齐云山拜祖师爷,一直没有回来。

吃过饭,刘勇国照着那几个村民的描述,用木炭在纸上画了那看庙老头的样子。他换上一套当地老人的衣服,又用一个破袋子装了一些红薯。才对罗中明说道:“你可以带人在这一带搜山,但最好不要靠近山神庙。”

罗中明问道:“为什么?”

刘勇国说道:“我怕你会影响我的行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要么你干脆带人去考水那边,对胡会长说我没事,他的人很可能死在日本人手里了,要他派人去找!”

罗中明说道:“你一个人就这么去,万一……”

刘勇国说道:“重庆来的苗教授也在那里,他应该会教你怎么做!”

说完后,他背上那袋红薯,在众人的目送下往村背后的山上走去了。

一个小队长模样的警察上前问罗中明:“局长,我们去考水?”

罗中明点点头,说道:“找几个熟悉山上情况的人来,你带人搜山,我先带几个人去考水!你傍晚边去考水见我!”

小队长敬了一个礼,大声说道:“是!”

罗中明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刘勇国那渐渐消失的背影,目光逐渐迷离起来。

※※※※※※

却说苗君儒和胡泽开骑马进了县城,直接来到县政府大门口,下马刚上台阶,还没进大门,就被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拦住。

那副官一拍挂在腰间的盒子枪,大声凶道:“你们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大咧咧往里面闯的,干什么,干什么?”

苗君儒说道:“我们要见汪县长!”

那副官上下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斜着眼说道:“汪县长岂是说见就能见的?里面那几位局长和县里的老爷们,都等一两个小时了。你们要见汪县长的话,先到外面排队去!”

苗君儒朝县政府门口看了看,也没见什么人在排队,便问道:“请问去哪里排队?”

那副官嘿嘿一笑,说道:“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他指着前面的一条巷子,继续说道:“看到没有,从那里进去,看见有一个小门的地方,到里面登记,登记完后,县长有时间的话,自然会见你们的!”

胡泽开一听火了,骂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臭规矩?”

说完后他推开那副官,硬要往里闯。不料从旁边冲出十几个持枪的士兵,齐刷刷把枪口对准了他。

他怒火万丈,大声叫道:“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也没见到你们有多本事,对付起自己人来,反倒比狗还凶!”

那副官拔出了腰间的枪,凶道:“居然敢骂我们是狗,兄弟们,把他们两个家伙抓起来,关进大牢再说!”

胡泽开不甘示弱,飞快拔出腰间的两把盒子枪,张开机头对准那些士兵,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副官叫道:“反了你了,还敢带枪冲县政府!”

苗君儒一把抓住那副官,说道:“赶快带我们去见汪县长,如果误了事,只怕你吃罪不起!”

那副官把手里的枪一摆,叫道:“把你的手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开枪了!”

苗君儒也火了,转手一抓,已经将那副官手里的枪抢到手里,叫道:“我是从重庆来的,有事要见汪县长!”

一听是从重庆来了,那副官脸上愤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慢慢地换上一副很古怪的面孔,有几分尴尬和献媚,又有几分害怕和后悔,刚才说话时的那种蛮横与霸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怔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原来……原来你是从重庆来的,刚才……刚才实在是……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接着,又朝那些士兵挥了一下手,骂道:“还围着做什么,没听到是从重庆来的吗?都给我滚!”

那十几个士兵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苗君儒把枪还给那副官,说道:“在前面带路!”

那副官屁颠屁颠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要是早说是重庆来的,就没事了。上面已经交代下来,说有重庆那边的大人物要来!”

苗君儒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副官说的重庆大人物,应该就是刘勇国了。

进了县政府那与祠堂有几分相似的办公楼,苗君儒见来去的人一个个神色慌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上楼梯时,见上面下来七八个人,同样也是神色慌张,两个本地乡绅模样的人,正低头说着话。经过他们身边时,他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可怎么办,又来了,前阵子死了那么多人,我看这一次是顶不住了!”

那副官说道:“别听他们瞎说,有你来就好了。县里也准备搬到清华去,大不了和日本人打游击!”

上了楼,副官推开一扇黑色雕花木门,对里面说道:“汪县长,重庆的人来了!”

苗君儒走了进去,见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笔挺中山装,样子有些憔悴的男人,正疾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连声说道:“刘上校,你来了就好了!我已经命令下面重新组织队伍,交给你指挥。只要能把人救出来,用什么办法都行!”

苗君儒感觉这个人抓住他的时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他说道:“汪县长,你恐怕误会了,我不姓刘,我姓苗!是以前在婺源失踪的李教授的同事。不过他已经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了,现在考水村休息!”

那个副官还站在门口,听他这么说,低声嘀咕道:“妈的,弄了半天,原来是个冒牌货!”

汪召泉愣了一下,表情阴冷起来,淡淡地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苗君儒说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那个副官看了看汪召泉,得到默许后,转身离开,并把门关上。胡泽开在外面走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把腿挂到另一张椅子上。

县长办公室内,苗君儒和汪召泉面对面坐了下来,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刘上校来婺源了?”

汪召泉说道:“县里有电台!”

苗君儒说道:“按你刚才那话中的意思,刘上校是来救人的,他要救的是什么人?”

汪召泉说道:“对不起,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对外人说!”他点燃了一支烟,问道:“你不是有事找我吗?什么事?”

苗君儒说道:“有一股日本人就在考水村的周边,我想请你……”

汪召泉挥了一下手,打断了苗君儒的话,说道:“今天上午胡会长已经派人送信给我了,我也在信里回复他了。县里现在真的抽不出人来,真的是没有办法!”

苗君儒说道:“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会来婺源吗?”

汪召泉有些茫然地摇头:“我问过上面,可上面至今都没有回答我!”

苗君儒说道:“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知道!”

汪召泉急道:“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苗君儒说道:“你是婺源的县长,应该知道本地的一些情况吧?”

汪召泉问道:“你是指哪方面?”

苗君儒说道:“有关考水和黄村的!”

汪召泉想了一下,说道:“我来婺源没几年,一般都在县城里,很少下乡,对乡下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不过我知道考水是个大村子,出过不少人,县志上也有记载,至于黄村,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那座百柱宗祠了!”

苗君儒问道:“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百柱宗祠会出事,还派保安大队的方队长带人过去?”

汪召泉连忙说道:“没有呀,我没有派人过去,再说,我怎么知道昨天晚上百柱宗祠会出事?”

苗君儒说道:“可是方队长说,他在带人回县城的路上,接到你派人送去的文书,要他直接带人到百柱宗祠去抓人。”

“你说什么?文书?”汪召泉说道:“一定是他干的!”

苗君儒问道:“谁干的?”

汪召泉说道:“是刘师爷,他把我的大印和县政府的大印都拿走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苗君儒问道:“他人呢?”

汪召泉朝左右看了一眼,说道:“刚才他还在这里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当年我在赣州的时候,他就一直跟着我,多年来都很听话的,不知道这几天突然……”

苗君儒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身边的人有问题!日本人真是无孔不入!”

汪召泉说道:“他不是日本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苗君儒说道:“这种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日本人,你都不能再相信他了!”

汪召泉说道:“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苗君儒说道:“调人到考水村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里将要发生一场大战,时间应该就在这两天!”

汪召泉说道:“我怎么相信你的话?你说你知道日本人来婺源的原因,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来的?”

苗君儒说道:“龙脉!”

汪召泉瞪着眼睛说道:“婺源有龙脉吗?虽说婺源也过像朱熹那样的夫子,也有被称为铁路之父的詹天佑,可从古至今,没有出过一个皇帝呀!”

苗君儒说道:“你懂什么,如果有一个高人用了移天补地之法,制造出了那么一个地方,吸收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达上千之久,就可以依地成脉,若再以龙气灌入,就成了龙脉!”

汪召泉微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

苗君儒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日本的玄学大师上川寿明就在婺源,他就是冲着龙脉来的,除了龙脉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来婺源吗?”

汪召泉说道:“那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在黄村的百柱宗祠发生了什么事?”

苗君儒说道:“我和上川寿明都在那里,后来遇上了方队长!”他不想再啰嗦,直接说道:“我见过刘上校,他也说是来救人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管那个人是谁,如果你也救人的话,就立刻派人去考水,守住那座八卦坟,明白吗?”

汪召泉听得一头雾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道:“既然你说见到了刘上校,那就麻烦你带他来,我把全县的人都归他调配,只要能够把人救出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苗君儒费了那么多口水,见汪召泉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只得说道:“信不信随便你,万一耽误了救人,只怕你吃罪不起!”

说完后,他转身出了门,对坐在走廊里的胡泽开说道:“胡队长,我们走!”

两人刚到楼梯口,迎面遇上那副官,此时副官身后带着好几十个人,一个个手里都有枪。

副官得意地望着胡泽开:“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面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胡老虎,哈哈,也活该我走运,只要抓到你,升官发财可都全齐了!弟兄们,给我上!”

胡泽开眼疾手快,拔出枪“叭叭”两枪,放倒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迅速闪身到一根柱子后面。

苗君儒见状不妙,快速退回到县长的办公室。汪召泉见他又进来了,而且外面传来枪声,刚要问话,不料被他一把抓住衣领,整个人几乎悬空了,忙叫道:“苗……苗先生……你……你想干什么?”

苗君儒说道:“汪县长,你手下那些人办事不足,坏事有余,日本人都打到家了,还想着抓人领赏!”

他说完,扯着汪召泉来到走廊里。

办公大楼里的枪声此起彼伏,县政府俨然成了战场,那副官手下的人躲在楼梯下面,大声吆喝着:“抓住胡老虎,不要让他跑了!”

那些人胡乱放着枪,也不敢再往上冲。楼梯上倒了几个人,都没死,发出一声声的惨号。

汪召泉问道:“谁是胡老虎?”

躲在柱子后面的胡泽开扭头笑道:“这里除了我还有谁?我说县长大人,你开的价码可不低呀,5000块大洋呢,够买好几十条枪的了。”他朝楼下喊道:“下面的别乱开枪,你们县长可在我们手里呢!”

听他这么一叫,下面的人顿时不敢再开枪了,有几个胆大的人,还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看清那个站在苗君儒身边的,正是他们的县长。

那副官叫道:“胡老虎,你可别乱来,想绑架我们汪县长,你可是死罪!”

胡泽开笑道:“什么死罪不死罪,你爷爷我已经死了几十回了,有本事就上来,试试你爷爷我的枪法,刚才那几枪是警告,让你们流点血长点记性,下次可别再碰到我。再有不要命的,我可不客气了!”

汪召泉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他毕竟是县长,当着下面那么多人的面,不可能表现得那么窝囊。他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苗君儒说道:“刚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下面的人不让我们走。现在我没别的意思,只想你送我们出去!”

胡泽开走过来,用枪在汪召泉的胸口戳了一下,轻蔑地说道:“叫你手下的人留点神,我的枪可不是吃素的。妈的,什么狗屁县长,手下的尽是一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他这两句话,说得汪召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呐呐地说道:“胡……胡队长……我知道你厉害,那时我悬赏抓你,都是上面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我们应该……”

胡泽开骂道:“还晓得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你看看你楼底下的那些家伙,在日本人面前有这么张狂就好了!”

汪召泉强辩道:“这次日本人打婺源,县里不也……”

“少啰嗦!”胡泽开把枪顶在汪召泉的腰上,说道:“走,送我们出县城!”

下面的那些士兵见楼上的人下来,忙退到一边。那副官紧抓着手里的枪,说道:“胡老虎,我们放你们走,你可别乱来!”

苗君儒和胡泽开推着汪召泉往外走,一路见到他们的人,都慌张地避开。出了县政府大门,见他们骑来的那两匹马还在。

他们放开了汪召泉,飞快上了马,向城外奔去。

那副官带着人从里面冲出来,举枪向胡泽开的背影瞄准,却被汪召泉一把按住。

那副官痛心疾首地说道:“汪县长,他可是胡老虎,县里抓了那么多年都没抓到的!”

汪召泉阴沉着脸说道:“把子弹留着对付日本人!”

※※※※※※

与考水村相隔一座山的山神庙。

山神庙并不大,一间黄土夯成的大屋子,就是用来供神的大殿,里面供着一尊泥胎的菩萨。庙门口门廊上方的土墙内,嵌着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山坞神庙四个字。旁边有两间低矮的小屋子,屋顶上盖着茅草。一间是柴房和厕所,一间是用来做饭的厨房。

山神庙左侧的山脚,有一条进山的山路,可通向考水。这座山神庙建于何年何月,也无从稽考了。当地人只知道很久以前,有天晚上,一个来山里贩药材的外地人经过这里,结果遇到了“鬼打墙”,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死在这里。外地人无计可施,只得跪在地上大声喊:“如果山神有灵,请帮我驱走小鬼,来年我一定在这里替你建庙,享受人间香火!”

说也奇怪,那人一说完,黑暗中出现一道金光,一个金甲天神出现他面前,指引他出山的道路。

拣回一条命后,那外地人并没有食言,第二年便拿出50两银子,求当地人建了这座小庙。按理说50两银子的数目也不少,建一座砖瓦结构的庙宇都够,可负责这件事的地保贪了钱,只建了这么一座夯土庙宇。这事本来没人知道,庙宇建成的两个月后,地保突发怪病,胡言乱语,把那事也说了出来。地保的老婆吓得半死,忙到山神庙许愿,说只要丈夫没事,就给菩萨上金装。许完愿回到家,果见丈夫没事了。地保也知惹恼了山神,忙把贪的钱退出来,另外请人给庙里的菩萨上了金装。从那以后,山神庙的香火旺了起来。但是到后来,前去上香的人渐渐少了,山神庙的香火也冷落了下来。不过每年的正月十五,还是有不少邻近山村的村民前来上香。后来山神庙被火烧了几次,也倒塌过几次,都是邻近的村子凑钱重修的。

通往山神庙的山道上,远远地走来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那老人背着一袋东西,走路的样子很吃力,每走一段路,都要坐在旁边的田埂上休息一下。

老人走近了山神庙,刚要进屋,冷不防从里面冲出两个人来,吓得那老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背上的袋子落在身边,从袋子里滚出几个红薯来。

其中一个人上前捡起红薯,笑着用日语说了一声:“太好了,有吃的了!”

那老人惊恐地望着那两个人,不知所措。这时,从庙里又出来一个人,正是胡德谦的儿子胡福源,他看了老人一眼,对身边的日本人说道:“我小时候来这里拜过神,这庙里就他一个人,是个哑巴,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的!”

一个穿着军服的中佐从里面走出来,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你叫他去给我们做饭吃!”

胡福源点了点头,走到老人的面前,连比带划说了一大通。那老人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身子,提起那袋红薯,走进了旁边的茅草屋。

那中佐望着老人的背影,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疑惑。他刚才见到老人去提袋子的手,显得结实而修长,并不是老人应有的那种干枯老瘦。

刘勇国的化妆技术纵使再高,也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变成老人。

那中佐转身进去了,过了一会儿,陪着一个穿风衣戴礼帽的中年人走了出来。那中年人朝茅屋看了看,微微露出一抹冷笑。他一挥手,立即有十几个端着美式冲锋枪的日本兵,将茅屋团团围住。

那中年人朝里面说道:“老朋友,我就是日本关东军特别行动二处的小野一郎,我找了你好几年,几次都差点抓到你,可都被你逃了。想不到在这里居然会遇上你!”

茅屋里面传出刘勇国那浑厚的声音:“小野先生,想不到我栽在了你的手里!”

小野一郎笑道:“再狡猾的狐狸,也会被猎人嗅出味道。你的化装技术再好,装得再像,总有露出破绽的地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手绝对不可能跟六七十岁的老人相比,更何况是一个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

刘勇国明白过来,原来他的漏洞是在手上。他苦笑了一下,抹下脸上的化装,坦然走了出去,面对小野一郎,笑道:“听说你找了我好几年?”

小野一郎说道:“当年淞沪大战时,你从我们日本使馆偷出一份绝密文件。令使馆武官小野正雄剖腹自杀。你知道吗?小野正雄是我的叔叔,我父亲小野太雄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就死了,我从小是我叔叔抚养大的……”

刘勇国说道:“所以你想替你叔叔报仇?”

小野一郎说道:“身为大日本帝国的高级特工人员,我最主要的目的,是想除去你这个对我们影响很大的对手!”

身边的那中佐说道:“你今天早上刚从我手里逃走,现在逃不了吧?”

刘勇国后悔没有从罗中明那里拿两支盒子枪,在这种情况下,最起码临死前也能找他几个垫背的。他不亏是经验丰富的特工,面对十几支对准他的枪口,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轻蔑地看着对方:“如果就这么用乱枪打死我,你们不觉得太便宜我了吗?”

小野一郎说道:“我想让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

刘勇国笑道:“小野先生,今天我栽在你的手里,是由于我的疏忽。而你,却依仗这么多人才把我困住。我们都是特工,难道你不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有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对决吗?就算我今天死在你的手里,可传出去的话,对你的名誉也是一种侮辱。别忘了,你是日本的高级特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在临死之前,见识一下所谓的‘高级’这两个字的含义!”

小野一郎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勇国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笑道:“你不应该问这种幼稚的问题,难道你不知道你的手上,正拿着一颗最大的筹码吗?”

小野一郎的眼中闪现一抹怒气,他似乎被激怒了:“不错,你要救的人就在里面,你想怎么救他?”

刘勇国说道:“我想怎么救是我的事,我承认我们之间第一个回合,我输了!但是输得不服,因为刚才注意到我的手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你身边的这位中佐!”

中佐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小野一郎,说道:“小野先生,是您教我怎么观察别人的呀!”

小野一郎黑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只要你救的人在我的手里,我们之间还是会有交手的机会,好吧,我让你走。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把他从我的手里救走!”

中佐说道:“小野先生,我们把他放走,万一他带很多人来怎么办?”

刘勇国说道:“其实今天上午我在山上的时候,就看到你们在这里了。如果我要带人来的话,还会被你们抓住吗?”

小野一郎说道:“有他在我们手里,谅你们也不敢乱来。你走吧!”

刘勇国说道:“我想见见他!”

小野一郎点了点头:“好,我就让你见一见他!”他对身边的中佐命令道:“把我们手上砝码带出来!”

那中佐朝旁边的使了一下眼色,没一会,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穿日本军服的人出来。这人三十出头,个子并不高,虽被人押着,但眼中充满了不屈与愤怒。

刘勇国看着这个三十四岁就当上三民主义青年团组训处处长、青年军编练总监部政治部中将主任的人,上前敬了一个礼,说道:“主任,我是军统局上校刘勇国,奉上级的命令前来救你!”

那个人上下打量了刘勇国一番,正色道:“我知道戴笠不会让我父亲失望的!”

小野一郎冷笑道:“勇气可嘉,其心可昭日月,只可惜能力有限”

刘勇国上前握了一下那个人的手,说道:“请主任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那个人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刘勇国:“我相信你!”

那目光如同一团火焰,瞬间点燃了刘勇国胸中的激情。他觉得百感交集,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心里话,能不能救出这个人,他心里没底,既然小野一郎同意放他走,就说明他还有机会。他放开了那个人的手,复又敬礼道:“主任,我走了!”

在小野一郎等人的注视下,刘勇国大步走了出去,像一位正走向战场的士兵。

※※※※※※

苗君儒和胡泽开两人骑马沿街狂奔,很快从西门冲出了县城。守城的士兵居然没有上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胡泽开不时往后面看,见没有人追上来,他对苗君儒说道:“苗教授,刚才我真想一枪毙了那个狗日的县长!”

苗君儒说道:“我觉得他的本质还不坏,只是在一些问题上瞻前顾后,太优柔寡断。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县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的。”

胡泽开说道:“我听浙皖赣边区的区委书记提到过他,说他是从赣州那边调过来的,好像跟原来的赣南行政督察专员有些关系!”

汪召泉难怪能够升官,原来有那么一层关系。苗君儒说道:“依他和那个人的关系,当个地区专员完全没有问题。可能那个人也看出了他的才干,才没有委以重任!”

胡泽开笑道:“国民党那些当官的,有几个是真才实干的?”

两人过了汤村,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苗君儒突然把马别住,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昨晚在黄村遇到的那个方队长吗?”

胡泽开问道:“提他做什么?”

苗君儒说道:“我怀疑县长的身边有日本人,要他回县城后特别留意,现在应该有结果了!”

胡泽开说道:“你该不会想回去找他吧?”

苗君儒点了点头说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们刚逃出来,现在又转回去,那些想抓我们的人,一定没有想到!”

两人调转马头,走到离小北门还有两里地的北门垴大樟树下,远远见前面跑来了几个人,为首那个骑在马上的,正是他们要找回去的方志标。

胡泽开别住马,把腰里的两支枪拔了出来,张开机头。苗君儒也勒住了马,那马在原地打着转,不停地打着响鼻。

方志标远远就叫道:“苗教授,苗教授!”

苗君儒惊奇地看着方志标身后两匹马上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苗永建和他千思万想的廖清。近了,他看清了苗永建和廖清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有些脏乱,但精神状态还不错。

方志标来到苗君儒的面前,勒马说道:“苗教授,你说得不错,汪县长身边的刘师爷果然有问题,那狗日的不知道被日本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尽是干些吃里扒外的事,还在西门那边勾搭上了一个寡妇。我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他怕死,说日本人要他关了两个人在大牢里。我到大牢里找到他们,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我听说胡老虎带了一个人去找过县长,就猜到是你,所以带着他们追上来。”

苗君儒深情地看了一眼廖清,从贴身处拿出那半截木梳,说道:“原谅我没有去救你。有些事情实在是由不得我呀。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廖清也知道苗君儒在他的考古生涯中,遭遇过许多离奇古怪而又神秘的际遇,那些别人根本无法相信的事情,她却深信不疑。她问道:“这半截木梳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苗君儒问道:“我也想问你,这半截木梳怎么会出现那里?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听你说,等以后再告诉我。现在我们要马上赶到考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边的好戏应该上演了!”

胡泽开问道:“怎么了?”

苗君儒说道:“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因为我设了一个局,让狐狸的尾巴露出来!方队长,谢谢你帮我救他们出来,我们先行一步,希望你能够说服汪县长,带人到考水来帮我们!”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胡德谦带领下考水村临时组建的民团,在八卦坟附近的山坡上,正与一队日军展开生死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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