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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神的马铃

    这个冬天终于熬过去。

    春天里,向巴喇嘛带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扎巴到我们学校来,检查被雪压坏的碉楼。幸好,裂开的地方只是碉楼的一个侧面,并不是楼体主梁,还可以修复。扎巴们清理了碉楼四周的残雪。把房屋后方几棵大树砍倒,就着墙体上的裂隙扎木架,打支撑。又用细沙石砾填补墙壁上的裂隙,严重的地方加砌一道石墙。月光也投入这场劳动当中。他们用去半个月时间,我们学校才恢复了暂时的安全。

    孩子们又回来。

    但是食物一天比一天减少。先还能放量供应。后来只能限量。到最后,节约再节约,也是不够。

    因为食物供应不饱满,孩子们上课也不如往日专心。几个小点的娃经常闹哭。积积吵着要回家去。但是巴桑家在这场雪灾中牦牛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她们家迫不得已,转移到农区去了。草原上的富有是流动的,今天你家拥有一百头牛,你是富人。来年一场大雪灾全部饿死,一夜之间你就返贫,一无所有。天能给人一口,人才有一口。天若不容,人也无能为力。这个世界除了天和神灵,还有什么力量比之更为强大呢?雪灾把草原人的心更加紧密地凝固在信仰里了。月光的经声因此越念越频繁,他带领孩子们念经,念消灾的经,除难的经,祈祷的经,指望老天紧绷的脸色在经声里能够得到缓和,给我们一些阳光,温暖苦难的春天。

    向巴喇嘛作为多农喇嘛委托的学校代表,看到学校不容乐观的前景,也在为孩子们的命运担忧。在冰雪还未融化的二月,他动身去遥远的州府,说是要给孩子们寻找一些出路。在这样难捱的春天里,不知道喇嘛要怎样去与人谈判。喇嘛一离开,我们就天天盼望着他早些回来。食物一天天减少,我们一天天爬上危楼,顶着风寒朝田野的大路上张望,盼望向巴喇嘛能够带回好消息。

    一天,隐约中我们听到一阵马铃声从空荡的田野间传到学校里来。孩子们兴奋得像小鸟蹦上楼顶去,我们眨巴着眼睛站在大风里,望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当中,竟然有一队马帮!马背上驮满了货物!

    是送给我们的食物么?

    是酥油么?别那么贪心,就糌粑或者洋芋也好!

    我们都在心花怒放地猜想。苏拉孩子响亮地咽起口水,在楼顶上叫嚷,“是神灵送我们食物来了!是神灵送我们食物来了!”

    大风在地面上围剿着,扫弹般地刮起来,袭卷起沙子扑上楼顶,打得人脸面生痛。我们的眼神却充满灼亮;而风沙又是诡异的,一会把马帮的响铃亲密地塞进我们耳膜,一会又生生地拽了走。那个马帮的身影,也是被呜呜的风声一会儿埋,一会儿现。

    听说人饥饿过头时,耳朵和眼睛都会说谎,出现幻觉。苏拉孩子以前老是挨饿,她能切实感受幻觉的欺骗,所以她一阵欣喜过后,又担心地抓住我的手,不放心地问,“老师,那是不是真的?是神灵来了吗?”

    “是,孩子,肯定是神灵给我们送食物来了!”我回答,随着她一起咽口水。我们都在痴痴盼望。是的,不管是神灵还是神人,现在我们真的困了,需要食物。唉,如果念经真的可以产生奇迹,会让田野里那个马铃声响进我们学校里来,那么我也来念经吧。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蒋央,我就这样地,在不知不觉中一遍一遍地念起经来。充满混乱的经声,叫我自己也犹疑:我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潜移默化地投入呢,还是,天!要是因为我的言不由衷而让神灵生气,叫那个马帮离我而去,我心里会是多么愧疚!

    我感觉自己的神志有些混乱了!

    阿嘎却突然撒开我们朝楼下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兴奋得大喊大叫:“啊呵呵!那是我们的班哲阿叔!那是班哲阿叔!他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风平息下来,我定神一看,果然是班哲啊!他竟然赶着一帮长长的马队来了!我们的孩子几乎都像小鸟一样飞下楼去。我和月光只站在楼顶上你望我,我望你,傻笑。

    班哲来,赶来八匹大马,驮来几百斤糌粑和面粉,还有毛毯,衣物。最馋口的大白菜和牛肉居然也有!

    这天我们狠狠心倒下半袋子面粉,做牛肉面团。唉,自从多农喇嘛离开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这么丰足的食物。这么白的面粉,这么嫩的白菜,这么香的牛肉。班哲望着我们狼吞虎咽,发着愣。

    他还有两个月结束拉萨那边的演出合同,本来打算结束合同后就回草原不走了。但看到我们学校陷入这样困境,他打算再去拉萨续定合同,多赚些钱回来。我们得知班哲这样的思想,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月光把白瓷碗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满满地给班哲盛上一碗面团。把牛肉都挑进他碗里。班哲只把牛肉又挑给阿嘎和苏拉。苏拉孩子早是吃得失去形象,把头深埋在碗里头。阿嘎却是吃得静静的,牛肉一块也没动,又二转手进了苏拉的碗。班哲笑笑地望望懂事的阿嘎。

    “阿嘎,你有多大了?”

    “我十三,阿叔。”阿嘎答道。

    “哦呀,就要进中学了,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阿嘎闪亮的目光望我,又羞涩了声音。“我想考上中专,将来也像老师一个模样的。”

    “哦呀,不错!”班哲夸了阿嘎,一身的泥浆氆氇把他弄得像是刚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月光说,“阿哥,把衣服脱下来,换我的吧。”他进内房去拿衣。我抹起嘴角上的油沫,吃得很饱满,也许我的脸因此有着生动的光润。班哲望着我只是笑,眼神间有无数话语。他在我面前脱下外衣。月光从内房出来,把一件新氆氇披到他身上去。就是第一次班哲送给他的那件紫红色氆氇,他一直舍不得穿,现在氆氇又回到了班哲身上。班哲朝月光感动地道谢,月光却是埋头在清洗餐具了。

    我抱起班哲的一身泥衣下小河去。班哲也跟了过来。

    春天的河水像是无形的冰刀子,衣物一下水,捞起来经风一吹,就有一层薄冰冻在上面。所以我洗一件,班哲跟后帮我拧一件。

    班哲候在我身旁等待。他的氆氇太大,太厚,捞上来坠满河水,我拖不住,身子急剧地晃荡一下后,我感觉自己掉进了河里。是的,河水此时却是温暖的,散发着隐约的柔情,似是慢慢把我包围。

    只是冰凉的氆氇还紧紧抓在手心里。

    我慌张地从班哲怀里挣脱出来。

    “对不起……你瞧我做事,这么毛糙,谢谢你……差点就……”我有些语无伦次,只埋头在水里扑腾衣物,不敢再望班哲。但是他的手已经协助着帮我抓住氆氇,我俩共同在水里洗涤。

    洗完后还有月光的,孩子们的,我自己的。我们好像有一个冬天没有洗衣。到春天河水开冻的时候,我洗了满河滩的衣衫。属于我自己的却是不多。寒冷的冬天叫我把汉地带来的棉衣都裹在身体上,一穿几个月脱不下来。现在我给自己洗的只有两件小内衣,和一块蓝色方巾。方巾是我三年前上高原时,湛清包钞票留下来的。他把与蒋央结婚的钱都留给了我,所以这块方巾对于我意义特别。

    我在水里认真地洗方巾,但是河水流淌得太急,方巾体积小,下水后只稍慢抓起,它就被浪头卷走了,像一片决裂的叶子。我要抽身下河去。班哲一把拦住我。“河水太冷了!”他说,“让我去捞吧,也不需要下河,前方有一处拐弯,可以在那里堵住它。”

    班哲已经沿着水流往前跑。一个拐弯跑过去,没堵住,他又追向前方拐弯。跑着跑着就远了。他在我看不见的一个拐弯里躬下腰身,一会不见影子,一会又冒出来。后来他回来,却是没有追回我的方巾。

    班哲两手潮湿又空空。“梅朵,我没能抓住它……”

    我愣了下神,问,“那我再赶过去还能抓上吗?”

    “没有了!”他说,红了脸色。

    “啊!!……没事,卷走就算了。”我的声音在胸腔里像鞭子,出了口腔,又变成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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