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晒得也不怎么黑呀?”

“我母亲是半个白化病患者。”

她疑惧地打量了一下我的脸,我叹了一口气。乌云密布的天气跟幽默感似乎不相融。像这样几个月下来,我肯定会忘记怎么挖苦人。

我们绕着自助餐厅往回走,去往南边体育馆旁边的教学楼。艾丽卡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尽管楼号标得清清楚楚。

“好了,祝你好运,”我拉把手的时候她说,“说不定我们还会一起上别的课。”她的声音听起来满怀期待。

我对她微微一笑——用那种不会令人鼓舞的方式,然后转身进了教室。

这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过去的。教我们三角课的老师是瓦纳女士,不说别的,就因为她教的这门课,我无论如何都会很讨厌她的,而且她也是唯一要我站到全班面前做自我介绍的老师。我说话结结巴巴的,脸也红了,而且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还让自己的靴子给绊了一下。

两节课下来,每个班上我都已经认得好几张面孔了。总有某个胆子比其他同学都大一点的同学,会向我做自我介绍,问我喜不喜欢福克斯。我试图回答得很圆滑,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不过是说了一大堆谎话。反正我从来不需要用那张校园地图。

每一节课,老师都会叫我波弗特,尽管我立即纠正他们,但结果仍令人沮丧。我努力了好多年才从波弗特的阴影下走出来——真是太感谢您了,外公。在我出生前的几个月您就去世了,这使我妈妈觉得有向您致敬的义务。在家乡甚至没有人还记得波不过是个昵称罢了。现在我又得从头来过。

有一个男同学上三角和西班牙语这两门课时都坐在我的旁边,他还和我一起去自助餐厅吃午饭。他个头很小,还不到我肩膀,但他那一头乱蓬蓬的鬈发把我们在身高上的差距缩小了不少。我记不住他的名字,所以他叽叽喳喳地谈论老师和同学时,我都会微笑和点头。实际上,我并不想听下去。

一张餐桌上坐满了人,都是他的朋友,我们坐在桌子两边不起眼的地方——没法抱怨这里的礼节。他把他们的名字一说完我也就全忘了。他们似乎觉得他邀请我是一件很酷的事。英语课上的那个女同学艾丽卡在餐厅的另一头冲我挥了挥手,然后他们全都大笑起来。看来,我已经成了笑柄。对我而言,这很可能是个新纪录。不过,他们当中似乎没人心怀恶意。

就是在那儿,我坐在餐厅吃午饭,试图跟七个好奇的陌生同学聊天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们。

他们一共五个人,坐在自助餐厅的一个角落里,那是这间长长的屋子里距我坐的位置最远的地方。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吃东西,不过他们每人面前都有一盘没有动过的饭菜。他们不像绝大多数别的同学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所以,盯着他们看很安全,无须担心和那些非常好奇的眼神接触,但吸引我注意的并不是这些。

他们丝毫没有相似之处。

有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个子超级高,坐着也能看出个子很高,可能跟我一样高——她的腿长得看不到底。她看起来可能是排球队的队长,我很确信谁不想拦她的扣球。她有一头乌黑的卷发,在脑后胡乱地缠成一个马尾辫。

另一个女孩长发披肩,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不像黑色头发的女孩那么高,但很可能要比与我同桌的大多数人高。她给人一种总处于神经紧绷状态的感觉,紧张不安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了。这感觉很奇怪,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使我想起几周前看过的一部动作片里的女主角,在电影里她拿着一把弯刀干掉了许多坏蛋。我记得那时候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的——女主角不可能干掉那么多坏蛋,最后还获胜。不过,现在我认为我信了,如果那个角色是这个女孩扮演的话。

最后一个女孩的个头还要小一些,头发的颜色介于红色和棕色之间,但又与两者都不相同,像那种金属色,那种古铜色。她看起来比其他两个年纪小一些,那两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

那两个男生正好相反。高个子的那个——肯定比我高,我猜大概超过六英尺五英寸或七英寸——显然是学校的体育明星、舞会之王,在器械室里能拿起任何他想要的器械的那种人。他笔直的金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髻,但一点儿女性的感觉都没有——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看起来更有阳刚之气。对这所学校或者任何我能想象的学校而言,他显然都太酷了。

矮个子的那个瘦长结实,乌黑的头发理成板寸,像是在头皮上留下的一圈影子。

他们完全不同,却又如出一辙。他们每个人都像粉笔那么苍白,是住在这个不见阳光的小镇上最苍白的学生,比我这个“白化病人”还要苍白。尽管他们的发色各不一样,但他们的眼睛全都很黑——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是黑色的。他们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紫色的阴影,像瘀青一样。说不定他们五个刚刚熬通宵学习了呢。或许他们断裂的鼻子刚刚痊愈。只不过他们的鼻子及其特征都是笔直且棱角分明的。

但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吸引我目光的原因。

我之所以盯着他们瞧,是因为他们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的脸都美极了,美到了人间难觅的程度。女孩和男孩都很美。他们的脸是你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看见的——只有在时装杂志的喷绘页和广告牌上才有希望看到,或者像是在博物馆里,从前的绘画大师笔下所描绘的天使的面庞。很难相信他们是真人。

我断定最美的是那个古铜色头发的女孩,尽管我料想全体女性都会给那位电影明星般的金发男生投一票。不过,她们会弄错。我的意思是,他们所有人都美极了,但那个女孩并不仅仅是美丽。她绝对堪称完美,而且是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的完美,完美得令我的肚子有些难受。

他们全都望着一边儿——没有看着对方,没有看着其他同学,也没有看着我所知道的任何一样特别的东西。这使我想起那些拍广告时摆出富有艺术性的姿势的模特——带有某种美学意义上的厌倦感。我注意到,小个子男生端着盘子站起来了——苏打水原封未动,苹果一口没咬——用一种轻灵而优雅且仅属于T型台走秀的步伐,大步走开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很好奇他是否在镇上有一家舞蹈公司,直到他把自己的盘子倒掉,然后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速度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把目光迅速移回到了其余的几个人身上,他们仍然坐在那儿,还是老样子。

“他们是谁?”我问西班牙语课上的那个男生,他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他抬起头来,想看看我所说的他们是谁——尽管他可能早就从我的语气中听出来了——突然她看着我们,就是那个完美的女孩。她的目光只在我的邻座身上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然后那双黑眼睛就转向了我。长眼睛,眼角上扬,睫毛浓密。

她迅速把视线移开,比我还要快,虽然我窘得立即低下了头。投来那匆匆的一瞥时,她脸上没有任何感兴趣的表情——就仿佛他叫了她的名字,她本能地抬了一下头,心里却早就决定不理睬他一样。

我的邻座不好意思得咯咯直笑,和我一样看着桌子。

他压低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那是卡伦家和黑尔家的孩子们,伊迪斯·卡伦和埃丽诺·卡伦,杰萨敏·黑尔和罗伊尔·黑尔。走掉的那个是亚奇·卡伦。他们跟卡伦医生和她丈夫一起生活。”

我用眼角余光匆匆瞥了那个完美的女孩一眼,只见她正看着盘子,用她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把面包圈撕成小块。她的嘴动得非常快,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其余的三个人依然望着一边儿,不过我感觉到她在悄悄地跟他们说着什么。

古怪的名字,而且很老式。爷爷奶奶们才用这种名字——就像我的名字一样。不过,也许是这儿的一种潮流呢——小镇上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邻座叫杰里米,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在我的家乡,历史课班上就有两个叫杰里米的男生。

“他们全都……长得很好看呢。”这是怎样的轻描淡写啊!

“对!”杰里米大笑着表示认同,“只是,他们全都在一起——我是指,罗伊尔和埃丽诺,还有亚奇和杰萨敏。你知道吗,就像约会那样?而且,他们还住在一起。”他窃笑道,若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毛。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反应使我想为他们辩护。或许,只是因为他品头论足的口吻太重。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哪几个是卡伦家的孩子?”我问,“他们看上去不像有血缘关系……好吧,我的意思是,有点儿……”

“噢,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卡伦医生其实很年轻,才三十出头。卡伦家的孩子全是收养的。姓黑尔的两个是姐弟俩,双胞胎——金发的那两个——他们也算是领养的孩子。”

“作为领养的孩子,他们年龄偏大了一点吧。”

“罗伊尔和杰萨敏他俩现在都是十八岁,可他俩很小时就跟卡伦先生在一起生活了。我想他一定是他们的叔叔。”

“他们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这么年轻就照看这么多的孩子。”

“我想也是。”杰里米勉强地答道,我感觉他宁愿不做任何积极的评价。仿佛他出于某种原因不太喜欢那个医生和她的丈夫……从他看他们收养的那些孩子的眼神中,我可以推测可能也有嫉妒的成分。“不过,我认为卡伦医生生不了孩子。”他补了一句,仿佛这样可以让他们的善良打点儿折扣似的。

整个交谈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把目光移向那素昧平生的一家人坐的那张桌子。他们依然望着四壁,没有吃东西。

“他们一直住在福克斯吗?”我问。我在这里过夏天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他们呢?

“不是的。他们两年前从阿拉斯加的某个地方搬到这里来的。”

我顿时涌起了一阵同情,也感到了一丝慰藉。同情,是因为尽管他们貌若天仙,却是外地来的,而且他们显然没有为当地人所接纳。慰藉,是因为我不是这儿唯一新来的,而且无论按什么标准,我无疑也不是最令人关注的对象。

我再次打量他们的时候,那个完美的女孩,卡伦兄妹中的一个,抬头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一次,她的表情中透着明显的好奇。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在我看来,她眼神里似乎有着某种未能得到满足的期待。

“红褐色头发的那个女孩子是谁?”我问。我试着漫不经心地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假装我是在查看餐厅。她还在盯着我看,但不是像今天其余的同学那样呆呆地看——她露出挫败的表情,让我不明就里。我也再次低下了头。

“她是伊迪斯,一个辣妹,这是当然的,不过你可别浪费自己的时间。她不跟任何人约会的。显然,这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配得上她。”杰里米酸酸地说,然后又哼了一声。我很好奇她拒绝过他多少次。

我咬住嘴唇,掩饰笑意。然后,我又瞥了她一眼。伊迪丝,她已经转过了脸,不过我觉得从她脸颊的弧度来看,给人的感觉是,她也在微笑。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四个一起离开了桌子。他们个个都是那样风度翩翩——就连那个金发的舞会之王也是。看着他们一起走路让人感觉很奇怪。那个叫伊迪丝的女孩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跟杰里米和他的那些朋友在饭桌上坐了很久,我一个人是坐不了这么久的。但我可不想来学校上课的第一天就迟到。一个我新认识的同学礼貌地提醒我他的名字叫埃伦,接下来的一节生物学课他跟我同班。我们一块儿走着去上课,路上没说话,估计他可能像我一样也很腼腆。

进教室后,埃伦坐到了一张有着黑漆桌面的实验桌边上,实验桌和我以前坐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旁边已经有同桌了。实际上,所有桌子旁边都座无虚席了,就剩一张还有个空座,紧挨着中间的过道。我认出了坐在那唯一的空座旁边的是伊迪丝·卡伦,因为她那不同寻常的金属色头发。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比平时要快许多。

顺着过道去跟老师做自我介绍并让老师在我的纸条上签名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同时还努力掩饰不让人看出来。就在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突然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她猛地仰起脸看着我,速度快得吓了我一跳,露出我所见过的最古怪的表情——不只是生气和狂怒,还充满敌意。我连忙将目光迅速移开了,心里非常震惊,脸一下子红了。我被过道上的一本书绊了一下,害得我撞在一张桌子的边儿上。我的狼狈相引得坐在那张桌子旁的女生咯咯直笑。

我刚才的判断是对的,他们的眼睛很黑——煤一般的黑。

班纳夫人在我的纸条上签了名,给我发了一本书,没说介绍之类的废话,也没有提到我的全名。我可以断定我们会合得来的。当然了,她别无选择,只能让我坐到教室中间的那个空座上去。我坐到她旁边去的时候,始终都看着地面,既感到迷惑不解,又有点儿狼狈不堪,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居然惹来她那样充满敌意的怒视。

把书放到桌上然后坐下来的时候,我没有抬眼,但我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了她姿势的变化。她的身体挪向另一边,离我远远的,都坐到椅子的最边缘了,脸也扭到了另一边,好像闻到了什么臭味儿似的。我偷偷地吸了吸气,感受着我的衬衣所散发的洗衣液的味道。完全不像是什么难闻的味儿呀?我把椅子挪到右侧,尽可能地让她多一些空间,也努力让自己能专心听讲。

不幸的是,这节课讲的是细胞解剖,我已经学过的东西。不管怎样,我还是认真地做了笔记,始终低着头。

我忍不住偶尔偷瞟一眼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奇怪的女孩。在那堂课上,她那僵硬的姿势一刻都没有松弛下来过,坐在椅子边儿上,能离我多远就多远,用头发挡住她的脸。我可以看到她左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苍白的皮肤下一根根肌腱都绷得凸出来了。她也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从未放松下来。她把白衬衫长长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前臂上的皮肤光洁细腻,肌肉却惊人得结实强健。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那种皮肤有多么完美。既没有斑点,也没有疤痕。

这节课好像比别的课拖的时间都长。是因为这一天终于快熬出头了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在等她那紧攥的拳头松下来的缘故呢?她的拳头始终没松下来,她依旧静静地坐着,静得好像她根本没呼吸似的。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啦?她平时都是这样吗?我对自己今天吃午饭时杰里米那番酸葡萄似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没准儿他并不只是怨恨别人。

这和我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她压根儿就不认识我呀。

班纳夫人在快下课的时候把一些之前做的小测验发给大家。她递给我一份,让我传给那个女孩。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卷子顶部——一百分……发现我原来在脑海里拼错了她的名字。是伊迪斯,而不是伊迪丝。我从没见过这种拼写,不过这样似乎更适合她。

我把试卷推过去的时候低头偷看了她一眼,接着马上就后悔了。没想到她又在瞪着我,两只黑色的眼睛里都充满了厌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憎恨吓得我迅速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身子胆怯地靠在椅背上。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掠过了“要是目光能杀人”这句话。

正在这时,铃声大作,把我吓得跳了起来,伊迪斯·卡伦已经离开了椅子。她的动作优雅得像个舞者,她纤细体态的每个线条与其他的一切相得益彰,她背对着我,别人都还没离座,她就已经出了门。

我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这个人也太厉害了。我开始慢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竭力抑制住内心的疑惑和愧疚。为什么我该感到内疚呢?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怎么可能做错事呢?我根本就没见过她啊。

“你是波弗特·斯旺吧?”一个女声问道。

我抬眼一看,只见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正友好地冲着我微笑,她浅黄色的头发被发胶整整齐齐地固定成了一簇一簇的。她显然不认为我身上有臭味儿。

“波。”我纠正她,也冲她笑了笑。

“我是麦凯拉。”

“嗨,麦凯拉。”

“你下节课在哪里上,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呃,我要去体育馆。我想我能找到。”

“那也是我的下一节课。”她似乎很激动,尽管在这么小的一所学校里,这并不是多大的巧合。

我们一块儿向上课的地方走去。她是个话痨——主要是她讲我听,这让我感到很轻松。她十岁以前就住在加利福尼亚,所以她能理解我对阳光的感受。后来才知道,我们俩也是英语课同学。她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不过,我们进体育馆的时候,她问道:“你有没有用铅笔或其他什么的戳伊迪斯·卡伦?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

我面露怯色。这么说来,我不是唯一注意到伊迪斯的奇怪表情的人。而且,显然伊迪斯·卡伦平时也不是这样。我决定装傻。

“你是说生物学课坐我旁边的那个女生吗?”

“对,”她说,“她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没跟她说过话。”

“她很古怪。”麦凯拉在我旁边耗着,迟迟不去更衣室,“要是我当时有幸坐在你旁边的话,我肯定会跟你说话的。”

我冲她笑了笑,进了男更衣室。她很友好而且明显对我有好感,但这还不足以让我遗忘之前忐忑不安的一小时。

体育老师克拉普教练给我找了一件运动服,但并没让我穿着上今天这节课。在老家,只要求学生上两年的体育课。而在这儿,体育是四年的必修课。福克斯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

我观看了同时进行的四场排球赛。一想起我打排球时曾受过多少伤,遭受过多少痛苦,我就有点儿恶心。

最后的一遍铃声终于响了。我慢慢走到行政办公室去交还我的纸条。雨势已经减弱了,但风很大,而且更冷了。我拉上夹克衫的拉链,把没拿东西的那只手塞进口袋里。

走进那暖和的办公室后,我差点儿转身就出来了。

伊迪斯·卡伦站在我前面的办公桌边,认不出她那头凌乱的古铜色头发是不可能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进来的响声,我贴着背后的墙壁站着,等待那位谢顶的接待员闲下来。

她正在用她那天鹅绒般的声音小声地同他理论。我很快就抓住了他们争论的要点。她想把

第六节生物学课调到别的时间——任何别的时间都行。

这可能跟我无关。肯定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在我进那间生物学教室之前的事情。她脸上的表情肯定和另外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有关。她跟我素昧平生,绝对不可能突如其来地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之情。我这人尽管不够风趣幽默,但也不至于被反馈这种强烈的反应。

门又开了,冷风突然灌了进来,把桌上的报纸刮得沙沙作响,吹动着我的头发。进来的女生只不过是走到桌边,往铁筐里放了一张纸条就又出去了。可是伊迪斯·卡伦的背都僵直了,接着她慢慢地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她的脸完美得不可思议,连让她看起来更具人性的一丁点儿瑕疵都没有——犀利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霎时间,我感到了一阵由真实的恐惧所引起的古怪离奇的震颤,我吓得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只瞪了我一秒钟,可这一瞪比刚才那阵刺骨的寒风还要冰冷。她扭回头看着接待员。

“那么,没关系,”她用如丝般柔和的声音匆匆说道,“我看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了。多谢您帮忙。”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我一眼,然后就消失在门外了。

我像机器人似的来到桌前,但这次我的脸不是变红而是变白了,并把签了名的纸条交给了他。

“你第一天过得怎样啊,小伙子?”他问道。

“挺好的。”我撒了个谎,声音有些沙哑。我看得出他好像不太相信。

来到停车场的时候,那里几乎就剩我那辆车了。车似乎像一个避难所,已经是我在这个潮湿的绿色地狱里所拥有的最接近家的东西了。我在里边坐了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盯着挡风玻璃外边,仅此而已。可是,很快我就被冻得需要取暖器,于是我转动钥匙,引擎咆哮着发动了。我朝回查理家的方向驶去,一路上竭力什么都不想。

打开的书

接下来的一天,好多了……也糟多了。

说好多了,是因为没下雨,尽管云层又厚又暗。这一天也轻松多了,因为我知道自己这一天都要做些什么了。麦凯拉上英语课的时候坐在了我旁边,而且还把我送到了下一节课的上课地点。在象棋俱乐部,艾丽卡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她,这真让人受宠若惊。人们不像昨天那样老盯着我看了。我跟一大群同学坐在一起吃午饭,其中包括麦凯拉、艾丽卡、杰里米、埃伦以及好几个现在我已经记住了名字和长相的同学。我开始感觉自己是在踩水,而不是在往下沉了。

说糟多了,是因为我很累,却依然睡不着觉,雨水还一直拍打着房子。而且,还因为三角课上我没举手,瓦纳女士却要我回答问题,而我又偏偏答错了。这天很凄惨的,因为我不得不打排球,不仅没躲开飞来的球,我接球失误还砸到了两个队友的头;还有,伊迪斯·卡伦根本就没来上学。

整个早上,我都努力不去想午餐的事情,不想记起那充满仇恨的目光。可是,一方面,我又想跟她当面对质,要求她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那会儿,我甚至把自己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是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真有那个胆子。或许有,要不是她美得如此不正常的话。

不过,我和杰里米走进自助餐厅的时候——虽然我竭力不让自己东张西望地去找她,但结果是我完全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看见她的四个兄弟姐妹,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但她没跟他们在一块儿。

麦凯拉拦住了我们,要我们坐到她那张桌上去。杰里米似乎因为她的这番殷勤被弄得心花怒放了,他的朋友很快也加入了我们。我努力跟我周遭的节拍保持一致,但心里却特别不自在,等待着她到来的那一刻。我希望她来了以后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从而证明是我无中生有想错了。

她没有来,而我则变得越来越紧张。

去上生物学课的时候,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直到午餐结束,她依然没有露面。在去上课的路上,麦凯拉一直走在我旁边,这开始让人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向别人宣示自己对我的主权。我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但伊迪斯·卡伦还是没来。我松了口气,向我的座位走去。麦凯拉跟在我后面,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去海滩旅行的事。她在我的课桌旁一直逗留到上课铃响,才依依不舍地冲我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过去坐到了一个戴着牙套、发型剪得犹如碗状的男孩旁边。

我不想自作多情,但我很确信她迷恋上我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在我的家乡,女孩子不太会注意到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她喜欢我。她还算漂亮,但她的殷勤让我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她?这是个愚蠢的理由。自我不受控制,好像必须得是我首先做的决定才行。然而,这也不像我想到的其他可能性那样愚蠢——我真的希望这不是由我昨天一直盯着伊迪斯·卡伦的那段时间引起的,但若的确因为这样我还真有些害怕。真的,这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了。要是我的反应取决于女孩子的外貌,比如像伊迪斯那样的脸庞,我就在劫难逃了。那是幻想,但不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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