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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雪灾

    蒋央,我记得,只要是冬天,天如果长久地阴霾,不开天日,湛清会担心地说,要下雪了。他说,雪是世界上最冰凉的童话,雪花的轻盈和美丽都是错觉。那时阿灵在山区做孤儿工作时,冬天里经常会遭遇突发大雪,她被困在山里的孤儿学校,或者敬老院里,与外界完全断失音讯。

    长久地大雪封山叫湛清像头困兽面对大山惶恐不安。他总害怕阿灵在风雪中再也回不来。后来阿灵因风寒而生病,她吐血的时候,她走的时候,天地间是铺天盖地的白。

    所以白很久以前就伤害了湛清,伤害了我。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每年,麦麦草原也会在“冬至”过后天空昏黄很久,然后拖扯着呼下一场又一场大雪。经常要把我们通往山外的道路埋断。

    但是只要碉楼结实,粮食充足,柴火充足,我和学生们也能挺过去。我们冬季的教室是世上最特别的教室。除课桌和人,其余空间基本会被干牛粪和柴火塞满。干牛粪做成的粪饼和整垛的柴火沿着教室两旁的土墙一直堆到屋顶上去。窗框在冬天里只会留下筛口大小的眼孔。火盆烧在教室的门口处。

    天气不太冷的时候我们烧牛粪。需要不断地添加。大块大块的牛粪呜着白烟燃烧,朱砂红的火苗在烟雾里抽动舌头,冒着蒿草的质味。暖和,却不干燥。一块牛粪完全烧尽之后,烟灰却还是完整的,一盘一盘,直到你用铁杵翻过它来,才会分裂,才会粉碎。

    太冷的天气里我们则烧炭火。炭火一向是温厚和执著的。只需要早晨加进一次,埋在青灰里。然后随着温度降一点,翻一次,降一点,翻一次,就有橘红色的炭块带着青灰放出暖烘烘的气息。我们在火盆旁烧茶,烧洋芋,做面饼。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像一窝懒洋洋的汗獭。

    蒋央,至此你也看到,我们的生活虽不富裕,但是充满温馨。我时常会想起这样的时光:冬天里,外面大雪纷飞。屋里,一堆孩子,和月光,我们窝在一起,烧暖暖的炭火,读书,念经,讲故事……

    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叫人惶恐不安。因为下得太大,太久。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侵略一样地呼啸,总也停不下来。纯粹的雪如果完全地覆盖大地,那绝对不是一种美丽。它会把一切供养生命的物质都给埋葬掉。雪给草原制造的冷漠和迷茫,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它从空中汹涌而下,把勃勃生机的草原变成巨大麻木的天地。满山自以为坚实的森林也因此陷入昏暗阴寒的世界。高大的松木顶着沉重的负荷在雪雾中沉默,坚持。矮小的丛林却成片成片地呼倒下去。层层叠叠,如同一场凝结的波澜。深一点的蒿草会在雪地上冒出一些草尖子,但是再有一场风雪,就被埋得无影无踪。

    我们学校的碉楼在这样白茫茫的世界里恍若一粒沙子。站在碉楼的顶端望白玛雪山,它好像整个冬天都厮混在天上的云雾里。那么高,不见头冠。又那么低,坠落在草原的雪地里。视觉盲目而空洞,满眼铺天盖地的白,没有余地的痛和伤害,叫人无法躲藏,叫人害怕。一个人处在茫茫的冰天雪地,我经常会被这样的世界吓出一身冷汗。想想自己的身体,时时会从那个拳头大的地方呼出一阵阵咳嗽,声音仿佛要把骨头也震裂开来。拖着血腥的口痰,吐不出时堵在喉咙里“嗥嗥”作响,叫人呼吸紧迫。吐出来时,又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而学校的碉楼像是不行了。第一场大雪过后,背面的墙体多处裂开细缝,看样子怕是捱不过这个冬天。把这个叫人慌张的消息汇报给向巴喇嘛,得到他回应的消息更叫人慌张:冬天里最后一批信徒从尼泊尔回来,多农喇嘛没有给我带来口信,却带给向巴喇嘛一个任务:要是最终他病倒在尼泊尔回不来,希望向巴喇嘛能够给学校的娃娃们安排一条更好的光明之路。

    不知道多农喇嘛这样的话是一种什么暗示。

    在冰天雪地里,我们学校碉房背面墙体上原先出现的一些细微裂痕,在持续的大雪积压中,慢慢扩张开,变成了明显裂缝。雪从夜里一直铺天盖地。我们都不敢睡,点起一盏酥油灯。但是也没有窗外的雪光亮。我们团坐在一起,眼巴巴望着窗外不断呼啸的雪帘子,一夜不敢合眼。黎明前后,阿嘎终是忍耐不住,担心地说,楼顶上的雪肯定堆积厚了,楼会承受不住。他要上去铲雪。月光一把按住他,说等天亮吧。苏拉孩子哆嗦地问,天还要多久才会亮?月光说,我们念经吧,念完一百遍经天就亮了。他开始带头念。接着苏拉和小尺呷也跟上念起来。阿嘎在锅庄里烧茶,一只只瓷碗摆在娃娃们面前,一人一碗糌粑,吃完后再有一碗酥油茶。之后阿嘎看看钟,急躁地对月光说,阿叔,我们可以出去扫雪了,别等天亮,这个天一时亮不起来,大雪把天光埋掉了,我们再不出去清理,怕是楼要不行了。

    月光趴在窗口上向外张望,迟疑一下,然后抓起铁锹上楼去。男生们一个个跟上他。

    其实外面天色早已大亮,只是雪下得太凶猛,天地间雾成一团,昏暗了天光。

    男娃们开始在楼顶上埋头铲雪。雪从四面被推出,坠落下来白茫茫雾天雾地。我和女娃们就在底楼清理,把铲下来的雪堆搬运到墙外去。雪呼下一阵又一阵,我们跟后搬运也来不及。一会后,从阿嘎那个方向坠落下来的雪堆就埋到了教室的窗台上。

    风很紧,雪花横扫过来,不是飘落,是呼啸,呼天盖地。看不清雪花片片,只是白茫茫一片阴帐。一点也不轻飘,坠落在人身上充满分量。我们的睫毛开始凝结冰霜,白花花一排,叫视觉模糊而费力。身体里汗水早已湿透内衣。但是渗到外面来,只要歇一口气,外衣即被冻得僵硬,像一块挂在身体上的毛毡,“嚓嚓”作响。

    我的手骨关节粗大而红肿。在这样的霜寒中我落下了冻疮的毛病,每根手指都冻起来。不活动时麻木僵直,活动时发出钻心奇痒。不能碰,一碰皮肤破裂,血水流出来。苏拉孩子站在雪雾里瞧着我的手,忽然愣头愣脑地走到我面前。“阿妈!阿妈!”孩子在慌张叫唤。

    我好惊异,这孩子从来都是喊我老师的!

    “苏拉?”我怔在雪地里。

    苏拉孩子声音颤抖地,“老师,我想起阿妈来了!”她一下抽泣起来。“老师,您的手再这样下去,也要像我们阿妈那样,要被冻断了——我们阿妈有两根手指在冬天里冻断,老师,您说她后来在天堂里还有没有手指?”

    我望着苏拉说不出话,睫毛上的雪霜非常沉重,几乎把我的视线埋住了。月光在雪雾上方朝我叫喊,“梅朵!你在发什么呆!快来看看,我脚底下的墙壁,它还安全吧?”

    我捋起头发,仰面朝上望,就望到月光脚下的墙壁上,先前那些细密的裂缝已经在慢慢扩张,开裂,用肉眼也能望得那么清晰……

    装满积雪的畚箕从手里滑落下来,我一把拖过苏拉只朝上面呼叫。“月光快啊,快领孩子们下来!不扫了不扫了,来不及了,没用了!”

    月光抓着铁锹晃荡一下,在雪雾里向阿嘎挥手。阿嘎不听,埋头铲雪。月光一把抓过小尺呷,扯过米拉,把一个个孩子强迫推下楼梯。阿嘎不肯下来,一边铲雪一边叫嚷,“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苏拉孩子紧紧抱住我,却是不哭,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阿嘎在楼顶被月光抓住,拽他往楼下来。

    我们拖拉着大大小小的娃在雪雾里往晒场上奔跑。把所有孩子都集中在场子上。月光在风雪中点人数:苏拉,小尺呷,卓玛,拉姆,米拉……阿嘎,阿嘎呢!刚刚我拉他出来的!月光急的四下乱跑。苏拉孩子用手指向被雪雾笼罩的教室,冷的,吓的,说不出话。

    阿嘎身上藏红色的氆氇在教室里晃来晃去,像在寻找什么。月光奔回去一把拖他出来,他夺过阿嘎从教室里抢出来的东西,却只是一本单薄的练习簿而已。月光举着练习簿冲阿嘎叫嚷。

    “你就为这个不要命了?!”

    我第一次看到阿嘎的眼睛红肿起来,却是不说话。大家惶惶抱成一团。我怀里紧搂着两个最小的娃娃,是东边草场的央姿和巴桑家的积积。她们就像两团棉布衣物,窝在我怀里一动不敢动。月光转身面对孩子们时,口气又柔和了。“没事,娃娃们,别怕,神灵会保佑我们没事!”然后他“嗡嗡”念经。

    草原上到处都是雪灾,我们出问题,牧民也出问题。我们没有能力救助他们,他们也没有能力救助我们。我们都是弱势群体,冰天雪地,落难一方。学校再不敢入住,月光说走吧,我们投靠寺庙去。

    但是寺庙远在小河对岸的山林里,大雪早是把通往那边的道路埋断了。我困顿在晒场上,望天,望地,望身旁孩子,有些犹豫,“月光,我们怎么走?”

    月光一头钻进院子里,一会后他抱出一捆柴棍,丢到我们面前,语气严厉。“埋了我们也要探一条路走出去!不走晚上怎么办!”他首先拿起一根柴棍,然后对我说:“我走在前面,探路。你,走最后,看住娃娃们。阿嘎,最小的娃娃我背一个,你背一个行不行?”

    阿嘎一声不吭,从我怀里抱过巴桑家的积积。

    每个孩子都拿起一根柴棍。由月光领队,我压阵,我们凭着道路旁的参照物深一脚浅一脚坠进茫茫风雪中。

    雪地诡异。一些地段背风,雪层浅,三下两下就能通过。一些地段迎风,雪层堆积深厚,又松散,看似平坦之地,前一脚四平八稳,再一脚可能就会陷入被大雪封盖的深暗水沟中,弄的人一身雪水能够爬上来还算幸运,一些暗沟蓄水很深,人一滑进去,马上就会被雪水淹得无影无踪,我们最害怕遭遇这样险境。所以是一只脚步套上一只脚步地行走,月光还在前头不停地扭头招应,“大家紧记了,别以为冒出草尖的地方下面就是平路,千万跟紧我的脚步,别踩那些草尖子。”

    但阿嘎还是陷入险情。

    不是这孩子的脚步走乱,是他身背积积负重太久,支撑不住,腿一打晃,一个趔趄整个人摔进雪地里了。积积小孩则被抛出去,顺着雪地的斜坡滑到覆盖着积雪的水沟另一边。小孩吓得大哭起来。两只小手抓在雪面上,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张扑腾,一下身子就因为扑腾造成的重力下陷一半。阿嘎扑起身欲上前拉人。月光急忙叫住他,“阿嘎别动!”他放下背上孩子朝我们大家喊,“都别动,原地停下来!”他自己则一步一步抽身回头,一旁责备阿嘎,“你记不得了?这个地方下面就是深水沟,积积身子轻还可以被雪层托住,你要是往前迈,那就陷进去了!”

    现在我们和积积相距两人宽的距离。雪太深,月光跳不过去,也够不着积积。他愣了下神,抽出腰间氆氇带子抛给积积小孩,脸上挤出一些笑意,在哄她,“娃儿,抓住阿叔的腰带,来,抓住这个带子!”

    积积两只小手扑腾在腰带上,抓是抓住,却是吓得没有气力。孩子太小了,力气和思维都不能完整地配合大人。月光有些无奈地直起腰身,望望周围,他的目光就落在路旁的一棵野杏树上。转身朝树走去,抽出腰刀,砍下一根差不多三人长距离的树棍,又砍出一截五寸长横枝,用腰带紧紧捆扎在树棍的前端,做成一个长长的木钩子。再回身,小心地把木钩伸向积积小孩,勾住她背上的氆氇带子,拖着孩子在雪面上慢慢移动。移过中间的水沟地段,等手臂可以达到小孩身子,月光才放心地一把拽起来,抱住瑟瑟发抖的孩子。

    白蒙蒙的雪地,天空还在白蒙蒙地下。我们的孩子都裹在氆氇里。雪片把氆氇团起来,孩子们像一只只滚动的雪球。两个最小的娃娃又回到月光和阿嘎的背上。经过刚才的一场虚惊,她们乖巧得更像是绵布做成的娃娃,一个不吵闹。我们的队伍很长,但是不乱。孩子们排成一排,手拉着手,肩挨着肩,脚步虽然踉跄不稳,但一直未曾停下。

    我们在艰难中行走一整上午,终是在距离喇嘛庙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向巴喇嘛。喇嘛带上另外四个小扎巴却正是要冒雪赶往我们学校来的。他们背了些酥油和洋芋。望到我们完好无损,向巴喇嘛感动地说,“好,好,大家都出来了就好。没事了,马上会好起来。现在山外的道路暂时被大雪封断,东西进不来。不过政府方面的上来很多人,已经在山下铲雪开路。等他们一进来,什么都好了。”

    孩子们被带进寺庙,安排住进寺院的大厨房里。政府的抢险救灾队伍在山下日夜铲雪。车进不来,工作人员就自己一驮一驮背粮食上来。上来很多人,不单是我们遭受灾难,政府的工作人员在救灾路上也遭遇很大困难。有位抢险的汉地军人半途中滑进山腰下的雪坑里,眼巴巴望着人陷落下去,在雪地上塌下一个深深空洞,却是一点扑腾的声音也听不到。我们为此心头难过。喇嘛们在为失踪的灵魂整日念经,希望他能够升天去。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我的心情跟喇嘛的心情是一样的──除了向天祈祷和等待救援,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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